《北城夜未眠》 2、第 2 章 第二天,程若绵上午在宿舍看外文书,下午出校乘地铁去面试。 现在是寒假期间,再开学便是大三下学期,大厂实习岗竞争激烈,听一个在大厂工作的学姐说,一个最普通的实习岗都能收到近五百份简历,能通过筛选进入面试已经不易。 她做足了万全准备。 春节假期临近尾声了,北城的地铁又开始鼎沸起来,许多疲惫的人拉着扯着行李箱越过地面间隙进到车厢里去。 程若绵坐在靠边的座位上,乌央乌央的人潮挤进车厢,身前挤过来一个拖着行李箱的女孩,手上大包小包,脸色很差,像是累极了,程若绵起了身,轻声说,“你坐吧,我马上下车了。” 女孩诧异,连忙说了两声谢谢,坐下来。 程若绵仰头注视着车门顶上的站点示意图。 还有三站才换乘。 - 到了目的地,去洗手间整一整着装,她被带着去到面试的会议室。 面试完从大楼里出来,抬起头,周围高耸的写字楼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二月份午后三四点钟的太阳,空有这幅嚣张腔调,实而缺乏温度。 程若绵打开app搜索了一家附近的咖啡店,循着导航找过去,点了杯冷萃,打开电脑学习。 她打算在这里待到日暮降临,天一黑,到了应酬的点儿,就到丽·宫门口去。 她不知道程阳平具体是为谁家工作,更不知车牌,更不知有没有可能那么不凑巧,此刻程阳平是跟着老板在外地出差。 可她别无他法,走投无路之时,笨方法也得一试。 想起丽·宫,便不由想起祝敏慧口中的“那个人”。 轻松只是表象,她心底自然是惧怕的。 她大一时候在国贸某餐厅做兼职,听说那餐厅外国人多,能练练口语。 没过几天,却被一个名叫谷炎的男人纠缠上。 前面几次,程若绵都想尽办法摆脱了,可后来这人变本加厉,动辄威胁恐吓要她去丽·宫陪他。 她向辅导员求助,那时才知道,此谷炎是膏粱子弟,轻易惹不起,报警也试过,可谷炎对她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侵害,最后也只是不痛不痒不了了之。山穷水尽之际,谷炎的秘书向她伸出了援手。 秘书帮着她周旋,几次三番带她从丽·宫全身而退。 后来有一阵她不听“差遣”不乖乖地往丽·宫去,谷炎便趁着酒意闯到外语学院女生宿舍来扒她衣服。 闹得不可收场。 老师赶到的时候,谷炎已经走了,程若绵裹着毯子坐在宿舍地上瑟瑟发抖,周围围了几个安慰她的女同学,大约是此前的场景太骇人,女同学们个个惊魂未定,有的脸上还挂着泪,是共情了程若绵的缘故。 后来,学院出面从中调停,提出折中之法:谷炎家里出钱送程若绵去英国交换一年,条件是,程若绵不再追究此事。 深思熟虑之后,程若绵接受了和解。 她其实也没有别的选择,胳膊毕竟拧不过大腿。 作为英专生,有出国读书的经验,总归是好事。如此,读完大一,她去英国交换读完了大二,目前已结束交换课程,回国半年了。 这半年,谷炎一直没再出现。 - 到晚上八点钟,程若绵出发去丽·宫。 路上收到祝敏慧的消息,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去,她回复说已经在路上,大概二十分钟就能到。 祝敏慧让她注意安全,她回了好。 防身用的小工具都在口袋里,随手一抓就能用,为了以防万一,她甚至特意穿了长裤和运动鞋,为方便逃脱。 程若绵先走到对街观察了下,借着丽·宫门口的灯箱看清了保安的面孔,幸好幸好,今儿值班的保安不是昨天那个,她看了看车,穿过人行横道,去到昨天蹲守的老地方。 今天的保安没来跟她搭话,只偶尔警惕地瞥她一眼。 等了半个钟。 终于有一辆车沿着车道驶来,是要拐入院门的意思。 好像是昨天见过的那辆迈巴赫,这次方向相反,前挡玻璃正巧被院门口的灯箱映着,她隐约看清了驾驶座的面孔,预料之中的失望,驾驶座是个年轻的男人。 程若绵收回视线,手抓着围巾上缘往上提了提,遮住鼻尖。 迈巴赫后座。 来丽·宫的路上,男人一直漫不经心地看车窗外,来到丽·宫门口,车辆转弯,那身穿黑色大衣围着蓝色围巾的身影不期然映入眼帘。 昨天那个女孩。 在这儿堵什么人么? 迈巴赫驶入院门驶进地下车库。 驾驶座的年轻司机斟酌着,“……先生……” 陆政嗯一声。 “……程大哥央求我在您面前说句好话……”年轻司机从倒车镜瞥他脸色,“昨天他……” 陆政没回答,低着眼睫,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金属打火机的翻盖。 他已经走神了。 司机了解他,知道他这是不感兴趣的表现,便识趣儿地没再说。 程阳平本就是大院儿里轮岗的司机,不是陆家专属,只不过前一阵子陆政专属的司机休假,才由他顶上几天,现在陆政专属的司机休假归来,让他回到老地方轮岗也是情理之中。 下了车,从内部通道进入丽·宫。 包厢里,人早已到齐,就等主人了。 侍者打开软包门,陆政走进去,立时迎上来几个人,个个叫着陆总、陆先生。 有人带了女伴,女伴又带着三两女伴,暗中互相使眼色,陆政看在眼里。果然,不大会儿,有个女孩被推过来给他点烟。 陆政看了看那女孩手中的金属打火机,轻轻勾唇,问,“会用打火机吗?” 他很有成熟男人的沉稳,偏举手投足干脆利落,颇有冷硬的气质,神态总还是淡淡的,一看即知很薄情。 这种渣苏的气场,让人觉得迷人又危险。 女孩红了脸,小幅度点点头。 陆政衔上烟,等着了。 女孩手忙脚乱尝试了好几次,终于揿开了翻盖,却怎么也找不到点火的擦轮。 这一款打火机设计复杂,初用者轻易摸不清楚。 陆政唇角笑意凉凉的,意兴阑珊似的,转头跟自己司机说话。 女孩立刻就被识趣儿的人拉到一边去了。 在包厢里待了约摸半个钟头,陆政抬腕看了眼表,起身。 侍者双手奉上他的大衣,他边穿边往外走。 - 迈巴赫之后,又进出了几辆车,程若绵留意观察,连个跟程阳平相似的人都没看到。她在丽·宫门口又等了好一会儿,想着今天是不是先回去的时候,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她下意识往旁边挪了两步,听那人笑了声,“真是你啊?” 熟悉的声音。 程若绵浑身一僵,拔腿就要跑,谷炎先一步攥住了她手腕,“跑什么啊?不是来找我的吗?” “放开我。” 她眼神求助一旁的保安。保安哪儿惹得起谷炎这号人,面露难色别开眼。 “不是来找我?那是来勾男人的?”谷炎扯着她就要往院里走,程若绵使尽了浑身力气挣扎,一手被抓着,她另一手在口袋里摸索。 大约是紧张加恐惧,掌心泛潮,怎么也摁不动那防狼喷雾。 谷炎察觉到她的动作,笑哼哼地又来抓她另一只手,边回头冲保安叫嚷,“愣着干什么,来帮忙啊,把她给我弄进去。” 保安自然是心有良知,打哈哈托辞不上前,嘴里还劝着,您别在这儿闹得不好看。 程若绵的力气比想象中大,一时半会儿竟不能将她完全制服,谷炎发了狠,正要抬手,刚扬起手臂,手腕就被攥住。 牢牢的,男人的手。 谷炎愤怒地回头,“谁——” 刚说了一个字,看到男人的脸,立时像个被放了气的气球似的,气焰软了下去,赔着笑脸,“陆先生,您也在。” 陆政唇角一抹笑,低沉的慢悠悠的嗓,“小炎总,干嘛呢。” 神情是淡淡的,手上的力道却是没松,抓着谷炎的手腕干脆利落把他推到了一边。 谷炎踉跄着后退,脊背猛地撞上墙壁,面上还笑着,“遇见个老熟人,不听话,跟我犟呢。” “是吗,”陆政唇角笑痕未消,“现在是你负责在丽·宫门口看家了?怎么没人给我汇报。” “不敢不敢,您说笑。” 谷炎往院里一指,“那我回去了啊?” 跑得比老鼠还快。 陆政回过头来,看向那惊魂未定的女孩。 她像是被吓坏了,苍白的脸上几分茫然,眼眶里泛着生理性的泪花,衬得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愈发清透明亮。 鼻尖都红了,看起来很是楚楚可怜。 陆政向来不是怜香惜玉的主儿,他低眸看这场景,只觉一股不明的火窜起,一路蜿蜒着烧到喉咙。 他敛了这无名的反应,开口。 “……还好吗?” 低沉的温和的询问。 程若绵回神,下意识迅速把双手背到身后,“……没事,谢谢您。” 声音有些沙哑,更让人觉出她的无措。 可她的姿态分明是防备的。 陆政目光更深了些,探究和审视。 程若绵也注意到了自己声音和神情的异常,往后退了两步,轻轻揉捏安抚被攥痛的手腕,调整了下声音,镇定地平静地对他说,“谢谢您出手相助。” 陆政没理她的道谢,只是轻轻笑一息说,“……在这门口看见你两次了,是有什么事儿吗?” 程若绵一怔,这才抬起头去看他的脸。 男人身量很高,肩膀也宽,只是站在那儿就无端散发着侵略感。他大衣里面穿着挺括有型的白衬衫,领带给他平添了一份庄重。 看不出年岁,只觉是沉稳的成熟男人,轮廓英俊,那双深邃漆黑的眸低看着她。 似笑非笑的,眸中的一点温和也似有若无。 程若绵蓦地想起,她曾见过他。 3、第 3 章 她曾见过他。就是在这儿,丽·宫里面。 那一次她被谷炎叫来,拖着沉重的步伐经过走廊时,路过一间喧闹的包厢,包厢门大敞着,里面似是在办庆祝活动,门口拥挤不堪,各色人等来来往往,她被挤得踉跄了一下,扶住门框稳住身形,不经意间朝里投去一瞥。 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坐主位,旁人凑过来跟他说话,他没抬眼,懒散勾着点笑,低眸点了支烟。 明明是浮华奢靡的场所,却奇异地觉得他看起来很干净。 淬着冷意的干净。 此刻立于室外寒风中,那种感觉更甚。 一阵冷风卷过,程若绵下意识抚了抚围巾,回过神,转开视线,“……没什么事……” 轻柔绵长的声线,似一划而过的涟漪。 陆政眼睫动了动,眸光闪过。 长得极漂亮的女孩,此刻面对他,只有戒备和疏离。 程若绵又说了一遍,非常诚恳,“今天谢谢您,”她与他对视一眼,这一眼本是客气的,她打算跟他道谢然后道再见,可视线相触,男人眸底却是一种锚定似的深意,这让她一颗心没由来地像被风鼓起,在半空中飘摇,于是那一眼的尾韵便变成了仓促的躲闪。 她不再看他,轻轻说,“再见。” 没有等回答,冲他微点点头,程若绵便迈步离开。 在路口转弯时,她飞快地朝院门口瞥了一眼。 男人还站在那里,擎着电话贴在耳边,另一手指间夹烟,正好抬手抽了一口。 非常有压迫感的高大身材,隔着茫茫夜色遥遥望过去,只觉他神秘莫测。 转过弯,一个身影从路边咖啡店里冲出来,“绵绵!” 定睛一瞧,是祝敏慧。 两个人同时说,“你怎么在这儿?”“你还好吗?怎么样?” 程若绵先答,“还好,你怎么来了?” “不放心你啊,正准备给你打电话问问呢。” 两个人手挽手往地铁站去。 路上,程若绵大致向祝敏慧讲了刚刚发生的事情,祝敏慧也恐慌起来,“那怎么办?你以后别往那儿去了吧。” “嗯。我想想别的办法。” 似大海捞针不说,还有一个谷炎在那儿虎视眈眈,这条路显然是行不通了。 “帮你那个男人好像还不错诶。” 程若绵笑一笑,不置可否,“也许吧。” 她不愿意深入去想。 那样的气度,身处那样的圈子,那男人大概是深不可测的。 总之是遥远的不会有任何交集的人。 - 回到宿舍,洗澡时,程若绵突然意识到,她其实还有另一种选择:是不是应该如实跟他说,自己在找一个人? 她会不会太过谨慎了? 显而易见,他是丽·宫的常客,听他与谷炎说话的口吻,甚至,他是丽·宫的半个老板也说不定,让他帮忙找个人,岂非轻而易举? 已经无路可走,眼下,她是不是错过了唯一的机会? 思来想去,又把这可能性推翻:即便再重来一次,当时的状况下,她也断断不会贸贸然开口求助。 熄灯前,程若绵正在翻邮箱确认有无offer通知,就听祝敏慧说,“群里的消息你看到了吗,优悠说想吃涮肉。” “看到了,涮肉我ok的。” 她与祝敏慧是老乡,在高中校外的英文补习班上认识,一来二去熟悉了,后来又加入进来一个女孩,名叫冯优悠,冯优悠是个不折不扣的自来熟,两人小团体很快发展成三人姐妹团,补习班课后互帮互助,三个人一起考到了北城来。 程若绵祝敏慧进了北城外语学院英文系,正规985、211院校,冯优悠的学校相对差一些,普通一本,校区在东边,三个人每隔一周会聚一次。 春节假期,程若绵和祝敏慧留在北城做兼职找实习,冯优悠回了老家。 冯优悠后天的票回北城,这时候已经在三人群里张罗着回来之后一起吃饭了。 “那就依她了。” 祝敏慧说着往群里回消息,打着字,想起什么似的指尖顿了一下,转头看程若绵,“……下周你生日那天,有没有想吃的?” “……火锅?” 她怕冷,连带着也不喜吃冷食喝冷饮,但却喜冬日吃冰淇淋,热腾腾的火锅之后,来一个甜滋滋的奶白冰淇淋,是冬日一大乐事。 “行,那我跟优悠挑一家,咱们仨,开学前大吃一顿。” - 第二天一早,程若绵接到一通电话。 昨天下午面试的那个大厂,给她回电说,面试通过,offer即将发送到她邮箱,让她注意查收并且填写基本信息。 “好的,谢谢。” “您这边什么时候方便入职?” 程若绵飞快地想了一下,“……下周四?” 她在院办公室有份兼职,开学前,还有一些琐事要协助老师们处理。 “好的,期待您的加入。” 在她接电话时祝敏慧就一直与她有眼神交流,电话挂断,祝敏慧惊喜地看她,“……面试通过了?” 程若绵点头,唇角笑意压不住。 “好棒啊绵绵,有了这家的实习经验,以后基本不用愁了,北城的大厂任你挑。” 愁云惨淡的冬末,总算是来了点好消息,程若绵也觉心下宽慰几分。 她的妈妈程雅琴是个自强的女人,被程家净身出户、独自带着女儿的情况下,还考上了当地小城市的本科院校的老师,买了房买了车,这些年过得算是相当体面,可若是把视线拉回到程家,程雅琴身上便只有“被野男人搞大了肚子”、“未婚生女”这些污水一样的标签。 程家人当程雅琴是泼出去的脏水,程若绵便是这脏水溅起的泥点子,统统是要惹人嫌的。 因着这层渊源,程若绵也比寻常孩子要早熟些,早早就给自己发了誓愿,以后定要逃离那座小城,摆脱小地方的道德审判,在北城这茫茫人海中扎根。 找到大厂实习,是安身立命的第一步。 若她的生命是幅画卷,那么此刻,那画卷的左下角,应是小小地轻轻地印上了一朵梅花脚印了。 掌心手机传来震颤,屏幕随之亮起,进来一条微信消息,备注是“佟先生”。 谷炎的秘书,曾帮她周旋过许多次。 程若绵点开微信。 「程小姐,今早上我才知道,小炎总昨晚上遇见你了?你怎么样,没事儿吧?」 「程若绵:没事,正好有人经过,帮忙解围了」 「佟先生:你有空吗?我们见面吃顿饭?」 佟先生帮过她几次,是个正派的人,他提出要吃顿饭,于情于理,程若绵没有拒绝的理由,更何况,她也合该请他一次,就当是浅浅的还礼。 「程若绵:开学前这一阵子我随时都有时间~看你安排~」 「佟先生:那就今晚吧?」 「程若绵:好」 佟先生发来的地点在东城区,一家名叫“京尹”的素食餐馆。 晚上,程若绵打了辆网约车去目的地。 车子在辅路停下之后,隔着车窗能看到餐厅简约的灯箱招牌。 穿着制式黑色长大衣的迎宾小哥迎上来打开后车门。 程若绵下车,支付了车费,跟迎宾小哥确认了路线,往里走。 前院面积不大,建了江南园林风格的亭台。 穿过前院,经过一面打卡墙,穿过一道窄门,眼前视野豁然开朗,合院式设计,庭院中错落散着几株枫树和西府海棠,只不过这时枫树是早已落光了叶子的,新叶还未出,西府海棠花期未至,只有一束一束光秃秃的枝,看不出半点风韵。 回廊一角略昏暗处好似是个吸烟区,有个男人站在那儿抽烟,昏暗中只隐约可辨认身形轮廓,男人指间星火明明灭灭,像隐晦的提醒。 程若绵无意瞥过一眼,没再多看,循着石板路往餐厅正门走,抬头就看到那双开的红木门旁,佟先生正站在那儿等她。 视线相对,佟先生对她温和地笑一笑,程若绵也回以微笑,两人站在门口寒暄两句,一起进去。 早在来前,程若绵搜索餐厅地点时便了解到这家餐馆人均价格不菲,大约是他们圈里那帮公子哥们常来的地界儿,进入大厅之后,佟先生数次停下脚步与熟人攀谈更是佐证了这一点。 