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偈》 1. 叶垂宫墙 《菩提偈》全本免费阅读 天正月,临近岁尾,长安已经很冷了。 城南明德门的正脊上停歇着一只苍鹰,偏头审视这座历经十三朝的古城。鹰眼转动,逐次映出鳞次栉比的一百零八坊,青瓦泥墙,街衢纵横……长安的里坊,每一处都横平竖直,每一处都如出一辙。 忽见一抹秾丽的颜色闯入眼底,它随即振开双翼,猛地俯冲而下,直冲朱雀大道尽头。因为速度极快,两掖的坊院向后飞逝,牵扯出丝缕般的,青灰色的残影。近了、近了…红墙黛瓦后的重檐飞甍,刺天高阙上的彩绘鲜明,在寒冬笼罩下也不显得萧索,一如三十年前建成时那样,无上恢弘。 那里,便是大周最威严的所在了。 太极宫里有一条汉白玉铺就的横街,东西走向,宏阔非常。一行黄门托着漆盘从承天门上过来,这是殿中省负责运送命妇冠服的内侍,预备往后宫去。 忽闻一声鹰唳划过顶空,凄长哀婉,内侍们恍若未闻,还是那副垂首敛目的样子。只有末尾刚进宫的小黄门耐不住好奇,小心翼翼地抬眼,细微的动作,正好被领头的少监拿住了。 眼风似刃,杀至他的面门,他赶忙低下头,手上力道因为畏惧加重,盘沿游雕的夔凤纹狠狠压进了手心。 大概是碍于还有差事未办,裴少监并未立时责罚他,只用那尖利的嗓子提醒:“都给我听好了,娘子们的冠服各有品级,只此一套,可没什么替换一说。少了颗钮子断了根丝线,拿你们眼珠子来补。” 内侍们闻言一凛,愈发呵下腰去,更不敢错眼张望了。 裴少监冷哼一声,回过头来时,分隔前朝后/庭的安仁门已经近在眼前。 尚衣局冠服的分送,一向是依着尊卑次序来。昨日已将两后的礼衣送妥,剩下的便是十七位娘子。这些娘子之中,又以贵妃地位最尊崇,因此甫入后/庭,裴少监径直把人引去了淑景殿。 当今贵妃母家姓韦,乃京兆望族之一。其兄因翊戴有功,授检校中书令,加封勋国公。这位国公爷胸有韬略,颇受圣人1倚重,今年春奉命北上抵御突厥,至今未归。 兄妹俩正是圣恩隆重的时候,等闲怠慢不得。淑景殿外的裴少监搓了搓冻僵的手,亲自接过黄门手里漆盘,堆起一个恭顺却不谄媚的笑脸,正待跨进门槛的时候,不妨冲出个披发素衣的人来,和他迎头相撞。 这一撞太狠,漆盘不慎脱手飞出,金钗锦衣散落满地。混乱之中,少监被撞得晕头转向,待要看清对方面目时,那人早已消失在夹道尽头。 变故突如其来,一众黄门都被吓得愣住,个个状若木鸡。少监气急败坏地拍腿呵斥:“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拾起来!”说罢望向那人离去的方向,正当满心狐疑猜测之际,门内又追出来一帮惶惶不安的宫人,其中一个他倒认得,是贵妃身边的司帐。 向来从容有度的司帐也顾不得举止了,脚下跑得生风,惨白着脸喃喃:“不好了,不好了……” 少监诧然,一把拽住了从面前跑过的小宫人:“到底出什么事了?” 小宫人惊惶道:“前朝递消息进来,国公爷领兵追敌,在燕然山中了敌军圈套,折损了五万兵马。逃回来的郎将说国公爷收受敌贿,与敌将里应外合,设局诱我军深入,见事情败露便畏罪潜逃突厥。夫人2急得没办法,只好素服面圣,要替兄长,替韦氏抵罪。” 消息传得很快,殿中省的人前脚从淑景殿出来,后脚各宫便有所风闻了。大概是女人的天性使然,遇事便喜欢追根究底。裴少监送衣的时候,还得应付娘子们隐晦的打探,半日下来实在是身心俱疲。 昭庆殿里,殿中省的小黄门一字排开,往上托举手中的精美华服,供上首端坐的冯婕妤过目。 冯婕妤揣着暖袖,轻描淡写地扫了眼,便对一旁侍立的少监笑道:“查验倒是不必的,少监办事,我是一百个放心,外头天寒地冻,劳动少监亲自送来,辛苦了。” 裴少监自然不敢领受,谦卑笑道:“这是臣的分内,原就是应当,娘子无需介怀。” 婕妤听后微微一笑,示意贴身女官递红绸利市,语调分外客气:“少监一路辛苦,这一点心意还请收下,回去吃碗羊羹祛祛寒。” 贵人的赏赍是万不能推辞的,少监再三道谢后双手接过,便等着婕妤问话,原以为她也会委婉探听些什么,可她只是无声静坐,像一株不惹尘埃的净莲。 这位冯婕妤,倒与别的娘子有些不同,裴少监心中感叹,随即叉手请退:“今日实在不得闲,望娘子容臣告退,待臣另择吉日,再来与娘子请安。” 婕妤含笑颔首,他朝她躬了下腰,转身一个扬手,殿中省的人便顺着来路鱼贯而出,然而身后的婕妤忽然又开了口:“你留下,伺候我试衣裳,倘或有不合身的地方,替我传话给尚衣局,加急改一改尺寸,免得到时在太后和中宫跟前失了礼数。” 走了一程的裴少监回头看,是那个不懂规矩的小黄门被叫住了。他张了张嘴,本想举荐一个手脚麻利知进退的,可转念又想,毕竟是婕妤钦点,伺候得好坏也赖不到他身上来,因此并未多言,却行退了出去。 殿中省的人走了,只余小黄门托着翟衣,伶仃站在殿上。身边的女官把殿里侍立的人遣出去,冯婕妤这才细细打量他。年纪不大,面孔青涩,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纯质无害的脸了。 她问:“在淑景殿,可曾瞧见了什么?” 小黄门如实作答:“韦夫人跣足披发,一身素衣,臣见她一路往东,大约是上甘露殿求情去了。” 通敌叛国,这可不是一般的罪责,纵使圣人有意偏私,面对臣工铺天盖地的联名谏言,也只能秉公处置。冯婕妤没再追问,顺水人情般惋惜了几句,然后便沉默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暖袖镶边的狐毛。 过了很久她才想起什么:“你兄嫂和两个侄子,我已经派人安顿好了。进了宫便没有回头路,往后尽心当差才是要紧,你家中的杂务,自有人帮忙料理。” 至于如何料理,权看他听不听话,能不能为己所用了。小黄门听出了话里的深意,颤声应是。临走前不忘给她磕头,两手扶地叩首下去,前额触及殿上铺设的茵毯,悄无声息。 小黄门退下了,冯婕妤起身走到窗前眺望,隔了好久唤来她的贴身女官,问:“你觉得,宅家3会怎么处置韦氏?” 怎么处置?国律上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长意欠身道:“按律主事者,男丁十五以上者斩,其余徙三千里,流放岭南。女眷不足花甲者,革籍为奴,以充掖庭。”逐渐压低了嗓音,“前朝哀帝苛政,兵乱四起,韦裕随宅家南征北战,战绩彪炳。宅家登极后论功行赏,他也是功居一等。倘或宅家瞧在当年出生入死的份上,法外容情,倒也不至于落得这样惨淡的下场。” “女眷充入掖庭……”婕妤最在意的是这个,“我记得勋国公膝下只有一女,是么?也不知道多大了。” 都说侄辈像姑,韦贵妃是难得一见的美人,那小娘子青出于蓝也说不定。长意明白主子的心思,笑道:“确实有这么一位女郎,听说才七岁呢。纵是生得再好,不过上八年十载,恐怕也成不了气候。” 如此说来,倒是她杞人忧天了,冯婕妤自嘲地笑了笑,又道:“也怪可怜的,国公夫人身怀六甲,过几日就要坐草了。”言罢转身从窗口挪开,这时外面寒风乍起,有什么乘风扑进来,扑在面颊上,泛起一丝微凉。回头往外看,漫天细雪纷扬下坠,原来是下雪了。 舒心的笑点缀在唇角,她轻轻感叹:“多好的雪啊……” 这是垂拱二年的头一场雪。 — 雪卷进流风里,在天地间缠绵回旋。偶有几粒失去风的借力飘到檐下,摇曳下坠的时候,被一只素手展开接住了。 细小的一点白,在掌心短暂停留,很快便被体温消融。透过这铺天盖地的雪,她恍惚记起了初入宫的那天,也是在这样的一个雪日。 当年事发后,抄家的旨意来得很快,天策军奉命包围勋国公宅,宣诏的郎中站在堂上,细数阿耶的罪状—— “韦裕外结敌将,蔑弃国恩,叛逃突厥,不孝不忠。朕尚念其前绪,容以……裕在身官爵,并宜削除;着其妻女,籍没为奴,配入掖庭。” 