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她》 1. 第 1 章 《缚她》全本免费阅读 春种领着小丫鬟们进屋伺候洗漱的时候,善词已然醒了。 “姑娘今日醒得好早。”春种交代了人下去备水,绕过绣屏,笑盈盈地走向靠卧在拔步床上的善词,“昨晚暴雨一场,电闪雷鸣的,我在外间只担心姑娘又睡不着呢。” 善词抬首,望着春种卷起一边纱帐,莞尔道:“昨夜听着雨声,不知怎的就入梦了,也没半夜惊醒,倒是难得。” 春种捧来一旁叠好的衣物,又唤了几个丫鬟进来,伺候着善词把衣裙换上。 “大夫说了,您就得好吃好睡地养一阵子精神,切勿忧思忧虑,这身上的病方能够好全。”替善词穿好了衣裙,伺候了洗漱,春种便取了梳子,在镜子前替善词挽发梳妆。 善词垂眸笑了笑,却不言语。 丫鬟推开妆台旁的小轩窗透风换气。 京城现下刚过了春分,一场春雨一场暖,窗外小园中已然有了盎然绿意。 善词看着泥尘里被昨夜疏雨打落的玉兰花瓣,怔了怔,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嘉侯府那边,今天可传出什么消息不曾?” 春种捏着梳子的手一顿,苦笑:“您瞧,方才刚说的切勿忧思忧虑,您又忘了。” 听到嘉侯府三个字,房中的其他丫鬟们也悄然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沉默地目目相对,一股压抑的气氛在不大的暖阁里蔓延开。 善词瞅着窗外的落花出神,口里喃喃:“嘉侯的二公子找不到,我心里,总是放心不下。春种,我怕这回会出什么大事。” 春种垂眸,掩盖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怜悯和不忍。 嘉侯的二公子,乃是与善词定亲的未婚夫郎。 两家刚顺利走完议亲,眼看着马上就要预备三书六礼,可嘉侯的二公子却在上元节灯会上无故失踪。 堂堂公侯府邸的贵公子,一个健全的大活人,竟然无故消失。 嘉侯与其夫人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寻找爱子,又兼报官,但嘉侯二公子仍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到今日,满打满算已经一个月了。 而这一个月之中,京城翻沸的流言里,有两则最为人所津津乐道。 一则是说,嘉侯二公子已然死了。 还有一则,是说翰林院侍读善大人家的小姐善词祸水红颜,虽未出阁,但其貌色倾国众人皆知,早几年便被一位贵人视作私有,其他男子不可觊觎,而嘉侯二公子却视若无睹,偏执决意要娶善词为妻,惹恼了他不该惹恼的那一位贵人,这才招致杀身之祸。 那一位贵人,可是京中谁也不敢多提嘴的…… 未婚夫郎无故失踪,自己作为一个未出阁的小姐,又被京城流言议论纷纷,纵算是捂住耳朵不听,可风言风语有如冷箭暗射,总有几箭会戳在脊梁骨上,善词一介女子,终究招架不住,因此半个月前就大病了一场,到如今方好转些许。 听见善词问嘉侯二公子的事,又看着她眼底的忧思,春种于心不忍,只得安慰道:“二公子他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姑娘就放心些,自己身上也痛快些。何况……如今这个时候,没有消息,倒是最好的消息了。” “你说的也是。”善词勉强含笑,一握春种的手,“今日我好些,你陪我去向母亲请安吧。” 见主子打起精神,春种抿嘴一笑,忙扶了善词胳膊应声:“诶。” 连日的焦虑失眠,纵算是芙蓉面,也难免沾惹上几分憔悴,春种替善词好生铺了些粉,这才压下她眼底的淤青色,收拾好行头,主仆俩便朝善夫人的院子走去。 善家虽说不过一个从五品翰林官职,宅邸院落却大,三进的大院,院内亭台园苑宽阔。这乃是善词之父当年金科登榜、题名状元的时候,皇帝特意御赐其居住的宅院。 只不过善家人丁不兴,且善大人属翰林清流,为官一向是两袖清风,全家老小仆从靠着他那不多的俸禄过活,日常开销尚且勉强,哪有闲钱去修葺保养这偌大的御院,因此府邸内便显得有些冷清萧瑟。 绕过花园,便到了善母杨氏的院子。 善词进屋的时候,善大人已经用过早膳去上衙了,只有杨氏坐在正屋次间的贵妃榻上做针线,见侍女打了门帘放善词进来,她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意欲起身:“我的儿,你怎么过来了?” 春种替善词取下披风交给一旁丫鬟,善词上前,守着规矩给杨氏福了福身,莞尔道:“今晨起来觉得身上好些,就想着过来给娘请安。” “还没大好,急着过来请什么安?不差你这一点半点的规矩。”杨氏怜爱地扶着女儿起身,拉她上榻,亲昵地摸了摸她的脸,“虽说已过了春分,风还大,你一路走过来,若吹伤了身,你爹又该心疼你。对了,还没用过早膳罢?你爹爹前脚方出我这儿,小厨房灶上现还热着小粥并几道风腌小菜,我叫人取来,就在榻上小桌用。” 善家夫妇少年夫妻,情深意笃。 只可惜两人子嗣福薄,成婚后杨氏的几个孩子莫不是小产。 然善大人唯爱杨氏,不肯纳妾,夫妻两个又过了好些年,才得了善词这一个女儿。 偏善词又天生一副倾城貌美,因此对于这个谪仙般的独生女,夫妇拿她眼珠子般地疼。 看着小案对面用膳的女儿,杨氏满心满眼地怜爱。 世人都愿弄璋之喜,可女儿才是他们夫妻最大的骄傲。 这孩子方五六岁上的时候,便有身边亲友说过此女玉雪可爱,若是将来长成,怕是千年难得一见的美人,倾国颜色、沉鱼落雁亦不能赞其万分之一。 杨氏看着女儿从黄口到垂髫,再到豆蔻,再到如今碧玉破瓜的二八年华,一步步长成,而善词的也确如小时候那些亲友所言,生得了一副极美的容貌,且远远比他们所形容的生得更美。 一开始,为女儿的美貌,杨氏莫不是欢心的,可渐渐,她便不那么高兴了。 臻首娥眉,雪肤华貌,唇灼如桃李的秾艳稠丽,眉眼又似展展而开的繁茂海棠妖冶,明媚鲜妍,低眉敛目时,眸底的斑斓的眼波无意轻轻一流转,顷刻间可将人的心魄摄去,空留躯壳。 善词的美,不加任何的掩饰,直接而又强烈,那是一种任何男子望之即欲掠夺强占,将之储于金屋、私藏起来的艳色。 这孩子的样貌,太容易勾起人征服掠夺的欲.望。 若是生在显赫高门也罢,或许出身的高贵还能护住这孩子一生的安稳。 可偏生,这孩子就生在他们这清贫出身的善家。 善家虽是书香之家,但家族并不兴旺,又无人脉,善大人寒窗苦读中了状元 2. 第 2 章 《缚她》全本免费阅读 念及往事,杨氏愁眉不展,旧话重提:“终究是我的错,若是那一年上元节我坚持不让你出府,兴许今日……” “娘又说糊涂话了。”善词默然舀了一勺清粥咽下,“已经发生的事,又有什么好责怪的呢?” 杨氏摇头道:“可你这样与他僵持下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他……皇太孙终究是凤子龙孙,况这天下都是裴家人的,君臣之间,我们臣子是拗不过皇家的。” 善词只觉得胸口闷堵,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捏紧了心脏,快要透不过气来。 粥冷了半碗,她也无心再用,遂放了汤匙,勉强一笑:“爹不是说,只要陛下还在,东宫也不能明目张胆地把我们怎样么?” “话是这么说。”杨氏叹息,放低了音量,“可如今陛下已是花甲暮年,虽然龙体强健,但天命难料。况我大陈立国不久,打江山的时候,大半壁国土基业都是太子与其外祖韩家挣下来的,朝廷如今大半将领只唯东宫之命是从,一旦陛下他……唉,娘是怕,我们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阿词,你今年也满十六了,与你同岁的手帕交们不少都已经出嫁,女孩子的青春又能耗几年?娘是实在为你忧愁。”杨氏抚着胸口愁眉不展,“两年前的时候,尚且有不少人家登门与你议亲,可自从那年上元灯会以后,敢上我善家提亲的那些人,哪个不是下场凄惨?贬的贬,外放的外放。我原以为是那些人门第不高,天威富贵之下,也不能不低头,可如今换了嘉侯的儿子,侯门显贵,竟也是一样的下场……” 善词望着瑞脑金兽香炉里飘出的缕缕白雾出神,雾气中恍惚勾勒出一张少年丰俊昳丽的冷峻面孔…… “——阿词,你可以选择嫁给旁人。”鸦青的长眉压眼,狭长的眸子里翻涌沸腾着一波接一波的血浪,他咄咄逼人的目光戾气深重,身周笼罩着看不见的煞气。 那是去岁腊月前,她破釜沉舟,准备最后一次去找他,彻底说清、嫁与他人、恳求从今断绝往来的那一天。 “但只要你嫁一个,我裴沉昭便杀一个。” “我说到做到,你尽管试。” 那日他决然拂袖转身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此刻又清晰地在善词的耳边回响。 善词打了个寒噤,浑身发冷,手心却又冒汗。 这大半个月,午夜梦回时,耳边一遍遍回响的,全是裴沉昭离开前说的这句话。 她心中隐隐的有预感,嘉侯的二公子可能已经不在,但在事情没有盖棺定论之前,她却又存着些侥幸的幻想。 好歹那是嘉侯的爱子,侯门金贵的少爷。 裴沉昭虽是东宫太孙,可人命关天。 若他真把嘉侯二公子杀了,一时激起群臣愤怒,皇子犯法还与庶民同罪,舆情之下,天家也不能真的坐视不管。 从前她身边出现别的男子时,他知道以后,不过派人将那些人打一顿,或是驱逐出京完事。 哪怕闹得最过的一次,也就是让那些人断了胳膊断了腿,因为她而闹出人命的事情,还从未有过。 可这一次…… 善词不敢往深想。 皇太孙裴沉昭的狂悖和反复无常,京城无人不知。 这是一头随时会发狂的疯兽,是一团随时可能爆炸的烈火,是一片不能触及的逆鳞。 而她偏偏与这样的人纠缠不清。 杨氏捧着茶盅低声:“前些日子你病着,有些事情我嘱咐了春种不许告诉你,累你烦心,便想着过些时候等你好了再说与你听。你不知道,前儿个午后,嘉侯和他夫人备了礼,已经亲自驱车登门前来拜访过了。” 善词闻之,心头一颤:“嘉侯和侯夫人亲自登门?” “是啊,可怜嘉侯和他夫人一片爱子心切。开国功臣之后,竟亲自登临我们善家这寒门微舍。”杨氏垂眸不忍,“嘉侯是来退亲的。” 她晦涩道:“我和你父亲心里也清楚,这事是我们牵连了人家,便已经先一步……许了退婚之事。” 善词默然不语,只觉心下隐隐拧得抽疼。 半晌,她苦笑一声:“这样也好。” 杨氏度她面色还算如常,才又缓缓说:“嘉侯夫人临走的时候,拖着我的手,那双眼睛通红,已然哭得快要瞎了……” 杨氏清楚记得那一日的嘉侯夫人疯魔般地喃喃恳求:“……善夫人,我知道我儿是为着与你家姑娘的这桩婚事才惹恼了那一位,这桩婚我们也不敢高攀了,我只求善姑娘去找皇太孙替我儿求情一句,把我儿子活着送回我身边就好,我们家别无所求了。” 她原本是京中最重容貌保养的贵妇人,可一个月之内,形容枯槁,原本一头乌黑的青丝掺了大半银白,远远望之竟如残年老妪一般,还不惜折辱身份,对着她一个不入流的小官之妻叩首苦苦请求,显然是已经走投无路、求救无门。 只不过,杨氏担心善词受刺激,这些细节终究没说出口。 说完这些,杨氏又宽慰了善词几句,只叫她别将这些糟心事放在心上,自己先养好身子为要,接着又说了些别的家常话分散注意力。 善词坐听着,只觉得耳内一片嘈杂嗡鸣,杨氏的口一开一合,说的话她却好像都听不见,心里只来回旋荡着裴沉昭那句你嫁一个我便杀一个。 杨氏见她神情恍惚,想她是累着了,只让善词在自己屋里用了午膳后,便吩咐春种扶着姑娘回院子里歇中觉。 回了自己院子,屋中早已有丫鬟收拾好软榻,春种便扶着善词躺下。 善词躺在榻上,一侧身,正看见一排搁置在菱花窗下的瓷娃娃。 这是半年前京中时兴的玩偶,一个一个胖墩墩的模样,上面用彩绘画着人脸,或嗔或喜,或哭或笑,活灵活现的。 这是嘉侯二公子当时为讨她欢心,专门搜罗来送给她的,整整一套。 善词只见过嘉侯二公子一次,是在半年前嘉侯夫人举办的菊花宴上。 她对这个少年没什么深刻印象。 当时她跟母亲身后,同一众女眷去向嘉侯夫人请安,而他就站在嘉侯夫人旁。 善词只依稀记得,那少年五官平平无奇,但脸圆圆的,跟个瓷娃娃的脸一样,见到她的一刹,那张圆脸羞得通红。 再后来听到他的消息,便是他哭天喊地、要死要活地逼嘉侯夫妇登门向自己提亲。 嘉侯府与善家门第悬殊,天差地别,若非是嘉侯公子以死相逼,闹得溺爱幺子的嘉侯夫妇没了法子,这桩亲是怎么也不可能落到善词一个五品官的小女身上。 眼前菱花窗下的瓷娃娃和善词脑海里那张少年的脸重叠起来。 善词心内翻江倒海地挣扎,辗转反侧了一刻钟后,她忽然从榻上坐了起来:“春种,替我梳头。” 侍候在旁的春种连忙起身:“姑娘要作甚去?” 善词捏紧了手心,决然道:“你悄悄在二门上托个小厮,着他去一趟长宁大街的绘春酒楼,找到掌柜,跟掌柜说,明日未时二刻,善家小姐要留一间三楼最好的雅间。” “姑娘……”春种心惊,她知道绘春楼的三层是裴沉昭时常与善词会面的地方。 “他要逼我低头。”善词抓紧的指尖嵌进肉里,“我若不肯低头,他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 西街癸酉巷内最深是京城一处极有名的斗犬场。 这斗犬场原本是个三层的戏院,外形成一个圆圈,内圆挑空为台,外圆修筑三层楼封顶,只是后来戏园子经营不善转手出去,没想到改成了斗犬赌场倒生意兴隆起来,还成了京城纨绔公子们最时兴去的地方。 绘春楼的人前来斗犬场报信的时候,裴沉昭正在三楼的雅间里倚着凭栏垂眸看底下的斗犬撕咬。 圈里两头满身横肉的恶犬正扑腾着利爪互搏撕咬,血淋淋的肉屑溅了围在看台边的人满脸。 这血腥作呕的味道不仅没有让这些人觉得恶心,反而叫他们兴奋得红了眼,振臂一遍遍高呼恶犬的名字—— “霸王!霸王!” “咬啊,撕啊,把小奉先的耳朵咬下来!” 裴沉昭脸容阴晦,一双眼冷冰冰的盯着那头被霸王犬咬的毫无还口余地的斗犬。 处下风的那头是他养了许久的斗犬,这几年许多名贵的斗犬都丧命于它的犬牙之下,因此给它取名小奉先,是吕布那样战无不胜的猛将。 可是今日不知怎的,竟咬不过对面的那头,一直处于下风。 裴沉昭在看台上脸色阴戾,旁边的侍从们也垂首不敢出声,生怕一个不小心触了他的霉头。 绘春楼的掌柜请示了两遍,常随阿顺才忖度着小心翼翼上前:“主子……” 裴沉昭侧眸,犹如兽瞳的眸子里光似刀锋,刮得阿顺暗暗心惊冷颤。 3. 第 3 章 《缚她》全本免费阅读 翌日一早,善词便派春种去向杨氏回禀,说素日闺阁中交好的几个姐妹下了帖子,请她去城南的静水庵上香踏青,因此备车马出门。 杨氏担心她的身子,却又念她这段日子在家闷闷不乐,或许出门散散心也于病情有益,就嘱咐了几个奶妈丫鬟们细心陪着,并没多加阻拦。 