左一个,“张总,好巧。”又一个,“于先生,您也在?” 程若绵寻个靠窗的座位坐下,侍者递来菜单。 佟先生与人交谈过后,在她对面坐下说,“好久没见了,你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程若绵礼貌笑说。 点了餐食,侍者拿着菜单离开。 佟先生问,“过年怎么没回家?” “有点事要办,另外还想看看实习,就索性没回去。” “实习?”佟先生倒了杯水给她,看她一眼,“需要帮忙吗?身边一帮朋友都是开公司的,应该有符合你需求的岗位。” “已经找到了。” 程若绵说了那家互联网大厂的名字。 “挺好,他们家的出海事业部这几年发展得不错,听说今年还要扩招。” 程若绵心下略讶异,佟先生身在圈子内部,自然有世界视野,可互联网大厂与他们不是一个赛道,他竟然连这些都了解么? 佟先生身在圈子内部…… 程若绵忽然意识到,此前,佟先生是处在她的视野盲区了——她完全可以向他打听一下程阳平此人的存在呀。 佟宇敏锐地捕捉到她神情的变化,笑问,“怎么了?” “……”程若绵沉吟片刻,“佟先生,我可以向你打听一个人吗?” “你说。” 程若绵正要开口,抬起视线时,余光注意到侍者打开了双开的红木门,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衬衫西裤身高腿长,沉稳的模样。 也不知是感应还是什么,男人漫不经心撩起眼皮看向她,目光相撞,他眸中淬着冷意的凌厉沿着虚空中那不存在的线,一路漫染到了她的眸中。 程若绵莫名脊背一紧。 4、第 4 章 佟宇察觉到她的走神,顺着她视线回头看一眼,本该是迅速的一眼,却在捕捉到男人身影的时候顿住了。 在两人的视线尽头,陆政从门口径直走上大厅里台阶之上另一个用餐分区,他拉开椅子坐下,长桌对面有一男一女,男的穿着休闲,神态闲散,女孩披着貂,长相精致。 看样子,男人是与他同行的朋友,女孩则是那休闲装男人的女伴。 佟宇扭头对程若绵说,“程小姐,失陪几分钟,我去跟朋友打个招呼。” 程若绵暂时按捺下自己要说的话,改口道,“好的。” 佟宇起身,系上西服外套扣子,走到陆政那一桌旁。 距离不远不近,中间没有视线遮挡,程若绵可以看到佟先生微微俯身,笑着跟那一桌上的两个男人寒暄。 隐隐约约听到佟宇冲那刚刚进来的男人叫了声,陆先生。 昨晚,谷炎也是这么叫的。 两次听到这个称呼,藏在记忆角落里浮光掠影般的闲言碎语在这一刻复苏,程若绵记起了,以前数次在丽·宫听人提起过这个人,以仰慕的隐晦的语气。 他是这四九城圈里人人敬怕的陆家长子,在皇城根的大院里长大,背景不可言说。 道听途说来的神秘传奇人物与真实的形象重叠,程若绵不由地又抬眸望过去一眼。 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男人坐着的侧面,他单穿着件灰色衬衫,松弛地叠着腿,一只手臂搁在身侧椅子的椅背上。通过座椅间隙,能隐约窥见他塌陷的劲腰。 大厅的光线温柔落下,为他镀上一层纸醉金迷的光。 这一瞬,男人正巧偏头看过来,他的目光很淡,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审视。 程若绵心突地一跳,几是在瞬间心领神会:他大约以为她和佟宇关系匪浅。 他的审视里有这层意味。 她先一步转开视线,拿起面前的水杯抿一口。 佟宇打完招呼回到她对面座位,笑着跟她道歉,说,“不好意思,碰到熟人,都得应酬。” 程若绵微微一笑说没事的。 两人闲聊了几句,见气氛合适,程若绵适时提起,“……佟先生,我可不可以向你打听一个人?” “哦对,刚刚你提过,你说。” “你认识的人里面,有没有人的司机叫程阳平?是个中年男人,五十多岁。” 佟宇指尖抵住太阳穴思索,镜片后的眼微垂,“……好像没有,一时记不起来。” “……这样。” 程若绵一阵失落。 “抱歉,没帮上忙,”佟宇略带歉意,很认真地看着她,“很重要的事吗?我可以帮你四处问问。” “没事,不用了,谢谢你。” 程若绵说。 她与佟宇非亲非故,他主动出手帮过她那么多次了,怎好得寸进尺继续麻烦别人。 佟宇以宽厚温和的眼神评价道,“你太懂事了。” 程若绵微微笑了笑,没说话。 饭吃到一半,佟宇扶了下眼镜,“……其实,今天约你,是有件事。” “嗯?” “是这样的,”佟宇像是斟酌了下措辞,“……小炎总今儿早上提起你——” 程若绵大脑空白一瞬,呼吸也跟着空了一拍。 她话语透着几分茫然,“……什么意思?” “下周,丽·宫有个局,小炎总点名要你去一趟。” 程若绵漏掉的那一拍呼吸被抛散在空中,她不太明白似的,“……可是……可是我与他,早已经没有瓜葛了,不是吗?” 她不是他们圈子里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果儿,她只是个普通的学生,不愿跟那些人有过多瓜葛。 她心里如是嘶哑地轻言轻语。 轻轻的声线,似轻轻的挣扎,而后便听到一阵镣铐铰链声响,自己也陡然意识到,自己并未真正从囹圄中脱身。 佟宇默了一瞬,神色几分挣扎,“……我也觉得这事儿棘手,所以自己做主帮你帮你想了个办法。” 程若绵抬目望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另外找了几个女孩子,是炎总喜欢的类型,估摸着,局上他注意力分散,大概不会太纠缠你,你就去露个面,到时候我看情况,帮你搪塞几句,让你提前溜掉,怎么样?” 程若绵说不出话。 佟宇默默观察她的表情,看着她的眼睛,说,“你看着我。” 程若绵看他,他说,“我一定会护你周全的,你放心,好吗。” 她神游似的点点头。 一餐饭,食不甘味。 吃得差不多了,程若绵起身,“佟先生,我去趟洗手间。” 从洗手间出来,去吧台结账。 身为秘书,佟宇毕竟职能范围有限,此前几次三番为她也是尽了全力了,不管今天的事结果如何,她都合该还礼请他吃顿饭。 等着划账单的功夫,程若绵无意识地转头看,一个女孩靠在墙上毛笔所书的「京尹」logo前合影。 正是此前陆先生所在那桌的那个女孩。 拍完,女孩拢一拢身上的貂,走到穿着休闲的男人身旁,伸着手机给对方看,大概是在问,好看吗。 两人对面的座位空空荡荡,那位陆先生像是提前离席了。 “您好,消费9888。” 程若绵回神。 将近一个学期的生活费,幸好之前做兼职攒了不少存款,她打开支付界面。 “送您一份伴手礼,期待您下次光临。” 收银员从柜台上方双手递来一个纸袋,纸袋右角印着logo名。 程若绵接过,道了谢。 佟先生正在讲电话,一手擎着手机贴在耳边,另一手摁着桌上的便签纸记着什么。程若绵无意打扰他,便把纸袋放到座位上,抬步往餐厅外去了。 侍者为她打开双开的红木门,她迈过门槛走出来。 想找个地方待一会儿,环顾四周,隐约可见回廊转角后有个长条凳,院子角落的假山造景正好形成一道遮蔽,正是个理想的发呆场合。 程若绵往那里走去。 几步未至,她探身往那假山造景背后看,担心那里已经有人了,因着这分神,没留意脚下有一道台阶,一脚踩空。 条件反射的惊呼还未出口,旁边伸来一只穿着灰色衬衫的男人的手臂。 人的本能让她借力扶了一把那伸来的胳膊,踉跄中稳住身形,抬头去看。 “谢——” 廊灯澄黄的光线在头顶漫射下来,衬衫西裤的高大男人正在抽烟,扶了她一把的那只手已经重新插回裤兜,低眸看着她。 是那位陆先生。 “谢谢您。” 程若绵不着痕迹往后退了两步。 陆政掸一掸烟灰,似笑非笑地,“见你两次了,两次都在道谢。” 成熟男人不疾不徐的低嗓,像是逗弄,又似是没裹着什么情绪在里头,轻描淡写的一句。 程若绵把手背到身后,指尖似是还残余着他手臂的坚实触感,她无意识地搓了搓指尖,尽量让自己显得大方得体,微微笑着说,“……两次都是您帮了我。” 看来,这里已经是他的地盘了,程若绵无意打扰,正要道告辞,就听他开了口,低着眸,唇角一点薄薄的笑痕,“不是应该在躲谷炎吗,怎么会跟他的秘书吃饭?” 看那语气和态度,像是年长者对小姑娘的一点关心,绅士层面,点到即止。 程若绵略怔了一下。 也是,遇见他的这两回,足以他推断出她目前的处境。 “……佟先生帮过我很多次。” 她言简意赅。 陆政没接话,那深沉的眸光还是落在她身上,似捕猎的猛兽绕着已然走投无路的猎物打转时的目光。 程若绵终于寻到交谈停顿的气口,立刻就对他微颔首,道,“那就不打扰了。” 没有等回答,她转身,扶了一把身旁廊柱,迈步上台阶。 回到大厅,佟宇正巧打完了电话,两人便一起离开,佟宇说她不该偷偷跑去结账,程若绵道,也是一点心意。 两人说着走出来,程若绵往那假山后瞥了一眼,看不到男人的身影。 佟宇理所当然说要送她。 程若绵礼貌拒绝了,说要在附近跟同学汇合。她需要独处,需要把事情理理清楚。 佟宇开车离开,程若绵一个人走到街上。 二月温差大,立在寒风萧瑟的人行道上,她一时六神无主。 她若是真的不去丽·宫,谷炎能拿她怎么样呢?最差无非是再次闯进学校里来意图不轨,然后她将再次被送出国。 谷炎会善罢甘休吗?会不会有更多阴险的招数等着她? 程若绵漫无目的往前走。 现在才不过九点钟,这条街已没什么行人,只有车辆间或一闪而过。 走着走着,模模糊糊觉得左脚后脚跟有些不对劲。她扒着围巾往后翘脚回身低头看,鞋跟摇摇欲坠。 应该是刚刚在回廊转角踩空的那一脚,扭坏了。 程若绵缓缓呼了口气。 不止是她自己的这件事,还有妈妈程雅琴交代的,要找程阳平一事,也亟待她解决。 佟宇也说不清楚,她应该怎么办呢? 身后,有车灯扫来。 她沉浸在思绪中,没太注意。 黑色奔驰缓缓滑行至她身侧,滴了一声。 程若绵转头看去一眼,与此同时,驾驶座车窗降下,露出男人的身影。 那位陆先生。 澄黄的路灯映着他略偏向她的侧脸,鼻骨挺直,剑眉下一双漆黑的眼一寸不错地看着她。 大约是车里温度高些,他还是单穿着灰衬衫,顶端开了两颗扣子,隐隐能窥到锁骨处的皮肤。 短暂地,谁都没说话。 程若绵莫名很紧张。 这个男人让她失措。 陆政视线下移,看她的鞋,颇绅士地,“……鞋跟儿掉了?” 程若绵慢半拍,藏拙似的把左脚往后蹭了蹭。 他说,“上来吧,送你一程。” 淡淡的语气,像是两人已经算得上认识,他随手帮忙再合理不过。 程若绵还是没吭声。 不是故作姿态,她只是不知该如何应对。 这男人几次三番对她释放了恰到好处的善意,并且也未有任何越界的言语试探,此前的一切都在正常的社交互动范围内。可一旦对上他,她总觉慌乱。 像懵懂不知时已被暗处猛兽锚定的食草动物会出现的莫名感应。 更何况,她心知肚明,这男人的身世背景不可言说深不可测,应少接触为妙。 她招惹不起。 但此刻他的言语神态又是那么坦诚,一个成熟的成年男人随手施与的绅士举动而已,这让她不能有任何激烈的反应,否则显得她唐突且无礼。 沉默片刻,程若绵尽量把语气放得平淡柔和且有礼貌,“……不用了,谢谢您。” 陆政微眯了眸看她的神情。 她是紧张的,戒备的,但又要强作出礼貌和镇定。 明明很漂亮,漂亮得让人喉间干渴,却总是在有意无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一幅与世无争不想和任何人有瓜葛的样子。 黑色的s系奔驰往前顶了些许距离,做出要离开的架势,驾驶座的陆政最后随口一问似的,“……鞋跟儿掉了,你打算怎么走?” 即便站在这儿打了车,车进不了学校,校门口到宿舍的距离也不近,难不成要打赤脚? “……我导航去附近的鞋店买一双新的。” 程若绵平和地说。 听到这话,车子停住,陆政说,“你导航,我送你过去。” 程若绵略一顿,抿起唇偏头看向车窗里,驾驶座的男人拿出手机打开地图。 真是要帮她搜索附近鞋店的意思。 再拒绝就显得太拿腔拿调太不体面了。 路灯光线朦胧,她看到他握着手机的手,骨节修长的大手,有种能够掌控一切的力量感,不由想起他一把攥住谷炎手腕的场景,那一下释放出极强的带着冷硬气质的荷尔蒙。他大约是个干脆的男人吧,干脆到,即使是绅士的举动,由他做出来,也好似有股坏劲儿。 程若绵心跳得飞快,像是剧烈运动后。 6、第 6 章 静等片刻没得到答案,程若绵又追问了一遍。 陆政说,没看价格,不清楚。 程若绵还想说什么,陆政已经碾灭烟,迈步绕过车尾往驾驶座那边去,懒懒散散瞥她一眼,说,“再问就没意思了。” 程若绵心道,你帮了忙,我只是想现在就还清楚,如此而已。 她低头站在原地,不发一语。 陆政手扶着驾驶座车门,本来已经要上车,看到她这幅模样,到底是补了句,“……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程若绵抬头看他,极轻的语气,“……可我们,大概率是不会再偶遇了吧。” 她心里如此祈祷。 最好尽快摆脱谷炎,以后再不往他们圈里公子哥们会出现的地盘去。 陆政意味不明笑一声,不接话。 程若绵自知已无法在这个问题上得到想要的结果,便弯身蹲下来收拾鞋盒,陆政脱了大衣扔到车后座,坐入驾驶位,一褶一褶将袖筒挽到肘处,漫不经心地看着女孩坐到副驾驶,低着脑袋把自己的旧鞋放进新鞋盒中。 “回哪儿?” 他淡淡地问。 “外语学院东南门,谢谢了。” 奔驰驶上主路。 程若绵呆愣愣地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城市夜景,浮光璀璨,一排排灯火通明的写字楼静静矗立着,繁华,但不热闹。 北城向来给人如此感觉。 这也是程若绵想逃离家乡在这里扎根的原因,它不像其他的网红城市,变着法儿地使出各种留住你哄你开心的手段措施,北城是个冷眼旁观的角色,你来,它不欢迎,你走,它也不念着你。 这种不被期待不被关注的感觉让程若绵觉得自由舒畅。 可这座城,千百年的底蕴铸就,怎可能没有暗流涌动。 陆政手搭方向盘开着车。夜景灼灼,透过前挡玻璃落在他英俊的脸上,他神情是沉稳的,暗含着觅食中的猛兽的凌厉,似是随时准备出击将猎物捕获。 前方一连串车屁股亮起红灯,车流速度慢了下来。 陆政说,“帮我拿下驾照,储物格里。” 程若绵正看着他的侧脸发呆,慢半拍反应过来,有些忙乱地去抠储物格的盖子,好不容易抠开了,摸索着拿出来,正要递过去,这时候陆政已经伸手来接,胳膊长,怼得深了些,程若绵往他那边递的手,正正好好递到了他掌心。 惊人的温度和粗粝触感,她心头蓦地一跳,被烫到似的往后一缩。 下意识去看他的脸,男人却没什么反应,手还是掌心朝上等着,露出的一截小臂肌肉线条流畅,青筋蜿蜒至手背。 她将驾照放到他掌心。 前面设了临检的关卡。 陆政降下驾驶座车窗,把驾照递给外面站着的交警,交警弯身往里面看一眼,而后把驾照递还给他,口吻认真严肃,“您慢走。” “辛苦了。” 交警回他,“不辛苦,您注意安全。” 过了临检关卡,车速重新提上来,程若绵察觉到车里温度升了些。 好像是陆政不动声色调高了温度。 是刚刚她的手太冰了么? 她是容易手脚冰凉的体质,冬季尤其,与眼下冷不冷没关系。可她与他露水之缘,没必要讲那么多给他听。 漆黑的奔驰穿行在夜色中的北城。 车厢内一片寂静。 程若绵偶尔小幅度偏过脸朝驾驶座看一眼,不敢太偏,怕着了痕迹被他发觉,于是只能看到他搭在方向盘上的手和一截小臂,视野如此窄,才发觉他腕上带了个串珠。 她不懂文玩藏品,只能大约猜测那是小米数的沉香串珠。沉香,香韵淡雅醇绵,能帮助安抚神经。 他是需要借助外力来静心凝神么?还是只是随意地佩戴玩玩? 不该有的好奇心。 她收回思绪,一并收回视线,扭头望向副驾驶车窗外。 掌心的手机在这时震了下。 来自妈妈程雅琴的消息: 「绵绵,有进展了吗?真的不需要妈妈过去?」 程若绵低眼摩挲着已经熄灭的手机屏幕。 红灯时,陆政偏头看副驾驶。 