那时的她,不太听得懂诏书的含义,然而郎中每念出一个字,阿娘的脸便灰败一分,最后急火攻心致使难产,诞下死婴后血崩而亡。 彼时她年幼,孤身入了禁中,也是懵懂着过日子。只记得阿娘 2. 碧树银台 《菩提偈》全本免费阅读 白缬也看见了,纳罕道:“瞧着像六王宫里的守敬。六王率折威军东征高句丽,他不替主子守好门户,来这里干什么?” 他行色匆匆,看神情似乎不大妙,莫不是六王那头出岔子了?两人面面相觑,哪里还有闲心品茶,捧来殿外积雪浇在炭火上,归置好一切后便赶往正殿。 太后畏寒,每到入冬,厚棉帘子便从殿门上一重一重垂挂至内寝,隔绝了内外视听。然而越往里走,那斥责之声便愈发清晰。 明音的心高高悬起来,脚步不禁加快,行至最后一面帘子前,就着缝隙朝里头探看一眼。灯烛照耀下,隐隐见太后在十二花神画屏后坐着,四周围满了垂首听训的宫人。 她转过身,朝白缬摇了摇头。 她们来得不是时候,贸然闯入只会火上浇油。思来想去,还是退到了槅间里,那里正好听得见内间的说话声。 “那贼婢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亏得你现在才发现,你这执事官当得可是太滋润了些?日后六王开宗建府,把家宅交由你这样的人来掌管,那还了得!” 外面偷听的人不明所以,跪在缠枝纹茵毯上的人却在太后的责问里弯下腰去,额头抵触的毯面柔软,守敬忙声道:“殿下息怒,实在是那董氏借职务之便监守自盗,令臣防不胜防。董氏奸猾,显眼的器物她从来不碰,只偷诸如香囊、金银冠子、腰饰等可贴身夹带的,她私运出宫后未去当铺,而是贩售给外邦商人,长安城每日进出的外邦人有数千之众,人多货杂,那些丢失的器具,恐怕……恐怕追回不得了。” 他来时,太后才上罢妆。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描绘着红唇细眉,动怒时愈发显得气势凌人。战战兢兢,紧紧闭上双眼,只听头顶落下一声冷笑:“她倒是聪明,禁中的用具都是内样,她敢卖,只怕民间也没人敢接手。” 大约是想震慑那些暗藏坏心的宫人,太后起身踱步,不紧不慢,垂地的袍裾也随之逶迤。审视的目光从在场的每一个人脸上扫过,太后的嗓音极具威严:“董氏身为明义殿典饰,食君之禄,却在大内行窃,藐视天威,如今人赃并获,按宫规处置,原是该杖毙的。不过眼下年关将至,六王又在外领兵,这当口不宜见血,就赏她二十笞杖罢,打完后撵出宫去,任她自生自灭。“说着调转目光看向跪伏在地的守敬,“你自小就跟了六王,我若罚你过重,他回朝后恐会伤情。若不罚你,这宫规便如儿戏,难以令人信服。莫如这样,你即刻卸任明义殿主事一职,回内侍省从头做起,好好学学规矩。” 守敬深知自己这回犯了大错,告饶的话难以启齿,只得叩首伏地:“臣渎职失责,甘愿领罚。” 执事官管束宫人不力,罪在其次,根源还在董氏身上,而董氏又归属在尚衣局底下……太后势必要连根整治这番乱象,肃容道:“那尚衣局竟成了吃干饭的衙门,底下宫人品行不端,管事素日不纠禁就罢了,居然还把人送到主子跟前伺候。还有殿中省,就是这样监掌六局的吗?在其位不能谋其政,莫如趁早让贤得好!” 横竖就是一通训诫,因为一人之罪,从下至上牵连了不少人。 槅间里的人听了半晌,大概也拼凑出个首尾来。 白缬唏嘘不已:“那个董内人,我和她还打过两回交道,彼时觉得她为人和煦谦恭,谁知道私下竟做出如此不堪的事来,果真应了那句知人知面不知心。唉,可惜了守敬,好容易从小黄门走到今天这步……” 宫中人心就是这样的深不可测,仅凭两回交道,如何也看不透精心雕琢的伪装。 明音倒很庆幸,好在只是失窃,并不是战事上出了差池。轻吁一口气,起先的紧张一扫而空,袖中紧攥的手指也慢慢伸展开,手心蓄积的汗碰上凛冽的空气,又冷又腻。 她思绪飘渺站在那儿,白缬瞧出了端倪,忍不住笑问:“我唱了半天的独台戏,你也不应声,这是怎么了?人在曹营心在汉,神魂都飞到六王身边去了。” 明音茫然转过头来,醒神之后有些恼她揶揄,嗔怨着叫了声“白姐姐”。 白缬依旧自顾自地说笑:“咱们这群内人里头,就属你同六王最亲近。他幼时养在含象殿,太后派你去近身侍奉他,足足侍奉了八年。你俩是青梅竹马的小儿女,若放在坊间,早就谱成佳话了。” 所谓的六王,只是宫中的便称,按封号应称为晋王。他是中宫唯一的儿子,却不是圣人的嫡长子,为何会养在太后身边呢?这里头且有一段故事。 那样动荡的年月里,时时都充满变数,也许今日还在庙堂上俯首称臣,明朝便龙袍加身,坐拥江山了,当今圣人便是如此。他本是前朝外戚,时任晋阳留守,元配夫人过世后,又续娶了当时的宗室县主为妻。后逢天下大乱,圣人举兵而起,夺取天下后追尊元配为文献皇后,册封元配之子为太子,而那位续弦的县主,即是眼下的中宫。 皇后是前朝宗室女,且又为圣人诞育一子,这在前朝余孽眼中,岂不是复国的现成幌子吗?许多古板的大臣对此颇有微词,常在朝堂谏言,伏请圣人废后,另立中宫,最终都被圣人压了下来。大约是出于避嫌的缘故,皇后自此便将幼子送至太后身边鞠养,也算是万般无奈下对朝臣步步紧逼的妥协和退让。 六王比她小三岁,细论起来,他是她看着长大的。八年的朝夕相伴,两人已经情同手足。所以对于白缬的打趣,她坦荡得很,一同笑了起来:“你仔细些,同我顽笑便罢了,让外人听见,少不得扣你一顶媚主争宠的帽子。” 话音方落,便见一个小宫人在门外探头探脑:“两位姐姐怎么躲在这儿,张司衣正找你们呢。” 可见这宫中处处隔墙有耳,有些话还真不能乱说,两人无奈且庆幸地对视一眼,规整好衣冠便入了内寝。 那厢太后穿戴整齐,在八仙桌前落坐,明音她们上前敛衽为礼,随后退至一旁侍立。 矮脚案上玉漏嘀嗒,这个时辰该进早膳了。门上宫人高高褰起帘栊,尚食引领奉膳局的内侍鱼贯而入,侍膳内人绑缚起袖子上前布菜。各色饮食摆放在精美的银器上,经过一双双纤纤细手的转运,宛如流觞曲水般,轻而稳地放在太后面前。 可惜太后今日似乎胃口不佳,略用了几口便停了筷箸,命人把满桌菜肴撤下去,一面拿手巾揩嘴,一面嗟叹道:“青奴1这孩子,和他兄长们很不同。如今朝纲稳定,四海升平,哪个公子王孙不爱过闲散日子,投壶打马,吟诗作赋,这些都无可厚非。倒是他,十几岁的小郎君,正该是肆意玩乐的年纪,偏要请旨出征。沙场上,往来的都是真刀真枪,倘或有个闪失…… 3. 闲刀错剪 《菩提偈》全本免费阅读 叱罗氏对这个结果不可置信,太后却很满意这样的安排,对明音道:“你曾在六王身边侍奉多年,应当很清楚他的食住习惯,想来上手也快。去罢,差事办好了,回头自有重赏。” 明音从容领命,侍奉太后进佛堂后便退出来,一直忙碌到晚上太后就寝,才有闲暇把余下几日的差事交接给其他宫人。 下值后回到掖庭宫的住所,和她一屋同住的内人已经歇下了。堂屋中间燃了火盆,暖流烘得她手上作痒,万分难耐。忍住抓挠的冲动,明音走到屏风后洗漱换衣,然后坐到镜前拆发。 禁中有品级的女官,皆要作男儿妆扮,穿各色团领袍子,头上戴幞头。她抬手解开系带,皂色软巾立时散开,轻轻揭下来,露出底下鸦青的发,以及额上一粒窄细的,甲盖长短的红痕。 这是她从娘胎带来的胎记,不偏不倚就在眉心,远观就如时下精巧的花钿一样。阿娘说她是神佛托生,来红尘修行的,所以她的名字源自十二圆觉之一,取教益众生,明辨是非善恶之意。 在她九岁那年,信佛的太后听说了此事,认定她眉间的印记是福象显现,且又可怜她一个士族出身的贵女在掖庭供人驱使,便让掖庭局使把她调到自己宫中陪侍六王。 她拿手抚了抚眉心,重重旧忆纷至沓来,可惜,宫人没有那么多时间伤春悲秋,明日还有一堆事等着她铺排,两三下收拾妥当便上床安置了。 一夜安寝,次日卯时二刻穿衣起身,一屋的谢内人从被卧里抬起头来,迷迷糊糊说:“你昨晚子时才回来,怎么不多睡会儿?” 明音正在系领钮,怕惊醒其他熟睡的人,压低声音道:“不睡了,今日事多。”