至静水庵,春种寻了个由头打发了下人在外看守车马,主仆二人则绕往庵堂后院外。 后院门外,春种早已提前安排了人手并一顶软轿在此恭候,几个人轻装朝长宁大街的方向去。 到绘春楼大门的时候,阿顺已经提前侯在那。 见到春种的面孔,他便知这是善词的轿子,遂连忙迎上来。 “您来了。”软轿一落地,阿顺便喜色上前。 春种替善词打起轿帘,扶着她的手请她下来。 下轿的一瞬间,有微风吹动善词头戴帷帽的垂纱,纱影飘动,露出里面一抹雪白纤巧的下巴。 白瓷般透亮干净的肌肤,便是最上乘的羊脂凝玉也较之不了分毫,纤长如黑蝶翅膀般的睫毛微垂着,遮住了那双翦水瞳,但眉睫轻抬的一瞬间,睫羽便如同蝴蝶柔柔振翅,瞳仁里滟光折射,精致美丽得不似真实存在的人。 “你家主子已经到了?”看见阿顺在此,善词倒有些意外。 她与裴沉昭相识这几年,他的脾性她是知道的,更多只有人等他,没有他等人,且今日她刻意提早了半个时辰过来,完全没想过他会比她先到。 阿顺看着善词,怔在原地半晌,才心虚地收神回话:“是,主子昨日得到姑娘的信,今日一早便过来了,现下在后.庭楼上的雅轩歇着。” 阿顺贴身跟在裴沉昭身边数年,见过善词许多回,可是每回见到她,却还是忍不住被她再度吸引惊艳。 不怪,这样的倾城貌美,世俗凡者凭谁不会动心? 也仅有这般绝色,才能教他们主子那样清傲乖戾的人愿意折腰俯首,只昔年上元灯影里惊鸿一瞥,就再挪不开望着她的眼睛。 绘春楼是京城最煊赫堂皇的一处酒楼,占地极大,庭前来往者络绎,前头做酒楼住店的生意,后面却又修筑了苏式的亭台山水楼阁,专供贵客雅们士取乐。 阿顺领着善词主仆,沿临水而建的曲廊往最内一栋雅轩走去,上至雅轩三楼的门前方才停下,说:“善大姑娘,您进去吧。” 替善词推开门,待她踏入雅轩,阿顺方带着春种退下,离开前,还仔细地掩上了门。 屋子是阁楼设计,三面通风,设着落地的雕花窗扇,梁上悬着烟罗软纱制成的落地帷幔,窗扇皆开,窗口旁生长着碗口粗的樱树。 如今正是花开的季节,花枝灿灿漫漫地往屋子里伸。 暗风摇动,那樱花瓣便吹雪一样地飘进屋子里,花如落尘,一时拂了满室风雅淡香。 善词绕过门前一架精巧的紫檀木屏风,便看见吐着白烟的金兽香炉后,裴沉昭靠在太师摇椅上闲逸小憩。 他以书覆面,以手枕头,修长的双腿一条屈在椅子前,一条则笔直抬起,架在跟前桌案的角落上。 善词不知他是否睡了,进来的时候,他并没有反应。 待她还在犹豫要不要上前叫醒他的时候,裴沉昭却突然抽出一只原本枕在脑后的手,根骨如玉的指节捏住脸上书卷一角,将它揭了下来。 “来了?”原本盖在书封上的花瓣落下来,沾在他刀裁般的鬓边,裴沉昭的头朝着善词所站的方向侧了侧,下巴往几案对面空着的椅子一扬,收下搭在桌上的腿道,“坐。” “太孙殿下万安。”善词屈膝朝着他行一礼,才安静小心地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 从行礼到走至他对面坐下,短短的一段路程,善词一直敛声屏气垂着眼眸。 可即使是不抬眼,她却仍然能感受到对面那束强烈的目光一直在伴随她的行迹而缓缓移动。 屋内寂静,只偶尔听得见两声雀鸟之鸣。 裴沉昭略略坐正身子,垂眼捏过案上一只小巧的白玉盏在指尖摩挲把玩。 过了一阵,他的视线由白玉盏上移至对面善词白皙如雪的面容上,手里的动作顿了顿。 “桌上的匣子打开看看。”裴沉昭扬了扬脸。 善词握紧置于双腿上的手缓缓松开,她抬眸,这才留意到案上一直放着四五个大小不一、装饰精美的锦匣。 她迟疑着伸手,打开了一个,里面是满满一匣子糕点,味道芳香甜腻,只一闻她就认出这是她素来最爱吃的酥月斋。 善词抬眸,恰好对上裴沉昭那双琥珀色的幽深眼睛。 狭长桃花眼的眼尾微微扬了扬,裴沉昭的声音比平日软些:“我记得你素来爱吃这个,昨日叫阿顺买的。还有,后面那几个匣子里盛的是这时节京中女子们时兴戴的首饰,并几样小玩意儿,你看看,可还喜欢?” 善词垂眸,余光落在裴沉昭身上那件新制的绛紫织金团鹤云锦圆领袍上。 他眉目原本就生得丰俊昳丽,身量又颀长高大,这一身张扬的颜色穿在身上,倒衬得他冠玉般的面孔犹如神祇俊美妖冶。 今日又是提前来侯,又是投她所好地买东西,甚至还换了一身新衣费心装点打扮,讨她欢心的意思不言而喻,善词读得懂。 裴沉昭惯来是个唯我独尊的桀骜脾气,当着外人面前,只有人求他,没有他求人的,指望他去做小伏低哄人,那是天方夜谭,退让的话他必不可能宣之于口,用行动暗示他的退让,已是他最大限度的容忍。 裴沉昭给的台阶,善词不敢空着。 她取了一块点心,轻轻咬了一口放回,点头道:“甚是好吃,多谢殿下的美意。” 得到回应,裴沉昭的面容果然和煦多了,眼尾展出笑意:“既如此,一会儿我让阿顺都给你送回去。” 自从因为嘉侯二公子与善词的婚事生出不快后,善词未曾再肯见他,来绘春楼的路上,裴沉昭还一直在想今日会不会又是闹得不欢而散,不过如今见到善词愿意退步,给他脸面,一颗心便也彻底放下。 裴沉昭屈指轻轻在桌沿上叩了两声,雅轩门外侯着的阿顺一干人便很有默契地朝楼下走远。 等到整层楼彻底只剩他们二人的时候,裴沉昭方放下一直捏在手里把玩的白玉盏,探身轻轻拉过善词的手,将其握在自己宽大的掌心中。 四下无人,他的拇指温柔地摩挲过她手背细腻的肌肤,声音愈发地软:“阿词,那一次的事情,我知道是我过了,我已经知错,你就别再不理我了。” 善词望着被他握在手里的手,默不言语。 见她不表态,裴沉昭逐渐有些沉不住,语气也变得急切了些:“不见你的这些日子,我想过了,我知道,你之所以答应亲事,不过是为着我那回派人在善家监视你的事气急了,但从你生气那一次以后,我便撤走了那些影卫,后来你身边可曾还发现过我的人半分踪影?可就为这个,你竟然跟我置气说要断绝往来,说要嫁给嘉侯那个蠢货儿子?” 提起嘉侯之子时,裴沉昭眸子暗了暗,透出几份阴狠。 自从两年前上元灯会上遇见后,裴沉昭便将善词视为私有。 一开始的时候,他的手腕还只是对着她的那些倾慕者们用一用,可后来,他的占有欲就越来越强烈疯狂。 他需要无时无刻地清楚知道善词的动向。 每一天,每一个时辰,每一刻,善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吃了什么,和谁见面,和谁说话,所有关于她的细节,他通通都要知道,通通都要管束。 他在善词并不知情的情况下设了影卫跟在她身边,像盯犯人一 4. 第 4 章 《缚她》全本免费阅读 “你荒谬!” 善词将正妻之位四个字和盘托出的一瞬间,裴沉昭眉宇间密布萦绕的阴云终于幻化成暴风骤雨。 他甩开善词的手猛地冲身站起,拂袖当啷一声掀翻了手边茶盏。 滚烫的茶水撒了满地,有一颗碎裂的瓷片贴着善词的脸飞掠而过,那一瞬间,她整个人心惊胆寒。 说出这四个字之前,她便猜到是这样的下场。 裴沉昭隔着一道桌案站在对面,居高临下地睨着她,额角的青筋贴着肌肤突突地跳,他极力压抑着自己胸中的怒气:“阿词,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善词手脚冰凉,却硬着头皮道:“我知道我在说什么。” 裴沉昭嘴角抽动着冷笑:“我看你是这段日子与我置气,气糊涂了。” “我没有糊涂,我清醒得很。”善词咬了咬唇,横心道。 “若不是气糊涂了,怎生说得出这般荒谬之言?”裴沉昭反唇相讥,目射冷箭一般,“善家何等门第,不过五品翰林,要我去向皇祖父和父君请旨册你为太孙妃,你这不是存心要为难与我?阿词,我是喜欢你,但你不要仗着我对你的喜欢,就得寸进尺、无理取闹,肖想些不该的东西。” 善词握紧了手,仰头直言:“殿下金尊玉贵,善词一介寒门小官之女与您相较的确卑微,为您妾室也是抬举了我,可我誓不为妾。我父母年少夫妻,伉俪情深,即使膝下唯我一女,家父仍不纳妾,这么多年只守着家母一人。我在这样的门庭里长大,耳濡目染,自小便许愿将来如我母亲一般,做心爱男子的正妻,做他唯一的妻子。殿下既说真心喜欢我一人,那予我正妻之位又如何?两年来,殿下不肯松口,觉我出身低微不配为妻,那殿下便不是真心。既非真心,又何必苦苦抓着我一人不肯放过?” 裴沉昭听完她冗长一段话,冷戾笑出声:“阿词,不想与我过明路可以直说,何必拿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搪塞我?你知我身在天家,许多事情不可擅专,就故意说出这许多想叫我知难而退,倒是难为你多费口舌了。” 裴沉昭的眼睛如同两把锐利的剑戳在身上,善词只觉垂在两侧的手不停发抖。 她清醒地知道,凭自己的门第出身,能够成为皇太孙的侧妃都已是开了天恩,又怎么可能真做他的正妻?就算是裴沉昭本人同意,东宫不会同意,皇帝更不会答应。 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只不过是她给裴沉昭设的一道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越过的关卡,好叫他绝了对自己的心思。可没想到裴沉昭眼光狠辣,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想法。 “说中了?”裴沉昭双手环胸,挑眉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黔驴技穷的戏子,“不装了?” 他绕过桌案走到她的身边,抬手轻轻一捏她的下巴,强迫她的视线对上自己。 分明已经咬紧了牙关,可身体却止不住地战栗,善词低喃,几近哀求:“……殿下天潢贵胄,金尊玉贵,善词蒲柳之质,实在不配。” “配不配,也是我说算。”裴沉昭强横道,“阿词,你知道我喜欢你,我真心喜欢你,我喜欢你喜欢得要死,我恨不得时时地把你绑在我身边,让你一刻也不离开我的视线。这些年,只要是我能给你的东西,哪一样不是堆山填海般地给你送来?可有些东西,我心里愿意给你,却始终有心无力。” “说句大不敬的话,就算我哪一日当真做了皇帝,可九五之尊亦有许多掣肘,阿词,你为什么就不能乖一点、听我话一点呢?” 善词的眼眶通红,眉目哀戚婉转,分明是快要哭的样子,却一直没有眼泪掉下来。 可善词越是隐忍不哭,裴沉昭便越发偏执地想要跟她较劲,想要她哭出来,他抬手狠狠钳制住她的下巴,令她动弹不得,只能被迫迎上他的目光。 “我是大陈的皇太孙,我父君是大陈的皇太子,我祖父是大陈的天子,所以终有一日,我也会走到父辈们的位置上。”裴沉昭拧眉,像是真的不明白,“我实在好奇,你为什么会觉得皇太孙妾室的身份,比不过其他人身份低微的正妻?你有我的恩宠,还觉得不够么?” “旁人予我恩宠,我便一定要接受?”善词的眸光中含着诘问,她声音很轻,字句清晰,“裴沉昭,两年了,你明知道我无意与你,又何苦——” “无意与我?”裴沉昭一瞬如同炸了毛的猫,疾言厉色拔高了音量,“那阿词就是有意于旁人了?” “我根本无意与任何人!”善词脱口而出,只觉得裴沉昭这逻辑过分可笑。 裴沉昭却置若罔闻,红了眼地咄咄逼问:“是不是那个嘉侯的二公子?你是不是喜欢他?还是你今日根本就是为了他才来求我的?你说,你说啊!” 情急之下,他一把钳制住善词的双臂,把她狠狠推在椅子上,一双手牢牢按着她的肩膀。 裴沉昭是习武之人,力气极大,况又少年性急,被善词这两句话惹得气血翻涌,心浮气躁,一时竟忘了下手轻重。 善词甚至可以听到自己胳膊骨骼作响的声音,两只臂膀几乎快被卸下。 她本能地想要挣脱:“殿下,你先放手……” “我要你回答我的话!你是不是喜欢嘉侯的儿子?你也想跟那个女人一样琵琶别抱,是不是?”裴沉昭像个执拗的孩子,钳着她的臂膀不肯松手,见她还在挣扎,竟如发了狂的兽,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我说了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阿词,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为什么?” “我与你并无情意,我又何来琵琶别抱之谈!?”被捏住脖颈的那一瞬间,善词只觉得要窒息了,求生的本能让她发狠地拍打他,“……你放手,裴沉昭,你放手。” 裴沉昭却什么也听不进去,他双目通红,目眦欲裂,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沸腾叫嚣了起来,走火入魔般一遍遍地道:“那个女人不要我,阿词,你也不要我……” 善词上被按在椅子上,她挣脱不开裴沉昭的禁锢,而掐在脖子上那双手越发的收紧,呼吸困难下,她原本煞白的面孔已经逐渐变得有些青紫。 听到裴沉昭提起那个女人,她知道自己已踩进了裴沉昭的雷池。 被迫与裴沉昭往来的这两年,她知道他口里的这个女人是绝不能提起的存在。 裴沉昭口里所说的这个女人,是他已逝的生母太子废妃韩氏,是他视之为此生奇耻大辱的一人,也是他身上一道十数年来从不愈合的旧伤疤。 这疤痕只要略微揭起一点,就会撕开他经久不愈的淋淋血肉,让他狂暴疯魔如同一头凶残的野兽,任谁也拉不住。 善词的指甲狠狠抠进裴沉昭的手背,抓出触目惊心的血痕,可他却还是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救命……救命。春种,春种!来人啊!”她一边拼命地抻直脖子渴求呼吸,脚下一边狠踹着桌案的一条腿,剧烈的摇晃把桌上的瓷具器皿尽数摔了下来,碎瓷尖锐的声音一浪接一浪,房 5. 第 5 章 《缚她》全本免费阅读 “阿词,别胡说。”裴沉昭望着善词脖子上的伤痕,心头焦躁,侧首就冲着远远站在一旁的阿顺等常随怒吼,“一群蠢货,还站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找个大夫过来?” 阿顺往身边最近的一个小厮狠踹一脚:“快去啊!没听见主子吩咐?” 两个随从忙不迭应声,连滚带爬地往门外去了。 裴沉昭双臂一栏,将善词打横抱在怀里。 他动作轻柔将她放进太师椅内躺下,撩开衣摆,单膝跪在她的身侧,小心翼翼地去摸她的手。 善词浑身无力,意识也糊糊涂涂的,但裴沉昭的手触摸到她肌肤的那一瞬间,她却本能飞快缩了手避他,快到几乎成了一种生理性的反应。 “阿词……”这小小的抗拒之举让裴沉昭的眸子黯淡下来,想触碰她的手悬在空中半晌,终还是默默地收了回去。 趁这一瞬间,春种飞快从地上爬起来,果断张开双臂,如护崽的母鸡般把善词保护在自己背后,形成一道人形屏障隔开了善词与裴沉昭。 春种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生怕他再对自家姑娘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 善词凝眉侧首看向窗外,默不言语。 