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你今夜梦不到我》 1. 第 1 章 《祝你今夜梦不到我》全本免费阅读 黎羚的新剧开播了,她饰演一具尸体。 男主角走进废弃的停尸房里,掀开厚厚的塑料膜,发现了躺在铁架床上的女尸。 惨绿色的灯管影影绰绰地笼罩着一张苍白的面容,沿着她的额角和颧骨,涂抹上了一层灰暗斑驳的鳞片。 她依然很美,只是这种美丽令人不安。 他凝视了她很久,才将塑料膜继续向下撕开。 灯光像长满青苔的冥河之水,缓慢地流过光洁的脖子、锁骨和修长的手臂,直至将她彻底吞没。 【艺人转发:嘘,#史上最美女尸#出场,追剧的小伙伴们不要被吓到哦~】 黎羚觉得文案写得很俗,不符合她的审美,所以最后冷酷地发了四个字,“转发微博”。 一个账号为9787532754335的中老年粉丝立刻私信她,“穿太少。” 黎羚看笑了。 9787532754335是她为数不多的活粉之一,她猜想对方至少是个70后,因为发言风格实在像个爱唠叨的老父亲。 最开始她也不怎么理他,可是他太锲而不舍,以至于后来黎羚都产生怜爱。 她回复对方,“下集穿更少。” 9787532754335可能有点不高兴了,没有再回复她。 第二天晚上,黎羚在十点零六分出场,她扮演的尸体被一-丝不挂地搬上了解剖台。 躺在解剖台上的女尸,像一朵被水泥浇筑的玫瑰,灰败,冶艳,死气沉沉地绽放。 黎羚觉得这场戏处理得颇有美感,但有些人恐怕欣赏不来。 十点十九分,9787532754335冷冰冰地发来两个字: “确实。” 黎羚乐不可支,将对话的截图发给经纪人,并附言:“下次能多穿点吗?” 经纪人:“可以,下次演男主的妈妈。” 黎羚顿感郁闷:“我才二十八岁,就要演妈妈了吗?” “是啊。”对方毫不客气,“就你这样红不了的,还有妈演就不错了。” 黎羚叹了口气。 “没事。”她乐观地说,“说不定这次能小红一把呢。” 黎羚今年二十八岁,依然是一名平平无奇的小演员,常年混迹于各种豆瓣都出不了分的烂剧。 新播的悬疑剧有上升期小生秦易坐镇,已是她能接到的绝世好饼。按理说这种好事轮不到她,纯粹是其他人都觉得演具艳尸太晦气。 而真正的重头戏,从明天才正式开始。 明天,剧集进入倒叙,黎羚的角色将从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变回活生生的人,秦易逝去的白月光。 第二天晚上十点,黎羚一边打开视频网站,一边暗暗期待挑剔的9787532754335被她的演技折服,从此由爹味粉转型为事业粉。 奇怪的是,她找遍全网,也没有找到播放地址。昨天还热腾腾的新剧,今天就变成飘荡在互联网的赛博幽灵。 二手鼠标不断地发出令人不安的咔哒声,黎羚盯着电脑的眼睛一眨不眨,因为太过用力,已经胀痛到要流泪。 “停播了。”电话对面,经纪人用一种接近于宣判死刑的语气告知她。 “为什么?” “秦易出事了。” 一个小时前,这位人气小生被曝出大量骇人听闻的私生活丑闻,作品全网下线。 经纪人絮絮叨叨说了很多。黎羚住在一栋老小区里,房子的隔音不佳,听电话的同时,楼上的邻居不知为什么一直在拖桌子。 木头在地板上拖动,一下又一下,发出了沉闷而刺耳的声响,像很钝的刀子割破皮肤,却流不出血。这种无处安放的钝痛,让电话另一端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微弱,好似渐渐从画面里淡出的背景音。 黎羚在原地站了许久才意识过来:她演的尸体不会复活了,她等的重头戏更不会再来。 “……好吧。”她低声说。 手机页面还停留在和9787532754335的私信。 他们的对话终止于那句“确实”,可能也再难有后续。 她永远无法向对方证明,其实自己能演的,不仅是一具穿太少的尸体。 黎羚突然有些沮丧。 - 第二天早上,黎羚下楼倒垃圾,被一群记者围住。 她素颜,眼皮微肿,穿着一套草莓熊睡衣,没睡醒的头发翘得乱七八糟。 乌泱泱一堆镜头对准她,肆无忌惮地怼着她的脸狂拍,接着一沓不堪入目的照片被递到眼前。 秦易搂着浓妆艳抹的脱.衣舞娘,鲶鱼一样地噘嘴吻对方的脸。夜店的艳灯像廉价的颜料,肆意泼了他整头整身。 他几乎不着寸缕,浑身上下被剥得只剩一条豹纹内裤。赤着的上半身被照出油腻的光泽,小腹累赘的脂肪叠成一圈圈褶皱,直视镜头的瞳孔也反射出怪异的红光,像黑夜里闪闪发亮的昆虫。 黎羚想起剧组拍戏时,有一场戏需要男主角脱掉上衣,秦易却忸忸怩怩,怎么都不肯配合,导演只好暴跳如雷地同意他找替身。 彼此她在刺骨的冰水里泡着,仰着脖子望着岸上的人进行这场漫长的争吵,每一秒钟都身如刀割。没人对她说一句,你先上来吧。 原来她之所以无法上岸,只是因为秦易羞于在镜头前展示自己的肚腩。 记者们见她盯着照片发呆,更加兴奋,长枪短炮杀到她脸上来,争先恐后地问她怎么看待秦易的丑闻。 黎羚说:“我建议他注意一下身材管理。” 记者们发出哄堂大笑。 虽然不知道这句话哪里好笑,黎羚还是抓住机会,从人群的空隙里钻出去,头也不回地跑进昏暗的单元楼。 铁门在身边砸出哐啷一声巨响,一直俯冲到 2. 第 2 章 《祝你今夜梦不到我》全本免费阅读 车开出县城,开进盘旋的山路,在茂密的山林中穿行。 云雾缭绕,天色渐渐昏沉。 山脚下汹涌的江流若隐若现,轰隆隆的怒涛声一阵阵地从远方传来。 黎羚坐在越野车后排,金静尧的助理小刘坐在她身边。 突然整辆车一个急拐弯,后排两人身躯剧烈一晃,小刘差点就歪倒在黎羚身上。 司机在前面用口音很重的普通话喊“坐稳咯”,小刘坐直起身,转头向她道歉。 “没事。”黎羚十分镇定道。 她并不是镇定,而是事态发展太快,根本还没反应过来。 昨天她还在出租屋内,悲痛于自己无法播出的新剧。 今天她就要去试金大导演的新电影了。 金静尧是谁? 拿奖拿到手软的文艺片大导,年轻、才华横溢、还低调得接近于神秘。 据说他对这部新电影也尤为重视,秘密筹备近两年。此前还没有哪一部戏,让他如此耗费心力。 小刘说:“导演的确很重视这部新作,保密的要求也很严格……” 黎羚立刻识相道:“那我不问了。” 对方却话锋一转:“不过我看你很投缘,就偷偷告诉你吧,导演要拍一部爱情片。” 黎羚:? 她想起自己昨晚恶补的导演知识里赫然有一条:金静尧的作品总是冰冷、理性、工整,缺乏感情。 他从未拍过爱情片。 “导演很有突破自己的决心。”她委婉地赞美。 小刘:“他还将亲自出演本片的男主角。” 黎羚:“……”导演的决心可能太大了一些。 倒不是说金静尧不会演戏,他的第一部戏就是自导自演,包揽了当年的最佳导演和最佳新人演员。 只是当时他演的是一名精神分裂的杀人犯,海报贴地铁里都能把小孩姐吓哭。 黎羚:“冒昧问一下,我要试的是……” “导演点名要见你的。”小刘冲她眨了眨眼,“加油吧。” 猝不及防,车又过了一个急转弯,对方像一只弱不禁风的塑料袋,朝她身上倒来。 黎羚想要扶他,却失手将他推开。 瘦弱的小刘砸出了“砰”地一声! 黎羚:“……” 她一脸歉疚地向对方道歉:“对不起,我紧张到同手同脚了。” 小刘倒是很通情达理,一边艰难地揉着肩膀,一边安慰她:“没关系,不用紧张。” “导演人很好、非常好说话的。”他十分得体地笑道。 天黑得非常快,再不多时,山里竟然下起大雨。司机不得不先将车拐进一座半山腰的村子,说等雨停再走。 三人都跟落汤鸡一样,湿淋淋地跑进村里的客栈。黎羚在一楼烤火时,听到小刘在门口讲电话。 短短三分钟里,他至少说了五句“对不起”,强调了三次“雨太大了”。 黎羚也不知道他是跟谁打电话,态度这么诚惶诚恐。 下一秒就听到对方沉痛地说:“真的对不起,导演,全部都是我的错。” 黎羚:“……” 司机也坐在她对面烤火,听到这里,投来一个颇为意味深长的眼神。 黎羚试探地问:“师傅,我听说导演人很好、非常好说话?” 司机嗤笑一声,压低声音说:“好说话?这个导演有强-暴症的。” 黎羚思考三秒,才不太确定地问:“强迫症?” “对对对,强迫症!”司机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随后从手机里翻出一张合照,“认识?” 黎羚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心说这很难有人不认识,这赫然是目前风头正劲的一线女星黄应茜。 “这是您去接她的时候拍的吗?”黎羚问。 她心中暗自高兴,盘算着之后也可以跟一姐要个签名合影。 司机说:“这是我送她走的时候拍的。” 黎羚的笑容僵在脸上:? “就前两天,我刚把她送回城。”司机煞有介事,“美女脾气不小,在我车上一路狂骂,骂了导演三个多小时。” “所以我说你们这个剧组挺有意思的啊,刚送走一个,马上又来一个。” 黎羚:“……” 完了,信息量突然有点大。 - 入夜之后,雨势依然没有变小的迹象,他们不得不在客栈里睡下。 窗外的雨水成股地沿着脏污的玻璃往下淌,黎羚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有些难以入眠。 她忍不住爬起来继续看金静尧的资料。 和其他大导演不同,金静尧拍戏其实并不钟爱明星和流量,反而更偏好那种早已过气的演员。 网上一个播放量几百万的颁奖视频,正是一名无人看好的中年演员,凭借他的一部戏爆冷夺冠。 “世界把我毁了,我以为自己再也不可能站在这里。”演员泣不成声地说,“直到金导演看到了我。” 弹幕里不断有人刷着“感动”“看哭了”“导演真好”,也有人科普了对方的坎坷经历。 此人出道多年,本是家喻户晓的童星,却在青春期被媒体围攻和造谣、在剧组被成年人霸凌,最终一蹶不振,多年来只能在二流作品里打转。 领奖台上,他用伤痕累累的那只手举起奖杯,也勇敢地在镜头前展示了自己丑陋的疤痕。 弹幕里一片唏嘘:“他差一点就变成了这个行业的牺牲品,是导演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黎羚看到这里,屏幕突然弹出一个电话,来电的是上一部刑侦剧的导演。 自从这部剧被下架以后,对方还从没有联系过她。 “晚上好,导演。”黎羚很有礼貌地说,“请问您找我有事吗?” 下一秒钟,轰炸机一般的夜店音乐,突突突地扫射了过来—— 她不得不将听筒挪开,否则马上就要被炸得粉身碎骨。 “怎么了,没事不能找你吗?”导演在电话另一边嗓音污浊、酒气醺醺地大声喊道,“你这姑娘,讲话真够生分的……” 黎羚默默地将听筒拿得更远了一点。 “……咱们好歹都一起拍了几个月的戏了,你说说,当初要不是我,谁能把这么重要的角色交给你……唉,可惜了,要不是秦易,今晚不就是咱的庆功宴了……” “是啊,太可惜了。”黎羚说,“对了导演,您还记得我叫什么吗?” “说什么傻话?你不就是那个……那个什么来着……” 导演苦思冥想了两分钟,最后说:“算了,不重要,我刚看到你那个倒垃圾的视频了,找团队设计的吧?创意挺好,就是台词太刻意了,不真实,下次有这种事你先来问问我,我也是做纪录片出身的,就那什么莱比东奖,我家好几个呢……” “好的导演。”黎羚乖巧道,“您说的是莱比锡奖吧?” 电话那边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过了一会儿,对方若无其事地说:“咱俩回头整个直播?或者抓紧热度,拍个倒垃圾微短剧,爱优腾都我熟人,各大平台随便上。” 黎羚说:“好呀导演,反正我现在没戏拍,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导演哈哈一笑:“对咯,你年纪不小了吧?快三十了?女人一过三十啊,这个戏路可就……” “过完年就三十八了。”黎羚说。 笑声突然停住,片刻后对方才干巴巴地说:“哈哈,那你保养得挺好。” 黎羚谦虚道:“还可以吧。 3. 第 3 章 《祝你今夜梦不到我》全本免费阅读 黎羚大脑一片空白,觉得自己可能还在做梦。 否则金大导演见到她以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怎么会如此地…… 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口袋,并没有摸到纽扣,今天穿的也不是草莓熊睡衣。 “衣领。”小刘在旁边小声提醒。 黎羚“哦”了一声,扒拉了一下外套,整个人傻了。 所有的扣子都扣歪了。 …… 人果然不能早上四点就起床。 山顶很冷。大风刮过。黎羚被吹成一只风中凌乱的稻草人。 摆在她面前的只剩下两个选择。 第一,乖乖听话,先将所有扣错的衣扣都解开,再重新扣好。 在这个漫长的、尴尬的过程里,金静尧可能会一直冷冷看着她,然后说,‘我不喜欢扣子都扣不好的人,像个弱智,你走吧。’ 并连回程的路费都不给报销。 黎羚决定选第二个。 她一个健步如飞,冲到了他面前,握住了对方的手。 “偶像!”她声情并茂地说,“终于见到你了,我喜欢你的电影很多年了!” 真实情况是,黎羚几乎没怎么看过他的片子。 但根据她这么多年跑剧组的经验来说,没有导演能拒绝一点小小的恭维。 金静尧缓缓低下头,看了一眼他们握住的手。 近距离看,他的长相的确英俊,只是气质过于冷硬,很容易让人心生畏惧。 黎羚反正是不怎么畏惧,还更加热情地晃了晃他的手。 或许是日出所制造的幻觉。 靡丽的光影,交叠在青年的脸上,仿佛洁白的雪山浮起一丝初生的红晕。 她突然觉得金静尧应该不是很难相处。 黎羚抓住机会向对方解释:“真的很抱歉导演,早上出门太匆忙了,以后我一定会认真检查自己的着装,扣好每一颗扣子。” 金静尧:“嗯。” 她着重强调:“我平时也很守时,从来不迟到。” “嗯。” 金静尧看着她,几乎不怎么眨眼睛。瞳色偏浅,目光无声无息,像日光下静止的冰河。 “没睡好吗?”他突然用很好听的声音问她。 黎羚简直受宠若惊。 金大导演性格不要太好,黄应茜骂了他三个多小时,那一定是黄应茜的问题。 “可能是太紧张了。”她谄媚地说,“一想到马上能和偶像第一次见面,就怎么都睡不着了。” 金静尧突然对她笑了笑,语气很沉稳地说:“第一次见面。” 他更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 大概是因为在野外站了很久,金静尧的手比她更冷。 他的手掌宽大而有力,指节处有薄茧。指尖微微收紧时,会在她的皮肤留下轻微的刺痛感。 黎羚对此没有很强烈的感受。 她的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好伟大的一张脸。 年轻导演笑起来的样子实在好看,如日光照到冰面上的裂纹,潺潺叠叠,几乎让黎羚晃到眼睛。 她不假思索地说:“哎,是啊,真是太遗憾了,怎么我今天才见到自己的偶像呢……” 金静尧将她的手甩开了。 黎羚:? 她有些措手不及。 对方已经冷淡地移开目光,“十分钟后开会。”他对小刘说。 小刘:“好的!” 他转身离开,再没有看黎羚一眼。 事后,黎羚想了很久,都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他了。 她在剧组苦等好几天,没有人来找过她试镜,旁敲侧击地问起小刘,对方只是支支吾吾地说,导演最近太忙了,请她再耐心等一等。 黎羚做演员多年,已经非常熟知这种婉拒的话术套路。 但这个人可是金静尧,他不赶她走,她是绝对不会走的。 黎羚闲来无事,又找了一些金静尧拍电影的纪录片来看。 她发现演员们对他交口称赞,夸他温柔、有礼貌,在任何时刻都非常有耐心。 他在纪录片里也的确是很温柔,很有耐心,从来不发脾气。 她可能是见到了一个假的金静尧。 “那现在怎么办呢?”经纪人忧心忡忡地说,“你那小破剧的事又闹得那么大……” 在黎羚见到金静尧的同一天,早已被封杀的秦易不知道发了什么疯,突然用小号搞了个直播,进行了一通毁灭性的爆料。 网友们闻风而至,很快扒出秦易的夜店艳照里,阴暗角落里瘫成一团烂泥的中年肿胀男子,正是该剧的导演。 丑闻由此愈演愈烈,变成一出狗咬狗的好戏。 听说导演的妻子已经请好律师,打算从他身上狠狠捞一笔了。 “不是,你先别看人笑话啊。”经纪人愁眉苦脸地说,“本来还有几部网剧找过来呢,现在都说闹太大了,算了,避避风头……” “没事的。”黎羚安慰她,“网剧和金静尧你选谁?我们不能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经纪人:“那得看他要不要你啊,这都多少天了……” “他会要我的。”黎羚坚定道。 她挂断电话,决定这就出门追杀金静尧。 - 一个人如果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上天都会帮助她。 出门不久,黎羚就遭遇了一场暴雨,被淋得浑身透湿。她想找个地方躲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被剧组征用的大剧院附近。 湿淋淋的建筑物,在沉闷的大雨中吐出巨兽般的一呼一吸。她很狼狈地跑了过来,尝试着朝剧院的后门轻轻扒拉了一下。 门开了。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有力地按着门。 因为身形太高,黎羚立刻产生一种被压制的感觉。 眼前站着的哪里是金静尧,分明是一座巨大的、闪闪发光的金矿。 “导演好。”她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我是黎羚。” 