说着歉然一笑,“我吵着你了吗?对不住了,回头请你吃水盆羊肉。” 谢内人瓮声应了,视线朦胧中看见她抬手掸平肩头褶皱,转身出了门。 天色尚早,明音挑灯打伞,迎风冒雪横穿西内苑,从右银台门入大明宫,明义殿就在含象殿以北。 其实按国朝的礼制,除皇太子外,诸皇子年满十五便要出阁1,或是在长安坊院内建府,或是外刺封地。毕竟宫廷中除了朝臣和官署的那片天地,便是嫔御起居的场所,皇子与庶母若是不巧碰见了,自会生出许多尴尬和不便来。当然此事亦有例外,因太后特爱,六王至今仍长住宫禁,并未建府别居。 行至殿门前抬伞远望,檐下宫灯摇曳,有人在那片斑斓的光影下拢手静立。见她来,忙下了丹墀朝她揖手:“韦内人胜常2。”一边接过她手里的伞,替她高高撑在头顶,笑道:“长远未见,前阵子听说内人荣升典衣,小人给内人道喜了。” 这小内侍常随六王上含象殿走动,因此和她还算熟络,明音说话也不那么拿捏分寸了,颔首一笑:“许久不见,景业。” 景业把她往殿里引,感慨道:“可不是吗,主子一走一整年,咱们这些内官出行受限,纵是想上含象殿拜会内人,也寻不见正经由头呐。” 说话间进了正殿,叙旧到此为止,接下来就该干正事了。 明音不像许多年长的女官,上来就疾言厉色,急于给人立规矩,她让景业把所有人都召入殿内,用那种一贯轻柔的声调,逐字逐句地说:“六大王回宫在即,我奉太后之令,执掌明义殿内外事务。我年纪不大,又是头一回主事,倘或行止上有失当的地方,诸位尽可当面指正,我无不领受。这几日,还请诸位与我通力协作,各司其职,等大王回来,不说能讨得主子欢心,好歹要尽到各自的职责才是。” 底下的宫女内侍道喏,她颔首道:“下去罢。” 执事官管教宫人之余,兼顾料理阖宫的账务。待人都散了,明音走到长案后坐下,抬头问景业:“明义殿日常的用度出纳,可有登载造册?拿来我瞧瞧。” 景业说有,转头吩咐下去,很快便有小黄门抱了三个上锁的漆木匣子进来,排放在案上,景业躬身上前,将匣盖一一打开:“明义殿日用的文书记录,都在里头了。” 明音道好,探手取过一本泛黄的账册翻看。 她侧过身,对着案上烛台举起账本,一页一页看得仔细,也看得她眉头越蹙越深,最后奇道:“灯烛和薪炭,怎么能归到食具的名目下呢?”说着抬手指着一行小楷示意景业看,“还有这一栏,‘元和四年,大秦贡降真香十枚,圣人分赏诸子,晋王得其二’。据我所知,那年大秦国与我朝关系交恶,并没有向禁中朝贡,那这降真香,又是从何而来?” 她定定望着景业,平日那么柔光潋滟的一双眼睛,一旦充满质问,目光便如刀刃般锐利逼人,直慑人心。景业平常只负责六王出行仪仗的铺排,无权过问这些账目,支支吾吾了半晌,还是答不上来。 明音面色不虞,随手把这一沓乱账丢回匣子内,斜眼一乜,边上几个侍立的小黄门更是手足无措,头脸涨得通红。也是,他们年纪尚小,向来唯上命是从,还没那个胆子,敢在账目上弄虚作假。是以她松软了眉眼,温声道:“传令各司,让其在职的女官内侍,核对好各自掌管的器物数目,如果缺了什么,如实禀报到我这里来。再有,找几个笔墨尚可的黄门待命,这账,我得重新汇一遍。” 几个小黄门如蒙大赦,囫囵应个是,匆匆退了下去。心中暗自咂舌,难怪太后会派这位来,瞧着长得那么美,说话也温声细语,原以为是个好通融的主儿,没想到办起差事来铁面无私,一点也不近人情。 不过韦内人确实很有才干,按着她的吩咐做事,准不会出错。天光放亮,大殿窗扉悉数洞开,黄柏案纵向排出去两行,格局就像崇文馆里皇子们的书案一样,只是这回执笔的是黄门,案上平摊的是账本。见万事俱备了,明音方踱着悠闲的步子转到案后,倚着扶手坐下来,一壁磨墨铺纸,一壁道:“让人都进来罢!”一旁的景业听令应喏,忙去殿外传话了。 把有关人等叫进来当面对账,这样的手段不可不谓强硬,当然成效亦是极佳。才过了三日,明义殿的账目厘得清清楚楚,甚至多出一笔可观的盈余来。期间含象殿的尚宫受命前来视察,结果连素来挑剔的尚宫也点头不迭,分外满意,回去禀明太后,太后对她自是赞赏有加。 及到六王回宫前夕,明义殿一切如常。冬日昼短,午后伏在案上打个盹,醒来抬头看窗外,天色又暗了下来。 宫人陆续进殿掌灯,明音起身去内寝,里面有女官在铺设帐幄,做六王回朝前最后的准备,见她来了纷纷行礼。她报以清 4. 君子万年 《菩提偈》全本免费阅读 丹陛上下跪倒了一大片,百步之外的宫门大开,一队开路的兵勇从门外涌入,在中路两侧押刀伫立,很快便见一身武将装扮的晋王从中道尽头阔步而来。青袍内侍在前方倒退引路,他双目如炬,直视前方,周身覆盖的鳞甲与腰间的横刀间或相击,发出兵戈特有的,摧金断玉的声响。 明音随众跪在人群中,待那琅琅的甲胄声从她面前飘过时,她方才开口:“含象殿典衣韦氏,奉太后之令恭迎大王回宫,太后有言,大王奔波劳苦,请大王沐浴焚香,稍事休息,晚间再过含象殿用膳。” 他闻声驻足,侧首一顾,面前的人跪伏在地,虽然从小宫人升为有衔的女官,襦裙换作了男子的袍衫,可那匀停的身姿,还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惊讶于她的出现,也无需多问,跪在一旁的景业垂头耷脑着将明义殿的变故禀白了,怏怏道:“殿下嫌臣等办事不力,特此遣了韦内人督管御下。” 宫人盗窃,账目亏空,每一条都是骇人听闻的大罪,景业捏着一颗心,垂手扫膝,预备承接主子的雷霆震怒,结果六王只是淡淡嗯了一声,让跪迎的人都起来。 明音起身时,正对上兜鍪下的那张脸。不过一年未见罢了,竟觉得有些陌生,仿佛不曾认识过这个人。 犹记得大军开拔东征的前一日,他来含象殿辞别太后,彼时他养尊处优,举手投足透着天家的棣棣威仪,以及少年郎的天质自然。眼下却不然,倒不是说容貌上有多大的变化,而是一种气度,沙场饮血,磨砺心性,他比以前更沉稳,也更坚定了。 四目陡然相对,彼此都有短暂的失措。明音很快敛神,向他揖礼,他牵动了下唇角,并未多言,举步去殿中洗尘。 明音随后入内,他已脱下甲胄,只着贴身的素白褶袴,接过宫人递来的袍子往肩上一披,漫步踱到胡床前坐下洗脸。明音惦记着回含象殿复命的事,便越过来往忙碌的人影上前请退,却未得到他的回应。 大概是没听清罢!她这样想,踌躇着是否要重述一遍。却听他说不忙:“待会儿你随我一同过去。” 她只好应是,自顾自朝他欠身,敛袖退了下去。 大约在廊檐下站了两炷香的时辰,身后帘子一扬,一个侍女出来传唤她:“内人,大王有请。” 侍女引她入梢间,李崇符坐于镜前,梳头娘子正为他束发,他大概是已经沐浴过了,先前随意披挂在肩的襕袍,这会齐整地穿在身上,瞥见铜镜里她的倒影,问:“洗个脸的功夫,你怎么跑出去了,外面天冷,难道你不怕冻吗?” 明音一时语滞:“奴……”暗道才说他稳重了,没想到一开口,还是那么孩子气。 难道你不怕冻吗?依稀记得很久之前,他也说过这句话。他八岁那年冬,城阳大长公主薨于兴化坊公主宅内,太后的妯娌虽多,却只与城阳大主最为要好。大主发丧那日,太后携他出宫亲临吊唁。当时大雪纷飞,明音在队伍中扶车前行,忽然马车窗扉被人推开,一个扎满小髻的脑袋探出来,对她大喊:“你怎么还不上车,难道你不怕冷吗?” 冷是自然怕的,却叫她怎么说才好呢……苦于没有应对的答案,明音一脸为难。 李崇符一直在窥望她的神色,端稳的姑娘偶尔局促起来,就显得尤为可爱。他目色含笑,满足于这小小的“语言调戏”而带来的结果,就连长途跋涉后积攒一身的疲乏,此时也荡然无存了。 转眼看回镜中的自己,梳头内人的技艺高超,那指尖灵快地翻飞绾绕,满头发丝在她手中束成利落的髻子。欲为他加冠,他却抬手一挡,亲手接过冠子,戴端之后系好颌下组缨,转头问明音:“好了吗?” 明音从上到下细看了几眼,见冠子戴得不偏不倚,便诚挚地点头:“很好。” 一句客套般的夸赞,却让他眼底笑意蔓延至眉梢。心情大好,连问的那句“什么时辰了?”