裴沉昭的唇翳翳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闭上。 他盯着善词那张冷漠倔强的面孔良久,又瞥了一眼春种和自己背后的常随们。 双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裴沉昭眼底原本的懊悔之色逐渐转化成一种羞恼。 他一向注重脸面。 今日不小心动手伤了她确是他不对,可现下当着这么多下人,她竟也不知给他个台阶下,还扭着脸说些要死要活的话,他想关心一下,她竟然还摆脸色。 他对她还不好吗?她还不知足吗?为了今日冰释前嫌,他又是送礼又是道歉,堂堂皇太孙屈尊降贵地讨她欢颜,她还要如何? “阿词,你是当真要和我继续闹下去?”裴沉昭的眸子暗了暗,眼底的内疚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羞恼。 善词没有回头,也没有吭声,只留给裴沉昭一个后脑。 屋内静得瘆人。 “好,很好。”裴沉昭忽然笑了一声。 寂静的房中,这一声冷笑像是无数银针,暗戳戳地扎得在场人心惊胆寒。 “如今骄纵得你连我说的话也能当耳旁风了。”裴沉昭眸光如炬,盯着善词的背影,“我最后再喊你一遍。” “善词,看着我。” 声音厉鬼缠身般萦绕在耳边,字字句句像是催命符。 善词如芒在背,背后锦衾早已被汗水打湿,却仍挺直了脖子不愿回头看他一眼,瞳孔里藏着裴沉昭看不见的恐惧与深恶痛绝。 “我给过你机会了,阿词。”裴沉昭面沉如水,上前一步,“但看起来,你好像并不珍惜我给你的机会。” 春种如临大敌,连忙以身护住善词。 “看来今日不是我们和好的日子。”裴沉昭转过身,有下人把雅轩的门推开,“改日吧。” 光从门外投进来,透过裴沉昭高大的身形,笼出一团长而宽的暗影。 他的影子把她整个人密不透风地包裹其中。 善词蜷缩在宽大的太师摇椅上,抱紧了双臂,听着沉甸甸的脚步声一步步往外,狠狠闭紧了双目。 一直到裴沉昭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善词心头疯狂作响的警钟方才停歇,紧绷的神经跟身体缓缓松弛了下来。 “姑娘,您不打紧罢?”裴沉昭一走,春种连忙替善词察看伤势。 “还好,不妨事的。”善词深吸了一口气,反而温柔地摸了摸春种的脸,替她擦去嘴角的血痕,“你呢?疼不疼?” “我不疼。”春种用力摇头,忽觉脸上一片冰凉潮湿。 她这才反应,刚才一场对峙之下,自己竟被吓哭了也未察觉。 善词扶着春种的手,费力坐直身子,沉沉道:“一会儿回去,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别让老爷和太太知道。” “我省得的。”春种红着眼眶点头如捣蒜。 善词垂眸,摸了摸脖子上的青紫,沉吟道:“这段时间,替我找个围领遮一遮,等瞒过了这阵子再说吧。” - 可事情终究还是没瞒住。 杨氏察觉善词自踏青回来以后便闭门不出,遂派了丫鬟婆子们前去探望。 善词院里的人却只说是那一日踏青受了些风寒,将养几天便好,让杨氏勿要担心。 杨氏自放心不下,于是亲自去了善词的院子,一入屋内,正见春种在替她敷药治脖子上的掐痕。 “这个心黑手狠的畜牲。”望见善词脖子上错综遍布的青紫,又是恨又是心疼,她替善词小心敷上药,泪水涟涟,“下这样的死手!” “已经不疼了。”善词不忍母亲落泪,反而安慰。 杨氏亲手替善词敷好了药,将她心肝儿肉一般圈在怀里:“我可怜的儿,这样下去可怎生是好?那畜牲是要生生逼死我们一家才肯罢休!”她拂了拂女儿的头发,“你这孩子独自找那畜牲作甚?白白伤了自己。” “事情因我而起,坐视不管,我于心不忍。”善词靠在杨氏怀中,眼神黯然,“是我想着借嘉侯公子之手摆脱皇太孙,才让嘉侯府遭此横灾。这件事,本是我一时冲动错做了,累及旁人。” “是那畜牲心思歹毒,不是常人。”杨氏低咒,“我真恨不能将其千刀万剐。” 善词靠着杨氏的肩,汲取到母亲怀中暖意,她心神稍宁:“娘,伤好之前的这段日子,还是烦您替我在爹爹那瞒一瞒了。” “娘知道的,不消你说。”杨氏叹了口气,“若你爹爹知道那畜牲如此伤你,还不知会闹出什么。” “说起来,都是因为我,爹才会如今还屈居在翰林一个侍读之位。”念及慈父,善词心如刀割,“爹爹饱读经纶,当年连中三元被陛下钦点状元,身怀抱负,如果不是受 6. 第 6 章 《缚她》全本免费阅读 韩氏一族乃是外戚之族,是当年大陈初创之时,亲手扶着今上君临天下的功臣之族。 东宫之母,已故的皇帝发妻章慧皇后便出自韩氏,而这位废太子妃韩氏,则是章慧皇后的亲侄女,皇太子的亲表妹。 传闻早年太子便对自己这位表妹爱慕十分,大陈立国、皇帝登基之后,章慧皇后便与皇帝商议,亲自赐婚,因而许下了太子和韩氏的这桩亲。 可亲上加亲的大喜之下,无人知晓这位韩氏小姐未出嫁之前,芳心早已暗许他人。 君命不可违,韩氏最终还是披上嫁衣出嫁了。 婚后,韩氏得太子专宠,不久便为太子生下长子裴沉昭。 但婚姻与儿子的出生却并没有束缚住韩氏偏向另一人的心,韩氏的心里始终无法放下自己出嫁前的情郎,于是屡屡借机与那男子重圆破镜、暗续前缘,一直到裴沉昭五岁那年,终于东窗事发。 韩氏趁太子北上巡视军队之时,和奸夫偷情,却被提前悄然返京的太子亲手捉奸在床。 堂堂太子妃与人偷情,给太子乃至于整个皇室都戴上了一顶大大的绿帽,太子怒不可遏,当即提剑一剑斩了那奸夫的头颅,并下令关押韩氏。 而后不久,韩氏被宣告突染恶疾,得了失心疯,闭门养病不得外出。 皇室极力压制丑闻的播散,勒令宫城内外严禁猜测议论太子妃之事,可事实上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宫内外便开始暗中涌流着太子妃已被溺毙处死、但秘不发丧的消息。 更有传闻,说太子原本只是打算将韩氏幽闭起来再不见人,但韩氏却找到皇太孙裴沉昭说了些什么,逼得太孙大病一场,性情大变,这件事彻底激怒了太子,因此韩氏才被处死。 这场闹剧,最终以韩氏身死且位份被废、奸夫身死且三族内满门抄斩作为了结局。 事情结束以后,为挽回皇室的声誉,皇帝下令对流言进行了弹压,处死了一大批播散消息之人,自此,京城内外对这桩偷情案讳莫如深。 不过太子妃虽死,太子却没有因为其生母的缘故而牵连裴沉昭,反而对这个他长子越发地骄纵溺爱。 母亲的亡故和父亲的娇惯,多年来将裴沉昭扭曲成狂悖不羁、唯我独尊的残暴心性,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他对作为父亲的太子敬之重之,而将母亲废妃韩氏视为耻辱,谁敢踩他这个痛脚,他便要谁的性命。 而今皇帝年老,太子掌权,裴沉昭在其父的荫蔽之下,便更加肆意妄为、不敛锋芒,生杀之事于他,竟成了小儿嬉戏一般。 在这般光景之下,善词区区一个小官之女对于裴沉昭而言,也不过是一只可以随心所欲把玩于掌中的雀鸟罢了。 - 阿顺轻手轻脚地进屋。 进来的时候,裴沉昭靠在南窗下的太师摇椅上,掌心中拖着一只金丝编制的鸟笼。 笼中锁着一只毛色雪白的小巧鹦鹉,裴沉昭垂眸神色恹恹地吹着口哨逗它玩,听见脚步声才回过头,瞥了阿顺一眼:“什么事?” “主子。”阿顺打了个千儿,“太子殿下从宫里过来了。” “好啊,这么多天不见你,原来是缩在这儿逗鸟玩。”阿顺的话音还没落下,屋中便有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带着豪爽的笑意响起,一道脚步声从门外逼近。 “父君?”裴沉昭闻言忙坐直了身。 一抬头,太子裴元安已经站在了他眼前。 太子不惑之年,长相俊逸,父子俩眉眼十分相似。他穿一身石青色圆领锦袍,头束纶巾,腰佩香囊,作便装出行的低调打扮。虽是儒生装束,但太子出身行伍,少年时便在军队里摸爬滚打,多年沙场风霜刀剑磨砺之下,一身青衫仍掩盖不住其周身的杀戾之气。 裴沉昭将掌中金丝笼随手交给一旁的阿顺,毕恭毕敬地给太子行了个礼,请他坐在自己原本所坐的那张太师摇椅上,自己则在对面另一张楠木交椅坐下。 裴沉昭对着阿顺略一挥手示意退下,方转过头来,有些诧异地问:“父君今日怎么有空从宫里过来?” 太子点燃面前茶桌上的小炉,待水开始沸腾后倒入茶叶,风趣笑道:“我听身边的人说,你自与善家那姑娘在绘春楼见面后,小半个月都窝在宫外府邸闭门不出,斗犬打猎也不去玩了,想是心绪不佳,为父担心,所以今日得空特来看看。” 裴沉昭身为皇太孙,本该是同太子一道居住东宫,只是他性子随心所欲惯了,懒得遵从宫里条条框框的规矩,是以十五岁那年,太子便做主将京城一处别院赐给爱子独居,因此裴沉昭甚少往东宫中居住。 听到父亲这么说,裴沉昭俊颜微有窘色:“也不是什么大事,不知那起人又在您跟前乱嚼什么舌根……” “说吧,这回又与那善家小姐闹什么别扭了?”太子捏着玉盏贴近唇畔,细嗅新茶,“说出来,为父替你排忧解难。” 想起那一日在绘春楼中的不欢而散,裴沉昭脸色阴郁:“……总不是那回事?儿子提了跟她过明路的事情,她却犟着性子,不肯答应。” “我当是什么大事,让我儿如此为难。”太子置之一笑,挑眉道,“你既这么喜欢那善家女儿,为父便直接下一道旨意,令那善家女儿入你府邸为妾室伺候你,岂不直截了当?” 裴沉昭拧眉,沉声道:“恕儿子不敬,父君,儿子还是想等她心里真正有儿子、真正肯答应的时候,再让她入府,否则她不肯低头,儿子心里总觉得是自己一厢情愿,面子上总是过不去。” 太子拊掌笑两声,摇头说:“你这孩子,从小就喜欢要这些干面子,一个女人罢了,只要你喜欢就去得到,何必管她的想法?何必管用什么手段?为男子不拘小节,且女人嘛,出嫁从夫,你只要知道她既跟了你,便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其余无需思量。” 裴沉昭恭敬称是。 眼前滚滚茶水翻腾起的水汽如云雾一般,缭绕中,裴沉昭突然想起那一日善词决然的眼神,心中某个地方终还是软了一下。 他抿了抿泛干的唇,望着对面怡然品茗的太子,犹豫再三方道:“父君,善词有个要求,儿子想替她请一个您的恩典。” “你说便是。”太子道。 “善词她说……不想为妾。”裴沉昭打量着太子神色,试探说。 “你既喜欢她,抬举她倒也无妨,那待陛下身子好些,为父找机会请旨意册封她为太孙嫔如何?”太子唔了一声,“善家微末之流,若能出一个太孙嫔,倒也是莫大荣耀。” 裴沉昭听到太孙嫔时,脸色便是一沉。 太子的视线蜻蜓点水般扫过,不动声色就将裴沉昭细微表情尽收眼底。 他眉目略有不快:“怎么?莫非那善氏还妄想正妻之位?” “她万不敢生这般非分之想!”裴沉昭拱手抱拳,连忙起身。 眼见太子对善家暗生不愉,裴沉昭终于还是把那一日善词所提的正妻言辞彻底咽进了肚中。 太子满意点头:“那便好。一个太孙嫔之位,已是抬举,若是再生心思,可见这善家不安分,留这样的女人在你身边,为父也不放心。”太子没有避讳谈及废妃的事情,“你生母便是那样不安分的女人,因为她身上这种不安分,才致使生出后面的许多是非,这样的女人,为父遇见过一回,但愿你不要再遇见。” 裴沉昭谈及生母色变,面沉如水道:“善词不会是那样的女子。” “你看准便好。”太子起身,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时候不早,宫里的政务还未处理完,且事情也替你筹划清楚了,为父便先一步回宫。” 裴沉昭退至一旁,有些期待地问:“那册封太孙嫔的事何时办?” 太子见他心急,忍不住笑:“过了谷雨,就是继后的凤诞千秋宴,届时你用我的名义给善家发个帖子,等那善家女在生辰宴上拜见陛下后,寻个好时节,为父再开口去请陛下旨意册封她为太孙嫔,让你这颗心早日定下来。” “多谢父君!”裴沉昭心中雀跃,喜上眉梢。 太子悠然道:“先别急着 7. 第 7 章 《缚她》全本免费阅读 过了清明,京城的雨水便是一场接着一场,烟柳暮雨下,浮翠跃然梢头。 春种捧着汤药进屋的时候,善词已然午睡醒了,此刻倚窗而坐,望着菱花窗外庭院深深溶溶的雨幕出神。 “姑娘又在这儿发呆想什么呢?”春种微笑将汤药搁置,上前探腰关了窗,扶着善词的手侍候她在八仙桌前坐下,“雨渐渐大了,窗下飘雨,姑娘当心受凉。” 善词接过春种捧来的安神汤,捏着汤匙在棕褐的药水中轻轻划圈,神思飘忽。 自从那日与裴沉昭在绘春楼闹了一场,太孙府的人便时不时登门求见,但都被杨氏回绝。 依照裴沉昭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善词本以为与他还有一番拉扯,但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后来他手下的人竟然不再登门,而这小半个月里也再没找过她。 裴沉昭这种令人捉摸不透的突然安静,比起他平日的暴戾而言,反而更叫善词惴惴不安。 仿佛是即将掀起飓风狂浪前的大海海面,阴沉、平静、深不见底。 “汤药冷了,姑娘快喝吧。”春种侍立身旁,温声提醒。 “好。”善词收神回来,舀了一勺安神汤。 汤匙方送至嘴边,善词余光却瞟到一个小丫鬟藏着半边身子在屏风后,踟蹰不决地望着她的方向。 春种也注意到了,扭头轻呵:“探头探脑的,什么事?” 丫鬟这才绕过屏风上前,朝着善词福身,颤抖说:“姑娘,不好了……” 善词认出这是杨氏屋子里伺候茶水的一个小丫鬟,又听到她说出事二字,手里捏着的汤匙当一声掉进碗里,溅起的药水沾湿了胸襟。 “皇太孙的人来府里闹了?”春种脸色煞白,应激之下只想到是裴沉昭的人来善家报复。 小丫鬟忙摆首:“不是不是,不是太孙殿下的人,是嘉侯。” 听到不是裴沉昭的人,善词屏息的一口气方缓缓呼出,但很快又拧了眉:“嘉侯?可是为了他家二公子的事情而来?” “是……”小丫鬟颤声道,“方才嘉侯带了一列人不等通报便破门而入,说要找您,外头院子的管家听到消息便去正厅迎接,只说您病了,不宜见人,可是那嘉侯不听不顾,竟然直接带人闯了内院正屋找到太太,还要太太把您给交出来。” “那太太呢?太太如何了?”善词听见事关杨氏,惶急放了碗冲身而起。 丫鬟吓坏了,哭着道:“太太想着自私一回,不想让您再为嘉侯二公子的事以身犯险,便撇清了关系说两家既然已经退婚,二公子的事情便与咱们府里无关。谁知道这话惹起嘉侯怒火,竟然一把刀架在太太脖子上说要杀了太太给二公子抵命。” “太太见嘉侯前叮嘱了我们不许跟您报信,怕惊扰了您,可是方才嘉侯动了杀意,太太受惊昏厥过去不省人事,前头闹得不可开交,管家去衙门给老爷报信还没回来,我实在担心出事,这才赶紧过来禀报……” 善词的手死死撑在桌沿,身形控制不住地晃了晃才站稳,她苍白着脸吩咐:“春种,随我过去。” 