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遁的前夫回来了》 1. 第 1 章 《死遁的前夫回来了》全本免费阅读 昨夜应是下过一场雨。 墙外的杏花被打落了些许,被春风扫进庭院,沾染了院里青石板上的潮气。 小径上,两个婢女踩着落花匆匆而至,到了最深处的一间厢房前一左一右站定。 其中一个年长些的轻敲了房门,道了声:“夫人。” 略等了等,没等来回应。另一个更年轻,也更俏丽的婢女对着门板露出个不耐的神色,径自把门推开了。 从门口向里望去,入目是一间陈设极尽华美的屋子。 屋中熏着龙涎香,地上铺着红线毯,金石琳琅、名贵珍玩随处可见。不知屋主费了多少心思和钱帛,才堆出了这样一座金屋。 唯独榻上的女子一张素颜寡淡,未曾沾染半点贵气。 被主子拨到这间院子已经三个月,迎春仍是看不惯这人的懒散懈怠,走路时故意踢到了门边的花架,发出一声杂响。 床榻上的人给吵醒了,徐徐起身后,仍是睡眼惺忪的样子。 迎春不大不小地叫了声:“夫人。” 雀儿双睫一颤,缓缓睁开了眼。 这一睁眼,恰如给画中人点了睛,素淡的面容便活泛过来。脸儿是小的,唇是嫩的,一双瞳仁黑而大,乌溜溜的,异常明亮。 忍冬知她还不清醒,上前压低声音道:“夫人,已是巳时了,大人方才命人传了消息回来,说是午时回府。” 雀儿一颤,脸上露出鸟兽受到惊吓般的神情,马上又强自镇定,垂下眼去。 忍冬见她神色不振,关切道:“夫人昨夜可是没睡好?” 雀儿一怔,点了点头。 昨夜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先是总能听到野猫哭春,高一声低一声,直叫得人心颤。过了会儿,听到几道重重的脚步声,仿佛是有人从高处跳下来,此后猫儿的声迹便听不到了,也不知是被人撵走,还是被人捂死了。 外头没了声响,雀儿却翻来覆去地更睡不着,直到听见三更的梆子响,才勉强迷瞪了过去。 模糊间好像还做了个梦,梦里红烛照雪,一室旖旎。 有人从后头拥住她,温暖的大掌环着她的腰,一手指着地上一只圆滚滚毛茸茸的幼猫,喉头压着笑:“这就是你给我生的崽儿?” 梦里有过一瞬的欢喜,只是不及细想,那画面又是一变。 冰天雪地的凉州城,人来人往的城门口,那人孤零零的躺在雪里,曾暖暖地捂着她的大手冷如玄铁,这回她却怎么都捂不热了。 梦境走马灯似的换,雀儿跟着那人的身影,一会儿悲,一会儿喜。一宿过去,比从前练功时还要累得多。 好在雀儿已经习惯,醒了便不想了。 她由婢女们侍候着起身后,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倚着窗棂,怔怔地向外头瞧着,不知在发什么呆。 这宅子也不知是抄了哪个官员的家,高台厚榭,曲径通幽,一步一景,颇有意趣。 但雀儿却很少四处走动,于她看来,这前后走不过二十步就得拐弯的庭院,远不如凉州的土屋开阔。 忍冬不在,迎春留在屋内替雀儿梳妆,见雀儿又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忍不住开口道:“大人有半个月不曾来了,夫人合该上心些。” 雀儿听见了,却没搭腔,只是眼神垂下来,落在脚边的红毯上。 “大人在外见多识广,平日应酬时遇到的官家小姐,酒宴上侍酒的歌姬舞女,个个温柔小意,知情知趣。夫人这般寡言冷性,如何拢得住大人的心?” 雀儿还是低着头,不说话,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迎春便也不搭腔了,转过脸去嘀嘀咕咕:“哼,麻雀飞上了枝头也是麻雀,哪里做得了凤凰。” 虽是嘀咕,声量却并不小,雀儿还是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楚。 岂止是迎春,这院子的下人,院子外的街坊,乃至她进京后遇到的每一个达官贵人,哪一个不是将她看作一只灰扑扑的家雀儿,上不得台面。 依稀记得梦中人也念叨过她的名字,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写下:“瞧,这就是你的名字。云雀之雀,纤足踏龙吻,游遨于青霄。” 原本以为要记一辈子的话,也不过三两年的光景,就变得模糊了。 雀儿听惯了这样的话,并不觉得如何伤心。只是觉得在这般处境中,还要念着从前的自己,有一点没出息。 等到午后,说是待会儿就回的那个人,一直没有出现。 正是百无聊赖之时,雀儿听见了一声细弱的猫叫。 抬头看去,挨着院子的那棵杏树上有只幼猫,挂在一根细枝上瑟瑟地发着抖,像是不知该如何下来。 只听窗页发出吱呀一声,迎春一抬头,窗边闷坐了半天的雀儿,突然不见了踪影。 “夫人!”迎春慌忙放下手里的活计,朝屋外跑去。 方才还恹恹地趴在窗台上的人,这会子竟然如飞影一般,在那一人多高的围墙上轻巧一蹬,看不清是怎样攀了两下,就飞掠到了墙外那棵杏树的高枝上头。 她朝略高一些的树枝尽力伸出了手,离那只幼猫却还有一尺有余。猫儿朝她细声细气地叫了两声,却好似害怕,瑟瑟地不敢靠拢。 雀儿口中发出很轻的安抚声,诱着那猫儿靠近。为了离得近些,踩在粗枝上的脚移了两寸,引得那杏树微微晃了晃。 树下,迎春吃惊地仰头看着,竟忘了张口唤人来。 正是晚春时候,风还有些清冷,吹得那树上的人衣角猎猎,鬓发乱飞。 “夫人、夫人,您小心些……” 迎春不敢大声说话,怕吓着那树上的人。若是不小心跌下来,就算是跌断了一根头发丝,只怕主子都饶不了她。 雀儿不以为意,只一心一意地哄着那只猫崽儿。好不容易将那猫崽儿诱得近了,雀儿单手一握,将那幼猫掂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揣在了怀里。 她上树上得轻巧,下来也容易,却不料下过雨的树干有些湿滑,一不留神,脚下稍一打滑,整个人瞬时向下坠去。 院墙内,迎春吓得惊叫起来。与此同时,院子各个角落不知何时有几个侍卫闪身而出,各个如弹弓般朝那树下墙头直冲过去。 最快的,莫过于从迎春身后飞奔过来的人,几乎是刹那之间,就奔到了墙边树下。 然而,从树梢坠落的人对树下的一切却浑然无察,脚尖轻点墙头,异常柔软的腰肢弯出惊人的弧度,一个鹞子翻身,就安安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落地的第一眼,还是去看怀里的猫。 “你疯了!” 一个不掩震怒的声音响起。 迎春和那些护卫闻言纷纷惶恐地跪下。唯独雀儿浑身震了一下,却没动作,站在墙边垂头不语。 来人快步走过来,一把攥住雀儿的肩膀,搂到身前上上下下看了几遍,转脸冲着跪了一地的护卫发火。 “都干什么吃的!这么大个人拦不住?” 护卫们全都以头点地,羞愧难言。 其实也不是他们玩忽职守,只是雀儿的身手确实快得出人意料。 不过一错眼,等护卫们反应过来,人已经站到树上去了。这时再唐突地跑出来,怕吓到了她,反倒令她失足跌落,这才迟了一步。 可是这些话就算说出来,听在主子耳中也不过是狡辩。 上次有个看院门的,因为听信夫人的话,不小心把夫人给放出去了,等主子发现的时候,那人刚提及夫人几个字,就被主子喝令掌嘴。 可见在主子那里,夫人做了什么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们这些下人有没有把人看住。没看住, 2. 第 2 章 《死遁的前夫回来了》全本免费阅读 待到屋内重新平静下来,已近日暮时分。 被斜阳笼罩的深院金屋之中,下人们无声地进进出出,整理一片混乱的内室,又在外间摆上了饭菜。 忍冬扶着腿脚发软的雀儿在桌边坐下。 桌上菜色丰盛,是那人在时惯常会摆的样式。平时若只雀儿一个人,是不会上这么多道菜的。 忍冬一边布菜一边道:“大人原要留下来陪夫人用饭,只是方才燕王府传了信来,大人不得不先走一步,等事毕了再回来陪夫人。” 雀儿这才想起,方才她昏昏沉沉时,好像是有人附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王府,什么公务。 她向来不太在意这些,听了也没什么反应,自顾自低头吃饭。 饭桌正中央摆着一道清蒸鲫鱼,是雀儿爱吃的,平时却少做,只有他来的时候才有。今日以为他会留下用饭,所以厨子还是做了,不过那人没吃上一口,都平白便宜了雀儿。 忍冬说话的时候,雀儿正在给鱼肉剔刺,话说完了,鱼肉也到了嘴里。 一旁迎春接了忍冬的话头,不轻不重地道:“听闻燕王府新来了一批枝戎女奴,各个肤白貌美,能歌善舞,也不知道大人今夜……还会不会回府。依我看,夫人用了饭,早些歇息就是了。” 雀儿一顿,突然咳嗽起来。 忍冬连忙给她拍背,好半天,终于咳出来一根鱼刺。 雀儿顺了一会儿气,把筷子放下。 忍冬瞧她这才吃了两口,想了想,道:“前些日子枝戎使臣进京后,就一直在拜访皇亲贵胄,据说是要找门路在京中贩马。今日宴请虽在王府,实则是那使臣做东,并非是风月局。” 雀儿垂着眼,不言语。 “哼,正是那使臣在,才叫风月局呢。”迎春道,“谁不知道那个叫乌西的枝戎人,生得比他们族的女子还俊俏,尤其是那双眼睛,比翡翠还绿,多稀罕。” 一直沉默的雀儿,忽然开口说了今日第一句话:“那使臣……叫乌西?” 迎春大剌剌点头。“正是。” 在忍冬略显疑惑的目光中,雀儿低低地又念了一遍这个奇怪的名姓:“乌西……” 可能是因为很少说话,她的声音听来有几分暗哑,和她温驯的长相不大相称。 像是在学语的稚子,她慢慢地吐露着字句:“可是枝戎人常见的名姓?” “非也。”迎春难得有机会在这个乡巴佬面前显摆自己作为京城人的见识,不等忍冬开口就抢着作答。 “乌西是姓氏,不是名字。枝戎人的姓氏有贵贱之分,乌西是贵姓。枝戎人前几年在战事上也折损了不少人,乌西一族的人丁越发少了。不然,使臣之位,怎么轮到这个年不过二十的毛头小子来做呢……” “就你话多。”忍冬走过来不轻不重地推了迎春一把,“去给夫人倒茶。” 她推着迎春去了茶室,走到门口时略有不安,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雀儿把头垂着,又恢复了往日那副沉默木讷的模样。 像是什么都没问过,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与此同时,燕王府莺歌燕舞,酒意正酣。 湖边水榭之上,居中坐着一位玉面金冠的男子,手中端着酒杯,却不喝自己的,转脸就着陪坐侍女手中的葡萄酒饮了一口,又朝旁边的人笑吟吟道:“听闻近日冯节使得了一软腰美人。不知和使臣献上的枝戎女相比,孰美啊?” 不等回答,另一边就有人先插嘴。 “王爷有所不知,今日节使大人原是要和小人一同来王府拜访的,到了王府门前却突然转了向,说是多日不曾回府,要先回去处理家事。依小人看,家事是假,惦记着那软腰美人才是真吧?” 说话人正是那使臣乌西,话是对着燕王说的,眼睛却瞅着对面的人。 燕王大感意外。“看不出来,冯节使竟也是怜香惜玉之人。” 被问话的人闻言启唇一笑。“王爷过奖。” 这人生来冷目剑眉,肃然时颇显阴鸷,只因这一笑,平添几分风流之态。 主宾三人身边各有一枝戎女侍酒,这人身侧的女子正好抬头看向他,被这笑晃了神,竟把酒洒出来些许,泼在了贵客身上。 “大人恕罪!” 侍女吓得立刻匍匐在地,连声求饶。 “有眼无珠的东西!”乌西破口大骂,连声唤人,要将她杖毙。 被泼了酒的人反倒是不动声色的那一个,不慌不忙掸了掸衣,并无言语。 燕王看了那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一眼。“罢了,我替你求求情。” 他斜睨了身旁人一眼,用揶揄的语气道:“节使大人,看在本王的面子上,饶此女一命可好?” 那人这才不紧不慢道了句:“燕王仁心,下官岂有不敬之理。” 燕王闻言一笑,摆摆手,挥退那惊魂未定的侍女,又点了自己身边的侍女带客人去更衣。 席上便只留下两人。等人一走,乌西开了口。 “哼,好大的官威。”视线还朝着那人方才离去的地方,口中忿忿不平,“方才我说他过王府而不入可不是玩笑。不过一个察子,未免太不识抬举了。” “察子?”燕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短短数月官升三级,父皇重用,群臣俯首。今日尚且披着察子的官衣,可明日谁知道呢?” 他瞥了乌西一眼,语气意味深长。“你不是想在京中贩马?不和皇城司打通关系怎么行。惹了他的嫌,随便一个由头就能把你撵出城去,到时候就算你求到王府跟前来,我也没辙。” 乌西闻言,漂亮的五官皱成一团,咬牙切齿了半晌,挤出一句:“多谢王爷提点。” 燕王不再说话,看向乐舞,面上仍带着笑,目光却沉沉的,看不出在想什么。 一曲舞毕,方才的舞女退下,换了一拨人登场。 乌西缓了神色,朝燕王道:“王爷,这是小人新近寻到的杂耍班子,把戏还算新鲜。听闻今年中宫寿宴将从民间选艺,想请王爷帮忙瞧瞧,我这班子可还入得了中宫的眼。” 燕王淡然地点点头。 空地上架起了五根高杆,顶端以绳索相连。 只听咚的一声,鼓声骤起。 几名彩衣少女爬上高杆,手持长剑,走上绳索,在鼓乐声中开始起舞。 绳索一上一下地晃荡,少女们也随着那绳索的起伏动作,每一步都颤颤巍巍,手中还要做出舞剑的动作,瞧着惊险万分。 “此舞为破阵乐,现下还未编排完全,等这几人练熟了,让她们在绳间飞身跳 3. 第 3 章 《死遁的前夫回来了》全本免费阅读 建德十七年,凉州城。 一辆马车从城中大道上缓缓经过。一只修长的手挑开车帘,车内传出温雅的说话声。 “不过几年没回来,凉州城里竟大变样了。” 本是大晋最西边的一座小城,凉州的街巷却是车水马龙,行人如织,小贩叫卖声络绎不绝,一派繁华气象。 叶春深倚上车窗朝外东张西望,目光流露几分惊奇。“冯兄,多亏你们打了胜仗啊。” 回应他的是一个散漫的哈欠。 “这——你就错了,要谢也是谢你爹,不光打了胜仗,还开放了边市,准许流民入城。不然,现在你就只能看到卖儿鬻女,民不聊生了。” 说话人高大的身躯结结实实占据了车厢一角,双臂抱怀向后靠着,是个散漫又冷淡的姿态。 “家父若听到这番话,一定很高兴。” 叶春深回过头来,轻轻一笑。 这是一个极为俊美的笑。 他的长相与寻常人有些许不同,高鼻薄唇,眉眼深邃,尤其一双深目似星,长睫如羽,虽然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但只是一眨眼一转眸,便已有了眉目传情的意韵。 有过路人透过车窗偶然瞥见,一时看得呆了。 