小姑娘好似有些恹恹的。 程若绵对于他的视线无知无觉,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前挡玻璃。 - 奔驰驶抵外语学院东门,停稳。 程若绵抱着鞋盒,解开安全带,轻轻说,“陆先生,今天谢谢您。”顿一顿,“……鞋子……” 她瞥了眼他神色,见他没有要接话的意思,便知趣地不再继续说了。 陆政撩起眼皮看她。 她已经穿上了大衣围上了蓝色围巾,白皙脸蛋儿藏在发丝和围巾之间,眼神是清亮内敛的,神色却是朦胧的,像一抹淡淡的月色。 明明就在眼前,却缥缈的像是天边遮月的一团愁云。 程若绵最后看他一眼,揿开副驾驶车门推开,下了车。 刚走出两步,就听到身后有开车门的声响。 “程小姐。” 三个字轻飘飘被风送过来。 她回过头。 陆政从驾驶座下来,拢手点了根儿烟,咬住烟管看她。 程若绵嗯?了声,“还有事?” 陆政从唇间取下烟,拿烟的那只手闲闲扶着车门,他低眸看了眼自己腕上的沉香串珠,复又抬眼看她,“……你是顶不喜欢欠别人人情?” 温和的打商量的语气。 程若绵点点头。 陆政笑一息,低声,“……这样吧,以后你要是再见不着我,你就抽空捐点钱,就当是替我做慈善了。” 程若绵不是傻子,自然能听出来,这句话的重要部分,在还未出口的后半句。 她看向他。 心跳快得几要控制不住。 陆政一寸不错地看着她,慢条斯理把后半句补充完整,“……要是见着了,我们到时候再说鞋的事。” 两个人隔着车身相对而立。 路灯澄黄的光线透过光秃秃的枝杈疏疏落下来,风吹过,将灯影搅碎,男人的身影在周围摇曳的一切中屹立,像蛰伏的危险。 程若绵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 她当然懂他的意思,懂他隐晦又直白的眼神和话语。 他单穿着那件灰色衬衫,宽肩和露出的一截小臂都散发着成熟男人的攻击性,身量又高,有他站在那儿,程若绵错觉周围的风都好似绕开了。 她鼓起勇气,说了句表态的话,“我会把钱捐出去的。” 陆政毫不意外似的,勾唇。 程若绵冲他微点点头,“再见。” 她转身离开,走出不远便听到引擎轰鸣声,回头去看,奔驰已经开走了。 这双鞋果然大了些许,走路有点不跟脚。 从东门走到宿舍楼下,程若绵只觉辛苦得很,甚至想脱了鞋打赤脚。 - 奔驰径直开回大院。 过了几道门岗,大院深处愈来愈宁静,偶有巡逻的队伍经过。 陆家在大院最里头,离其他建筑稍远,是两栋两层小楼。 陆政将车停到车库,走到楼前廊下,点了根儿烟。 张妈从另一栋楼里出来,遥遥地就看见廊灯下那高大的人影,紧步过来,温声问,“阿政,吃了吗?煨的鸡汤给你留了两碗,给你盛过来?” 陆政呼了口烟,微微笑着,“吃过了。” 张妈忖度着他神色,大约是看他心情好像还行,试着说了句,“……老爷子头痛的毛病又犯了,医生开的药一顿一顿吃着,总也不见缓解,医生就说啊,像是心病,心里搁着事儿。” 陆政唇角的笑意未消,却是移开了目光,淡淡地看向院里一株凋零的枫树。 张妈就知趣地不再说了,叮嘱他少抽烟早点休息,便回了厨房后自己的小单间。 陆政有一下没一下抽着烟,间或瞅一眼旁边那栋小楼。 二层的灯光全熄了,老爷子和他老婆想必是已经睡下了。 一根烟即将燃尽的时候,那栋楼里出来个细长个的男孩,看起来二十出头,鬼鬼祟祟的。 猫着腰走到亮堂地方,探头左右看,不经意间瞄到陆政,立时像见了阎王似的,站直身体僵了几秒,反应过来,拔腿就往刚刚出来的楼里跑。 陆政看到他了,没去管。 掐了烟,转身推开门进屋。 小子怕他不是没原因的,陆政年轻的时候打过他一次。 小子名叫陆良骏,白瞎了这么好一名儿,干得全是乌七八糟的肮脏事儿,各方面都不成器,留了趟学,好的没学到,吃喝玩乐倒是学的一套套的,回国之后,把在国外的那套带了回来,搁夜店里“选妃”。 若只是这样,也不见得会有人汇报给陆政,好巧不巧,那天夜店里有个姑娘,是陆政一个朋友的妹妹,被陆良骏几个狐朋狗友调笑轻薄。 大约是顾忌着,朋友没说什么,陆政却当即去到夜店,把陆良骏摁在男洗手间打了一顿。 当晚,陆政开车把陆良骏弄回陆家宅子里,老爷子看到陆良骏那一头一脸的血,差点没晕过去。 陆良骏的妈,陆老爷子的三婚老婆方筠心,吓得脸都白了。 陆政当时用沾着血的手点了根儿烟,闲闲地看着书桌后的老爷子,嗤笑一声,说,“倒真是您亲生的种,人生至高乐事就是玩女人。” 陆老爷子刚缓过来,听到这话,差点又没晕过去。 陆家四个孩子,三个妈生的。 陆政上面有个大姐,下面两个弟弟。他和大姐是陆老爷子的第一任夫人生的,不久第一任夫人和陆老爷子离了婚,很快陆老爷子就又娶了个,生了次子,之后第二任夫人病故,第三任就是现在的方筠心,生了陆良骏。 倒是相安无事好多年。 次子在南方做生意,在外面甚至不用陆这个姓氏,一年也不回来一回。 圈里谁人不知,以后接老爷子衣钵、撑起陆家的是长女和长子,次子算是个帮衬,小儿子陆良骏嘛,是吃家产享清福的命。 回到二楼自己的卧室套间,进了浴室陆政就开始脱衣服。 沉香串珠被解下,放到洗手台旁的软垫上。 他泡进浴缸,点了根烟抽着。 手臂搭着浴缸边缘,仰头吐出烟圈。 烟雾混着热气,在灯下晕出白濛濛的不清白。 陆政透过这些,看到了那一轮朦胧的月色。 7、第 7 章 这天下午,在院里擦车的程阳平得到一个消息,陆政的专属司机尚策亲自给他带的口信儿,说是今晚自己有事,晚上的行程要临时请他代劳,送陆先生去南郊的庄子。 程阳平满口答应。 目送尚策离开,程阳平不由地把抹布一甩,痛快地地啐了口。 为院里的领导们开车,唯要求一个平稳安全,前几天好不容易为陆政开一次车,他还一下子露了怯,真是倒霉。 他这几天一直为这事儿烦躁呢,这会儿得知陆政“不计前嫌”,没把他拉黑名单,怎不让他痛快地出口气。 - 晚上,冯优悠落地北城,都没回自己学校一趟放行李,直接奔来和自己两个小姐妹见面。 火锅店。 刚在座位聚齐,边点菜,冯优悠就忍不住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又难掩兴奋地说,“诶,告诉你俩个事儿,寒假期间,我网聊认识了一个a大的学长。” 程若绵说,“网聊?靠谱吗?” 祝敏慧道,“这年头,打着名校旗号的骗子很多哦。” “是真的,确信,我以前在他们学校辩论队的公众号上看到过他,”顿一顿,“我跟他约好了今晚面基。” 程若绵正在跟服务员点菜,闻言看她一眼,“这么快?” “见面确认一下感觉呀,”冯优悠理所当然道,“你俩陪我一起去呗?就在a大附近一个商场,嗯?” 服务员竖起耳朵听。 祝敏慧说,“先点菜。” 很快把菜点好,上了锅底,三个人分别去调了小料,重新回到桌上,冯优悠就迫不及待地,“答应我嘛,我一个人去也怕不安全,万一真是骗子呢。” 程若绵和祝敏慧对视一眼,“好,帮你看着点。” 祝敏慧不由笑,“马上就是大三下学期了,大家都忙着找实习,绵绵都找好了,你怎么还忙着谈恋爱?” 冯优悠嘟嘟嘴,“我可不想提前受打工那份苦,我爸妈也让我先不要找。” 三个人家庭条件都算得上是衣食无忧,冯优悠家里开厂的,程若绵妈妈是大学教师,祝敏慧父母是普通公务员,但冯优悠家庭氛围相对好一些,从小在爸妈手掌心长大的独生女,养成了个天真活泼的性子,程若绵和祝敏慧的家庭则各有各的难言之处。 祝敏慧由衷,“真羡慕你。” 祝敏慧有个弟弟,父母对她一向严厉刻薄,家庭氛围比较窒息。以至于,考上大学之后,但凡逢放长假,她总是寻了各种理由不回家。 “我才羡慕你俩呢,学校那么好,就我这破学校,在北城很难找到像样的实习。” 程若绵边听着她俩说,边举着公筷涮肉,搁在桌上的手机嗡声震动。 扫过去一眼,来显是「佟先生」。 她第一反应是谷炎要她下周去丽·宫那件事,于是心里顿然一沉。微抿唇做了下心理建设,她对两个小姐妹笑一笑,“我去接个电话。” 冯优悠立刻表示不满,“什么电话哦?还要避着我们两个?你有秘密了哦?” 程若绵只是笑,起身往外走。 她还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她们两个,一是她自己也没想好该怎么办,二则,她不想她们两人再无谓地为她担心。 “喂,佟先生。” “程小姐,我跟人打听了一下你提过的那个人,程阳平,找到了,你有空吗?” 程若绵呆了一呆,“……啊……” 佟宇笑了笑,“本来我也没什么印象,昨晚上突然想起来的,好像是听过这个名字,是在大院儿里轮值的。” “我有空,”程若绵握紧了手机,“请问,我要去哪里跟他见面呢?” “有点远,在南郊。”佟宇说,“你什么时候方便?那里打车过不去,会有人派车去接你。” “我现在就方便。” 幸好现在是假期,相对比较自由,可话又说回来,即便是学期中,她也会排除万难去见程阳平。她知道外婆的遗物对妈妈程雅琴来说有多重要。 很长的人生里,外婆是这世上唯一爱程雅琴的人。 现在外婆去了,她知道程雅琴会有多难过。 “郊区比较冷,你记得带件外套,半个小时后车子在东南门对面等你,可以吗?” “没问题,”程若绵诚挚地,“谢谢你佟先生。” - 火锅店就在学校旁边,程若绵跟两个小姐妹说了一声,立刻往宿舍赶。 回到宿舍换了件衣服,拿上大衣,为了以防万一还拿上了证件,走出东南门过了天桥,看见一辆迈巴赫打着双闪停在路边。 隐约觉得这辆车有点眼熟,可北城有钱人太多,迈巴赫不稀奇,她没再多想。 有人从驾驶座下来,向她迎了几步,“程小姐?” 一个年轻男人,穿着制式西装。 “是我,您好。” “我叫尚策,替佟秘书来的,您请上车吧。” 尚策拉开后车门。 程若绵道了谢,弯身钻进去。 迈巴赫平稳启动,上高速往南郊驶去。 程若绵跟妈妈程雅琴发了消息,将事情告诉她,另外询问她,要怎么跟程阳平说比较好? 万一见了面,他耍赖或者甩脸色不肯呢? 程雅琴直接拨了电话过来。 怕打扰到司机,程若绵小声地跟她交谈。 “嗯,我知道了。”“好。” 尚策偶尔通过倒车镜往后座觑一眼。 不知这小姑娘是什么来头,瞧着那模样极漂亮,清冷内敛,说话也轻轻柔柔。 大概是南方人? 程若绵忙着跟妈妈商量对策和措辞,是而也没觉出时间快慢,事实上,迈巴赫已经离开市区开了一个小时。 路过一个度假村,又往前开了十多分钟,迈巴赫终于拐进一处庄园。 门口有穿制式大衣的安保,手持对讲,警惕地四处环视。 夜色已深,远处的一切都已隐没,近处,透过车窗,能看到喷泉花园造景的前院,车道两旁高耸柏松的遮掩下,隐约可见一栋灯火通明的两层小楼。 沿着车道开了三五分钟,才来到楼侧的停车场。 程若绵心里想着,大概是佟宇打听到程阳平的老板在这落脚,便差人开车把她带过来,这样的话,估计待会儿谈话得小心点避着人,不能给别人添麻烦。 下了车,尚策绕过来,做出请的手势,“程小姐,请跟我来。” 见他转身就要迈步,程若绵轻轻喊了他一声,“尚先生。” 尚策停下脚步等她说,“……会添麻烦吗?要不我还是在这儿,”她指了指停车场旁边的一颗柏树,“我就在这儿等着他?贸然在别人家里来回走动,感觉不太好。” 她脸上是一种懂事的谨慎的淡笑。 尚策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略怔了一下,笑道,“没事的,不会麻烦,先生特意给了程大哥时间。” 先生?是竟还劳动了程阳平的老板么?程若绵心里一惊。 “请跟我来吧。” “好的。” 程若绵紧步跟上去。 看尚策的脚步方向没往主屋去,程若绵松了口气,司机是为主家打工的,她又是司机甩不掉的“拖油瓶”,堂而皇之在人家主屋里穿梭,总是不礼貌。 两人一前一后经过主屋侧面的石板小径,来到后院。 一绕过来,便觉这里别有洞天。 前院大气阔达,后院景致则幽深精美。亭台池榭假山造景,处处绿意盎然。萧瑟的北城冬季,能种出这么满园青葱翠绿,大抵不是单有心就能达成的。 更别提刚刚进来的一路上,至少有三五个身穿制式大衣的保镖。以前虽则不住在程家,总也是能听到程阳平吹嘘的闲言碎语,他就职的主家如何尊贵如何不能言说,眼下实际到访,安保如此严密,程若绵心里不由愈来愈惶恐。 尚策停下脚步等了等她,“初次来容易迷路,您跟紧一点。” 程若绵应了声,紧步赶上去。 转过一道拐角时,忽而听到人声,下意识以为是程阳平,她便循声扭头望过去。 夜色朦胧的花园中,紫藤花架下,有个身穿黑色长大衣的男人坐在田园铁艺椅上,正擎着手机贴在耳边讲电话,声线低沉,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她跟着尚策脚步快,只是很短暂地瞥了半秒钟那男人的背影,便被枝杈遮住了视线。 那是程阳平的主家。 心里闪过判断,程若绵想着,自己得早点办完事情早点离开,于是脚下步伐更快了。 “程小姐,程大哥就在前面亭子里,我就不往前去了。” 尚策停住脚步,彬彬有礼,“我就在旁边,您谈完了来找我。” “好的,劳您费心安排,我会尽快的。” 程若绵微微点头。 她独自往前走了几步,眼前出现了一座江南风格的亭台,亭下站着个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当即吃了一惊。 程阳平三两步冲下台阶,“怎么是你?!” 程若绵往后退了两步,这时候两人都听到脚步声,尚策从绿意阴影里闪身出来,笑着,“程大哥,您两位好好谈。” 话里的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程阳平立刻戴上笑脸,“好的好的,没想到是我老家亲人,有点意外。” 程若绵咽了咽喉咙,略昂起下巴,努力让自己显得不卑不亢又有底气,“舅舅,我外婆留给我妈的遗物在哪里?我来是为了取这个。” 程阳平反应了一会儿,先压低了声音问,“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谁给你安排的?你不会跑到我单位去闹了吧?” “打了很多次电话,发了很多消息,你都没有回复,我有个朋友,正巧听说过你,他帮我安排的。” “什么朋友?” 程阳平狐疑,一个小丫头片子,从哪里结识的朋友,竟能打听到他的单位找到这里来? “外婆的遗物在哪里?” “……在老家放着呢,我又不可能带在身上。” “那请你,现在给我二舅打个电话,让他亲自通知我妈,去程家把遗物拿走。”程若绵停顿了一下,“还有,以后若是还有别的东西,我妈临时想起来想要去程家取走,程家的大门必须对她敞开。” “请你把这些消息统统传达给家里的二舅。” “你一个小丫头片子——”程阳平条件反射要发火,忍住了,怒目而视。 他完全混乱了,搞不清楚程若绵到底是得到了什么人的许可,竟能到这里来,陆先生的专属司机还守在这儿监视……尚策这小子也是,让他在这儿等着,说有个人要见他,他满心期待以为是哪个人物要接见他…… 程若绵镇定地补充,“请你照做,要不然,像你说的,我真去你的单位闹起来,大家都不好看。” 她性子柔和,极少这样咄咄逼人,都说为母则刚,这一次她是为女则刚了。 她知道这些年程雅琴有多不容易,她必要为她要来外婆的遗物。 不管她口中的“朋友”是何人,能做到这种程度,总归是有一定地位且与她关系不错,程阳平脑子转了转,随即改换了一幅面孔,笑眯眯地,“你这丫头,说什么呢,怎么着也是亲戚,我为难你和你妈做什么,没必要跟我嚷嚷。” “我这就打电话。” 说着,他拿出手机,拨通了程若绵二舅的电话。 三言两语交代完毕,最后还不忘耍一通威风,“这事儿好好办,知道了吗?雅琴要回程家拿东西,不许有人拦着。早就说过你们几个,为难雅琴做什么呢,好歹是咱们妹妹。” 眼瞧他挂了电话,程若绵随即给程雅琴发消息,等了几分钟,确信二舅已经照程阳平说的,给程雅琴打了电话说清楚了,程若绵这才望向尚策的方向。 