金静尧没什么表情。 他和上次见面时不太一样,头发和衣服都有些乱,家居服的扣子少了一颗,脸上还戴着一副细框的眼镜,好像没太睡醒。 黎羚笑容一僵。 完了,这小子怎么一脸懵啊,不会真的把她给忘了吧。 她往前站了一步,语气有点可怜地说:“雨太大了,导演,我可以先进来躲雨吗?” 她的衣服湿透了。 因为站得很近,呼吸像颤巍巍的雨,几乎都黏在他身上。 金静尧垂下眼,一个字都没有说,转身走了。 黎羚:? 行吧,至少门还留了道缝。 她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明知道对方比自己小了好几岁,还是毫无芥蒂地、嘴巴很甜地说“谢谢导演,你人真好”。 金静尧背对着她,脚步微有停顿,终于惜字如金地挤出三个字:“坐那儿。” 他指了指某个角落。 黎羚说“好的”。 其实她根本没看清楚他指的是哪里。房间里没开灯,非常暗,还很拥挤。 她摸黑走了好一会儿,起码被不知名的硬物撞到三次额头。 金静尧在旁边无动于衷地看着,偶尔简短地发出“左边”“右边”之类的指令,最长的一句话是“别撞到书”。 黎羚已经被撞到眼冒金星,忍不住说:“导演,可以先开灯吗?” 黑暗里响起微弱的脚步声,一根拉绳被拉动,昏黄朦胧的光线充盈着整个房间。 黎羚被吓了一跳。 因为这里实在是乱得出奇,到处都堆满了书和稿纸,从墙根一直堆到天花板,某种陈腐的、旧书页的气味,混着湿潮的雨水,朝她扑来。 “导演,您有好多书,好厉害啊。”黎羚十分虚假地赞美道。 金静尧抬眸看了她一眼,“是吗。” 她很有感情地点了点头,更加违心地说:“很温馨呢。” 再一转身,黎羚认出了方才屡次撞到自己的元凶,一张硬邦邦的、很不温馨的铁架床。 “导演,我能坐这里吗?”她报复心很强地指了指它。 “不能。”金静尧说。 黎羚:“。” 算了,她就知道。 她十分有自知之明地贴着墙根坐下,既没有碰到对方宝贝的床,也没有沾到他高贵的书。 额头还是痛,也很冷。刚才一路从暴风雨里走来,简直像迎面撞上了涨潮的浪,从头到脚都湿了。 一块毛巾突然被递到面前。 黎羚很懵地说了声“谢谢导演”,不太确定地接过它,随后对金静尧露出感激的笑容。 看来他人也没那么坏。 对方也对她笑了笑:“你为什么要用抹布擦脸。” 黎羚:? 他用鞋尖踢了踢地板,示意她看上面的水渍。 随后又指了指她手中的毛巾。 黎羚:“……” 所以,现在有个活人在你面前,又冷又湿,瑟瑟发抖。 你只想让她给你擦地板。 不是,就这种狗东西,黄应茜才骂了他三个小时? ……别说三个小时了,只要金敬尧肯找她拍戏,骂她三百个小时都可以。 黎羚一边在心里默念“这不是抹布这是金静尧的裹尸布”,一边背对着他跪到地上,认命地开始擦地。 地板很硬,水渗进湿漉漉的裤管,还硌得膝盖很疼,她不太雅观地滑了一下。 4.第 4 章 《祝你今夜梦不到我》全本免费阅读 再一次见到金大导演,仍是在那座大剧院。 门口的保安确认了黎羚的身份,她脖子上挂着一个“临时访客”的工作牌,过了两道安检和一次人脸识别。 一旁的工作人员向她解释,这将是片子的主要拍摄场地,所以安保比较严格。 “导演是个很注重隐私的人。”对方强调。 黎羚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工作人员继续介绍,这座剧院已有近百年历史,又废弃了快四十年,他们光是修复它就花费许多心思。 听起来工程量如此之大,想必账单也会很惊人,黎羚不禁问:“你们租用这座剧院,需要得到当地政府的许可吗?” 对方笑了一下,好像她问了一个很好笑的问题。 “导演把这里买下来了,你觉得呢?”他说。 黎羚:“哦。” 她猛然想起金静尧在导演之外的另一重身份,是某位福布斯榜上的企业家的小儿子。 购买一栋大山里的废弃剧院,对于他而言,想必就像买乐高玩具一样轻松。 “那你觉得导演会买点什么,送给自己的救命恩人呢?”她乐观地问。 工作人员一时没有听清:“什么?” “哈哈,没什么。” 黎羚已经远远地看见了金静尧。 她几乎没有认出他来,他穿着宽大的、有点脏的工作服,站在非常高的脚手架上,微微仰头,正十分专注地检查着什么。 亮得刺眼的灯光穿过粗大的电缆,照过年轻男人颀长的身躯,像无数根若隐若现的丝线,将整个舞台架了起来。 这一幕镜头感完美,足以媲美电影画报,但在场无人欣赏。因为这样的高度实在太危险,而导演大病初愈,下面的工作人员都一脸担忧。 这时,金静尧似乎有所察觉,很突然地扭过身来。 黎羚猝不及防,感到一道明晃晃的白光,不偏不倚地刺进自己的眼睛。 看来,金静尧并不会买礼物送给自己的救命恩人。 他只会拿光照她的眼睛。 年轻男人居高临下地,将手电筒对准了她,一直看着黎羚是如何狼狈地伸手挡住脸,甚至差点踉跄了一步,才说:“抱歉。” 他听起来并不怎么抱歉。 因为他接下来的一句话是:“你迟到了两分钟。” 黎羚:“……” 也不知道迟到两分钟,和随便拿手电筒照恩人的眼睛,哪个更没礼貌。 尽管心里骂骂咧咧,她立刻一脸关切地问他,身体恢复得如何。 金静尧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站在高处看了她一会儿,才从脚手架上下来。 他的动作很稳,脊背也仍挺直,只是病过一场,确实瘦了不少。脸颊深深凹陷,下颌骨坚硬而锋利,像一只冰冷而苍白的锥子。 这无损于他的英俊,只是让他看起来更加不好接近了。 当他直直望进她的眼睛时,她感到一种近乎摄人心魄的眩晕。 黎羚还不知道为什么今天金静尧要见她。 她希望他是来跪着求她试镜的。 上一次他发高烧,后面剧院还因为暴雨而停电,把黎羚吓得半死。 好在他的助理小刘很快赶了过来,处理了后续事宜。 现场一度兵荒马乱,黎羚从另一名工作人员口中得知,金静尧那段时间不眠不休,也没怎么吃东西,疯了一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改剧本,难怪病来如山倒。 “剧本不是定稿了吗,怎么突然又要改?”工作人员问小刘。 小刘回忆道:“就是有一天,导演跟我说十分钟后开会,后来再也没出现。” 黎羚隐约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但忘了是在哪里听过。 她向来记性一般。 金静尧高烧昏迷,被送到省城的医院里,据说还惊动了他远在国外的父母,所以被勒令至少静养一周。 黎羚每天向小刘发消息,关心导演的病情,暗示自己担心得茶饭不思。 同时因为剧组的伙食太好,不得不每天跑步,并随手拍下一些晨跑照片,发到微博上打卡。 9787532754335每一条都会点赞。 说起来很奇怪,自从黎羚进组的那天起,9787532754335就变得非常沉默,再也没有理过她。 直到金静尧出事的那天晚上。 因为被这位年轻导演说的梦话吓到了,在将他送上了救护车以后,黎羚忍不住给9787532754335发了条私信,问他是不是看过自己的每一部剧。 通常9787532754335都会秒回,但这一次他竟然隔了一天才回复她。 他十分冷酷地说:“一部都没看过。” 黎羚心领神会:每一部都看过,真的好爱她。 “那你可以背得出我的台词吗?”她又问。 9787532754335立刻道:“不可以。” 黎羚:“好吧,真的很遗憾,因为有人可以背出来我的台词,还是在梦里。” “你觉得这说明了什么呢?”她认真问道。 9787532754335沉默了很久:“可能说明他做了一个噩梦?” 黎羚:“……” 差一点忘了这个粉丝不太正常了。 从这一天起,9787532754335又活跃了起来。 不仅条条点赞,还经常发来私信,评价她穿得不够保暖、跑步的姿势不健康、没有充分热身,最离谱的是有一次指出她袜子穿反了。 怎么说呢,可能是戴着老花镜在看她发的照片,才能看得这么仔细吧。 某一天她不胜感动,终于向对方坦白,自己其实在等待一个很重要的试镜,但迟迟没有结果,有些紧张。 9787532754335说:“不要紧张。” 第二天金静尧就出院了,并且下午就提出要见她。 “那天晚上多谢你照顾。”年轻导演对她说,语气没什么情绪。 也可能是大病初愈,所以听起来他的声音才这样轻。 黎羚还没来得及说“不用谢”,他就转身走了。 ? 跑这么快赶着去投胎? 旁边一个工作人员走过来,递上两页纸。 “你好,这是剧本,试镜会在一个小时后准时开始。”对方说。 黎羚:! 她立刻满面笑容,对着金静尧离开的方向,大声说了一句:“好的,谢谢导演!” 他的脚步似乎顿了一下。 也可能是她看错了。 - 在金静尧的纪录片里,有一点是非常明确的。他对于电影质量,的确有着近乎于强迫症的高要求。 因此,哪怕只是试戏,演员也必须做全套的妆发,标准和正式拍摄没有差别。 然而黎羚在化妆间内等了很久,都没有任何人进来。 