同车的人却恍若未见,一副见惯了的样子,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作为应答。 “冯兄……还在生家父的气?” 叶春深有些试探着问。“听闻此次击退可托人,冯兄立了大功,进京受赏并非是家父一人的意思,京中那位也是赞同的。” 他口中的“京中那位”指的是当今的圣上,连着叫了几次的“冯兄”,自然是他眼前的冯稹了。 虽然聚首在凉州,但其实两人相识在京城。 叶春深十一岁那年,被父亲以求学之名送往了京城,实则为质。在国子监待了不到半年,因为才华出众,被老师引荐做了五皇子的伴读,在宫中结识了当时是四皇子伴读的冯稹。 冯稹出身平阳冯家,父亲冯凭早年和圣上一起打江山,因有从龙之功而受封爵位,后任侍卫司指挥使,是京城里顶顶厉害的人物。 也因此,哪怕冯稹打小是个不学无术的二混子,京中也无人敢将他小觑。 等他长到十三四岁,眼瞅着实在不能再荒废下去,圣上开恩令他跟着皇子一道进学,后来做了四皇子的伴读。 再后来,叶春深来了。就这么着,两人成了同窗。 冯稹比叶春深以及两个皇子都年长几岁,早在宫里混成了老油子,胆子也大得多,明明背负着监督皇子学业的职责,逃课最多的却是他,课业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常年在一众学子中垫底。 奇怪的是,对所有皇子及伴读都异常严苛的经筵官,唯独对冯稹网开一面。一旦发现他又干了什么偷奸耍滑的勾当,往往是吹胡子瞪眼开骂,不了了之收场。 冯稹十七岁那年,北境再生动乱,消息传来,他一反在课业上的怠懒,突然主动请缨,投军边关。 这一去,就是三年。 虽然学术不精,但在带兵打仗上,他似乎还算有几分天赋,平日里颇有些军功,如今已在军中不大不小做了个副将,更别提此次关外大捷,叶春深听闻圣上有意升他为主将,并破例允其袭爵。 然而,冯稹将回京的日程一拖再拖,一直拖到叶春深都回凉州了,他人还没挪窝。 瞧这样子,像是要天荒地老地拖下去。 叶父寄给叶春深的信里偶然提及,也对冯稹的任性妄为颇为不满,显然拒不回京不是他第一次违命而行了。 对上叶春深忧虑的眼神,冯稹嗤笑一声。“放心好了。眼下尚未有圣旨颁下,不过是多接了几封家书而已,算不得抗旨。” 叶春深对他的做派倒是了解,闻言便也放下心来,不过疑惑仍在:“冯兄多年不曾归家,难道就不想念京城风物么?” 冯稹瞥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道:“我年满二十,此时回京,家中该给我说亲了。” 叶春深道:“冯兄既已立业,成家岂非好事?” “京里的姑娘么,四平八稳的,总差点意思。”锐利的眉梢挑起一个不正经的笑,面上顿时有了风流相,“我还是喜欢凉州的姑娘,盘亮,带劲儿!” 叶春深到底年少,闻言顿时红了脸。平日里能言善辩的一张嘴,此刻却不知该接什么话才好。 冯稹倒像是来了兴致,像从前念书时那样,又开始使坏逗弄。 叶春深红着脸左支右绌,突然瞧见了街边的卖艺班子,顿时如看见了救星。 “冯兄,快来看!”叶春深抬手一指,“是走索仙人!” 冯稹憋着笑收了声,不急不忙顺着叶春深挑开的窗帘,朝外看去。 马车正经过一片闹市,卖艺者甚众。有走索的,踢缸的,还有吞剑的、弄盏的,聚起了大片围观人群,叫好声不绝于耳。 叶春深口中的仙人,不过是戏称。 只因走索人所踏的绳索架得极高,有穿云破雾之势,走在一根细绳上却稳如平地,好像真是凌空而行的仙人一般。 也是那人的扮相好,脸上施粉扮成个玉面公子,一身白衣飘飘,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在胸前摇扇,姿态从容优雅,仿若当真是谪仙下凡来了。 索下还有一个灰衣少年击鼓,用不同的鼓声控制着走索人的步子,时快时慢,时停时续,那走索人总是不慌不忙,配合得极好。 忽然,鼓声突然慢慢地快起来,且声响越来越大。 走索人正好来到绳索的正中,身体的重量将绳索向下压出一个弧度,随着鼓点原地上下起伏,忽然,鼓声骤停,那走索人随即腾空而起,猛一翻身! 只听——梆! 走索人双臂舒展,双脚又稳稳地踩在了绳索上,甚至还继续轻摇羽扇,好似信步闲游。 “好!” 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喝彩声。 一个穿着短打的矮脚汉走出来讨赏钱。叶春深示意小厮打赏,马车也停在了路边。 鼓声未歇。 走索人又表演了几个惊险动作,每次都引得下方啧啧称奇,鼓掌叫好。 叶春深到底年少,在马车里看得津津有味,都顾不上和冯稹说话了。 又引发了一轮叫好后,走索人走到绳索的一端,脚下用力蹬了几下,绳索晃荡的动静越发的大了,看样子应是要使个大招。 然而此时叶春深却叫了句:“不好!” 冯稹抬眼一看,正瞧见一道火光从人群间发出,朝着那走索仙人直射而去。不过转瞬,那火光在空 4. 第 4 章 《死遁的前夫回来了》全本免费阅读 人群突然哑然无声。 凉州城谁不知道河西节度使叶平峦的大名? 凉州七城十万家,曾有过半沦陷于可托人的铁蹄之下。若不是十七年前叶平峦奇兵突降,把可托人赶跑,重整河山,如今的凉州只怕早就成了可托人的掌中之物。 叶平峦叶就此一战成名,后来被封为河西节度使,在河西扎下根来。 此后,叶节使在凉州待了十七年,就让凉州人过了十七年的安稳日子。 前几年听说叶节使将独子送去了京城,如今算算年岁,想是正巧刚刚回来。 一时之间,人群中议论纷纷,向叶春深投来敬畏又仰慕的眼神。 叶小郎君的话就等同于叶节使的话。叶小郎君说是此人,就一定是此人! 围观者纷纷唾骂起那起了害人之心的小罗宣来。 小罗宣此时也知道碰上了不得的贵人,哑了火,一脸灰败地等候发落。 叶春深收敛神情,道:“你既伤了人,便应赔偿,尤其伤者看大夫的钱,于情于理都应由你来出。” 小罗宣一听,哀嚎起来:“我没钱、我没钱!我、我兜里就只有几个铜板,赔不起啊!” 叶春深摆了摆手,侍卫们便在小罗宣身上翻找起来,确实只在缠腰上摸出了几文钱。 叶春深侧脸去看走索班子那头,灰衣少年还在搂着昏迷不醒的走索仙人,旁人有说人死了要他松手的,他却死活不肯。 小罗宣还在苦苦哀求:“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可是我真的赔不起啊。家里还有奶娃子要养,一天挣的几个铜板,都不够媳妇喝口热汤的。我没钱赔他啊!” 围观者纷纷唾骂:“知道赔不起还害人?叶公子,快把他抓到牢里,看他还能不能出来害人!” 周围是纷纷扰扰的议论声,叶春深却沉吟着,没有轻举妄动。 他思忖了一回,垂眸看向昏迷不醒的人,神色悲悯,有如神佛。 仰头看时不觉得,到了平地上才发现,被击鼓少年抱在怀里的走索人身量并不高,甚至说得上矮。而且身形极瘦,尤其那手腕,细得仿佛一掐就断,瞧这身板,估摸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 叶春深叹了口气,这一摔,只怕这孩子摔断了骨头。 万幸的是还有一口气在,且孩子的骨头长起来快,应当不至于废了后半生。 这时身边凑过来一个矮脚汉,正是刚才讨赏钱的人。 他朝叶春深扑通跪下,咬牙切齿道:“叶小公子,您可千万别放过那小罗宣,他嫉妒我们比他赚钱,比他更会讨赏,便生了歹意,想要我家雀儿的命!” 他哀哀戚戚的,长满横肉的脸上流出两行热泪:“我家雀儿,打小跟着我四处流浪,吃了多少苦头,这才刚进凉州城过了两天安稳日子,就让这天杀的小罗宣给害了。我的儿,我的娇儿,我的心肝肉儿啊——” 他哭号起来,盖过了小罗宣的嗓门。 “叶小公子,您行行好,帮帮我们吧!” 两边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大声,叶春深也被吵得头疼,一条腿还被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矮脚汉给抱住了,一时竟走不脱。 他叹了口气,伸手在怀中摸到自己的荷包,刚想拿出来,手下却顿住。 包括小罗宣和宋矮子在内,众人都眼巴巴地将他看着,不知他为何突然不动了。 说出来肯定不会有人信,堂堂节度使之子,凉州七城的少主,囊中竟然一空。 方才叶春深下车时,将自己的荷包给了小厮,去赔给那些受了无妄之灾的摊贩。不过如此一来,在这个需要他逞英雄的时候,他却陷入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境地里。 不及多想,叶春深转身上了马车,朝正在看好戏的冯稹拱了拱手,脸上略有几分惭色。“冯兄……” “怎么?”冯稹一见他这神情就猜到了情况,揶揄道,“堂堂节度使之子,兜里没钱?” 叶春深无奈一笑。“这一路上,路遇不少乞儿,少不得施舍些……” 方才给出去的,已是他身上最后的银子。 “叶小郎君,仁人君子。在下自愧不如。”冯稹的双臂又抱回了胸前,面露冷色,“不过你既然没了散财的本钱,不如就此罢了。横竖他们的官司与你无关,不管是赔钱还是赔命,由他们自己争去。你帮着把人扭送官府,便算仁至义尽了。” 叶春深倒是知道冯稹一直不喜多管闲事,只是袖手旁观,也绝非叶小城主的做派。 “那孩子摔断了腿,接骨疗伤总要几两银子才治得好。不若冯兄借些散碎银子给我,待会儿回府一定双倍奉还……” “不是银子的事。”冯稹断然打断他。 叶春深面露诧异。 冯稹冷然道:“我说了,这是他们的官司。与你,与我,都没有关系。” 叶春深想了想,道:“救人一命,积善积德。冯兄不愿?” 冯稹沉默片刻,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你救了这一个,还有下一个。若外头那些缺胳膊断腿儿的都找你要钱治病,难道你能救所有人?” “能救一个是一个。” 容颜绮丽的少年郎君微微红了脸,但语气颇为坚定。 “此次离京,一路上我亲眼所见,多少百姓或受外敌侵扰无家可归,或失了田地只得沿路行乞,心中十分不忍。”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引],倘若每个人都像我一样,看到可怜人都去搭把手,想必世道也不会这么难。冯兄,你说我说得可对?” 叶春深平时颇为端雅老成,说这番话的时候倒是有些难得的少年气。 冯稹冷眼看他半晌,叹了口气。 “罢了,论口才,我说不过你。” 说罢,朝他迎面扔了个东西过来。 叶春深一把接住,低头一看,是个荷包。 “就知道冯兄不会这么狠心!” 他抬头扬起一个笑,顿时狭小的马车车厢里都仿佛亮了几分。 来不及数清里头的银两,叶春深拿着荷包就跳下了车。 只是那荷包还没在手心里捂热,就被早早等在一旁的矮脚汉迫不及待地一把夺了过去。 “多谢叶公子、多谢叶公子!大恩 5. 第 5 章 《死遁的前夫回来了》全本免费阅读 叶春深随即松开双臂,侧身向后一步,引荐身后之人。“母亲,这是我在京城的至交好友,冯兄。” “冯稹见过固北公主。今日特受叶节使之托,送少主回府。” 从叶春深身后走出一个穿着武官绣衫的男子,身形高大,宽肩窄腰,躬身行了一个固北公主极为眼熟的叶家军的礼节。 “公主金安。” 虽然在叶春深口中是“至交好友”,实则从面相来看,他与叶春深是截然不同的人。 叶春深的神情总是谦和,温润如玉。 而冯稹,明明笑着,脸上却有一种冷相,一旦敛眉,眉眼更是冷厉如剑锋,仿佛天生就是要舞刀弄枪,杀人夺命的。 虽是头一次见,固北公主却觉得他眼熟。 她细细看了冯稹几眼,道:“你长得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你是冯凭的儿子?” 她嫁入中原多年,汉话已说得很好,只是言谈举止并不周全,有时是刻意为之,有时只是随心之举。 叶春深知道母亲言行与汉人迥异,担心冯稹误会,正要插话,却听身旁人已恭谨作答。 “正是。” 冯稹略一颔首。虽姿态谦逊,表情却并不卑微,兼之身量高大,眉目舒展,与叶春深站在一处时,明显让人觉出他年长几岁。 固北公主无视了儿子在一旁略有不安的神情,又问:“你是长子还是次子?” “次子。”冯稹略一停顿,道:“家兄已过世多年了。” “何时的事?”固北公主语露惊讶,并不似作假。 “是我八岁那年……距今已有十二年了。” 固北公主的眼神一软,话音也低了。“竟是中原人说的,白发人送黑发人。” “不。” 冯稹抬头,脸上竟然带着轻微的笑意,说不清是什么含义。 “先父母也是同一年同一日过世,未有哀伤的机会,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就算是言谈无忌的固北公主也难得语塞,半晌,讷讷道了句:“节哀。” “谢过公主挂念。” 冯稹仍是淡笑着,看不出心绪。 一旁叶春深早就悬了半天的心,见谈话陷入僵局,连忙插了几句,又从钱叔那里偷偷拿了些银子还给冯稹,看他上马离去后,这才陪同母亲进了节使府的大门。 叶家家主叶平峦驻守凉州多年,节使府早已不是当初简朴潦草的模样。更何况此处山高皇帝远,规制形同虚设,单是那足以跑马的前庭,就让京城的高门大户望尘莫及。 到了后院,更是别有一番天地。虽不比中原推崇的雕梁画栋、奇木怪石,却也有自在山水,别有一番开阔意境。 少顷,至一偏院,固北公主命下人都散了。 没有外人在,叶春深这才亲昵地挽上母亲的手。 母子二人走向更深的内院,边走边闲谈。 “我的乖儿。” 没走几步,固北公主忍不住停下来轻抚他的脸,肩头,臂膀。“竟长得这样高了。” 叶春深当初离开凉州时刚满十二岁,如今虽未满十七,身量已比离家时高出许多,即便是方才站在冯稹身旁,也只略矮了几分。 叶春深乖顺地低下头来让母亲抚摸发顶。 “是长了不少,只是比起父亲还是要差一截呢。” 固北公主的手一顿,面色也淡了几分。“你还小,以后会比他高的。” 叶春深敏锐地察觉到了母亲的不悦。“母亲又和父亲置气了?” 固北公主轻哼了一声,顿了顿,轻声抱怨道:“他不让我去城门口接你。” 在外人面前高高在上的异族公主,在自己儿子面前却流露出少女般的小脾气。起了话头后,又忍不住控诉起丈夫来。 “说我带人出城,兴师动众,会引得百姓不满。可他不想想,他带着卫兵在凉州城中横冲直闯时,怎么就不算兴师动众?儿子回家,他自己不去接就罢了,连我也要拦着。” 叶春深不得不替父亲辩解。 “这几日将降雪,父亲也是怕母亲出门受冻。再者说,父亲不是托了冯兄代为迎接?冯兄和守城军士熟识,我一路回来都未曾受阻,多亏父亲的安排。”