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鸩九》 1. 锦衣 《鸩九》全本免费阅读 宣德五年,年末。 南京城里下了一场大雪,一脚踩下去,好大一个冰窟窿,人们躲在家里不愿意出来,小摊街贩们也都吆喝得没了精神,待到入夜,街上更是没了人。 “前头是五城兵马司的地界,咱们还是别去了吧?” 两名着圆领甲的锦衣卫在长街巡逻,一个道:“杨小旗,咱们回头吧,那边就该越界了。” 过了这条长街,那头就是五城兵马司的地盘,杨展点头,“回吧。” 有个老乞丐在街角蹲着,长街那头迎面走来两个女人,一个穿雪青的斗篷,另一个替她撑着伞,杨展被身边的同僚推了一下,“看见没,打伞那个生的不错啊。” 许是冻久了,那老乞丐的嘴唇乌青,抖了一下后直直倒在了长街的墙根下头,杨展欲上前去看一眼,宁怀柔说:“咱们别看了,人指定是不行了,那边上正好是五城兵马司的地盘,咱们就不必理会了,就那地儿,明日就是收尸,也等五城兵马司的那帮孙子来收。” “两位官爷,请留步。”一道清清脆脆的女声传过来,“两位官爷,能否帮把手?” 杨展扭头,方才他们讨论过的那撑伞的女子说:“有劳两位官爷,这里有人昏过去了,我家医馆就在前头,能否请二位帮一把手,将这人抬到医馆里去?” “医馆?” 那女子指着前头,“是呀,‘奉春’医馆,二位官爷可瞧见了,那就是我家医馆。” 杨展今日本该是轮休的,今日又领命出来巡城,一是因为快要过年,二是昨晚上死了人,死了个很重要的人。 高渐离死了。高渐离是谁,锦衣卫南镇抚司副千户,仅次于千户夏侯明和镇抚使沈鸩九的人,他死了,没人能安逸。 别说下头的人,就连南镇抚司镇抚使沈鸩九也不能安逸,谁都不能。这不,腊月二十四的晚上,整个南镇抚司的人都出来巡街缉凶了,没人能休息。 杨展与宁怀柔架着那半昏迷的乞丐,到了医馆门口,里头有人说话,“哎呀,这怎么有一摊血?”接着那女声又道:“张妈,快扫扫,大过年的,瞧着晦气!” 抚琴端着个茶盘子,正在内堂指使人扫地,廊下阶梯上结了冰,要扫干净,还得用开水将薄冰化一化。见有人进来,抚琴捂着鼻子,“哎呀,谁呀,这么臭?” 那个撑伞的女子收了伞,同杨展说:“这就是咱们医馆,有劳二位官爷将人放下,我去给二位端一碗热茶来。” 她将伞搁在屋外,对着在外头扫地的厨娘说:“有劳张妈”,又塞了一锭碎银子过去,“给小可买糖吃。” “哼,就她会做好人。” 抚琴撅着嘴,一点没察觉还有个人在后头站着,等她瞥见杨展身后的那一角衣袍,才凑了上去,“哎呀,是姑娘回来了?您甚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说一声,我也好去码头接您呀。” 那穿雪青斗篷的女子站出来,杨展听她说了今晚第一句话,她说:“嚷甚么!作死了!厨房杀鸡洒了点鸡血,有什么值得你嚷起来?” 语罢,她又道:“打水,净手。” 方才那个撑伞的姑娘叫弄玉,这头已经端来一盆热水,给她家姑娘净手,又将一把沉水香洒进香炉,她看抚琴,低声叱一句:“没看见官爷帮忙救人了,还不去端点子吃食出来,杵着作甚。” “不用麻烦了,既然人已经送到,我们就先走了。” 杨展准备告辞,吃喝都是小事,巡街才是大事,如果耽误抓犯人,吃多少东西都是白搭。抚琴勾着头进去,很快便捧着个茶盘子出来了,托盘上头是一只烧鸡,还有一壶酒,并着卤水豆腐与一盘子切片的牛肉。 “小旗,咱们......?” 宁怀柔扯扯杨展,“小旗,我饿了,咱们能不能坐下吃点儿?” 杨展是个小旗,底下一列兄弟都听他的,这宁怀柔便是那格外贪吃的那一个,平时看见女孩子家吃的点心都走不动路,更别说这一盘子烧鸡带牛肉了。 “快要过年,二位坐下吃一口,我们不说,没人能说二位。” 那青衣女子开口了,整个晚上,杨展就没看清楚她的样貌,这刻她除下外头遮身的斗篷,露出一张素白的脸来,她穿一件淡青色的袄子,下头是霜白色的盖住脚面的长裙。 杨展收回眼神,那女子捏了捏老乞丐的脉,说:“备一桶药汤,泡一泡就好了,别给他吃东西,喂几口稀粥就行。” “为何?” 宁怀柔望着那姑娘,她肯招待客人大鱼大肉,也不至于会对一个饿昏过去的老乞丐小气。那女子说话声音很轻,偏偏又很清晰,“他吃不得,吃了反而催吐,并非我舍不得这一顿饭食钱。” 女子走去药柜,抓了三四样药物出来,分别在小秤上过了一遍,“这些丢进药汤里面煮,多煮几刻也没关系,他是冻伤了。” 弄玉接了药材,与抚琴合力将老乞丐搀下去了,宁怀柔扯了一根鸡腿,“姑娘是大夫?” 那女子在风灯下抬头,她笑了一笑,回道:“是,这里是奉春医馆,我是这里的大夫,我姓江。” “江大夫好年轻,这医馆就江大夫一人?” “独我一人。” 江姓女子道:“我一人也够用了,比如这位小爷面色发黄,嘴角起泡,是上火了,得将降火气。”她说宁怀柔,“阁下家里晚间炭火太旺了,去掉一盆,少喝点酒,过几天也就好了。” “说得有道理,难怪我这几日老是被眼屎糊了眼。” 宁怀柔吃完一只鸡腿,吃了半盘子牛肉,他随口夸一句:“江姑娘医术不错。” “过奖。” 宁怀柔还要再说什么,杨展已经拉着他起身,“多谢江姑娘招待,我们二人还有公务在身,这回就不多加叨扰了。” 女医者笑一笑,点头说:“再会。” 外头凉飕飕的,尤其是刚刚自暖处出来,宁怀柔拉拉筋骨,又搓搓手,“小旗,咱们就这么干巡也不是个事儿啊,这高副千户长死了,那天不是咱们当值啊,和咱们没关系......” “嘘!” 杨展道:“后头有人。” 话音刚落,后头就追出来那个叫抚琴的姑娘,她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二位脚程好快呀,这是咱们医馆自己蒸的点心,清肝明目的,喏,二位带上吧。” 杨展往后头看,那青衣女子撑着伞,就站在她的奉春医馆门口,遥遥月色下,那女子正望过来,她眉眼弯弯,眸子里有光。 “小旗,咱们要不要?” 宁怀柔最是贪吃,这回假惺惺征询杨展意见,其实一只手都已经伸出去,“这是什么点心?” 抚琴将两个纸包塞过去,“助眠安枕的点心,这里头加了灵芝粉,好东西,二位可别浪费了。” “诶......” 宁怀柔抱着点心,“小旗,这人家姑娘的一番心意,你快收着吧。” 到了后半夜,交班的同僚来了,杨展交代了几句,才迈着冻僵的脚往家里走,他的脚步很快,路上慢慢变厚的雪粒子也没能阻挡他的脚步。 逼近岁末,他本想着给家里的孩子和老母亲买点甚么补补身子,上个月的俸禄本该发了,可不巧,昨日里副千户长高渐离死了。死了一个人,与不发俸禄有甚么关系呢,可上头偏偏就不发,说是半个月内破了案就发钱,如果逾期,或者是破不了,那就扣钱。上个月的俸禄,被压下来了。 杨展抱着医馆里给的那包点心,走到家门口的时候,还特意刮了刮靴子上的雪。杨展与母亲和 2. 飞鱼 《鸩九》全本免费阅读 杨展抱着杨芸儿冲出自家的小院子,等他到了街上,又觉得迷茫。孩子在他怀里喘气,他却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了,风刮雪吼,哪里都没有温情,没有钱的世界,就是一片寒凉。 其实男人根本不知道往哪里去,他没有甚么朋友,朋友都是要请客吃饭的,他没有钱,所以也没有朋友。或许男人想起了一双温柔的眼睛,他甚至不知道那女人叫甚么名字,他听见她说,我是这奉春医馆的医师,我姓江。 送走了那两个锦衣卫,江姑娘带着弄玉与抚琴在堂屋里烤栗子玩儿,栗子壳刻意的没划开口子,等栗子烧热了,里头发胀,便一颗颗蹦了起来,落得火盆外头到处都是。 张妈自外头进来,“几位小姑奶奶,忒浪费东西,这么好的栗子,地上滚几圈,哪里还能吃?” 抚琴隔着帕子将栗子捡起来,“瞧您说的,哪里就不能吃了,剥了壳,一样吃。” 江医师自袖中拿出一个红封,“有劳张妈明天一样过来,虽说是过年了,但咱们几人的厨艺都不精,唯有弄玉强一些,碰巧她伤了手,这几日不能碰水。还是劳您过来,这几日清闲,您要是不放心的话,可以带着小可一道来,留他一人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 张小可是张妈的孙子,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子,张妈年纪轻轻就亡了夫,人到中年,又死了儿子,后头儿媳妇改嫁了,留下一个半大的孩子。家里就一老一少,张妈过去靠给人缝纫和洗衣裳为生,等张小可五岁的时候,送了孩子去私塾念书,谁知不到半年,张小可就被人退了回来,理由是太过顽劣,不听管教。 张家的生计已经如此艰难,张妈能凑齐给先生的银钱已经不易,这头孩子被退回来,她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后头南京城的一条大街上悄悄开了一家医馆,张妈经人介绍过来帮工,她本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医馆外头贴了纸,说是请人,这都是隔邻的一个酸秀才告诉她的。秀才说了,医馆每三个月结一次钱,一次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很多了,张妈觉得很多了,她打算将张小可放在隔壁酸秀才家里读书,每月给秀才二十个铜板,还管秀才一餐中饭。秀才心想,反正自己也要读书,带着张小可也是读,自己一个人也是读,张小可那孩子机灵,多个说话的不说,还能多个跑腿的。 这么一盘算,秀才半推半就地接受了张小可,就是这年末的日子,张小可也和那酸秀才在一处呆着,天天念什么:“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张小可懂不懂这意思不重要,反正在酸秀才的熏陶下,孩子出口成章,逢人便说一句:“物有始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张妈无比感激酸秀才,她认为他领导有功,将张小可这么一个调皮孩子教成了一个书生,张妈很高兴,她简直觉得孩子的远大前程就在眼前,那金殿之上的状元郎正等着张小可,而她的孙子可以于不久之后去蟾宫折桂。 抚琴拿了一刀肉出来,说:“这是五花肉,给小可回去补身体,孩子这个年纪,正是吃肉的时候。”抚琴平日里长了个刁钻的嘴巴,张妈接了肉,她拍拍抚琴的手,“多谢,多谢你们,我明日一早就来,我叫小可来给几位姑娘磕头。” 弄玉听了,倒是说:“可别,我们姑娘不喜欢这一桩,磕啊,跪啊,她不喜欢。” 张妈拿袖口擦了擦眼泪,“好,好,那就不跪,那就不跪......” “回去吧,夜深了。” 江氏女子站起来,她说:“我也困了,都散了吧。” 抚琴送张妈出门,等人一走,她要锁门,却见门外有一道黑漆漆的人影子,那人动也不动,不知站了多久。 杨展抱着杨芸儿过来的时候,仅凭着一腔的热情,还有一时的冲动,这会真的到地方了,他反而踌躇,脚步不肯往前了。 “哎呀,吓死人了,这谁呀?” 抚琴这么一嚷,杨展更不肯动了。 幸好,男人的沉默并没有太久,抚琴就着屋檐下的灯笼,已经看见了他怀里冒出来的一个脑袋,“呀,这是甚么,死人脑袋?” “她不是......” 弄玉迎声出来,她一手扯开抚琴,问:“官爷好像抱着一个孩子?” 抚琴壮了胆子,她又上前两步,掀开那毯子,“我的天,果真是个孩子,她怎么了?” 进了小院子,杨展的脸通红,弄玉进去通报,男人站在外头,手足都僵。其实厅内炭火正旺,里头绝不会比外头更冷,但杨展有些心虚,他与那江姑娘非亲非故,人家凭什么帮他。 幸好他的尴尬来得也没有太久,弄玉请他进去的时候,杨展只见那位江姑娘,她就在窗边站着,她说:“孩子病了,是该找大夫,我是大夫,可我不是什么人都救。” 杨展讷言,他想过人家不会理他,却没想过人家这样回他。 男人毕竟是有尊严的,尊严有时候也不可挑逗,比如这时候的杨展,他不发一言,转身就要走。 抚琴眼明手快,将男人的袖口一扯,“诶,别走呀,我们姑娘话都还没说完呢。” 杨展已经觉得无话可说,那窗边的女人却道:“续命的话,我可以试试,真要根治的话,我可就办不到了。” 杨芸儿躺在榻上,呼吸缓缓,杨展问:“过去也请过几个大夫,都说她身子弱,要娇养着,不知江姑娘怎么看,有......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这病不会要了她的命,可能会要了你的命。” “我的命?” 江氏女回头,她摆弄案桌上的算盘,“你有钱吗?她是心脉衰弱,常年需要人参入药,照如今的市价,一根参不说多,百八十两银子是要的。” 那女人推开算盘,“一根参够她吃一个月,一年有十二个月,光就人参这一项,她也要吃掉你一千二百两银子,别说其余的......” 杨展抿着嘴,他下意识握了握自己的刀。 “我......” 弄玉从内间拿了个匣子出来,“这是一根人参,价值二百白银,官爷先拿去用,咱们还有几支人参,官爷也都可以拿走。” 杨展此刻简直觉得愧对他一身官衣,男人道:“多谢江姑娘,我给你写个借条,将来......” 江姓的女人摆手,“不用,我不要借条,也别说将来,将来的事情,没有定数。将来的事情是没有定数的......” 杨芸儿在奉春医馆住下来了,杨展不敢回去告诉母亲,说他把孩子抱到了一个医馆里,但那医师是有条件的。 杨母是个再正直不过的正经人,她正直了一辈子,也正经了一辈子。她丧夫之后,为夫守寡快三十年,这三十年里,多少媒婆明着暗着来说,有明说的,“东边有个鳏夫,正好配你,你拖着两个孩子,找个倚仗。” 也有暗着来说的,旁敲侧击,“夜里都做些什么啊,是不是睡不着觉,偷偷数豆子啊?”这是埋汰人的说法,有些女人受不了活寡,便将红豆绿豆都倒在一个簸箕里,然后在灯下一颗一颗挑出来,分开用罐子装好。到了次夜,又混在一堆,重复多次,长此以往,压抑活寡的痛苦。 可杨母不,她寡欲,不止寡欲, 3. 鸩九 《鸩九》全本免费阅读 “此地乃锦衣卫亲军都指挥使司南镇抚司,我是其中一员,你们也是。我穿这一身飞鱼服,你们也穿。我有责任护卫南都安全,你们也有。” 今日镇抚使大人召集南镇抚司所有锦衣卫说了几句,他说:“过去我与诸位同僚见得少,也不知道诸位具体都在做些什么,这是我的过失。