她孤零零地坐在镜前,最后只好自己拿起粉扑和刷子。 好在她的上一部剧就经常克扣经费,除了秦易自带化妆师,其他小演员都要自己负责妆发,她对此倒是并不陌生,手法相当之娴熟。 或许是错觉,黎羚时常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 可是房间里分明没有第二个人。 巨大的化妆镜里,镜中的女人眉眼细长,嘴唇却丰润。 暗绿色的长发像雨后润泽的森林,微微挑起的眼尾,也氤氲着雨季的迷雾。 光线、阴影与镜面交织成一片似真似幻的鎏金,笼罩着瘦削的背影。 她的上半身微微前倾,倚着镜面,像是要被明晃晃的镜光吃进去。 镜子背后,厚重的幕帘被不知哪里来的风吹起再落下,掀起一丝微光。 过了一会儿,黎羚去了一趟洗手间,她听到 5.第 5 章 《祝你今夜梦不到我》全本免费阅读 第一次试镜一败涂地。 黎羚觉得这全部都是金静尧的错。 他猝不及防地坐到她面前,还用一种比较奇怪的眼神看着她,才导致她最开始慌了一下,台词都念得磕磕巴巴。 善良的导演会在此处喊停,讲一讲戏,让她重新再来一遍。 恶毒的导演则会一言不发,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她。 更恶毒的导演,甚至将手搁在桌上,时不时低头看一眼腕表。 黎羚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分心地盯着那只看起来很贵的表盘。 恰好她所饰演的角色是女警,要审讯对面的犯人,就凶巴巴地说道:“眼睛别到处乱瞟!头抬起来!” 金静尧冷淡地笑了笑:“不要改台词。” 黎羚:“……导演对不起。” 他们重来了一次。 第二次,黎羚安分守己地念着台词,每一句都没有念错。 她自认为演得还可以,展现出了超群的记忆力。 但不知为何,演到后面,台下的人越来越吵,虽然听不清在说什么,但应该不是好话。 “可以了。”金静尧说。 黎羚吃了一惊,立刻停止了表演。 台下骤然变得安静。 金静尧皱起眉,不甚满意地看向她:“我是让他们不要吵。” 黎羚:“……” 下次话能说清楚点吗哥。 虽然是误会一场,但情绪一旦被打断,就很难再找回来了。最后试镜还是没再继续下去。 黎羚心里惴惴不安,试探地问:“导演,您觉得我表现得怎么样?” 金静尧:“嗯。”然后站起身走了。 黎羚:? 脑子有问题,听不懂中文? 当天晚上,黎羚辗转反侧,反复回味着金静尧说话的语气和微妙的态度,越想越觉得自己没戏了。 她忍不住发消息问小刘。 对方委婉地表示:“你试镜的时候,要是多一些自由发挥就好了。” “可是导演让我不要乱改台词。”黎羚疑惑道。 小刘:“他嘴上那么说,其实很喜欢看到演员即兴的。” 黎羚仍有些将信将疑。 过了一会儿,她收到9787532754335的消息。 他问她:“试镜了吗。” 黎羚觉得在粉丝面前还是要维护一下自己的形象,就半真半假地说:“嗯,很顺利,导演非常喜欢我,一直夸我演得特别好。” 对面:6 黎羚:? 不等她再问,他飞快地将上一条撤回,说自己打错了。 黎羚感觉中老年人应该也不知道“6”是什么意思,就没怎么放在心上。 9787532754335又说:“导演喜欢你,你呢。” 黎羚回忆着金静尧在试镜时全程半死不活的样子,阴阳怪气地说:“简直爱死他了。” 9787532754335:“不要乱说。” 黎羚:“你说得对,我只是爱他,不想他英年早逝。” 9787532754335应该很无语,又不理她了。 半夜,黎羚被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惊醒。 手机屏幕显示,现在是凌晨一点四十六分,她大惊失色,拖鞋都没穿好就冲过去开门。 只见小刘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几个工作人员,手电筒光束在黑夜里胡乱照着。 黎羚第一反应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口不择言地问:“怎么,地震了吗?” 小刘十分焦急:“黎老师,导演决定重拍下午那场戏,就等您了,咱们赶紧过去吧。” 黎羚:??? 她难以置信,低头看了一眼时间。 现在?重拍?你们家导演是不睡觉吗? 第二次试镜本该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但现在黎羚如同深夜遭遇外星人绑架,稀里糊涂地给架进了片场。 推开门的一刹那,她很受震撼:午夜的剧院灯火通明,被明晃晃的强光照得亮如白昼,仿佛从寂静的夜跳进了楚门的世界。 里面人很多,各司其职、井然有序,根本看不出是凌晨两点的片场。 黎羚一度肃然起敬,直到走进化妆间,发现化妆师的外套里是一件皱巴巴的小熊睡衣,助理的头发也乱得像鸡窝。 原来现场的大多数人,也都是半小时前刚刚从被窝里爬起来——因为导演临时起意,要重新拍一场戏。 黎羚大惊:“这、这也太……” “太帅了!”化妆师十分崇拜地说,“是的,我也觉得,导演就跟超人一样!随时都有灵感!永远不会累!” 黎羚默默吞下了未说出口的“变态”二字。 走进片场时,金静尧正在舞台上跟摄影师调整布光。 他身边几个工作人员虽然都长得人高马大,但也困得不行,一边点头一边狂打哈欠。 相比之下,年轻导演尽管脸色苍白,背影也很消瘦,一脸望去,仍是人群之中最为清隽挺拔的那个人。 因为角度原因,黎羚只能看清他的侧脸和肩。他没什么表情,显得很难以接近。 她看了最多半秒,年轻导演就察觉到她的视线,转过身来。 黎羚被冰冷的视线所捕获。 她很担心这人又要说些什么挑刺的话。 但他抿了抿唇,看她的眼神比她想象之中更加复杂和难以理解,也没有解释为什么又要找她来,只是很简单地说:“开始吧。” - 假如时间可以倒流,黎羚不会在听到“开始吧”这三个字时,内心如此感激,甚至觉得金静尧是个好人。 下午,此人还只是安静地看着她表演。 而现在,她每说完一句台词,他都要打断她,说“不行”“不够好”。 黎羚虚心求教,问他应该怎么做更好。 他并不解释,只是说:“再来一遍。” 黎羚拍了这么多年戏,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他这么不爱说话的导演。 很多时候,他好像都在扮演一名旁观者,沉默地看着她。 他的目光是评判,或者比这更深沉的东西。她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也难以从他的反应里得到答案。 念到后来,黎羚感觉自己已经十分麻木,像被乌姆里奇罚抄的可怜小哈利。 那些台词不是从她嘴里读出来,而是刻在她的手背上,每一笔都带着凄惨的血痕。 最后金大导演总算是满意了,黎羚以为这场戏过了,浑身卸下力气。 恶魔又冷不丁发出低沉的声音:“肩膀不要动。” “腰再挺直一点。” 黎羚:“…………” 同一场戏,同样的台词、动作,来来回回,循环往复。 黎羚嘴唇干裂,嗓子都哑了。 金静尧还不允许她喝水,美其名曰这样镜头里看起来更真实。 四个多小时拍下来,黎羚自觉精神状态还算稳定,无非是变态怎么说,她就怎么做。 但旁边的工作人员,已是一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压力怪状态。 摄影师眼里爬满红血丝,每场间隙争分夺秒滴眼药水。化妆师一脸英勇就义地扑上来补妆,几把刷子挥舞得虎虎生风。 又一条拍下来,金静尧还是不满意。 “你的脸没有吃到光。”他说。 黎羚假装自己已经累到听不懂人话,非常无知地问:“那我要怎么做啊,导演?” 她以为他会和之前一样,不作任何回应。 然而金静尧静静地看着她,说了一声“抱歉”,径直站起身。 黎羚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向自己道歉。 直到她眼睁睁地看着年轻男人朝自己俯下身,手指碰到她的脸,并没 6.第 6 章 《祝你今夜梦不到我》全本免费阅读 剧院后台一片哗然。 “噗”的一声,制片主任的茶水泼到了监视器屏幕上。 只有小刘站在角落里,露出阴险而得逞的笑容。 笨蛋终于上钩了。 小刘并非一个普通的助理。他是金静尧的表弟。 就在不久以前,他还曾利用自己的职权之便,偷偷将朋友秦易的资料塞进了待试镜名单里。 不过很快就被选角导演发现,直接踢出来了。 后来秦易出事了,他很难过。他决定为自己的好兄弟报仇。 一开始,小刘倒是不敢轻举妄动,甚至以为黎羚是什么不能惹的大人物。 毕竟表哥让他坐了足足五个小时的车,亲自去镇上的火车站接她。如此劳师动众,黄应茜都没这种待遇。 不过后来据他观察,黎羚应该也没什么了不起,否则表哥不会见了她第一面,就将她晾在一边不闻不问。 