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固北公主似对丈夫积怨已久,平日里不曾在书信中赘言的话,总算有了机会 6. 第 6 章 《死遁的前夫回来了》全本免费阅读 翌日清晨,下了今年第一场雪。 叶春深早起溜溜达达在园子里赏了会儿雪景,喂了会儿鱼,直到实在无事可干了,这才磨磨蹭蹭去了主院的书房。 果不其然,叶平峦也才刚到。 他每日早起练功,但只要是在公主院中过夜,作息都会推迟许多。叶春深幼时便知道这一点,如今也未有改变。 叶春深进来后,叶平峦便屏退了下人,示意他在书案前坐下。 “太子薨后,京城动向如何?” 没有半分迂回,连亲人间的嘘寒问暖也没有,叶平峦直接发问。 叶春深收敛了神色,谨慎作答。 “半年前太子暴毙,皇上震怒,东宫封了十日,未有所获。一个月后皇后过继了赵王,再不久,皇帝给燕王和卫家女指了婚,但未再立储君。” 这些事,早有线报送到叶平峦手中,今日再问一次,既有互证相确之意,也是在考察自己的独子,身处危城困局,是否耳目皆明。 但知道情报还不够。 叶平峦敲了敲桌。“分析。” 叶春深的神情更肃穆了几分。 “先太子为褚后独子,年不及弱冠,身体康健,无病无灾,所谓暴毙之说实在可疑。宫中有流言称,先太子是饮食中误服了毒物,七窍流血而亡,但皇上后来封宫细查,却没能查到毒物的来源。只是经此一事,皇上对宫中管制大为光火,皇城内部几乎被血洗一遍,如我等外臣入宫,检验也比从前繁琐得多。” 此事叶平峦一早知晓,此时也没有多问。 叶春深便继续道:“储君一失,原本稳固的中宫便有了动摇之态。褚后匆忙过继嗣子,想来也是担忧失了帝心之故。只是褚后择中的赵王年过二十,虽生母是皇上潜龙时的发妻,实则近年来在皇上面前已愈发没有地位。褚后没有过继年幼可教的宗室之子,而是选择过继皇长子……” 叶春深沉吟了一下,不觉压低声音:“皇后是皇上最亲之人,龙体安否最是清楚。皇上如今虽春秋鼎盛,但早年马上打江山,落下隐伤也未可知。甚至……” 此后便无需多言了。 褚后出身褚家大族,处事向来滴水不漏,如果不是紧要关头,怎会兵行险着。 倘若皇上果真命不久矣,比起年幼无能的宗室嗣子,扶持已成年却无母族的皇子不见得就是一步坏棋。 听到此处,叶平峦仍然面色平静,并无意外之态,也没有搭腔。 叶春深只好继续讲下去。 “现如今除赵王外,宫中尚有三位皇子。燕王母妃不显,晋王体弱多病且年幼,唯独齐王有贵妃与陈家做倚仗,与赵王隐隐成相争之势。但皇上给燕王指了婚,指的还是才名在外的卫家嫡女,应有与齐王、赵王制衡之意,即便是皇上,也要从旁观察一二,再择储君。再则,褚后匆忙过继之举惹恼了皇上也说不定,此举也是为昭示龙体安康,安稳朝局。” 说完,叶春深不再出声,在等待父亲回答的过程中逐渐紧张。 半晌,叶平峦慢慢开口。 “有一点你说得不对。皇上指婚燕王与卫家,非但不是给他助力,令他与两王制衡,恰恰相反,是要休了他夺嫡的心。” 叶平峦站起来,走到叶春深身前,低下头道。 “卫家与褚家、陈家都不同,没有争储之心。皇上正是深知这一点,才放心地让卫家女嫁入皇室。” 叶春深诧异抬头,正对上父亲意味深长的深眸。 “你以为卫家何以两朝专美?” 大晋朝最富盛名的将领,和缓的话音中,既有征战沙场的刚毅,亦有久经官场的老辣。 “皇上登基前曾召集部下密谈,我也在列,那时便听得卫道之对皇上许诺,卫家一不掌财,二不掌兵,卫家女若进后宫,则卫家家主致仕。无论前朝还是今朝,卫家永远甘居次位。不争头功,也不抢独权,这才是最让皇上放心的。” 叶春深顿时明白了父亲的言外之意。 “那么……除去晋王,便只有赵王和齐王夺嫡。” 赵王投入褚后门下,齐王则有贵妃撑腰。看似是两王之争,实则是背后的褚家和陈家相争。 坐观两虎斗而收渔利,或许,这才是皇上的真意。 “无论是褚家还是陈家胜,皇位上坐着的人,总归是姓晏。” 比起在京城久居的叶春深,远离朝纲多年的叶平峦说话更没有顾忌。“皇上年不过五十,即便有恙,未来十年总还做得数。” 大掌拍了拍儿子尚显瘦削的肩。“他们爱斗,就让他们斗去吧。只要我们不淌这趟浑水,便是日后门庭清冷些也无妨。” 叶春深一怔,忽然明白过来。 “原来父亲宁舍兵权也要换我回来,是这个缘故。” 他自十二岁入京城,名为访学入仕,实则被扣为人质。叶平峦手握重兵,又与折罗曼族公主联姻,皇帝对其早有防备之心,一直想办法召其回京。 但这些年来可托侵扰不断,叶平峦不但未曾像皇帝希望的那样卸甲归田,反而趁战乱组建起令可托人闻风丧胆的叶家军,在边境建起固若金汤的凉州城。 直到五年前,皇帝以修文馆为名,广招世家子弟。叶家避无可避,只得让年仅十二岁的独子孤身入京。 初初接到诏令时,叶家很是乱了一阵。 叶氏父子倒也罢了,惜子如命的固北公主难得在叶家摆了一回公主的谱儿,放话说宁可带着儿子归族也不能把人送到京城那个虎狼窝里去。 后来不知叶平峦用了什么办法说服了公主,条件是必须在儿子成年前将人接回来。 此后五年,北疆战线逐一收紧,与此同时,叶家军的兵士数量逐年减少,到今年已不 7. 第 7 章 《死遁的前夫回来了》全本免费阅读 叶春深留在书房中看了会儿父亲留下的公文,晌午一到,径自随意用了些饭食,又不急不忙品了一壶茶,这才慢悠悠地前往后院母亲的住所。 固北公主正好刚起。 不比昨日那般精神头足,没说上两句话就哈欠连连。叶春深陪她逗了会儿闷子,服侍着她饮了半碗粥,又软磨硬泡逼她用了些清淡菜式,直到她作势要打人了才作罢。 幼时还会缠着母亲闲谈胡闹,如今大了,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来的那一夜所有人都会被赶出院落,连他也不例外,也明白了为什么第二天父母总是双双晚起,而母亲格外贪睡些,总要过了午时才能醒。 虽然晚起的人难免有些公主脾气,但叶春深向来体贴,总算哄得母亲绽开笑意。 只是不等母子二人续上昨日未竟的絮语,便听门口传来一阵喧哗。 “可是六郎回来了?怎么也不知会我们一声,这都多久没见了。六郎,六郎啊!你伯娘来看你来啦!” 固北公主脸色一僵。叶春深也暗暗叹气,却还是起身相迎。 “是六郎的不是,给伯娘赔罪了。” 门帘掀开,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妇人大步进来。此人正是叶家长媳尤氏,也是固北公主的妯娌。 叶家家丁不算兴旺,叶平峦上头仅有一个兄长,名叫叶平章。早些年,还动过科举入仕的念头,只是实在不是读书的料,蹉跎多年未能通过乡试,现如今也只是托胞弟的关系,讨了个闲职混饭吃。 叶平章年纪不比叶平峦大多少,但成亲要早许多。彼时叶平峦尚未在军中发迹,叶家也不过是凉州城里的普通人家,因此娶来的媳妇也出身市井。 谁料不过短短数年,平平无奇的叶家二郎在军中屡立奇功,在边塞扬名不说,最后甚至一力将主上送上王座。叶平峦因从龙之功得封河西节度使,后来更是迎娶了一国公主。 虽然在中原人看来,折罗曼不过西域一弹丸小国,但公主出嫁当日的盛况,还是让叶府上下,以及全凉州城的百姓瞠目结舌。 威武昂扬的战士护送着流水般的嫁奁,附赠可踏平一座城池的汗血宝马,以及公主的仪仗和芳姿,有幸得见的人多年后还在回忆时啧啧赞叹。 所谓倾国倾城,不过如此。 相较之下,叶平章夫妇显得如此平庸。 尤其是那市井出身的尤氏,虽然身份是嫂嫂,在一国公主面前,总免不了露怯。只是时日一长,看这高高在上的小公主进了二弟的后院之后,也没再摆什么公主的款儿,便也慢慢的生出了些别的心思。 “六郎啊,你这……哟,公主在呐。” 尤氏虽然穿得雍容,可是仪止却不如身上的衣服尊贵,进来后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在还未撤走的饭桌上打了几个转,这才正眼看向此间的主人。 固北公主欠了欠身,仍旧坐着。 叶春深站起身来向尤氏施了礼,便站在母亲的身侧。“不知伯娘找我何事?” 尤氏的目光一移过来,便看到一对形似姐弟的母子,无论站着还是坐着,均是风姿绝代,超尘脱俗。 她勉强按下心中那点嫉妒,抬出一个笑:“不是说了,你久未归家,伯娘来看看你。不过……倒也真有一事,伯娘想向你打听打听。” “伯娘请讲。” “听说你在京城里给皇子当伴读?” 尤氏一口气喝完了下人给她上的茶,又自顾自地倒了一杯。“皇子伴读……想必经常和那些王子王孙打交道,大官见了你们都要下拜的吧?平日里在宫中进出,那应该也经常又机会见到什么贵妃、公主喽?我听说那位庆安公主长得甚是貌美……” “伴读是外臣,不可入后宫。”叶春深余光瞥见母亲以手掩唇,小小打了个哈欠,心中略有不耐,面上却仍旧温雅,“还不知伯娘所问到底何事?” “啊,是、是。”尤氏也瞧见了方才这一幕,心道美人就是美人,连犯困看起来都赏心悦目。 尤氏原也不是为着闲谈来的,又兜了几个圈子,终于道:“伯娘是想着,你既然回来了,那皇子伴读的位子不就空了一个?这么好的官位,若是平白让给了别人,可惜了不是?伯娘是想问问你,你看……你看你那堂哥、我家俊儿是不是能顶了你的位子,给那王子王孙做个伴儿?” 她拍着胸脯道:“我家俊儿读书可厉害哩!不比那些个举人老爷差!” 尤氏口中的俊儿是她的长子,她育有一子一女,女儿与叶春深同岁,已经嫁人,儿子名叫叶容俊,今年已是弱冠之龄,还没有找到正当营生。 自叶平峦封了节度使后,叶家说是鸡犬升天也不为过,衣食用度不知比从前丰厚了多少倍。 但在用人封官上,叶平峦却十分小气,不肯让自家人任要职。叶平章私底下不知道抱怨过多少次,从来无用。 眼见儿子年纪也长了,却依旧无所事事,整日在府里和那些个丫鬟戏耍厮混,也实在不像样子。正巧叶六郎从京城里回来,叶平章夫妇求不动弟弟,便把主意动到了侄儿身上。 “原本呢,伯娘和你伯伯舍不得俊儿,就想留他在凉州。可要和京城比起来,凉州又算得了什么呢?” 叶平峦因军功受封时,曾将叶家人接到京城住过一段时日,京城的富贵荣华迷了叶家人的眼,从此心心念念要在京城过人上人的日子。 可惜叶平峦后来决意离京,带着叶家人一起回了这鸟不拉屎的凉州城,眼见靠他去京城过好日子是盼不上了,可若是儿子争气,把爹娘接去京城养老,那也是美事一桩。 这般憧憬处处都好,唯一不好的是和叶家家主的打算相悖。 “伯娘有所不知,宫中伴读不过是个从九品的芝麻官,说来惭愧,连俸禄都拿的最末一等。且伴读平日里并非单单只是给皇子作陪,若是皇子犯了错,那惩戒的板子可不会打金枝玉叶,都打在了伴读身上。” 8. 第 8 章 《死遁的前夫回来了》全本免费阅读 出门后,叶春深叫来马车,低声嘱咐了车夫几句,便和冯稹一道出发了。 一路上,冯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叶春深闲扯,没留神这一路的距离,都够去酒家几个来回的。 车停,一掀车帘,入目是一家医馆。 冯稹跳下马车,双臂抱怀。“这是……请我喝药酒?你年纪轻轻,口味够怪的。” “几日前你我在路上救了一个走索的伎艺人,记得吗?” 叶春深微微一笑,提醒他:“是你说的,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 冯稹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又促狭道:“可不敢当这救命之恩。明明做好事的是你叶六郎,我只是个看戏的。” 叶春深却摇头。“冯兄莫过谦了,看病求医用的可是你的钱。” 说罢,硬是拉着他进了医馆。 医馆堂屋中的药柜前,一个伙计正在忙活,余光瞥见有人进来,扬声道:“客官可是来看跌打损伤的?不巧,坐堂大夫出诊去了,估计得过了午时才能回来。” 叶春深温言出声:“我们是来寻人的。请问,前几日送来的伤者何在?” 伙计回头,见是两位贵人模样的公子,不敢怠慢,连忙放下手中活计,出来行礼。 “我们医馆收治的病患都安置在后院,公子请随我来。” 叶春深随着伙计走了两步,忽然回头:“冯兄不一起去看看?” 回答他的是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用不着,待会儿你就出来了。” 叶春深一时不解,前头那伙计又在殷勤招呼,只好先跟着去了。 医馆后院飘着浓重的药味儿,隐隐传来唉声叹气的声响。 叶春深不禁问道:“伤者伤得可重?” 伙计边走边道:“以前没见过公子,想是头回来吧?我们医馆在这一带颇有名气,坐堂大夫的接骨术是一绝,来此看病的多是伤筋动骨,难免会喊痛的。” “公子要寻的人可是府上长工?这年头,似公子这般心善的主家可少了,多是把人往这一扔,生死由天的。”他将叶春深引至一间厢房,“养伤的人都在这了,公子且看。” 叶春深缓步上前,只见昏暗的厢房中摆了一张木板搭的床,上头躺着几个伤患,都是男子,且年纪都不小了,最年轻的那个瞧着也有二十多岁。 叶春深向伙计道:“不对,不是这几个。那日我派人送来的,是个伤得颇重的孩子。也不是我府中人,只是在外头卖艺,意外受了伤,我便命人送来了医馆救治,距今也不过四五日。” 伙计一愣。“孩子?” 叶春深又仔仔细细将那日的情形形容了一遍,听罢,伙计一拍大腿。“公子说的是那个女娃娃啊。” 他指了指门外道:“那天我不在医馆,也是后来听坐堂大夫说的。当日,公子的人将那个受了伤的女娃送来后,大夫刚给女娃正了骨,还预备要开方熬药的,那个女娃的爹说什么都不肯吃药,就把她抱走了。” 少顷,伙计带着叶春深从后院回了大堂。 冯稹还抱臂靠在门框上,半步不移,闭目养神。听到动静,抬眼朝叶春深看来,表情戏谑而笃定,仿佛早就料定了这个结果。 叶春深的神色还有些茫然。 “冯兄,我不明白。那日明明给够了银两,便是在医馆住上百日,也是无碍。他们为何要走?” 冯稹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 “正是因为给的钱足够多,所以他们才会走。你鲜入市井,不知道这些走街串巷的伎艺人无不出身贫苦,还有许多是小小年纪就被父母卖给班主。凉州不比京师物贵,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卖不出一两银子的价钱,若是胡童则更贱。我那日给你的荷包,里头的碎银加起来不下十两,够那班主再去买十个幼童了。” “等那个受伤的孩子养好伤,少说也许数月。这数月里,那杂耍班子难道就不行街卖艺了吗?更何况,即便人救治过来,能否恢复得和从前一样灵便,也是两说。若是钱花了,人没治好,班主岂不是做了亏本的买卖?” 话音刚落,一旁的伙计顺嘴接道:“这位公子所言极是。这样的人,我们医馆也见得多了。唉,穷人死一口,不如死条狗。” 