现在请各位小旗上来说一说,说说你们近日的收获,大事小事都可以说,权当看看你们的眼力与能耐。” 锦衣卫亲军都指挥使司南镇抚司镇抚使姓沈,叫沈鸩九。 沈大人是极少露面的,大多数时候,都是他的副使千户长夏侯明出来说话,日常的统计营运,也都是夏侯千户做主的。 杨展是个小旗,他上头还有总旗,总旗上头还有百户,百户上头是千户,而副千户高渐离与夏侯明副指挥使之间还差一大截子,是以杨展见过沈鸩九的次数,寥寥可数。依稀有那么一两次,都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 第一次是杨展加入锦衣卫的那一天,沈大人站在高处,穿绛紫的飞鱼服,他人在高台上说了话,杨展却是一句也没听清。但杨展记得他的相貌与姿态,这位沈大人,风姿美,仪容佳,用杨展自己并不敏锐的审美眼光看,他是个美男子。 第二次是杨展在北门巡城的时候立了功,他发现了一包火.药,火.药用檀木箱子装着,就在北城门边上,就是那一次,沈大人嘉奖了他。沈鸩九用他那精细莹白的手指点在杨展的绣春刀上,说:“期待你穿上绯红飞鱼服的那一天。” 区区两面,恍然回想,原来已经过去六年之久了。杨展入职锦衣卫的时候只得十六岁,如今也已二十二岁,长成一个真正的男人了。 沈鸩九穿绛紫的衣袍,他坐在小台上,这一回并不如当年高楼阁宇,下头人望着那个高高在上的镇抚使大人,那般遥远,犹如仰望月亮。今日隔得近了,杨展终于看清了那个记忆中美男子的全貌,他是美人。 不知道为什么,杨展觉得自己还是太鲁莽了些,或许是自己书读的还不够,不知如何描绘出这位镇抚使大人形容优美之万一。他长得太好看,眉眼口鼻,无一处不精致,杨展想到风月阁里的红牌姑娘唐蜜儿,她也不如沈大人好看。 当然了,唐蜜儿也不是以美貌著称金陵城,她是甜,似蜜似糖,只要你花了钱,她就能甜死你。 做得头牌姑娘,唐蜜儿当然也不会太难看,总归丑字与她是没半文钱关系的。杨展思绪飘得老远,身边人撞他,“喂,沈大人问你话。” 沈鸩九一双似凤似桃花的眸子睃过来,“杨小旗,你搜了临江一带,可有什么发现?” “回大人,属下......” “沈大人,杨小旗发现倒是没有,却是听说小旗最近与医馆里的一位女医师好上了。咱们南镇抚司明文规定,身为公门中人,绝不允许留宿于花街柳巷,不许出卖情报,以获取私利。” 说话的是江臣子,这人张嘴后就停不下来,“杨小旗和我们说说,你和那女医师是怎么勾搭上的,是否你包庇了她,是否因为你包庇她,她才愿意和你欢好啊?” “咳”,夏侯明打断江臣子,“甚么乱七八糟的,一个女医师与出卖情报有什么关系,扯远了。” 夏侯明正要挥手让杨展退下去,沈鸩九却道:“继续说。” 江臣子来了劲儿,说得更细致,“夏侯千户有所不知,这奉春医馆的女医师极为奇怪,她们说是医馆,却一年到头也没几个病人。” 沈鸩九蹙眉,“奉春医馆?” 夏侯明要回答,江臣子又抢话了,“沈大人有所不知,这奉春医馆是三年前,也就是宣德二年在凤凰街开起来的,那时候全金陵城最大的医馆回春堂也在凤凰街。按理说,这家医馆就是个倒闭的命,一没有名气,二没有名医坐堂,谁知后头回春堂搬到南郊去,这家医馆就活下来了。” 夏侯明道:“独此一家,自然能活。” “非也。” 江臣子摇头晃脑,“千户大人有所不知,原本因为回春堂搬迁,这家奉春医馆的生意好了三两天,可这家医馆只得一位女医师,她规矩多多,诊金又极贵,后头虎踞大道上又开了一家大的医馆,人都往那处去了。” 夏侯明翻了个白眼,“你唧唧歪歪半天,到底想说些什么?” “回镇抚使大人和千户大人的话,小的想说......”江臣子的目光往杨展和宁怀柔身上逡巡一趟,“小的想说,这家奉春医馆不对劲,小的怀疑她们是探子。” “探子?” 夏侯明低着头笑,随后说江臣子:“你很好,随口就说一个医馆的女医师是探子,这话要传到北镇抚司去,能把他们的大牙都笑掉。” “千户大人,我......” 江臣子姓江,名臣子,这人是正经布衣出身,祖上就没有一人是军户,按理说,他没有军籍,连入锦衣卫的资格都没有。但这人好运,某一回在郊外救了当朝的阁老杨元一命,杨元已经是七旬老人,据说那天杨阁老是去郊外散心赏花,不慎摔了一跤,被个贡生江臣子瞧见,还送了杨阁老回府。于是江臣子破格入职锦衣卫,成为南镇抚司最没用的第一人。 这个故事破绽百出,阁老年纪大 4. 残阳 《鸩九》全本免费阅读 太.祖皇帝改仪鸾司为锦衣卫,就是为了行使监察职能,从这一点上说,杨展自觉不如江臣子,他心不够细,发现不了那许多蛛丝马迹。当然,就江臣子本身来说,这一点他简直天赋异禀,整个南镇抚司都没几个人能及得上他。 杨展低着头退回自己的位置,江臣子却朝他笑,那笑容谈不上多么恶意,却又不是善意。他扬着怪异的笑容,无声说:“我肖想那婆娘很久了,下次带我去。” 杨展提着刀,他很生气,江臣子关注的原来不是他杨展,他盯着的人是江姑娘。他将江姑娘看成一块肉,一块很想吃进肚子的肉。 紫衣的镇抚使大人将下头十八组一一问了一遍,杨展看他的脸色,沈鸩九不生气,但也不高兴。毕竟没什么可高兴的,南镇抚司死了个副千户,北镇抚司不知多少人看笑话,多少人等着将南镇抚司护卫皇城的差事接下来呢。 南镇抚司四面环敌,除了北镇抚司,还有禁军,外头还有个五城兵马司,都不是好打发的。思及此处,杨展道:“回禀沈大人,属下当晚在凤凰街巡查的时候,曾在奉春医馆的石阶上发现血迹。” 沈鸩九目光侧过来,目光中含了打量,杨展吸一口气,继续说:“当晚属下也有疑问,但医馆的人说那是白天杀鸡的鸡血,属下问了厨娘,厨娘也说是鸡血,后来属下才带人离开。” “哼”,江臣子又捉住漏洞,“怎么杨小旗是三岁的孩子,人家说是鸡血,你就相信是鸡血?我说是人血,杨小旗也不怀疑?” 杨展低着头,没有再说话。 沈鸩九道:“怎么不验一验?” “确实杀了鸡,我很肯定。” 江臣子像个待战斗的公鸡,咄咄逼人,“你如何肯定?除非你也吃了那杀的鸡。” 杨展沉默一瞬,回道:“我吃了鸡。” “这就水落石出了,杨小旗收受贿赂。”江臣子兴高采烈,旁人都觉得他下一刻就要手舞足蹈,“哎呀,吃了红烧的鸡啊,还是浴桶里的水煮鸡啊?” “你!” “进了个小鸡窝,还有不吃鸡的?” 沈鸩九在台上坐了,他目光在下头每个人的脸上慢慢逡巡了一圈,他看得很慢,没人再说话,就连江臣子在这种迫人的目光下,也归于安静了。 宁怀柔缩着头,他手搁在刀上,掌心早就湿透了。江臣子知道江医师和杨展的事情,是他说的。那一晚交班之后,宁怀柔在回家的路上就撞到了江臣子,江臣子说:“你在吃什么?哟!点心还是热的,这是哪家的酒馆子这么晚还在开门,走,带我也去喝一盅?” 宁怀柔叛变了,他不敢得罪江臣子,听说江臣子后头还是当朝的阁老大人,他无权无势,在江臣子的探问之下,他迅速将杨展了推出去。 杨展好歹还是个小旗,并且立过功,沈大人也嘉奖过他,就算这回玩忽职守了,沈大人也会放他一马的。自己就不一样了,自己在南镇抚司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若是巡街的时候失职,那沈大人不会饶过自己的。 江臣子很守信,他只告发了杨展,并没有告发宁怀柔,杨展更是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宁怀柔正觉愧疚,便听上头说:“高渐离死,李总旗私扣俸银,罚!李总旗降为小旗,即日生效。小旗杨展在执行公务时收人贿赂,罚!” 杨展上前一步,他半跪在前,“小旗杨展领命受罚。” 沈鸩九望着下头垂首的人,“当真甘愿受罚?” “属下绝无怨言。” 沈鸩九点头,“那好,就罚你脱下这身衣裳,除职锦衣卫,离开南镇抚司。” “沈儿......”夏侯明方开口要替杨展说情,沈鸩九的眼神就射过来了,夏侯明叹一口气,退后一步去。 沈鸩九望着江臣子,“上月的俸银按例发放,包括杨小旗那一份,你监督。” 江臣子喜笑颜开,“是,小的听令。” 杨展这身官衣,是他一家三口生活的来源,亦是,他母亲的骄傲。没了,什么都没了。母亲的荣耀没了,他的飞鱼服没了,锦衣卫不要他了。 男人跪在那处,觉得天地都塌陷。 没了,甚么都没有了! 因为一只鸡,一切只因为他吃了一只该死的鸡。 杨展怒气冲冲,他握着自己的刀,刀是绣春刀,可不再属于他了。他在锦衣卫六年,在南镇抚司整整六年,从无过错,从无懈怠,怎么会落得这样结局。 “沈大人,我......” 杨展突然抬头,“我不服,沈大人,我不服!” 有人来脱他的官衣,杨展持刀起身,“镇抚使,我不服!属下不服!镇抚使不问青红皂白,要逐属下出锦衣卫,属下并无过错,属下不服!” “哦,你不服?” “属下不服!” 沈鸩九侧目看他,“可你刚刚还说甘愿领命受罚,是我听错了?” 杨展握着他的刀,定声回道:“镇抚使草率,属下确实是吃了人家的鸡,可指挥使处罚过重,因为属下吃了人家一只鸡,便逐属下出南镇抚司的门,这是您沈大人的道理,但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江臣子扯他,“闭嘴!杨展,你疯了?” 杨展仰头,他说:“如果南镇抚司容不下属下,属下自请调离,属下愿意 5. 奉春 《鸩九》全本免费阅读 杨芸儿是一种先天性的心脉虚弱的病症,这种病费钱,得娇养着,什么都不能做。弄玉拿了笛子出来,吹笛子给小孩子听,杨芸儿也聪慧,一个下午的功夫,她已经能吹出声音来了。 那头抚琴说:“你喜欢孩子,自己生一个好了,要是找个好男人,生他一窝。” 杨芸儿一双眼睛大大的,说话声音糯软,“玉姑姑喜欢什么样的小孩子?” 弄玉摸摸孩子的头,“芸儿睡吧,玩了几个时辰,该睡觉了。” 抚琴道:“睡睡睡,天天吃吃睡睡,我小时候可没这么爱睡。这么爱睡,长大了就......” 弄玉将抚琴拉出去,“胡说八道甚么,一个孩子,你都嫌弃碍眼?” 抚琴睃弄玉,“萧弄玉,你有病吧?我说什么了,你嚷嚷什么?你在讨好谁啊,别说这孩子只是借住几天,保不齐哪天姑娘不高兴了,就撵她走了。你嚷嚷什么?你以为姑娘看上那个姓杨的了?放屁!我就告诉你,姑娘她谁也不喜欢,你讨好他们,不如动脑子想想怎么把姑娘给哄开心了。” “苏抚琴,瞧你那小人样儿,爱谁谁,你想什么呢?我喜欢孩子,什么男人又女人,什么杨展又姑娘?姑娘要知道你动歪心思,马上把你给卖了!” 抚琴是个官家姑娘,她爹过去是个知府,后头卷入一起贪墨案,全家遭牵连,她父亲案发之后就在书房自尽了。留下的孤儿寡母,纷纷落了籍。抚琴做了个贵人的家妓,后头那老头死了,家里当家的夫人又把她卖出来,这位江姑娘从牙婆子那里买了她。 “苏姑姑,玉姑姑,你们,你们别吵架。”杨芸儿瑟瑟缩缩靠在门口,她小腿还没门槛子高,抚琴瞪了弄玉一眼,“哼!” 弄玉将杨芸儿抱起来,“走,玉姑姑教你认字去。” 抚琴在墙壁边上靠着,这是个非常不雅的姿势,老话讲,这就叫倚门卖笑。抚琴仰着头,将快要落下的眼泪逼回去,她其实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琴棋书三样都是她父亲教过的,唯独画画一项是她伺候过的那个老头子教的。 那老头子年纪大了,夜里也动不了甚么真刀真枪,就是爱搂着她说点子情话,有时候还有点窝心的情话。不过抚琴觉得那都是放屁,一树梨花压海棠,一个快进棺材的老头子和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能有甚么情话可说,隔着这么多的年岁,又有甚么情话是真正贴心的。 抚琴倚在墙角,外头一个老妪在门口看了又看,门口没有医馆的标识旗帜,她又情急,正巧江氏女出来,同抚琴说:“我那里有支笛子,你去教杨芸儿吹。” “不去,弄玉不是会吗,我不教。” “哧哧,这是吃醋了?”江氏女拍抚琴的肩,“你会弹琴,她不会,你去教弹琴。” 老妪在外头听着,又是弹琴又是吹箫,这是个甚么地方,莫不是个青楼楚馆吧。正巧杨芸儿冒出头来,“苏姑姑,听说你会弹琴,芸儿想学。” 老妪吸一口凉气,她怒火攻心,难怪杨展闷在心里不肯说孩子的去处,原来是将孩子送到这种不三不四的地方来了。 “啪!”老妪将江氏女往院中白墙上一推,“脏女人,别碰我的孩子!” 江氏女靠着墙,弄玉都愣了,抚琴先反应过来,她护食一般,将老妪和杨芸儿往外头推,“走,给我走,你们都给我走!” “请问江姑娘在吗?” 外头有人敲门,抚琴抬头,瞧见一人白衣乌发,他站在门外,待那人眉眼缓缓抬起来,抚琴觉得自己的心跳都漏了一拍。就那霎时,心都停了。 沈鸩九说:“姑娘好,在下是锦衣卫南镇抚司沈鸩九,请问哪位是江姑娘?” 夏侯明戳一下沈鸩九,“沈儿,这哪里是医馆啊,一水的漂亮姑娘,这是?” 弄玉扶着江氏女,“姑娘,南镇抚司的沈大人来了。” 夏侯明与沈鸩九对视一眼,“哟!这是怎么了,里头很热闹啊。” 江氏女拧身进了内室,弄玉道:“沈大人里面请。” 沈鸩九迈步进去,夏侯明跟着,弄玉伸手拦住,“姑娘只和沈大人说话。” 夏侯明瘪嘴,“规矩真多啊......”沈鸩九道:“等我。” 厢房里很暖和,地龙从外间一直铺到内间,沈鸩九踏进这屋子的时候,便觉得此地无形中显富贵,不论别的,只说这里头的铺设,厅里挂着《桃花杨柳图》和《香阜寺菩提树图》,这两幅画虽谈不上价值连城,但也所费不菲了。 进了内室之后,脚下便是鲜艳厚重的波斯地毯,一脚踩上去,有踏步云端的感觉。江姑娘的房门开着,沈鸩九进了门,弄玉便将门关上了,“外头风大,沈大人当心着凉。” 抚琴端了一壶茶过来,弄玉拦住她,“不用了,先放着吧。” 江姑娘是个女子,还是年轻女子,或许更进一步说,她是个美人。沈鸩九站着,拿起桌上茶壶就往江氏女的腿上打过去。 女人脚尖儿轻轻一勾,将茶壶踢起来,用手接住,“这是蒙古人做的青花,沈大人财大气粗,不在意这点小物件,但也不能进来就摔东西呀。” “我进来这么久,姑娘也不请我喝杯茶?” 沈鸩九又抛出一个茶杯,姓江的女子接了,男人竟然将桌上余下五个茶杯一个接一个抛出来,江氏女一手接了两个杯子,嘴里还叼着一个,最后一个,她用脚尖勾起,女人脚尖一挑,杯子稳稳当当落在她小腿腹上。女人将东西放下,说:“我又不是街上卖杂耍的,沈大人这么调戏我可就没意思了。” “那要看姑娘有没有说真话了。” “真话?