都显得喜气十足。 景业看了眼更漏,回来躬身道:“回大王,申正时分了。” 他想了想,道:“今晚宅家在麟德殿起筵,犒赏东伐的将帅们,顺便宴请文武百官,我身为主将自然不好缺席,恐怕不能侍奉大母进膳了。莫如现在就过去罢,略坐上一个时辰,陪她老人家说说话。” 不待他吩咐,底下有眼力的小黄门立马呵腰,碎步出去报信了。 彼时太后正在抄经,闻言便搁下毫笔,步履匆匆赶到檐下,翘首以盼着,见人一来便遥遥张臂相迎,呼道:“青奴,我的儿啊……” 李崇符大步到了阶前,撩袍下跪,向上揖礼:“儿不孝,这一年远游在外,未能在大母膝下侍奉,特来向大母请罪了。”说罢深深叩拜下去。 太后生怕这一拜把孙子磕坏似的,忙架住他的肩膀扶起来,不错眼地打量他,看到最后竟不敢相认了,哀哭道:“我养得那么好的孩子,送到军里历练一回,不知受了多少伤,瘦了,也憔悴了。”话到此处哽咽难言,泣不成声。 六王一手虚抚太后背脊,好言抚慰,女官们也纷纷劝解。明音望着这骨肉相聚的画面,心中的五味杂陈难以言说,被至亲惦念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她似乎已经快忘了。 终于,太后在六王与诸女官的抚慰下平复了心绪,忍泪展颐:“这段日子我未有一夜安眠,怕睁眼醒来就会迎来噩耗,总算是佛祖保佑,你能平安回来就好……”一壁握住六王微凉的手,“走,进去吃盏热茶暖身子,上半年湖州新供了顾渚紫笋入宫,吃口很不错,叫她们煎与你尝尝。” 茶室设在东暖阁里,六王伴着太后沿着游廊过去,一面闲谈:“北地气候苦寒,虽不及南边锦绣繁华,好在山林绵亘,盛产人参和紫貂皮。儿命底下郎中各寻了两箱,已遣人送到尚服局和太医署。紫貂做成暖兜,暖披;人参按古法炮制成药酒,这个时节正好用得上。待一应办妥当了,儿再给大母送来。” 他如此有心,太后满意得很,笑道:“外头行军风餐露宿,本就辛苦,你一头操劳军务,一头记挂着家里,真是难为我儿了。” 说笑着进了茶室, 5. 檀郎谢女 《菩提偈》全本免费阅读 无论如何,好歹算是应下了。太后也不再说其他,捻了颗蜜饯含入口中,除去茶汤残留的苦涩。咽下蜜饯,正当要和他提一提整治宫务的事,他却先声道:“儿宫里的事,底下内侍已经同儿说了。” 太后顺势问:“你心里可有对策?” 孩子一年大似一年,往后总归是要出宫建府的,因此太后也愿意听一听他的主张。 “儿来前深思熟虑了一回,董氏之所以敢做盗窃的勾当,是因为儿走后,宫里没了镇得住她们的人,这才纵得她们胆大包天,犯上欺主。至于如何整治,无非是杀鸡儆猴,明正典刑,往后再严加管束,只是……如今儿在军中担着实职,常在官署校场几头来回奔走。朝政尚且忙不过来,实在无暇顾及这类琐碎杂事。” 他说得在理,太后频频颔首:“此时不必你亲自去做,交给底下安排便是。” 六王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假作为难,适时一叹:“难就难在安排上,此前儿的宫务交由守敬打理,因为他渎职的缘故,大母让他重回内侍省好好历练一番,儿本想,没了守敬也不碍的,再提拔一人任执事就是,可是挑来选去,着实挑不出可委以重任的人手。” 竟怪了,按着王爵规制,明义殿上下的衹应人有七十人之众,竟难找出一个得力的人吗? “这好办。”太后道,“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能人,让王尚宫往内侍省跑一趟,挑个可靠的拨到你宫里,如何?” 可他却否决了这个提议:“也不必如此麻烦。”略微停顿,又道,“儿的意思是,大母宫中的内人经过严苛的调理,做事稳妥,且都是信得过的,儿索性就从大母这里讨人,倒省去许多手脚。” 兜兜转转说到这里,太后总算听出了他的醉翁之意,这哪里是无人可用,分明是从想她这里讨一个贤内助回去。与尚宫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太后笑问:“你既然开这个口,大母没有不应允的,只是依你之见,从我身边挑几个最合适呢?三个?五个?” 李崇符忙说不,太后讶道:“还不够吗?总不能把大母的宫人都掏挖过去罢!” 这话引得宫婢们掩面偷笑,明音也不禁莞尔。 此前太后忧心他行房过早,败坏身子,迎娶王妃后闹亏空,因此严禁宫女侍奉枕席。所以六王不曾纳过姬妾,与身边的女官也从无逾越之举。当女孩们的调笑声四起时,少年冠玉般的面颊逐渐飞掠彤云,眼睫翕颤,羞臊得几欲夺门而逃。 见他欲言又止,如坐针毡,宫婢们大觉得趣,一双双美目直直睇住他,且看他如何应对。李崇符很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坐姿,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出那句默念过千万遍的话:“儿只要一人。“说罢脉脉眼波朝那人轻轻一递,千言万语,尽在其中。 明音迎上他的目光,脸上的笑一瞬凝停,逐渐被不解和惊诧替代,匆忙转眼望太后,太后面色如常,好似这些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六王于此间仔细留意她的神色,那抹稍纵即逝的笑容仿佛当头棒喝,击碎了他所有的期待和情思。 她是……不愿意吗? 心乱如麻,他几乎可以猜到自己似哭似笑的神情有多难看,多可笑,为免太后发现异状,他深深垂首,太后只当他羞赧,笑道:“既如此,明音,待会儿你便随青奴回去罢。” 对于此事,太后是乐见其成的。当年她把明音放在六王身边,明说是玩伴,实则是为将来六王开枝散叶提前做的打算。明音这孩子,容貌自不必说,儿时便已显露锋芒,在这美人云集的后宫,几乎无人能出其右。且因掖庭为奴的那段经历,使她比寻常的贵女要端稳持重。青奴现在也大了,在他迎娶正妻之前,身边有一个知冷知热的女官替他执掌宫务,引导房事,再好不过了。 后来的时光便闲话家常,直到麟德殿的小内侍来请人,说文武百官按秩列席,再过两刻便要开宴了。 六王起身辞行,明音则伴在他身后朝太后敛衽。太后的目光掠过六王望向她,她的眉目安然,宠辱不惊,没有丝毫成为六王姬妾的雀跃。回想她在自己身边侍奉的这些年,似乎一直都是这样,不因惩戒悲愤,不因恩赏大喜,这种心怀大德的人,往往会有一番常人无法企及的成就。 尚宫上前搀太后起身,太后就如民间送女出嫁的长辈那样,殷切嘱咐明音:“从今日起,你便是青奴宫中的内人,切记恪守女范,忌恃宠而骄,忌妒害他人,万事以郎君喜恶为上。” 明音屈膝道是:“殿下诲言,奴谨记于心,必定日日诵祷,笃之于行。” 太后又对李崇符道:“她终归是自小伺候你的,该给的位份不要短,莫委屈了人家。” 李崇符扬手振袖,郑重其事地揖礼:“大母的教诲,儿铭记在心,不敢有违。” 赴宴之前,先回去更换公服,因明义殿本就有一位赵典衣,明音初来乍到,不宜越俎代庖行他人之职,便在一侧侍立,不时上前搭手。在快要为他穿好外袍时,赵典衣转眸一扫案上漆盘,明音会意,从众多配饰中取了金带銙递过去,李崇符顺势瞟了一眼,不悦道:“缠在腰上累赘得很,换条轻便的来。” 亲王服紫,腰间饰以金玉,往常一向是这样搭配的,今日竟是哪里出了岔子么……他语气不善,赵典衣讪讪缩回触到带銙的手,另取了一条未饰金银的带鞓,替他系上了。 他这通脾气闹得没头没脑,明音托着金带銙愣了好一会儿,才将其放回盘中。退至屏风外,见景业无所事事立在那儿,便问他:“手炉备好了吗?” 景业是一根筋,眨了眨眼,道:“今晚有宴饮,麟德殿的地龙通夜不灭,很是暖和,用不上手炉。” 6. 罗绮胜春 《菩提偈》全本免费阅读 麟德殿筵散时,天上飘起了雪。 