他又朝叶春深道:“公子救了人,原就是那孩子的造化,但那孩子命里该不该绝,得看阎王爷的意思,已不是公子能管的事了。” 叶春深一时怔然,片刻后,摇头苦笑道:“原来当初冯兄是这个意思。” “古书上说,衣食不周,则鬻儿女,米珠薪桂,则人相食。可笑我自诩聪慧,却不懂得市井间最简单的道理。若论辨世情、识人心,还是冯兄看得清楚。” 冯稹一顿,并未露出往常的戏谑神情,道:“不过是比你虚长几岁,见得多些罢了。” 他直起身,下了台阶。“走吧。” 叶春深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转身。 医馆的伙计正跟在他们后头送他们出门,突然听到前头的公子温声道:“劳烦,可否再帮个忙?”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一条小巷巷口。 巷子太窄,两边都是茅草屋,屋前凌乱地扔着杂物,无法行车。冯稹和叶春深先后从马车上下来,步行而入。 冯稹面色不大好看。 “叶大善人,虽然道理说送佛送到西,你也没必要非真来这西天不可吧。” 此处正是城西的一个名叫小西天的地方,三教九流混杂而居,城外来的流民也有不少聚集在此处,随处可见面黄肌瘦的浪人,空气中弥漫着难以形容的怪味儿。 叶春深只是含笑道:“方才那伙计说的应就是此处……冯兄,你瞧。” 正说着,巷侧出现一个勉强可以称作门的缺口,往里看去,可隐约瞧见地上堆满了花球、绳索、旗杆一类的杂物。 方才医馆的伙计说,叶春深救的那个女娃和她的杂耍班子就落脚在此处。不过此处人员流动频繁,杂耍班子也会辗转各地,通常不会在一个地方长久待下去,也不知道几日过去,那个叫宋矮子的班主还在不在。 冯稹叹了口气,越过叶春深,先行进去,一路走,一路用脚踢开了路上的障碍。 虽然是白天,但茅屋内十分昏暗,空间逼仄。叶春深跟着冯稹走进去,几乎目不能视,只跟在他背后,一步步挪动。 突然间,前面的人伸出手拦住他。“别动。” 冯稹侧过身来。“当下脚下。” 叶春深摸索着半蹲下来,手碰到一个温热的东西,怔了一怔,方意识到这是个人。 此时冯稹已转身出去,片刻后,屋侧被人掀去了一些遮挡物,总算泄露进来一线日光。 叶春深垂眸,看清脚下之人,正是他在寻找的那个走索的孩子。 卸去了那日扮作仙人面妆之后,终于可以看清她的长相,是个面容清秀的女孩。只是眉头紧蹙,呼吸有些发急,面色发黄,双颊处却有异样的潮红。 叶春深探了探她的额头,刚要说话,却听身后又是一暗,紧接着一个少年大声怒喝:“哪里来的狗贼,给我放开她!” 不及反应,一道黑影朝他直扑过来。 叶春深一惊,又怕闪躲踩着脚边的伤患,仓促间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听到几声急促的脚步声,那道黑影在他眼前戛然止住。 “小子,叫谁狗贼?” 冯稹拖着那身影来到屋外。 屋内重新恢复了适才的光亮。 叶春深向外望去,只见冯稹将一个身着布衣的少年按倒在地上,尚不肯屈服,兀自挣扎。只是在比他强壮许多的成年男子面前,那点挣扎犹如蚍蜉撼树,只博得后者逗弄的一笑。 “冯兄,手下留情。” 清雅的声音响起,屋外两人的动作都是一顿。 布衣少年奋力抬头,只见破败潦倒的茅草屋内走出来一个玉面金冠的公子,瞧着年岁和他差不多大,但打扮和气度却和他截然不同。 正如目前的处境一般,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被冯稹制住的少年张口就骂:“去你娘的!谁要你手下留情!” 他又仰头照着冯稹骂道:“方才叫你个狗贼偷袭,你敢松开我再打一场吗!” 冯稹不怒反笑,手下使劲儿,把少年捏得痛呼一声,眼睛却看向叶春深:“你瞧,好心没好报。”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响动。 一个矮壮的汉子带着几个七八岁的小童从巷口而入,先是见到冯稹一愣,接着又看到他身后的叶春深,连忙上前道:“叶小公子,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此人正是此前从医馆把人带走的宋矮子。 不等回答,他又注意到了被冯稹按在地上 9. 第 9 章 《死遁的前夫回来了》全本免费阅读 进入腊月,凉州城里愈发热闹起来。但节使府里的气氛,却一日冷过一日。 冯稹又来找过叶平峦几次,有一回在门前拦到了他,还是为着追捕可托残部的事,当着一众属官的面和他大吵一架。等叶春深听说的时候,叶平峦已贬了他的职,丢到城门口看大门去了。 一个不听话的小兵还可以算作眼不见心不烦,但叶家长房那边就没那么好对付了。 叶平章夫妇似乎是铁了心的要把儿子送去京城里当大官,见天的来寻叶春深套话,惹得他烦不胜烦。 碍于是长辈,叶春深不好太过强硬,但可能是他委婉的态度给了对方一种错觉,似乎求官也不是不行,只是得找对人,用对办法。 于是过了几日,偶然去前院书房找书的固北公主,在男主人用来临时休憩的窄塌上,发现了两个衣不蔽体的美人。 当得信后匆匆赶回的叶平峦亲眼目睹了两个美人梨花带雨的求饶,衣衫不整的叶容俊才匆匆赶至,直言这两个美人是他的一点孝心。近日他醒悟自己以往对叔叔太多敬畏,少了进献,希望叔叔笑纳后,对侄子的前程多上些心。 听了这番狗屁不通的孝心后,叶平峦罕见地大发雷霆,不顾兄长的恳求,亲自动手杖责了叶容俊,又命钱叔把当日值守的侍卫、下人等全部清除出府。 那几天,叶府上下鸡飞狗跳,就连向来清净的公主的院子也少不了响起了板子声。 以往叶平峦从不插手公主院子里的人事,这一回也打着军法的旗号,发落了好几个下人。 固北公主理所当然的发了脾气。 不为那两个美人,而为叶平峦插手她院中的事,为此好几天不准叶平峦踏足她的院落,也不理会叶春深的好言相劝。 叶平峦那边也是余怒未消,一言不对就又要打板子。明明是大过年的喜庆日子,叶府里人人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叶春深夹在父母之间来回说和,却没一个人听他的,还要分神去处理怨天尤人的长房、嘴碎又爱打探的旁支亲戚,整日忙得焦头烂额。 听后院的下人说,被他救回来的雀儿醒了,他也没空去看,只交待了下人几句,让人好生看管,便去忙前头的事去了。 一晃年关将至。 冯稹托了个小兵,给叶春深送了道口信,约他晚间去酒楼喝酒。 收到信时,叶春深正在陪固北公主剪窗花。 公主一点都不矜持地半身趴在案上,把窗花纸举在离眼睛很近的地方,把脸挡去大半。 “冯稹……”她一边不熟练地用剪刀试探地剪了个口子,像小孩子一样把碎纸吹掉,一边和叶春深闲谈,“是那天送你回来那人?” “是。” 叶春深已经剪好了一个窗花,放在母亲的手边,是个“春”字。 “冯兄前些日子才被父亲斥责过,想来是约我去发牢骚的。”他想起从前在京城里,冯稹在背后骂经筵官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憋到现在才找我抱怨,已经算他大度了。” 从叶春深口中听到“父亲”二字时,固北公主的手一顿,很快又恢复如常。 “他不是父母兄长都不在了?大过年的孤家寡人一个,多可怜。你快陪他去吧,只是莫要醉了。” 叶春深温声道:“还是母亲心善。” “我才不心善呢。”固北公主拿着一把小剪刀,对着剪纸戳来戳去,嘴里小声嘟囔,“要是心善,早把那两个光胳膊的美人给收了。大冷的天呢,她们也不嫌冻。” 叶春深一笑,眼睛都弯了。 “母亲还是先担心担心我吧。”他仰头朝门外望了望,“外头下雪了。” 固北公主放下剪刀,回内室拿了件斗篷出来,军制纹样,一看就不是她自己的。 “外头冷,披着吧。” 固北公主展开斗篷,轻柔地给叶春深披上,又替他戴上兜帽。 “是那人忘在这里的。你用后放去正院,不必再拿来了。” 那人…… 叶春深在心里叹了口气。谁能想到,落下了这件斗篷的人,连名字都不被待见呢。 “好了,既然人家在等你,就别磨蹭了。快走吧。” 固北公主对别人的事关心只有一小会儿,很快就又趴回桌边,苦恼地看着被自己剪坏的五角团花纹样。 “方方正正的字,剪起来是不是更容易些?我瞧你方才剪的那个样子就不错。” 叶春深走到母亲身旁,将自己剪好的字重新折起来。“母亲照着这个样子剪就是了。” “原来是这样,瞧着也不难。” 公主欣喜地将那张剪纸捧起来,展颜一笑,和叶春深如出一辙的眉眼弯成漂亮的新月。 “真好,等你回来,就能见到我剪好的窗花了。” ** 叶春深在街上匆匆打马而去,登上酒楼时,将将日暮。 临窗的八仙桌前,大马金刀地坐着个武人打扮的男子。长眉入鬓,目如点漆,一张冷面仿佛拒人千里之外。 见叶春深来了,他忽然扬唇一笑,脸上的冷意顿时散去几分。 “你来得正是时候,刚刚温好了一壶酒。” 冯稹抬手给对面的酒杯里斟满。“今日可别管你爹那些规矩,跟哥哥喝个痛快!” 叶春深落座,微微诧异。“冯兄怎么点了这么多菜,可是还请了别人?” “没有,就只你我。”冯稹仰头先干为敬,“一想到以后就吃不到凉州菜,就把想吃的都点了。” 叶春深举杯的手一顿。 冯稹放下空杯,看向他,笑道:“哥哥我要回京城了,今日是来和你辞行的。” “辞行?” 叶春深露出震惊的神情。“……马上就要过年了,你要走?” “唔,不走不行了。”冯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京里来了消息,圣上有意给我赐婚。旨意虽还没下,但我那些叔伯就差敲锣打鼓地办起来了。正好,叶节使撤了我的职,如今我已是闲散人一个,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叶春深更惊讶了。“赐婚?和谁?” “啊。”冯稹淡笑了下,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意味。 “是庆安公主。你瞧,我要当驸马了呢,不道句恭喜么。” “……” 这声恭喜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当初在宫中做伴读的时候,庆安就时不时地缠着冯稹,就连叶春深都撞见过几次小公主拦住冯稹,要他给自己写诗作画一类的事情。 庆安公主和三皇子齐王乃一母同胞,都是陈贵妃所出。贵妃跋扈,齐王嚣张。无论是冯稹还是叶春深,对待齐王都十分谨慎。不恭谨当然不行,但要是太亲近了,也容易引来圣上疑心。只能敬着、让着,还得适时地远着。 自然,对待庆安公主也是如此。 那时庆安公主虽缠冯稹缠得紧,但到底年纪小,冯稹也不大把她当回事,敷衍两句也就过去了。没想到如今…… “消息可准确?”叶春深还是不敢置信。 “千真万确。”冯稹放下酒杯,神色肃然,“不瞒你说,我虽出了宫,却还有耳朵放在宫里。明年开春庆安公主的及笄宴上,应当就会有旨意下来了。” 尚公主对其他人来说或许是好事,但对冯稹却未必。 本朝有令,驸马不得任要职,也不得随意出京,只能在京城里做个富贵闲人。 虽然冯稹在京城时总是一副不求上进的样子,但若他真的毫无抱负,就不会舍弃在京城里的富贵荣华,宁愿远走从军也要挣下自己的事业了。 叶春深一早就知道冯稹的心思,听了这番话,更是替他忧心。 一桌珍馐,食之无味。 冯稹却并未露出丧气的模样,反倒坏笑道:“我打算趁着圣旨还没下,现在赶回去,说不定还来得及想点法子。” “冯兄,你这不着调的毛病又犯了。” 叶春深本来眉头紧皱,听了这话又被逗笑,而且还有好奇。“你能使什么法子?” “那法子可就多了去了——” 冯稹痛快饮下一杯,一改方才的沉郁,畅言起来。 “圣上为何属意于我?还不是因为我是冯家人。可是冯家人丁兴旺,又不止我一个光棍,难道他们就不对公主动心?” “我那些叔伯、堂兄弟又都是嫌贫爱富,一门心思往钱眼儿里钻的主儿,天底下还有比皇家更富的人家吗?想法子让他们主动往圣上跟前露露脸,圣上能改了主意也说不定。” “再者说了,公主年幼,没见识过几个男人才会急着想出嫁。若是让她见识见识这世间各色各样的好儿郎,不拘是胜宋玉还是赛潘安……到时候,她还记得我这号人吗?” 旁门左道的法子,越说就越荒唐,叶春深忍不住打断他。 “冯兄,你要真使出这些法子,驸马倒是不必做了,不过天牢怕是要坐一坐的。” 二人皆大笑起来。 觥筹交错间,仿佛又回到了京城里鲜衣怒马,春风得意的岁月。 “我这一走,不知又要几年才能见面了。” 冯稹淡笑着看向叶春深。“不过,若是你日后厌倦了凉州的荒凉,再来京城时,哥哥一定再去接你。” “我只怕,不会去了。” 叶春深沉吟片刻,眸光微动。 “我回凉州,并不全是父亲做主,这里头也有我的主意。” “如今中原安稳,边境却并不太平。我回凉州,也是想要辅佐父亲,护卫凉州。” “冯兄,我说这番话,也不怕你 10. 第 10 章 《死遁的前夫回来了》全本免费阅读 一击不中,立刻和冯稹斗在了一处。 冯稹持刀迎战,觉得不大对劲。 和刚才放冷箭的人不一样,黑衣人明显武艺高强,且骁勇善战,绝非泛泛之辈。 而且此人力气奇大,短短几个来回,就震得冯稹手臂发麻。 突然,躲在暗处的叶春深大喊了一句:“小心!” 冯稹一偏头,弯刀几乎贴着他的脸劈下,重重砍在他身后的门板上,有什么东西被砍破了,胡麻油的气味飘散了出来。 冯稹反应奇快,不等黑衣人拔刀,立刻以肘重击对方腹部,痛得他倒退一步,弯刀也被迫脱手,钉在门板上幽幽地泛着雪夜的冷光。 黑衣人见情势逆转,立刻吹响了指哨。 只听杂乱的脚步声快速逼近,眨眼之间,巷口又出现了三个黑影。 此前的黑衣人也谨慎地退后几步,与后来者形成包围之势,他低喝一声,其余三人一拥而上把冯稹困在中间,自己则冲着叶春深藏身的地方去了。 方才叶春深出声提醒暴露了自己的存在和方位,也成为黑衣人追杀的目标之一。 幽深昏暗的小巷里,接二连三响起东西滚落的动静和匆忙混乱的脚步声,显然有人在躲,有人在追。 冯稹以一敌三,虽不落下风,心中却开始发急。 叶春深虽出身将门,却并不善武,更何况他还饮了酒,如果叫黑衣人逮到,几乎没有反抗的可能。 冯稹决定速战速决,脚下卖个破绽,对方中的一人冲了上来,被他一刀毙命。 剩下二人缠斗片刻,又被冯稹砍杀一个,还剩下一人,冯稹却来不及杀了。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痛呼,是叶春深踉跄着跑了出来,后面紧紧跟着的,正是方才追他而去的黑衣人。 冯稹反手一刀,将缠斗的对手逼退几步,匆匆朝叶春深奔去。 夜晚光线稀微,叶春深又披着斗篷,瞧不出他是否受伤,但从他变得粗重的呼吸声中可以听出,这个重文轻武的少年郎已经体力不支,快到极限了。 