春种应一声,急急取了雨伞,并那报信的丫鬟一道,陪同善词朝着前院过去。 雨势越来越大了,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明明才过了未时,天色却黑得如同夜晚。 跨入正院大门之时,正厅上已经点了几盏灯。 隔着雨幕,那光影晃晃,如同几团飘着的鬼火一般。 善词走得又急又快,裙角被泥水沾湿弄脏了大片,但她顾不了这许多,径直入了正厅。 正厅里乌泱泱一片人立着,二十几个穿着打扮整齐划一、形容粗壮的家丁低头垂首恭敬立在两旁,来势汹汹,皆是嘉侯府的人。 嘉侯本人就坐在正厅上首的椅子上,捏着一块洁净白布,轻轻擦拭着手里的一把宝剑。 杨氏则两眼一黑,歪着头昏在嘉侯下首的一把交椅上,由几个瑟瑟发抖的丫鬟婆子们护着。 见善词进来,嘉侯的眼冷冷抬起,脸上虽是疲态,神情却似要吃人一般。 善词脱了春种的手,径自上前察看杨氏,见她只是吓昏过去,性命无虞,才转头朝着嘉侯福了福身,硬着头皮道:“侯爷万福。” “祸水。”嘉侯冷眼盯着善词的脸,“本侯一家几乎被你害死,何来万福?” “侯爷恨我,心里有气,可以冲善词一人来,只是善词父母无辜,还请侯爷雷霆怒火不要牵连他们。”善词起身,低低说道。 嘉侯哂笑,语气森寒:“你父母无辜,我儿子亦是无辜,就因为要娶你这祸水,皇太孙的雷霆怒火方牵连到他身上,让好 8. 第 8 章 《缚她》全本免费阅读 昨日暴雨如注,转天却艳阳高照。 裴沉昭心绪烦闷,辗转了一晚人没睡好,第二天干脆起了个大早,抓着几个常随在府邸庭院里陪自己练枪。 他心里压着事情,手上动作也不由得跟着凌厉了起来,把自己的心事发泄全然在对枪的招数上。 他这一身枪法是太子身边的名将亲授,动作迅猛且出枪诡谲,招招逼命,几个常随虽也是行伍出身,却根本接不住枪,没过多久就一一败下阵来。 七八个回合完毕,裴沉昭还没过到瘾,但环视一周,身边已经没有能接着继续跟他打的人了。 他冷嗤一声觉得没劲,便将枪随手一甩丢给旁边的人,抓着衣领解开脱下,裸·露出精壮宽阔的胸背和劲瘦有力的腰身。 他腰身本细,肩背却又生得过分宽大魁梧,加上方才一番武斗后肌肉微微充血变得纹理结构分明,于是显得人更加的精壮,远远望之,如同一头线条完美的矫健猎豹。 阿顺将怀里的衣服交给一旁婢女,然后从她手中的托盘上取了一方锦帕上前,赔笑递给裴沉昭:“主子的枪法越发好了,这样下去,来日比之太子殿下青出于蓝也是指日可待啊。” 太子是大陈的战神,前朝末年,便是太子横刀立马,带着韩家为裴氏开疆辟土,才挣来了如今陈朝的半壁江山。 裴沉昭自小便将军功卓著的父亲引为己傲,多年苦练武艺就是为了追随父亲的步伐,阿顺这拍到点子上的马屁让他听着格外舒心,因而神色和煦了几分,展眉自傲道:“这还用得上你说?” “是是是。”阿顺眉开眼笑,把手中锦帕递上去,“主子擦擦鼻尖的汗。” 裴沉昭随手接过,抹了一把脸后扔还,又有丫鬟递上茶,他抓过,口干舌燥地大口喝下。 饮茶完,裴沉昭侧目过来:“昨天的事情确信办好了?” 阿顺谄笑:“自然是办好的,小的亲眼瞧着嘉侯府的人把东西取进去的,不会有差池。” 裴沉昭拧眉,俊颜阴沉沉的:“那这么久了,阿词那怎么还没个信?” 阿顺神情僵硬了一下:“昨日我还特意着人去善家门前盯着,嘉侯带着那断指进去好生一场大闹,善姑娘必然知道了此事,按理说应当会主动来找您的,兴许您再等等?” 裴沉昭狭长的桃花眼眸光流转,阴恻道:“这可是你给我出的好主意,若是事情搞砸了,你知道什么下场。” “断不会搞砸,断不会搞砸!若是搞砸了,小的提头来见。”阿顺缩了缩头,脸上强颜欢笑,心里却在求爷爷告奶奶,只望着那善家大姑娘能够早点来服个软,重新乖乖跟着他家这位爷便罢了,否则他这一颗宝贝脑袋,早晚落地。 裴沉昭冷哼一声,不欲与他多言,伸手拿了枪打算再练几个回合便去睡回笼觉,便在这时远处一个小厮气喘吁吁地朝着他们的方向跑:“主子,主子!” 裴沉昭还没开口,阿顺先怒骂:“喊什么喊?懂不懂规矩?也不怕扰了主子?” 小厮跑得急,磕了一跤也顾不上,阿顺问他:“出什么事了?” “善家大姑娘方才登门了!” 裴沉昭脸上的阴沉一瞬褪去,眉目抑制不住地舒开,连问:“她现在人在哪?” “回主子,花厅上。” 阿顺听到善词登门,如同听到了他的救星降世,喜滋滋道:“主子,就说了善大姑娘一定会来的,您赶紧去……” 话还没说话,裴沉昭身形一晃,早已丢了手里的枪·杆便越过阿顺,一阵风似的朝着花厅的方向去了。 阿顺取过侍女手中的衣服,急忙忙地追在后面跑:“主子,主子您还没穿衣服……” - 离花厅还剩一射之地的时候,裴沉昭刻意放缓了步伐。 他重新将衣物穿戴整齐,擦拭干净鼻尖微微冒出的汗珠,又理了理鬓发,眼神紧迫地问身侧阿顺:“看起来怎样?还算面色如常罢?” 善词主动登门见他,自然合了他的心意,不过,他也不想表现得过分期盼她登门的样子,便在花厅外不远处与阿顺好好整理了一番,想要故作淡然地去见她。 阿顺嬉笑道:“主子英武伟岸,善大姑娘见了必定倾心,与您重修旧好。” 裴沉昭心情畅爽,弯起一侧唇角,抬手指了指阿顺眉心:“算你小子嘴甜。” 说完,他抛下阿顺,独自一人朝花厅大门走去。 走进花厅的时候,善词娴静沉默地坐在堂下的梨花木交椅上,春种站在她身后。 见到他来,她站起身,带着婢女朝他的方向附身行礼。 裴沉昭负手立在堂前,行为间,目光不动声色地打量过善词。 她今日穿得一惯的清素,月白色的裙,上面是一件牙色绣蝶恋花的长衫,腰间一条与裙子同色的腰带把一折酥腰束紧,纤瘦的手臂上绕着轻纱披帛,鸦青的头发绾成简单的发髻,只戴几只珍珠钗加以修饰,不施粉黛,面容却似春光溶溶下的木芙蓉,清艳绝伦,低眉间,自是一段浑然天成的明媚婉转。 半个月不见她虽又瘦了些,可五官轮廓却出落得越发清晰,瞳眸里滟光涟涟。 她简简单单地站在那里,便让他挪不开眼。 看着她这张容颜,裴沉昭心里这段时间的怨烦一瞬之中烟消云散,唯余胸前心动。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两年前自己初见善词的情形。 那是上元夜,京城明灯三千,城中灯火辉煌,行人汇成江河,穿流不绝。 他被簇拥在众人之中打马过拱桥,闲来无心时低眉一瞥,恰见那时候的善词与几个同龄姐妹结伴穿花拂柳而过,她豆蔻青葱的面容上笑靥生辉,明媚善睐里溢出藏不住的生气勃勃,倾城颜色,竟把身后满城煊赫琳琅的灯影皆比了下去。 无心一瞥,便是惊鸿。 他只记得那一瞬间他的世界好像沉寂了下来,万籁无声,一片灰黑的景色之中,唯独她的眉眼染了色彩。 自此心动,再难抑制。 出生十九载,他想要什么东西,便会有人心领神会将这东西放在他面前供他取舍,想得到的,从来不会得不到。 因而最开始的时候,他觉得善词的心也是这样,只要他想要,她的心自然而然只能是他的。 其实到如今,他也仍然这样告诉自己,可两年了,善词的回应却似乎在隐隐告诉他,有些事情,其实是事与愿违。 但每当心里响起这些,他却只当作不曾听见罢了。 他信人力可以扭转这世间的一切。 一如此刻,善词本不愿见他,可凭借手段,她不还是来见他了吗? 裴沉昭收回思绪,对花厅中的下人们沉声道:“都出去。” 侍女们鱼贯而出,春种虽不放心,但见善词点头,也还是同着她人一道离开。 花厅四下终于清净下来,堂前唯剩善词与裴沉昭沉默目目相对。 “……脖子上的伤,可已经好些?”良久,终于裴沉昭先开了口。 善词摸了摸脖颈,上面的青紫已经淡去,只有浅浅的几道痕迹还在。 “已经快要大好了,多谢殿下关心。”善词垂眸,脸上神色淡淡的。 裴 9. 第 9 章 《缚她》全本免费阅读 昨夜善词躺在榻上,睁着眼听了通宵的雨声。 今日天方明的时候,她便沉默地起身梳妆,亲手下厨做了几道菜,然后往善家夫妇处请示出门。 善大人知道善词是要为昨日的事情再度去求裴沉昭,他知道自己阻拦不了,只看着女儿的眼神里充满了愧疚,以及对自己作为父亲却无能为力的痛恨。 而惊魂未定的杨氏苦苦拖着善词的手,哭着求她不要再去:“娘宁可被嘉侯杀了,血溅当场,也不想你再去找那个人。阿词,别去罢,别去罢,听娘的话,咱们就自私点,好不好?娘求你……” 善词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着微笑,安抚地摸了摸杨氏的手,转身离开。 昨夜通宵不眠,她想了很多。 无论如何,只要这天下还是属于裴家的,那么她便永远只能待在裴沉昭的手心之中。 父母慈爱,虽倾尽全力护她,可在这权势的五指山下,却也不过如螳臂当车一般。 这也许是她的命? 她从心底里不想认命,可现下却又不得不低头。 因为一人堕地狱,好过涂炭及旁人。 既来了太孙府,她便不会再由着自己的性子,无论如何都会忍耐下去,直至把今日过来的目的达成。 从背后抱住裴沉昭的时候,她闭紧了双眸,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放低了身段和嗓音,柔柔地求他:“我会乖乖听话,我再不会和你闹了。” 裴沉昭的身子微微僵硬,善词心中有些没底,她不知他会不会吃这一套。 可一瞬后,善词的心便彻底放了下来。 裴沉昭转过身,长臂一圈,刹那将她整个人深深揽入怀中。 裴沉昭用力搂着她,像是要把她整个人揉进心里,他的下巴轻轻搁在她肩膀上,唇畔贴着她耳边鬓发,声音里含着难以压抑的欢欣:“阿词,我好高兴,我真的好高兴……” 他一遍又一遍地同她说。 善词用余光侧目,只见裴沉昭如同一个吃到糖的小孩子展颜,高兴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抱着她蹦起来。 他其实原本生得俊昳,夭桃秾李的少年模样,风姿灼灼,只是眉眼略凌厉了些,加之平日不苟言笑,就算笑也是冷戾的笑,便将他的好相貌折损了几分颜色。 而当下这由心而生的笑意,一时冲散他眉宇间的阴鸷,露出的一颗虎牙倒在他面孔上添了几分他这年纪本该有的少年气。 善词由他抱着自己快意大笑,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她心里只想着今日的事情总算办成,饶是裴沉昭不开口提,嘉侯之子的命却已经保住了。 - 裴沉昭没用早膳,他便拉着善词在花厅坐下,让她陪着自己用。 太孙府的下人将善词食盒里的几样小菜摆好,又呈上了几道别的菜式,一一用银针试过毒,方才伺候着主子进食。 裴沉昭春风得意,一扫之前的茶饭不思,大快朵颐用膳,且十分给面子地将善词送来的东西尽数吃光。 “我好久没亲自下过厨了,也不知手艺是否生疏。”善词静静看着他吃。 裴沉昭放下碗筷,扬眉夸赞道:“阿词的手艺在我心中永远最好。” 善词置之一笑,抬手轻轻指了指裴沉昭嘴角:“喏,吃的像个花脸猫。” 裴沉昭脸上并无赧色,反而把俊朗的面孔大大方方朝善词一凑,展眉说:“你替我擦。” 春种会意,递来一条手帕,善词接过,纤纤素手将帕子叠成一个四方形,才垂眸细细将裴沉昭脸上沾的几点汤汁悉数擦去。 裴沉昭微眯双眸,如同一只被挼得极舒服而眯眼的豹子,享受着她替自己擦脸。 “别动。”善词轻声提醒。 裴沉昭屏息不动,狭长的眼却微微掀开一帘,视线不动声色随着善词的动作而移动。 两个人围在桌前用膳的安静温馨,忽地让裴沉昭想象,若他跟阿词成了婚,现下这样宁静的片刻,就会是他们二人每天的日常罢? 思及此,裴沉昭心中一颤,想起了昨日与太子的对话,忽地握住颊边善词的手,眼里涌出喜悦之色。 善词一怔,连忙转头看身旁的丫鬟们。 丫鬟们心领神会,都乖觉地低下了头,当不出声的木桩。 “阿词,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裴沉昭目光灼灼。 善词一滞:“什么好消息?” 裴沉昭柔声道:“那日绘春楼与你分手之后,你说不想为妾,我便求了父君,父君也应允了,答应让你做我的太孙嫔。阿词,很快,我们就能永远不分开。” “太孙嫔?” 裴沉昭的声音里满是期许,善词的心底却只有一片冰凉。 裴沉昭见她脸上仍是淡淡的,又回想起那一日她说的想为正妻,心里便怕她还是不肯接受。 “阿词。”他托着她的手,凝望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道,“虽说太孙嫔不是我的正妻,可有册宝,有封诰,不是身份卑微的妾室。” “我身在太孙之位,许多事情便不能擅自做主。兴侯韩氏一族是我的外祖家,不能不 10. 第 10 章 《缚她》全本免费阅读 “嘉侯二公子前儿个过世,丧事从简,什么排场也没讲,连灵都未曾停满七日。” 善大人今日下衙早,回了府便直奔杨氏的院子,夫妻二人把门一关说起话来。 杨氏听着丈夫说起嘉侯府的丧事,心中忧虑:“你这些天当值,他们家的人倒没来为难你罢?” 善大人解了官服,由丫鬟伺候着换了件居家的常服,坐到杨氏对面的炕上。 “这倒是没有。”话是这么说,善大人的面孔上却并无轻松的神色,沉沉道,“这些天在衙门里上值,一切如旧,同僚们也无一人置词,见了我倒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家里也是。”杨氏颦眉道,“那日嘉侯来家里一场大闹,我便时时严阵以待,又听说他们家二公子没了,心里便料想着或有一场大事,谁知这些天,家门前竟一点动静也无。” “便是这么静悄悄的,我心里才不安。”善大人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想是东宫与太孙那边把嘉侯府给压下去了。” 嘉侯爱子如命,一个活生生的儿子没了却一点反应都无,饶是用脚也能想出这其中必然有人暗暗施压,这才致使嘉侯府心有忿懑却不能声张。 “嘉侯府不敢怨恨东宫,但心中怒火却总是要引到一处的,那便只能是恨上我善家。”善大人扶额,心事重重,“而东宫又在此时对嘉侯府加以威胁,嘉侯府与旁人必将我们与东宫视为一党,将来若是东宫一朝不得势,我们善家只怕要身陷水深火热之中……” “这些年,皇太孙因为阿词做了许多乖张狂悖之事,受他之过,我善家得罪的人也不在少数。陛下眼瞧着已是花甲,这几年之中,发生什么都是说不好的事。到那时候,若东宫顺利登基,我善家或许还能有一席之地,可若是东宫倾倒,换了旁人,便真是前途未卜了。” 杨氏怔怔道:“这不能够吧?如今兴侯韩家这般鼎盛,太子又在众皇子当中一枝独秀。” 善大人低沉沉道:“话是这么说,可我在朝中这几年冷眼旁观瞧着,有些事情,真有什么变动也说不准,你别忘了,如今的嫡子可有两位。” 今上膝下一共有十四个儿子,而嫡子却仅有两位。 一位便是出身兴侯韩家、已故的章慧皇后所出的长子裴元安;而另一位,则是林丞相之女、如今的继后林氏所出的幺子,庆王裴元渡。 “前几年,朝中私下流传过,今上忌惮韩家势大,早有不虞之心,有意扶持林丞相一族与韩家分庭抗礼。” 杨氏哑然:“可太子是替陛下打江山的功臣,庆王才多大?我记得这位庆王比之皇太孙也仅年长一岁,今年方才及冠之年罢?如何能与年富力强的太子相提并论?” 善大人摇头:“林皇后比今上小了二十六岁,庆王又是今上不惑之年得的老来子,所得的宠爱比之太子爷并不少。且这位庆王品行端方正直不提,还心地纯良,极具孝悌之道。林皇后因早年生育落下病根,久病缠绵,届时庆王年方七岁,亲侍汤药,时时侍奉母亲床前,深得今上赞许。听说三年前他离京游历,求学四海,今年皇后凤诞节,也将回京了。” 这庆王作为裴沉昭的小叔叔,年纪与裴沉昭一般大,可无论是人品还是声望上,却都与其有云泥之别。 善大人道:“我想着如今朝中风云诡谲,曾有了退隐之心,想着带你与女儿回乡,守着家中旧田地度日也罢,避开韩林两家党争的势头,可是又担心,若真脱了这身官服回归平头百姓,无权无势,来日只怕更加护不了你与女儿。哎,说到底,也是我这个做丈夫的无用……” 杨氏无奈,低眉柔婉地劝:“老爷也已经尽力了,我与女儿从未对老爷有怨怼之心。” 夫妻二人正说着话,外间有婆子掀帘进来禀告:“太太,饭已经在隔间摆好,姑娘也已过来,就在门外。” 听见善词过来,夫妻俩暂且收了话头起身,善大人摇头说:“先用饭罢。” 晚饭从简,善家三口人,不过四五道菜。 席间,总是善大人同杨氏说话,善词垂眸用饭,并不多言。 善大人不动声色间打量着女儿。 自前些时候从太孙府回来,善词似乎便与太孙和好,善大人想问问她与皇太孙的近况,可见她眉眼沉寂,心绪不佳,终还是没问出口。 善词用饭毕,放下筷子起身行礼:“孩儿用完了,爹娘慢用,孩儿先回房了。” 杨氏看着善词碗中还剩一大半的米,愣道:“这才吃了几口?再进些吧。” 善词摆首:“食欲不佳,实在是吃不下。” “那一会儿我让厨房再备些点心送去你院子里,晚上若是饿了,便用些果腹。”杨氏知道这些天她心情不好,便也不多留,“对了,还有件事,再过七八日就是皇后娘娘凤诞宫宴,我们一家蒙恩入宫拜寿,因此裁剪新衣。我约了制衣的裁缝明日一早入府选料子量体,你也过来挑挑,除了缝制入宫拜见的宫装,另外再裁几身春衫。” 善词朝杨氏福一福身,脸上的神情淡淡地不上心:“皇太孙的人刚才来过,吩咐我明日一早随他去灵恩寺拜佛,制衣的事情怕是赶不上。我的尺寸娘总是知道的,至于款式和料子,娘裁夺着定下就是,不必过问我的喜好。” 杨氏哑口,怔了怔:“那也好……” 善词起身:“没什么事的话,女儿先过去了。” 善大人拂须点了点头,关切说:“你好生歇息。” “谢爹爹关怀。”善词点头,带着春种离开。 善家夫妇坐在八仙桌前,对着面前满桌佳肴沉默相觑。 自从嘉侯二公子一事后,善词在家中便愈发沉默寡言,许多时候都望着远处放空出神,不知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孩子长大,她的心事就连我这个做母亲的也越发猜不出了。”杨氏黯然垂眸,夹了口菜吃,却味如嚼蜡,“这孩子几年前多爱笑的人啊,可如今竟也槁木一般,唉,不提也罢……” - 裴沉昭第二日一早便派了车马过善府来迎接,善词清装素饰,只带了春种伺候。 他的宝车就停在门外,善词到的时候,善大人同杨氏已在那里恭敬迎驾。 阿顺等几个贴身常随站在车 11. 第 11 章 《缚她》全本免费阅读 车马驶离善家门前大街,裴沉昭方探身握了善词的手,沉沉道:“坐得离我这般远做什么?过来些。” 封闭的马车内仅他们二者,裴沉昭忽然靠近的气息让善词心底警铃大作,她本能地往后靠了靠,脸上却不敢露出排斥之色。 “马车宽敞,我坐这里很好。”善词低着眸轻声道。 裴沉昭捏着她的手,倏地倾身,俊颜朝她面前一贴。 善词本能后撤,一撤人却贴在了壁上,退无可退。 她被圈在这小小角落,裴沉昭宽大的身形如一堵墙密不透风挡在身前,把卷帘外光影亦遮挡住了。 裴沉昭捏着她的手往他胸口滚烫之处贴,丰神俊朗的眉目中含着笑意:“怎么,刚才我叫你父亲为岳父大人,你生气了?” 暧昧的距离让善词几乎能感受到他呼出的气息,他的心脏就在她掌下方寸之处有力地跳动着。 她想抽手,可越想挣脱,裴沉昭便越发起了玩心不肯放手,反而饶有兴味地盯着她在他怀前小小方寸之地内挣扎。 “……自是有些难为情的。”善词别过脸,低声回应他方才的问话。 裴沉昭一向喜欢女人顺着他的意思乖觉听话,加之上回绘春楼的教训,善词知道轻重,不再与他硬碰硬。 果然,裴沉昭眉开眼笑。 “皇后的凤诞一过,宫里的旨意很快就会下来,我这不早晚都要叫他一声老泰山?”裴沉昭满不在意挑眉,“你知道我这个人性急,先叫一声过过嘴瘾也无妨。” 善词道:“我父母还并不知道赐婚的事情,且这一声岳父原该是对着将来太孙妃的父亲叫的,我善家的确不敢承受。且若是被旁人听见,只怕还要议论我父亲为人猖狂。” “阿词过分小心了罢?那里并没旁人。”裴沉昭松了善词的手,双臂往后一展,闲闲靠在软椅上,“而且就算有人偷偷听见,那又何妨?做我太孙府的岳丈,你父亲也有这个资格猖狂,谁还敢对我未来的岳丈置喙一句不曾?” 裴沉昭傲慢睥睨,说这话时眼底藏了冷意:“且就算来日有太孙妃又如何?我裴沉昭喜欢管谁岳父便叫谁岳父,轮得到不相干的东西管我的事情?” 善词收了声,不再多言。 裴沉昭眸光倾侧浮过她神情,想了想又补充:“不过,你若是听着觉得难为情,宫里赐婚的旨意下来之前,当着外人,我不这么叫便是。” 善词垂眼,睫毛扑了扑,声音轻柔:“好。” 裴沉昭见她这样柔顺,舒心满意,轻轻将她小手包进自己大掌中:“阿词,近来你对我柔情多了。” 善词脸上闪过一瞬间的僵硬。 绘春楼的事情、嘉侯送来断指的事情,桩桩件件历历在目,她对着他的时候,心中从来只会如临大敌一般,何来的柔情?只不过两年来受的教训血淋淋地告诉她,不能再因为自己而牵连旁人了。这种柔顺,不过是护着旁人、护着自己的一道铠甲。 这段日子,善词心里一直隐隐响起一个可怕的声音,那声音告诉她,如果哪一天,但凡有一个反抗的机会摆在她面前,她一定会顷刻撕掉自己外层包裹的温柔假象,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把眼前这个束她于鼓掌之中的人狠狠推入无间地狱。 她一定会。 思及此,她眉眼的弧度又柔和了一分,低低道:“阿昭,那一日我便与你说过的,我不会再与你置气,也不会再违逆你的意愿了。往日,是我过分任性……” 裴沉昭浑然不觉她温柔表象下的心思,听着她的话只觉百转柔情,心下甜蜜无限。 他握紧了她的手,看着她的眼认真道:“阿词,我只愿你的心里永远都只有我。” - 灵恩寺建在西城门之外二里处,占地极广,殿宇宏大,乃是陈朝立国时今上特建的国寺。 里面供奉大小神明共九千九百尊,专供贵族朝臣们往来参拜礼佛,今上来了兴致的时候,也常会宣召庙宇中高僧入宫讲读经文。 裴沉昭是不信神佛的,但每月还是会过来一趟,为的是替太子在神前亲手供奉海灯,同时也替今上与太子祈福。 寺里僧侣一早得到了消息,裴沉昭的马车方至寺前,门口便已有住持亲侯,待裴沉昭与善词下车,便领着他们往宝殿的方向去。 一路上,方丈与众僧在前,随行的下人在后,裴沉昭与善词处中。 见那老方丈隔得远,裴沉昭便侧首同善词耳语,眉眼里全是不耐烦:“每月供灯祈福都要花一个多时辰跪在那神前听老和尚念经,无趣至极。” 若非是今上与太子信佛,这啰嗦繁琐之地,他根本不想踏足。 善词低眉道:“庙宇有神灵,这话不该说。” “我便说,我还偏在这说。”裴沉昭长眉一展,毫不避讳,“若这世上真有神灵,我怎从来没见过?神佛不过是些软弱无用之人构想出来救护自己的幻念罢了,说到底,还不是自己无用?挣脱不了苦海,便想着有一个人能救自己于水火。可笑,我从不信这些。” 善词微怔,暗自苦笑,她竟觉得裴沉昭这话也不无道理。 若是天地有灵,世间真有神佛,为何神佛却没有将她从裴沉昭的掌中救出? 至参拜的殿宇门前,僧侣们方停了脚步。 为首的方丈转过身,一手作揖,一手做了个往里请的手势:“太孙殿下请。” 裴沉昭掀袍迈入大殿,善词正欲追随而入,却被一旁的方丈拦下。 方丈念了声佛道:“女施主,此处殿宇只有皇室中人方能踏入,其余人等不得入内,女施主还请留步于此。” 裴沉昭拧了眉:“还有这样的规矩?” 方丈恭敬道:“这是陛下定下的。” 裴沉昭不悦地看了一眼方丈,正欲开口,善词却对裴沉昭摇了摇头。 她双手合十朝着方丈作揖:“既是陛下定的规矩,我便不入内,在外等候就是。” 裴沉昭蹙眉,低声与她道:“这会儿得一个多时辰事情才能办完,既如此,我吩咐人给你收拾一个去处,你在那里等我。” 善词点头。 “太孙殿下,里面请。”方丈说。 裴沉昭不放心地回头又看了善词几眼,这才随着方丈进入深深殿宇之内。 待他离开,便有一个小僧侣上前作揖与善词道:“请随我来。” 善词点头,作揖回礼。 阿顺道:“善大姑娘,我们伺候您过去吧。” 善词只携了春种,却让阿顺等人留步:“我就在寺庙里转转,料着时辰的,若是太孙快出来了,我便回来。” 阿顺踟蹰不定道:“……那您可别回来太晚,也可怜可怜我们。” 善词微笑:“我省得的,不会让你为难。” 阿顺这才放宽心,目送善词带着春种随庙里小僧走远。 - 寺中僧侣收拾了一处小亭请善词主仆二人小坐休息,又上了茶点以供饮食。 善词道谢过,品完茶,忽然询问小僧:“小师傅,我想问问寺中可有为往生者供奉祈福的地方?” “自然有。”小僧道,“不知女施主是要为谁祈福?” 善词不知如何说起嘉侯二公子的身份,想了想,便道:“一位故人。” 小僧沉吟片刻,作了一个请的手势:“女施主随我这边来 12. 第 12 章 《缚她》全本免费阅读 那个人,是善词三年前同母亲杨氏回南边的外祖家走亲时,于返程回京路上相遇的。 那一年,正逢善父在官场上升迁,许多事情缠绕脱不开身,不能随杨氏回门,于是杨氏便带着善词还有一干家丁婆子们独自回娘家。 从京城启程之时一行人乘的是马车,走官道,但长时间乘坐下来,善词难受至极,一到南边外祖家就病了一场,将养了数日方痊愈。 杨氏心疼女儿,于是回程的时候便弃车走了水路,乘北上的客船沿运河抵京。 刚巧那一年南方突遇水灾和饥荒,水路上一时流寇四起,善家主仆们的客船还没过吴州,便遇上了一群水贼。 那伙流寇乘着小舟趁夜色悄悄爬上客船以后,先杀了船员们、掌了舵,而后对船上十几户客人进行烧杀抢掠。 偏又是深夜,许多客人当时早已入梦,面对这群突然袭击且全都披挂带刀的寇匪们毫无招架之力,一时船舱与甲板上血流成河,哀嚎遍地,流寇们抢夺财物、奸婬妇女,如恶狼虎豹一般。 善家带的七八个家丁早已被杀光,只剩善词、杨氏并两三个婆子如待宰羔羊一般躲在船舱昏暗处瑟瑟惊惶,企图藏身在此躲避外面的流寇。 然流寇狡诈,很快还是发现了这一群妇孺,当即便把善家母女一干从船舱生拖硬拽了出来。 他们先是动刀杀了杨氏身边两个奋力抵抗的老婆子,而后抢光了善家母女身上所有的珠宝银钱,最后才看到了当时被杨氏死死护在身后的善词。 彼时善词年方十三岁,可模样却已经出落得十分标志,身量亦已长成。 几个流寇看到善词美貌的一瞬间便起了色心,不顾杨氏发了疯地阻挠,生生将善词拖了出去,强按她在地板。 几个流寇开始宽衣解带,竟然想于大庭广众之下轮流行那苟且之事! 当时正是危急时刻,身边其实不乏有同行的男客,可面对凶悍贼匪,这些七尺男人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止,无一例外地只唯唯诺诺奉出财宝以求自己苟活,更莫论要他们上前阻止这群起了色心的狂徒。 而就在善词和杨氏万念俱灰之时,火光之中却突然跳出四五个着锦衣的带刀之人,其中一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掉了正欲撕掉善词衣衫的流寇,随后两个同伙持刀上前,手上动作利落,刀光剑影下,几乎只用了几招便让此处的其他流寇们顷刻毙命。 善词当时以为自己要命丧于此,整个人瘫软在地不能动弹,杨氏也吓昏于原地,混乱当中,一个人影掠过杨氏,疾步走到了软在地上的善词身边,并迅速解下了他身上的披风,将衣衫凌乱的她整个裹了进去,而后小心温柔地扶着她的背让她坐起身。 善词年幼,又突逢这样的事情,整个人已经吓得不分是非,只本能觉得靠近自己的人都是坏人,于是发了疯地挣扎,抬手对着那人便是一个巴掌。 掌风落下的一瞬间,善词抬眸,却兀的撞上一张映照在火光下的少年面容。 她愣住了。 只一眼,那个人的模样,善词这一生便都不会忘掉。 少年郎君当时十六七的模样,五官生得并不出类拔萃,可胜在端正清俊,尤是一双眼睛,澄澈、宁静,像是质地温润的和田白璧,他的眉心长了一颗小小朱砂痣,像普度众生的慈眉善目的佛。 受了善词一巴掌,他也并不生气,反而耐心温柔地抚慰她:“小娘子莫怕,我并不是坏人。”而后,他又对瘫软在旁的杨氏温和道,“这位夫人,请护着这小娘子躲在晚生身后,晚生的人会清理掉船上的贼寇,很快就会相安无事。” 杨氏这才如梦初醒,知道这少年与流寇并非一伙,便带着身边仅存的一个婆子连滚带爬上前,将善词连披风带人一起搂进怀里,母女二人缩在甲板角落,躲在这少年身后,看着少年那些手下把附近的流寇全部杀光。 杨氏害怕这杀生场面,便捂住善词的眼。 而透过母亲的指缝,善词望到那个少年的背影。 他穿着一袭月白色锦袍,江风吹动他衣袂飘然。 那个人不动如山地挡在她们母女身前,如同一扇最可靠的屏障,寸步不离。 登船的流寇们虽势众,却只会仗着人多以蛮力乱砍乱杀,与那少年公子手下训练有素、刀法迅捷、以一当十的锦衣人相比,全然没有还手余地。 加之有人趁混乱时乘小舟登岸找到附近的官府报官,官衙的人听闻江上动静很快便乘船抵达,天将明时,船上剩余的流寇便被全部缉拿归案。 一夜惊魂,活下来的人除了零星几个同乘,便只善家母女并那公子一行。 第二日天明后,众人在官兵的护送下弃舟登岸,杨氏方才感激涕零地向那位出手相救的公子行大礼答谢。 “昨夜若非是公子路见不平,只怕我母女二人便将丧命于水上,公子搭救之恩,我们母女无以为报,还请公子千万留下姓名与住处,待我等回京之后,必登门答谢!” 少年公子立在水岸码头,一行带刀的侍卫则恭敬安分立于主人背后,昨夜面对流寇时的腾腾杀气已经全然收敛。 “昨夜那般情形下,换了任何有良知之人,都不会视而不见,夫人不必将此事过分记挂心上,这对我来说,不过是一件小事。”那少年公子谦和道,“至于晚生的姓名与住处,有些不便告知,还望夫人见谅。” 善词那时半隐着身形躲在杨氏背后,只透过杨氏肩膀悄然望着那个人,觉得他立于阳光之下,整个人身上似乎都在发光一般。 他的救命之恩,他的宁静温和,他的极好修养,这些种种加注于他身上,即便他只是中人之姿,却仍旧让善词难以移开目光。 