他决定要给黎羚安排一个最惨的死法。 而众所周知,导演最讨厌的事,就是有人改他的剧本。 哪怕一个语气词也不行。 可想而知,黎羚这种胆大妄为的小演员,下场应当会更加惨烈。 蛰伏了这么多天,就为了现在的这一刻,小刘心中战歌高昂、狼烟四起,已经响起了大战前的激烈擂鼓声。 擂鼓声又敲了一会儿,片场始终安静,预料之中的大戏并没有上演。 小刘:?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身后的其他人:“你们觉得她……” “这个演员不错哈。”选角导演说,“重拍了一晚上,状态竟然还这么好。” 小刘:“不是,她刚把导演按下去了……” “是啊,很有力量啊,很有爆发力。”另一个人说。 小刘张口结舌:“她改了导演的剧本……” “改剧本怎么了,演员即兴不是很正常吗?她让这个角色的质感更有层次了。” “是我的错觉吗。”一身肌肉的摄影师助理弱弱地插嘴道,“导演跟这个女演员对戏还挺有火花的,就是,有点内个嗑到了……” 小刘:“……”不堪入耳,不能再听了。 他很崩溃地喊出声:“你们不要胡说八道了啊!” “小刘,你没听出来么?”制片主任在后面捧着茶杯,矜持一笑,“他们就是想选一个敢揍导演的人。” 小刘:“……”这里不是哥谭。 很烦,真的很烦,他不满地推了推副导演:“快喊卡。” 副导演愣住:“可是,导演还没发话。” “还发什么话?表哥都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了!”小刘气若游丝地说。 “啊、啊,也是。”副导演好像还没缓过来,一脸呆滞地拿起对讲机—— “卡。” 被黎羚按在掌下的年轻导演,立刻冷不丁地挣开了桎梏,扣住她的手腕。 他转过头,眼神直直地看向摄影机。 像一根冰冷而锋利的铁丝,渗进毛孔和血管。 来了! 小刘摩拳擦掌,重新变得兴奋。 金静尧:“谁让你们喊卡的。” ? 小刘觉得自己应该是幻听了。 他手脚发软,转头看向身后的其他人。 一部分人嗑得更加欲-仙欲死,另一部分人则恢复理智,面面相觑。副导演尤其弱小可怜无助,直接将对讲机塞进小刘的手里。 小刘:“……” 他干巴巴地对着对讲机说道:“导演你听错了,没人喊卡,是副导演嗓子不舒服。” 副导演:“……” 年轻导演却仿佛已失去耐心,微笑着说:“是吗。” 他的语气温和,神情和平时并无太大差别,但熟悉他的人都很清楚,这已是对方不高兴的表现。 小刘突然喉咙发痒,怎么都说不出那个“是”。 紧张的汗水从他的额角滑落下来,他很懵,大脑一片空白,甚至产生一种荒唐的错觉: 其实表哥什么都知道。 以前他不管,是因为他不在乎。 但这里是他的片场。没有他的许可,任何事都不可能发生。 他很害怕,但是又说不话来,结结巴巴地一直道歉。 金大导演抬起右手,很缓慢地按了按眉心,还要再说些什么,却感觉到另一只手被轻轻地牵动了。 他目光微顿,偏过脸。 他的左手还扣着黎羚的手腕。 他的手比她大很多,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是会被粉丝吹捧为“性冷淡”的类型。 但此刻它看起来很用力,手背淡青色的血管很明显,展现出年轻男性的力量感。 而被他扣住的手则很纤细,像洁白的藤蔓,或者柔软的羽毛。 很难想象在不久以前,这只手还压在他的脖子上。 这样想着,金静尧不自觉又用力了几分。 黎羚应该是觉得有点疼了,但还是很坚强地指了指对讲机,讪笑道:“导演,您继续。” 他们的距离贴得很近。 金静尧低下头,黎羚则仰起脸,他的目光像深潭,令她望见自己的倒影。 他微微地垂着眼,突然对黎羚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 “你觉得自己表现怎么样?”他问她。 黎羚试探地说:“还……还可以?” “还没打够。”金静尧温和地评价。 黎羚:“……” 好可怕。他怎么无条件扫射每一个人。 她强装镇定地解释:“不是的导演,您别误会,我没有那个意思。”又很可怜地说,“我以为您不让他们喊停,是还想看我继续演下去……” “我是不喜欢他们自作主张。”金静尧语气平淡地说。 这个自作主张的“他们”里可能也包括了她。他好像在点她。 黎羚神情一滞,悲伤道:“好的导演,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不过我刚才那么演,是有原因的……” 她话锋一转,开始讲一些废话文学,对角色进行长篇大论的分析,以试图合理化刚才揍他的行为。 一些笨比导演会信以为真,并夸她做了很多功课,对角色钻研很透彻。 金静尧说:“就两页剧本,能编这么多。” 黎羚:“……” 这种鬼话是真的接不下去了哈。 因为过于悲痛,她没有注意到,导演至今没有放开自己的手。 他们的皮肤相连。陌生的、跳动的脉搏停留在他的掌心之下,像是一条川流不息的河。 而她说话时嘴唇微张,十分红润,几近艳丽。令人产生采撷和破坏的欲望。 金静尧神情平静得近乎于晦暗。他定定地看了她很久,才转身走下舞台。 他一直走到后台。 后台的气氛还很微妙复杂,主创团队们都紧紧地盯着导演。 副导演坐在监视器前,弱弱地问:“导演,昨天晚上那些没用上的拍摄素材,要先剪掉吗?” 金静尧说:“全发给我。” - 事后,黎羚才从副导演口中得知,昨天晚上其实并非试镜,而是正式拍摄。 换而言之,她其实在第一次试镜之后,就被录用了。 她真的可以出演金静尧的新电影了。 她给9787532754335发消息:“我的试镜成功了[大哭][大哭][大哭][大哭][大哭]” 9787532754335:“哦。” 他好冷淡。 黎羚这样想着,不小心点进了9787532754335的主页。 他不怎么发微博,一般都是给她点赞,除了给她点赞,还是给她点赞。 不过就在今天早上,9787532754335还点赞了一条其他的微博。 【人体雕塑中的手:清纯与性感并存】 ? 什么乱七八糟的。 - 当天晚上,黎羚从副导演手中拿到了剧本。 故事以倒叙的形式展开 7.第 7 章 《祝你今夜梦不到我》全本免费阅读 黎羚一整晚都没有睡好。 女主角,还一人分饰两角。 她自己都没有这样的信心,金静尧怎么会对她如此盲目自信。 她怀疑他是上次发烧把脑子烧坏了。 那天晚上,黎羚做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梦。她被湿淋淋的树藤缠住,树藤一路向上、向上,将她送到树冠的最高处。 视线穿透了整座树林,她得以与当空的满月对视。月光将她浸润。如此寥阔,如此寂静。 但平静的时间不过须臾。树藤开始一寸寸收紧,令她几乎无法呼吸。尖利的刺扎进皮肤,汩汩地吸饱她的血液。向上需要付出代价,代价就是她自己。 月亮被压缩成一层薄薄的皮,被人蛮横地撕裂了。整个天空都变成一双眼睛,一张脸,一种无法被定义的凝视。 ——那个审讯桌对面的年轻男人。 ——他整夜看着她,直到太阳再一次升起。 黎羚从噩梦中醒来,窗户大敞着,阳光倾泻而下,而她满头冷汗。 一旁的笔记本电脑还在播放着金静尧的电影,已经循环播放了一整夜。她吓得一哆嗦,立刻点了暂停。 出道至今,这位大导演只出演过一部影片,就是他自导自演的处-女作。 据说这是因为当时他还是一个没名气的学生,请不起更好的演员。 乍一听是很励志,直到导演又说,为了节省成本,整部电影都是在他自己家里拍的。 而他的家是一个巨大的山间别墅,有13间卧室、两个游泳池和一个私人动物园。 简单来说就是,黎羚玩模拟人生都不会盖这么大的房子,太费手了。 金静尧在片中扮演一名精神分裂的杀人犯。 看完电影,大多数人都会认同,他是一位天才的演员,才能够游刃有余地在角色的两种人格之间切换:温和善良的富家公子,和没有感情的天生恶魔。 尤其他对于后者的诠释,不仅冷酷、完美,还有一种纯洁的殉道感。 黎羚笔记本电脑上的画面,恰好定格在凶手杀人后的一幕。 戴着白手套的、修长的手,缓缓抚摸过死者青白的身体,指尖流连于暗红的创口。 灯坏了,一时明一时暗,反而有种异样的妖艳感。像暗光吐出蛇信,舔-舐着干涸的血。 影评人在评论音轨里说:“我注意到了一个细节,凶手每次杀人都会戴上白手套,导演这样设计,是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吗?” “没什么用意。”金静尧说,“我不太能碰到别人。” 黎羚莫名觉得,他说这句话的语气,也平静得很像一个变态。 也许这位大导演之所以找不到其他人来出演自己的新片,也是因为他的变态凶手形象过于深入人心。 黎羚回忆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自己就握住了对方的手——现在看来,这样做是有些太过鲁莽了。 