冯稹几个纵跃,快步挡在叶春深身前,刚刚好挡住黑衣人刺来的兵器。 只听当的一声,刀与刃猛烈地撞击在一起,几乎擦出火花。 在兵刃反射出的一闪而过的寒光中,冯稹瞥见对方使用的兵器极为怪异,不似刀也不似剑,刃窄而尖,对他手中的刀对拼时力量不足,但十分灵活。稍一受制,立刻就滑开了。 冯稹不敢大意,与黑暗间与对方数次交手,兵刃相接的声响接连不断。 就在这时,破空之声再次响起,几道飞矢直直朝巷尾飞来。 幸好射箭之人应该离得很远,准头并不好,没有射中任何一个人,却击落了悬挂在墙上的杂物,掉在地上发出重重的一声闷响。 此间是不少店铺和摊贩聚集之地,七零八碎的东西堆满了街头巷尾。就如那天冯稹用一颗核桃救人的情景一般,掉落的杂物打落了挂在下头的扁担,又连带着撞翻了旁边的瓶瓶罐罐,一时之间碎裂声接连不断,胡麻油的气味陡然浓郁起来。 连番的动静终于惊醒了此处的住户。 吱呀一声,旁边的门开了。 一个睡眼惺忪的老翁从门里探出头来,手里举着一盏油灯,迷迷瞪瞪地道:“客官,可是要打油啊?” 僵持的对战有短暂的停顿,一豆灯火映出了几张森然的煞面。 “啊、啊——” 老翁瞪大了眼睛,发出不知意义的惊叫声,很快又被飞来的箭矢吓停。 噌的一声,箭头几乎擦着他的头皮,扎入旁边的墙上。老翁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手里的灯盏也吓掉了。 “躲开!” 冯稹率先反应过来。前有近战杀手,后有围攻弓箭手,想要凭他一己之力破敌几乎不可能,最佳之计是迅速逃离。 他双手持刀,一刀挥退黑衣人,并不恋战,转身去拽叶春深。 可是一出手,却碰了个空。 就在他出手之前,又是一道飞箭破空而来,直 11. 第 11 章 《死遁的前夫回来了》全本免费阅读 雪落长夜,节使府灯火通明。 下人在廊下奔忙,各个神色慌张。 “快,快!再去端水!还有冰,去冰窖取干净的冰!” 堂中还有两人,一坐一站,神色凝重,不发一言,与下人的慌乱对比鲜明,愈发显出一种诡异的安静。 但这种安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六郎,六郎何在?!” 鬓发散乱的固北公主匆匆赶来,无视多年来修习的礼仪规矩,失了分寸,神态惊慌,跌跌撞撞。 “六郎受伤了?怎么样了?” 坐于堂中的叶平峦立刻站起,挡在门口。 固北公主仰头,语气很冲:“你走开!” 叶平峦如一座小山一般堵在她身前。“你不能进去。” “凭什么!” 固北公主大发雷霆,直接伸手去推,发现根本就推不动。“我要看他,你凭什么不让我进去?!” 叶平峦任她推搡,就算挨了几下打也不吭声,但脚下分毫未动。 这时,正房里传来大夫着急的声音:“冰、冰呢?怎么还不来?人都要痛醒了……” 在固北公主反应过来之前,叶平峦先抓住了她的手,扣在胸前紧紧按着。 “来人!” 廊下即刻有人应声。叶平峦冷声吩咐:“去催!” 只一小会儿,捧着冰匣的侍者急急赶来。叶平峦终于从门口移开,但仍然没有放固北公主进去,半抱半搂地携着她出了屋子。 屋内的动静更大了些,渐渐的,除了大夫的声音,还有隐隐的痛吟响起。 “六郎!六郎到底怎么了?” 固北公主急得不行,几番逼问,叶平峦始终沉默着,拒不作答。 仓皇间,固北公主看到一直白着脸站在一侧的冯稹,语气激愤,神情却哀切。 “冯公子,六郎出了何事?你说!” 被公主叫到,冯稹先是浑身一震,仿佛才回神一般,迟缓了片刻,才艰涩开口。 “……我与六郎中了埋伏,怪我无能,未护住六郎,贼人偷袭得手,他身中一剑……又被火灼伤。” 固北公主一顿,继而全身都发起抖来。 “身中一剑……还有烧伤?” 下一刻,她疯了一般挣扎起来。“我要进去看他!让我进去!” 叶平峦干脆将她整个环抱起来,铁臂如锁链一般将她禁锢在自己怀里。 “公主不宜入内!” 见她挣扎得太厉害,冯稹忍不住出言道:“叶节使也是为你好。六郎……如今的模样会吓到公主。” “那是我的孩子!”固北公主大怒,可是眼泪却跟着一起掉了下来,“我的孩子……” 自己的孩子,心疼都来不及,怎么会被吓到。 可是这般怜子之情,也无法打动除了她自己以外的人。 “再等一等,等六郎伤情稳定下来,你再去看他。” 叶平峦终于开口,语气是与平常几乎一致的冷静。与固北公主的悲愤交加相比,他的冷静便显得分外绝情。“思安,听话。” 听到自己的名字,固北公主短短一怔。 她知道自己今天无论如何都进不去这个门了。 “是谁?” 她看向面前的这个男人,眼神悲痛。“是谁伤了我的六郎?!” 叶平峦垂眸地望着悲痛的妻子,凝眉不语。 “叶平峦,有人要杀你的儿子,你竟什么都不知道吗?” 固北公主突然勃然大怒,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竟然从叶平峦的桎梏中挣了出来,甩了他一巴掌,将他的头都打得偏了过去。 叶平峦仍然无言以对。 冯稹张了张口,踉跄着走到公主身前,扑通一声跪下。 “公主。” 他从未有过如此狼狈而无力的时刻,感觉自己头都抬不起来。 “他们是来杀我的。六郎……乃是代我受过。是我的错,给六郎惹来杀身之祸,又未能护他全身而退。公主有怨,请对我发作,即便要了冯某这条命,也绝无怨言。” 说罢,他一把抽出身侧腰刀,双手奉上。 他的一只胳膊在此前的打斗中被贼人砍伤,因为身着玄衣不大看得出来,但举刀的动作撕扯了伤处,血沿着破损之处滴落,很快就将他膝下的雪地染红。 固北公主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但此刻她的孩子躺在屋内生死不知,对尚且还能跪在她面前回话的人,没有怜悯。 她不去接冯稹的刀,也不去看叶平峦的脸色,双目赤红,紧紧地盯着紧闭的房门。 就在这时,大夫匆匆从屋内出来。 “节使大人,叶小公子醒了。” 屋外三人神色都是一震。 虽然病人清醒过来,大夫的脸色却毫无喜意,小心翼翼地朝叶平峦道:“叶小公子说,请节使大人过去……” 话音未落,先动作的却是固北公主。 “六郎不曾唤我?六郎,六郎!”她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朝屋内喊,同时又提步往里闯。 “来人。” 这一次,叶平峦动了。“看住公主,不得入内。” 廊下的侍卫应声而动,拔刀守在门前。 固北公主抬脚硬闯,两名侍卫立刻上前,像擒拿犯人那般将她双臂后折,紧紧控住。 “你们敢拦我?”固北公主挣脱不得,睁目怒视,“我以公主之名命令你们,让开!” 无人应声,也无人移步。 在节使大人的军令下,一国公主又如何,照样被毫无尊严地挡在门外。 在侍卫身后,叶平峦转身跟着大夫匆匆而去。 冯稹也跟着一道进去了。 寒气深重的屋内,五六个侍者忙碌着,神情惶然。 大夫跟在叶平峦身侧,小声道:“方才下官已想法子缓解了小公子的疼痛,小公子这才醒来,但也只是一时之功。后续治烧伤的法子虽有,治疗起来却十分痛苦,且需花费经年累月,对小公子来说,颇为折磨……” 叶平峦的脚步短促一顿,很快又大步迈去。 步入内室,床尾随意地搭着方才为治伤匆忙脱下来的外衣,榻上的人一动不动,头肩被帷幔所遮挡。 大夫小心而又惶恐地道:“小公子所受烧伤严重,外伤虽止,内火仍旺,样子比回府时更吓人了些,非是下官救治不力,还望大人……” 叶平峦快而有力地一抬手,打断他的话,接着自行拉开了床帏。 在看到床上之人的那一刻,他的双目如冯稹当初那般紧紧一闭,但很快又睁开,垂眸直视。 “六郎。” 他轻声唤 12. 第 12 章 《死遁的前夫回来了》全本免费阅读 午时三刻,落了整夜的大雪将将止歇。 凉州城处处缟白,屋顶、庭院、花木落了满头的雪,朔风经过每一户人间的门窗,如泣如诉。 节使府的书房内,叶平峦端坐正中听人回话,神情肃穆而冷静。 “……大夫已被安置在偏院中,命人把守。近身侍奉过的下人也已全部点了清楚,由未参与救治和搬运的侍卫守着,无大人的命令,不可与人交谈、不可出入。公主那边……也已好生送回了后院,如今是钱叔在看着。” 说完,半晌未听到回应,冯稹不禁抬头看了一眼。 威严沉静的节度使大人目光放空,虚虚地落在书案上的一摞书信上。 离开凉州的五年里,父子间的来往全靠书信。总是叶春深说得多,关心他和母亲的身体,又会不厌其烦地将他在京城的见闻一一道来。 而他吝于言辞,总是回得很少。 往后便没有这样温柔体贴又细致周到的关怀了。 “……大人,还望示下。” 叶平峦渐渐收拢视线,放在跪在堂前的人身上。 “六郎之死,全是我的错。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倘若大人寻凶报仇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凉州守军最年轻的副将,最是桀骜不驯的部下,如今折了脊梁,满怀愧疚地跪伏在地。 “为六郎,我愿肝脑涂地!” 良久,上座之人才发出声音来。 “昨夜你说,那些黑衣人是来杀你的。你如何得知?” 从昨晚得信后回府守到现在,叶平峦彻夜未眠,滴水未进。尽管声音干涩得几乎失真,他的思路仍然清晰,态度冷静,既未流露出悲痛欲绝的样子,也不曾因为愤怒而失去理智。 若不去看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河西节度使的威仪,似乎并未因为独子的离世而减损。 而冯稹在对固北公主那一跪之后,也再未失态过。或许归根结底,他和叶平峦是同一种人。 “大人可知当年我冯家几乎满门被灭一事?” 叶平峦平淡点头。 “略有耳闻。但当时我远在凉州,细节并不清楚。” 比起昨夜面对叶春深之死,在提及自己亲人的离世时,冯稹的神情要淡然许多。 如果这间屋子里还有第三个人的话,或许会把他的淡然和叶平峦的冷静等同起来,看作一种冷漠也说不定。 那日是三月初八,一个寻常的日子。 冯稹的父亲冯凭下了值回家,和家人用过饭后去了书房,不一会儿他的妻子婉娘也去了,去给他送安神汤。那几年冯凭开始有了头疼的毛病,婉娘托人从老家寻来的安神方子有些效果,时常熬了汤给他饮。 约莫亥时末刻,有人潜入冯府,直入书房刺杀了冯凭。同在书房的婉娘试图逃出,被抓回,刺死在书房门口。 其后,被书房打斗的动静惊醒的长子冯秩赶来,同样被刺杀。凶手随后与冯府的家丁狭路相逢,杀了好几个手无寸铁的下人并一个孩子,这才逃走。 “不过这些事都是后来听说的。当时,我并不在场。” 正如对固北公主所说的那样,冯家灭门那年,冯稹才八岁。 冯秩作为长子,完美地继承了父亲的文武兼修,很有虎父无犬子的意思。有了哥哥珠玉在前,冯稹则显得没什么出息,文么,背不全课本,武么,他年纪还小,招式只能做个七八分像,剩下的就有些敷衍。 那时母亲的肚子里还怀着老三,父亲一直希望是个女孩儿。冯稹也希望自己能有个妹妹,如果再来个文武双全的弟弟,只怕父亲眼里就再没他这个孩子了。 他也不是不愿意学,就是学着学着,总会发现更有意思的事。 初八那天,冯稹刚和兄长吵了一架。因为他练功又偷懒,父亲已经斥责过他,兄长来指点的时候,又把父亲说过的老话学了一遍。冯稹听得烦躁,当场顶撞,结果反被兄长打了手板心。 他一气之下,谁也没告诉,自己溜出家门,决心再也不要回来当冯家人了。 但八岁的冯稹未曾想到的是,他后来确实有了不做冯家人的机会。 就在他离家出走的当晚,全家死了个精光,连冯家那个未出世的孩子都未能幸免遇难。 “官府来人查访,书房里一片混乱,清点后发现丢了几件父亲珍爱的古玩,便说是窃贼谋财害命,很快便告结案。但我始终觉得,没有哪个贼会如此招摇,在灯火还亮的时候入室行窃,之后又堂而皇之地连杀数人才逃之夭夭。更何况,我父亲死得蹊跷。” 即便已经过去十二年,曾亲眼所见的景象仍然历历在目。 冯稹因为离家出走而逃过一劫,也未能目睹凶案发生的场景,但后来他见过父亲的尸身,浑身沐血,并不似被偷袭得手,而是经过激烈打斗后因不敌而丧命。 冯凭的年纪不比叶平峦大多少,死时不过三十来岁,正值壮年。且他武官出身,靠战功升任侍卫司指挥使,京城里比他身手好的人屈指可数。 得是什么样的窃贼,才能够把当时的禁军首领一剑穿心? “当然,最令我起疑的,是贼人的剑留下的特殊痕迹。” 冯稹低头上前,拿起书案上的纸笔,浅浅勾勒了一个样子。 白纸上,黑墨描出了一个疤痕模样。与寻常单刃或双刃刀剑形成的细长伤口不同,冯稹所画的是一个形似锥子截面,但有数个棱角的图样。 冯稹把画纸放到叶平峦面前。 “我父亲身上的怪异伤痕,与六郎被刺留下的痕迹几乎完全一致,都是这个样子。如此巧合,若说昨夜的刺杀与我冯家灭门案没有关联,我把冯字倒过来写。” 叶平峦看过纸上图样,又看向冯稹,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至于是谁要杀我,这些年,我也有些猜测——灭我满门的,与昨夜来追杀我的,应是同一帮人。” 他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实不相瞒,最想让我死的,是我冯氏旁支亲族。十二年前刺杀父亲,是为了他的官儿和爵位,这一回,应是为着顶替我做驸马。” 冯氏一族亲缘复杂,要说世代簪缨族说不上,但在地方也是一门大族,早年间还有一些人做过前朝的官员。不过跟随圣上打了天下,在新朝有一席之地的,只有一个冯凭。 冯凭是庶子出身,因军功受了爵,封了官,从一介平平无奇的小武官,摇身一变成为冯家光耀的门楣。 而从前那些在前朝做过官的亲戚,要么获罪,要么贬为庶民,剩下的,都是一些不上不下,混吃等死的二世祖。要说这些人不嫉妒,只怕冯府门前的石狮子都不会信。 当年冯稹年纪小,不懂得亲族间的弯弯绕绕,不曾把全家特别是父亲的死因,往自家亲族上头想过。 但后来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不得不让他多想。越想,就越心惊。 “我父亲去后不过数日,族中叔父就上书朝廷,援引前朝绝嗣由族人袭爵的规矩,求请承爵。” 冯稹冷笑一声。“谁料我还活着,坏了他们的计划。” 事发当时,小冯稹离家出走,抱的是不回来的主意,他也确实出走了好几天,直到在市井间听说了自家传闻,才惊觉出事,打道回府。也是在那时,冯氏亲族的其他人才知道,原来冯凭这一支还没绝户。 不过大抵是冯家人的做法让圣上起了疑心,为了保住冯稹这一根独苗,干脆下令将冯氏除爵。 这下好了,不管是谁,都拿不到爵位了。 但冯家人的野心并未止息。 由于年少失怙,又被收回了爵位,圣上对冯稹颇为怜爱,因此一直对他多有优待。