李崇符与几位紫袍大员有说有笑地从正殿出来,停在丹墀上话别,他微微欠了下身,含笑提醒:“崇符便先行一步,入夜霜寒露重,诸公路上慢行。” 几位臣僚纷纷拱手还礼,目送他跟随挑灯引路的小黄门离去。 回程依旧乘肩舆,他登上脚踏,俯身在肩舆的暗格里摸索一阵,取出明音给的手炉握紧,方才缓缓坐定。景业与挑灯的小黄门相顾一眼,低首偷笑,先前舍不下脸去接,眼下又至宝般捧在手中,年轻人就是奇怪啊。 雪愈下愈大,落在他的狐毛披领上,逐渐积攒了一层稀薄的白,景业恐他淋伤,一昧催促抬舆的力士快些,因此不算近的一段距离,只消一刻钟便到了。肩舆着地,李崇符撑着扶手起身,因先前在筵上多饮了几杯,酒意此时慢慢蔓延上来,他头重脚轻,下辇时不禁往前趔趄了一下,险些栽倒。景业见状忙托住他的手臂,一路扶将他进殿中坐下。 他大概是醉了,仰身躺在椅里,蹙眉闭目,双颧潮红。景业正吩咐左右准备解酒的姜汤。这时内寝有清促的脚步声响起,循声望去,灯火将来人的影子拓在白绢画屏上,那身影窈窕,在画屏里款款轻移,须臾,屏后转出一位宫装丽人。 她穿着月白的大袖襦裙,坠马髻上只簪了一只玉搔头聊作点缀,她的妆容清淡,近乎素面,唯在眉心处描了朵殷红花钿。然而脱俗的妆扮,更显她容貌殊胜,姿色倾城。 她走过来,俯身看了看六王,问景业:“大王喝了多少?” “前前后后,恐怕有十瓯了……”见明音愈发不怿,挠了挠头皮为自己辩解,“元老重臣们劝饮,连大王都不好推脱,我哪里敢加以置喙。” 明音清楚他怕得罪人,接过宫人送来的姜汤,捻着汤匙轻搅,有意拿话讥他:“你一个后省的内臣,又不在他们手下谋生计,还怕抹不开面子吗?”舀了一匙递到六王唇边,大概是嗅到气味了,他皱了皱眉,固执地偏过头去。 他自小便不爱喝这个,明音只好作罢,收回手道:“先把人扶进内室罢。” 两个内侍上前,搭手将他架起来搀扶入内,服侍他宽衣躺下。 明音跟进去,敛裙坐于桌前,回头看向床榻的方向,内侍放下帐幔,落下的绡纱缓缓遮蔽住他的面容,唯显出隐约的身形。 她移回目光,提起面前的银錾花注子,为自己斟了一盏酒。 这酒是宫人们去年私酿的果酒,酒性不大,更像甜饮,并不醉人。她一口气饮了三盏,灵台却依旧清明。 那就再倒,再饮,饮到如坠云雾时,就不会对前路感到茫然和彷徨了。酒水倾入杯盏的声响接连而起,明音一次次地仰头饮尽,其间不时回首顾他,幔子后的人一动不动,也许是睡着了。 殿外风雪吹过檐角铁马,单薄的叮咚之声,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将这雪夜衬得愈发清寂。后来这声响在她耳边汇成密集的一片,热闹地此起彼伏,不绝不休。 明音想,她应当是醉了罢。 再度回首望去,李崇符不知何时起身了,正坐在床沿看着她,他脸上的红云未散,可那双倒映着跃动灯火的眼睛,却是前所未有的澄明清醒。 明音两眼惺忪,与他对视良久,然后移步去外间,回来时手上端了一盆热水。她绞了手巾,上前替他擦脸,手巾掠过眼周时,他随即闭眼,就如小时候那样乖巧。明音执巾的手一顿,抿唇轻笑,又将剩下的半盆水端过来,放在脚踏上,跪下来伸手解他的足衣。 李崇符并未提醒她应该换足盆,反而从容把脚放了进去。趁着她低眉为他浣足的间隙,他忍不住偷偷看她,那张脸天然去雕饰,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此情此景,当得称颂,可他不知用何种言语去夸赞一个姑娘,启唇数次,最后决定这样说:“你今日的花钿画得很好。”想了想似乎不够,又补了句,“很衬你。” 说完又觉自己太笨拙,慢慢握紧了放在被褥上的手。 明音已有醉意,闻言吃吃笑起来:“是么……”抬起湿漉漉的手,掩了掩面颊,“银銮给我画的,她说妆浓不宜侍寝,那就把花钿描得好看些罢。” 李崇符皱了下眉头,轻托她的下颌,卷着袖口把那沾水的半张粉面擦净了,明音恍惚意识到了什么,口齿不清地俯身告罪:“妾失态了……” 轻轻一俯首,裙头飘带束出的皑皑峰峦随之涌动。两人离得如此近,李崇符看得很清楚,他瞠大了双目,仿佛见证了一座高楼轰然坍塌,摇山撼岳的震动几乎逼停他的心跳,下一瞬又如擂鼓似地加剧。匆匆移开视线,取过一旁的巾子胡乱揩了两下脚,他竭力以平静的口吻说:“把灯熄了,早些安置罢。” 待她退下后,他才敢狠狠喘了两口气。平复下来又忍不住侧目追寻她的背影,除却手足无措外,他对今夜满怀期待。 满室灯火次第熄灭,黑暗从每一个角落向上蔓延,如潮水般漫进帐里,缓缓没过头顶。唯余一盏红烛时,她向这边走来。窸窣的脚步声不断靠近,轻而易举地压过他隆隆的心跳,仿佛这才是他真正的心律。 终于,她撑着床沿慢慢爬上来,与他在这方狭小的帐间促膝对坐。 四目相对,彼此都未言语,最后是明音用宽衣解带打破了沉默。 抬手勾住衣襟一挑,缭绫大袖从她肩头滑落,因为侍寝的缘故,她的衣着单薄,脱去大袖便只剩一件襦裙,肩颈鲜洁的肌肤大片裸露,被烛火晕上一层温暖可餐的色泽。 悬于帷幔四角的葡萄缠枝纹银香球闪烁着微光,花浸沉香的味道里,夹杂着些许诱人的暧昧,在这芙蓉帐中氤氲转腾。李崇符用力握紧膝上的双手,鼓足勇气慢慢抬眼,目光试探地流连于她玲珑的唇峰,细弱的脖颈,圆巧的肩头…… 她垂眸静坐,两手交叠于腹前,像博古架上白瓷烧制的精美人俑,他被勾得心猿意马,探身靠过去,动作轻柔得像一只谨慎的猫儿。渐渐贴近,直至能感知到她的呼吸,能嗅到她发梢清雅的气息。 李崇符吮唇沉吟片刻,最终打算以一个吻回应她脱衣的动作,于是两手撑在她身侧,他矮下身,去寻她的檀唇。就在快要衔上时,一阵急促的,带有恐惧意味的喘息从她口鼻中喷薄而出,像一道鞭子甩在他的脸上,将帐里的暧昧打散,将他从柔绮的梦中打醒。 他立时一惊,往后一仰,拉开与她的距离,见她十指深深扣进被衾,双肩止不住地颤抖,他几乎要被心底的悲伤淹没了,原来在含象殿时,她的反应是真的……他有些不甘心,将猜测宣之于口:“姐姐,你不愿意吗?” 自他搬离含象殿,便不再这样称呼她了。这一声姐姐久违多年,乍听令人心惊,明音又是一颤,向他伏身叩首:“妾该死。” 不敢抬头,害怕看见他眼中的愤懑和失望,也为自己不知分寸的无礼感到懊悔。颜面扫地的男人,往往会丧失一切理智和教养,这几乎是贵胄们的通病。他会怎么处置她?或许看在儿时情谊的份上,大斥一声滚,逐她回掖庭当罪奴罢! 大祸临头时,她反倒坦然了,至多不过一死,何以为惧?横竖这世间值得留恋的人物,早就不存在了。 然而设想中的一切并没有发生,但闻一声绵长的叹息,他下床取物,回来时展开一件轻盈的织物盖住她光致的背脊。明音讶然抬首,只见他目沉似水,声音轻得像捕捉不住的烟云:“外间值宿的人都歇下了,夜半三更送你回住处,难免招人非议,你换了衣服,就在这睡一夜罢。”说完躺下,果真留了身边的位置给她。 没有恼羞成怒,没有一句责骂的重话,他甚至设身处地替她考虑了后果。明音羞愧地闭了闭眼,穿上那不合身的菱花睡袍,惴惴不安地坐在床尾,俨然像个做错事的孩童,频频偷望李崇符的脸色。 李崇符仰面朝上,举臂盖住眉眼,平静的表象之下暗流汹涌。明音大气也不敢出,手脚 7. 娟眉绕山 《菩提偈》全本免费阅读 一袭宫装的双髻少女敛目低眉,高擎手中的铜盆,供矮榻上的太后盥手。待用绢帕拭净水珠,太后闲闲抬眉,问跪在地上谢恩的女子:“那么,青奴予了你什么位份?” “大王特赐妾五品孺人。”明音这样答。 太后很满意,两个宫人从外进来,将手中所托之物呈与她过目。太后看罢略一颔首,复道:“孺人的例赏不算丰厚,我这儿再给你添一份。”上下打量明音的衣着,笑,“女官服色固然轻便,却也欠缺了女子应有的柔美,记得去尚服局另做几身衣裳,你如今身份不同往昔,也该打扮起来了。” 明音举手加额行大礼,朗声道:“妾代大王,拜谢殿下玉成之恩。” 待她起身,宫人上前,将赏赐交到她手中,一件份量颇足的紫檀奁盒,一盘绒花头戴。