尚策接收到眼神示意,随即走过来,对程阳平道,“程大哥,您请回吧,这边请。” 程阳平赔着笑脸,“还想跟我外甥女多说几句呢,好久没见着她了。” “改天您两位私下约时间吧。”尚策礼数周全,“这里您不好久留。” “……那倒也是,”程阳平想起什么似的,停住脚步,“哦对,绵绵,你刚刚说打我电话没人接,是我换号了,新号码咱俩互相存一下。” 想着以后总有需要联系他的时候,程若绵便存了他的号码。 尚策道,“程小姐,您在这儿稍等我一下,我送程大哥出门。” “好。” 正巧妈妈程雅琴打了电话过来,程若绵就原地接了。 一接通,那边程雅琴就哭了。 程若绵安抚了她好一阵子,母女俩说了些话,刚挂断,正巧尚策送完程阳平回来了。 程若绵微微笑着,“尚先生,今天实在是麻烦您了。” “不麻烦,是我分内的事,”尚策道,“先生要见您,程小姐,请跟我来。” 程若绵怔了怔,“……见我?” “对。” 于情于理,她当然要跟程阳平的老板道声歉道声谢,可…… “跟我来吧。” 尚策催促道。 程若绵只能跟上。 绕过花园曲曲折折的石板小径,她心中略有些不安,不知见她是要做什么?是影响到程阳平的工作信誉了么?所以要跟她确认一下? 如是乱糟糟地预设着,察觉到前面尚策停住了脚步,并且往旁边让了一让,她抬头望过去。 眼前的场景让她心脏都停跳了一瞬。 她已经来到了紫藤花架下,那坐在铁艺椅上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陆政。 他倚着靠背叠腿而坐,一条手臂搁在扶手上,手里懒洋洋地转着个打火机,像个运筹帷幄的猎人,那凉涔涔的眼眸里,浮着一层未及深处的温和,似笑非笑淡淡地说,“程小姐,又见面了。” 程若绵感觉神思有那么一刹恍惚,她像是一脚踩空,掉进了陷阱。 8、第 8 章 尚策不着痕迹离开。 远离北城市区的郊野,庄园后院的紫藤花架下,只剩下两人。 紫藤花花期未至,徒有虬结的细枝干沿着木架纹理蜿蜒伸展。 程若绵咽了咽喉咙,努力镇定,“……程阳平是您的司机?” “不是。” 他语气清淡,好似眼前的状况只不过是件轻描淡写的小事。 “不管怎样,今天多谢您帮忙,让他到这里来,让我能够见到他。” 她一口气说完,像是生怕一旦被打断,这个话题再难续起来。 陆政温和地笑一息,沉沉的一把好嗓,说出的话却不怎么温柔,“……你知不知道,谢谢说多了,也会显得没有诚意。” 程若绵脑子嗡了一下。 沉默。 他这样一个人物,哪儿那么闲,几次三番在她无助时帮她解救她。 他当然是别有所图。 初次帮她解围,她一句“谢谢”可以还清,第二次一双靴子,还钱或者把钱捐出去可以还清,眼下这种天大的人情,他当然要她更有诚意。 她又不是三岁孩童,当然知道他所说的“诚意”是指什么。 早在初次见面他看她的眼神中,第二次她换鞋时他居高临下虚眯眼眸看她的神情中,她就明白的。 可她本以为,这一切应该是温和的,最起码是容许她有转圜的余地的。 她错了。她早应该察觉,察觉他的强势和她被他裹挟时的身不由己——那一晚她鞋跟断掉,跟着他绕远路去国贸,花费了近倍的时间,近倍的价钱,买了双不合脚的鞋,还不得不穿着从校门口走到宿舍。 程若绵把双手背到身后,低眼,声音也一并低下去,“……那您要怎样。” 她内心存着一丝希望,最起码,他能够温和一些,不把话说得那么直白残忍。 可陆政却漫不经心地说,“还不够明显吗?” 直截了当。 二月夜晚的空气,冷得像刀刃。 程若绵抬头看他,虽则她站着他坐着,平视视线高于他,但她依然没有任何占上风的感觉。 她小口调整了下呼吸,平淡无波,“……我见过许多你们圈子里的果儿,就在谷炎要求我去丽·宫陪他喝酒的时候,你们大概各取所需,皆大欢喜,”略停顿一下,“……可是,谷炎或者、您,大概是不知道,不,是不在意,我只是个普通的学生,我只想好好读书,毕业好好工作,并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 话音落。 花园里是死一般的沉寂,像落满了乌鸦的尸体。 程若绵这一次没有任何闪躲地看着他。看他叠腿坐着,看他高高在上纤尘不染,看他眸色漆黑如墨,看他神色冷淡,好似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她说的全是废话,自然会让人不耐烦。 面对谷炎,她尚且知道放软身段说些好话只为脱身自保。 这一次,面对陆政,她顽强地不肯就范。 不肯。 “您这样的人,想要什么人要不到?我实在没什么特别,不值当您浪费力气。” 她也不想去探究自己这份双标背后的原因。 沉默良久。 久到程若绵分神闻到了花园里不知名花草的香气。 陆政终于开了口,低沉隐晦,“……说完了?”他像是觉得好笑,“你以为,我要的是什么?” “难道是我误会了吗?”程若绵摆出不卑不亢刀枪不入的架势,“那我向您道歉,对不起。” 她嗓音清软,眉眼间也是我见犹怜的低姿态,可腰板儿挺得笔直。 小姑娘看起来清冷柔软,内里怕是犟得很。 陆政愈发觉得好笑。 他轻摇摇头,叹息似的,起身。走到离她三两步远的地方,双手插兜站定,勾唇,“你觉得,你比圈里那些男孩儿女孩儿高贵?” 察觉他靠近,程若绵本是做好了防御的准备,听到这带着几分讥讽的话,她先是一愣,而后抬目,“我没有这么说。” “各取所需不丢人,不跌份儿。那些男孩儿女孩儿,到底是哪一点让你瞧不起?” 他好似是在故意激怒她,不顾她的否认,继续为自己的论点添加注脚。 “我没有这么说。”程若绵悲从中来,在极度的无助中被情绪催着生出些许怒火,“……我只是提醒您,也许有很多人主动对您投怀送抱,但是您别忘了,这世界上还有很多人,对此不屑一顾。” 陆政轻笑,“所以,”他刻意打量她一番,眼睫一落一掀,像是重新认识她给她下判断,低声,“……你是有傲气?所以很特别?” 傲气。 程若绵觉出这两个字的讽刺意味。 也是了,像她这样的女孩,在他这样的男人面前等于是白纸一张,也就只有“傲气”这两个字,够得上拿出来说一说,好像这样她就立刻超然不群了似的,从寻常的白米粒饭黏子变成了张爱玲笔下的白月光白玫瑰,有了与他一较高下的资本。 程若绵满心满脑都是无措都是被羞辱的难堪,眼眶发酸发胀,她垂下眼眸,眼眶兜不住那一汪莹莹,泪珠啪嗒啪嗒往下掉。 花园极静,陆政甚至能听到那泪珠砸在砖石上的声响,却不闻任何抽泣的气音。 她大概是不愿意让自己更加丢面子。 不但倔,自尊心还很强。 陆政从大衣内袋里掏出一方手帕递到她面前。 程若绵干脆别开了脸。 他低笑一息,像是觉得有趣,也不强求她接,两指勾着她大衣口袋的边缘拉开,把手帕一下一下捣弄着塞进去。 是后来跟他熟悉了,程若绵才知道,他这番话,完全是出于惩罚的意图,只因为她对他摆出的态度太顽抗。 三言两语弄哭她,对他而言完全不是难事。 他是个很恶劣的人。 也是个擅长先行惩罚再给甜枣儿的人。 这时的陆政也不会知道,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久到她跟了他再离开他,这个小姑娘都没有在他面前再掉过一次眼泪。 这是唯一的一次。 - 程若绵低着头往前走。 身后尚策小跑着追过来,“程小姐,程小姐。” 她充耳不闻。 周围高耸的柏松落下浓重的深影,泠泠的喷泉音渐渐远了。 余光瞥到路旁有个身穿制式大衣的安保,对讲机滞涩的杂音之后,安保说,“程小姐走到车道这里来了。” 程若绵觉得好笑。 是她不自量力,一时被冲昏了头。 那是个门第背景深不可测的世家子弟,是真正位高权重的隐藏人物,谷炎这号在外无法无天的人在他面前尚且是个小喽啰……这样的男人,若真是对她别有所图,她甚至没必要挣扎。 社会丛林的法则嘛,这不是她老早就明白的吗?怎么会控制不住自己,要对他说那些表露心迹的话? 她以为她是谁呢? 谷炎等人给她带来的教训还不够吗?她竟还这么天真? 她应该要对他表达谢意,然后想办法把上次欠的鞋钱和这次的人情,一起还了才对。 现在好了。 闹得一团糟,更加扯不清了。 愤怒懊恼沮丧无助,种种情绪交织,让她脚步步伐前所未有地快。 再一抬头,竟已经沿着车道走到了庄园门口,回头去望,身后跟着的尚策也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 雕花铁门紧闭着,四面体柱子连接着两三米高的铁艺围栏向两边蔓延,其上数个灯球洒下幽幽的黄澄澄光线,灯影如水,乖伏在地上。 程若绵站在门旁,望着身前地上那一团小小的她的身体落下的影子。 两个安保站在两旁,如出一辙地伸出一条手臂横在她身前,“程小姐,天色晚了,这里地方偏僻,外面不安全。” “我可以出去打辆车。” 声线细小,在夜风里听来,让人于心不忍。 安保略顿了一下,她抬起脸来,看向那高大的安保队员,“您可以通融一下吗?我要离开,谢谢您。” 她脸色苍白,颊上还残留着泪痕,眸中带着一点懂事的恳求,有一种极其强烈的柔弱美感,安保队员眼中闪过一丝惊艳,立刻敛了神色铁面无私道,“太晚了不安全,我们不能放您离开,对不起。” 程若绵没再多说,呆立了好一会儿,转身沿着车道往回走。 身后,安保手握对讲机,“程小姐回去了。” - 程若绵走回主屋廊前。 尚策等在那里,看到她便迎上来,“程小姐,时候不早了,劳您在这儿将就一晚,明儿一早,我送您回学校。” 她轻点点头,脚下没动。 她脸上是种大喜大悲之后的平静,那静水的深处并非胸有成竹抑或者与世界和解,相反,只有深深的失落和放任自流。 尚策不知道她和陆政之间发生了什么对话,只能依照这个年纪的女孩会在乎会惧怕的事情来推断,继而妥帖地对她解释,意图让她放下戒备,“……先生在书房忙工作,他的卧室在三楼,”尚策做了个请的手势,“您今晚的卧室在二楼,请跟我来吧。” 程若绵没兴趣去观察这房子的内饰装修,低着脑袋跟在他身后,绕过明明暗暗的大厅、走廊,顺着楼梯来到二楼。 尚策打开二楼走廊尽头的一扇门,“您睡这里,洗手间里有简单的洗漱用品,贴身换洗衣物明早我会让阿姨放在门口,你记得出来拿。” “好。” “您明天上午有没有安排?早上八点钟出发,大概九点半到学校,可以吗?” “可以的,麻烦您了。” 她声音很低,像是力气尽失。 “那您早点休息。”尚策转身离开前,补了句,“门可以反锁。” - 程若绵今天穿了件侘寂风灰色长裙,为保暖套了件针织开衫,下面穿着秋冬的黑丝袜,她把这重重束缚一一脱下,寻到浴室洗澡。 洗发液沐浴露一应俱全。 洗干净之后,她穿上那件灰色长裙,没拿手机,径直下楼。 头发没吹干,走路带起的风转瞬间便变得冰凉,贴着头皮,让人不适。 下楼过程中没遇到人。 一楼视野开阔,南北两面墙上都开了许多扇拱形窗,窗户统统是红木包边、木地板之上铺着繁复华丽的地毯,转角角落处处可见三角几,其上放着各式各样一看即知是古董的名贵瓷瓶釉彩。 整个屋子宁静典雅,一切都透着深沉厚重的质感。 程若绵凭直觉,走到一楼走廊尽头,曲指敲了敲门。 里面一声,“进。” 低沉的嗓。 陆政大约以为敲门的是尚策吧。 她没推门,又敲了敲。 通过这种方式向书房内的男人表明,来访者不是他预期中的人。 敲了三遍,静等数秒,听到门内传来转动把手的细微声响。 程若绵屏了屏息。 门打开半扇。 书房内的暖光通过这罅隙泄出来,经男人高大的身形滤过,漏了些许到她身上,一点在她湿漉漉的发上,一点在她如凝脂般的锁骨上。 她没抬头,抢在勇气消散之前,直愣愣地说,“陆先生现在对我失去兴趣了吗?” 陆政一手插兜,一手握着门,“为什么这么问?” 他的声音一派淡然,无波无澜。 “因为我不识相不识趣,让您扫兴,以至于出言讥讽我。” 不仅如此,他还放任她哭过之后径直从后花园离开往庄园大门走,他知道,没有他的命令,这么晚了安保队员不可能放她出去,她再倔再犟,也只能乖乖地再走回来。 所以尚策追到一半没再继续追,所以尚策守在主屋门廊下等她。 “你想听什么回答?” 他的声音很低,有点冷淡。 此时思绪细若游魂,程若绵才深刻地觉出他声线的性感,成熟男人的低沉语调。 “我希望您对我失去了兴趣,”她顿了一顿,“……何况,我不太懂很多花招,恐怕不能让您尽兴。” 陆政不语。 程若绵继续道,“但是,如果您还有兴趣,那么,今晚之后,我想请您再帮我一个忙,然后我们彼此一笔勾销。” 陆政这才凉凉笑了一息,淡淡地点评道,“这么大义凛然。” 程若绵还是低着头不看他,执拗地问,“可以吗?” 没有回答。 她终于抬起脑袋。 对视的那一瞬,她心中像是起了一场海啸。 天与海统统被淹没,泼天的雨幕携着巨浪,重创了她心脏内每一个角落。 男人眸光深沉幽暗,能将人吞噬。 9、第 9 章 沉默足够久。 久到她蜷着的手指指尖微微发麻。 却也不够久。 不够心底那场海啸溶解坍塌。 面前的男人似是不愿意给她任何答复。 程若绵进退失据。 麻痹感从指尖蔓延至全身,她转开视线。 可哪里转的开,陆政高大的身体占据了她所有的视线范围。白衬衫面料挺括质感高级,袖筒挽在肘处,小臂流畅的肌肉线条和蜿蜒的青筋存在感太强,半看不看之时,他握着门沿的那只手收紧了一下,把门稍稍往里打开了一些,就是这个动作,让他小臂的肌肉线条轻微紧绷,青筋挤动。 程若绵有刹那的失神,她后知后觉到,她刚刚的提议意味着什么。 一瞬心惊之时,陆政开了口,依旧是闲闲的语调,仿佛她方才说的话未有丝毫出格之处,“……想让我帮什么忙?” 程若绵花了好几秒才把自己从深陷的思绪中拔离出来,续上适才说的话题,“……谷炎。” 她言简意赅。 陆政敛了眼睫。 程若绵觉得,他大概是在思考要不要帮她,屏息等了不到一秒钟,他就牵唇一笑,“你倒是会算账。” 没待她在这句话里多想,陆政就接着说,“……晚上你打算做点什么,好让我值回票价?” 语气带着讥讽,像是在嘲她稚嫩嘲她必定怯懦没胆。 “任何您想要的。” 她略昂着下巴,没看他,几近铿锵有力地说。 陆政嗤笑。 他一直插在裤兜里的那只手,这时候抽出来,虎口轻轻钳住她下巴,将她的脸扭正抬起来,迫使她抬眸望他。 程若绵呼吸极度不稳,耳道里像是灌了水,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朦胧。 陆政低眸,声线也低着,“……你知不知道,你一直在发抖。” 长睫半掩的视线在她脸上游移,眸光略动。女孩湿漉漉的眼眸像只惊魂未定的鹿,脸颊皮肤白皙柔腻,许是刚洗过澡的缘故,身上一蓬蓬潮湿的香热气息在空气中漫溢。 她这时觉得了。 眼睫和呼吸都在颤抖。可她已经下了决心,秤砣沉甸甸压在胃底,“……我的提议是认真的。” 粉唇一张一合。 陆政几乎控制不住要揉弄她的唇瓣,“……我没觉得。” 他低着脸,距离很近,他身上的香味他的温度让她几近崩溃,还有他说话间的呼吸轻轻拂在她鼻尖…… 程若绵咬紧牙根撑住了,指尖掐着指腹,在极度失衡的天平两端,顽强地与他抗衡。 “我愿意。” 陆政哼笑,像是不以为意,“我说你有傲气,你就表演一个没有傲气给我看?” 程若绵不作声。 他道,“小朋友,成年人的事不是这么做的。没有任何意蕴,没有任何弦外之音,不值得品味。” “那您教我。” “我教你,”他慢条斯理重复,冷嗤,“……到底是谁欠谁?” 嘴上的交锋一直没停,两个人都专注地与自己的身体作斗争,是而,都忽略了对方胸膛的起伏。 在这一言一语的对抗中,程若绵一开始建设好的心理堤坝逐渐溃败,心气不再那么高昂,眼睫半垂下来,陷入沉默。 陆政轻轻松开钳着她下颌的手,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指腹拨开翻盖,把玩似的如此拨开又合上两下,才转身去书桌上拿过定制烟盒,抽出根烟,咬住,点燃。 他背对着她,说,“回去睡吧。” 程若绵没动。 陆政随手翻了翻桌上的文件,过片刻,像是才察觉到她还没走似的,转过身来,无奈地轻叹,“……怎么着?” “……您到底要我什么?” 