明知他读书只有半瓶子醋,还是点他为皇子侍读是一例,此次召他做驸马,也是一例。 虽有庆安公主本人的缘故在,但圣上优待的意思更明显,更不用谈他平日里穿的、用的、住的,都是皇家赏赐,羡煞旁人。 毕竟,在圣上看来,像他这样没了父兄支持,又整日吊儿郎当的世家纨绔,没有比做皇家人更舒服的日子了。 “他们宁愿奔赴千里来凉州,也要赶在年关前动手,也是猜测圣旨会在年后下来,到时我一上路,反倒不容易截住,不如趁早诛杀,那圣旨也就可以不用下了。” 叶平峦对冯家的阴私并无关心,平静地听完,不做评断。 他问的是:“你可瞧见了行刺六郎的贼人所使凶器的模样?” 冯稹提笔,又画下了一把凶器。 刃窄而尖,靠近把手的地方较粗,整体显得比刀剑要小巧,但强韧许多。最奇特的是,从中段开始可以明显看出刃身并不是平滑的,而是有数个棱角,棱角与棱角之间形成血槽。 “如果我没看错,此凶器应有五棱。被刺入后大量出血,很难止住。当时六郎被刺,我立刻用了以往军营中常用的法子替他止血,效果很差。” 所以叶春深才会在遇刺后短时间内就陷入昏迷。大夫后来也说,虽然烧伤严重,但烧伤并不是致命伤,真正的致命伤是后心的那个伤口,像一个怎么补都补不上的大窟窿,就算华佗来了也是回天乏术。 叶平峦垂眸定定地看着那把怪异凶器的模样,半晌,低低吐出几个字。 “桃花刺。” 冯稹闻言一怔。 叶平峦缓缓道:“形似□□挺直,刃似桃花多瓣,是西域一些部族所使用的独门兵器。重量和制式都不适合战场砍杀,但用于近身搏击,尤其是刺杀时,因其会造成大出血,有更大的几率一击致命。” 冯稹的视线移到他自己画出的图样上,神色骤然一变。 “西域部族?可是冯家世代长居中原,怎么……” “西域各部风土与中原迥异,有些部族既无土地耕种,也无畜牧经营,平日里以劫掠其他部族的食物和牲口为生,有时也会接受雇佣,做些杀人劫火的营生。” 冯稹陷入漫长的沉默。 良久,开口道:“难怪我寻觅多年,一无所获……原来,在中原根本找不到凶手的踪迹。” “不过——”话锋一转,叶平峦又道,“这些也只是猜测。没有抓到人,就不能确定是否真的是西域匪帮犯事。” 他的语气平平,好似在说一件寻常的军务。 “冤有头债有主。六郎的死,必要有人付出代价,但也绝不能让真凶逍遥。” 冯稹闻言,再次跪下。 “家仇在前 13. 第 13 章 《死遁的前夫回来了》全本免费阅读 千村万落,清明寒食。 节使府的后院里,人来人往地正忙碌着。每年此时,府中皆会筹备寒食祭祖,伙房里虽断了火,但前日起就准备起了面燕、寒具一类的冷食,此刻正由下人们一盘盘地端去祠堂。 “雀儿。”厨娘朝着庭院里喊了一声,“愣什么神呢?!” 杏花满地的庭院中,一个素衣青裙的少女恍然回眸,恰若树上鸟儿被吵醒,露出警觉又灵动的神情。 大抵是年纪还小的缘故,她的五官尚未完全长开,瞧着青涩而稚气。和大多数明艳妩媚的凉州女子相比,生得并不算绝色。 唯有一双含水的眸子,瞳仁大而黑,长睫似羽,未语含情,令人过目不忘。 春风乍暖还寒,杏花落在她的发间、肩头,她眨了眨眼,眸光像花落在湖面上的那一刻,盈盈微动。 “雀儿,别看啦,那野山桃还没熟呢,现在吃着涩口。” 厨娘虽然没事也喜欢看看鲜嫩的小姑娘,但此刻显然不是饱眼福的时候,“我这里都忙不过来了,快来帮手!” “哎……来、来啦。” 雀儿回头又看了院子里那棵山桃树一眼,这才小跑着过来。 厨娘把一碟子摞得又满又高的面燕交到她手里,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几个山毛桃子有什么好吃的,看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雀儿接过盘子,轻轻摇头,小声道:“我听人说,野山桃补气益血,于养伤是很好的。我是想……” 她咬了咬唇,面上莫名泛起了薄红。 “……听说叶小公子今天也会去祭祖,我想给他带几个去。” “哈哈哈。”厨娘顿时笑出来,“你可真是没见识。小公子要养伤,什么名贵药材没用过,要吃你几个毛都没长齐的野山桃?” 她伸出手指在雀儿额头上点了点。 “知道你想报恩,但是人家在天你在地,贵人留你在府里是心慈,不是养着你做白日梦的。你呀,在伙房里打打下手还凑合,别想着往贵人跟前凑。少整这些没用的,多干活吧你!” 说罢,厨娘又往盘子里摞了几个面燕。 “小心着点啊,也就你干活稳当,我才把这交给你。”阿芳叮嘱道,“这是要放在供桌上的,可千万别撒了。” 雀儿听话地点点头,抱着满满当当的盘子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 厨娘说的一点没错,她其实帮不上什么忙,叶小公子应该也从未想过她能有什么用处。 她只知道叶小公子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可是自她从绳索上摔下来,一直到现在,她从未真正见过叶小公子的面。 所有人提及叶小公子,都说他是仙人风姿,菩萨心肠。 全凉州,不,全天下也再找不出比叶小公子更俊美的公子哥,叶再没有比他更仁义的君子了。 可是雀儿对这样的叶小公子一无所知。 他的相貌,他的神采,雀儿从未亲眼见过。 只记得在昏迷之中,昏昏沉沉间仿佛曾听到一个温柔清雅的声音唤过她的名字。 那一刻,她的神思像被一双温柔的手抚平,陷入无边的宁静中。 后来雀儿从昏迷中醒来,还没下得了地,就得知了叶小公子遭贼人重伤的消息。 她在府里养了三个月的伤,叶小公子也是一样。 按说她早就该离开节使府了,就算是在下人院子里,也不该死皮赖脸地留下。 可是雀儿实在太想见恩人一面,太想当面谢谢贵人的救命之恩。所以死乞白赖地求厨娘给她一份活计,一点儿工钱不要,就这么厚着脸皮,等着能见到公子的这一天。 她打小跟着杂耍班子四处跑,挨饿吃苦长到大,这不仅是她第一次为人所救,还是她第一次被人照顾,被人怜悯。 在节使府后院养伤的日子,不用练功,不用在街上讨生活,心里头还揣着一点对恩人的念想,雀儿只觉得自己从未这样舒坦过。 厨娘说她做白日梦,她认。 可是只要一天没人来把这美梦戳破,她就愿意一天天地把梦做下去。 看着雀儿迈着小步远去的背影,厨娘不仅叹了口气。 也难怪雀儿心心念念着小公子。别说是像她这样承了公子的恩的人,就算是其他无关人等,谁人不觉得公子可怜? 府里的人都知道雀儿的来历,知道是因为公子心善,怕她在外头被班主苛待,才将她带回府中救治。 这样的善事,从前公子也常做,因此府中都不觉得有什么稀奇。 但就是这样心善的小公子,却在救回了雀儿后不久,自己出事了。据说是在宴饮后回府的路上遇到了贼人,寡不敌众,被贼人烧坏了面容。 出事的当晚,府里灯火通明一整夜,凉州最厉害的杏林圣手忙进忙出了一整夜,才将将吊住公子一口气。 但就算把公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公子也是闭门不出。 身体所受的内伤是一回事,适应自己被毁容后的相貌,只怕也花费了公子不少心力。 后来公子足足养了三个月的伤,才算缓过劲来,偶尔会在自己的院子里走动走动。 外头的人自不用说,便是节使府的下人,也只有少之又少的机会,在给公子住处送饮食的时候,偶尔瞥见他受伤后虚弱的背影。 可叹叶小公子的那般仙人风姿,风流相貌,就此毁于一旦。 在过了一个极为惨淡的年关之后,这是公子第一次出自己的院落,恢复以往正常的生活和出行。 别说雀儿了,就是厨娘自己,都颇为期待再见到小公子一面,能亲眼看到他好好的,那才放心。 离开伙房后,雀儿紧赶慢赶来到祠堂前。 祠堂她是不能进去的,便将手中的盘子交给在祠堂前调度人手的管事小厮。 小厮以为她本就是伙房的下人,接过了东西,又差使她去搬酒。 今日祭祀所用的酒,是提前和酒坊预订的新年的春酒,酒坊的人已送了口信进来,说已全都运到了后门处,只需搬进来即可。 酒坛多,又沉,又不易搬。府里凡是有空闲的,有一个算一个,都被这管事小厮使唤去搬酒,连雀儿也不例外。 府中后门离伙房很近,雀儿很熟路,径自就去了。 一路上,雀儿接连遇到几个忙进忙出的下人,瞧见她都没什么意外的样子,互相点点头便各忙各的了。 从去年腊月起,雀儿就一直在节使府的后院,和伙房的下人们同吃同住,虽有些人还叫不上来名字,但都混了个眼熟。 没想到,在节使府后门外头的巷子里,雀儿却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董七?你怎么在这里?” 被叫 14. 第 14 章 《死遁的前夫回来了》全本免费阅读 凉州城最负盛名的玉面郎君,竟然出现在了一把轮椅上。 可是这还不是最奇怪的。 最奇怪的是,叶小公子的脸上,戴着一张众人从未见过的玄铁面具。 面具将他曾经美如冠玉的面容完全遮盖起来,旁人只能从面具以外的地方,推测数月前他所经历的事情。 在面具遮不到的地方,从下颏到脖颈,怪异扭曲的疤痕爬满了他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肤,如蛇蚓一般盘根错节,一眼望去,没有一块完好之处。 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四周又是一静。 只是与从前不同,曾经人们是因为惊艳而失言,如今却是因为受了惊吓。 原来叶小公子不仅毁容了,还成了个残废。 不过叶小公子的气度和涵养,并未因为遭受重创而有半分减损。他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却没有露出不快的神色,而是看向门外那个神色不驯的少年。 “把人放开,我便不与你计较你的略卖之罪。” 虽然声音沙哑,但语气还是温和。“你的左手只是被敲打了穴道,暂时动不了,三两个时辰后便无事了。” 很显然,叶小公子的功夫并不是区区一个董七可以相比的。 但董七并不买账。“我管你计不计较?你以为你出两个破钱给雀儿看病,就能把她当个粗使丫头,任你磋磨了吗?你又没有把雀儿买来做仆人,凭什么使唤她做这做那?难道你们堂堂一个节使府,连个下人都买不起吗?为何要来抢我的雀儿?!” 虽然董七出言无状,但他倒是说对了一条。 雀儿如今确实不是节使府的下人。叶春深从宋矮子那里买下她的身契后,直接撕了。雀儿如今是个自由身。 但戴着面具的叶小公子似乎并不记得自己救了雀儿却不曾买下她这件事,也没认出来董七是那个在雀儿走索时,在一旁击鼓的少年。 或者说,他干脆把雀儿这个人,以及与她有关的事,都抛之脑后了。 他以为雀儿是府里普通的一个下人,不小心识得了府外什么不三不四的二流子,未免给府里惹来祸端,这才出言制止的。 不过也只是怔了片刻,叶小公子很快就明白过来。 “既然雀儿不是节使府的仆人,也不是你那杂耍班子里的伎艺人,那么她的去处,由她自己决定便可。” 说罢,他垂眸看向雀儿。被面具遮挡住的面容,眼神一如既往的温柔而慈悲。 “我可以给你一笔钱,你拿了钱傍身,出府自去寻个良人嫁了,总比风餐露宿,或是在府里屈膝侍人要好。” 此言一出,周围人无不用欣羡的目光看向雀儿。 是啊,既没了卖身契,那还不是想去哪儿去哪儿。公子还好心给一笔傍身钱,这下嫁人也不必低头了。 对这个无依无靠的小伎人而言,简直就是上天掉了个大馅饼啊。 可是雀儿脸上却并未有惊喜的模样。 她露出一副如坠梦中的恍惚神情,喃喃道:“公子……要我走吗?” 不等叶小公子搭腔,她的声音突然大起来,身上也不知从哪儿突然来的力气,一把从董七怀里挣开,几步走到叶小公子面前,扑通一声跪下。 “公子,雀儿不想走,不想出府。我只想留下来,给公子报恩。” 她泪如雨落。小小一张脸蛋儿,一下就全哭湿了。 “公子救了雀儿,雀儿这条命就是公子的。只要是公子用的上的地方,我就去做;如若公子嫌弃我……” 她抬手囫囵擦了擦泪,露出一双被泪水浸透的,深黑透亮的眼睛。 “公子要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公子不愿留我在身旁服侍,叫我去倒泔水、洗恭桶,我也是心甘情愿!求公子、不要赶雀儿走!” 她埋下头,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就跪在地上不起身了。 董七又想过来拽她,却被一旁的家丁拦住。 “你的意思是……要留在节使府中?” 端坐轮椅上的叶小公子略微倾下身来,低声询问,语气流露不解。 雀儿没抬头,又磕了几个响头。“求公子成全!” 叶小公子慢慢坐了回去,一时无言。 就在这时,叶平峦的声音从门内传来。“怎么都挤在这儿?管事何在,后院的人都没有事干吗?” 众人皆是一惊,纷纷躬身行礼。 叶平峦身后匆匆跑出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大人怎么过来了,可是前头缺了什么东西?” 他转眼一看门外的情景,顿时额上冒出了汗。 “你们……不是叫你们送少主去前院的吗?怎么在这里和外头的人斗起了法?” 管事拼命把责任往那几个家丁身上甩,一边对着叶平峦点头哈腰道:“大人勿怪。今日也是赶巧,少主说离吉时还早,趁着天色不错在府里转转,我便点了几个家丁陪着。谁料,这几个新来的小子不识路,竟带着少主转悠到着伙房后院来了。” 他一转眼,就瞧见跪在地上的雀儿和尚在和家丁推搡的董七,张口便道:“想必少主是遇到了外头来惹事的人,叫少主和大人看笑话了,我这就把人赶走。” 说罢,给外头的家丁使了个眼色。 于是几个家丁合力把董七拖走。董七寡不敌众,又因为一只手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虽然奋力挣扎,却还是被拉到巷口去,不见了踪影。 剩下一个雀儿,管事正也要叫人来撵走,却听叶平峦突然开口道:“鹤年,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轮椅上的人一顿,慢慢抬头,朝叶平峦露出那张被假面所覆的脸。 “回父亲的话。” 他用沙哑的嗓子慢悠悠地道:“确如管事所言,我想在府里走走,便来了此处。正好遇上外头不三不四的人来找茬,这才出手拦一拦。” 叶平峦静静地看了他一眼,语气淡淡。 “这女子又是怎么回事?” 叶小公子迟疑片刻,刚要回话,跪在地上的雀儿不知从哪儿来的胆子,竟然在凉州府最有权势的人面前,竟然抖着嗓子开了口。 “节、节使大人……雀、雀儿不是不三不四的人,叶小公子救了雀儿,雀儿想给公子报恩。” 她又朝叶平峦磕头,额头砸在地上的声响,听起来一点儿都没偷懒省力。 “报恩?” 叶平峦转回视线,示意要一个解释。 轮椅上的人不明显地叹了口气,将数月前的事情简 15. 第 15 章 《死遁的前夫回来了》全本免费阅读 叶平峦缓缓地推着他往前走,神色平静。 “若是他,就不会这样想,也不会这样做。” 叶平峦口中的他,自然是指叶春深。 但两人在提到这个人时,都默契地不说名字,以免隔墙有耳,被人发现蹊跷。 “还要怎么做?人救了还不够,出了银子把人赎下,还放到府里养了几个月的伤。这样还不够?还得继续放在府里供着?这是救人,不是救了个祖宗!” 面对冯稹的诘问,叶平峦始终如一的波澜不惊。片刻后,开口说了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 “他五六岁时,有一回和仆从出去游玩,在树林里头捡到一只从树上摔下来的幼鸟,给它喂了水,放回了巢里。结果回程的路上又经过那棵树,却发现那只鸟又摔到了地上,应该是被人碰过后沾染了气味,被母鸟啄出了巢穴。其后多年,一直到他长大,都对此事念念不忘,一直极为自责,总说若是当时若是把幼鸟看护起来,或者拿回府中自己养着,都更好些。” “从那以后,只要是他经手的、过问的,便绝不会只做做表面功夫,而是负责到底。” 兜了一个大圈子,叶平峦这才徐徐道出自己的真实意图:“如今你既担了他的身份,凡事便应以他的行事为准。很快就是山祭的日子,到时候要见的都是从前与他相识的人,稍有不慎,满盘皆输。你……” “知道了知道了。” 冯稹原本一直沉默地听着,听到此处忍不住出声打断。“说来说去,还是要我装圣人。” 他冷笑一声,面具遮盖了他嘲弄的表情,却遮不住嘲讽的语气。 “还以为你并不清楚他的为人。” 冯稹穿着叶春深的衣服,带着叶春深的玉冠,却说着和本人截然不同的话。 “他在凉州城乐善好施时不见你夸赞,在京城受人欺负时也不见你撑腰。还以为你没把这个人放在心上过,没想到,他幼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你都还记得。” 推着轮椅前行的叶平峦一顿,脚步停住。 “他从前是这么跟你说我的吗?” 叶平峦的声线还是平淡,听不出有什么特殊的情绪和意味。 “说我没把他放在心上?” 原本冷嘲热讽的冯稹不知为何突然有些语塞,或许是意识到自己在谈论的这个人并不仅仅是自己的朋友,也是眼前人唯一的儿子。 而他们都同时失去了他。 少顷,冯稹不自在地放缓了语气。 “倒也不是这么说的。只不过,他从前一直以为你并不看重他。” 轮椅又被推着缓缓动了起来。 “嗯。” 叶平峦应了一声,听不出是承认的意思,还是单纯的应答。 “下次,还是当心些吧。” 战场上狡诈多变的将领果然,脸不红心不跳又把话题扯了回来。“府里的人从前都和他相熟,你刚才那样草率的处理,心细的人会发现端倪也说不定。” 最后,他委婉而不失强硬地说:“还是少去后院的为好。” 其实冷静下来后,冯稹也知道他刚才流露出的想要把雀儿扔出府的意图过于明显,确实不如叶平峦思虑周全。 但他今日去后院,绝非随心之举。 “今早钱叔来寻我,说我叫伙房的寒食粥做好了,问我是早上在院子里吃,还是在祭祀前填填肚子。” “但是,早上我根本没叫什么寒食粥。有人假传我的命令,把钱叔指使到了我的院子里,也不知是什么目的。” 面具下传出来的,被特殊药剂改变的沙哑嗓音冷冷的,听起来和叶平峦有几分接近。 “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有人潜入府里来了。要么,是想看看我这个少主是不是如传闻中一般真的废了。要么,就是来亲眼确定少主是真的还活着。” 叶平峦低低应了一声。“府里还是不够干净。” 虽然贵为一府之主,但叶平峦平时醉心军务,大半时间并不在府里。固北公主手懒心淡,也不愿太多插手府中事务,因此虽然名义上府中一应事务由叶平峦做主,但实际上许多杂物是由叶家其他亲族分担去了的。 人一多,牵涉就多,自然而然空子也就多了。 “此事我心里有数,会叫人把钉子拔出来的。” 冯稹摆摆手。 “不必了。我去后院时就已经叫人留意了,当时后门处喧哗得很,正好把所有人都引了过去。我叫钱叔去清点后院的人,看看谁当时既没去祠堂干活,又没在后门看热闹,大概就有数了。” 说起来,也算是赶巧。如果不是董七拉着雀儿在后院闹那么一出,想要把那个虚传少主命令,趁机在后院瞎转悠的人排查出来,只怕还没有这么快。 “不过后院人多,钱叔排查起来也要花些时间,待会儿的祭祀,只怕是赶不上了,你别怪他便是。” 说罢,冯稹不耐地拍了拍自己的腿。“哼,如果不是坐在轮椅上不能动弹,我早就把人抓住了。” “让你坐轮椅是为了掩饰你的身高,你比他高出了太多,站着的时候过于明显。” 虽然不是第一次听到冯稹不满要他做轮椅这件事,叶平峦还是耐心解释道,“再过几个月吧,就可以向外说你的伤大好了,别人对你原本的印象也淡了些。原本这个年纪的人就在长个子,到时候说你长高了些许,别人也不容易起疑。时间也正好,不耽误你去山祭。” 回应他的是一声不轻不重的“哼”,倒是没再抱怨。 不管怎样,如今他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是为了达到同一个目的,为此不惜用至亲之人的壳子来做戏的同谋。 叶平峦继续推着冯稹前行,一路上不再交谈。遇到府中认识的人时,戴着面具的冯稹会微微点头致意,与叶春深还在时一样。 不一样的事发生在祭祀时。 寒食这日是叶家人一年一度的祭祖大典。叶家人无一例外,全数出席。 虽然嘴上没说,但其实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曾经风光无限的叶家少主,如今到底沦落到什么惨样了。 当以玄铁面具覆面的冯稹坐着轮椅出现时,不出所料,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他。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轮椅上的人却并未如他们以为的那般萎靡不振,除了无法站立,反而算得上是神采奕奕。无论是主动寒暄问候,还是回应别人若有似无的打探,都称得上对答如流。 反倒是旁人的反应总是慢了半拍,或是惊讶,或是狐疑,可能还掺杂着一丝难以言表的失望。 不过这些,只是临时扮作叶春深的冯稹都是不太关心的。 他今日出现在祠堂,主要的目的就是向众人宣告叶春深还活着。 既然目的达到,到底别人是怎么想他的,其实并不要紧。 很快,吉时到。 以叶平峦为首,叶家人挨个向祖宗的牌位叩拜上香,祈愿这一年富贵安康。 轮到冯稹的时候,由于他还要装出一副不能下拜的样子,便请了两个壮丁搀扶了他的两条胳膊,把他架住,格外麻烦地叩了首。 叩拜完后,家丁扶起她时,不知道是生疏还是乏力,其中一人竟然脱手了。冯稹毫无戒备地往下一栽,下意识的想要自己撑起来,又硬生生的忍住,于是一边膝盖重重砸地,发出了一声闷响。 那失了手的家丁大惊,重新扶起他后,连忙跪地赔罪。 冯稹的膝头痛得厉害,但还是要装出叶春深那副老好人的样子,轻轻摆手,语气温和地道了声无妨。 这一幕,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叶家人亲眼目睹。 所有人心底都确定了一个事实:叶家少主眼下确实不良于行,当初那场刺杀,竟真的把他给伤着了。 这一切,自然也看在主持祭祀的叶平峦眼中。 他的态度和冯稹一样平和,没有斥责那个犯错的家丁,只挥手叫他退下。 最终,祭祀有惊无险地完成。 按理,在叶府祠堂祭拜了先祖之后,叶家人便由叶平峦为首,去往凉州城外叶家祖宅后的山上拜扫祖坟。 等祭扫的礼节行过,通常年长者便回府休息,年轻些的晚辈则会在山下踏青,男子踢蹴鞠相竞逐,女子轻荡秋千嬉戏,无不尽欢而归。 往年,为了表示与民同乐,固北公主都会和妯娌姑嫂同游。 但今年,从祭祀一开始,公主的神色就极为冷淡,好不容易耐着性子等祭祖结束,不待人来请,抬脚就走,看样子竟是连去祖坟拜扫都不打算去了。 众人无不惊诧,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叶平峦无声看向冯稹。 冯稹知道,这是要他出面说和的意思。 他其实对公主的行事作风并不熟悉,只是眼下赶鸭子上架,不得不拼命回想叶春深说过的一些法子来试一试。 于是冯稹自己推着轮椅赶上前去,温声叫了声“母亲”。 几乎肉眼可见的,固北公主颤了一下。 冯稹见公主停步,于是也停在她身侧,学着叶春深以往温柔敦厚的样子,道:“母亲,今日天气尚可,即便不去拜扫,只去山上走走也是不错。儿就在府中温好春酒,等母亲回来享用,如何?” 为了不让叶家其他人听出端倪,也为了暗示公主当下的局面,这句话是他特意用新学的折罗曼话说的。 温一壶酒给公主,再陪她谈天说地,也是叶春深以前的做法。 冯稹想,固北公主即便再任性,总不该在叶家祭祖这样重要的日子耍性子。 谁料,他话音刚落,固北公主猛地一转身,朝向他,美目圆睁,用折罗曼话怒骂了一声:“滚!” 说罢,疾步而出,将一群不明所以的叶家人留在原地相顾 16. 第 16 章 《死遁的前夫回来了》全本免费阅读 在寒食节过后的一个多月里,冯稹如当日决意的那般,再未主动去招惹过固北公主。 只不过明面上,为了周全在旁人眼中的母子情分,冯稹还是常去送些固北公主爱吃的美酒和点心。 每当他自己推着轮椅,悠悠地从府中经过,每一个见到他以及他手中捧着的吃食的下人,无不在心中感叹少主的孝义。 至于固北公主那头,一开始是不接的。 后来许是叶平峦去劝说了几次,后来冯稹再去的时候,公主的侍女便会面露勉强地把东西接过去。 为着礼尚往来,偶尔一些时候,公主那边也会派人给冯稹送些汤汤水水,都是叶春深从前喜欢的,多为甜口。 其实冯稹并不喜好甜食,但为了表现母子情深,不得不在下人面前装出一副极高兴的样子,仰头喝个干净。 至于他给公主送去的那些酒和点心,有没有相等的资格进公主尊贵的肚子,便不是他可以探听的了。 不过冯稹也并不在意,因为此刻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关心。 寒食那日在冯稹的授意下,钱叔没有参加祭祖,而是独自留在后院寻找那个谎传少主之令的人。 果不其然,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闹事的董七吸引过去的时候,钱叔在伙房里逮到一个形迹可疑的家伙,正是之前向他传话之人。 此人名叫顺子,原本是外院跑腿的小厮。他说自己也不是头一个传话的人,也是从别的小厮那里听到少主的指令,为了在久违出现的少主面前讨个好,这才主动把传话的差使领了。 可奇怪的是,钱叔逮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伙房里翻翻找找。 钱叔一问,他突然朝钱叔跪了下来,说其实自己传完话后不久突然想起,他此前为了偷嘴偷偷去过伙房,印象中厨娘是没有准备寒食粥的。他觉得给他传话的小厮所言有蹊跷,于是自己跑过来想要确认一番。 他果然没有在伙房里找到寒食粥,就在内心惶惶的时候,钱叔来了。 顺子跟钱叔求饶,却不是因为串通外人假传消息,而是以为自己传错了话。 他没怀疑传话之人的身份,只是单纯以为是自己听岔了,兴许那人说少主要的不是寒食粥,而是别的什么。 钱叔当然没有信,将顺子带到节使府的私牢里审讯,只是还没怎么动真格的,顺子却突然口吐白沫,没说出几句话来,就断了气。 事后仵作前来察看,发现顺子的肠胃里有毒物。服下后如果没有什么特殊情况,毒会在肠胃中缓缓释放,一至两日才死。但倘若受到击打——比如刑讯,包裹毒物的外壳会在重击之下破裂,顺子便当场毒发身亡。 此后,钱叔将当日伙房里所有的食物全都验了毒,连送去祠堂的供品都没有漏过,但并未有所发现。 在听了钱叔复述整个过程之后,冯稹和叶平峦同时想到一种可能。 当时钱叔一直站在祠堂前的路口招呼来祭祀的族人。通往祠堂的路是节使府里的要道,无论从哪个方向过来,最终都要经过钱叔所站的路口。 或许,顺子没有说谎。 他并非是钱叔所推断的那样,要借机下毒,而他所说的传话小厮也确有其人。 只不过对方的目的,并不是要捉弄府里人,或是在寒食节的食物里动什么手脚,而是随便找了个理由,把钱叔支使开。 也算那人赶巧,若是叶春深还在,此等小事钱叔就算知道了,也不会亲自去询问。 偏偏现在这个叶家少主是个西贝货,钱叔又是府里除了三个当事人之外,唯一一个知道现任少主真实身份的人。 他怕自己拿捏不了事情的轻重,猜测是冯稹那头有什么不好直说的要事,借了个由头来寻他,谨慎起见这才亲自去了。 谁料就中了这个并不高明的圈套。 显然,在钱叔离开的短暂空档,有人混进节使府,说不定还进了祠堂,藏身于上百人之中,将祠堂里发生的事尽收眼底。 钱叔自责不已。他在叶平峦手底下做了二十来年,还是头一次犯这种低级错误。原打算自请军法以儆效尤,但叶平峦说下不为例,只罚了他几个月的月钱,便轻轻放过了。 事后,钱叔加紧了府内的巡逻和进出人员的查验,再无所获。 而冯稹,作为这件事的另一个关键人物,认为被动防御如若没有结果,不如主动出击。 于是便把自己当作一个人形靶子,借着给公主送东西的由头,开始时不时在节使府里转悠。 府里的小径大多平坦,唯有花园到公主院子的一段路,因为此处水肥沃土,草木的根茎把石板顶了起来,石板路变得起伏不平。 人走在上面并不明显,但轮椅的车轮经过时,会有明显的上下颠簸之感。 这条路又是从叶春深的院子到公主住处的唯一一条可容轮椅通过的道路,冯稹时不时就要从这条路上过,经常颠得屁股疼。 若是冯稹自己的宅邸,自然一发现这个问题就会命人修缮。 但一则此处是节使府,他只能算个寄人篱下的客人,此外,原本他就对叶春深之死心怀愧疚,哪还有什么底气提要求。 于是前头一个月,都是自己推着轮椅,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颠颠簸簸地过。 不过后来也不知是哪个细心的下人发现了他难以言表的苦楚,某天冯稹再从此处路过时,发现路已经修复平整,再不会让他颠得屁股痛了。 这之后,冯稹在节使府中更是如逛自家的后花园,来往随意。但数月过去,除了有时会偶遇来打探的叶家族人,没再发现什么可疑者。 但冯稹并未因此掉以轻心。 他从叶平峦那里借来调动府中侍卫的权力,如在军中编排战力一般,将府兵编为三班两部共十六组,并设置了严格的换防行列,且每隔三日不固定轮换,使府内府外时刻都有人巡逻,并不容易被找到规律。 