沈大人来了半日,所谓何事我都不知道,怎么说真话给大人听?” “不如江姑娘说说,你如何单身女子在外头行医,又如何还会点功夫?” 江姑娘坐下来,说:“家父是个游医,因为家学渊源,小女子也跟着父亲读过几本医书,是以略通岐黄。论说会功夫,在沈大人面前,不敢班门弄斧。” “我看江姑娘功夫还不错 6. 血案 《鸩九》全本免费阅读 里头沈鸩九自己给自己倒茶喝,姓江的医师拿了瓶伤药出来,她对着镜子,拨开自己的衣领,“沈大人还有事?” “我帮江姑娘?”沈鸩九接过药瓶子,准备往江氏女被掐红的脖颈上敷药,女人侧开头,“不劳烦沈大人,我自己来。” 男人不松手,“还是我来吧。” 沈鸩九的手掌贴在女人的脖颈之上,出乎意料的,他的手很暖,并不似看上去那么冰凉。男人说:“这种事应该叫杨展回来,他的家事,他自己管。” “我还以为沈大人会替他管,杨小旗好像是沈大人的人?”女人阖上衣领子,“沈大人莫不是以为我与杨小旗有染,专程兴师问罪来了吧?” “昨夜里死了个人。” 沈鸩九手指贴在江氏女的后背上,“一箭穿心。” “哦?那与我有什么关系?” 女人在镜前坐着,坐得笔直,“这南京城里日日都死人,沈大人每一桩每一件都要过问,岂不是要累死?” “那人身后有个血窟窿,没有凶器,我猜......” “嗯?” “我猜凶手是用冰锥杀人,冰都化了水,自然也就没凶器了。” 江氏女站起来,她说:“沈大人真是神捕,既然沈大人都推算出来了,那还不去捉凶,在我这里说甚么闲话?” “不急,我与江姑娘再说几句。” 沈鸩九按下女人肩膀,“遇袭的是个七品小吏,姓萧,他入朝时间不长,晋升却快,听人说,这位萧大人背景很强大。” “我又不认识这位萧大人,沈大人和我说这个,我......” 沈鸩九手指点在江氏女的肩上,“江姑娘,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你可得仔细些,别落在我手上。” 江氏女叹一声:“沈大人请回吧,我只是个无知妇人,实在听不懂沈大人在说甚么。” 抚琴与杨母大闹了一场,杨母又用力推了这奉春医馆的主人一把,这一来一回,弄僵了气氛。杨母在院中站着,弄玉进去拿了个篮子出来,里头瓶瓶罐罐,“杨伯母,您领着孩子先回去吧,这里是芸儿吃的药,够吃大半个月的,若吃完了,您再来。” 夏侯明将药篮子接了,他放到老妪手上,“行了,行了,都是误会一场,想必江姑娘也不是小气之人,您不妨带着孩子先回去吧。” 老妪提着篮子走了,夏侯明翘着腿,弄玉端一杯茶出来,“夏侯大人喝茶。”茶还没沾唇,沈鸩九就从内室出来了,夏侯明凑上去,“沈儿,完事了?” 沈鸩九道:“你在姑娘堆里倒是如鱼得水。” “沈儿,你眼光不错,那江姑娘就是年纪大了些,要不然比唐蜜儿还美一分。”夏侯明‘吱吱’笑,他低声说:“我觉得她那两个丫头也不错,特别是会骂人的那个,够泼,够辣。” “咳”,沈鸩九拉开夏侯明的爪子,“我吃不惯,你口味重。” 夏侯明笑嘻嘻的,他贴在沈鸩九身上,“沈大人,您真坏,人家不依,不依......” 沈鸩九回头看了内室一眼,里头关了门。 夏侯明耸肩,“我怎么瞧着她看不上你啊,沈儿,你这长相,她还看不上你?难道真的看上咱们的杨小旗了?” 沈鸩九说:“那是陆大人的小旗,不是你我的。” “你说到这个,我正要和你说此事。”夏侯明咳一咳,“沈儿,我说你这事办得不好,你不该放任杨展去北镇抚司,他武功不弱,放他去北镇抚司,很快他就能立功,爬起来了。” “希望如此。” “屁!” 夏侯明压低了嗓子,“那边刚刚招来几个硬家高手,我去探过了,听说都是有些来历的,有几个是姓陆的专程从少林招来的俗家弟子。” “嗯。” “嗯个屁!你是不是糊涂了,此刻放杨展过去,等于给姓陆的老虎送上翅膀,这不是让他如虎添翼吗?”夏侯明摇头,“你就是手软,这一刻废了杨展,也比让他过去那边强。” 沈鸩九不知道在医馆里面碰了什么,他这一刻不说话,只拿手帕擦自己的手。 夏侯明挨着他,低声嘀咕:“咱们的指挥使大人年纪大了,去年在嵩山少林被几个老和尚给点化了,说是将来要去少林养老。你说他真要退位的话,是你上位的可能性大,还是那姓陆的大?” “都不一定。” “沈儿,姓陆的硬家功夫好像也是少林同宗,你说他和咱们指挥使是不是已经有默契了?” 沈鸩九低头,他拉开夏侯明贴在自己身上的手,“还要看上头的意思。” “谁?咱们皇上到今天也没给个准话。” 沈鸩九无端说一句:“佛道相争,天知道是佛赢,还是道赢。” 入了夜,二更一刻钟,许多人家都熄了灯火,街上有些小贩都开始收摊,也有正在打盹儿的,人一晃眼,就着隔壁大酒楼门前的灯光,看见有东西飘过,那东西脚不沾地,踏雪无痕,就似鬼影子。 都察院的人都走光了,萧衍之锁了门,他在路边小摊上吃了一碗馄饨,并不十分饱,但他不敢多吃。他老师说过,人一旦吃得太饱,就会堵了脑子,接着会越吃越多,没个节制。 “萧大人回来了?” 一个女人坐在萧家的屋顶上,这是一条不怎么宽阔的小巷,萧家也并不十分富裕,那女人笑嘻嘻的,“都察院的萧御史,听说您上个月写了折子,弹劾杨阁老家的公子杨世杰当街调戏民女,弹劾杨阁老教子无方,疏于治家。可有这回事?” 萧衍之抬头,“是杨阁老派你来的?” “哧哧”,那女人吃吃笑,“这您就别操心了,您一个七品小吏,都管到阁老头上去了,手伸得未免也太长了些。” “我身为都察院御史,自当为民请命,今上组建内阁,选拔阁臣,阁老贵为兵部尚书,又居于九卿之列,怎么能放纵自己的儿子肆意妄为?” “好了,好了,我不想听萧大人念经。萧大人有话,留 7. 寒衣 《鸩九》全本免费阅读 外头旭日初升,萧氏小吏的背脊笔直,阳光落在青年男子沉稳的躯干上,又照不到他肌骨里去。 夏侯明抱着手臂,盯着那人背影,问一句:“是谁的意思?” “张苍宗。” “都察院左都御史张苍宗竟然为了他都察院的一个小吏亲自出来说话?”夏侯明叹息:“莫名其妙,简直莫名其妙。” 沈鸩九道:“上头不想我们管,那我们就不管。” 夏侯明指着停尸房,“虽说天气冷,但尸体放几天也就臭了,不如卷出去埋了吧?” “还给都察院,让他们自己埋。” “哧哧”,夏侯明拍拍沈鸩九的肩膀,“沈大人真记仇,人家说就地结案,没说不让我们埋尸啊。” “皇帝办了太监学府,成立司礼监,知道传道授业的是哪位吗?” “谁他妈的这么不要脸,去给太监当老师?” 沈鸩九转身,“就是张苍宗的得意门生,刚刚那位御史,萧衍之萧大人。” “操!”夏侯明指着自家大门口,“看着是个人,怎么不做人事,他妈的沾上一群太监,难怪阴气这么重,要死不活。” “把尸体给人家送回去吧,不是我们的,我们不要。” 夏侯明握着刀,“我日!来几个人,把那死了的婆娘抬去都察院,看见都想呕!”他踢一个端茶过来的一脚,“喝个屁,抬尸去!” “沈儿,下午喝酒去?唐蜜儿?” 沈鸩九低头,扯扯自己的衣摆,“换个地方。” “哪儿?” 清凉寺后山,两个和尚堵住一个女人去路,那女人道:“两位师傅是出家人,怎么还管俗家事?” “女施主放下屠刀,方可立地成佛。” 两个和尚手持木棍,话语间已经挥棒过来,女人侧身躲过,“成佛?我看两位俗心还未消,不如早早还俗是个道理。” 女人似受了伤,身手有些迟缓,两个和尚分开两路攻过来,一个攻上路,一个扫向女人的腿,眼看女人就被逼入死地,一道银光闪过,那持棍的僧人颈间冒血,他捂着自己脖子,“灵......灵曦?” 灵曦是一把刀,只得指甲刀那么大的小银刀,用的人将它藏在袖中,用汗水养它。若遇上那极端的,用血养育,更见其锋。 刀是灵曦,却不见它的主人,另一个和尚瞧着那把小银刀,“灵曦,萧家的灵曦?” 银光晃,这把小银刀转向另一位灰衣僧脖颈,小刀划破那人动脉之后,它的主人才从白墙的那一面走出来。 “萧家的灵曦刀,短而转,妖而异,沈大人,你祖宗是姓萧的,要不然用什么灵曦刀?” “我看江姑娘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还能从这两人手里过一遭。” “不用沈大人帮忙,我也一样能跑出来。” “哦,是吗?”沈鸩九将刀收入袖中,“那怪本官多事了。” 江氏女冷哼:“沈大人是专程来看我笑话的?” “不,本官是不放心江姑娘,特意来看一眼。”沈鸩九转身,“既然江姑娘嫌弃本官多事,那本官识趣,就先走了。” 江氏女陡然跪地,骨头发出一声脆响,沈鸩九回头,女人扶着后山的树,“无......无事,错了筋骨,无事。” 沈鸩九抱着江氏女回到奉春医馆的时候,医馆里竟然一个人也没有,女人道:“我将她们都打发出去了,我今日本就打算有去无回。” 女人坐在榻上,指着药柜,“有劳沈大人,取黄耆一两,当归五钱,荆芥二钱”,沈鸩九问:“外敷还是内服?” “水煎服,三碗水煮一碗。” 沈鸩九提了个小药炉子进来,江氏女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待到药熬到差不多,沈鸩九拿碗去盛,才听见女人说:“我姓江,叫江寒衣。” “我爹曾经是御医,我耳濡目染,自小就学会看诊把脉,但我爹不喜欢,他说人命固然很矜贵,但有时候也不由我们做主的。” “我小的时候,我爹替一个王侯人家的主母看病,病不是大病,我爹说可以治,但那王爷说可以治,但不许治好。因为他夫人的娘家要倒台了,如果她活着,反而连累夫家。” 江寒衣拿两块木板,固定在自己脚踝,又扯了布条自己包扎,沈鸩九接过布条,“令尊人呢?” 男人靠的近了,女人望他一眼,她几乎能看清他低垂的睫毛,长长的,还轻轻颤抖,“死了。” 女人说:“我爹说人这一辈子很无奈,有时候明明想去救人,反而又会害人。”女人低着头,“就那家的主母,我爹给她治好了,谁知真的害了他的丈夫,因为他们是姻亲。最后两家人互相牵扯,撕破脸皮,互相指摘,那女人娘家和夫家的人,一个都不能活。” 沈鸩九道:“令尊心软。” 江寒衣一条腿抻着,她屈膝抱着自己膝盖,“活着真没意思,我爹留了一身医术给我,还有数不清的医书,但我不想救人,有些人救不了。” “所以你就杀人?” “没有,我没有杀人。” 沈鸩九扬眉,他看着女人,“那我换个问法,今日你为什么要杀这两个和尚?” 江寒衣侧目,“沈大人说错了,是你杀了他们,和我没关系。” 药罐子已经汩汩,沈鸩九将滚烫的汤汁逼出来,他用瓷碗装着,“喝药吧。” 汤药金黄金黄的,衬着男人白净的手,江寒衣目光上移,又瞧见他好看的脸,女人忽然叹气,“沈大人,这两个和尚我真的不认识,我今日在清凉山后头散步,他们突然出现,将我围住了,我也是一脸莫名啊。” “你去清凉山后头做什么?” 女人道:“烧香拜佛。 8. 雪夜 《鸩九》全本免费阅读 下雪了,江寒衣自萧家的房顶上跳下来,她杵着棍子,一瘸一拐走出小巷子,低头拍拍身上的雪粒子,今日腊月二十八,医馆里头有温热的酒菜,也有许多人陪着她,但她感觉孤独。 是的,她感觉孤独。 一柄伞伸过来,女人抬头,沈鸩九抓着一柄二十四骨的紫竹伞,男人指尖清瘦,骨节青白,“江姑娘又来清凉山下拜佛?” 江寒衣睃他,“哪里又死了人,沈大人出来寻尸?” 雪下大了,两人一路无语,行至秦淮河边的时候,不知哪户人家燃了烟花,冲天一响,江寒衣望过去,等烟花散了,她还望着。 “你喜欢这个?” “嗯?” 沈鸩九道:“我无处可去,本想来寻江姑娘喝酒,却被告知江姑娘不在医馆里。” 男人话音刚落,江上又起了烟火,烟花冲得很高,依稀能见一些人影子在烟火处欢快跳动。 江寒衣侧目睃他,“沈大人这把年纪,怎么还没有家室,这腊八的晚上,还出来喝酒?” 沈鸩九静默,男人穿一件鸦青色的斗篷,斗篷上有同色的毛边,过得片刻,他说:“江姑娘,我当你是朋友。” “朋友?” “夜深了,姑娘回去吧。” “不喝酒了?” “不喝了。”沈鸩九将伞给女人握着,抬脚便要走。 男人腰间系着的白玉十二月令组佩,玉佩莹润,在月下生光,他头上束发的是白玉风鸟簪,男人紫衣黑发,好像就要消失在夜里,再也不见。 江寒衣瞧他背影,心念动了动,不知怎么的,竟大声说了一句:“沈鸩九,多谢。” “嗯?”男人转身,“多谢甚么?” 沈鸩九这么一转身,映着雪光,江寒衣又瞧见他的飞鱼补服,飞鱼类蟒,那鱼张牙舞爪,只差张着嘴,舞着爪子伸过来。女人说:“你吃饭了吗,我还没吃,今日腊八,沈大人愿意陪我这失意的人吃一餐饭吗?” 雪簌簌地下,江寒衣撑着伞,她望着男人,沈鸩九却是一句话也没说。 女人问:“去喝一杯?” 男人道:“你刚刚多谢我甚么?” 江寒衣撇撇嘴,“刨根问底,你真麻烦!我是说,多谢你当我是朋友。”女人偏着头,“喂,我说沈大人,你到底吃不吃啊,给个准话?” “我不吃鸡。” 江寒衣‘哧哧’笑,“今天没有鸡,但是有鸭,煮了鸭子,熬汤。” 女人撑着伞,男人走在她身旁,女孩子望他一眼,“伞给你。” “嗯?” “沈大人,这里有女子断了腿,本就应该你来撑伞,再说,我也不够你高。” 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家的书房里,张苍宗正在教育自己的得意门生,“不说远的,你就看咱们南都都察院里有左右都御使,左右副都御使,左右佥都御使等职位,还有浙江、江西等十三道监察御史。衍之,你自己说,你能爬到哪一步?” 张苍宗道:“老师老啦,还能活几年,就是老师一心为你,想提拔你,你也要自己争气啊!” 萧衍之垂首,就是不答话。 “你这孩子,就是想得多,也藏得深。看,你和我还有甚么不好说的,你不好说的,我可以替你去说,你想要的,我可以替你去争取嘛。” 张苍宗叹一口气,“华家那位的确出身不好,她无父无母,没有倚仗,但她爹是功臣,又在永乐年征战蒙古的时候死在克鲁伦河了,你说,就华家姑娘这样的忠烈遗孤,皇上能亏待她?就算皇上想亏待他,其他人也不答应啊。就算其他人答应了,我大明朝的天下百姓也不答应啊!” 萧衍之依旧一言不发,不知道他有没有被哪句话打动。 “罢了,这虚虚实实的东西咱们就不说了,华家丫头的手里有她爹留下的兵符,那不是别的,那是十万大军啊!”张苍宗望着萧衍之,终于道:“孩子,这十万大军要是握在咱们手里,别说这南都小小都察院的监察御史,你就是去大理寺做个寺丞,去刑部做个侍郎都是使得的。 当年永乐帝五次征北漠,带去多少人,太宗文皇帝死在归来的途中,又有多少人没跟着回来,这些人现在就掌握在华家丫头的手里。” 外头又下了雪,雪粒子在风中打几个圈,回回旋旋,飘飘荡荡。 