声音低闷,像是被磋磨得失去了斗志的小姑娘,请求对方给个准确的答复。 “这话不能来问我,你自己好好想想。” 话音落,男人又把背对着她,这回直接拿了份文件去到一旁沙发里坐着了,闲闲叠着腿,咬着烟,虚眯了眼眸翻文件。 自知再得不到回答,程若绵带上门离开。 - 那一夜睡得极不安稳。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熏香气息让人精神紧绷,她像是个在午夜跌下悬崖的游魂,知道不会有人来拯救自己,只能和衣在悬崖下睡一晚。 祝敏慧和冯优悠都发了消息来问,她一一回复了,说没事,明早回去。 第二天是被敲门声吵醒。 她穿好衣服过去开门,门外站着个系着围裙的阿姨,矮矮圆圆的身形,慈眉善目地对她笑一笑,“程小姐,这是给您准备的贴身衣物,您将就穿穿,不舒服的话到市里再换掉。” 程若绵接过来,“谢谢您。” “您客气,司机在楼前候着,您收拾好就下楼来吧。” “好。” 阿姨脸上一直带着和善的笑意,对她微点点头。 程若绵以最快的速度洗漱穿衣,把换下来的贴身内衣塞进包的夹层里,站在床前巡视一圈,把落在枕上的三两发丝拾起来用纸巾裹了扔到垃圾桶,洗手台上的水痕也擦干净了,最后拎着两个垃圾袋下楼。 一码归一码。虽昨晚在这里留宿是迫不得已,该有的礼节还是得有,留宿产生的痕迹和垃圾得一一清理干净了。 从小到大,面对旁人她一向乖顺懂事,最懂得不该给别人添麻烦。 她穿过走廊客厅走到门廊下,正巧阿姨在那儿擦拭门廊扶手,她就问了句,“阿姨,这垃圾我应该扔在哪儿?” 阿姨回过头来,吃了一惊,忙说,“哎哟,这事儿您别沾手了,来给我吧。” 阿姨音量偏高,引得门廊前迈巴赫后座的男人偏头看过来一眼。 通过车窗能看到,阿姨从程若绵手里接过两个垃圾袋,程若绵笑着对她说,“那就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您太客气了。” 尚策打开后车门。 程若绵坐进去才发现,车里还有个陆政。 他没看她,低眼翻手里的文件,她也就顺理成章地假装没有他这个人。 迈巴赫驶上车道,尚策通过后视镜看到阿姨在后面追车,手上还拎着个袋子,边跑边挥手。 尚策降低车速,将车子停住,降下车窗,阿姨气喘吁吁追上来,从车窗上方把袋子递进来,“小尚,麻烦你,把这个给瑞和那边的厨房里,昨儿知道先生要来,我特意去附近村里买的土鸡,让他带回市里去。” 后车窗也降了下来,陆政对阿姨说,“您甭忙活这些了,瑞和都不缺。” 尚策也笑着附和,“是啊,阿姨,瑞和的厨房也有专供的,先生平时吃的都很健康,您不用担心。” “是是,”阿姨跟陆政赌气似的,只跟尚策说话,“小尚你也看着点他,别老是忙起来就不吃饭,少抽点烟少喝点酒。”末了,嘀咕似的,“我说他他也不听。” 陆政就懒洋洋地笑,“我不听,您该说的是一句也没少说。” 阿姨瞥他一眼,余光看到那头乖乖坐着的程若绵,脸上立时就柔和了,笑眯眯,“姑娘,再见。” 程若绵也礼貌地微笑点头。 尚策下车把袋子放到了后备箱。 迈巴赫重新启动,程若绵扒着车窗往回看,阿姨还站在车道那头,遥遥望着。 收回视线坐正,她不由偏头看了眼陆政。 他穿着件雾霾蓝衬衫,已经戴上了蓝牙耳机,膝上摊着笔记本电脑,像是在听报告。 也不知是不是刚起床的缘故,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洁净的凌冽感,距离很近,能闻到淡淡的须后水的味道。他神色冷淡,夹杂着几分漫不经心的不耐,于是那种冷硬的荷尔蒙更浓了。 程若绵合理推测,青春期的他,大概是那种会伸脚把漂亮女孩绊倒而后懒洋洋抱臂看笑话的男生,不是出于喜欢,而是出于恶劣的玩味心态。 看刚刚那位阿姨的态度,像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他妈妈呢? 程若绵发觉自己又对他起了不该有的好奇心,于是敛了思绪,转头看向自己这边的车窗外。 昨晚没睡好,起得又早,车内暖气足,渐渐烘出点困意,程若绵用额头抵住安全带,以一个极别扭的姿势睡着了。 陆政听完报告,提了几句修改意见。 他声线偏沉,勾着点低磁的性感,半梦半醒的程若绵隐能听到只言片语,只觉这声音挠得她心里痒,不舒服,迷迷糊糊换了好几次姿势。 - 是被尚策叫醒的。 那时迈巴赫已经在外语学院东南门对面的街边停了有一刻钟了。 程若绵揉了揉眼睛。 后座另一边空空荡荡。 尚策妥帖解释说,“先生有其他安排,就先去了集团,再来送的您。” “……”程若绵回过神,一秒钟清醒,“不好意思,麻烦了。” 她要开车门,尚策拿出手机轻晃了晃,笑说,“咱们加个联系方式吧?” 程若绵略顿,他就笑着直接挑明,“先生可能会找您。” “……好。” 她报了手机号码,尚策说,“我加您微信了,您有空记得通过一下。” “好。” 程若绵推车门准备下车,尚策又道,“听您睡着的时候咳嗽了几声,最近又降温,您注意保暖,感冒了及时吃药。” 未免太贴心了。 “好的,谢谢您。” - 下车,过天桥,刷校园卡进入学校。 天色阴沉,似一团灰白色的愁云。车内暖风给身上积蓄了不少热气,走到校园内,热气散尽,才觉出冷。 她打开天气app看温度,确实是降温了,这波寒潮从昨晚开始,一直持续到下周周末,下周还有一场雪,持续两天。 也不知道这场雪能不能下下来,北城的天气,向来没个准儿。 但总归,这场寒潮过后,天气应该就回暖了。 北城的又一个春天,近在眼前。 程若绵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甚至在脑内复习起了昨白天背过的单词。 她的潜意识在拒绝思考另一个更迫在眉睫的问题。 陆政。 她称得上早熟,性格也稳重内敛,即便遭遇了谷炎那档子事,也在当下做出了最理智最符合她利益的选择,如此,虽偶有意外,一直以来倒也算是谨慎守着自己的本心生活。 可她不知该怎么应对陆政。 他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他温和绅士时,她的连番拒绝显得不合时宜,他苛刻凉薄时,她孤注一掷的强硬不屈也不能动摇他一分一毫。 回到宿舍,祝敏慧正边吃早饭边看剧。 听到开门声,“回来啦?我给你买了早饭。” 闻到食物香气,才察觉饥肠辘辘。 程若绵放下包洗了手,坐到自己书桌前,打开还温热的早餐。 “……你昨晚在哪儿睡的?” “……”程若绵斟酌了一下措辞,“佟先生找了别人帮的忙,在那个人家里。” “女生?” 祝敏慧当然会有此推测,在她的认知中,程若绵是个非常有分寸有安全意识的人,不可能贸然在陌生男人家里留宿。 程若绵沉默。 在这沉默中,祝敏慧也忐忑起来,正想开口问,就听她微笑着说,“总之,没什么事,你别担心,最起码把我妈交代给我的事给解决了。” 那笑容挂在她略苍白的脸上,显得有些无力。 祝敏慧能感觉到,这两天她话极少,好像就是和那位佟宇吃完饭之后开始的,就连昨晚上姐妹三个一起吃火锅,她都没怎么吭声。 这实在反常。她在不熟的人面前内敛少言,但姐妹三个在一起时,面对她和冯优悠,程若绵称得上明媚。 “……绵绵。” “嗯?” “是遇上什么事儿了吗?” “……确实有一些事,我正在想办法处理,”程若绵笑一笑,“你别操心了。” “我能帮得上忙吗?” 程若绵轻摇头,“暂时不用。” 看祝敏慧还是一脸担忧,她便欠了欠身,把手伸过去给她握一握,“真的没事,有需要我一定会跟你说的,好吗。” 祝敏慧握了握她的手,“一定。” “一定。” - 那之后两天,程若绵安稳渡过。 周日这天,佟宇打来电话,问她有没有时间,约她见面聊聊上次的事。 从南郊回来的那日,程若绵发了好长一段信息给他,表达谢意,谢谢他从中运转,让她能够见到程阳平。当时,佟宇只回复说,他也只是托人问了问,实际并没有出什么力。 说话时他有别的事要忙,两人的话题也就仅止于此。 直到今天。 两人这回约在东城区一家咖啡馆。 咖啡馆藏在胡同深处,只对固定的客人开放,显得门厅寥落。 在吧台点单的时候,佟宇打趣说,“这次就不必再跟我抢着付账了吧。” 程若绵笑一笑。 点了单,两人往楼上走,楼梯窄小,佟宇走在前面,回头看她一眼,“知道你是想还我人情,但是,”说话间正好到了转角,他停住脚步,眸光更温和了些,“……有时候,也不必那么着急。” 程若绵抬头看他,他笑说,“人生还长着呢,不是吗。” 人生还长着呢。 程若绵在心里回味这句话,末了,柔柔一笑。 二楼是玻璃顶的阳光房,建造了梯形的台阶,台阶上渐次铺着软垫蒲团。 两人在最高处的台阶上坐下。 附近都是低矮的平房,视野开阔,午后惨淡的太阳挂在西边天空,玻璃隔绝了冷风,倒是能感受到太阳本身的温度了。 佟宇问,“那位程阳平的事,还顺利吗?他是你亲戚?” 程若绵点头,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告诉他。 佟宇在听到“陆先生”这三个字时变得惊讶,“陆先生也在?” 程若绵怔了一瞬,“你不知道?” “我不清楚细节,”佟宇道,“我本来是在会所外面抽烟的时候,跟几个等在外面的司机提了一嘴,但是被尚策听到了,我知道他在大院里负责一些后勤文书方面的工作,他问我具体是什么事,问完也没表什么态,我就没抱什么希望,可第二天,他跟我打电话说,这事儿交给他来办就好。” “他的人品我信得过,正好我要去外地出差,就放心把你交给他了。” 听完,程若绵这时候联系起了蛛丝马迹,看南郊庄子里那位阿姨说的话,陆政大概平日里是很少往那里去的。她心里浮现荒谬的猜测:大概是尚策偶然跟陆政提起了,陆政便全权接手了这件事,特意把地点选在远离市区的南郊,难不成就是为了顺理成章地在深夜里把她困住? “你跟陆先生有交谈吗?” “……有一些。” 佟宇神色不着痕迹沉了沉,状似轻松地问,“他有没有为难你?” 岂止是为难。 程若绵笑说,“怎么这么问?他人很坏吗?” 佟宇脸色讳莫如深,笑一笑,没多说。 此后话题就没再提起这一茬,两人边喝咖啡边闲聊。 末了,太阳快下山,佟宇提起谷炎一事。 他半开玩笑的口吻,“……要不要跟陆先生提一下这件事?如果他插手,分分钟就能摆平。” 程若绵也当他是说了个玩笑,“他会有这么好心?凭白帮我,什么也不图?” 她本是轻快的语气,佟宇却在这句话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偏过头看她。 夕阳映在女孩漂亮的侧脸,循环气流浮动她鬓边发丝。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家餐厅,他只是在门廊处跟人寒暄的功夫,谷炎就又惹事了,他被人提醒到室内去,隔着距离就看到一个极漂亮的女侍应生正被谷炎攥着手腕,欲脱身而不得,紧咬着唇,眼眶里蓄着清透的泪,脸上满是倍感屈辱不安的倔强。 他是谷家老爷子特意安排在谷炎身边的,本就是为了让他看着点谷炎别太出格,见谷炎在用餐场合骚扰侍应生,身为秘书的他自然要出手打圆场。 帮了她这一次,于心不忍,就又帮了许多次。 他见过她许多种样子。不安的、恐慌的,偶尔在两人私下相处时她也会是灿笑的明媚的,只不过,即便是这种时刻,她眉眼间总也似蓄着淡淡的愁,清冷缥缈,让人抓不住。 他早知道,以他见不得人的家世背景,以他目前的能力,是抓不住她的。 她太漂亮,气质太特别,让人过目难忘。他曾经甚至想过,即便他与她没有这许多交集,只是偶然在人声鼎沸处瞥过她一眼,他恐怕也会长久地记得她的模样。 从谷炎手里护着她,他自然是有私心的。 有谷老爷子在背后帮衬,面对谷炎他有几分胜算,可眼下,若陆先生也已经加入了“战局”,他还能护得住她吗? 恐怕这答案是毫无悬念的零,甚至,他顷刻间便会被陆先生扫地出局。 叮咚。 程若绵掌心手机响了一声。 她滑开屏幕,点开新进来的消息。 佟宇无意瞥过,那备注是:尚策。 消息是: 「程小姐,有空吗?先生要见您。」 12、第 12 章 程若绵抱膝坐在书桌前,清透的眼眸一眨不眨看着面前的外文书。 半天了,一个字儿没看进去。 她学习向来专注又认真,次次考试都是第一名,鲜少有这样无法凝神的时刻。 想来有些讽刺,她是个学生,主业就是学习并为以后的工作做准备,可这一阵子,却总被别的事情缠身。 谷炎的事儿还没解决,又有一个陆政。 “绵绵?早点睡吧。” “……好。”她抬头望了眼已经爬到上铺床上的祝敏慧,笑说,“我马上来。” 自从佟宇嘴里听到谷炎又要她去丽·宫作陪的消息,她潜意识里一刻都没有决定要去赴约过,但思绪一直乱着,理不出应对章法。 今天见了佟宇和陆政之后,一切忽然都清晰了—— 她不去赴约,便不会再继续麻烦佟宇在其中周旋,若激怒谷炎,闹到跟上次一样的结局,应是最差也是最好的结果:她再次被送出国,把这件事了了。 顺便也能避开陆政。 到时候她身陷风波,陆政那种背景的人,总不可能自蹚浑水再来与她纠缠。 睡前看了眼手机,数十条新短信,统统是程阳平发来的,自从加上新的联系方式,他这几天一直给她发消息,有意无意打听她口中的那位“朋友”的身份。 她没管,定闹钟锁屏。 - 第二天是周一,程若绵吃了早饭之后去院办公室报道。 周五就要开学了,这几天她都要来帮老师们整理开学前的一些琐事。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办公室里面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好像是她系的辅导员。程若绵心里疑惑,之前看群里的消息,辅导员要开学第二周才到岗呢,所以谷炎一事她才无法向辅导员反馈。 这么想着,辅导员正好走出来,看到她,眼神亮了一下,“程若绵,正巧,你下午来一趟系办公室,我有几个任务交给你。” “……什么任务啊?” “几个表格要填。” 程若绵心念略动,“……好的。” 提前把谷炎的事儿知会给辅导员,届时若辅导员能在场陪同,证据更充分,事态也不会太失控。 忙完院办公室的事,中午去校内的小餐馆随便吃了点,下午去了系办公室。 辅导员翘着脚坐在办公桌后,听到敲门声抬目,努了努下巴,“都在那个桌上,你看看就知道怎么填。” “好。” 程若绵走过去翻了翻,她帮过辅导员几次这样的忙,很快辨认出,这些是每学期开学时要提交上去的学生资料。 她拉开椅子坐下来,手上拿笔翻资料,眼睛不动声色观察办公室那头的辅导员,他在看电脑,看起来没有马上要离开的意思。 她稍稍定心,总之,先把活儿干完。 花了一个小时,以最好的速度填好,又检查了两遍,程若绵起身走到辅导员桌边,“电子版也发您微信了。” “好,”辅导员头都没抬,“回去吧。” 程若绵早已打好腹稿,“老师,有件事想请您帮忙。” 辅导员终于把电脑上播放的视频暂停,“……什么?” “之前骚扰我的那个男人,又要我去丽·宫陪他参加饭局。” 辅导员眉头一拧,好一会儿才说出话,“……你怎么跟他又扯上关系了?上次教训还不够吗?” “不是我要扯上关系,”程若绵平心静气,“我仔细想过了,他再不好惹也罢,我不打算去,当晚我就在学校宿舍待着,到时候您能在旁陪同吗?万一他再闯——” 话没说完,被他打断,“哪一天?” “本周四。” “本周五开学啊,周四我好多事情要做,不一定有空。” 他满脸都写得不耐烦,嘀咕,“怎么那么多事,长得漂亮了不得了。” “您若是没空,能不能托给其他老师呢?或者宿管阿姨。最起码,应该有个准备。” 她神色不卑不亢,并且,也不知是不是走投无路的关系,看起来好像没那么好打发。 辅导员心里转过一圈,说,“……我想想办法吧。” “好,谢谢您。” 不知辅导员是不是搪塞,程若绵想着,以防万一,她得提前做好准备。 周二那天,她忙完院办公室的事情回宿舍的路上,接到佟宇的电话。 