好在当时金静尧并没有表现出很大的排斥。 他应该也早就克服了这个问题。 她又看了一眼剧本——里面的确有大量的肢体接触,抚摸,拥抱,甚至于亲吻。 黎羚悻悻然地移开了视线。 - 拿到剧本的第二天起,黎羚就开始为角色做准备。 她打算为阿玲写一篇人物小传,特意去片场找了金静尧。 工作人员告诉他,导演正在“周竟的地下室”里。这个场景是由剧院后台的一个杂物间改出来的。 黎羚一进去就愣住了,她没想到自己早就来过。 在不久前的暴雨天,黎羚正是在这里撞见了发着高烧的年轻导演,还照顾了他一小半晚上。 原来她以为导演是有什么怪癖,喜欢躲在垃圾堆里写作。 现在看来,这个人的怪癖还要更严重一点。 他竟然住在片场。 和当时相比,杂物间看起来更加凌乱了。地上铺着轨道,角落里摆着摄影机和灯架,来来回回的工作人员都尽量侧着身子,生怕撞到了什么。 而金静尧正坐在铁架床边,手边放着一只很旧的工具箱,低头很专注地修着一台坏掉的无人机。 他的指节宽大,手指则异常地灵巧。 黎羚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对方这俨然专业修理工的状态。 一个有些古怪的想法钻进她的大脑:这个人年纪不大,却好像一直都很沉迷于修复一些损坏的东西。 就像剧本里的周竟对待阿玲。 金静尧抬起头,淡淡瞥她一眼。 刚看完对方演的电影,近距离面对这双缺乏感情的、过于淡漠的琥珀色眼睛,黎羚仍觉得有些紧张。 她紧张而不失礼貌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哦。”金静尧说,“然后呢。” 黎羚更加拘谨地说:“就是,导演,我想问一下,周竟和阿玲为什么会分手呢?” 她自认为是问了一个非常合情合理、切中要害的问题。 然而金静尧瞥了瞥她,很没有礼貌地反问:“你不知道?” 黎羚简直一头雾水:“啊?导演,我怎么会知道?” 剧本又不是她写的。 金静尧:“不知道就出去。” 然后继续低下头修他的破无人机。 黎羚:“…………” “好的,导演,那我走了,您加油哦。”她非常友好地说,还帮他带上了门。 这就是电影正式开机以前,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为了近距离地观察被截肢的病人,黎羚被安排去附近的医院做了两周多的义工。 意外的是,她在这里简直如鱼得水,不仅和病房里的病人们打成一片,还有一位阔太家属王小姐,想要高薪聘请她做父亲的私人护工。 算了算年薪,竟然比自己拍戏拿的片酬还要多。 黎羚:“……” 说实话,有点难以拒绝。 正当她还处在道德的挣扎之中,突然有一个声音喊她:“黎羚?” 黎羚很懵地抬起头,发现一名打扮精致的陌生女性,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边。 “你是黎羚吗?”对方不太确定地问道,“你现在是在……做护工?” “不会吧。”她身边穿西装的男人啧啧称奇,“人家不应该是大明星吗?” 黎羚恍然,对两人露出友好的营业笑容:“你们好,签名还是合影?” “你不认识我老婆了?”男人脸色一变。 黎羚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们见过吗?” 她是真的忘了。 她向来记性非常差。 但男人的表情变得十分凝重,甚至开始上手摸他老婆的脸:“不可能呀老婆,你这两个月不是才刚做了热玛吉水光超声炮……” 黎羚好心提醒:“鼻子上的假体很脆弱,不能这么捏的。” 女人立刻脸色大变,“啪”的一声打飞了丈夫的手。 她小心翼翼地确认了鼻子的情况,这才转过头来,对黎羚和颜悦色地说:“黎羚,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九年前的那部片子,我们一起参加了试镜。” “是啊,要不是我老婆退出了,哪里轮得到你?”男人得意洋洋地抢白道。 女人推了推他,十分尴尬地说:“老公你别瞎说,跟我没关系,导演一开始相中的就是黎羚。” 她对黎羚露出一个不太自然的微笑:“黎羚,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对你说声谢谢,当年我们一起上训练班,你帮了我很多,我一直都记得导演说,你是非常有天赋的演员,只可惜你……” “所以啊老婆,我都跟你说了多少遍,当年让你退出,就是一个非常正确的决定。”男人又抢白,“你看那什么大导演,大电影,也没什么了不起啊。片子拍了又 8.第 8 章 《祝你今夜梦不到我》全本免费阅读 直到坐上导演的越野车,黎羚仍在意犹未尽地回味着方才那精彩绝伦的一幕。 为了平复心情,她拿出手机刷了一会儿,发现9787532754335这几周时不时发来私信,问她过得怎么样。 因为做护工忙得昏天暗地,黎羚一条都没有回复。 心情很好的她,终于拨冗给对方发了三个大拇指。 金静尧正在启动越野车,动作突然停了一下。 “导演,怎么了?”黎羚问。 “没什么。”他低头看了一眼手机,面无表情地说道。 车开了,她又说:“导演,您亲自来接我啊?” 金静尧转过头来,有点冷淡地看了她一眼。 一辆巨大的卡车从旁边经过,导致路况出现了片刻的混乱。旁边有车在按喇叭,鸣笛声隔着玻璃变成了迟钝的噪音。 他似乎说了什么,但完全被鸣笛声给盖住了。 天色昏沉,年轻男人的脸也完全被黑暗覆盖,像沉在月球的背面。不知过多久,才被临街的广告牌照得亮了起来。 “导演,您刚才说话了吗?我没听清。”黎羚问。 金静尧:“我说你想多了。” “……好的。” 黎羚本以为他们会直接回剧组,没想到车反而在往市中心开。因为方才的前车之鉴,她不敢再多问,直到她眼睁睁地看着越野车开进了一家看起来很洋气的夜店的地下车库。 黎羚有点傻眼:“导演,这……” “下车。”金静尧说,“有人要请你吃饭。” 黎羚问他是谁。 “问题比你还多的人。”他说。 黎羚:“……” 夜店外面看着洋气,一进门就成了叙利亚战损风。连电梯都仿佛工地里的升降机,一个晃晃悠悠的铁盒子,在几条粗大的链子之间穿行。 他们一直搭到最高层。 黎羚好奇地向下看,地下的舞池里,无数人在扭动着身躯,就像是显微镜里那些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细菌,不断在幻灯片上游来游去。 年轻导演站在她旁边,仍是面无表情,脊背挺直。和舞池里扭曲的人相比,端庄得如同一具安静的尸体。 也许是错觉,黎羚总觉得他自从进入夜店开始,就变得有一些微妙的紧绷。 他们走进了包间,一个男人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错愕地看了一眼手表:“怎么来这么早?” 金静尧说:“不想浪费时间。” 对方嘲笑他:“跟院长见面很浪费时间吗?” 他转头看向黎羚,笑眯眯地向她伸出手,主动要和她握手:“你好,我是麦鸿诚。” 业内很少有人不认识麦鸿诚,他是大制片人,也是金静尧的御用合作伙伴,从第一部戏就在这位年轻导演身边保驾护航。 黎羚正要伸手回握,不知道为什么,对方又很突兀地将手收了回去。 她愣了一下,抬头看到麦鸿诚还是很热情地对自己笑,只好也回以若无其事的微笑。 和沉默寡言的金大导演相比,麦鸿诚的确要健谈许多,黎羚和他聊得很开心。另外,夜店的青酱意面做得也很好吃。虽然她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他们要特意跑到一家夜店吃意面。 只是,金大导演今晚好像是太过沉默了。 他几乎没怎么吃东西。 即使制片人或者黎羚找他说话,他也有些心不在焉,像是比平时要慢半拍的样子。 黎羚正想要问他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服务生敲门进来送甜品。 对方弯腰摆盘的时候,好像不小心碰到了金静尧的手指。 这是一个非常细微的、不经意的动作,假如黎羚不是恰巧在关注着金静尧,应该也不会注意到。 在当时,年轻男人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和平时一样毫无波澜。 但服务生一离开房间,他立刻站起身去了洗手间。 他很久都没有回来。 黎羚假装关切地问:“导演没事吧?” “没事的。”麦鸿诚耸了耸肩,一副习以为常的语气,“他有点强迫症,不太喜欢这种场合,人太多了。” “所以他的强迫症还没好吗?”黎羚疑惑地回忆道,“但是在片场的时候……” 其实她是想说,在片场的时候,自己好几次碰到过对方的手了。 但麦似乎理解错了她的意思:“他喜欢在片场抱着一些脏兮兮的破玩意儿修?是这样的,这个人很怪,不嫌东西脏,就是嫌人脏。” “不信你看我待会儿找他借外套,他肯定让我滚。” 