张苍宗望窗外一眼,说:“衍之,先不说你的前途如何,你要知道,大明朝国之命脉在于军队,如今这十万兵马就在辽东,就在华家那丫头的手里。那些兵痞子在辽东住久了,谁都不认,就认兵符,有了兵符,你还愁不能直上青云?如今华家就是你的青云梯,衍之,这可都在你的一念之间,现在是兵符和前途看中了你,你娶不娶?” 大话是说得荡气回肠,张苍宗望着这个年轻人,他好话歹话都快说尽,这人要是还油盐不进,他就真要预备剖开他的脑子,看看这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萧衍之静静坐着,他能看出来老师张苍宗是如何紧张,又是如何重视华家抛来的橄榄枝。如果他不紧张,根本不必要说这么多话,因为这些话在心里想想就够了,根本没有必要说出来的。 张苍宗老了,他在这个正三品的位置上坐了太久,如果这个老人还想再进一步,那么他就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足矣让皇帝满意,让群臣信服的大好理由。 不止是张苍宗看得上华家,许多人都看得上华家,包括那位居于九卿之列贵为兵部尚书的阁老杨大人。听说杨阁老的儿子杨世杰就曾经在街市刻意偶遇过华家小姐,可惜那位小姐根本没能容他近身,杨世杰还没扑过去,人 9. 星野 《鸩九》全本免费阅读 沈鸩九与江寒衣共撑着一把伞回来的时候,弄玉也吃了一惊,“姑娘,沈......沈大人?” “嗯,沈大人来了,他没吃饭,你去叫张妈做一桌席面,再来一壶酒,绍兴黄酒。” 沈鸩九不说话,任由女人安排,她说:“天气冷,就黄酒,用小火炉温着,今天腊八,高兴,咱们不喝苦的。” 江寒衣交代得很仔细,弄玉一一应了,待那二人上楼,她才低声说一句:“姑娘什么时候管过这么细,真是奇哉怪也,这沈大人也莫名其妙,怎么今日不回家,反到这里来了?” 话还没说完,她自己就反应过来了,“哎呀,瞧我这猪脑子,真是......” 抚琴从外头进来,“谁是猪?” 弄玉摇头,“没什么,难得今日空闲,你早早睡吧,没人管你。” 内室暖和,江寒衣脱了斗篷,她也不避人,斗篷就丢在软塌上,沈鸩九也不看她,说:“要不要我回避?” “不用。” 男人背对着她,“你一个女人,有没有甚么不方便的地方?” 江寒衣掀开珠帘出来,“没什么,有沈大人罩着我,能有甚么不方便。” “有人找你麻烦了?” 女人喘一口气,在窗边与沈鸩九对坐,“偶尔有人来捣乱,我能解决。”她倒一杯凉了的茶要喝,沈鸩九压住她的手,“喝热的。” 女人道:“我最怕热,就喝凉的。” 正巧弄玉和张妈端着饭食酒菜上来了,沈鸩九端了一杯热茶过来,“喝这个。” “我......” 江寒衣停一瞬,还是将杯子接了过去,“好,喝这个,沈大人,我听你的。” 弄玉笑一笑,打个手势,招呼张妈下去了。 里头说:“你是否有寒疾?” “有。” “怎么不看大夫?” 女人回:“我自己就是大夫,顶好的,谁能强过我去?” “你这是病症,得治。” 江寒衣挥手,“不是大病,我心里有数。” 沈鸩九蹙眉,“我方才见你拿杯子的手在抖,你心里有数?” 江寒衣喝一口热茶,“我爹死的那年,我躲在自家院子里的水井里,泡了一天一夜,那时候刚过冬至,三九的天气,泡坏了。” “我明日请个大夫来帮你治病。” “不,不用,我很好,不用治病。” 沈鸩九睃她,“你走几步路就气喘吁吁,一副短命鬼的样子。” “我......” 男人道:“别觉得我是危言耸听,你能行医,但未必能自医。” 女人咬着嘴唇,“沈鸩九,我......” “你放心吧,我找个比你自己强的,各方面。” “什么?” 男人翘起一条长腿,笑言一句:“不管是医术,还是医德。” 女人望过来,“沈大人,你是在说我医德不好?” “你说呢?” 烛火昏黄,女人盯着男人的脸,“我说沈鸩九,你怎么这么爱多管闲事,你是不是喝醉了?” 沈鸩九道:“是你醉了。” 次日,江寒衣在软塌上醒来的时候,弄玉在她旁边站着,“姑娘,快起身吧,沈大人在外头都等了小半天了。” “沈鸩九?”女人揉揉自己脑袋,“他来干什么?” 弄玉拿一套熨烫过的衣裳出来,又绞了帕子,“姑娘喝多了吧,昨晚上沈大人走后,我进来看了姑娘一眼,姑娘念念叨叨的,不停说话,我很少见到姑娘有那么多话要说。” 江寒衣换了一套云白的小袄,下头是天水碧的长裙,等她出门的时候,沈鸩九的马车就停在巷子口。 弄玉掀开帘子,江寒衣正要扶住车壁,里头已经伸出来一双手,那双手很白,手指上还戴了一枚戒指,是一枚精细的蓝宝石戒指。男人紫衣黑发,穿黑色的大氅,江寒衣抬头,“多谢沈大人。” 杨展母亲在巷子口站着,她原本想同那位江姑娘说声多谢,可临到了,又开不了口。好不容易见江寒衣与弄玉出了门,她正要上去说话,又见不远处有一辆马车停在那边,而那位江姑娘看了她一眼,却是上车走了。 沈鸩九见女人坐稳,同外头车夫说:“走吧。” “等等。” 江寒衣抬手,她望着后头那老妪和孩子,女人终是下了车,杨母还没开口,就听这位女医师道:“过门是客,既然来了,进去吃餐饭吧。” 杨芸儿抱住江寒衣的腿,“江姑姑,您要出门去吗?” 江寒衣自袖中摸了个红封出来,“来,拿着,这是江姑姑给你的压岁钱。” 小小孩子望着自己奶奶,她奶奶摇头,杨芸儿不敢要,“芸儿不要钱,今日芸儿是特意来探望姑姑的,我奶奶包了圆子,芸儿和奶奶一起裹的圆子,特意拿来给姑姑吃。” 杨母抱着个罐子,见女医师将罐子接过去,说:“江医师见笑了,自家包的圆子,不是甚么好东西。”罐子包扎得很仔细,口上用油纸裹扎实了,江寒衣朝罐子里头看了一眼,一颗颗圆滚滚的汤圆做得很漂亮,她点点头,“多谢。” 孩子笑嘻嘻的,“姑姑,这圆子是没煮的,你们要是吃的话,得用水滚熟了才能吃哦,最后再洒上点白糖,可好吃了。”孩子顿一顿,“不过我喜欢吃姜糖,江姑姑喜欢吃甚么糖?” 江寒衣捏孩子的脸,“姑姑喜欢吃麦 10. 灯花 《鸩九》全本免费阅读 小小童子学大人,偏偏学得不伦不类,弄玉都弯了眼睛,沈鸩九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本书,“喏,《江南通志》。” 童子问:“给我的?” 男人笑,“拿去吧。” 童子将书收进怀里,又瞧着江寒衣,说:“面色发青,肺腑不畅,你生了寒疾?” 江寒衣望弄玉,弄玉提着一个竹篮子,“这里是梨花白桃花醉和美人泪三种酒,小童子不饮酒,请小童将酒拿进去给殷大人可好?” 童子摇头晃脑,“此处只有殷老头,没有殷大人。” 弄玉又低了声音,“里头还有一袋糖炒栗子,快收好了,当心被人发现。” 小童这才接了篮子,他让开道,放沈鸩九与弄玉入内,又拦住江寒衣,“他们都给了买路钱,你呢?” 沈鸩九停了脚,正要说话,那女人却问:“你是谁,我为何要收买你?” 童子道:“我殷小野,里头那老头叫殷星野,他是我爷爷,我是他亲孙子。” “原来如此。”女人点头,“你爷爷知道你常在门口勒索客人吗?” 童子就是挡住路口,“废话少说,给是不给?” 女人道:“我的吃食都被沈大人糟蹋了,没得给你吃。” 沈鸩九咳嗽一声,女人却又摸出两片金叶子,“吃的没了,但有这个。喏,当作压岁钱,要是不要?” 童子仰着头,里头已经传来声音,“孽障,不三不四的东西,找打!” 江寒衣迅速将金叶子塞给童子,“你爷爷生气了,还不快跑?” 孩子一溜烟就不见了,还将装酒的篮子搁置在地上,江寒衣将酒提起来,她要进门,沈鸩九已经接过篮子,女人看他一眼,“不重的,我提的动。” 男人不说话,依旧伸着手。 女人呶呶嘴,“好好好,沈大人力气大,你来,你来。” 殷星野穿一身青布袍子,老头子年纪不轻,说话的声音也不小,他瞧江寒衣,“听沈儿说你是三九天泡了井水,生了寒疾?” 江寒衣停了一瞬,随后点头,“是。” “什么?老头子听不见。” 江寒衣上前一步,放大了声音,“我说是啊,您能听见吗?” 沈鸩九在旁边低低笑出声,“不用嚷,他是逗你的。” 殷星野指着那捡来的树枝,“沈儿,你去砍柴,柴火不够几天烧了。”老头子又指着弄玉,“丫头,你去挑水,挑完水去做饭,做饭会吗?” 弄玉点头,一句话也不多说,便往水井去了。 老头子呵呵笑,“你这丫头好,话少,话少好呀......” 江寒衣随殷星野进了内室,她方坐下,老头道:“脱了衣裳,把膀子露出来。” “为什么?” 老头子拿出一袋子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针,“你自己不也是大夫吗,还拘于小节?我给你瞧瞧,给你放点血。” “放血?” 江寒衣扯了斗篷,又将小袄除了,她伸出手,“我爹可没说治这病症要放血,您老别逗我了,我没多少血的,不能放。” “老头子给你把血接着。” 殷星野拿了一个碗出来,不同于外间摆放的喝茶那些粗瓷碗,这是个精美的白瓷盏子,他划开江寒衣的手臂,“来,你自己拿着,接小半碗血,多了不要。” 女人呶嘴,“还多了不要,我也没多少血给您放的。” 血滴滴答答没过碗底,老头子道:“不够,再放。” “哦。” 女人托着碗底,门口卷来冷风,沈鸩九撩开门帘,问:“要过年了,您老有什么想吃的没?” 男人一进来,就瞧见一个光溜溜的背,女人坐在凳子上,她穿湖绿的里衣,乌发垂在背上,“咳”,女人说:“沈大人看够了没有?” 江寒衣嚷一句:“殷老头,你快来看,到底够了没有?真是耽误老虎发威,他再看,我就要将他的眼珠子抠下来了。” 老头乐颠颠的,“再多放点儿,你是瞧不见咱们沈大人脸都红了,老夫看得正有趣呢。” 沈鸩九迅速转过身去,“江姑娘,抱歉。” 男人撩帘子走了,殷星野见血已过半碗,说:“够了,你休息一会儿,自己去抓药止血。” “自己抓药?” 老头儿扭头,“你不是江家的丫头吗,这点子止血的本事都没有?” “我......” 老头指着外头的药厨,“东西都是齐全的,你要是不行,叫沈儿进来帮你。” 殷老头子接了江寒衣半碗血,吩咐她三日以后再来,坐马车回去的时候,江寒衣仰着头,“我不行了,我不想再来了。” 沈鸩九道:“才刚刚开始。” 江寒衣指着弄玉,“沈大人,你瞧瞧咱们,我们是两个大姑娘,一个来当丫鬟,伐木挑水劈柴,弄玉跟着我的时候,我都舍不得这么使唤她。” 弄玉今日包揽了殷家的大半家务,因着要过年,殷家厨房里东西倒是多,就是没人规整,弄玉给米粮熏肉白菜全部收拣了一番,又横刀切肉,做了足足十几个炖菜,老头子说一次性做出来,他日后一餐吃一个,反正天气冷放着不会坏。 沈鸩九望着弄玉,弄玉道:“无事,不累。” 沈鸩九说:“弄玉姑娘说不累。” 江寒衣垂着一条手臂,“她不累,我累啊!” 女人指着外头,“你看看,天都黑了,这街上多危险,一来一回的,我们都是弱女子,要是被打劫了怎么 11. 心念 《鸩九》全本免费阅读 心念真是太可怕的东西,比如此时,萧衍之早已恢复常态,他坦坦荡荡,“沈大人好。”华亭更是落落大方,“沈大人也出来逛灯会?” 江姑娘的心底风起云涌,想法一浪盖过一浪,比如萧衍之和华亭是不是早就好上了,比如他们二人究竟是怎么认识的,又是怎么好上的?女人心中总有思绪万千,待她再抬头的时候,那一对都已经不见了。 “他们人呢?” 沈鸩九轻笑,“怎么,想邀请人家吃夜饭?” 江氏女本要辩解几句,忽觉没意思,转身道:“罢了,不和你争。方才见你认识那位萧大人,你们怎么认识的?” “江姑娘,不如你说说,你是怎么认识那位萧大人的?”沈鸩九道:“早和你说了,萧家周围连续发生命案,江姑娘既然与萧大人是认识的,方才怎么也不去关怀一下?” 江寒衣不上当,倒打一耙,“姓沈的,你行啊,你倒是无时无刻都在查案,我和萧衍之怎么认识的,和你有关系吗?” 想多说几句,却突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萧衍之,她怎么把他的字都给说出来了。 江寒衣抿嘴,“罢了,不说了,今天不吃鸡,换点新鲜名堂吃,咱们去吃河鲜,虾子炒芙蓉。那芙蓉花是蟹肉磨碎了和豆腐混在一道炸的,走,咱们去尝尝,就在前面。” 沈鸩九也不多说话,依旧跟在女子身后三步处,不远不近,一直到了酒楼门口,江寒衣突然扭头,她说:“沈大人不用耷拉着个脸,这餐饭,我给钱!” 两人在二楼临窗的地方坐了,窗口有风,沈鸩九关了半窗,风向受阻,风口子也吹到走廊那头去了,江寒衣同小二道:“咱们要个虾子炒芙蓉,要个八宝鸭,里头塞红枣糯米桂圆,不要茴香,换成陈皮。再来个西湖牛肉羹,不要芹菜,换成野荠。茶就上银针,一壶,另给我烫一壶酒来,绍兴黄酒,烫热了再拿过来。” “好咧,这就去了。”小二擦了擦桌子,扭头下楼。沈鸩九望着楼下,江寒衣道:“其实我和萧......” “嘘!” 江寒衣正要解释她和萧衍之怎么认识的,其实之后的内容都没说出口,沈鸩九就打断了她,这会儿又说:“好了,你接着说。” “沈鸩九,你!”江寒衣被弄得莫名其妙,她蹙眉,“罢了,我又不想说了。” “那就不说了。”沈鸩九收回目光,悠悠然道:“你会验尸吗?” “验尸?沈大人是想拿我当仵作用啊,我又不吃你们公门的饭,这种白做工的事情,我可不干。” “如今那位萧大人周边危机四伏,我其实也并不十分敢保证他的安全。”南镇抚司镇抚使沈大人从袖中拿了块手帕出来,他擦擦手,不咸不淡道。 小二端着店中名菜虾子炒芙蓉上来了,他又微微抬眼 12. 往昔 《鸩九》全本免费阅读 江寒衣此刻也觉得自己是纸扎的老虎,斗甚么呢,人家眼皮子都不带眨一下的。沈鸩九果真斜斜坐着,他又吃了一口菜,男人给自己盛了一碗牛肉羹,略吃了一口,道:“很不错,比那芙蓉虾子还好些。” 女人呶嘴,心道:你胃口可真好,竟还吃得下去。 其实沈鸩九能有什么吃不下去的,沈大人一口又一口,缓慢又斯文地将自己碗里的牛肉羹吃完之后,才将碗筷放下了。 江寒衣估计他吃饱了,怎么人家吃饱了,自己空着肚子干生气,女人伸手去拿调羹,那羹勺还有些重,她手无力,眼看勺子要掉下去,一双白净的手伸过来,男人站起来,拿了女人跟前的碗,替她舀了一碗莹翠的西湖牛肉羹。 “多谢。”实在说不出口,江寒衣索性不说话,她等他说。 “江姑娘想吃公门这口饭吗?” “甚么意思?” 果然,沈鸩九这人就是无利不起早,江寒衣迅速反应过来,他在招募她。至于他为什么招募她,那就......女人心念回转过来,方才那点子震惊和惊恐已经过去,她叹口气,说:“沈大人这人真难缠,有话可以直说,非要绕这么大圈子,若是沈大人早些问我要不要去锦衣卫吃饭,我指不定已经帮助沈大人立功了呢。” 