明音再次言谢,捧着赏赐退行而出。行于西殿廊时,只听一阵清脆的击掌声响起,明音侧首回顾,几个与她相熟的内人躲在一扇半开的红漆格子窗后,招手让她过去。明音甫一靠近便被好几双手拉入殿内,她们似乎是有备而来,关窗闭门一气呵成,然后将她团团围住,贺她进秩之喜。 她们一口一个“韦娘子”,说得明音有些心虚,勉力笑着向众人一一道谢。 谢内人满目歆羡地望着她,打趣道:“你如今算是咱们这群人里最有出息的了,往后还请多多提携才是。”靠近明音压声耳语,“倘或哪位大王宫中有空缺,可要记得举荐我过去呀。” 虽然明音不懂做了王侯姬妾和出人头地有何关系,也并不认为一个孺人有调派宫人的能耐,却还是笑着应下:“一定。” 这些内人大多自幼入宫,未经人事的少女,因为鲜少接触到齐全的男子,对所谓的男欢女爱有着强烈的好奇。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内人趁机向众人请教:“话说……侍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韦姐姐和六大王睡在一处,盖一床被子,盖着盖着,肚子里慢慢就会长出小大王吗?” 她的问题,当然不会有人回答,年长者只是暧昧微笑,道:“我们哪里知道呢?去问你韦姐姐,在被子里和六王忙活些什么,怎么弄出个孩子来的!” 然而这小内人实在单纯,果真希冀地看着明音,等她答疑解惑。白缬忍不住一戳她脑门,笑啐胡闹:“小孩儿家家的,整日不学好,瞎琢磨什么呢!”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揶揄,明音两腮飞红,忙将托盘推出去,岔开这个话题:“殿下赏了好多绒花,我一个人用不上这么多,好好的头面,闲置了多可惜。你们要是喜欢,就拿去罢。” 众人凑上前看,只见盘中花团锦簇,各色绒花做工精美,花瓣沿边缀有珍珠,金箔,翠玉,珍奢不菲。因太过贵重,内人们反倒犹豫着,不肯领受了。 白缬上前拿起一朵海棠,笑道:“同她客气什么!你们不要,我可全拿走了。” 有人在前面做表率,内人们亦不再拘礼,欢欢喜喜挑了各自喜欢的,跑到妆镜前争相比对探看,不时嬉笑着互相调侃。 白缬将方才挑中的海棠花簪于明音的幞头上,又牵了她的手,引她去另一端清净处坐下,问她:“六大王对你好吗?” 回想起他昨夜的宽宥,明音很认真地颔首:“大王很好,和一般的男子不同。” 谁知白缬噗嗤一声,笑得花枝乱颤:“你可是糊涂了,你又没跟过别的男子,怎么知道谁是一般好,谁又是二般好……” 原来她说的“好”,不是指的为人资品,明音大窘,扭身作羞恼状,不再理她。 白缬“哎呀”一声,一把抱住明音的胳膊,引她转过来,笑道:“我说真的呢,六大王对你好不好?” 明音依然是那句话,说完眉间却有愁色,道:“只是,我竟有些怕他……”怕那双含情的眉目,怕他靠过来吻她,欸,要是他还像小时候那样,没有这么复杂的感情就好了。 白缬不知内情,只当她与六王房事失和,便拿一则旧事来开导她:“你还记得咱们在尚服局学艺时,因手脚笨,被嬷嬷罚跪的那个王内人吗?”明音凝眉细忖,发觉确有其人,遂点头,白缬又道,“当年她被派至三王宫中侍奉,不久后便被三王瞧上。一次侍寝之后她找到我,怯怯说:‘白姐姐,三大王对我又摸又掐,弄得我满身淤青,好痛。’,我当即就笑她:‘咱们小时候日日被掖庭的阿姨责打,小臂粗的棍子敲在身上,连声都不敢吭,敢哭出来又是一棍,如今怎么连这点苦头都吃不得了?’。嗐,男儿有时莽撞了些,是因为他满心恋慕着你,情难自抑才会不知轻重,往后慢慢就好了。再说,六王算是你看着长大的,他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不清楚吗?” 明音似懂非懂地点头,相比自己的境况,此时她更关心王内人,遂问:“那之后呢?她过得好吗?” “那是自然。”白缬极为笃定,“王内人儿女双全,随郎君远赴藩国,游历大好河山,堪比一对逍遥快活神仙眷侣。” 好在结局圆满,明音由衷地替王内人高兴,能够得遇良人,挣脱高墙深宫的束缚,远走高飞。 小姐妹叙谈许久,将近分别时,白缬倚着明音肩膀,不舍道:“你走后,我连个贴心的人都没有了,每日除了做事便是发呆,遇上好顽的,也不知道同谁说,只能憋在心底,简直要把我憋坏了。”说着牵起明音的手,细细审视,那十指略显浮肿,却未见皲裂,问,“你手上的冻疮,今年没有复发罢?你现在是主子,不必亲力亲为,那些杂活儿就交给底下小宫女做,且得把这双手好好养着,不说旁的,六大王等着你给他红袖添香呢。” 明音听得鼻尖泛酸,白缬于她,就如同胞的亲姐姐一样,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因勋国公叛逃为人不齿,明音初来含象殿时受父所累,备受旁人轻蔑。那时她跟人学规矩,调理她的内人很不喜欢她,对她冷眼相对,动辄打骂。别的小宫女也不待见她,以捉弄她为乐。明音在宫中举目无亲,受了欺负也无处申告,常常悄然垂泪。而白缬总会在她最无助的时候伸以援手,为她出头。 白缬年长她四岁,和明音不同,她性子爽利,甚至有些泼辣。她将欺凌明音的人堵在宫墙一角,揎拳捋袖,软硬兼施,好生胁迫了一回。那些原本飞扬跋扈的人从此惧于她的淫威,再见明音时,竟如老鼠见猫般,逃得飞快。 至于手上的冻疮,则是明音在掖庭服役时长的,一直没能养好。有一年冬冻疮恶化,明音十指肿大,痛痒无比,连捉筷子都成了问题。白缬听说三品及以上女官的节俸中有一种叫芙蓉膏的玩意儿,治疗冻疮有奇效,便趁着上元节众人外出观灯,无人值守的时候,独自潜入女官房中,用妆刀撬了一小块带给明音。 可惜芙蓉膏的疗效并不如传闻中的那样神乎其神,明音抹了几回却未见好,但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却延续到了现在,直至今日,她们仍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她本来热泪盈睫,听了白缬最后一句话,不由忍俊不禁,两滴珠泪随着抖动的双肩跃落衣衫。一壁揩泪,一壁玩笑道:“要不,我向六大王引荐你,请他纳你为妾,这样一来咱们又可以长久作伴了。” 结果白缬摇头不迭,嫌弃地撇嘴:“我可不来你们中间横插一脚。” 明音失笑,想起白缬曾与董氏有过交集,便留心打探:“姐姐可知,六王宫中的那位董典饰是哪里人士?何时入宫,家中还有谁?” 白缬道:“她入宫在你之前,比我晚两年,听掖庭的老人说,她老家在湖州,至于旁的,我从未见她提起。” 董氏虽被逐出宫外,可她的宫籍仍然会封档留存。这些消息在宫籍上记载详尽,凭六王的手段,查起来应当不难。明音便追问她在禁中与谁交好,与谁来往密切。白缬道:“她性子孤僻,常常独来独往,与谁都交情泛泛,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然后奇怪地睇住她,“你怎么问起她来了?” 明音抿唇一笑,但说好奇,怕白缬起疑,便让她着意自己手中的紫檀奁盒,道:“我忖了下,盒子重量不大对,里面应该装了东西。”说罢打开,果见其中堆金积玉,竟是满满一盒的琳琅钗环。 白缬举起一只赤金短钗对着光源看,钗头錾雕了龙凤花纹,工艺复杂,制式贵重,宫中女眷通常只有两后才有资格使用,想来这些都是太后从自己的妆奁里挑出来的。 “果然是天下第一家,纵观整个长安,殿下这份爱屋及乌之情也算首屈一指啊!”白缬赞叹不已。 “喜欢吗?喜欢就送你了。”在白缬的熠熠眸光中,明音将妆盒放在她膝上,笑道,“喏,这里还有,请姐姐随意挑选。” 之后回到明义殿,明音向内侍打听了六王去处,便直去了南边的书斋。 李崇符立于案后,展托着一部《九成宫醴泉铭》碑文的拓帖品读。