黎羚似懂非懂,决定将话题岔开:“既然如此,导演今晚为什么要来这里?” “谁知道,平时谁叫他他都不来的。”麦鸿诚说,“好像今晚有个乐队来演出,他说想看,叫什么euphoria?” 麦鸿诚从旁边翻出一张宣传海报来给黎羚看。 黎羚怔了一下:“这是我以前最喜欢的乐队。” euphoria是一个非常小众的乐队,她有一阵儿经常在微博上分享他们的歌,但因为听众寥寥,近几年这个乐队一直处于半隐退的状态。 没想到今晚竟然在这里碰上了,黎羚将海报捧在心口,幸福地说:“太好了,真是太有缘分了。” “是啊。”制片人意味深长地说,“真巧呢。” 过了一会儿,金静尧还是没有回来,麦鸿诚倒了杯威士忌,向后仰靠在真皮沙发上。 夜店的光线昏暗不明,他看向黎羚的眼神,也生出几分微妙与复杂的审视。 “你真的要拍这部戏吗,黎小姐?”他冷不丁地问黎羚,“你好肯定?” 麦鸿诚虽然是香港人,之前讲话几乎都听不出口音,这时才暴露出来。 黎羚心里一跳,察觉到对方态度的变化,本能地说出一些冠冕堂皇的客气话:“当然了,我非常感谢导演给我这么宝贵的机会……” 麦鸿诚笑着摇了摇头:“你看过剧本了吧?” 黎羚点头。 “你觉得怎么样?” 其实黎羚本可以像上次敷衍副导演一样,说几句假话,最后却委婉地说:“是有一点……压抑。” “岂止压抑,我当年看完第一稿,简直大受惊吓,想帮他请psychiatrist。”麦鸿诚表情很夸张地说。 黎羚被他逗出笑,又听对方继续解释:“这个剧本是好多年以前写的。静尧学生时代的作品。” “当时他并不成熟,生活也没有现在这样顺遂,所以有时候会产生一些很尖锐的想法。这剧本……也可以这样说,承载了他最黑暗、最不健康的情绪。” 黎羚说:“我还没有看过完整的剧本。” “好几年了。”麦鸿诚又喝了一口酒,“他改过好多版结尾,一直都不满意。” “那为什么还要拍?” “从市场的角度,我的确不赞成他拍,很多人都不赞成。”麦鸿诚意味深长地说,“但是作为朋友,也许只有拍过了、走出来,他才能够成长。” 他站起身来,帮黎羚也倒了一杯威士忌:“黎小姐,我把他交给你了。” 就算是开玩笑,这句话也太重了。 黎羚有些犹豫地握着杯子,不知道该回应什么,房间门突然被推开。 走廊的灯光丝丝缕缕地倾泻进来。 浮动的光影慢慢映照过年轻男人的脸,仿佛海平面的光线,短暂地掠过海底沉睡的巨大城市。 “你们在说什么。”金静尧站在门口,十分平静地问。 麦鸿诚毫不尴尬,笑眯眯地说:“我在同黎小姐分享你的秘密。” “黎小姐,你知道么,导演小时候很靓的。”他背过身,其实是偷偷跟黎羚眨了眨眼。 黎羚:? “他妈妈最中意把他打扮成洋娃娃,幼儿园的男生天天为他打架,他家还有一整个房间都用来放毛绒公仔……你想不想看看他四岁穿裙子的相片?” 黎羚感觉自己快被金静尧的眼神杀死了。 她很有求生欲地说“不用了”。 “那好吧。”麦鸿诚很遗憾地说,“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黎羚表示自己并不是很想听。 然而对方声音压低几分,叙述也变得更加肉麻:“导演他呢,十几岁暗恋过一个女仔,可惜连她签名都不敢去要,所以就……” “说够了吗。”金静尧打断了他。 他的神情淡漠,语气和平时也并没有分别。目光却已经冷得接近于愠怒。 麦鸿诚嘿嘿笑了两声,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好好好,我不说了。” 其实黎羚只听到了这段话的前半段,麦生说话的语速实在是太快了 9.第 9 章 《祝你今夜梦不到我》全本免费阅读 ? 怎么还来真的。 黎羚张口结舌,错愕地抬起头:“这这这……不合适吧导演?” 金静尧平静地说:“你想签胸-口。” 哈哈,她还真想。 黎羚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不着痕迹地视线下移。 上次她就知道,有些人虽然看起来瘦,其实手感很不错。 在阿姨饶有兴致的注视下,黎羚大义凛然地按住了金静尧的……手腕。 签就签,谁怕谁—— 嘶。他的体温好高。 脉搏跳得也很快。 是坏掉了吗。 黎羚忍不住小声问:“导演,你还好吗?没发烧吧?” 金静尧冷冷瞥她:“快点。” 后面的人还在往前挤,他几乎要靠到她身上来了。 即使戴着口罩,也能够明显感觉到,对方已经被烦得要死了。 黎羚说:“哦哦,好的,马上。” 也就嘴上说说而已。 她故意坏心眼地,拿笔尖勾了一下过于明显的青色血管。 “签这里可以吧?”她超有礼貌地问。 被她按住的脉搏好像跳得更快了。 黎羚疑心这是一种传染病,否则为什么她自己的心跳也快了起来。 咚咚咚。咚咚咚。非常有力的跳动。自上而下,牵动整个身体。 光线幽暗了几分,年轻男人垂下眼睛,脸色苍白近乎病态,睫毛在眼底打下一片阴影。 他的身体还在源源不断地向外散发着热气,明明眼神是那么冰冷,像没有温度的大理石。 黎羚不敢再看他。 她决定见好就收,飞快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由于速度过快,下笔又不能太重,字迹几乎难以辨认。 金静尧低下头看了一眼:“字真丑。” 还是被骂了,黎羚假装没听见:“下一位。” 她猜想导演应该很快就将手腕上的丑字给洗掉了。 只是由于帽衫过于宽大,袖口盖住了手腕,后来黎羚一直没有找到证据。 - 重新回到剧组之后,黎羚发现工作人员的态度对自己微妙地好了不少。 起先她以为这是自己用精湛的演技征服了所有人,后来得知是试镜那天的事情传遍了剧组。 黎羚已经第三次在厕所里听到有人绘声绘色地描述:“那天早上我就在片场,亲眼看着她把导演的头发揪起来,照着桌子一顿哐哐哐猛砸!” 虽说每一次听到的版本都不同,但这个版本的确是最刺激的。 她听得津津有味,偷偷说:“打得好!” 对方深受鼓励,得意地继续:“导演被她按在桌上,当场就给逼着在演员合同上按了血手印,并扬言如果不按的话,直接就把他的头……” 黎羚推开厕所的门,与手舞足蹈的小刘眼神交汇。 对方一脸惊恐地看着她,十分尴尬地从嘴里吐出了最后几个字:“……头打爆。” 黎羚眼睛一亮:“刘老师,原来你在这里,我找了你好久。” 刘老师脸色僵硬:“找我有什么事吗?” “之前试镜你真的帮了我好多,都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才好了。”黎羚真诚地说,“如果不是你建议我……” 刘老师突然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咳嗽。他低下头,假装若无其事地整理了一下身上穿着的清洁服。 ? 怎么导演助理的工作内容还包括扫厕所吗。 黎羚有些困惑地问:“刘老师,你也在体验生活?” 小刘干笑两声,拎着手中的清洁工具,作势就要推门进去,被旁边的人一把拦住:“你疯了?那是女厕所!” “咚”的一声,对方一头撞到门上,听起来非常疼。 同伴在后面苦口婆心地说:“你看看你,都干了快三周了,还天天犯这种低级错误……” 黎羚一头雾水地回到了片场。 今天通告单上两场戏,上午是男主角周竟的单人戏份。 周竟只是一名最底层的临时演员,大多数时候都没什么正经工作,每天被人使唤来使唤去。 剧团出了新作品,票卖得不太好,他穿上笨重的玩偶服,扮成公仔出去派传单。 雨越下越大,玩具熊的毛发淋得湿透了,软趴趴地贴在身上。他笨拙地用自己的手掌护着传单,四处张望。等了很久,都没有一个人经过。 过了一会儿,副导演喊了卡,金静尧来看监视器。 他摘下头套,果然额头上都是汗,头发也湿了,可想而知有多么闷热。 有人提议要不要让替身来,金静尧摇头拒绝,又将头套戴上了。 这个镜头在电影里或许只会出现几秒钟,当天却拍了足足四个小时。 黎羚被他的敬业深深打动,虽然上午没有自己的戏,还是坐在监视器旁边认真读剧本。 但其实剧本的台词她早已经背得滚瓜烂熟。 于是她开始练习自己的签名。 “你在做什么。”巨大的玩偶熊站在她背后,声音闷闷地说。 黎羚吓了一跳,泰若自若地合上剧本,微笑道:“导演,我来片场学习。” 玩偶熊摘下头套,露出汗涔涔的一张英俊的脸。 “来片场练字。”他语气不太善良地说。 黎羚讨好一笑,找了另一张白纸,洋洋洒洒签上名字,还画上了爱心:“导演,我的字有变好看吗。” 金静尧看都没有看,就将这张纸从中间撕开,丢进垃圾桶里。 他转过头,没什么表情地告诉副导演:“清一下场。” 黎羚觉得自己的心也被丢进了垃圾桶里。 太好了,垃圾桶里的心幸福地说,明天早上可以多睡几个小时了。 第二天早上六点半,黎羚被副导演的电话准时叫醒。对方问她怎么还没来片场。 黎羚十分迷茫地说:“上午没有我的通告。” “那你就不来了?”对方嗓音压得很低,凶巴巴地质问她。 