男人清亮的黑眸看过来,他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像你这样有二心的,我一般都撵走了,不过江姑娘不一样,我相信江姑娘的为人。” “哼!相信我的为人,我还不相信你的为人呢!”江寒衣道:“我也和不和沈大人兜圈子了,我今天把话说白了,甚么锦衣卫我是不想去的,沈大人若是想拿我家里的旧事来威胁我,那都是往事,无凭无据的,若是沈大人有了真凭实据,等到那时候再说也不迟。至于其他的,等沈大人改了口风,咱们接着再谈。” “你觉得不舒服,你觉得我威胁你了?” “你说呢?” 沈鸩九望着窗外,将窗户略微开大一些,冷风袭来,直扑扑往女人面上吹,江寒衣侧过身子,换个方向。沈鸩九的手指一挑,窗一打开,冷风穿堂,往哪里躲都没有用了。“你以为你藏的很好,掩耳盗铃罢了。” “你!” 女人面颊都被吹红,她愤而起身之际,沈鸩九手指一拉,将窗户彻底关上了。女人红了脸面,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冷风灌的,沈鸩九站起来,挡住她侧脸,江寒衣正要扯他衣裳让他滚开,却听见旁边桌子有人低声说道:“华家要办喜事了,华家的姑娘招婿,都察院御史萧晨就是那位赘婿了。” 旁边的话语清清楚楚就在耳边,江寒衣两耳嗡嗡的,她感觉自己头昏昏沉沉,甚么都听不清了。那两人的对话还没有停止,一个说:“华家那个是霸道的,如今都放了话出来,都察院若干同僚,谁敢带着萧晨去逛花街,饮风月,那就是和华家为敌。” “哟!好威风啊!”“谁说不是呢,华家那位举轻若重,她做点甚么都多少人盯着,更别说找夫婿这回事了,如今萧家那位的大门槛都快被踏破了,前几日听说杨阁老都问了一回,问这萧家的年轻人是哪一家的后起之秀?” “那他究竟是哪家的后起之秀呢?”“谁知道呢?查不到底细,也就是知道他是宣德二年的探花郎,同年底入南都都察院,别的就再也没有了。” “那华家姑娘和他是怎么认识的呢?”“那就更不知道了,据说是在某个面摊子上认识的,别的就不清楚了。” 江寒衣的头嗡嗡响,等那二人走开了,才听沈鸩九慢悠悠道:“你的医馆开不长了,你家里的丫头婆子全部都要倒霉。你换个去处,对大家都好。” “是她?” 沈鸩九搁下筷子,从袖中抽出帕子擦了手,又叹口气,他在女人额发间拨了一下,“头发乱了。” “嗯,我知道。”女人道:“我明白了,那两人是来说话给我听的,故意说给我听的,原因就是方才我在大街上多看了他一眼。是这样吗?” 沈鸩九点头,“孺子犹可教。” “坐吧,喝酒。”女人招呼小二,“再来壶酒,这酒凉了,换壶热的来。” “好嘞,客官,稍等。”小二哥回答得亲热又热情。 这世界没有谁对你是又温柔又热情的,除了你的爹娘老子,等出了家门,你就该谨言慎行,有些时候,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能有。因为那一些个多余的眼神,就昭示着你多余的心事,而这些多余出来的心念,是你本不该有的。 华亭弄这么两个人来唱双簧,她是想说,江姑娘,你逾越了,那姓萧的男人,是我华家的赘婿,他不是你的,他是我的。 他到底是谁的? 江寒衣很有些怅然,她揉揉脑袋,“沈大人,萧衍之不该是她华亭的,该是我的。他是我的,是我的,订了婚的夫婿。” 酒还没喝,人就先醉了。女人笑一笑,“他和我是有婚约的,我们自小就订了婚,订也下了,只差他娶我过门。不过......不过......永乐二十二年的时候,他家失了火,都说他被烧死了,大家都说萧家的二儿子烧死了,所以我成了寡妇。那年我才十三岁,我爹和我说,你要同你的夫婿守寡。守寡,守寡你知道吗?” “守寡就是我这辈子不能再嫁人了,我得终生不嫁,为他守寡。”女人笑着,然后摇头,“哎呀,我还那么年轻,我要守寡,我娘不同意啊,我爹非要压着我去仪征萧家守寡,我也没哭。我不想哭,守寡就守寡吧,总归是活着的,比叫我去给他殉葬好。” “我和我爹还没出发,我娘就把我给放了,她心疼我,叫我跑,跑得远远的,再也别回来。我娘给了我很多钱,金银首饰,叫我缺钱了就卖掉一个,不要一下子全部卖掉,免得教我爹找到我。” 女人望着沈鸩九,笑中带泪,“其实我哪里知道往何处跑啊,我根本就没出过远门,我不知道去哪里,我躲在外头,想了一夜,我想我还是去仪征看一眼,如果萧家老二没死呢,那我岂不是就不用守寡了?” 她说:“我坐着船去仪征,船很快,一夜也就到了,我摸着去萧家的时候,果然是烧 13. 南北 《鸩九》全本免费阅读 江寒衣又喝醉了,弄玉发现,每回她家这位姑奶奶和沈大人单独出去,都是喝醉。并且只有一个人醉,那位沈大人是绝不会醉的。 “那甚么劳什子粉色发带,我从没记得我戴过这玩意,天知道是不是哪个角落的乞儿偷偷见过我一面,见萧家的人死绝了,然后捏造他是萧家的老二,欺我全家再都不认识他了。” 锦衣卫南镇抚司镇抚使沈鸩九站在夜色之中,一句话没说。 “我一定要查出来,萧家的人是不是死绝了,还有萧二究竟是不是萧二,我告诉你,真正的萧二小的时候就爱骗我,谁知道他长大了有没有骗我?如果他死了的话,这个活着的是不是也在骗我呢?如果这个活着的不是萧二,那真的萧二又哪里去了?” “这都甚么和甚么啊?”弄玉扯着说胡话的江医师要进去,又丢人了不是?弄玉扭头赔罪,“抱歉啊,沈大人,她喝醉了,喝醉了啊。” “无妨。” 男人扭头走了,天上月色遥遥暗去,一阵风来,又下起了雪。 天地分南北,锦衣卫镇抚使分南北,镇抚司自然也分南北。杨展入北镇抚司以后,还没去奉春医馆看过,这头他抱了杨芸儿,说去医馆看一眼,杨母道:“江姑娘不坐堂了。” “不坐堂了,那她去了哪里?” 杨母叹口气,“昨日我去医馆看过一眼,换了大夫坐堂,说是江姑娘不看病了,去了哪里不知道,倒是请来了一个男大夫,很是后生,好像说还是甚么妇科千金圣手。” “那......”杨展有意要多问几句,杨母道:“你该出门了,再耽误,小心误了时辰。” 杨展望一眼堂屋里计时的沙漏,心道,等我闲下来,一定要去看一眼,江姑娘好好的,怎么说不做就不做了。 南镇抚司院子里,夏侯明在廊下领了个人进来,那人身量不高,却也不低,夏侯明看她一眼,笑道:“沈儿说你要来,我还当他发梦,谁知你竟真的来了。” 夏侯明往那新人面前一凑,道:“从实招来,你们是不是有鬼?” 江寒衣咳一咳,还没说话,里头就传出来声音,不高不低,不浓不淡,“既然来了,那就进来。”夏侯明将江寒衣往里头一推,“进去吧,等着你呢。” 沈鸩九穿深紫色的飞鱼服,他肤色白,兼之锦衣卫镇抚使服饰华丽,就这么一看,江寒衣险些被他的衣裳晃花了眼。 “这是你的名册,册子不离身,以后随身带着。” 女人没说话,沈鸩九将册子往她身上丢,“听见了就要回答。方才我说的话,听见了吗?” “我......” “甚么我我我,有话就直说。”沈鸩九道:“你不与我平级,应当自称属下,等你有了功勋,升做小旗,之后便可以以职位代称,明白没有?” 江寒衣低着头,没有做声。 “哟!来真的呀!”夏侯明想是在外面偷听,听了几句,推门进来,将沈鸩九拉开,“沈大人,人家是新来的,沈大人息怒,息怒啊!”说罢,又攘了江寒衣一下,“快回答沈大人,就说你知道了。” “嗯,属下知道了。” “知道了就出去,听夏侯千户长安排。”沈鸩九望着夏侯明,“什么事?” 夏侯明凑上来,要在沈鸩九耳边嘀咕,沈鸩九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有话就说。” “对对对,瞧我这脑子,江姑娘是咱们自己人,自己人!”夏侯明站直了,说:“报告沈大人,苏州府知府服毒自尽,大理寺卿亲自过问,上头希望您亲自去一趟。” “苏州知府?”沈鸩九蹙眉,“杨家的,是杨家的人吧?” “是的,苏州知府杨世安是杨阁老的侄子,所以连大理寺都惊动了。”夏侯明往沈鸩九身前肩膀上靠,“沈大人英明!” 两人靠得太近,江寒衣望了他们一眼,夏侯明道:“你望甚么,沈儿是我的。” 女人将头扭开,“是的,沈大人是夏侯大人的,属下知道了。”说罢,作势就扭头,好像这两人真的有甚么一样。 “做什么,转回来。”沈鸩九一把推开夏侯明,冲江寒衣道:“我去趟苏州,你也去。” “那我呢?”夏侯明一脸很渴望的样子。 镇抚使沈大人说:“你就别去了,南镇抚司需要你坐镇。” “沈儿......” 沈鸩九起身要出门,江寒衣立马跟上,夏侯明追上去,嘴里喊道:“好呀你,你们、你们背着我勾搭上了,我跟你说......那个,沈儿他很爱干净的,你给他把衣裳带足了,他每天都要沐浴换衣裳,你可要把他照顾好了......” 江寒衣倏的扭头,“你怎么跟个娘们一样,婆婆妈妈,苏州又不远,去去就回来了,别跟生离死别一样,受不了。” “你这泼妇!” 眼见江寒衣和夏侯明要吵起来,沈鸩九咳一咳,“有人来了。” 两人都闭了嘴。“沈大人好,夏侯千户好,”等一列人 14. 白忙 《鸩九》全本免费阅读 苏州知府杨世安,当朝兵部尚书的侄子,宣德一朝,首开内阁制度,如今首辅次辅人选都没定,谁都是有可能的。当然了,杨大人贵为三朝元老,如今又是阁臣,自然是比较热门的首辅人选之一了。 所以杨大人的侄子出事,实属意外,尤其还是杨阁老的亲侄子,不带一点假的,这就更令人意外了。 沈鸩九与江寒衣到了苏州,还没找间客栈住下,沈鸩九就道:“不忙,先去看看尸体。” 死了人,尸体自然应该摆在府衙,可杨家这位身份特殊,府衙的仵作还没踏进杨家的大门,就被撵了出来,说不能动。沈鸩九去了府衙,府衙的小吏也是很为难,说自己带着仵作去杨家查看了一次,可杨家的人只给了半刻钟,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就又被撵出来了。 沈鸩九道:“那仵作在吗,请他出来说几句。” 仵作是个中年人,看起来很诚恳,沈鸩九直入主题,“你去验过尸了,你在报告上写是猝死,有什么凭证?” 仵作道:“回大人,卑职勘验过尸身,上头并无明显外伤痕迹,眼耳口鼻也无流血中毒之状,故而卑职怀疑,知府大人是猝死。” “都记下来。”沈鸩九扭头看江寒衣,又特意提醒了一句:“照实写。” “是。”江寒衣果真蘸了府衙案台上的笔墨,站在一边一五一十记录起来,沈鸩九问:“案卷上说,杨大人死于家中,说仔细一点,死于何处?是家中的花厅,书房,卧室,还是花园?” 那小吏道:“回大人,小人也曾经去杨府询问过,杨夫人同小人说,杨大人死于卧房之内,当时杨大人正在午休,外头有两个丫头看守。等过了午时,杨夫人回房,就发现大人已经暴毙。” “好。”沈鸩九起身,“有劳带我们去杨府一趟,你说的话,我们会核实的。” 江寒衣停了笔墨,将册子装在身上,随那小吏和沈鸩九一同出去了。杨家的宅子很大,到底有多大,差不多占了半个山头,位置也很好,就在将军巷。这是个好地方,根据江寒衣估计,这宅子买下来一万六千两银子也挡不住,再另外算上里头的摆设,那就不知道是不是一个知府的俸禄能负担得起的了。 府衙笔吏再次登门,杨家的人没甚么好耐性,开门的只道一句:“且等着,我进去禀告夫人。” 小吏回头同沈鸩九道:“镇抚使大人体谅,知府家里办丧事,大人体谅。” 沈鸩九笑一笑,倒是甚么也没说。待得片刻,那守门的来了,说:“夫人困倦,就不见大人了,要问话的话,小人也能答得上一二。” 小吏转向沈鸩九,沈大人点头,“夫人不方便就算了,沈某改日再登门拜访。” 沈大人扭头就走,江寒衣追上去,竟是走远了。 那小吏指着看门的,道:“你......这......无知,真是无知小儿,祸事来了还不自知!” “沈大人,还没见尸体,咱们就这么结案了?” 江寒衣将小册子递给沈鸩九,“你看看,我记的对不对?”沈鸩九笑一笑,扫了一眼册子,“嗯,就这样。” “你都没看清楚,我那个......”女人还要说,“那个验尸的结果,我觉得......” 沈鸩九已经抬手,打住话题,江寒衣憋气,“我说私事你不爱听,我说公事你又不听,你自己说,我应该怎么做。” “好了,吃东西。”店小二上了馒头牛肉和茶,沈鸩九道:“出门在外,简单一些,等回了南京,我请你吃鸡。” 江寒衣发现无论何时,无论何事,她都是拗不过沈鸩九的。这男人说晴就晴,说阴就阴,一点征兆都没有。 “那个,沈大人......我觉得......” 沈鸩九又倒了一碗茶,茶水往她面前一放,“喝茶。” “喝完茶咱们做什么?” “找间客栈,睡觉。” 江寒衣嘴里的一口茶差点喷出来,他说:“我们分开睡,我怕你欺负我。”江寒衣往天上翻了个白眼,已经不想接话,她也不知道如何接话 15. 河边 《鸩九》全本免费阅读 回到南京已经是第二日早上,江寒衣周身疲累,腰骨酸痛,她才想揉肩捶背,就听沈鸩九道:“你回去吧,申时之前来报到。” 江寒衣望一眼天色,如今才辰时,现下赶回去,还能睡个回笼觉。女人扭头就走,末了,回头看一眼,道:“你呢?” “我去大理寺一趟。”沈鸩九果真往另一个方向走了,女人嘀咕,“不知道累的?” 奉春医馆新请来的那个妇科千金圣手是江寒衣从别处撬来的一个年轻先生,那人过去在虎踞南路的大医馆里做帮手,行医是要讲资历的,那边是大医馆,里头行医十年二十年的大夫有很多,这么算下来,这个后生纵使有些医术,便也算不得甚么了。更有清闲的时候,这位医师还要去做些给人抓药熬药的次等功夫。 有野心的年轻人都是干不长的,当然了,江寒衣一去召唤,并说自己整间医馆都交由他一人打理,宗保保几乎没怎么犹豫,在原来医馆里略一打点,收拾停当,就跟着来了。 是的,这个年轻的医师叫宗保保,江寒衣仔细观察过,他的一手医术也不像是假的,唯一看上去不太好的是,他太年轻了。至于有多年轻,江寒衣估计这人还要比自己再小个三五岁。是以,这人还是个少年郎。 江医师几日前从奉春医馆里搬离出来,改去秦淮河边乌衣巷里赁了个宅子,宅子很小,唯两层小楼而已,连个院子都没有。“哎呀,作孽哦,死人啦,你打死他了,杀人啦!”才到河边,清晨的雾霭刚刚散去,一通鬼哭狼嚎似的喊叫就来了,“天杀的,作孽啊,无非是二两银子,杀人啦!” 那妇人的声音高亢,似唱歌一般,生怕周围的人听不见,她站起身来嚎了几句,“死人啦,我要去报官,我要......” 早有多事之人围过来,问道:“怎么回事,谁死了?” 