案头点了一炉沉水,明音悄然入内,隔着缥缈的轻烟薄雾,唯见执卷的一双手,和被卷副遮挡的,隐隐若现的冠发。 她轻声向他回禀:“董氏行事缜密,从不落人口舌。不过,她在来明义殿之前,曾在后宫衹奉过几位娘子,那几位娘子品阶不俗,且都生养过皇子……倘若要追查,恐怕得从此处着手。” 董氏的用意可谓昭然若揭,如果巫蛊案构陷成功,非但六王前途尽毁,作为六王生母的中宫也势必会遭受牵连,母子俩轻则失宠,重则性命堪忧。也许少了一个晋王不算什么,可少了一位 8. 金简难违 《菩提偈》全本免费阅读 诚然,赵典衣抱病令人叹惋,可这对于明音来说,确实也称得上是意外之喜。 她喜欢从前的生活,忙碌,但充实,每日按部就班,偶尔也会遇见惊喜。而且,她对那夜的无礼之举愧疚至今,这或许是除献身六王之外,她能弥补他的最佳选择了。 明音换回从前的袍服,束发着幞头,面无粉黛,在一众女官中并不显得突兀,仿佛孺人的身份就此淡去,她还是那个平平无奇的小典衣。 “以后,你们不要唤我娘子了,我不需要伺候起居的婢女。”明音站在镜前,将耳畔一绺垂发仔细压进了幞头里。 银銮两人脸上有惊恐之色,恳求道:“我们不仅会梳妆,还会洒扫,下厨,请娘子开恩,不要赶我们走。” 像这种无品级的小宫女,最害怕自己成为无所事事之人。因为宫规有言,宫中凡无供职者,听凭司正以牒取裁,如果离开这里,她们也许会被罚去做苦役,也许司正会上报掖庭令,将她们从宫籍除名,赶到外面去。 明音是过来人,懂得她们的难处。她转过身来,面色柔和,不像要赶人的意思。 “我是说,做典衣很辛苦,相较婢女,我更需要帮手。我在司衣司供职这些年,也算小有所成,如果你们愿意继续留在我身边帮衬,我一定将半生所学倾囊相授。只要你们肯静下心学,学通,学透,往后就有一技傍身之长,被调到哪里都不用怕,这比起你们现在诸样都会,却诸样不精强多了。”说到此,她郑重询问二人,“所以,你们愿意做我的徒弟吗?” 两个小姑娘转悲为喜,两眼含着莹莹泪光,啄米般不住点头,叩首道谢时很聪慧地改了口,连声说多谢师父收留。 明日是小年,在京的诸皇子女皆要前往立政殿定省圣人与中宫。入夜后明音照例在偏殿准备六王谒见帝后时要穿的冠服。 明音唤来银銮方惜,言传身教。她绑缚起双袖,手持火斗站在平铺开的联珠宝相花襕袍前,口中缓缓讲解:“熨衣之前,要清楚衣物的料子属于哪一种类,是丝、棉、苎麻?还是裘皮?每一类熨烫所需的温度大不相同,譬如眼前这件襕袍,襟袖以云锦缘边,表布是桑蚕丝织就的印花花绫,此类衣料娇贵,熨烫的温度不宜过高,否则有皱缩褪色的风险。”一壁说,一壁往火斗添加适量热炭,找见袍摆处的一道折痕,举着火斗在布上一寸的地方慢慢来回,如此重复二十余次后,那道折痕竟真的消失不见,袍摆又平整如初。 银銮两人啧啧称奇,明音直身,又道:“如果拿不准温度是否准确,那就在衣物上覆一层棉布,如此一来便有隔温保护的效果。记住,不要心急,慢工出细活,熨不好便多熨几次,要是熨坏了,补救起来可就麻烦了。” 银銮和方惜欣然应是,这个过程看起来很简单,两人信心满满,跃跃欲试。明音见状,把早就备好的两块皱巴巴的白色废布摆在她们面前,两人学着明音绑好袖子,一本正经持着火斗,乍看起来倒像一回事。 然而事与愿违,银銮一来便犯了错,熨烫时火斗在某一处停留得太久,布帛受热过猛,移开时底下已经变成了与周围截然不同的黄褐色;方惜起先还好,可惜腕子力道不足,手中的火斗不过来回了三四下,便因力竭愈来愈低,径直磕碰到布面上,烫出一枚铜钱大小的糊斑。最后不出明音所料,两人交付的结果各有各的惨状,大异于白布本来的面目。 望着垂头丧气的两人,明音微微一笑:“我说了,做这种事急不得。缫丝、织布、缝补、染色、拟花样……这些成衣必不可少的工序,都需要我们司衣内人去钻研,熨衣只是职事里很小,也很简单的一部分,以后我慢慢教,你们仔细学,总会有学成出师的那天。”也不再多言,将袍子利落熨好,又置于熏笼上蒸水熏香,直到子末才回去歇息。 这一夜睡得不甚安稳,睡梦中总有一股燥痒之意,无论如何也抓挠不着,仿佛隐藏在皮下的血肉中,每当快要触到时,那燥痒却总是先她一步,随着血液涌向别处。 次日起身梳头,只见右手上裂痕交错,果然是冻疮复发了。 明音试着转动手腕,发现右手僵硬无力,手指也屈伸不得,无奈之下包扎好伤口,吩咐银銮和方惜替她侍奉今日的穿戴。 “今日定省行家人礼,六王穿的常服并不不繁杂。不要慌,按照我此前教你们的去做,不会出岔子的。”在等待六王起身期间,明音叮嘱道。 过了一刻,昏暗的窗格被烛火映亮,内殿值夜的宫人出来开门传话:“大王起身了。” 檐下待命的内侍女官们各分两列鱼贯入内,明音牵袖掩住手上的伤口,跟在末尾进去,在不起眼的地方拢袖而立。 李崇符因才晨起,头脑有些昏沉,好一会儿才发现为他穿衣的居然是别人,一时大为讶异。听了银銮的解释后,他定定立在那里,然后抬首,目光越过众人找见她的所在,微微启唇,似有话说。 她着袍服,踏乌靴,垂首站在离他不远处的画帘之后的那片阴影里,像个模糊的,随时可能淡去影子。凝视了片刻,他并没有出声,只是略弯下腰,与整理袍袴的银銮和方惜低语了几句。 送走六王后,有一位自称姓姚的尚服局内人来寻明音,和言道:“太后知道孺人节俭淡泊,断不会真的去尚服局制衣,因此特意吩咐司彩司为孺人留了几匹上好的衣料,今日已经送过来了,孺人过去瞧瞧,裁成什么款式好。” 太后对她的厚待皆是因为爱重六王,明音对此心知肚明。但她依然满怀感戴,面朝含象殿长揖谢恩,良久才直起身来。 说起来,她已有大半月没回尚服局了,此行顺路见一见熟人,也是极好的。 本朝宫官衙署沿袭前制,设有尚宫、尚仪、尚食、尚服、尚寝、尚功六局,大多数宫女便在这六局内供职。尚服局署地在掖庭宫内,紧临南边的内侍省,总领司宝、司衣、司饰、司仗四司。明音是司衣司的内人,自然而然的,尚服局成了除含象殿和住所外,她最常去的地方。 “这几日局里应当很忙罢?”掖庭在太极宫以西,从东宫北面的夹道穿过去,还要走很长的路,明音和姚内人不时闲谈,借以打发这段无聊的时光,“年下宫眷的御服首饰得换,后妃祀祖宗神明的仪仗也在尚服局管辖范围内。嗳,说来不好意思,今年我没能出力帮忙……” 姚内人苦叹:“年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忙虽忙,却也习惯了。只是最近局里尤为不太平,闹得人心惶惶,唯恐说错做错,惹祸上身。” 或许因为明音也是尚服内人的缘故,当她疑惑地询问原因时,姚内人也不讳言,反问道:“三日前,立政殿下旨册封贵妃,你可知此事?” 明音顿时一怔,她以为后宫之事,左不过是东家吃醋西家争宠的女人心计,不值得打听,没想到竟错过了如此重要的消息。 贵妃之位,自姑姑谢世后便一直空置着。这十三年里,宫中对姑姑的过往讳莫如深,甚至连贵妃二字都不会有人提及,仿佛这两个字是瘟疫,一旦出口就有性命之忧。十三年太久,久到明音固执地认为,姑姑是贵妃,贵妃便是姑姑,两者所指的,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所以,别人怎么可以抢走只属于姑姑的名位,抹去姑姑存活于世的最后尊荣?她不自觉地抿紧了唇,眼中燃起滔天的愤恨,可这愤恨未来得及宣泄,便如升空的烟火,短暂地迸放,然后化作灰烬落地,永远地沉寂下去。 因为她发现,自己似乎没有资格怨恨新贵妃, 9. 漏彻梵音 《菩提偈》全本免费阅读 谢内人平素极爱美,容不得妆容有半点瑕疵。此时她却顾不得这些了,泪珠源源不断地滚过她的面颊,冲去脂粉,留下桃枝般斑驳的痕迹。她用凄厉的声音咒骂小宫女:“黑心肝的行货子,我平日待你不薄,你为何这样残害我!” 谢内人接连挥下手中篾条,抽打之声不绝于耳。