佟宇提醒她别忘了周四晚上的事,说当天晚上八点钟会派车过来。 “好。” 她不打算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佟宇,这样谷炎后续怪罪下来,也能把佟宇摘出去,不至于再度连累他。 - 佟宇给程若绵打电话的时候,人正在艺术园区里。 孟家的小儿子孟正安在园区开了家画廊,今儿举办开业仪式。 临近傍晚,白天看展的人群逐渐散去,画廊后门对面的二层小楼亮起来,身穿制服的侍者们往来穿梭,铺桌布插鲜花调试灯光,戴着领结的负责人站在门口与门童核对今晚的客人名单。 挂了电话,佟宇一回身撞到了负责人的胳膊,“哦,不好意思。” 负责人笑眯眯,“佟先生,小炎总也到了吗?” “到了。”佟宇略抬下巴示意,“那儿呢。” 负责人随着他视线望过去,门边张灯结彩的自然造景休憩处,谷炎正和一个女网红打得火热。 负责人跟佟宇交换了一个眼神,笑呵呵地,“今儿请了几个网红,小炎总如鱼得水,就是您,估计有的忙了。” 圈里无人不知,佟宇行事妥帖缜密,是被谷家老爷子钦点到小炎总身边帮他收拾烂摊子的。这么几年过去,大家对小炎总的种种出格之事早已见怪不怪,佟宇本人倒是落了个精干得力面面俱圆的好名声。 甚至,某些酒局上,有人曾开玩笑跟谷老爷子提议,不如把佟宇收为义子得了,给他个实实在在的“名分”,也好让他一直陪在谷炎左右,日日提点着。 开玩笑的话,大家闷一口酒也就过了。 这话传到佟宇耳里,他也只是谦和地笑笑,说大家抬举他了。 就像这会儿,负责人善意地打趣,他笑一笑,道,“食人俸禄忠人之事。” 夜幕渐浓,客人陆续到齐。 末了,本场afterparty的重头大人物们姗姗来迟,派对主人孟正安戴着墨镜从车上下来,骚里骚气的白衬衫斜斜挂在身上,亲亲热热挨个跟客人贴面打招呼,气质温润的郁景明站在一旁打电话,不知电话那头是谁,只听他说话语气沉沉,似是哄人又似是警告。 离圈子核心近的,往他们身后车里张望,手捂嘴窃窃私语,“陆先生没来么?” “不应该啊,孟先生是他的密友,一起长大的交情,今儿画廊开业他不来给捧捧场么?” “捧场是肯定的,听说下午陆先生的秘书来过一趟,买了幅画。”说话的人咂咂舌,“只不过,这场子鱼龙混杂,陆先生的身份,跟咱们玩儿是纡尊降贵了。” 几个人自嘲地会心一笑。 场子很热闹,大网红、艺术家,还有北城圈里的富家子弟们,个个忙着拉关系结交人脉,言谈都极亲热,有三两酒液烘托,气氛更显热烈。 佟宇把谷炎从一个女孩儿身前拉过来,低声,“小炎总,您该去跟孟先生打个招呼。” “他怎么不来招呼我?我是客人。” 谷炎扬声说。 佟宇眼中闪过一丝憎恶,很快掩饰下来,笑着,“孟先生忙,您主动去攀谈,也显得您大人有大量。” 孟正安是核心圈层里的人物,他们那帮人打小就瞧不上品性低劣的谷炎,小时候孟正安没少揍他,现在个个都长大了,懂得面上做做体面,是而,现如今但凡有交集的场合,谷炎都拿腔拿调,非要显出点额外的做派来。 今儿孟正安是看在谷家老爷子的面子上,才会给他也发一道邀请函。 佟宇半拽着不情不愿的谷炎,俩人去到孟正安身旁。 孟正安把墨镜往头顶一推,眯眼笑着客套,“小炎总,好久不见。” 谷炎这人肚子里没半点墨水,这种场合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话,惹得孟正安一直皱眉头,是佟宇在旁边帮衬说了几句,这通寒暄才算是了了。 谷炎往大厅屏风后头的沙发上一瘫,嘴上嘀咕着,“累死老子了。”抬了抬眉,指使佟宇,“你去打点一下,刚刚那个网红,晚上送到我套房里去。” 佟宇姑且先应了,低眼忖度片刻,道,“小炎总,后儿个晚上的局,那个外语学院的学生,还要她来么?” 谷炎似是已经忘了他说的是哪号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哦,那个什么绵,来啊,怎么不来,”说着,眉毛一竖,“她不愿意来?!她想死啊?” “没有没有,”佟宇温和地笑着安抚他,“我通知她了,她愿意来。” “这还差不多,”谷炎点点头,转而又道,“要不是你提起,我都要把她忘了,那小姑娘哪儿哪儿都好,就是不知情不知趣,”一咂舌,“不过,也许别有滋味儿,是吧,而且那模样,一看就是个处。” 谷炎一脸猥琐笑看向佟宇,等待着他的赞同,但佟宇没作声,他就嗤笑,“也是,你还没开过荤呢吧,你懂个屁。” 谷炎眼神转了转,似是在想象程若绵的滋味儿,“幸好你提醒我了。”他一脸意犹未尽,站起身撂下句话,“后儿个,你把她给我安置好了,”他脚步一顿,贼兮兮地笑,“……这回,她要是不乖,我要让她连学都上不了。” 有女人娉娉婷婷踱过来,嗔一声,“小炎总,大家都等着您呢。” “哎,来了来了。” 谷炎不忘回头给佟宇递个眼神,“别忘了啊。” 佟宇笑着点头。待谷炎人影从转角消失,他脸上的笑容也消失无形。 做了这个决定,不管什么结果,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只不过,是收西隅还是收东隅,全看周四晚上谷炎和那位陆先生的反应了。 佟宇这么想着,脚步转过沙发后,打算从后门出去抽一根烟。 那双皮鞋刚刚迈过拐角,就顿住了。 面前是个被屏风遮挡住的隐蔽区域,只有一张沙发,一张茶几,茶几上搁着个圆形灯球,散发出昏暗的光线。 视线上移,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坐在沙发里,指尖捏着酒杯杯口,闲闲叠着腿,慵懒的,漫不经心的。 不知道他已经在这儿坐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四目相对,沙发上的男人淡淡地笑,“佟秘书。” 佟宇心下一凛,面不改色客套地笑,“陆先生。” 陆政一点儿没有不小心听到别人谈话的自觉,玩笑似的问一句,“哪个小姑娘让小炎总这么感兴趣?” “您见过的,外语学院大三的学生,名字叫程若绵。” “哦,”陆政恍然大悟似的,“她啊。” 佟宇不着痕迹观察他的神色,笑着附和,“对的,您帮过她一次,为着她舅舅程阳平的事。” 陆政微微笑,“你也帮了她很多?” “您听程若绵说的?” 陆政没回答,那双眸子盯着他,似笑非笑。佟宇歉然一笑,“对,小姑娘挺可怜的,举手之劳。” 陆政勾勾唇,“你是会办事的。”“过来,喝一杯。” 佟宇忙作出受宠若惊的样子走过去,陆政要拿茶几上的酒瓶,哪儿能真的让他动手,佟宇接下了,给自己倒上,然后双手伸过去跟他碰一碰杯,喝一口。 - 尚策谨守司机的本分,在先生参加派对的期间,待在迈巴赫驾驶座里。 只看了一次表,正揣度着今儿大概要到几点的时候,车窗被敲了敲。 扭头一看,通过车窗,只能看到男人的腰部,白衬衫,劲瘦的轮廓,他忙降下车窗给车门解锁,“先生。” 陆政自己打开后车门坐进去。 尚策已经下了车,赶在他动手给自己关车门之前,扶住车门,顺势问,“先生,要回家了么?” “去外语学院。” 陆政看他一眼,“你发个消息,让她出来。” “好的。” - 程若绵刚洗完澡吹干头发,正在套睡衣的时候,收到了尚策的消息。 同样的说辞: 「先生要见您,请您往东南门对面来一趟」 她跟祝敏慧说了声,换上外出的衣服,拿上手机出门。 从东南门出来,要过个天桥。 许是桥体遮挡,上天桥之前,她没看到街对面的车,走到天桥中央,才看到了街对面路边停着的迈巴赫。 让她没想到的是,陆政没在车里坐着而是站在车边,身穿大衣,一手插兜,另一手拿着烟垂落在身侧。 他正微仰着头看着她。 晚高峰,整座城灯火通明。 车辆川流不息,一辆接着一辆呼啸而过。 鸣笛声、身后不远处校门口叽叽喳喳的人群往来声,在耳膜鼓噪。 越过无数嘈杂,他们准确地捕捉到了彼此的眼神。 说起来也怪,程若绵已经见过陆政好几次了,偏偏是这次,这样隔着距离,隔着视线的高度差,她突然有种命中注定的感觉。 以往只觉得被他蛊惑被他引诱,这一回,也不知是不是隔着距离,明明视线范围内有那么多人和物、他那双带着凌厉冷意的眼眸却只朝她望着的缘故,她第一次觉得,这个男人,也是有一颗活生生的心脏的。 13、第 13 章 灯火通明,繁华的夜之都市,天桥上那一隅,时间像是为之静止。 女孩穿着偏法式的黑色掐腰长大衣,颈间系着条细围巾,不似以前戴过的那条那么宽大,依旧是克莱因蓝色系。纤瘦的身条站在天桥中央栏杆边,那蓝色在夜风中轻微摇荡,周围的一切都成了她的陪衬。 那抹蓝色光点长久地留在陆政的眸中。 辅路是两车道,靠路肩的一侧是市政规划出来的停车区域,夜深了,背后的大厦早已熄灭,只有一盏高悬的路灯透过消瘦的枝杈洒下些许光线。 程若绵沿着天桥台阶走下来,愈往前,愈寂静,路的这一边和热闹熙攘的另一边像是两个世界。 她走到离陆政四五步远的地方站定,“您找我?” 她或许不会知道,她一步一步走过来时,因枝杈的遮挡而变得明明暗暗的路灯的灯光,像极了粼粼的日光一寸一寸自她身上脸上滑过,恬静得几能让人屏息凝神。 陆政神色不动,上下看她,“来看看你。” 她隐约闻到似有若无的酒味,问了句,“您喝酒了?” 陆政就笑,“我喝了酒才会找你?” “……也不是……” 她声音低下去。 “是喝了点儿,半杯。” 他倒是回答了她的话,但话音也就仅止于此,没再多说,依旧拿那双眼睛看着她。 眸色深沉居高临下,不知是审视,还是别的什么。 程若绵被他看得不自在,但是没作声。 以她对谷炎的了解,周四那晚她不前去赴约,谷炎一定会来找她麻烦,并且速度会很快,他那个人没有任何的忍耐限度。只要谷炎出头了,事情再度闹大,学院出面,那么陆政必定会避嫌。 最起码不可能再像现在这样,要她的人,还要她的心甘情愿。 跟他过一夜,还清欠他的人情此后再无瓜葛,她可以接受,但若是他还要她的心,她万万做不到。 不,是不想去做。 他太危险,与他长久纠缠,像深陷身不由己的噩梦。 暂且忍耐,扮足乖巧,只要再过三两天,她便可以解脱了。 “……琢磨什么呢?” 男人低沉的嗓传来。 小姑娘低着眉眼,眼睫偶尔眨动,不知道脑瓜里在想些什么。 程若绵回神,慢半拍摇摇头。 陆政淡淡笑一息,漫不经心地问,“你抽烟吗?” “嗯?” 她不解一秒,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察觉他正在步步逼近,她不得不往后退,边后退边疑惑地抬目去寻他的眼神,他的眼神一如往常,锚定。她心里不免乱了,仓皇偏开脸,这时候脊背抵住了车身。 再无退路。 很近,陆政的皮鞋鞋尖抵住了她的靴尖,他单手撑在她身侧,微微俯身,垂颈。 脸与脸的距离太近了,近到彼此的呼吸都纠缠在一起,他吸入她的,她吸入他的。 程若绵禁受不住,可一动不敢动,这么近的距离,稍稍偏脸就会不小心蹭到他的鼻梁。 内心备受煎熬烘烤之时,陆政开了口,嗓音极低,“……程若绵。” 她心里酥麻了一瞬,强装镇定地把脑袋后撤,抬眸。 整个人被他半禁锢着,他身上的香味和高大身形带来的强烈压迫感,让她几乎动弹不得。 陆政抬手,温热的指背轻轻蹭了蹭她柔嫩的脸颊,夹带着低笑的沉沉的嗓音,“……你会乖到什么程度?” 程若绵心口一滞,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弹了弹烟灰,把烟蒂在指间调转了方向,凑到她唇边,嗓音低得几像蛊惑,“……抽一口吗?” 程若绵看了一眼他拿烟的那只手,手指修长,筋脉蜿蜒。 怎么能有人,连手都散发着冷硬的荷尔蒙。 她没抽过烟,也不觉得此后的人生有任何抽烟的必要。 对身体不好,也无甚用处。 可此刻若是拒绝,必会引得陆政嘲讽地笑,他是个这样的男人。 她咽了咽喉咙,微微张唇。 说实在的,她是个相当清冷感的人,给人最多的便是冷淡疏离的感觉,清纯,但并没有任何欲感。 可此刻,那樱粉的唇毫无防备地张开,陆政只有入侵的冲动。 他喉结滚了滚,半垂的眼眸里,被眼睫掩住的是一片浓稠的晦暗。 陆政把烟蒂往前递了递。 程若绵轻轻含住一点,烟蒂微润,口感偏凉。 凭本能吸一口,而后略后退放开,把烟呼出来。 烟雾像气球,飘扬升空。 她自己有点讶异,一般第一次抽烟不都会呛到么,她怎么没什么感觉呢? 陆政看出她眼神中的惊讶疑惑,淡淡地勾唇,“……没过肺。” “……哦。” 她小声应一声。 “还要再试试吗?” 还要? 陆政弹了弹烟灰,把烟蒂又凑过来,公事公办的口吻,“这次吸深一点,喉咙放松打开。” 三好学生越挫越勇的精神在这时候上线了,程若绵微启唇又含住烟蒂,这次就依言刻意深吸一口。 烟入肺,成功被呛到,她开始咳。 陆政觉得有趣似的旁观着。 在她缓下来之后,毫无预兆地用虎口轻轻钳住她下颌迫使她抬起脸来。 他低头,靠近她的唇。 炙热的呼吸扑面而来,程若绵完全僵住。 他的唇离她的唇只有几厘米。 察觉到她的僵硬,陆政轻轻笑起来,低声说,“……只乖到这个程度?” 怪他嗓音太性感,心里已经回过味儿来,知道他是在戏弄她,可程若绵却觉脸颊发热几近失措。 她必须得说点什么了,否则,一路被他这样顺风吹火下去,不知事情会到何种境地。 程若绵艰难发出声音,“……您……” “嗯?” “我可能得回宿舍了,一会儿要闭寝了。” 她一鼓作气说完。 她必是刚洗完澡,整个人都氤氲着洁净恬淡的香味。 一波一波扑在陆政鼻息之间。 静几秒,他终于退开。 程若绵余光察觉到他碾熄了手中的烟,金属打火机翻盖铮得一声,重又点了一根。 黑色的大衣西裤和皮鞋,站在暗影下的他整个人包裹在浓重的灰暗之中,只有夹着烟垂落在身侧的手,手背是一抹白,指间星点猩红。 这剪影映入脑海,程若绵不期然意识到,之前在京尹和佟宇吃饭的那一晚,她进入餐厅之前看到的在回廊角落抽烟的男人,就是他。 好像,无论是在哪里,他总能准确无误地吸引到她的目光。 程若绵不禁偏头认真地看他。 他正低着头摁手机回消息,察觉到她的视线,看过来一眼,随后抬腕看表,道,“跟我去个地方。” 一直在车里坐着假装自己不存在的尚策,这时候听觉上线,下车打开后车门。 陆政绕过车尾去到另一边。 好像他总是如此,行事干脆利落,不给人反应的时间。 程若绵站在原地没动,说,“宿舍马上要闭寝了。” 陆政正要上车,听到这话身形停住,一手扶住车门,“……所以,你的意思是?” “太晚了我可能回不去宿舍。” 陆政笑得清淡,“我还能让你晚上流落街头?” 就这一次吧。 程若绵心里想着,就当这是最后一次。反正,以后与他即将毫无瓜葛了。 她上了车。 - 车外景致一路变化,车辆愈来愈少,越来越幽静。 末了,迈巴赫驶入一个别墅区。 经过一池巨型喷泉,沿着右边车道进入别墅区深处。一栋小洋楼的雕花大铁门自动打开,车子缓缓驶入,在正门门廊前侧停住,陆政自己开车门下车,尚策绕到一边为程若绵打开车门。 程若绵下车站在车旁看了一圈,只觉这里实在静谧,与世隔绝了一般。 两层小洋楼,前庭小院清雅别致。 陆政走到门廊下滑开密码盖,输入密码,打开门。 程若绵跟在他身后走进去。 陆政熟门熟路开了灯,一瞬灯光大亮。 一楼挑空很高,现代与古典结合的装修风格,古典拱形窗扇、古朴自然意趣的石砌壁炉,色彩上大面积使用白色系,整体色调和线条都偏向现代的简洁典雅。 客厅一面是占了半面墙的巨大拱形落地窗,可以想见,在这儿居住,四季都有美轮美奂的窗景可赏。 这是他的住处? 审美品味倒是很好,整个屋子都给人沉静杳然之感,有清微淡远的韵味。 陆政径直往开放式厨房去,顺手脱了大衣扔到餐椅里,而后打开上层酒柜,拿出来一瓶酒,搁在岛台上用启瓶器打开,又取过酒杯,倒了半杯。 做完这些,他双手撑着岛台台面,抬眸看向她,“喝点儿什么?” 程若绵犹豫了一下,摇摇头。 陆政看她两秒,回身从冰箱里拿了瓶矿泉水出来,推到岛台这边。 