黎羚怀疑自己没睡醒,副导演平时说话也这么凶吗。 “那个,”她有点愣地说,“导演不是说,片场不要有闲杂人等。” 电话那边安静片刻,对方的态度和缓下来,轻言细语地说:“您可能理解错了,导演的性格是非常和善的,他一直鼓励我们在片场多多交流学习,培养出互相启发、互相促进、兼容并包的氛围……” 黎羚差一点又听睡着了。 片场的气氛并没有很兼容并包,她在厕所门口偶遇小刘,对方忙得满头大汗,一边拖地一边对她抱怨: “导演今天心情不好,大家压力都很大,隔一会儿就有人跑厕所里摸鱼,害得我地总是拖不干净。” 黎羚:“……” 小刘又说:“昨天晚上片场好像遇到小偷了,垃圾桶被人翻得乱七八糟。” “丢了什么东西吗?”她关切地问。 “没有啊。”小刘纳闷地说,“摄影器材什么的都没有碰,就是把垃圾桶全都翻了一遍。” “查监控了吗?” “那个人好像很有经验,专挑监控死角。”小刘悻悻地说,“搞不好是个阴险的老手。” 厕所的门开了,两人纷纷挺直腰板:“导演好。” 金静尧很冷漠,目不斜视。 小刘鼓起勇气走上前:“导演,那个,之前说好做满一个月……” “再加一个月。”对方说。 小刘:??? - 下午是一场黎羚和金静尧的对手戏。 山里的天气波诡云谲,开机前不久下起了雨,副导演问要不要等一等,金静尧却说不用。 他坐在监视器前,临时修改了分镜剧本,很快就重新发给了各部门的人。 黎羚不得不在滂沱的大雨里躺下。 吸饱了水的泥土过于湿滑,仿佛在迟缓地下陷,将她整个人掩埋进去。黎羚身体平躺,双目紧闭,狂暴的雨水冲刷过她的脸,尖锐的草根一下下地擦着她的脚踝。 一切的声音都被吞没了。摄影机转动的声音。工作人员微弱的呼吸。 脚步声生长出来。 它很沉重,很缓慢,像雨林里古老而蛮荒的心脏,有力地跳动。 一个巨大的影子,完全罩住了她的脸。 穿着玩偶套装的金静尧,放下了手中的传单,将地上的女人横抱了起来。 第一次被抱起来的时候,黎羚感慨年轻人体力真好,动作很稳,很有安全感。 第十次被抱起来的时候,黎羚想问金静尧是不是在拿她健身。 “导演,我真的快吐了。”黎羚虚弱地说。 金静尧冷冷地说:“这条过了。” 年轻男人十分轻松地抱着她,一路走进了地下室里。 摄影机跟在身后,拍摄这个长镜头。 玩偶熊抱着缺少一条腿的女人,走过幽暗的走廊。她的小腿因他的动作而一晃一晃,楼梯发出颤颤巍巍的响动,但他的脚步始终很稳。< 10.第 10 章 《祝你今夜梦不到我》全本免费阅读 没有人知道金静尧在洗手间里做了些什么。 临时厕所工小刘被请过来,极不情愿地敲了敲门:“哥,是我。” “滚。”门背后的人说。 小刘一脸受伤地拿着清洁工具离开了。 又过去很久,导演才面无表情地走出浴室。 黎羚注意到他的脸色很白,几乎像没有血色的石膏像。 副导演问:“导演,我们还需要重拍吗?” 金静尧:“嗯,我来拍。” 其他人都很惊讶地看着他。 “您打算亲自掌镜?”副导演难以置信地确认。 金静尧转身去背斯坦尼康,又戴上了监听耳机。灯光组跟去做调整,副导演则让人将替身演员叫来。 替身演员幸福得快要昏过去。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一次看到导演拿起摄影机。”他难掩激动地对黎羚说,“我听说金导本来立志成为一名职业摄影师,后来因缘际会,才开始拍电影。” 黎羚:“呃,前几天美术组的人还跟我说,他从小就展现出了高超的绘画天赋,三岁逛遍卢浮宫,五岁对梵蒂冈如数家珍,乌菲兹就是他的第二个家……” “他们肯定是乱讲!”对方气鼓鼓地说道,“何巍你知道吧?” 黎羚怔了一下才道:“何巍……不是死了很多年了吗。” “那人家当年也是享誉影坛的大导演。”替身演员得意洋洋地说,“我们金导出道以前,就给何巍做过助理摄影师了,厉害吧?” “厉害。”黎羚相当自然地竖起大拇指,又向对方打听,“他们合作的是哪部片子?” “这我还真不知道。”对方思忖,“不过算算金导的年纪,应该是何巍晚期的片子吧?也许是他的遗作?” 黎羚听到“遗作”二字,表情微微一变,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说:“这样啊。” 她想了想,又笑着说:“那不是很巧吗?” 替身演员:“什么很巧?” “没什么。”黎羚轻描淡写道。 演员被叫去候场,但黎羚一直有些心神不宁。刚刚一开机,就被导演喊了停。 “你在想什么。”金静尧心平气和地问她。 “对不起导演。”她避开他的视线,“我们再来一条。” 他细细地打量她,目光仿佛化作一种没有形体的丝线,深深地探进她的大脑。 “五分钟。”他最后说。 黎羚怀疑金静尧是被人附身了,否则怎么突然这么好说话。 “谢谢导演。”她对他笑了笑。 “四分三十秒。” 黎羚:“……” 五分钟后,拍摄重新开始。 黎羚平躺在床上,闭上双眼。 摄影机在转动,玩偶熊小心翼翼地抚上她的脸。一切都很顺利,按部就班。 突然,她产生一种更为强烈的、被注视的感觉。 那似乎并非来自于与她对戏的男演员。 而出自越来越逼近的摄影机。 机器运转的噪声贴在黎羚耳边,仿佛一种野蛮的呼吸。她几乎可以感知到,黑色的、硕大无朋的镜头,如同一颗肿-胀充血的眼球,是如何没有感情地逼视着自己。 金静尧再一次喊了“卡”,黎羚立刻睁开眼,下意识道:“对不起导演,我是不是又……” 她撞进了年轻导演的视线里。 “你没有问题。”他十分冷静地说道,转头看向另一个人。 有问题的是那位替身演员,他的动作不够准确。 也可能是金静尧过于严苛和追求完美,要求对方必须毫厘不差。 在他的指导之下,他们反复地调整动作和角度,又试了好几条。 黎羚不得不一次次将脸洗干净,再重新弄脏。 她甚至觉得,如果可以的话,金静尧会想要拿一把尺来丈量自己的脸。 再沿着她的轮廓,划分出清晰的区域、实线和虚线。 将她的面容,像一张空白的纸一样涂满。 他极富耐心地教导另一个人如何弄脏她。 但实际上,在整个拍摄的过程里,似乎从来没有谁真正触碰到了这位女演员。 导演不允许任何人这样做。 包括他自己。 - 这个由导演亲自掌镜的镜头,最终获得了众人的一致好评。 镜头非常、非常之逼近,以至于会让人感受到一种过分亲密的侵入感。 女主角的五官几乎占据了画面的全部。光线微妙地渗入一角,一寸寸地照亮她皮肤上滑落的雨水。停在她脸上的那只手仿佛只是虚化的阴影,影影绰绰,因此不再重要。 是摄影师在用镜头去触碰她。 被注视就是一种污染。 看见,定格,就是最危险的抚摸。 - 接下来的这一段时间里,黎羚终于见到了导演纪录片里的那个金静尧。 他拍戏的速度不快,但节奏很精准。 虽然要求极高,至少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他也并非那种沉迷于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类型。他对于拍摄的每一个工种都了解颇深,且不介意亲力亲为。 或许这也是为什么,虽然金静尧表面上冷淡、专制,剧组的大多数人却并不反感。因为他并不以权威自居,而是将所有人都视为平等的伙伴。 必须承认,此人之所以年纪轻轻就能做到如此成就,的确有其原因。 但让黎羚觉得奇怪的是,他们明明在拍同一部电影,见面的机会却越来越少。 为了加快进度,剧组最近都是分A组和B组拍摄。但凡不涉及金静尧的戏,他立刻躲进导演工作间。 甚至于,即使与黎羚的对手戏,也有一部分交由那位年轻的替身演员来完成。 而黎羚今天要拍的这一场戏,阿玲第一次从昏迷中醒来,金静尧还是不在现场。 - 阿玲浑浑噩噩地睁开眼,恰好看到一只巨大的怪物背对着自己,从楼梯上走下来。 她浑身战栗了起来,捂着嘴,极力地克制自己的呼吸。 怪物却似乎察觉到什么,朝她凑近了过来。 她吓得几乎要尖叫出声——奇特的脸一点点放大,直到她发现停在面前的,不过是一只脏兮兮的玩偶熊。 玩偶熊脸上的皮毛都打结了,大大的黑眼珠,也像两块磨损很严重的毛玻璃,雾蒙蒙地倒映出阿玲的面容。 “你是?”她有些困惑地说。 玩偶熊不说话,指了指她的腿。 阿玲脸色一变,不太自然地扯起嘴角:“怎么了,没见过少一条腿的人吗?” 对方沉默地看着她。 “很丑吧。”阿玲“哈”了一声,讥诮地说,“其实跟你比,我才更像怪物。” 玩偶熊摇了摇头,给她比了个很笨的爱心,好像在说她很可爱。 阿玲“噗呲”一声笑出来。 她作势要去摘他的头套,被他躲开了。 他站起身。 阿玲躺在床上,凝视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她说:“别装了,周竟,我知道是你。” 玩偶熊没什么反应,摇摇晃晃地推开门出去。背影很落寞,像是已经被主人遗弃,要自己跳进垃圾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