见对方不便告知家门,杨氏便也不再追问让别人为难,只再三真挚谢过。 言谈之间,那少年公子表示自己也是乘船北上,虽不抵京,但与她母女二人也有一段同道,又见番波折之下她们身边已只剩了个婆子,身上也无什么银钱,担心三人路上再遇到什么危险,便主动邀了杨氏同行,护送她们三人过汴州之后,再分道辞行。 杨氏感激,答应了下来,待那公子重新雇了只船,便同着他继续乘船北上回家。 那位少年公子是个极其恪守道义之人,同乘这段路途上,他以及他手下的人对善家母女照拂非常,却又处处不逾礼节,行动言语,处处都让人如沐春风。 他甚少跟善词言语往来,偶尔对上她也是谦谦守礼的君子举止,从不越线分毫,倒是善词总偷躲在暗处观望他。 江上风清日朗之时,他常会在船舷边沐浴着阳光读书抚琴,青衫落拓,浑然是谦谦儒生公子的模样,或是杨氏有时与他攀谈,他也恭恭敬敬回话,言辞间持重沉稳,不卑不亢。 透过杨氏与他的谈话,善词只知道他是离家四海求学在外,此次从南边北上,是要去涿州拜访一位当地的名师,之后在那里待上几年,潜心学习。 善词在暗处默默瞧着他,少女心事犹如船下江水暗暗涌流起来,她甚至希望这只船若是能再开慢一些便好了。 这样,就能再晚一点至汴州,这样,就能再晚一些与他分别。 然盛宴终散,分离的时刻还是如期而至,善词同母亲在汴州水路上与那公子分手。 临行前,那少年公子还好心替他们母女备了船只,亲眼送她们母女登船后,才驶船继续朝着北边的方向离去。 萍水相逢,不知姓名,不知身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留在了善词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他离开的时候,连只言片语都未曾留她,可他眉心那颗朱砂痣,却还是悄然生在了她心头。 一别三年,善词从未忘记那段同路之行,她曾无数次地想去涿州,想着或许在那里能够再见到他,可要与一个连姓甚名谁都不知的人重逢,何其艰难? 而自从两年前开始与裴沉昭纠缠不休后,善词便愈发放下了这个念头。 再也见不到那个人,或许是好的,这样,她身边这些腌臜便牵引不到那人身上,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或 13. 第 13 章 《缚她》全本免费阅读 林皇后确为今上继妻,但也是明媒正娶、行过册封典礼的正经皇后,裴沉昭当着裴元渡之面直言他为填房所出,言辞未免过于刻薄,就连下人听着都觉有些扎耳。 偏裴元渡是个好性,听见这话不羞不恼,面色一如平常:“听闻这几年你脾气见长,人也混了不少,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也罢,你不愿叫,我亦不强求。” 裴沉昭冷嗤一声。 裴元渡静若潭水的眸子一侧,落在藏于裴沉昭身后的善词身上:“这位是?” 感受到对面目光落于肩头的一瞬,善词浑身绷紧,胸口中心浪一波波翻滚,她既雀跃,但又有些担忧。 一别三年,她已不是当时那个初初长成的青涩豆蔻,不知道裴元渡还能不能认出是她? 若此刻重逢,不是在裴沉昭面前,该有多好…… 裴元渡话音落下,裴沉昭立时警惕地微眯了双眸,如一头领地被它者侵犯的虎狼之兽,提防地将善词又往内拽了拽,把她娇小的身形完全拢于自己身后,似堵高墙,全然隔断裴元渡视线。 “哦?她啊。”裴沉昭眉梢一挑,面容阴沉防备,偏生语气又是漫不经心的,“她是我即将过门的太孙嫔,怎么,你对我内帷的事情倒很上心?” 善词站在裴沉昭身后,听他这样同裴元渡点明自己身份时,心已凉了半截,唇上血色尽褪如薄纸一般。 裴元渡倒有些讶然:“回京这些时候,倒是耳闻大哥已经在预备替你聘娶韩家小姐为太孙妃,倒没听说还有个太孙嫔。” “这是我东宫的家事。”裴沉昭眼森冷假笑,硬声说,“不劳庆王费心。” “既如此,我这个做叔叔的便提前恭贺了,贺你得佳人之喜。”裴元渡点头,好脾性地笑了笑。 裴沉昭瞳仁阴沉沉的:“庆王有空在这儿贺喜我的婚事,不如想想自己的。” 裴元渡眼若春月,澄净温和:“这些年我一个人在外散漫惯了,成家的事宜倒是还没放在心上。” 善词闻言,心底忽然暗暗欢喜,原来裴元渡还未曾成亲啊。 可转念,她又不禁悲从中来。 即使裴元渡未婚未娶,又于她有什么干系呢?她身在裴沉昭束缚下不得脱身,即使心中对裴元渡思念成狂,这个人也永远与她无任何可能了。 待到赐婚的圣旨下来,她便永远只能是东宫的太孙嫔,是裴元渡名义上的侄儿媳妇,一如飞鸟与鱼,永无交集。 “待到良辰吉日,庆王再来东宫喝一杯喜酒吧。今日有事,我们先走一步。”裴沉昭紧紧握住善词冰凉的手,睨裴元渡一眼,旋即转身离开。 裴元渡站在原地目送,莞尔道:“一定。” 善词如行尸走肉一般被裴沉昭牵引在身后,跌跌撞撞地跟着他上了马车。 裴沉昭先一步躬身进入,善词紧随其后,登梯上车。 可就在进入马车之前,她却立在梯上顿住了身形,鬼使神差地转过头,眷恋朝着裴元渡所在的方向飞快看了一眼。 裴元渡仍负手立于原地。 隔着不远的距离,他似乎注意到善词的回眸,于是朝着她的视线处微一点头回应,含笑斐然。 触及裴元渡视线的刹那,善词如遭雷击,浑身血流涌动,心快得宛如要跳出胸腔。 她飞快地收回了视线,惶恐任何人察觉到她这微末的情绪变化,几乎是用逃的钻进了马车。 裴沉昭的车马驶离灵恩寺门前,朝着城门方向折返。 马车四周帷幕珠帘皆放下,隔绝了大街的喧哗。 车内光影暗暗,寂静如茔,只有正中那尊瑞兽香炉悬起袅娜诡异的烟雾。 裴沉昭半个身子陷在柔软的主位中,俊昳面容隐于黑暗里,如一只蛰伏洞穴的豹。 他悄无声息注视着低头默然不语的善词,似凶兽悄然盯着猎物的一举一动。 “怎的一直不说话?”漆黑中,他的掌如一只大蛛,缓缓攀爬上她置于身侧的手,随后将之握住。 他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沉声问:“在想什么?” 善词满脑子都是裴元渡的面孔,竟未回神,裴沉昭的话已说出口好一阵,她才噩梦惊醒般浑身一颤。 “……没在想什么。”她心虚地回避他视线,手心里已冒出微微冷汗。 “是么?从灵恩寺出来以后,你便一直在走神。”裴沉昭幽静的眼若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在想什么?” “……” “庆王?” “……!?” 裴沉昭平平吐出的两个字却如一道炸雷悬于善词头顶暴烈劈开,震得她瞳仁颤动,一口气压于胸腹不敢呼出。 “……怎会?阿昭,你多虑了。更何况我与庆王从未见过,怎么会想到他呢?”她强压下狂跳的心,攥紧了手,镇定自若地笑了两声,背脊却已是冷汗涟涟。 裴沉昭忽然伸手捏住了她下巴,强制她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他的脸半隐在黑暗中,一双眼却烫得灼人,眸光明亮如箭,锋锐地一寸寸审视她的表情,像要在她的脸上找出破绽。 “你话真多啊。”裴沉昭面沉如水,语气平静,“我说一句,你就急着回这么一串。” 即便与他相识两年,善词却任然捉摸不透这种平静下究竟涌流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裴沉昭的反复无常像一处布满雷火的雷池,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行差踏错,点燃燎原之火。 但如果说他的暴烈还只是让她退避三舍,那他这种不知深浅的平静,才是这两年中真正叫她深以为惧的东西。 善词噤若寒蝉,闭紧了口,只强逼自己不露怯色地对视裴沉昭的眼。 裴沉昭凝神看了她一阵,接着很突然地松手,放了她的下巴,神色如常地靠了回去,宛若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善词紧紧靠在壁上,暗自抓紧在坐褥上的手将布料揪出了皱纹,她心狂跳,裴沉昭坐回去的一瞬,她像劫后余生一般。 接下来的一路,裴沉昭都陷在黑暗中,再未有只言片语。 马车行入善府所在的大街,停落于角门前。 “善词告退。”她起身,朝着裴沉昭屈膝行礼,想迅速逃离这狭小的车内。 裴沉昭斜倚软榻沉吟不语,把玩折扇的修长手指一停,这才抬眸望向面前的善词。 “好,你去吧。”半晌,他方慢慢说。 善词如蒙大赦,压在心口的一块磐石松动了些许。 “多谢殿下。”她暗自长吁,站起转身,毫无迟疑地朝着帘外躬身出去,下车梯的那一刻,如一只被久困樊笼的雀鸟般畅意,连脚步都不自觉轻快。 春种急忙上前握住善词的手,搀着她朝善家门内进去。 “慢着。” 可还未离开裴沉昭马车五步之地,珠帘暗影背后,裴沉昭的声音便魑魅般索来 14. 第 14 章 《缚她》全本免费阅读 近来,杨氏察觉到善词身上有些异端。 从小到大,她这女儿对装束打扮便不十分在意,也甚少在容貌上花时间和功夫,但这些日子不知怎的,倒是于这些钗粉穿戴上刻意留心起来,如同变了个人。 为母女裁制朝拜宫装的裁缝已经上过门,因为善词先前说过让杨氏全权做主的话,杨氏便已替女儿选好了料子和款式,可善词自灵恩寺回来后,却又急匆匆找到杨氏,央求她再请一次裁缝上门,说要自己重新选喜欢的料子和衣裙样式。 杨氏拗不过她,只得派人下了帖子请裁缝铺子的人重新登门一趟。 善词从前喜素衣清简,不事奢华,可这回却挑了时下最鲜艳的石榴色料子,满绣花纹的款式,还拿着裁缝带来的图样一一斟酌良久,方重新定下了一件宫装并四件春衫。 选完衣裳,她又请杨氏派人采买了几套京城时下盛行的头面首饰,另外还挑了几套颜色上嘉的胭脂水粉上妆用。 杨氏不明白善词心中所想,只当她小姑娘家突然转了性子,却只有善词自己心里清楚,她收拾仪容、对镜细细理妆,不过是为了在皇后凤诞宴会上,以最好的模样再见那个人一次。 女为悦己者容,而她只愿为裴元渡重新上妆。 灵恩寺重逢前的那段日子,她为与裴沉昭的纠扯而心力交瘁,想来面对裴元渡的时候,他眼中的她亦是憔悴不堪。 哪怕知道与他没有可能,但再相见,善词却还是想在他印象里留一个最好的模样。 - 谷雨一过,气候回暖,且因为皇后的千秋节临近,京城愈发热闹。 入宫赴宴的那天,善词早早便起来收拾,沐浴更衣,梳妆绾发。 从前作清淡装束时,素衣乌发亦难掩她眉目中灼灼潋滟清姿,如今换一袭夺目的石榴红裙,唇点绛色,眉画青黛,香腮芙蓉面上睫羽轻抬,姣色便若太阳升霞般明艳灼灼,映着她两鬓绿云上荧荧步摇,更衬得肌肤灿若锦光,顾盼横波之间,便让人失了心魄。 善词坐在镜前,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却还有些不放心地问旁边的杨氏:“这样便够了么?” “够了够了。”杨氏扶着善词的肩膀,慈爱笑着与她一同看镜中女子,“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娘的阿词,是最美的姑娘。” 善词望着镜中的母亲,心中含着女儿心事的暗自欢喜,她看着妆点一新的自己,这么久以来,终于头回流露出真心笑靥。 - 入宫赴宴流程繁琐,但好在因为有东宫之人的牵引,一切倒也顺利,善家的马车从禁庭的毓华门进入后,善大人先一步去拜见皇帝,善词与母亲则下车,由宫内的太监们引路,往林皇后举办生辰宴的御苑行去。 杨氏与善词是头回入宫,倒是善父身在翰林,时常于宫中走动,对宫里的规矩还算熟识,一早便将规矩告诉了母女二人,且东宫又派了几位宫中掌管礼仪的姑姑前来善家指点,一路行至御苑,善词倒未尝有行差踏错的地方。 林皇后比今上小了二十六岁,因着这悬殊的年龄,她自入宫封后时便很得今上的宠爱,后来更是在皇帝不惑之年为其生育了小儿子庆王,几重因素下,林皇后盛宠不衰,皇帝为表看重,今日的生辰宴上,几乎请到了所有陈朝的亲王贵胄及高官显贵,场面煊赫盛大,令人瞠目。 而在场所有亲贵当中,又以两派人最为引人注目。 一派,是当今东宫的外祖,手握重兵的兴侯韩氏一族;另一派,则是林皇后的母族,如今朝堂文官们以之为马首是瞻的丞相林家。 这一武一文分庭抗礼已近二十余年,每每相逢必生不快,哪怕是在今日的宫宴上,也能明显看出两派人的泾渭分明。 兴侯与武将一党的命妇小姐们甫一入宫便先至东宫,拜见过太子与太子继妃韩氏,方才掉头往举办宴会的御苑而来,为皇后恭贺凤诞。 而林家与其底下的文官集团,女眷们必先至凤仪殿向皇后请安祝寿,赠送嘉礼,对于东宫则神色淡淡,只行分内之礼,点到为止。 善家母女说起来算东宫带进来的人,自然而然便被安排到武将家眷们那边入座,杨氏虽为不入流的五品官之妻,又无诰命在身,但这群夫人们耳报神极灵,自听说过裴沉昭与善词的渊源,因此对善家母女倒也照顾。 杨氏夹在命妇们其间,如坐针毡,言语举止无不恭敬,生怕沾惹是非。 善词原想着能在宫宴上遇见裴元渡,可入宫方知这宴会乃是男女分席的,只有皇帝皇后晚间莅临正殿行晚宴时,众人才会齐至殿中为皇后祝寿,便只悻悻留于席上,同杨氏一道与身边女眷们寒暄。 众夫人正攀谈,忽有个太监朝着善家母女的方向过来,略行一礼后,看着善词温声道:“善家大姑娘,皇后娘娘在凤仪殿有请,奴为您带路,请您这边来吧。” 善词怔忡起身,杨氏亦起身行礼。 太监温和看了一眼杨氏,道:“皇后娘娘只嘱咐了姑娘一人过去,善夫人还请留步。” 杨氏不甚放心地看了眼善词。 善词略略理了理鬓发姿仪,给杨氏一个安慰的眼神,方对太监行一礼,道:“那边劳烦内贵人为我引路。” “善大姑娘客气。”太监挟着怀中拂尘,甚是恭敬,“这边来。” - 举行凤诞宴的御苑正好横断在前庭与后宫之间,皇后的凤仪殿处于后宫正中位置,看似离设宴处并不远,但因为禁宫占地庞大,一路走过去,仍费了不少时间。 善词平素深居闺中,甚少出门,即使出门也是车马轿撵傍身,需要步行的时 15. 第 15 章 《缚她》全本免费阅读 善词闻言浑身冰凉,一颗心如坠落深崖。 她僵硬地转头,裴沉昭人已站在身后四五步远之处。 隔着不远的距离,他漆黑秾丽的眉眼阴沉沉地盯着二人的方向,眉头拧紧,瞳眸里隐隐翻起一波着一波的怒浪。 裴沉昭今日穿玄色皇太孙冠服,一袭暗色衣衫衬得他脸色愈发阴翳可怖。 他摆脱随在身后的侍从,阔步上前,笔直地朝善词走来。 善词哑然,下意识想往后退一步。 可裴沉昭的手快如鹰爪,一把就稳稳扣住她手腕,借力将她往自己身后一拉。 他这一下毫无怜香惜玉的打算,善词只觉得手腕快要被他生生扭断,痛得忍不住浅浅嘤咛。 裴元渡不着痕迹地捕捉到善词脸上的疼意,而后望着裴沉昭如临大敌的阵势,眉梢动了动:“皇侄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误会?”