如此一来,虽然没能再发现什么可疑人出入,但府中气氛为之一变。凡是进出节使府的人都能察觉得到,如以往那般在府里走动走动还可以,但想要钻空子,几乎是不可能了。 整顿府中防务后,府中没再出过什么岔子。冯稹又和叶平峦商量,把重心放在了年中的山祭上。 山祭是折罗曼人的习俗,每年八月,折罗曼人不分贵贱,都会进行祭祀山灵的活动。 由于固北公主是折罗曼皇室中人,每年此时便会离开凉州,回到折罗曼国参加皇室山祭。 叶春深还在的时候,通常会随行。这也是他每年唯一一次去往自己血缘的另一个来处。 此时还未到夏日,之所以会提前商议此事,主要是因为叶平峦对山祭并不了解。 和儿子不同,叶平峦从未参加过任何一次山祭,不是他不愿,而是不能。折罗曼人并不允许外族人进入自己的祭祀场地。为表尊重,叶平峦只是会在每年公主归宁的马车上多多载上凉州的特产,自己却从未靠近过折罗曼国一步。 麻烦事就在这 17. 第 17 章 《死遁的前夫回来了》全本免费阅读 冯稹想起这个叫雀儿的女孩子,还是自上次被叶平峦逼着收留在了府内之后,第一次见到她。 也许因为此前见到她时,她不是躺着就是跪在地上,今日难得看到她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瞧着比印象中高一些。年纪也显得没那么小,应该不止十一二岁了。 只是人还是很瘦,比春风里的柳枝还瘦,若是只看身形,又有些摸不准她的年岁。 不过半大不小的孩子总是很难分辨具体年纪的,冯稹也没有多想。 他只是很温和地注视着雀儿,告诉她要小心。 被他这样看着,雀儿莫名紧张起来。 她红着脸儿,僵硬地在衣服上擦了擦出汗的手心。然后她仰头往树上看,心里冒出绝不能让少主失望的念头,带着一万万分的笃定。 一只沙燕儿挂在树冠上,随着树枝的摆动不停地轻晃着。 雀儿先是试着抱着树干往上蹬了两下,然后够到了最底下的一根粗枝,手一勾,也看不清是怎么用了个巧劲儿,人蹭一下就站到了那跟粗枝上。 再往上就更轻松了,能看出来她擅长攀爬,身子又轻盈又灵活,根本不怎么费劲儿,甚至爬树的样子还很好看。不一会儿就顺着树干爬到了顶上,轻轻松松把风筝摘了下来。 她下树也很快,方式特别,有点像顺杆儿出溜,不一会儿就安安稳稳站到了冯稹面前,把那只沙燕儿递给他。 冯稹膝上坐着的那个孩子立刻把风筝攥住,往自己的方向拖。 雀儿却没撒手,眼睛看向冯稹。 冯稹轻声道:“风筝本是这孩子的,我替他谢过你。” 雀儿立刻松了手。 “少、少主不必客气。” 她的脸颊还是浮着薄红,眼眸里浮现出羞怯,只和冯稹短短对视一眼,马上就把目光移开去。 冯稹由人推着轮椅走远时,出于某种直觉回头看了一眼,雀儿一直追着他的目光,又再次害羞地逃开。 她似乎很难长时间的看向冯稹戴着面具的脸,但冯稹不能确定,她是否是和别人一样,出于惧怕。 虽然雀儿爬树的功夫确实让人眼前一亮,但雀儿这个人,冯稹并未放在心上。 住在节使府的叶家人本就多,来往蹭吃蹭喝的闲人也不少,光是要记住这些人,冯稹就花了不少心思,自然不会留意区区一个下人。 不过几日后,冯稹在书房门口,又再次见到了有过数面之缘的雀儿。 这日他出门得早,去了趟军营。 按叶平峦的意思,他在家祭上露过面,府里也转悠得够了,可以试着出门,恢复以前叶春深日常的行程。 叶春深不是军中人,但往年还在凉州时,时不时会去军营。 都说虎父无犬子。那时候叶春深年纪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叶平峦没少叫他跟着军营里五大三粗的糙汉操练,希望他强身健体,早日接过军符。 然而叶春深虽然聪颖非凡,于武艺一道上确实没太多天赋,父亲交代下来的训练,勉强能完成十之七八,剩下的全靠教官放水。 后来叶平峦似乎慢慢淡了培养叶春深接班的心思,也就不再勉强他日常来军营操练。只不过后来叶春深还是时不时会去军营探望父亲,因为叶平峦不着家,如果固北公主有什么事情想和父亲说,他只能替公主去军营寻人。 山不来就水,水自然去就山。 叶春深曾经走过的路,如今冯稹也不得不再走一遍。 其实,从节使府到军营的那条路原是他熟得不能再熟的,可因为如今出门只能坐着慢悠悠的马车,下了车又只能摇着慢悠悠的轮椅,从军营那些兄弟跟前经过时,既不能上去亲热招呼,视线还低人一等,个中滋味实在是难言。 所以后来在叶平峦那里,和眼下这个唯一能说几句真话的人,多谈了几个时辰。 回程的时候,夜便深了。 不过令人没想到的是,他回府后发现,书房门口的台阶上,在这个因节使下令严查进出而备显冷清的地方,竟然大剌剌地坐着一个人。 还是那身素衣青裙,在乍暖还寒的晚春夜里,显得有些单薄了。 这么凉的春夜,她就坐在石板铺的台阶上打瞌睡,怀里抱着一个很大的食盒,脑袋搁在食盒上,睡得嘴巴都张开了,像个孩子似的。 冯稹的轮椅在她跟前停下,她也没醒。 守着不远处的侍卫见到冯稹停留在她身前,连忙匆匆赶来解释,声音莫名放轻:“少主,这是伙房派来给少主送糖水的,今日少主不在,她说留在这里等。” 说完,又怕冯稹责怪他没有尽忠职守,又小心解释道:“以往每日都是她来送,都是熟脸,便没拦着。” 冯稹点点头,示意他并不介怀。 挥退侍卫后,他轻声唤了一声。 “雀儿。” 她的眼皮动了一下,口中发出意味不明的字节,听不清在说什么,人却没醒。 自从服了哑嗓子的药之后,冯稹说话比从前费劲多了,声量大不起来,只好略微弯腰,向台阶上的人探身,又唤了一声“雀儿”。 雀儿又嘟囔了一句什么。 冯稹这回离得近,听见她说的是:“我跟你走。” 说完之后,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缓缓睁开,在见到戴着面具的人后,一瞬间惊喜地睁大开来。 一双黑而大的瞳仁,映着廊下的灯火,在这凉夜里显得异常明亮。 雀儿一见他就笑,尚未张开的面容如初夏小荷,烂漫天真。 “少主回来啦!” 她连忙站起来,因为屈坐久了,腿脚发麻,起身时踉跄了一下。但她没有试图伸手扶住旁边的栏杆,双手保持着捧住食盒的姿势,双膝扑通跪在了地上。 冯稹连忙问:“没事吧,可摔疼了?” 刚才还笑容明媚的少女此刻呲牙咧嘴的,口中却道:“没事没事!” 明明膝盖疼得要命,却还是先急着把食盒打开,看里头的东西有没有洒出来。 “还好还好……” 雀儿神色稍微放松,嘴里嘟囔着,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食盒里的碗端出来。 只是双手刚刚捧起那只瓷碗,雀儿的脸色又是一变,动作突然一顿。 冯稹问:“怎么了?” “回少主,”雀儿露出懊丧的神色,“这碗糖水已经凉了……” 糖水是从煮沸的过里盛出来的,放进食盒里就算过上一炷香时间也还温着。然而此刻手摸上去,碗儿冰凉,显然已经过了许久了。 她方才因为等累了,一时不小心睡了过去,看着汤凉得这么透,只怕自己睡了一个时辰有余。 雀儿的心也跟着凉了。 她咬了咬唇,不顾膝盖还疼着,猛地站起来。低着头道:“少主,我这就去伙房重新给您做一碗。” “慢着。” 冯稹抬手拦住她,微微仰头,温和的视线看向她:“糖水,是你做的?” 雀儿沮丧着脸。“是。” 冯稹顿了顿,又问:“这些日子都是你做的么?” 雀儿点点头。 “每日,都是这样等在书房外?” 雀儿点点头,又摇摇头。“并不是每天都等到这个时候呢。” 冯稹温和地问:“是谁叫你来送的呢?” 雀儿怔了怔。“不是谁,是、是我自己。” 她解释说:“承蒙节使大人和少主收留,我在伙房里担了个差使,别 18. 第 18 章 《死遁的前夫回来了》全本免费阅读 按照叶平峦的说法,入夏后差不多就可以把轮椅撤走,先拄拐溜达几天,然后慢慢地拐杖也不再需要,就能对外宣告叶春深的痊愈了。 为了尽可能地让这个过程逼真,冯稹不得不在春雨停后,每日都推着轮椅出自己的院子,然后在偶尔有人经过的地方,在下人的搀扶下走动几步,做出一副不良于行但在努力康复的样子。 一次走到通往公主住处的那条小路时,轮椅又颠簸起来。冯稹示意推轮椅的小厮停下,低头往地上看了看,原来是春季雨水好,草木的根又把石板顶起来了。 小厮顺着他的目光也瞧见了,忙把轮椅从这条路上拖出来,道:“少主莫急,我这就叫雀儿来修。” 冯稹一顿。“雀儿?” “没错,就是她。” 小厮乐呵呵地道:“雀儿年纪不大,心可细呢。好像是有一回瞧见少主从这条路上过的时候不舒坦,特地熬了个大夜把这儿的石板全都铺平了。连个泥瓦匠都没叫,自己把翘起来的地砖一块块地搬开,把里头的草呀石头呀都挖出来踏平了,再把砖石铺回去。少主前些日子从这儿走,没觉得平稳了不少?” 冯稹一怔,不自觉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怎么又是她?” 连日不断的糖水是她送的就算了,连府里的路也是她修的? 小厮笑了笑。“可不是嘛。府里谁不知道,少主救过雀儿的命,她留在府中是来报恩的。少主有什么欢喜的、恼火的,她算是关心的人里的头一个了。” 小厮朝着庭院里四处指了指。“此前少主不是派她来照管花木么。您瞧,这满院子的花木,前些日子都被雨水打得凋零了不少,得亏有雀儿上上下下的忙活,给雨水泡松的树整了土,又把断枝剪了叶,现在瞧着,是不是跟下雨之前一样好看?” 其实当时冯稹只是随口一指,并没有对院子里的花草有多么上心,无非是给雀儿找个差使,好把她支使得离自己远一点罢了。 都说雨后绿肥红瘦,可是此处的庭院却是万紫千红,也不知那护花人费了多少心思,才从春雨靡靡中,把这副光景留住。 冯稹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得这晚春初夏的花景,艳得有些刺目了。 说着说着,小厮突然嘟囔了一句:“不过这两日,好像没怎么见过雀儿。可是趁着少主不在,去躲懒了……” 冯稹忽然想起,距离上次他婉拒雀儿的糖水,随意打发叫她去看护花草那日起,除了头两天偶尔会在庭院里见到她,后面这些天,都未再见过她的身影。 如此怠懒,倒不像此前她坚持每日送糖水时的做派。 正好院子里有其他下人经过,冯稹的随身小厮拦住了对方,让人把雀儿叫来修路。那人见冯稹在一旁默许,连忙答应下来。 一炷香的功夫之后,冯稹正扶着小厮的手在庭院里慢慢走,雀儿来了。 她还是那副素淡的打扮,瘦瘦小小的,脸色在阳光下显得苍白,只有一双黑瞳大得出奇。 见到冯稹在场,而且已经离开了轮椅,站了起来,雀儿惊讶极了。 她小跑着过来,脚步有几分虚浮。 “见过少主。” 雀儿仍旧低着头不敢看冯稹,声音也压得低低的。“雀儿的活儿干得不好,让少主见笑了。” 传话的人已经告诉了她石板又翘起来的事,雀儿以为冯稹是来问责的,两手捏在身前,垂着头乖乖听训。 谁料她并没有被责怪:“原来那段路平平整整是雀儿的功劳,我此前竟不知道。” 温润如玉的凉州少主语气亲和地夸奖她:“多谢你。” 雀儿仰头,又没出息的红了脸。 以往见到少主时,少主都坐在轮椅上,看向她时有些许仰视,然而如今少主第一次站在她身前,沙哑却温和的声音从头顶上方响起,他的影子和气息像是把她从头到脚覆盖住了一样,此前从未有过的逼仄感扑面而来。 她说话磕巴起来。“不、不要紧……是雀、雀儿该做的。” 说罢,她像是害羞到了极点,匆匆行了个礼后,便逃开了。 一旁的小厮上前搀扶住冯稹。 原本,冯稹在意思意思溜达了几步之后,便会做出一副脚下无力的样子,又小厮搀扶着回到轮椅上。但今日小厮刚凑上去扶住他,便被推开手拒绝了。 “无妨,我再走走。” 小厮便提心吊胆地看着自己的主子如蜗牛般慢慢地挪步,就这么一步一步的,走到正在铺石板的雀儿身边去了。 日头已渐渐高了起来,初夏的晌午初初有了热意。汗珠从雀儿的发间沁出来,落在她脚下的石砖上头。 冯稹已经停了步,手撑着一枝矮木,面具后的脸面无表情,只是垂头默默看着愈发紧张起来的雀儿。 雀儿原本做这件事时,并没有指望要叫少主知道,单是看着少主平平稳稳地从她修整过的石板上经过,就已经很高兴了。 可是,当少主盯着她干活的时候,她便从偷偷的满足变成了无处掩藏的心虚。 她忍不住想,是不是她修过的这条路,又膈着少主了,惹得少主不高兴了?还是说,自己原本就是多此一举,平白让少主见笑? 天热起来,她一直在忙活,身上一阵阵地出汗,可是心里却是凉的。 不明白,不自在,不踏实。 少主就在跟前,她也不敢开口,不敢问。 砖石一块块搬开,铺平了地下的泥土后,又一块块填回去。这个活计不算难,可是把手弄得很脏,袖子上都沾了泥。余光瞥见少主绣着精致云纹的便服下摆,所谓云泥之别,不过如此。 汗水从额头和耳后滚落,流进了她的脖子里,样子应该很难看,但她不敢擦,怕自己的动作像要偷懒。 日头越来越高,雀儿的汗也越流越多。终于,她放回了最后一块砖。 她听到有人说:“你起来。” 雀儿讷讷地应声站起,一抬头,日光刺得她眯了眯眼,接着一阵眩晕突然而至,她一头栽下。 再睁眼时,自己已经不在大太阳底下了,躺在她平日睡觉的窄床上,狭小的耳房里站着几个神色紧张的下人,还有一张再眼熟不过的轮椅,和轮椅上的人。 雀儿惊慌地坐起来,额头上掉下一块沾了冷水的巾帕。 站在几个下人身后的厨娘这时候一个箭步冲了出来,把她又按回了窄床上。 “快躺着快躺着。你都烧糊涂了,不能再起来受累了。” 雀儿晕晕乎乎的,浑身也没什么力气,厨娘也没怎么用力,她就像块棉花似的落了下去。 这时,传来轮椅滚动的吱呀声。 厨娘一惊,立刻闪身退后,把床前这块巴掌大的地方腾出来。 冯稹推着轮椅上前,垂眸看着雀儿。 半个时辰前,她还劲头十足的在太阳底下翻砖整地,不过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就病病歪歪的,还晕过去了一回。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个做主子的是如何苛待了她。 “你病了,自己不知道么?” 方才大夫来的时候,和雀儿同住的厨娘便把她这几日的不对劲都一一说了。 许是那日去给少主送最后一回糖水的时候,她穿的春衫太薄,夜又太凉,她又不当心地坐在冰凉的石阶上睡了一个时辰,回来时便有些着凉的症状,没有往日那般精神。 后几日虽然天气转好,暖和了起来,但雀儿因为从少主那儿领了看管花木的差使,不敢有片刻耽搁,翌日起就在庭院里忙个不停,从早到晚没个歇气的时候。 就这么连轴转了好几天,这两日刚有了一点空闲,厨娘好不容易叫住了雀儿,叫她在伙房里给自己搭把手,干些轻省的活计,结果少主那头又来人把她叫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