她慢吞吞走近,把那瓶矿泉水握在手里,隔着岛台与他相对而立,问,“……这是你的住处?” “不常来。” 那为什么带她来? 程若绵心里这么问了一句,并未问出口。 “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过来,这儿安静。” 远离他父亲所在的陆家大院,远离他常住的有家政和安保来往的瑞和,远离他母亲留下的南郊庄园。 她心思转了转,问,“……您今天心情不好?” 陆政正在喝酒,闻言,从杯沿儿上方抬眸看她。 他微仰着头,衬衫顶端扣子开了两颗,程若绵能看到他吞咽酒液时滑动的喉结。 喉结是男性的象征,是而,总被赋予某种特殊的靡丽意味。 想到这一层,她转开了视线。 颊侧升温,她能感觉他在看她,就在她即将承受不住的时候,陆政嗤笑一声,不咸不淡说,“……你关心?” “……只是随口问问。” 陆政没再回答,半靠着岛台对面的案台边缘,不紧不慢喝着杯中酒。 程若绵很想问,为什么带她来?是有什么事么?可此刻就开口未免显得太沉不住气,她就没作声,转头去看落地窗外。 北城二月天,树木萧瑟凋敝。也许这样单调的景致不足以吸引她,是而虽则眼睛望着窗外,全身的感官和注意力却还是在对面的男人身上。 她总是无法忽略他。 余光里的他,变成了烛火般的影儿,衬衫的灰和西裤的黑,成了映在视网膜上去不掉的色块。 她记得他的身材,在国贸商场外,仰视角度之中他笔直修长的腿、劲瘦的腰,还有那宽肩……浑身都散发着成熟坏男人特有的不动声色的攻击性。 她收回视线,过程中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明明什么也没有发生,她自己心绪却稍有不稳,掩饰似的拧开矿泉水,微仰头喝了两口。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她觉得现在开口时机应该是差不多了,便问了句,“您今天找我是有事?” 陆政那深沉的研究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两秒,“我倒是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儿,想跟我说的?” 明明是问句,他的语气神色却称得上漫不经心,像只是随口一问,结果如何都无关紧要。 程若绵云里雾里,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坦诚地摇摇头,“……没有。” 陆政虚眯了眯眸。 他是在给她机会了。 先前几次相遇寥寥数语中,他知道她在被谷炎纠缠,派尚策稍作打探便知道了她与谷炎过往的所有来龙去脉,可要不是刚刚在屏风后亲耳听到佟宇和谷炎的谈话,他也不会知道,她面临的事儿竟是如此急迫,就在周四晚上。 白纸一张的小姑娘,若是去赴约,后果不堪设想。 但现在看她的表情,她好像并不觉得这事儿跟他陆政有什么关系。 陆政轻轻勾唇,不置可否。 停顿片刻,他转而淡淡地道,“今儿碰见佟宇了,他跟我说起你。” 程若绵反应了一下,“……是么。” “他人怎么样?” “他帮了我很多次,应付谷炎。也从不要什么回报,所以,我请他吃饭也是想还一点人情。” 陆政重复她的用词,“‘从不要什么回报’”,他意味不明轻轻笑一息,“钱货两讫尚且有不少陷阱,你倒是信只行善举不要回报这回事?” 程若绵一顿。 他这样的男人,自然比她懂得更多这个社会的运转规则。 她也无意跟他争辩佟宇的为人品性,于是没作声。 陆政回身从酒柜上侧取出一只勃艮第杯,走回岛台边添了些酒进去,觉得有趣似的,“……既然有他在帮你,上次在南郊,为什么又让我帮忙?” 那自然是因为佟宇只能帮忙周旋,不能彻底—— 她心里想到这儿,就听正绕过岛台往她这边来的陆政不紧不慢笑说,“因为他解决不了问题?” 小姑娘实在有趣得很。 明知道只有他能不费吹灰之力帮她解决掉麻烦,在南郊那一晚的冲动行事被他拒绝之后,却谨慎起来了,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他要的是什么,她却是不愿再前进一步了。 这算什么?愿意跟他睡一觉,却只愿意是以“士可杀不可辱”的顽抗姿态,而不愿意摆出心甘情愿的姿态。 假意的逢迎也不肯。 程若绵没吭声,察觉他走近了她就下意识往旁边避开,冷不防却被他箍住侧腰捞回去,翻过来,面对面。 跟上次不同,刚刚那一霎他的掌心是紧密地贴住了她侧腰的曲线,紧握住,惊人的触感和力量感隔着布料传过来,让她心慌。 被他的臂膀围困在身体和岛台之间,距离太近,她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左避右避。 沉默良久。 似是欣赏够了她的慌乱,陆政慢条斯理开了口,“……再给你一次机会,有没有什么要紧的、棘手的事儿,需要我帮忙?” 程若绵微微怔住,就听他低低地点破,“……比如说,周四的饭局。” 她略略睁大了眼睛。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他怎么会知道这些? 陆政的神情是种运筹帷幄又对这种上位姿态非常习以为常的淡然平和。 他好似总是非常游刃有余,任何对她来讲天大的难事,对他来说,好像都只是顺手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容易。 程若绵眼睫低垂下去,做足心理建设,轻轻道,“……谢谢您,但是不用了,我有自己的打算。” 陆政毫不意外。 他不干涉她的决定,甚至非常欣赏她的有主见有章法似的,轻轻牵唇。 末了,只是很温和地对她说,“程若绵,再有任何事情发生,你就没有跟我讨价还价的余地了。知道吗?” 程若绵这时候还没明白他的意思。 只听到他近乎冷漠地笑了一息,“……而且,不必你对我玩什么花招,我会让自己尽兴。” 12、第 12 章 程若绵抱膝坐在书桌前,清透的眼眸一眨不眨看着面前的外文书。 半天了,一个字儿没看进去。 她学习向来专注又认真,次次考试都是第一名,鲜少有这样无法凝神的时刻。 想来有些讽刺,她是个学生,主业就是学习并为以后的工作做准备,可这一阵子,却总被别的事情缠身。 谷炎的事儿还没解决,又有一个陆政。 “绵绵?早点睡吧。” “……好。”她抬头望了眼已经爬到上铺床上的祝敏慧,笑说,“我马上来。” 自从佟宇嘴里听到谷炎又要她去丽·宫作陪的消息,她潜意识里一刻都没有决定要去赴约过,但思绪一直乱着,理不出应对章法。 今天见了佟宇和陆政之后,一切忽然都清晰了—— 她不去赴约,便不会再继续麻烦佟宇在其中周旋,若激怒谷炎,闹到跟上次一样的结局,应是最差也是最好的结果:她再次被送出国,把这件事了了。 顺便也能避开陆政。 到时候她身陷风波,陆政那种背景的人,总不可能自蹚浑水再来与她纠缠。 睡前看了眼手机,数十条新短信,统统是程阳平发来的,自从加上新的联系方式,他这几天一直给她发消息,有意无意打听她口中的那位“朋友”的身份。 她没管,定闹钟锁屏。 - 第二天是周一,程若绵吃了早饭之后去院办公室报道。 周五就要开学了,这几天她都要来帮老师们整理开学前的一些琐事。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办公室里面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好像是她系的辅导员。程若绵心里疑惑,之前看群里的消息,辅导员要开学第二周才到岗呢,所以谷炎一事她才无法向辅导员反馈。 这么想着,辅导员正好走出来,看到她,眼神亮了一下,“程若绵,正巧,你下午来一趟系办公室,我有几个任务交给你。” “……什么任务啊?” “几个表格要填。” 程若绵心念略动,“……好的。” 提前把谷炎的事儿知会给辅导员,届时若辅导员能在场陪同,证据更充分,事态也不会太失控。 忙完院办公室的事,中午去校内的小餐馆随便吃了点,下午去了系办公室。 辅导员翘着脚坐在办公桌后,听到敲门声抬目,努了努下巴,“都在那个桌上,你看看就知道怎么填。” “好。” 程若绵走过去翻了翻,她帮过辅导员几次这样的忙,很快辨认出,这些是每学期开学时要提交上去的学生资料。 她拉开椅子坐下来,手上拿笔翻资料,眼睛不动声色观察办公室那头的辅导员,他在看电脑,看起来没有马上要离开的意思。 她稍稍定心,总之,先把活儿干完。 花了一个小时,以最好的速度填好,又检查了两遍,程若绵起身走到辅导员桌边,“电子版也发您微信了。” “好,”辅导员头都没抬,“回去吧。” 程若绵早已打好腹稿,“老师,有件事想请您帮忙。” 辅导员终于把电脑上播放的视频暂停,“……什么?” “之前骚扰我的那个男人,又要我去丽·宫陪他参加饭局。” 辅导员眉头一拧,好一会儿才说出话,“……你怎么跟他又扯上关系了?上次教训还不够吗?” “不是我要扯上关系,”程若绵平心静气,“我仔细想过了,他再不好惹也罢,我不打算去,当晚我就在学校宿舍待着,到时候您能在旁陪同吗?万一他再闯——” 话没说完,被他打断,“哪一天?” “本周四。” “本周五开学啊,周四我好多事情要做,不一定有空。” 他满脸都写得不耐烦,嘀咕,“怎么那么多事,长得漂亮了不得了。” “您若是没空,能不能托给其他老师呢?或者宿管阿姨。最起码,应该有个准备。” 她神色不卑不亢,并且,也不知是不是走投无路的关系,看起来好像没那么好打发。 辅导员心里转过一圈,说,“……我想想办法吧。” “好,谢谢您。” 不知辅导员是不是搪塞,程若绵想着,以防万一,她得提前做好准备。 周二那天,她忙完院办公室的事情回宿舍的路上,接到佟宇的电话。 佟宇提醒她别忘了周四晚上的事,说当天晚上八点钟会派车过来。 “好。” 她不打算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佟宇,这样谷炎后续怪罪下来,也能把佟宇摘出去,不至于再度连累他。 - 佟宇给程若绵打电话的时候,人正在艺术园区里。 孟家的小儿子孟正安在园区开了家画廊,今儿举办开业仪式。 临近傍晚,白天看展的人群逐渐散去,画廊后门对面的二层小楼亮起来,身穿制服的侍者们往来穿梭,铺桌布插鲜花调试灯光,戴着领结的负责人站在门口与门童核对今晚的客人名单。 挂了电话,佟宇一回身撞到了负责人的胳膊,“哦,不好意思。” 负责人笑眯眯,“佟先生,小炎总也到了吗?” “到了。”佟宇略抬下巴示意,“那儿呢。” 负责人随着他视线望过去,门边张灯结彩的自然造景休憩处,谷炎正和一个女网红打得火热。 负责人跟佟宇交换了一个眼神,笑呵呵地,“今儿请了几个网红,小炎总如鱼得水,就是您,估计有的忙了。” 圈里无人不知,佟宇行事妥帖缜密,是被谷家老爷子钦点到小炎总身边帮他收拾烂摊子的。这么几年过去,大家对小炎总的种种出格之事早已见怪不怪,佟宇本人倒是落了个精干得力面面俱圆的好名声。 甚至,某些酒局上,有人曾开玩笑跟谷老爷子提议,不如把佟宇收为义子得了,给他个实实在在的“名分”,也好让他一直陪在谷炎左右,日日提点着。 开玩笑的话,大家闷一口酒也就过了。 这话传到佟宇耳里,他也只是谦和地笑笑,说大家抬举他了。 就像这会儿,负责人善意地打趣,他笑一笑,道,“食人俸禄忠人之事。” 夜幕渐浓,客人陆续到齐。 末了,本场afterparty的重头大人物们姗姗来迟,派对主人孟正安戴着墨镜从车上下来,骚里骚气的白衬衫斜斜挂在身上,亲亲热热挨个跟客人贴面打招呼,气质温润的郁景明站在一旁打电话,不知电话那头是谁,只听他说话语气沉沉,似是哄人又似是警告。 离圈子核心近的,往他们身后车里张望,手捂嘴窃窃私语,“陆先生没来么?” “不应该啊,孟先生是他的密友,一起长大的交情,今儿画廊开业他不来给捧捧场么?” “捧场是肯定的,听说下午陆先生的秘书来过一趟,买了幅画。”说话的人咂咂舌,“只不过,这场子鱼龙混杂,陆先生的身份,跟咱们玩儿是纡尊降贵了。” 几个人自嘲地会心一笑。 场子很热闹,大网红、艺术家,还有北城圈里的富家子弟们,个个忙着拉关系结交人脉,言谈都极亲热,有三两酒液烘托,气氛更显热烈。 佟宇把谷炎从一个女孩儿身前拉过来,低声,“小炎总,您该去跟孟先生打个招呼。” “他怎么不来招呼我?我是客人。” 谷炎扬声说。 佟宇眼中闪过一丝憎恶,很快掩饰下来,笑着,“孟先生忙,您主动去攀谈,也显得您大人有大量。” 孟正安是核心圈层里的人物,他们那帮人打小就瞧不上品性低劣的谷炎,小时候孟正安没少揍他,现在个个都长大了,懂得面上做做体面,是而,现如今但凡有交集的场合,谷炎都拿腔拿调,非要显出点额外的做派来。 今儿孟正安是看在谷家老爷子的面子上,才会给他也发一道邀请函。 佟宇半拽着不情不愿的谷炎,俩人去到孟正安身旁。 孟正安把墨镜往头顶一推,眯眼笑着客套,“小炎总,好久不见。” 谷炎这人肚子里没半点墨水,这种场合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话,惹得孟正安一直皱眉头,是佟宇在旁边帮衬说了几句,这通寒暄才算是了了。 谷炎往大厅屏风后头的沙发上一瘫,嘴上嘀咕着,“累死老子了。”抬了抬眉,指使佟宇,“你去打点一下,刚刚那个网红,晚上送到我套房里去。” 佟宇姑且先应了,低眼忖度片刻,道,“小炎总,后儿个晚上的局,那个外语学院的学生,还要她来么?” 谷炎似是已经忘了他说的是哪号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哦,那个什么绵,来啊,怎么不来,”说着,眉毛一竖,“她不愿意来?!她想死啊?” “没有没有,”佟宇温和地笑着安抚他,“我通知她了,她愿意来。” “这还差不多,”谷炎点点头,转而又道,“要不是你提起,我都要把她忘了,那小姑娘哪儿哪儿都好,就是不知情不知趣,”一咂舌,“不过,也许别有滋味儿,是吧,而且那模样,一看就是个处。” 谷炎一脸猥琐笑看向佟宇,等待着他的赞同,但佟宇没作声,他就嗤笑,“也是,你还没开过荤呢吧,你懂个屁。” 谷炎眼神转了转,似是在想象程若绵的滋味儿,“幸好你提醒我了。”他一脸意犹未尽,站起身撂下句话,“后儿个,你把她给我安置好了,”他脚步一顿,贼兮兮地笑,“……这回,她要是不乖,我要让她连学都上不了。” 有女人娉娉婷婷踱过来,嗔一声,“小炎总,大家都等着您呢。” “哎,来了来了。” 谷炎不忘回头给佟宇递个眼神,“别忘了啊。” 佟宇笑着点头。待谷炎人影从转角消失,他脸上的笑容也消失无形。 做了这个决定,不管什么结果,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只不过,是收西隅还是收东隅,全看周四晚上谷炎和那位陆先生的反应了。 佟宇这么想着,脚步转过沙发后,打算从后门出去抽一根烟。 那双皮鞋刚刚迈过拐角,就顿住了。 面前是个被屏风遮挡住的隐蔽区域,只有一张沙发,一张茶几,茶几上搁着个圆形灯球,散发出昏暗的光线。 视线上移,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坐在沙发里,指尖捏着酒杯杯口,闲闲叠着腿,慵懒的,漫不经心的。 不知道他已经在这儿坐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四目相对,沙发上的男人淡淡地笑,“佟秘书。” 佟宇心下一凛,面不改色客套地笑,“陆先生。” 陆政一点儿没有不小心听到别人谈话的自觉,玩笑似的问一句,“哪个小姑娘让小炎总这么感兴趣?” “您见过的,外语学院大三的学生,名字叫程若绵。” “哦,”陆政恍然大悟似的,“她啊。” 