裴沉昭横断在善词与裴元渡之间,鹰隼般的目光锋锐戳在裴元渡脸上,像是要在上面扎出两个血淋淋的洞。 “凭你,也配让我产生误会?”裴沉昭眉梢锋锐一挑,张狂道,“她是我的人,谁敢觊觎分毫?” 裴元渡不疾不徐微笑:“我只怕皇侄心生嫌隙,所以才解释一下,方才……” “用不着你来我跟前解释。”裴沉昭冷戾生硬打断,“方才发生了什么,我尽收眼底,从头至尾,无一不看得很清楚。” 善词的视线落在裴沉昭握着自己的那只手。 手背上,一条条青筋爬虫般浮出,因为用力,他的骨节发出很轻的咔吧声。 善词心下一凉,知道裴沉昭已是动怒了,慌张下,她不由自主担忧望向裴元渡,实在害怕这头疯兽对裴元渡发难。 裴沉昭冷沉沉地盯着裴元渡这笑眯眯的模样,另一只手拳头已然握紧,方才宫门前他伸手触碰善词的那一幕锥心景象,好像又生动浮现于眼前。 裴元渡的手碰了善词的腰。 思及此,裴沉昭的视线不由得落在刚才裴元渡扶腰的那只手上,另一只手下意识往平日腰上挎刀处摸。 但今日身在宫廷内苑,身上一律不得携带刀剑,裴沉昭摸刀的手落了个空。 “算你运气好,今日我没带刀。”他嘴角扯出一个阴戾的笑,扬手指向裴元渡。 他眸光如锥,阴森道:“再有下次,管你是庆王,还是阎王,我亦绝不轻纵。” 善词噤若寒蝉,忍不住身子微微颤抖,她张了张口,可却什么话也说不出。 抛下这句威胁,裴沉昭便蛮横握了善词的手,以肩撞退裴元渡,堂而皇之越过,朝凤仪殿宫门内长驱直入。 身后侍从们敷衍向路边裴元渡行一礼,紧随裴沉昭其后跟去。 裴元渡站在朱红宫墙旁,脸上神色如常,只侧首凝望着裴沉昭大步流星离开的背影、以及被他强抓在身侧跌跌撞撞随行的善词,少时,眼底露出一抹淡淡笑意。 - 入凤仪殿宫门后,裴沉昭兀自拉着善词往前走,却并没有朝皇后正殿的方向去,而是转到一处静谧无人的偏殿。 裴沉昭拽着善词的胳膊先将她丢进偏殿,而后侧眸吩咐身后的太监:“守着这里,不许人靠近。” 太监们不敢违逆,低头称是,而被丢进殿阁中的善词如遭雷劈,警铃狂作:“殿下你要做什么?这里是凤仪殿!” 裴沉昭置若罔闻跨进殿阁,反手重重关上殿门,将光隔绝在外,只余宫室内一片昏沉暗影。 这殿阁并不大,小小的一间,只有正门一个入口,应当是平素用来拜佛的小佛堂,正中设着香案,案上请了尊不大的菩萨金身,跟前摆放着香炉与贡品一类。 裴沉昭面沉如水,步步上前。 善词则如一只困兽,绝望惊惶步步后撤。 殿阁就那么大,她再逃也逃不到哪去,没几步,便只觉腰撞上什么,脊骨刺痛。 善词惶惶回首,却发觉自己人已抵在了香案上,而身后除了一尊无声不语、面目慈悲的佛相,再没旁的。 四下无人,这殿阁又被裴沉昭的东宫亲侍把手,没有人会过来。 善词后怕,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只睁大了眼,瞳仁颤颤地紧盯着裴沉昭动作:“阿昭……你要做什么?” 因着惊恐,她原本清亮的音色发抖,脱口而出之间倒多了几分酥软,绵绵传入裴沉昭耳中,倒柔了他半边身子。 分明已经退无可退,她的脚后跟却不住地朝墙里抵着。 善词一双明玉般的眼睛猫儿一样睁大了瞧着他,眼仁上拢了一层薄薄的氤氲水雾气,湿漉漉的,且因为惊惧紧张,她 16. 第 16 章 《缚她》全本免费阅读 裴沉昭的眸光犹如锁着猎物的豹子,眈眈紧盯,善词脸上每一个细微的神情变化,他皆不放过,都要逐一审判。 善词鬓乱钗横被他压于身下,不知他疯起来又要做些什么出格的事。 急中生智下,她忽地红了眼圈,泫然欲泣:“阿昭这话,是将我比作外头倚栏卖笑的女子么?穿得招摇过市方好招蜂引蝶?在你眼中我便是这么不堪的女子?” 裴沉昭原是来审善词的,猝不及防倒被善词这一连串问题反问住,整个人怔在原地,压着她肩膀的手松了些力道。 善词见他眼底的狂意冷静了几分,连忙抓住这个机会,抽噎着道:“我平素是不怎么打扮,可今日是我头回入宫,又是头回拜见陛下与皇后,且这是寿宴,穿得过于清素岂非是对皇后娘娘不敬?我想着今日好好表现,博一个陛下与皇后的青眼,也对我们的事有益,所以才特意作此盛装打扮,并非是故意给谁瞧的,阿昭怎么反不解我这番苦心?现下还抓着我闹,又说出这种种许多侮辱我的话……” 最后几个字,善词声音已带了哭腔,仿佛是真为裴沉昭不解自己心意而伤神。 她原本只是想着装哭,可方才一连串的惊吓下,竟也真有了几滴眼泪。 裴沉昭见善词滚落鬓角的泪珠,脸上染了些恼色。 不是恼善词,而是自己,恨自己方才一时上头,不过瞧见裴元渡碰了她身子一下,便心急如焚,不管不顾地冲她发脾气,还把她丢进这屋子里吓唬她,却不知她心中竟然这样为他们的未来谋划。 记忆中善词在他面前流过眼泪的次数屈指可数,对她现下的泪水,裴沉昭心里没有任何怀疑,唯余歉意。 他宛若一个突然醒了酒的人,匆匆从她身上起来,翻身落地,而后小心翼翼地搂着她坐起身。 善词双腿悬空坐于香案上,裴沉昭站在她面前,试探地托住了她的两只手。 殿阁内寂静无声,两相执手,善词仍是低眉轻轻啜泣着。 裴沉昭抬掌,替她拂去颊上残留的泪痕。 “是我太着急了,阿词……”裴沉昭好听的嗓音低哑,有些悔意,“我看到庆王在你身边,他碰了你,动作那么亲密,我心里像有把火烧了起来,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没想过,你心里会为我们的婚事作打算……” 善词低眸望着两人握紧一处的手,心里冷意连连,可嘴上却温和解释道:“当时,我随内贵人走了很远方至凤仪殿,许是走久了腿一时不受力,整个人差点摔下去,也没想到庆王会突然出现扶我一把。” 她不着痕迹扫一眼裴沉昭,见他俊颜缓和不少,方小心继续道:“我与庆王才见过两回面,很是生疏,若当时看清扶我的人是他,我便是摔在地上,也要躲开他扶我的那只手。” “你倒是会说俏皮话。”裴沉昭被她这么一句煞有其事的话逗笑,“还是别躲吧,省得摔了自己。” 善词抬起圆媚的眼,认真地盯着裴沉昭:“可是阿昭要生我的气,那我宁愿摔着自己。” 裴沉昭心下柔软处一陷,控制不住地将她深深搂紧怀里,闻着她乌云中清淡的茉莉香气,软了嗓子道:“阿词,我不生气了。” “真的?”善词抬头看他。 裴沉昭点头,冷峻脸庞上有难得的柔情:“你心里有我们和我们的将来,我怎么还会生你的气呢?”他搂紧了她,眼里冷光一现,霸道地说,“我只是怕别人也会惦记你,我见不得那些男人对你垂涎的样子。阿词,你是我一个人的,你只许想着我一个,只许念着我一个,只许对着我笑,只许在我面前作漂亮妆扮,只许围着我转,以后成了亲,我在哪里,你就要在哪里,你要时时刻刻在我跟前,一刻也不能离开。” “你这是怕我跑了不成,要把我栓腰上?”善词怔住。 “就是要把你栓腰上才好。”裴沉昭箍着她身子的手又紧了几分,大大方方,毫不避讳,像个执拗直接的孩子,“我就是要把你栓着,除了我身边,你哪也不许去。” 四下安静,殿阁内的香炉飘起缕缕缭绕烟雾。 善词侧眸,看着耍赖一般抱着自己不撒手的裴沉昭,眼底冰冷,手却柔柔搭在了他背上。 她哄孩子一样地拍了拍他的背,轻轻说:“我哪儿也不去,我不会跑的。” “你不撒谎?”裴沉昭把头深埋在她脖颈上,闻着香气。 “快起来,别抱着了,找个人替我整顿下妆容罢。我这个样子,一会儿该怎么拜见陛下跟皇后?”善词没回答裴沉昭最后的问话,只是轻轻推了推他,莞尔微笑。 - “孩子,过来,到我跟前来。”林皇后坐于凤仪殿正殿之上,朝着堂下的善词轻轻招了招手。 裴沉昭领着善词入殿拜见的时候,东宫夫妇、庆王裴元渡等人都已在殿内坐着,另外作陪的还有几位已经出降的公主并朝臣命妇。 林皇后不到四十岁的年纪,保养十分得宜,身材丰润饱满,养尊处优下看着比她原本的年纪年轻许多,她长相虽不十分出色,却也清丽端正,眉心正中与其子裴元渡一样生得一颗朱砂痣,远远观之,如见观音佛面,端的是慈眉善目的国母风范。 裴沉昭领着善词姗姗来迟,林皇后也并未责问,反而一见了善词好生喜欢,要她上玉阶来给她细细看看。 “唔,是个极标致的孩子,怨不得阿昭如此上心。”林皇后执着善词的手,看过她的肉皮后,侧首笑向太子继妃,“阿昭是个掐尖儿的,如此美貌,放眼整个大陈也再找不出另一个可与之相媲的了。” “太孙喜欢的人,必然不会错的。”继妃亦出身韩氏,但并无子嗣,因此一向讨好裴沉昭这个嫡长子。 裴沉昭立在太子身后,听着这奉承讨好却是看也没看继母一眼。 继妃讨了个没趣,侧首看向太子讪笑:“殿下觉得呢?” 太子沉吟:“也是阿昭到了该议亲的年纪,又赶上皇后的千秋节,因此便想着借这个机会把这善家的孩子邀来,让陛下与皇后也瞧瞧,若得了圣意,将来留她在阿昭身边做个太孙嫔伺候,也是好的。” 其实论年岁,林皇后与太子差不了几岁,但身份摆在那,太子与她言语间倒也客气。 林皇后点了点头:“善家虽然门第不高,不过这丫头的父亲也是状元郎出身,又在翰林多年,身份不算辱没了东宫。阿昭既喜欢,抬这孩子为太孙嫔也不是不行,只是还得问过陛下的意思。” 太子首肯:“这是自然。” 林 17. 第 17 章 《缚她》全本免费阅读 皇后凤诞节过完后的第五日,一封圣旨便传到了善家,因皇后青睐,今上特传召翰林院侍读之女善词入宫一月,陪侍皇后。 说是陪侍,实则是因为赐婚的旨意不久便要拟好,此番入宫,不过是提早在皇后和太子妃跟前学规矩,为之后的大婚作准备。 与善词一同入宫的,还有兴侯府的大小姐韩凝,裴沉昭舅父的女儿,未来的太孙妃。 “宫里的男孩儿多,女孩儿少,陛下的几位公主也在早年便悉数出降,我很是想找几个你们这般年纪的小姑娘说说话,省得每日与身边这群老嬷嬷们裹着,把个人心都裹老了。”当日的规矩礼仪学完后,林皇后便带着善词韩凝二人在凤仪殿后的小花园里赏花。 草长莺飞,一转眼四月天都已经过了大半,园中景致嫣然,放眼望去,遍地姹紫浓红。 韩凝亲昵扶着林皇后的手走在前,听闻皇后的玩笑话便奉承道:“皇后娘娘正当盛年,怎么会老呢?依凝儿看,您就像御苑中开得最盛的一朵牡丹,乃是万花之首。” 善词安静随在两者其后,并不插嘴多言。 林皇后被韩凝逗笑,抬手轻轻拧了把她的脸:“韩家丫头这张嘴呀,真是讨人喜欢。” 韩凝低眸温婉地一笑:“能得皇后一点喜欢,便是臣女的福分。” 林皇后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步子,扭首看向身后的善词:“善家丫头,怎么不跟在我身边?” 忽然听到被点名,善词才恍然抬头,谦恭道:“皇后与韩小姐说话,臣女跟在后面就好。” “过来,孩子,走到我身边来。”林皇后慈爱地探手,把善词牵到了自己身侧。 韩凝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善词的脸,却也没说什么,与善词一左一右行于皇后身侧。 “入宫大半个月,你病了几回,这几天身子可好些,晚间还咳嗽么?”林皇后细细问善词。 善词看着她那张祥和温柔的面孔,不禁想起家中的母亲,心里暖暖的:“多谢皇后关怀,吃了您送来的燕窝,晚上已经不咳了。” 林皇后是个宅心仁厚的,善词入宫这些时日,林皇后对她的关怀细致入微,前些时候她偶感风寒,不过夜间咳嗽了几声,第二日林皇后知晓,便特意派了身边嬷嬷每日替善词熬二两燕窝送去润肺养生,又细细叮嘱了她许多养生之道。 因着林皇后乃裴元渡生母缘故,善词对她一早便有敬仰之情,此番朝夕相处,她心中对林皇后愈发尊重。 今上与皇后虽是半路夫妻,但这么多年伉俪情深,独宠皇后,善词常想,就是这样父慈母爱的融洽环境下,才能生出裴元渡那般谦雅宜人的翩翩君子罢。 不消说能嫁一个裴元渡这样品性高洁出众的夫君,便是能遇到林皇后这样温柔慈爱的婆母,也是一件人生幸事。 善词只是惋惜自己没有这样的机会,也不知将来哪家高门淑女能够有幸嫁给裴元渡这样的好郎君,他们婚后,必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日子。 “皇后娘娘,您放心,我与善姑娘相处的时间多,她的身子弱,我平日总是替她看顾着。” 善词回答皇后的话音方落下,韩凝的声音便响起。 善词还未反应过来,韩凝人已经绕到了她身边,亲热地挽住了她的手:“是这样吧,善姐姐?” 韩凝比善词还小一岁,当着人前,她时常一口一个善家姐姐叫得亲热。 韩凝身为兴侯嫡女,身份显赫,且又是将来的正妻,自然金贵,其实她对着善词一个小官之女不必如此温和,但她却时时以礼待之,旁人看在眼里心中,莫不赞叹一句这韩家小姐果如传言里的一样贤淑温良。 林皇后见她们姊妹和睦,满意点头。 穿花拂柳,林皇后有些乏了,便准备回寝殿歇会儿中觉,临走嘱咐了两个女孩自行转一转,或者回去休息都好。 林皇后一走,便只剩善词韩凝并两三个伺候的宫女。 “再过一阵便要入夏了,这么好的春光怎能不珍惜,你陪我走一走吧。”韩凝先开了口。 善词不能不应,俯身行礼,跟随在韩凝背后。 几人穿过凤仪殿的后门,走到御苑花园一处玉石桌凳旁方休。 韩凝嘱咐宫女去取了些坚果茶水来放在这里,又打发她们远远站开,只自己与善词二人对坐在石桌两边。 韩凝的确是个贤淑之人,只不过她的贤淑,也仅仅是在皇后与太子妃的面前,私下与善词相处,她另有一副脸面。 “喝茶。”韩凝朝善词面前的茶盅一扬下巴。 善词的手慢慢摸到茶杯上,垂眸道:“韩大姑娘要与我说什么?若是无事,善词想先回房了。” 韩凝从果盘中摸了颗核桃放在指尖盘弄,曼声道:“我还没发话,你想走便可以走么?这就是你的规矩?” 善词闻言知道她又要发难,但不欲争辩,于是垂眸不说话,想着容韩凝摆一会儿未来正室的架子,等她过过瘾也就好了,毕竟这小半个月都是这么过来的。 韩凝不喜欢她,总是用些无伤大雅却又细碎磨人的法子刁难她,但因身在宫中,倒也不会做得太出格,且韩凝年纪比她小,又是兴侯嫡女,难免有大小姐脾气,善词便能让则让,不给家中生事。 “如今就敢违逆我的话,今后入了太孙府,得了宠爱,你眼里还会有我这个正头娘子么?”韩凝话锋一厉,把指尖的核桃放回盘中,恢复端坐的淑女身形,“莫怪,善小姐,既然是做妾的命,就要提前学好如何伺候女主人。” “回大小姐,善词来日就算入府,也绝对没有与您争宠的心,更不会做出藐视正室的事情。”善词不卑不亢轻轻地道。 韩凝很轻地嗤笑一声:“将来的事情如何说得准呢?善小姐,你有心争宠也好,无心也罢,我只不过是防患于未然,提前替你醒一醒神。”她指向桌上那一盘未曾剥好的核桃,趾高气扬道,“你先替我剥点核桃罢。” 善词看着盘中一颗颗顽石样坚硬的核桃,起身:“容我着人去取剥核桃的锤钳。” “不必了。”韩凝扬眉,“我只吃手剥的。” 善词坐下,眉眼沉沉盯着眼前那盘核桃。 “怎么,我这个未来的正妻还使唤不动你?”韩凝抬高了声音。 “我剥。”善词终于心一横,伸手取了一枚核桃 18. 第 18 章 《缚她》全本免费阅读 善词心动,猝不及防抬眸撞上裴元渡澄澈温润的双眸,不料他心细如发至此,早就发觉了她手上的伤。 “坐下,我瞧瞧。”裴元渡让善词坐回石凳上,“来,伸手。” 善词慢慢将沾满血的手指从袖子里探出,裴元渡只看一眼,便深深蹙了眉。 善词察觉到他这细微的神情变化,心底忽地生出一丝甜意。 “我没带什么药在身上,只能先用帕子帮你止血,唐突了。”裴元渡从怀里取了一方干净的帕子,轻轻包裹住善词的手指,动作很是温柔,“疼的话就说。” 即使裴元渡的动作已经处理得十分小心,但善词还是有些疼,可又听裴元渡这样温柔地问她,那点疼痛也变成了蜜意。 “不疼。”善词轻轻摇了摇头,低眸望着裴元渡替自己包扎伤口的手。 隔着薄薄的布料,他手上的温暖传递到她的肌肤上,这样的亲近让善词的耳根悄悄红了。 她盯着他侧脸的弧度,心跳难止。 可恍惚间,却有另一张弧度凌厉的侧脸与眼前裴元渡的重合。 善词心惶惶漏跳一拍,急忙把手从裴元渡手中抽出,警惕地看向周围,害怕四周有裴沉昭的人监视。 但她一时忘了,自己现在是在内宫,裴沉昭的手还伸不到此处,后知后觉下,她才懊悔自己方才反应过激,略有歉意地站起身:“我想起还有些事情,庆王殿下,容我告退了……” 裴元渡有些讶异,也跟着她站起来:“伤口还没扎好。” “这些事情,原不是您该做的。”善词心里生出的理智让她拉开了与裴元渡之间的距离。 裴元渡盯着她:“我怎么觉着你似乎很怕我,难道我很吓人么?” “不,您很好。”善词又快又急地解释。 裴元渡笑起来:“虽说我身份上算是你以后的长辈,但我也大不了你几岁,私下里说话用不着这么客气。”他朝后宫的方向望了一眼,“我记得,你与韩大小姐如今是住在凤仪殿后头空着的宫室里,我正巧也要过去一趟,我们一道走吧。” “是。”善词点点头,按下心中欢喜,静静跟在裴元渡身后,朝着凤仪殿回去。 “韩家小姐性子骄傲,若是她欺负了你,你还是该说一声的,不要忍着。” 回凤仪殿的路上,裴元渡在前,善词在后。 他生得高,腿也长,一步比作善词两步,但一路跟在他身后走来,善词却并没在觉得赶,因为裴元渡一直照顾她的脚步,以免她跟不上,他步伐放得慢。 善词不由得回想起三年前一路同船北上的日子,那个时候,裴元渡便是这样体察入微的人,总是能时时留意到别人的情绪,并加以照顾。 或许就是这样不经意的温柔,才让她一直惦念贪恋。 “韩大小姐是兴侯家的贵女,我不过是个五品官的女儿,万不能给家里招惹是非。”善词低声回应裴元渡之前的话。 “你倒是体谅家里。”裴元渡唔了一声,“不过,你去找皇太孙说说,他应当会护着你的。” 提起裴沉昭,善词脸色骤黯。 裴元渡侧眸,眼神收揽下她面容上这稍纵即逝的变化。 善词僵硬笑了笑:“这半个月北城门外军队操演,太孙殿下随兴侯驻扎于城外,只怕我是见不到他人的。” “皇太孙那个性子,若是他不想在那待,也不是回不来,何况,如果你是求他。”裴元渡故意放慢了脚步,与善词并肩而行,猝不及防地话锋一旋,“你这话,是见不到他才说的,还是其实你不愿意见他?” 善词被说中心事,怔忡片刻,旋即才苦笑道:“殿下说笑,皇太孙乃是我未来的夫君,我岂能有这样的想法。” “恕我冒昧。”裴元渡微笑,忽然很认真地看向善词,“为何我总觉得,这桩婚事上善小姐不太情愿呢?” 善词猛地抬起头,对上裴元渡那双明亮的眼。 她心里暗暗发苦,沉默道:“情愿与否,原不是最要紧的。” 裴元渡若有所思道:“可这样的话,岂非成了怨偶?” “若如此,也是我命里该的。”善词眼底黯然,苦笑道,“这些年,因为我而被牵连的人太多,因为我而丧命的人也有,若是舍我一人能够换家中人安宁,也未为不可。殿下,这样的话,以后莫再提了,免得因为我这样的人而将是非牵扯到您身上。” 她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望着裴元渡的眼,真挚地说:“不光如此,今后,殿下也应少与我这样的人来往。” 说出这话的时候,善词只觉得自己心在隐隐抽痛,可她还是忍着痛意,决意划清与裴元渡的界线。 “殿下回京这些时日想必对嘉侯二公子的事情也有所耳闻,嘉侯二公子的死,其实有我的原因在。”善词低语,“我害了他……” “与我走得近的人,都被我害了,所以殿下还是与我保持些距离,我怕我有一天也会害了您。” 裴元渡冠玉般的面容上不见波澜,他声音温和:“可是,这些事情原不是你的错,你又何必将自己视为不祥之人?” 善词瞳仁微微颤动,裴元渡这句话,如一块陨石重重撞在她心口上。 “善小姐携美貌降生于世,本不是一件错事,只是有人因你的美貌而起邪念,动了偏执之心,强取豪夺之下才生出重重是非。做错的人,从来不是你,而是因你的美好心生歹念之人。”裴元渡的声音从容温和,像是定心剂一般安抚了善词,“越是这样,你越是要好好活着,好好对待自己,不能因他人之过,而使自己也轻贱起自己来,明白么?” 善词怔忡听着裴元渡的话,半晌,淡淡笑了:“庆王殿下似乎总会在我危难时出现,倒像是戏文里的英雄。” 裴元渡讶异抬了抬眉毛:“总是?”他朗朗笑道,“若是没记错,好似也就是这回跟宫宴那回吧?宫宴那回我想扶你一把,没想到倒给你惹了麻烦,如今想起来还觉后悔呢。” 善词默然听着,想他应该是不记得三年前的事情了。 她暗自微笑,自嘲其实这样也好。 - 黑暗中,裴沉昭猛地睁眼。 他惊身坐起,抬手一摸,才发觉额头上全是冷汗。 闷而长的吹角声从封闭的帐篷外传来,他支着身子坐在营帐内软榻上,胸口起伏,喘着粗气。 帐篷外头侍候的阿顺听见动静,赶紧进来:“主子睡醒了?” 裴沉昭以手扶额,只觉得脑仁紧绷绷地疼,像是要炸开,耳边嗡嗡作响,什么声音也听不清。 阿顺看他这满头虚汗的样子,小心问道:“主子又做噩梦了?” 阿顺是十岁上跟在裴沉昭身边当常随的,也算陪着主子长大的老仆,他知道裴沉昭从小便有这么个梦魇的宿疾在身。 裴沉昭比现在小一些的时候,常常陷入梦魇,痛苦而又不能自己清醒过来,一耗便是几个时辰,阿顺还记得自己方跟在他身边伺候时,每每守夜在外,时常都能听见半夜裴沉昭梦魇发作时如野兽低吼的鸣咽声,像是一个疯子不受控地大喊大叫,每每叫他心惊胆寒。 这病症发作最频繁的时节,裴沉昭为了对付这种痛苦,有时几乎夜夜强撑着不眠,日夜颠倒,因此脾性也从那时候开始变得愈发暴躁易怒。 这病症太子自然知道,也请了无数宫中圣手开方子意志,但一副一副的药吃下去,却也不见好,只说是心病难医。 而是什么时候裴沉昭这种梦魇之症方才收敛了些呢?阿顺心里掐算着,约莫是两年前遇见善家大姑娘之后吧。 每每与善词见面相处后的一段日子,裴沉 19. 第 19 章 《缚她》全本免费阅读 善词坐在花厅纱屏后的交椅上,堂中往来者攒动的影子透过纱投射在她的面容上,让她的脸忽明忽暗。 “善大人、善夫人,真是恭喜啊,如此喜事,当真是天恩眷顾你们善家!” “早年我便说善大人家的千金瞧着面向便像有福之人,你们都不信。这不,善大姑娘马上就是东宫家的儿媳了,当真是光耀门楣啊。” “以后善小姐入了宫,做了太孙嫔,还望善大人多多提携着,莫要忘了咱们同朝为官的情意。” “区区薄礼,也是想着替令嫒添妆的,还望善大人和夫人不要嫌弃……” 善词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些奉承巴结的话,手里轻扑的罗扇停在胸前。 春种颦眉立在身后,恶心地轻呸一声:“墙头草,不要脸。前儿我们同嘉侯府退亲的时候,这些人还在背后嚼舌根说您祸水不祥,现在赐婚的旨意下来,他们就换了一副面孔迫不及待地登门讨好,真是恶心。” “世人见风使舵,这也是常事。”善词垂眸道,“何必动气?” 春种收敛眉间愤懑之色,恭顺道:“我不说了,姑娘。” 善词笑,温和一摸春种的手。 赐婚善词为太孙嫔的旨意是前两天下来的,由皇帝身边的内侍亲至宣读,善家开中门于庭前跪接。 接旨的情形善词已经不大记得,只知道自己那天浑浑噩噩跪在众人之前,待使者念完旨意命她接旨后,她便跪直身,僵硬伸出双手接过圣旨。 圣旨不沉,可落入掌心时,善词却觉得它如一道沉重的枷锁,刹那把她一双腕牢牢锁住了,而她像个囚徒。 消息很快不胫而走,等善家人回过神来的时候,府邸前已然是车马填门,堂庭若市。 论谁也没想到不过一桩婚事而已,一向萧索的善家门前竟然也有这么煊赫热闹的一天。 因着每日登门贺喜的人实在太多,其中往来者不乏位高之人,善家招呼的人手竟然不够了。 善大人与杨氏夫妻两个每日周旋于宾客中,忙得焦头烂额,又临时雇了不少帮手来,这才堪堪应付局面。 正式册封大婚的日子定在今年中秋,裴沉昭及冠之后,待韩凝作为正妻入太孙府后,善词再进门。 论起来,善词留在家的时间也只剩了不到半年。 前堂的应酬声实在扰得善词头昏,她扶着春种的手站起来淡淡吩咐:“回屋吧,我想睡会儿。” 春种温声应下。 现如今已快入五月了,正是春夏交接的季节,惠风宜人,暖阳融融。 善词散开头发、脱了外衣躺于拔步床上,春种放下纱帐后打开南窗,清风吹进来,人也懒懒的,没多久善词便意识涣散,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地,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成婚时的景象。 梦里,善家上下披红挂彩,爆竹声声,一片喜色洋洋,她着嫁衣、却扇走上大堂拜别父母。 父母满面喜色,热泪盈眶望着即将出嫁的她。 而站在堂中,穿新郎服制、胸前带花的那个人,是裴元渡。 她娇羞上前,与裴元渡一道拜别了父母,而后坐上朱缨宝饰的婚车,拜了天地,入洞房,有人挑她的盖头。 她在盖头下羞涩紧张,待视线里的浓红一点点褪尽时,她方才仰头,星眸盈盈望着一身新郎官装扮的裴元渡。 但下一刻,裴元渡的脸却闪了一下,面容也跟着模糊了起来。 善词抬手揉眼睛想看清一点,可放下手,面前哪里还有裴元渡温和的面孔,穿新郎服制的人竟然变成了裴沉昭! 她花容失色,提裙就要往外逃,可就在这时,面前出现了无数人,他们形成一道人墙把她困在其中。 她想往后逃,但裴沉昭高大的身影挡在了她的身后。 他俊昳秾丽的面孔凝结冰霜,狭长的桃花眼勾着蛊惑人心的笑意质问她:“阿词,你能逃到哪里去?……” 善词惊声,猛地睁开了双眼,她大口喘息,汗顺着额头滚落至鬓角。 裴沉昭的俊容悬在她上方的视野中。 善词盯着他的脸怔忡地想着,噩梦还会有梦中梦?可是下一秒,她脊骨里生出一抹寒意,从脚尖直达头顶。 不对,不是梦!真的是他! 心中警铃大作,惺忪的睡意丢到了爪哇国,善词一把抓紧毯子捂在胸口,拼命地往床里缩了缩,直到拉出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她才声音颤颤地喊人:“春种,春种?” 素来午睡的时候春种都会守在附近,可喊了两声,却没反应,善词当即明了,只怕是裴沉昭把人弄走了。 裴沉昭侧身坐在床沿,背后是垂落的重重帐幔。 “梦魇了?”裴沉昭淡声问她。 “殿下怎的在这里?”善词艰难扯着嘴角,笑了一声。 对她的答非所问裴沉昭倒没太在意,他抬首揪着床角落下的一个香囊边玩边道:“城北军营的事情快要忙完了,我今日没什么军务,便想着跑出来瞧瞧你在做什么。” “春种人呢?”善词放心不下,小心翼翼问。 “我好心好意跑来见你,怎么一见面你跟我说话倒像是刑部审犯人?”裴沉昭双眼微眯,俊脸阴沉下来。 善词没接话,只抱紧了被子缩在角落。 裴沉昭瞥她一眼,没脱鞋便翻身上来,胳膊一反枕在脑后,整个人靠在床沿外侧,懒声说:“放心,你的人,我倒还不会下手太重。不过是嫌她吵,给她脑袋上敲了一下让她睡会儿,不会有事的。”见她隔自己太远,他不太满意地勾了勾手,“靠近点。” 善词推测他应该是趁自己睡着的时候翻院墙进来的,也不知来意是何,遂不敢与他犟,怕他在自己院子里闹起来便不好收场了,只得背过身去,小心合正了午睡时松散的衣襟,方朝着他身边略靠了靠。 甫她靠近,裴沉昭的身影便忽地一动,善词犹如惊弓之鸟,连忙伸手意欲挡在身前,可却没料到裴沉昭只是将头枕在她膝上。 善词防备的手悬在空中,怔忡看着裴沉昭蜷着高大的身形,像一只猫一样温顺且毫无防备地枕着她的腿缩在她身边。 他俊昳的脸上双眸安心阖着,寒鸦翅羽般纤长的睫毛耷落,在颊上拢出浅浅一小块暗影。脸上倒似有些倦色。 印象之中,裴沉昭的身上总是长满逆羽,浑身戾气令人避之不及,就连善词都很少看到他这副彻底卸下防备的模样。 “你别动,我在你怀里眯会儿,马上就要动身回去。”裴沉昭闭着眼低声道,“我今日是躲着舅父跑出来的。” 整个大陈上下,能让裴沉昭这个混世魔王听进去两句话的,除开今上与东宫,便只有他的舅父兴侯。 善词无动于衷坐于榻上,容他在她腿上闭目养神。 “前些时候入宫,一切可好?可有人为难你?”寂静的闺阁中,裴沉昭低声问。 “还好。”善词道,“皇后宽和,韩大小姐贤淑温良,宫中上下之人都对我毕恭毕敬。” “那就好,我月余不在城中,后宫的事情也难知道,我是怕你受欺负。”裴沉昭嗅着善词垂落青丝上的香气,忽然话锋一转,“我娶韩凝,实是无奈之举,你不生气吧?” 善词低声,很是温顺地道:“殿下天潢贵胄,正妻自然也该是韩大小姐那般出身的淑女,殿下与韩大小姐喜结良缘,善词衷心祝祷,又岂会生出促狭之心?” 话音方落,裴沉昭眼帘忽地拉开,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善词不明白他这探寻的目光为何意图,只能僵硬着任由他审视。 “阿词倒是个大度的。”裴沉昭俊颜上染了些冷意,嘴角勾起一抹笑,“只是有的时候,我倒希望你不那么大度便好了。” 他重新阖上双眸,语气沉沉:“我倒盼着,你什么时候能对我耍些小性,或是闹闹脾气,再或者霸道一些管着我,缠着我。就如我娶韩凝一事,你若为此生气,我心里倒是甘之如饴。” 善词曼声道:“世间男子都愿妻妾和谐,家中女眷毫不善妒,左拥右抱,得一个家宅宁和,殿下怎的与旁人反其道而行?” “那是他们。”裴沉昭嘴角一翘,乖张道,“我不一样,我只要你。” 善词渐敛眸光,掩盖眼底一闪而过的悲凉。 裴沉昭翻了个身,朝她怀里又凑了凑:“阿词,你放心,就算我娶了韩凝,我的心里也只会留你一人的位置。” 善词苦笑:“可韩氏将来会是殿下的正妻,殿下怎能薄待于她?终归还是要与她生儿育女的。” “我偏不。”裴沉昭眉梢一扬,意气风发,满怀期待地道,“来日成婚,我只要我们的孩子。” “世间流言蜚语,殿下不能不顾悠悠之口。”善词道。 裴沉昭却笑:“随他们说去,我又不在乎。”他闭着眼睛假寐,手却勾到她一缕秀发绕指玩弄,“阿词,只要你站在我身后,永远不背叛我,那么我在一日,便护你一日,凭谁也撼动不了你分毫,就是将来有流言缠绕,亦有我在前头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