住河边上的人都通水性,这人却不像是溺死的,身上青紫一片,倒像是被人用钝器打死的。他肤色青黑,显然是皮下血管爆裂之故,所谓钝器伤。 那妇人扯开嗓子干嚎,“我的天呐,我们无非欠了黄管事二两银子,他为了要债,竟然行凶杀人啊!”江寒衣听了半晌,正欲走开,却有多事之人跳进冰冷河水中一顿狂扑打捞,那妇人也是眼尖,“哎呀,那又是谁?” 河岸边之人多精于水性,这妇人的船尾竟然还吊着一具尸体,将那人扯上来一看,竟然是大理寺少卿齐瑄。 江寒衣心中一骇,略犹豫之后,迅速挤开人群,冲上前去,第一个扒开了齐瑄的官服,四下翻看。“哎呀,这是做什么”,“大姑娘家的,这是想......”江寒衣一把扑在齐瑄身上,学着那妇人干嚎,“我的天啊,我的郎君啊,你怎么就去了啊!我苦命的夫君啊,你要是死了,我可怎么办啊!” “哦,原来是她的夫君”,“真是可怜!”人群尚站在外围,官府也没来人,江寒衣迅速扒开齐瑄的官衣,查看他前胸,无奈男人身长,人才从水中捞出来,尸体略重,江寒衣扭头,“有劳这位大哥,能否帮我一帮,我想替我家夫君翻个身。” “我来帮你!”说着,人群中就出来一个大汉,江寒衣前后左右翻看了一遍,心中又默念几句,才松了手,心道,真像是溺死的。 “真可怜,年纪轻轻就丧夫”“是呀,可怜......”河中出现两具尸体,周围的人也越来越多,官差差不多也该来了。女人掐着时间,抬头道:“多谢大哥,我家就在附近,我这就回去筹措银两,替我夫君买口薄棺。” 江寒衣本该回自己小楼休息,心念一转,便换了方向。 话说奉春医馆内,少年医师宗保保坐诊了半日,堂屋里又安静了,弄玉抓了一把沉水香往香炉里熏,“诶,不可,万万不可”,宗医师道:“香气太沉,影响耳识目力,以后万不可再熏这等沉香,若是想辟味,抓点柑桔与薄荷即可。” 弄玉将香收起来,倒是没说甚么,抚琴从那头出来,笑着哼一句:“宗医师懂得可真多,难怪女人病看得这么好。”抚琴有点不怀好意,她老觉得这男人整天围着女人转,应该不是甚么好事。宗保保的口齿比谁都要伶俐,这头已经回嘴,“医者父母心,在父母心里,没有男女之分,在医道中论男女,显得下乘。” “哼”,抚琴嘴角一勾,“蒙古人,您也忒能说了,这么能说,也不去考个功名,我大明朝需要您建功立业啊!” 所谓打蛇捏七寸,抚琴这么一开口,就道明了宗保保的身世,他是个蒙古人,父亲是汉人,母亲是个蒙古皇室遗族,先头蒙古人跑回北疆,他母亲失了倚仗,在南边找了个读书郎成婚了。宗保保就是她家的第四子,说他是个蒙古人,倒也没冤枉他。 抚琴是很讨厌蒙古人 16. 立威 《鸩九》全本免费阅读 南镇抚司的两个头头都不在,沈大人去了大理寺,千户长夏侯明则被请去了都察院,不知道那两个机构又有什么妖蛾子,总之南镇抚司今日难得清闲。男人们聚在一起,除了吹牛就是装穷,吹牛的说自己昨天把风月阁的头牌姑娘唐蜜儿给睡了,装穷的说自己两袖清风,实在拿不出余钱来请客吃饭。讽刺的是,往往吹牛的要比装穷的穷得多,而装穷的往往都还有那么点银子兜底。 说男人之间如此,其实也不尽然,因为男人女人都如此。 江寒衣穿着一身便衣回南镇抚司的时候,就被调戏了,“哟,哪里来的小娘子,莫不是来找男人的吧?” 有人的嘴巴爱占便宜,这种人都不会动手,而有些人的嘴不爱占便宜,可手已经摸过来了。男人一双手直接往江寒衣的脸上摸,“妈的,臭婆娘!”女人抄起他的手膀子,反手就是一扯,‘咔嚓’一声,那人的手臂要脱臼。 兄弟受辱,其他兄弟们都围上来,“小娘皮,你以为这是哪里,这是南镇抚司,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众人围成一个圈,江寒衣扫了几人一圈,目光落在宁怀柔身上,他总之是不爱出头的那个,贪吃不说,还胆小。宁怀柔躲在后头,又多看了江寒衣几眼,觉得眼熟。 “江......江医师?”宁怀柔还想以疑问语句说出来,另一位小灵通已经将她认出来了,“兄弟们,这是江姑娘,是咱们南镇抚司的新人”。江湖百晓生江臣子已经站出来了,“江姑娘,你也不同弟兄们打声招呼,瞧你,衣裳也没换,大伙儿不认得你也是正常的。” 宁怀柔有些鄙视地看了江臣子一眼,这姓江的书生,里外不一,虚伪得很,犹记得他说杨展和江姑娘有染的时候,可没这般客气。当时他说了甚么,“江氏女这般漂亮,一人开间医馆,不是探子就是娼妓,那医馆保不齐是私人娼寮,江姑娘是娼门中人,伪装一下,就是招客的。” 江臣子把江寒衣往众人面前一带,“误会,都是误会,这是江姑娘,咱们南镇抚司第一位女医师,大家鼓掌欢迎!” 宁怀柔的白眼都不知道往哪里翻,刚刚江寒衣扯下了一位弟兄的臂膀,众人不愿报以桃李春风般的微笑,江寒衣冷哼了一声:“锦衣卫,就你们?” 这一哼,里头全是讥诮,已经有人变脸,江寒衣叹口气,“想动手是吧,是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 “哟!小婊.子,口气不小啊,”有人道,“鬼知道这小娘皮是怎么进来的,说,你们谁睡了她?” “我们哪儿敢睡了她,你应该问问,是哪个当官的睡了她,天知道她是不是和江臣子一样,又是个关系户?” 几日之前,大家伙看不起江臣子还只敢放在心底,不敢拿出来嚷嚷,最近这几日情况变了,可谓此一时彼一时,江臣子的大靠山杨阁老说是递折子辞官了,虽然上头还没批复,可杨阁老这么大年纪,又真的还能红火几年呢。 所谓风水轮流转,杨阁老要下台,那江臣子还算个屁,别说他们是否真的有甚么关系都还有待考证,君不见杨阁老的亲侄子死了,不是都不了了之了吗? 人呐,现实起来,没有半分人情可讲,我当你是个人,你就是人。我不当你是个人了,你说你是甚么,连鬼都不如。 所以江臣子自己心里清楚自己事,狐假虎威的日子算是到尽头了,他如今恢复了南镇抚司最没用的那人的地位,脏活累活都抢着干,生怕上头哪天不高兴,不要他了。他还不像杨展,有一身武艺,去北镇抚司也能混的好。 想起杨展,江臣子还有些心虚,他说过的刻薄话可不少,不知道杨展有没有全部告诉这位江姑奶奶。江臣子决心装乌龟,想缩着头讨生活,可他这么想,别人不成全他。这不就有人道:“江医师,不就是你说的那个暗娼,和杨小旗有一腿的那个,是她吗?” 江臣子不肯说话,他才想洗心革面做个没用的老实人,这头就被人推上断头台。江寒衣冷瞥了江臣子一眼,抿着嘴唇。 “你说呀,是不是就是凤凰街奉春医馆的那个小娼.妇?”看热闹的不怕台高,还在挑唆。 “啪!”狠狠一巴掌拍在那人嘴上,许是刮到了牙肉,那人流了点牙血出来。江寒衣收回手,又伸出去指着那人,“不要脸的下贱玩意!再让我听见一次,我打歪你的嘴!” 女人耀武扬威,“谁他妈的多说一个字,我就是一巴掌,多他妈的放一句屁,我就两巴掌,谁他妈的还想放狗屁,现在就滚出来,我们签个生死状,胜负生死,打死无尤。” 众人安静了。男人的世界就是胜负血腥,这女人,玩得比他们还狠。 宁怀柔紧紧握着拳头,他不想再做没用的人,杨展也同他说过,人要是想得到尊严,是要靠自己去捍卫的。 此刻江寒衣就在男人堆里站着,这个漂亮女人静静扫视了众人一圈,“想打架的,我随时欢迎,想占便宜的,先掂掂你们自己的斤两。” 夏侯明与沈鸩九站在门口,夏侯明看得目瞪口呆,末了,低声赞叹,“沈儿,好辣,好辣,你口味重,口味真重啊!” 沈鸩九嘴角勾起,目带笑意地看了江寒衣一眼,后头落在那满口婊.子前婊.子后的那人身上,脸色就渐渐冷了。瞧见他眼色,夏侯明赶紧道:“沈大人息怒,沈大人息怒啊,别气坏了身体,交给我,都交给我。” 夏侯明扯了扯衣摆走进去,众人见他,纷纷行礼,“夏侯千户”。夏侯明指着那个被扇出牙血的和那个肩膀脱臼的,“林镰,朱凡,锦衣卫守则,残害同僚者,罚四十棍,依照《大明律》,你们嘴上辱人,一样是残害同僚,此乃不应为,自己去领罚。” “不应为”有个界定,一般是轻则笞四十,重则笞八十。宋元时期,笞杖之刑都是减三下,是为天饶一下,地饶一下,朕饶一下。 到明一代,一方面律法严厉,示以重惩罚罪犯,另一面要示以皇恩浩荡,于是将笞杖打折,天饶两个,地饶两个,朕饶两个,剩下四折再去零。以杖四十为例,四折为十六,去零取十五整数。 被江寒衣刮巴掌的林镰和被她扯断胳膊脱臼的朱凡都是杖十五下,以儆效尤。 沈鸩九径自进去了,一句话没说,夏侯明拍手,开口骂道:“都散了,还看什么,想混时间到甚么时候,都给我滚去做事,还看?” 江寒衣也扭头就走,“诶,你别走”,夏侯明将江医师一扯,“进去吧,人家沈大人等着你呢。” 沈鸩九在榻上坐着,见女人进来,冷不丁来一句:“初初来到,撩拨生事,你可知错?” “嗯,知错。”女人顺着回 17. 妾室 《鸩九》全本免费阅读 苏州府的杨大人,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说起这位杨大人的风流韵事,叫嘴皮子最利索的说书老头,他都能给你说个三天三夜不停歇,并且全是杨知府那点子不为人知的隐秘事。 沈鸩九再次敲响杨府大门的时候,头先那个看门的换了一个,这次换了个老头,老头子慢悠悠来开门,眼珠子又慢悠悠睃了外头的锦衣卫一圈,慢悠悠打开门,朝外头说一句:“诸位里头请吧。” 今日进来得顺畅,杨府中人并未刁难,夏侯明提刀进门,对那老头子道:“我们奉上谕,来查杨大人暴毙之事,现在要看杨知府的尸体,有劳带路。”那老头指着自己的左耳,挥挥手,表示自己听不到,夏侯明又走到他右边原样说了一遍。末了,那老头才慢悠悠回答,“几位官爷所说之事,老朽做不得主,今日夫人在家,几位官爷有话尽管与我家夫人说。” 这老头说话声音如常,江寒衣笑一笑,又摇摇头,沈鸩九略睃了夏侯明一眼,被人家耍了,他还不知不觉。这老头说话声音并未提高,又装作只伤一耳之听力,显见是诈伤。若是真的听力有损,那说话的音量自会提高,哪会用这种略低的音量回话。 杨世安的夫人也姓杨,这位杨夫人据说貌丑,但当年她的外祖父在洪武朝官居二品,想来杨阁老是看中人家的家世,才让自己的侄子将这位貌丑又声名平平的姑娘给娶了。杨世安本是个花丛中的浪子,平生最好美色,对美人的追求好比苍蝇闻血,那点龌龊心思,路人皆知。 杨夫人在厅中坐着,瞧见一列锦衣卫进来,也没多说话,只道:“尸体就在后堂摆着,诸位大人自行去看吧。” 夏侯明与江寒衣对视了一眼,皆心道,这位杨夫人,怎么连个样子都不做,她好大的架子,也好大的胆子!不说她不穿孝服为夫君守灵,就是对着朝廷来查案的,她这态度也是令人匪夷所思。 杨世安的棺椁就放在二进门的堂屋里,里头阴凉,屋角还用大缸镇着冰,四个屋角四块冰。杨夫人没来,就指派了一个丫鬟引路,夏侯明不禁哂笑一声:“多此一举。” 原来如今刚是正月,天气正寒,这屋里只要不放炭盆子,又不烧火的话,里头是寒的,也不就是个大冰棺。杨世安的尸体用一副上好的楠木装着,不比街上那些薄薄的质地稀疏的木头,这楠木沉,且香,夏侯明敲了一下,道:“好贵的木头。” 木头自然是好木头,就冲着杨家这偌大庭院,就知道他家是何等家底了,夏侯明连连叹息,“有钱有什么用,死得这么早,都还没活够呢。” 沈鸩九推开棺材,欲要低头去看,“等等!”江寒衣从身上摸出三张帕子,帕子似棉似麻,女医师说:“勿要靠尸体这么近,杨知府死了有些日子了,尸体有尸气,这帕子我用药水浸过,你们蒙住口鼻。”夏侯明笑她,“准备得挺充分啊,江医师,过往是我们小瞧你了?” 女医师将手帕给沈鸩九和夏侯明一人一条,说:“其实眼睛也该遮着,怕甚么东西进了眼睛,将来还要剜眼,更是麻烦。”夏侯明被她吓到,“剜眼?” 江寒衣自己捂了口鼻,她拉开沈鸩九,“让开点,我来看,你们这些门外汉。” 夏侯明从身上拿出卷宗,“府衙仵作说是猝死,说他身上无明显伤口,七窍无血迹,故而判断是猝死。” 江寒衣手上戴着一副手套,她先拨开杨世安的眼皮,说:“瞳孔散大,怀疑死前曾经喝过酒。”夏侯明点头,拿册子在旁边记,“死前醉酒。” “也不一定,未必是死前曾经饮酒,也有可能他眼睛患病,患病也会导致瞳仁扩散。”沈鸩九站在棺材另一边。 “好,死前患病,眼疾。”夏侯明又提笔就写,江寒衣喝止,“喂,他说甚么你就写甚么?我都还没说完呢。”夏侯明握着笔,“江医师,您接着说,我给您记下来,都记下来。” 女人伸手去扒杨世安的衣服,沈鸩九挡开她的手,“你做什么?” “我验伤啊!” 沈鸩九朝夏侯明看一眼,“你来。” 夏侯明搁下纸笔,“好,好,沈大人,我来,我来。”脱了杨世安的衣服,确实如府衙仵作所说,身上没有明显外伤。“翻过来看看。”夏侯明与沈鸩九将杨世安扶起来,江寒衣凑上去,“尸斑是樱桃红的,樱桃红色,那是......” “炭”,沈鸩九说:“死前屋里炭火烧的旺,人死了,尸体自然起樱桃红的尸斑。” “好!”夏侯明准备鼓起掌来,“我们沈儿,万事都通晓,就是厉害!” 夏侯明一松手,杨世安的尸体就在棺材板上磕了一下,夏侯明正要去扶,“谢天谢地,杨大人莫怪,莫怪!”夏侯明说:“既然无明显外伤,那就不是被人打死的,也不是摔死的,更不是溺死的,咱们当吸入过多炭灰结案吧。” 沈鸩九不说话,他看江寒衣,“慢着。”江寒衣同沈鸩九说:“有劳沈大人,找府里的佣人借点东西来使使,若不行,我就要用刀子割了。” 刚刚杨世安的尸体磕在棺材板上,就是这么一下子,女医师突然想起他的咽喉里有没有东西,她得借个东西来挖挖,若是不行,那就只能她自己划开来看了。 守在外头的丫鬟倒是听话,里头要个银调羹,她便真的寻了一个过来,江寒衣捏住杨世安的嘴,往里头挖,夏侯明扭开头,“挖甚么呢,肝脏都快被你挖出来了。” 银调羹深到喉 18. 河豚 《鸩九》全本免费阅读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说是春江水暖时候便有河豚吃,这苏州城里,富庶得紧,还没等到春夏之交,瞧这春江楼里,可不就有河豚了。 夏侯明听闻有河豚,变起了心思,河豚有毒,毒性最强为卵巢,其次是肝、血、眼球,鳃、皮,稍弱是精巢,最后是肌肉。河豚肉白,若是新鲜的和洗净的鱼肉一般无毒,但死了的河豚,或者死得太久,内脏毒素可浸入肌肉。 所以河豚要吃鲜,夏侯明壮着胆子点了一盘子河豚肉来吃,江寒衣没什么胃口,沈鸩九则明确表示,不吃。 等那盘子雪白的河豚肉真的上桌时候,夏侯明也不吃了,夏侯千户举着筷子,“我很想吃,我又怕死,我究竟是吃还是不吃呢?” “我劝你别吃。”