小宫女抬臂抵御,她所着的外衣浆洗得发白,脆弱的经纬在重重的一记抽打下应声而裂,充衣御寒的苇絮漫天翻飞。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于心不忍,上前将那哀嚎呼痛的小姑娘挡在身后,七嘴八舌指责谢晴烟。 “教训两下,出出气也就够了,非得弄出人命官司来吗?” “宫中不许私设刑罚,她做错了什么,自有司正过问,何以轮得到你来责打?” 所有人都向小宫女,谢晴烟一时气极,垂袖仰天,无助地大哭起来。 明音移步过去,抽出绣帕为她轻拭泪痕,“出了什么事,值当你这样大动肝火?有什么问题就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 然而她只管哭泣,任旁人如何劝说,也不发一语。 这时太后宫中的叱罗云恰巧路过,她本就不待见明音,后来六王归宫,明音又抢占了她家姐妹去明义殿服侍的机会,借此飞上枝头成了孺人,所以她对明音的厌恶更上一层。见她在,必然是要来落井下石了,幸灾乐祸道:“能有什么办法?得罪了乐(lào)陵县主,尚服局没有她立足之地了。欸,也不怪谢内人心狠,那丫头弄坏了皇后准备赏给县主的赐物,换做是我,宁愿偿命也得打死她。谢内人还是别指望谁能救你于水火了,县主何等的金尊玉贵,不是什么猫儿狗儿都能搭得上话的,依我看,你还是安心领罚,下回长点记性罢!”言罢白了明音一眼,快意昂首,扬长离去。 维护小宫女的众人一听此言,甚是尴尬,纷纷对谢内人表露自己的同情。 县主原本是亲王之女的封号,可乐陵县主身份特殊,她的生母冯丽妃是圣上的嫔御,而她的亲生父亲,却只是一个声名不显的流外官员。 丽妃冯氏在入侍禁中前,曾有过一段婚姻。夫君在她怀胎期间因病过世,她诞下遗腹女后并未再嫁,一直嫠居在东都洛阳。关于冯氏和圣人的相遇相知,宫中众说纷纭,其中最被人熟知和推崇的说法是:在夫君逝世多年后的一次花朝节上,和风送香,游人如织,乘车出游的冯氏被欢声笑语吸引,褰帘远眺,不慎与策马而来的青年目光交汇。青年神清骨秀,引马徐行在脉脉春风里,见车中是位女郎,有一瞬错愕,随即朗然一笑,无分毫轻薄之意。 那一笑太过美好,就连天地也为之失色。冯氏心悸不已,匆忙放下垂帘,阻断彼此探视的目光。她却忍不住在午夜梦回时,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当时的惊鸿一瞥,几乎相思成疾。 当然,辗转反侧的不止她一人,未过多久,便有内官奉敕登门。当宦官将敕书交到她手中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给予她久违悸动的青年,原来是高坐明堂的圣人。 她从宦官口中得知圣人亦对她有意,十分欣喜,拜别家中长辈后携女入宫,受封才人之位,在生下鲁王后又进封婕妤。冯氏性情淑均,宽和体下,颇惬圣意,后经几度升迁,最终跻身四妃行列。从市井孀妇到天子嫔御,冯氏的晋升之路堪称传奇,也为后宫女子提供了无限的遐想空间——英雄不问出处,也许下一个得到帝王垂青的,就是自己。 与冯丽妃截然不同,县主为人敏感多疑,甚至有些刁钻刻薄。明音时常想,这或许是源于她内心深处对出身的自卑罢,锦衣玉食并不能弥补血脉之间的差距,公主县主,一字之差,她的身份终究无法与正统帝女等同,因此也尤为在意别人对她的看法,别人的无心的举动,在她眼里都有可能变成故意针对她的轻贱怠慢。 “她损坏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明音问。 “是为县主生产预备的贺礼之一,一卷香云纱。”司仗司的郭媛媛看了谢晴烟一眼,叹气道,“这份贺礼早在县主诊出身孕那天就备下了,晴烟清点过后让阿桂收在藏库里。今日县主夫婿杨颋(tǐng)独自入大内问安,说县主昨晚下身坠痛,寅时顺利产下一女。宅家与皇后很高兴,直夸杨颋好福气,派近侍来尚服局取赐物,命赞者稍后随杨颋出宫带给县主。晴烟让阿桂把香云纱拿出来,阿桂犹豫着,从一口褪漆的木柜里翻出被虫蠡啃蛀得千疮百孔的香云纱。原来这丫头当时分辨不出普通木柜和香樟木柜子的区别,又怕晴烟骂她蠢笨,也不敢去问,心存侥幸,随便挑了个柜子装香云纱。适才晴烟送去尚功局绣补,那边的内人说,因为破洞太密,五个绣娘挑灯赶工,也得花费十日的时间方能修好。” 绢帛织物,储藏时最忌讳虫害、发霉、日光照射。而香樟木制成的衣柜正好可以预防以上危害,适应存放此类织物。 郭媛媛建言道:“今年的春彩1要一月后才会上供。库里还剩了些绫罗绸缎的余料,要不添四匹白绫,价格正好可以抵一匹香云纱,而且数量上多了,看起来更喜庆热闹。” 姚内人说不可:“沉香,玳瑁,牙帐,香云纱,这四样是生产礼万年不变的定例,按后妃宗女的品秩在其上增添,从未听过撤换的先例。况且前不久宣城公主生子,宫中所赠的布帛也是香云纱,到了县主这儿就拿一般的绸缎替代,岂非会让县主多心,这是皇后有意在厚此薄彼吗?” 在她们对话时,明音一直沉默,听完此话忽然问姚内人,“那卷蜀锦,我可以随意处置吗?” 姚内人一怔,旋即道:“当然,太后已将其赐给娘子,那便是娘子的东西了。” 明音颔首,一抚谢晴烟后背道:“我听说这位小千金是县主随杨颋任眉州别驾时怀上的。而眉州地处古蜀,正好我这里有一卷蜀锦,织绘了石榴瓜瓞,多子多福,寓意也好,用来做县主千金的诞生贺礼最是应景。不过,还有件事情得麻烦你去办……”明音故弄玄虚,谢晴烟倒很好奇,她要麻烦的是什么事了,一时竟忘了哭泣。 明音巧笑:“我要麻烦你整顿好妆容,去和赞者商谈,请他向县主解释这番特别的心意。” 谢晴烟破涕为笑,忽然发觉自己尚未转危为安,忙敛了笑容,哽咽问:“这样做,真的可以吗?县主不会生气吗?” 蜀锦价格高昂,曾是刘蜀重要的军费来源,孔明先生有言:“今民贫国虚,决敌之资,唯仰锦耳。”这句话放在今日也不算夸大,因为产量稀少,工艺精美,蜀锦仍是时下贵族争捧的好物,常常是千金难易一疋锦。加之有一重寓意在,县主未必不喜欢这份精心准备的大礼。可是县主到底生不生气,明音也说不定,但要安抚晴烟,就必须给予一个肯定的答复。正待开口时,有人先却先她一步说: “不会,由我代替赞者亲自送过去,不会有事的。” 这是男子的声音。 明音讶然,循声回首,见一位面生年轻宦者向这里走来。他身形颀长,容貌清隽,单从步态就足以看出,是个温和守礼的人。而且,他的嗓音轻快,明亮,不似其他宦者那样锐利,如果不是身着宦官服色,明音一定会错将他当作一个风华正茂的正常男子。 六尚之中不是只有女内官,有些职位也会由殿中省派来的宦官担任。明音尚在从他的服色推测他的官阶,就见晴烟感激涕零,对来人深深福身道谢:“多谢裴奉御相助,奉御的大恩,奴家没齿难忘。” 许多男子如云的重大场合,譬如朝会,祭宗庙,不便让女官出席,六尚便设了奉御一职,常以内官或武将充任,以弥补此项的不足。他既在这时出现在尚服局,应当就是掌供冕服、几案的尚衣奉御了。 裴尚御笑道:“为同僚分忧解难在我职责之内,谢内人不必挂怀。我想,如果将这位内人的话原封不动地传达给县主,县主一定会很高兴的。” 明音含笑欠身,表示承他谬赞,转而端详谢晴烟的脸:“瞧瞧你这模样,简直像灶房里的花猫,奁盒带来了吗?我帮你补妆。”谢内人赧然说带了,明音扶她进屋,和裴尚御错身而过时,未曾留意到那束宁和的目光,一路尾随她去远。 将闷闷不乐的谢晴烟逗笑之后,明音又在尚服局迁延了几刻,终于等来了此行最想见的人,内尚书崔芷。 封贵妃旨意甫一下达,有关各司便着手册仪的铺排,以免正式行礼时出错,崔尚服这几日都要去排演流程。回来时见到明音,一向寡淡的神情里浮现一丝难得的惊喜。见她要跪拜,崔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