佟宇不着痕迹观察他的神色,笑着附和,“对的,您帮过她一次,为着她舅舅程阳平的事。” 陆政微微笑,“你也帮了她很多?” “您听程若绵说的?” 陆政没回答,那双眸子盯着他,似笑非笑。佟宇歉然一笑,“对,小姑娘挺可怜的,举手之劳。” 陆政勾勾唇,“你是会办事的。”“过来,喝一杯。” 佟宇忙作出受宠若惊的样子走过去,陆政要拿茶几上的酒瓶,哪儿能真的让他动手,佟宇接下了,给自己倒上,然后双手伸过去跟他碰一碰杯,喝一口。 - 尚策谨守司机的本分,在先生参加派对的期间,待在迈巴赫驾驶座里。 只看了一次表,正揣度着今儿大概要到几点的时候,车窗被敲了敲。 扭头一看,通过车窗,只能看到男人的腰部,白衬衫,劲瘦的轮廓,他忙降下车窗给车门解锁,“先生。” 陆政自己打开后车门坐进去。 尚策已经下了车,赶在他动手给自己关车门之前,扶住车门,顺势问,“先生,要回家了么?” “去外语学院。” 陆政看他一眼,“你发个消息,让她出来。” “好的。” - 程若绵刚洗完澡吹干头发,正在套睡衣的时候,收到了尚策的消息。 同样的说辞: 「先生要见您,请您往东南门对面来一趟」 她跟祝敏慧说了声,换上外出的衣服,拿上手机出门。 从东南门出来,要过个天桥。 许是桥体遮挡,上天桥之前,她没看到街对面的车,走到天桥中央,才看到了街对面路边停着的迈巴赫。 让她没想到的是,陆政没在车里坐着而是站在车边,身穿大衣,一手插兜,另一手拿着烟垂落在身侧。 他正微仰着头看着她。 晚高峰,整座城灯火通明。 车辆川流不息,一辆接着一辆呼啸而过。 鸣笛声、身后不远处校门口叽叽喳喳的人群往来声,在耳膜鼓噪。 越过无数嘈杂,他们准确地捕捉到了彼此的眼神。 说起来也怪,程若绵已经见过陆政好几次了,偏偏是这次,这样隔着距离,隔着视线的高度差,她突然有种命中注定的感觉。 以往只觉得被他蛊惑被他引诱,这一回,也不知是不是隔着距离,明明视线范围内有那么多人和物、他那双带着凌厉冷意的眼眸却只朝她望着的缘故,她第一次觉得,这个男人,也是有一颗活生生的心脏的。 13、第 13 章 灯火通明,繁华的夜之都市,天桥上那一隅,时间像是为之静止。 女孩穿着偏法式的黑色掐腰长大衣,颈间系着条细围巾,不似以前戴过的那条那么宽大,依旧是克莱因蓝色系。纤瘦的身条站在天桥中央栏杆边,那蓝色在夜风中轻微摇荡,周围的一切都成了她的陪衬。 那抹蓝色光点长久地留在陆政的眸中。 辅路是两车道,靠路肩的一侧是市政规划出来的停车区域,夜深了,背后的大厦早已熄灭,只有一盏高悬的路灯透过消瘦的枝杈洒下些许光线。 程若绵沿着天桥台阶走下来,愈往前,愈寂静,路的这一边和热闹熙攘的另一边像是两个世界。 她走到离陆政四五步远的地方站定,“您找我?” 她或许不会知道,她一步一步走过来时,因枝杈的遮挡而变得明明暗暗的路灯的灯光,像极了粼粼的日光一寸一寸自她身上脸上滑过,恬静得几能让人屏息凝神。 陆政神色不动,上下看她,“来看看你。” 她隐约闻到似有若无的酒味,问了句,“您喝酒了?” 陆政就笑,“我喝了酒才会找你?” “……也不是……” 她声音低下去。 “是喝了点儿,半杯。” 他倒是回答了她的话,但话音也就仅止于此,没再多说,依旧拿那双眼睛看着她。 眸色深沉居高临下,不知是审视,还是别的什么。 程若绵被他看得不自在,但是没作声。 以她对谷炎的了解,周四那晚她不前去赴约,谷炎一定会来找她麻烦,并且速度会很快,他那个人没有任何的忍耐限度。只要谷炎出头了,事情再度闹大,学院出面,那么陆政必定会避嫌。 最起码不可能再像现在这样,要她的人,还要她的心甘情愿。 跟他过一夜,还清欠他的人情此后再无瓜葛,她可以接受,但若是他还要她的心,她万万做不到。 不,是不想去做。 他太危险,与他长久纠缠,像深陷身不由己的噩梦。 暂且忍耐,扮足乖巧,只要再过三两天,她便可以解脱了。 “……琢磨什么呢?” 男人低沉的嗓传来。 小姑娘低着眉眼,眼睫偶尔眨动,不知道脑瓜里在想些什么。 程若绵回神,慢半拍摇摇头。 陆政淡淡笑一息,漫不经心地问,“你抽烟吗?” “嗯?” 她不解一秒,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察觉他正在步步逼近,她不得不往后退,边后退边疑惑地抬目去寻他的眼神,他的眼神一如往常,锚定。她心里不免乱了,仓皇偏开脸,这时候脊背抵住了车身。 再无退路。 很近,陆政的皮鞋鞋尖抵住了她的靴尖,他单手撑在她身侧,微微俯身,垂颈。 脸与脸的距离太近了,近到彼此的呼吸都纠缠在一起,他吸入她的,她吸入他的。 程若绵禁受不住,可一动不敢动,这么近的距离,稍稍偏脸就会不小心蹭到他的鼻梁。 内心备受煎熬烘烤之时,陆政开了口,嗓音极低,“……程若绵。” 她心里酥麻了一瞬,强装镇定地把脑袋后撤,抬眸。 整个人被他半禁锢着,他身上的香味和高大身形带来的强烈压迫感,让她几乎动弹不得。 陆政抬手,温热的指背轻轻蹭了蹭她柔嫩的脸颊,夹带着低笑的沉沉的嗓音,“……你会乖到什么程度?” 程若绵心口一滞,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弹了弹烟灰,把烟蒂在指间调转了方向,凑到她唇边,嗓音低得几像蛊惑,“……抽一口吗?” 程若绵看了一眼他拿烟的那只手,手指修长,筋脉蜿蜒。 怎么能有人,连手都散发着冷硬的荷尔蒙。 她没抽过烟,也不觉得此后的人生有任何抽烟的必要。 对身体不好,也无甚用处。 可此刻若是拒绝,必会引得陆政嘲讽地笑,他是个这样的男人。 她咽了咽喉咙,微微张唇。 说实在的,她是个相当清冷感的人,给人最多的便是冷淡疏离的感觉,清纯,但并没有任何欲感。 可此刻,那樱粉的唇毫无防备地张开,陆政只有入侵的冲动。 他喉结滚了滚,半垂的眼眸里,被眼睫掩住的是一片浓稠的晦暗。 陆政把烟蒂往前递了递。 程若绵轻轻含住一点,烟蒂微润,口感偏凉。 凭本能吸一口,而后略后退放开,把烟呼出来。 烟雾像气球,飘扬升空。 她自己有点讶异,一般第一次抽烟不都会呛到么,她怎么没什么感觉呢? 陆政看出她眼神中的惊讶疑惑,淡淡地勾唇,“……没过肺。” “……哦。” 她小声应一声。 “还要再试试吗?” 还要? 陆政弹了弹烟灰,把烟蒂又凑过来,公事公办的口吻,“这次吸深一点,喉咙放松打开。” 三好学生越挫越勇的精神在这时候上线了,程若绵微启唇又含住烟蒂,这次就依言刻意深吸一口。 烟入肺,成功被呛到,她开始咳。 陆政觉得有趣似的旁观着。 在她缓下来之后,毫无预兆地用虎口轻轻钳住她下颌迫使她抬起脸来。 他低头,靠近她的唇。 炙热的呼吸扑面而来,程若绵完全僵住。 他的唇离她的唇只有几厘米。 察觉到她的僵硬,陆政轻轻笑起来,低声说,“……只乖到这个程度?” 怪他嗓音太性感,心里已经回过味儿来,知道他是在戏弄她,可程若绵却觉脸颊发热几近失措。 她必须得说点什么了,否则,一路被他这样顺风吹火下去,不知事情会到何种境地。 程若绵艰难发出声音,“……您……” “嗯?” “我可能得回宿舍了,一会儿要闭寝了。” 她一鼓作气说完。 她必是刚洗完澡,整个人都氤氲着洁净恬淡的香味。 一波一波扑在陆政鼻息之间。 静几秒,他终于退开。 程若绵余光察觉到他碾熄了手中的烟,金属打火机翻盖铮得一声,重又点了一根。 黑色的大衣西裤和皮鞋,站在暗影下的他整个人包裹在浓重的灰暗之中,只有夹着烟垂落在身侧的手,手背是一抹白,指间星点猩红。 这剪影映入脑海,程若绵不期然意识到,之前在京尹和佟宇吃饭的那一晚,她进入餐厅之前看到的在回廊角落抽烟的男人,就是他。 好像,无论是在哪里,他总能准确无误地吸引到她的目光。 程若绵不禁偏头认真地看他。 他正低着头摁手机回消息,察觉到她的视线,看过来一眼,随后抬腕看表,道,“跟我去个地方。” 一直在车里坐着假装自己不存在的尚策,这时候听觉上线,下车打开后车门。 陆政绕过车尾去到另一边。 好像他总是如此,行事干脆利落,不给人反应的时间。 程若绵站在原地没动,说,“宿舍马上要闭寝了。” 陆政正要上车,听到这话身形停住,一手扶住车门,“……所以,你的意思是?” “太晚了我可能回不去宿舍。” 陆政笑得清淡,“我还能让你晚上流落街头?” 就这一次吧。 程若绵心里想着,就当这是最后一次。反正,以后与他即将毫无瓜葛了。 她上了车。 - 车外景致一路变化,车辆愈来愈少,越来越幽静。 末了,迈巴赫驶入一个别墅区。 经过一池巨型喷泉,沿着右边车道进入别墅区深处。一栋小洋楼的雕花大铁门自动打开,车子缓缓驶入,在正门门廊前侧停住,陆政自己开车门下车,尚策绕到一边为程若绵打开车门。 程若绵下车站在车旁看了一圈,只觉这里实在静谧,与世隔绝了一般。 两层小洋楼,前庭小院清雅别致。 陆政走到门廊下滑开密码盖,输入密码,打开门。 程若绵跟在他身后走进去。 陆政熟门熟路开了灯,一瞬灯光大亮。 一楼挑空很高,现代与古典结合的装修风格,古典拱形窗扇、古朴自然意趣的石砌壁炉,色彩上大面积使用白色系,整体色调和线条都偏向现代的简洁典雅。 客厅一面是占了半面墙的巨大拱形落地窗,可以想见,在这儿居住,四季都有美轮美奂的窗景可赏。 这是他的住处? 审美品味倒是很好,整个屋子都给人沉静杳然之感,有清微淡远的韵味。 陆政径直往开放式厨房去,顺手脱了大衣扔到餐椅里,而后打开上层酒柜,拿出来一瓶酒,搁在岛台上用启瓶器打开,又取过酒杯,倒了半杯。 做完这些,他双手撑着岛台台面,抬眸看向她,“喝点儿什么?” 程若绵犹豫了一下,摇摇头。 陆政看她两秒,回身从冰箱里拿了瓶矿泉水出来,推到岛台这边。 她慢吞吞走近,把那瓶矿泉水握在手里,隔着岛台与他相对而立,问,“……这是你的住处?” “不常来。” 那为什么带她来? 程若绵心里这么问了一句,并未问出口。 “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过来,这儿安静。” 远离他父亲所在的陆家大院,远离他常住的有家政和安保来往的瑞和,远离他母亲留下的南郊庄园。 她心思转了转,问,“……您今天心情不好?” 陆政正在喝酒,闻言,从杯沿儿上方抬眸看她。 他微仰着头,衬衫顶端扣子开了两颗,程若绵能看到他吞咽酒液时滑动的喉结。 喉结是男性的象征,是而,总被赋予某种特殊的靡丽意味。 想到这一层,她转开了视线。 颊侧升温,她能感觉他在看她,就在她即将承受不住的时候,陆政嗤笑一声,不咸不淡说,“……你关心?” “……只是随口问问。” 陆政没再回答,半靠着岛台对面的案台边缘,不紧不慢喝着杯中酒。 程若绵很想问,为什么带她来?是有什么事么?可此刻就开口未免显得太沉不住气,她就没作声,转头去看落地窗外。 北城二月天,树木萧瑟凋敝。也许这样单调的景致不足以吸引她,是而虽则眼睛望着窗外,全身的感官和注意力却还是在对面的男人身上。 她总是无法忽略他。 余光里的他,变成了烛火般的影儿,衬衫的灰和西裤的黑,成了映在视网膜上去不掉的色块。 她记得他的身材,在国贸商场外,仰视角度之中他笔直修长的腿、劲瘦的腰,还有那宽肩……浑身都散发着成熟坏男人特有的不动声色的攻击性。 她收回视线,过程中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明明什么也没有发生,她自己心绪却稍有不稳,掩饰似的拧开矿泉水,微仰头喝了两口。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她觉得现在开口时机应该是差不多了,便问了句,“您今天找我是有事?” 陆政那深沉的研究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两秒,“我倒是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儿,想跟我说的?” 明明是问句,他的语气神色却称得上漫不经心,像只是随口一问,结果如何都无关紧要。 程若绵云里雾里,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坦诚地摇摇头,“……没有。” 陆政虚眯了眯眸。 他是在给她机会了。 先前几次相遇寥寥数语中,他知道她在被谷炎纠缠,派尚策稍作打探便知道了她与谷炎过往的所有来龙去脉,可要不是刚刚在屏风后亲耳听到佟宇和谷炎的谈话,他也不会知道,她面临的事儿竟是如此急迫,就在周四晚上。 白纸一张的小姑娘,若是去赴约,后果不堪设想。 但现在看她的表情,她好像并不觉得这事儿跟他陆政有什么关系。 陆政轻轻勾唇,不置可否。 停顿片刻,他转而淡淡地道,“今儿碰见佟宇了,他跟我说起你。” 程若绵反应了一下,“……是么。” “他人怎么样?” “他帮了我很多次,应付谷炎。也从不要什么回报,所以,我请他吃饭也是想还一点人情。” 陆政重复她的用词,“‘从不要什么回报’”,他意味不明轻轻笑一息,“钱货两讫尚且有不少陷阱,你倒是信只行善举不要回报这回事?” 程若绵一顿。 他这样的男人,自然比她懂得更多这个社会的运转规则。 她也无意跟他争辩佟宇的为人品性,于是没作声。 陆政回身从酒柜上侧取出一只勃艮第杯,走回岛台边添了些酒进去,觉得有趣似的,“……既然有他在帮你,上次在南郊,为什么又让我帮忙?” 那自然是因为佟宇只能帮忙周旋,不能彻底—— 她心里想到这儿,就听正绕过岛台往她这边来的陆政不紧不慢笑说,“因为他解决不了问题?” 小姑娘实在有趣得很。 明知道只有他能不费吹灰之力帮她解决掉麻烦,在南郊那一晚的冲动行事被他拒绝之后,却谨慎起来了,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他要的是什么,她却是不愿再前进一步了。 这算什么?愿意跟他睡一觉,却只愿意是以“士可杀不可辱”的顽抗姿态,而不愿意摆出心甘情愿的姿态。 假意的逢迎也不肯。 程若绵没吭声,察觉他走近了她就下意识往旁边避开,冷不防却被他箍住侧腰捞回去,翻过来,面对面。 跟上次不同,刚刚那一霎他的掌心是紧密地贴住了她侧腰的曲线,紧握住,惊人的触感和力量感隔着布料传过来,让她心慌。 被他的臂膀围困在身体和岛台之间,距离太近,她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左避右避。 沉默良久。 似是欣赏够了她的慌乱,陆政慢条斯理开了口,“……再给你一次机会,有没有什么要紧的、棘手的事儿,需要我帮忙?” 程若绵微微怔住,就听他低低地点破,“……比如说,周四的饭局。” 她略略睁大了眼睛。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他怎么会知道这些? 陆政的神情是种运筹帷幄又对这种上位姿态非常习以为常的淡然平和。 他好似总是非常游刃有余,任何对她来讲天大的难事,对他来说,好像都只是顺手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容易。 程若绵眼睫低垂下去,做足心理建设,轻轻道,“……谢谢您,但是不用了,我有自己的打算。” 陆政毫不意外。 他不干涉她的决定,甚至非常欣赏她的有主见有章法似的,轻轻牵唇。 末了,只是很温和地对她说,“程若绵,再有任何事情发生,你就没有跟我讨价还价的余地了。知道吗?” 程若绵这时候还没明白他的意思。 只听到他近乎冷漠地笑了一息,“……而且,不必你对我玩什么花招,我会让自己尽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