江医师道:“河豚有毒你知道,但你知不知道若吃了这毒物,你会有甚么反应?” “愿闻其详。” 夏侯明举着筷子,犹豫不决。 “恶心,呕吐,腹痛,腹泻。”江寒衣将那盘子河豚肉推到夏侯明跟前,“尤其是冬春两季,河豚的毒性尤高,这是它们的繁殖季节,毒性会比其他季节增强。你若吃死了,那南镇抚司可又少了一个千户,那咱们......” 又少了一个千户。沈鸩九被触动神经,他死死盯着江寒衣,“高渐离是你杀的?” 江氏女扭头看沈鸩九,面色潮红,“姓沈的,我说了多少次了,你们的高副千户不是我杀的,您沈大人若是不信,我也无话可说。”女人站起来,扯下令牌,准备解腰带。 “你做甚?”沈鸩九捏住她的手。 “我觉得沈大人喜怒无常,我觉得我们无法共存,从今日之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江寒衣伸手去解自己身上的圆领甲,女人将佩刀往桌上一拍,“老娘真是受够了,沈鸩九,老娘让着你,不是说老娘怕了你!我跟你讲,别说是你,就是华家那婆娘来了,老娘也不怕,老娘跟她无冤无仇的,她能把我怎么的?她要是敢碰我一下,我就敢杀人灭口,她敢动我的人,我就敢放火烧她全家,南京烧不成,老娘立马去辽东把她家祖坟烧了,看谁怕谁!” 夏侯明哧哧笑起来,“甚么玩意儿?华家的婆娘,华亭?” 江寒衣解开外衫,沈鸩九斜她,“你还是个女人吗,知不知道羞耻?” “我......”原以为江氏女会把衣服重新穿好,殊不知江医师将衣裳往下一扯,“羞耻?我看你们才蛇鼠一窝,不知羞耻!我呸!” 夏侯明看了半天大戏,‘吱吱’笑得停不下来,沈鸩九望他一眼,夏侯明马上站起来了,他拉住江寒衣,“姑奶奶,姑奶奶息怒,息怒啊,您不如说说,我们怎么蛇鼠一窝了?” 江寒衣脱了袍子,冷笑道:“你们做给谁看呐,锦衣卫,大理寺,不都是一场连环好戏么?”女人里头穿一件窄袖的长衫,这大寒的天气里,略显单薄。她说:“杨世安一死,初初你带我来看一眼,尸体都没见到,就草草打道回南京了。你跟我说大理寺的人来接手,好吧,结果大理寺的齐瑄人还没过来,就溺死在秦淮河了,你说,沈大人,不如你自己说说,这是个甚么意思?” “嘘!”夏侯明扯江寒衣坐下,“姑奶奶,小点声,嘘!” 沈鸩九斜了女人一眼,没有回答。 江氏女继续道:“你们做戏,我都说了,做戏给谁看呐?我一个半路进公门的人都知道不对劲,沈鸩九,你会不知道?我告诉你,那齐瑄也不是失足落水溺死,他身上有很重的香气,他是先被人迷晕了,再丢进水里的。沈鸩九,亏你还是南镇抚司镇抚使呢,我看你就是个狗屁!” “哦,不对,狗屁都不如!那齐瑄和杨世安明显就是被人灭口了,今天死的这个小妾或许是被人推下楼的,你怎么不去看看,你连那小楼都不肯上,还有杨世安猝死的屋子你也不看,你们锦衣卫就这么查案?你怎么知道一定是于氏烧炭杀了杨世安,你又怎么肯定刚刚坠楼的于氏是被谋杀还是自杀身亡?你仔细翻找她的遗物了吗,你又找她家其他的人问话了吗?你二话不说就结案了,你还镇抚使,你个狗屁!” 夏侯明头大无比,沈鸩九倒是冷静,他说:“南京城里日日都死人,我管的过来吗,这是你说的,更别说苏州府了。依我看,不如你先告诉我,高渐离是怎么回事,我们再谈下文。” “不知道是你瞎了还是我瞎了,高渐离明显是火器伤,你非说是我杀了他,你就瞎到连火器伤和他物至死都分不清了吗?” “哼”,女人冷笑,“我手里可没有鸟铳,整个京城的炸.药我可听说都藏在南镇抚司的库房里,我是个行医的,又不会做火器,我怎么杀了他?再说了,高渐离武功这么高,我哪里是他的对手?” “哪里来的鸟铳,说清楚。”沈鸩九脸色越沉。 江氏女吸一口气,“那天晚上我在萧家的房梁上坐,坐了大半夜,晚上回去的时候,就在北城门瞧见高渐离了,不知道他是执行公务还是喝醉了回家,总之他走路很慢。” 女人顿一顿,“沈大人也知道,我胆子小,平日里我要是看见你们这些朝廷鹰犬就只想避开,当天夜里,我一见到他,当即便掉头换了方向,不想与他同路而行。” “然后呢?” “然后?”女人蹙眉,“走出十步之后,我就听到一声闷响,很像鸟铳的声音,我原本还以为哪里在放烟花呢,等我又回头去看,高渐离就倒下了。” 沈鸩九问:“你确定是鸟铳?” “确定。” “你没验看他的伤口?” “哧”,江寒衣哂笑,“沈大人,你以为他是谁啊,你以为我随便看见一个男人就上去扒人家衣服?” 夏侯明仰头,“奇了怪了,沈儿,你说会不会是北镇抚司的人,他们那边也有鸟铳,听说姓陆的在安南那边帮了大忙,人家赏给他几根鸟铳也不是甚么大事。” 沈鸩九不言,照旧看着江寒衣,“你就不怕那鸟铳打到你?” “沈大人真有意思,高副千户位高权重的,认识的人都非同凡响,我又不是个名人,不值当人家出动火器来打我。” 沈鸩九挑眉,“现在你也是我南镇抚司的狗腿子了,你晚上也当心点。” “多谢沈大人忠告。”女人转开眼睛,望着窗户外头,却轻了语气,“那天我没仔细看,天太黑,又是瓜田李下的,我就粗略看了一眼伤口,我确定是火器伤,很好辨认,再看伤口形制,也像是鸟铳打伤。” 夏侯明说:“南镇抚司的鸟铳都是集中保管的,她晚上没看清也情有可原,未必真是鸟铳。” “你们是不是瞎了,一会子说我用冰锥刺死了他,一会子又分辨不出火器伤口,你们是不是瞎了,瞎了啊?连个火器伤口都无法辨别,我看你们这南镇抚司迟早都要关门。” 沈鸩九叹气,“高副千户的尸体都被剁碎了,成了肉酱,只剩一张脸能辨认,你说我们怎么知道他是火器伤还是锐器伤。” 夏侯明看江寒衣,解释说:“前头那甚么冰锥杀人,他是诈你的,因为之前清凉寺里发现了一具无名尸,那就是个找不到凶器的。” “剁碎了?高渐离被人剁碎了?”江寒衣不解。 “行了,别想了,吃饭,先吃饭吧。”夏侯明张罗着吃饭,小二端上来的红烧狮子头,那一坨一坨的肉泥,夏侯明骂一句:“妈的,真恶心,谁点的这个?” 沈鸩九拨开冒菜,戳了一筷子 19. 活鸡 《鸩九》全本免费阅读 药房掌柜的是个中年男人,见穿官衣的进来,大气都不敢出,江寒衣将夏侯明往内室一拉,“他吃了河豚,有些不适,给他熬副药,我这有方子。”掌柜双手接了方子,紧着下去了,说是要亲自去熬。“慢着!”江氏女说:“有没有老鼠,弄一只来,我们要验毒。” “姑娘说笑了,咱们这里没有老鼠。”掌柜的心思转得快,“不过有活鸡,早上刚买的,还没来得及杀,姑娘要用的话,我这就给姑娘取来。” 江寒衣看了沈鸩九一眼,点头道:“那就活鸡,多谢掌柜。” 掌柜抓了一把大米出来,江寒衣将那点子未消化物混在大米里头,鸡爱吃米,几下就将那把大米啄了,沈鸩九在一边看着,不知道又在盘算甚么。“沈大人,其实你不想破案对吧?” “嗯?” “我都知道,杨世安该死,大家都恨他,南直隶辖下苏州府,税收是全国各地最高的,虽说苏州富庶,但老百姓也经不住他们这么折腾。” 女人仰着头,双手抱臂,“再说了,若不是杨阁老自己不行了,谁敢弄死杨世安,我觉得,是不是杨阁老也块要死了,这是他杨家要倒台的前奏?” 镇抚使大人倒是没有生气,他虽然没有生气,但也没有笑,只是略微侧目,“这是你该管的事吗?” 兵部尚书杨元年纪大了,他亲生的儿子没出息,倒是生得出色长女入宫做了娘娘,本应福泽庇佑娘家人,无奈杨娘娘是洪熙朝的娘娘,洪熙皇帝登基不足一年就薨了,所以杨家的娘娘,成了前朝的娘娘,都是昨日辉煌,明日黄花,指望不上了。 次女倒是嫁得好,嫁了湖广总督林铉,本该是诰命夫人的杨家二姑娘,又因为夫婿与宗家争权,宣德二年的时候,林铉从正二品的湖广总督位置上退下来,被贬去了云南。 云南偏远不说,还常年与安南交战。林总督第一次指挥就是损兵折将,在安南人手里吃瘪,又遭贬谪,这次是从二品大员直接贬黜成了个四品官,云南镇抚使。 三女的际遇就平淡多了,既没有入宫做娘娘,也没有嫁给正二品的大员,听说只是择了个举人嫁了,究竟是嫁入谁家,大家印象都不深。因为常有的状元榜眼探花都存在际遇不佳的情况,更别说只是个举人了,所以杨阁老日头虽鼎盛,也有人说他是末路残阳,看着璀璨,实际已经奄奄一息了。 江寒衣自然也这么想,她又不懂朝廷内里千丝万缕,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其实杨阁老就是要倒台,也不是凭借这些宵小手段就能撬动他的。 雄鸡吃了那把大米,方才还打鸣响亮,现在声气就渐渐悄了,再过得片刻,那鸡站着不动了。沈鸩九盯着那只鸡,江寒衣拍手,“好了,差不多了,也该死了。” 抓起那只鸡来看,它的瞳仁也明显扩散,“瞧见没,有毒的,不是瓜蒂中毒就是乌.头.碱,我看是乌.头.碱的可能性多一些,因为瓜蒂没有这么毒。你看杨世安都死了多少天了,这喉管中的东西都还这么毒,我觉得他可能是被乌.头.碱毒死的。” 夏侯明喝了一副药,看上去好多了,这会儿气若游丝,“沈儿,我也快被毒死了,快去封了那春江楼,说他们蓄谋杀锦衣卫千户大人。” 沈鸩九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江寒衣同夏侯明说:“咱们这报告怎么写,现在杨世安已经可以被证明是被毒死的,还有那个小妾于氏,权且当作她是坠楼自尽,咱们就写......” “于氏烧炭杀害杨世安,案发后,从高处坠亡。”沈鸩九作出结案陈词。 江寒衣还想争取,夏侯明也说:“就这样,结案吧。” 沈鸩九一言堂惯了,夏侯明还是有个弹性,有个尺度,既然他都说结案,便表示应该到此为止了。江寒衣将证物帕子拿出来,“那就结案吧。” 回南京的船上,江氏女坐在甲板上,夏侯明在她旁边坐了,“怎么,有心事?” “明知故问。” 夏侯明带过来一件斗篷,他还拿着一壶酒,“小江儿,我们是负责追踪,但有时候不是我们说怎么样就怎么样的,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例如说,这个案子里你是希望谁是凶手,是杨氏,还是那个装聋的管家?人是死在家里的,八成是内贼,那我们把杨府家眷全部带回去拷问一遍,再然后呢?” “再然后......”江寒衣语塞。 夏侯明笑,“杨世安不是死在小妾于氏手里,就是死在他妻子杨氏手里,于氏是个外头买来的,杨氏出自大族,豪门大族的女儿是不会犯错的,当然了,杨阁老也不希望杨氏犯错。杨阁老都不计较的事情,随它去吧,今天的苏州知府下台,正好腾出一个位置来,换新人上。” 江寒衣扭开头,望着江上那轮明月,“就如同这月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夏侯明喝一口酒,“沈儿他不容易,卷宗要上呈的,你写错一个字与你没关系,都是他的问题。” “嗯,我懂。” 夏侯明拍拍江寒衣肩膀,“无论如何,这次你立功了,我们回去给你嘉奖。” “多谢千户大人。” 夏侯明指着里头,“还有你今天表现不佳,情绪失控,你身为下属,不服从管教,又不分尊卑,去找镇抚使大人请罪。” 说话时,夏侯明眼珠子往里头瞟了瞟,示意江寒衣进去说几句好话,不料里头回:“不必,以后闭上自己的嘴,多做事,少说话。” 沈鸩九背对着他们,江寒衣也不知说给谁听,细细道:“大理寺的齐瑄身上有檀香,口舌之中也有很重的檀香,他是被人按住头颅在水中溺死的,死前有明显挣扎痕迹,他指甲里有泥沙,口舌中也有泥沙。” “我知道这不归我们管,我就是说一下,因为我当时验过了。他被发现的时候,尸体绑在一艘小渔船上,当天那艘渔船的主家也死了,说是欠了人钱,被人要债打死的。不过我也看了,不是真的,他是用榉树皮搓了自己的皮肤,血液一流通,皮肤就呈青紫色,这是一种很常见的诬赖手段。有些人穷,冤枉别人的时候,都这么干。” “至于为什么要绑在那艘船上,那个主家和齐瑄有没有关系,为什么是同一日死亡,那我就不知道了。”江寒衣偏着脑袋,“不过我认为齐瑄之死掀不起大波浪,毕竟杨世安还有个大靠山呢,杨世安都死得这么寂寥,别说齐瑄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少卿了。” 江寒衣以 20. 香料 《鸩九》全本免费阅读 宣德六年,正月十一。 江寒衣带了弄玉和抚琴一道去看殷太医,老头子喜欢弄玉,说她勤劳肯干,还踏实,来一个弄玉,比来上一大帮子都强上很多。这回弄玉提着四色糕点,四种酒水,并着四坛子泡菜萝卜盐豆腐和一坛腌制的冬瓜过去的时候,老头子很高兴。 殷小野也没拦在门口要挡路财,因为他爷爷要捉他去一家学堂读书,小孩子不肯去,说讨厌学堂,说里头先生教得太蠢,不稀得去。 一老一少正在屋里生气,弄玉提着糕点进来,殷小野瞅到空隙,风一阵就跑出去了,还问:“沈大人呢,他怎么没来?” 抚琴拿出一个荷包,荷包里有两个银锭子,荷包外头系着一个九连环,只有将九连环拆了,才能将里头的银子取出来。殷小野果然很快就被吸引了注意力,到一边坐着拆解九连环去了,弄玉则自觉去厨房规整做饭,抚琴则去泡茶。 “你那寒疾......”老头子说:“当年你年纪小,泡坏了身子骨,别的倒没什么,我看你脏腑也还安逸,就是有一桩。” “嗯”,江氏女翘着腿儿,将点心往自己面前带,伸手就拿着吃,“我都说了,我说我没事,我自己的事情,我心里有数,就是沈鸩九,他说我有病,我觉得我”,女人定定声道:“没病。” “你爱喝酒,因为你手抖,你喝多了,便觉得自己手也不抖了,自己麻痹自己便安稳了?”殷老头子也不客气,说:“你得戒酒,戒了酒我替你看病,另有一桩,我看你血寒,若是将来你有孕,怕是这毛病......” “呸,我呸呸呸!谁有孕,我还没嫁人呢,谁有孕?”女人敲敲桌子,“我八字没一撇,九字没一勾,哪里有孕?” 老头子睃她,“就你这凶巴巴的样子,当然没孕,就连有孕的机会都没有。” 女人咬一块点心,又拍拍手,“那样最好,生死不拖欠,谁要生孩子。” “哼,只怕将来你想生也生不出来,到时候别找我老头子来哭,我可不稀得管你。谁来都不行,沈鸩九来,我也不管。” “我生孩子,和他有什么关系?” “殷太医,姑娘,喝茶了。”抚琴端着两盏茶进来,这是团茶,要煮的,老头子看了一眼,道:“茶不错,云雾山上的云雾,就是旧了点,不新鲜。” “你倒是有眼光”,江寒衣说:“现在外头的贩子都卖散茶,散茶茶味淡,这团茶不好找,我还是托人才买到的,不便宜。” 老头子大口喝了一碗,夸抚琴,“茶煮的不错。” “多谢殷太医。”抚琴站在一旁,江寒衣说:“弄玉一个人忙不过来,你去帮忙。” “是的,姑娘”,抚琴也是识趣,甚么都不多问,转头出去了。 殷老头子瞧她,“怎么的,有事要问我,还要避人?” 女人道:“我前几天闻了一种香,死人身上的,香得厉害,您说说,有甚么香气聚集在死人口鼻中也不散的?” “香料无非胡椒、丁香、荜芨、速香、苏木、木香、乳香、黄蜡、没药、金银香、大枫子、肉豆蔻、豆蔻花、沉香、黄熟香、毕澄茄、乌爹泥、栀子花、丁皮,闷虫药。” 老头子搁下茶盏,“若这些都不是的话,那还有血竭、龙涎香、降真香、乌木、安息香、紫檀木、雄黄和阿魏。” “嗯,都不是。” 江寒衣站起来,拍拍手里的点心沫子,“没一个对得上号的,我前些日子在死人嘴里闻了香,那香气馥郁得很,不知道是甚么幺蛾子的味道。” “那就是调合香,我说的这些都是番邦货,若是番邦货都不及你闻到的香,只能是调合过的香料了,例如龙涎香,本就持久不散,若混了降真和丁香进去,那味道就要变上一变了,若再混金银花和栀子皮,那就变了三变了。” 江寒衣拍拍手,“听说孟微冬的蟾宫里香料多,甚么都有,是不是真的?” “孟大都督?”殷星野倒是笑,“你区区一个没有职级的朝廷小爪牙,也敢直呼孟大都督的名讳?谁给你的胆子,沈鸩九给的?我看他自己都未必敢这么称呼孟大都督。” 女人摊手,“没什么,我也不敢当着孟微冬喊孟微冬,他不是不在吗,这里又没有他家的鹰犬,他管天管地,也管不着我一个女人在家说闲话吧。” 殷星野摇头,“好一张利嘴,沈鸩九没被你给说死吧?” “没有,他好的很,今天去孟府了,听说孟微冬要纳妾,就是正月十六。不知道这些男人都是怎么回事,纳个妾需要这么大张旗鼓吗,又不是娶妻。” 江寒衣摇头,“我看将来孟微冬娶妻,肯定是哑巴一样静悄悄的,因为风光都被妾室给占了,以后正经夫人肯定讨不到甚么好。” “年纪轻轻,懂得倒是不少。” 老头子拿了一包药出来,说:“你隔一天吃一副,自己斟酌剂量,那些酒你也该戒了,过上一年半载,你的手应该也就不抖了。至于你还能不能生育,老朽现在也还说不准。”殷星野话都还没说完,江寒衣就道:“您饿了吧,弄玉手艺好,咱们吃饭吧。” 南京郊外的庄子里今天吃鸡,弄玉现杀了一只鸡,放了鸡血,几人带着一个小孩吃了一顿,席间其乐融融,说说笑笑。 沈鸩九就没这么愉快了,他去孟府给后军大都督送贺礼。后军大都督是谁,孟微冬,孟微冬有什么,他有全南京城除皇宫外最大的宅子,孟家的宅子里有甚么,宅子里有整个南京城,不,整个南直隶最稀珍的宝物,鱼虫花卉,牡丹芍药,金银器物,他的宅子里还养着几只孔雀。 传言说孟府后花园是个小江南,别人都只当这是传言,沈鸩九不能仅仅当它是个传言,外头怎么揣测不重要,关键是,这是真的。孟府就是如此,花房是琉璃罩子, 21. 明火 《鸩九》全本免费阅读 对于季家姑娘的眼光,沈鸩九是不怀疑的,怀疑有时候是直觉,这种怀疑很多时候都没有道理。但对于季家的姑娘,无可怀疑。季舒家学渊源,看见甚么都能有个判断,兼之她跟着孟微冬过了几年,日子更是富贵再上一层楼,她瞧出这组玉佩来历,也属寻常。 沈鸩九微微颔首,“季夫人见笑了。” 到了远山堂门口,季舒就止步了,“大都督不喜欢我们进去,沈大人您慢行,妾身这就止步了。”说不进就不进,季舒果然扭头走了,沈鸩九心道,这女人啊,还是听话的比较可爱。 孟微冬在厅里坐着看书,说起这位孟大都督,他既不是胖子,也不是个瘦子,既不是个矮子,也不是个驼子,每每沈鸩九见他,心里都要生出个疑问,吾与孟公,孰美? 当然,美没有个标准制式,若问一千个女人,兴许有五百个要说沈大人美,皮相美,若再去问剩下的五百个女人,她们兴许要说,孟大都督美。究其原因,答曰:孟都督美权势,美气度,美姿仪。 沈鸩九撩开袍子在他右侧坐了,左为尊,那是西席坐的地方,孟微冬不喜欢人家坐他左边,天子都不行。 沈鸩九说:“方才见了两位夫人,不知这新进门的夫人?” 孟微冬抬起头来,道:“有话就说。” 孟都督最烦沈鸩九这幅虚伪样子,明明不是来贺喜的,偏偏装作个亲朋好友无知的八卦是非模样,其实天底下有什么事是他孟微冬不知道的,沈鸩九绝对都知道。 沈鸩九确实知道孟微冬新迎的小妾的年纪是十五岁,是江上讨生活的,在家里排行老四,父亲是个船老大,偶尔下南洋运货,帮孟家,帮孟微冬。所以孟微冬娶她,兴许并非为了爱,兴许并非是贪恋美色,而是为了点别的。 “真是甚么都瞒不过大都督,下官来......” 沈鸩九开始绕弯子,孟微冬手里一卷书扔出来,沈鸩九轻轻避过,孟微冬的手还没收回来,能看见孟大都督右手食指和中指上各戴着一枚戒指,两枚戒指中其中一枚是黄金托蓝宝石戒指,另一枚则是波斯火钻。 “这戒指不错”,沈鸩九笑眯眯的,孟微冬也笑,“沈大人莫不是来哭穷来了,南镇抚司发不出饷银,找我没用,我管不到锦衣卫头上。” 后军大都督驻扎南京,掌管五军都督府,确实管不到锦衣卫头上,沈鸩九说:“大都督管不着锦衣卫,应该管得着五城兵马司吧。” “五城兵马司?”孟微冬收回手,端起桌上一个茶杯子,问:“怎么,他们怎么你了?” 沈鸩九说:“前段时间,有人在临清买了五十多箱的茶叶和丝绸,出面行商的是个番邦人,他说是受了宗大人的庇佑,现在人已经拘押了,宗大人倒是没说甚么。” “嗯?” 沈鸩九长长叹一口气,“不得不说宗大人精明,从扬子江到漕河的路他不走,反而沿着黄河旧道私下里做买卖,大都督,您说,这种情况?” 沈鸩九东一句,西一句,没个重点,也没个主次,孟微冬睃他一眼,听出苗头来,“什么意思,宗灏得罪你了?” “这是我给大都督的贺礼,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沈鸩九从怀中摸了一副字帖出来,孟微冬打开来,“王羲之,《快雪时晴帖》,沈大人好重的手礼。” 孟微冬阖上字帖,“不知孟某有甚么能为沈大人效劳的?” “不敢,不敢,下官没有这样的狗胆让大都督为在下操劳,下官就是想多嘴问一句,五城兵马司最近不是买了一批鸟铳,这些鸟铳又是从哪里来的?” 沈鸩九目光落在孟微冬身上,那边倒是笑,“安南要打仗,军备一直跟不上,那边成天的要钱要银子扩充军备。除了安南,辽东也要打,上头又怕蒙古人死灰复燃,前头五城兵马司巡城的时候捉了个游方术士,那人说自己会造火器。” 孟微冬端起杯子,说:“宗家的那位就是想要几管子鸟铳,只因为林铉的家丁都握着鸟铳,他羡慕,便叫那术士依样给他也造了一管。” “说是个鸟铳也不是,那玩意连个管口都没有,粗糙得很,我看那东西更像个烟花炮筒,里头埋上一点火.药,连只鸟都炸不死。沈大人若是因为这个找他的麻烦,可就不值当了。” 孟微冬的两根手指在茶盏子上敲了两下,沈鸩九觉得他手上那两颗大宝石晃得人眼花,于是偏开头,“沈某也不是吃了豹子胆,非要找宗大人的麻烦,只是最近这南京城里不太平,成天的死人,上头问起来,沈某人一问三不知,不好同上头交代。” “沈大人哪里是送礼来了,这是诉苦来了。”孟大都督说:“整个南直隶的火.药都堆在南镇抚司的库房里,沈大人驭下严格,外头冒出丁点火星子,沈大人立马就能闻风而动。” 孟微冬叹气,“不过这南镇抚司的库房,沈大人是不是也该抽空点点了?” 沈鸩九怀疑外头有来历不明的火.药,孟微冬说他南镇抚司出了内贼,沈鸩九不是没有怀疑过高渐离监守自盗,但高渐离武功高强,何人能于瞬息间夺了他的鸟铳,还直接打死了他呢? 沈鸩九思路受限,高渐离不是一般人,他还有个妹妹在宫里做嫔妃,不说高氏多么祸国倾城,但在皇帝身边吹个枕头风还是可以的。 沈鸩九头疼极了,尤其是皇帝私下里问过之后,沈大人全身的汗毛都是竖着的,若不是江寒衣正好瞧见了,他至今连高渐离是被火器伤死都不知道。 高渐离先是被人用疑似鸟铳的东西打死,听江寒衣的描述,一击致命。接着,高渐离的尸体被剁碎,被人送到南镇抚司的时候,一个大包袱装着,头被割下来了,身上的骨头都不见了,只有一堆肉泥裹在一坨。高副千户的头颅上糊着肉泥,眼珠塌陷,众人都知道他平日里多么高高在上,这么个死法,真是教人多看一眼都想呕吐。 通常人死之后又鞭尸,鞭尸之后还凌迟,被这种手法弄死的可能性很小,除非是遇上一个疯子,要不然都是有仇的,并且是杀父夺妻之类的深仇大恨。高渐离为 22. 藕断 《鸩九》全本免费阅读 沈鸩九回了南镇抚司,夏侯明又有新消息送上,说江寒衣口述高渐离的伤口,他找人给画出来了。夏侯明从腰间摸出一张纸,上头用炭笔画了个人形,主要是那人胸口的伤疤画得很清晰,夏侯明说:“不是鸟铳打的,江家那位不懂,她以为见了火器伤就是鸟铳。” “如果是鸟铳打的,那弹丸就是圆形的,在近距离射杀有很强的杀伤力。”夏侯明拿着纸,“你看,如果是近距离射杀,那高渐离的皮肤缺损、挫伤轮、烟晕都对不上,江家那位不懂火器,说了半天就只会说是鸟铳的,差点将我们都带沟子里去了。” “我带人去她说的那个地方看过了,看有没有火.药残留的痕迹,你知道我发现什么了?”夏侯明献宝一般,说:“我找到了这个,没烧完的火.药颗粒,你看,这玩意哪里是鸟铳里头的东西。” 夏侯明用白纸包着一点黑色火.药沫子,沈鸩九捻起来,在鼻尖嗅了嗅,“有点潮,所以没烧起来。”夏侯明笑,“幸好不是咱们南镇抚司的东西,我们的仓库凉爽通风,怎么会潮,这是......?” “去各路码头看一看,将她也带去,让她好生辨一辨。” 夏侯明狭促,“她是谁?” 沈大人说:“江小旗,她立功了,不日就能升小旗。” “啧啧”,夏侯明戳了沈鸩九一下,“沈大人,人家也想立功,人家也想挪个位置,往上头爬一爬。”夏侯明在沈鸩九背后挨挨擦擦,正巧江氏女路过,投来一个异样的眼神。 “欸,江小旗,你那个......”夏侯明站直了,指着江寒衣,“今儿晚上,跟我去码头看看,巡逻。” “今天?”江寒衣心道,我今天晚上还要去波斯集市买香料呢,她看了沈鸩九一眼,不想沈大人根本没理她,径自往里头去了。 夏侯明将女人一拉,说:“好好表现,你马上就是江小旗了,我看好你哦!” 夏侯千户与新来的小江姑娘勾肩搭背,下头的人见了,都说江寒衣是受了夏侯明的照拂,所以敢在南镇抚司里横行无阻。 谣言就是谣言,谣言散播出去有一千种一万种途径,根本不需要任何实证。当夏侯千户带着女医师江寒衣出巡的时候,这种渺无踪迹的花边便成了真的,不出一个晚上,整个南镇府司带着半个北镇抚司都知道了。 入了夜幕,南京城的夜色很是璀璨,许多摊贩们开始吆喝,要价极高的大酒楼里也是宾客盈门,总之穷人吃小点,富人上云端,真是猫有猫道,鼠有鼠洞。 “嘿,小江,你是哪儿人啊?”夏侯明无话找话。 江寒衣道:“沈大人都知道。” “他知道又不是我知道,你和我好好说说。” 女人叹口气,正要说话,就吸了吸鼻子,“好臭。” “臭?”夏侯明往自己腋窝里嗅嗅,“咿呀,不臭啊,我有洗澡啊,我今天跟你出门,特意洗澡——” 23. 集市 《鸩九》全本免费阅读 夏侯明出身娇贵,他爹是前任锦衣卫二把手,锦衣卫指挥使下面的指挥同知,是以夏侯千户在南镇抚司基本没受过什么苦,提拔也比别人快上三五年。 江寒衣扒开垃圾之后,一把将女人的下部尸体拉出来,夏侯明看一眼,‘哇’地一下吐出来。 “咳,”江医师道:“到边上去吐,别吐这儿,污染尸体。” “卧槽,你这女人!” 夏侯明一边拿最新鲜的杭绸帕子擦嘴,一边吞吐,“太恶心了,你这女人太恶心了,还有你拉出来的女人,怎么只有下.体,上半截呢?” “不知道,被砍断了吧。” “呕!”夏侯明又是一口酸水,江寒衣扭头看他,“你去边上茶棚休息吧,漱漱口,等我们的人来了,把这女尸抬回南镇抚司去。” “这不归我们管啊,这是京兆尹的地盘,丢直隶衙门里去。” “你看看这个。”女人不知从垃圾堆刨出个甚么玩意,夏侯明捏着鼻子,“甚么东西,臭死了。” “你看清楚一点。”江医师用小刀挑着个荷包,“看看,宫里的人,内务府的东西,这归谁管?” “卧槽!” 夏侯明捂着鼻子,“去她娘的,这是个宫女啊,娘的,怎么死外头了?” “千户大人,敢问千户大人,这边......” 夏侯明摸摸鼻子,“快,找块花布把这女尸盖了,抬回去,悄咪咪的,别搞出大动静来了。” “是!” 有一人看江寒衣,“那......” 江寒衣道:“我稍后回来,稍后。” “哦,”来的两人用竹竿把女人下半截的尸首抬走了。一个对另一个说,“这妞儿究竟是夏侯千户的还是沈大人的,傻傻分不清。”另一个道:“关你屁事,反正不是你我的。” 夏侯明看江寒衣,“去换身衣服吧,臭,去我家,我家就在临街。” 夏侯明家宅子不算大,但占位极好,后头是阁老杨大人的庭园,隔壁是洪武年间傅友德傅大将军住过的居处,江寒衣换了衣服出来,她穿裙装,夏侯明妹妹的衣服,烟色的纱,浅黄的裙。 “哟!” 夏侯明上来就要勾肩搭背,夏侯明刚刚搭上江寒衣肩膀,就觉手腕生疼,“你这女人,怎么这么大力气?” “娘的,手都要断了。”夏侯明甩甩手,女人低头扯扯裙子,“别动手动脚,下回我弄你个半身不遂,你就知道死活了。” 夏侯明嘟嘴,“小样儿,看你是女人,我才不跟你计较,换做个男人,老子打断他的腿。” “你家后头有个小巷子,出去左拐,能直达江边?” “被你发现了?”夏侯明插着腰,“哥哥这地儿好吧,隐蔽,敞亮,还有山有水,你喜欢吧?” “走吧。”女人提着那个脏荷包。 “去哪儿?” “江边,波斯集市。” 夏侯明原以为江寒衣心痒痒,喜欢逛集市,大明朝的首饰已经非常精致,很多贵妇们不喜欢波斯或者广州送来的舶来品,她们觉得外来的东西宝石太大,手工粗糙。 江寒衣对波斯集市里的东西倒是饶有兴致,夏侯明说:“看上什么,哥给你买。” 女人回头睃他一眼,“那有个小偷,注意点,别被偷钱。” “谁敢偷我......”正说着,有一女子身上的金项圈被夺走,说时迟,那时快,夏侯明一记刀柄抛过去,那偷东西的孩子被打倒在地。 夏侯明见是个孩子,本想教育几句就完事,结果那孩子转过脸来,他是个碧眼的波斯胡人,夏侯明撇嘴,“叫个主事的来,要不然我就关了你们这集市。” “哟,这位官爷好大的口气,您可知这集市开放七天是朝廷批准的,这集市每三月开放一回,朝廷都批准了,官爷怎么说关就关呢?” 出来的是个男人,说话妖妖娆娆,伸手就是兰花指,夏侯明咧嘴,他以为看见了太监。江寒衣穿着裙子在那男人身后走过,她还仰了一下头,使劲儿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