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殿下是女郎》 1. 第一章 寒雪夜将军引长弓 《不知殿下是女郎》全本免费阅读 璃国己卯年,冬月十三。 暮色降临,白雪纷飞。 一辆骈车在官道上四平八稳地往京城方向驶去。 骈车正中挂着个明晃晃的灯笼,上面是隶书着墨的“五味坊”三个大字。 五味坊是京中城南的一家酒楼,他家蜀味做得尤其地道。 此刻驾车的,是个蓄着花白山羊胡的中年男子,约莫五十岁的模样。 他身材有些矮胖,穿了一身藏青色的袄子,头上裹着铜钱纹的幅巾。 男子轻轻哼着不成曲的小调,有一搭没一搭地紧着缰绳。 一阵风过。 只见他鼻翼翕张,双耳微动,原本微眯的眸子忽然睁得滚圆。 他身子向后仰了仰,敲了敲马车的车缘。 “主子,左后有人,六个,有马有刀。” …… 马车之中。 暖意融融。 帘幕将风雪隔绝在外。 萧镜正依着车壁昏昏欲睡。 闻得那男子的话语,她唰地睁开双眸,瞬间直起身来。 是王长兄派来的人么? 不,不对。 萧镜侧过头去,就着马车内的铜镜打量着自己今日的装束。 镜中之人穿着一身鸢色曲裾,头上挽着垂云髻,面上还带着半块小银面具,隐去了容貌。 今日她是以五味坊东家,“黎二娘子”的身份出城的。 王长兄必然不会知道—— 他的弟弟,璃国储君,世子殿下萧镜,竟然会是个女儿身。 那……今日会是谁想要她的性命? 萧镜眉心微动,上前一步撩开车帘。 她低声问那驾车的中年男子:“回京还有多远?” “沿着护城河再走七八里地,过金水桥就到了。” “嗯……” 萧镜抿了抿唇,从袖中抽出一把玄铁匕首,手起刀落裁断了曲裾的下摆。 “弃车,上马。分头行动,城北求援。” “陈福得令!” 那男子话音刚落,忽然几匹快马迅速杀了上来。 一群人口中咿哩哇啦胡乱喊着些号子,拎着白刃直冲车架。 萧镜自车厢中一跃而起,坐上了马背。 自称陈福的男子也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割断两匹马与车辆的引绳,随后飞身上了另一匹马去。 车厢歪歪斜斜地滚下了官道。 一主一仆分道扬镳,皆是纵马一路疾驰。 身后是六个提着环首刀的彪形大汉看也不看那陈福,只盯着她一路穷追不舍。 萧镜紧紧攥住缰绳,弓起腰身驾马飞奔,丝毫不敢喘息。 只可惜那匹马原是拉车用的,哪被这般训过。眼见金水桥近在咫尺,不过一射之地而已,身下那匹枣红马却忽然开始惊慌嘶鸣。 她只得一手控住缰绳,一手轻拍马匹的脖颈好意安抚。 身后的喊杀声不断涌入她的耳中。 “追——” “就是她——” “杀了那女的——” 咴嘶嘶—— 只见那枣红马一声嘶鸣,一双前蹄高高扬起,顿在了原地。 萧镜勉强稳住身形,才不至于从马背上滑落。 她阖眸一声苦笑,下意识地抬手稳住了面上那块小银面具。 前有楚霸王时不利兮骓不逝,今日她萧世子竟也奔到了乌江边么? 罢了,不过一战而已。 福伯已经在城北求援的路上了,她只需撑上一炷香的时间就是。 清冷的月光借着锋刃照进萧镜眼底。 她紧了紧手中匕首。 咻—— 正在这预备殊死一搏之时,一支箭羽擦着她的脸颊呼啸而过。 那箭矢宛如一道惊雷划开夜色,本应朝着她砍来的重刃应声落地。 萧镜顺着箭羽的方向看去。 只见不远处一身着银袍的年轻男子正张弓搭箭,眨眼之间又是连发数支。 “哎哟——” “啊——” “有埋伏——” 身后一应人等应声落马,纷纷叫苦不迭。 刹那之间人仰马翻,攻守易势。 年轻男子将手上那张弯弓递给了身旁的亲随。 待他抬手比了一个手势,身后立刻有一队人马冲出,赶来收拾此间残局。 萧镜翻身下马。 隔着漫天风雪,隔着冰冷夜色。 她对上了男子那双温柔而熟悉的桃花眼。 不是城北驻军的人,竟然是他…… 洛大将军的独生爱子,洛怀安。 中郎将,洛怀安。 十年了。 自他十三岁跟随洛大将军离京戍边,两人已经整整十年不曾见过了。 这些年来,他二人天各一方,可谓渐行渐远渐无书。 她只能从朔州例行呈上的军报上,寥寥窥见他的近况。 将军百战。 半年以前,胡人进犯朔州。 洛大将军率军出征,一路杀到小征关。 原本势在必得,可后来不知怎么,忽然接连溃败。 八百里加急送回京的邸报上,那一串轻描淡写的小字一笔笔烙在萧镜心头。 ……敌军夜半袭营,粮草被烧。 ……洛大将军身中流矢命悬一线。 ……洛中郎临危受命挂帅出征。 她几乎以为再也见不到洛怀安了。 此刻记忆中,那温柔明媚的少年郎与眼前这位清冽如水的银袍将军逐渐重叠,萧镜忽然觉得有些恍惚。 “黎二娘子?” 萧镜回过神来,只见这位银袍将军不知何时已经站定在眼前。 她深吸一口气,尽力稳住心神,忽然觉察出了一些异样。 不对。 洛大将军至今昏迷不醒,此时洛怀安乃是朔州边军主帅。 虽说他已平定边关,更是斩了匈奴单于的人头祭旗。可近来朝中并无诏令召他回京,他怎么会在这里? 罢了,这些事之后慢慢查证就是。 眼下她既然扮作了黎二娘子,合该演得像些,将这小将军应付过去才是。 那些话本子里的姑娘,都是如何答谢救命恩人的来着? 萧镜不着痕迹地将匕首藏入袖中,盈盈屈膝行了一礼。 “妾身黎二,多谢将军相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但见月色之下,那俊美无俦的年轻男子神色疏离淡漠,萧镜心中倒是定了几分。 她眉梢染上些许笑意:“谢还是要谢的。将军和诸位军爷辛苦,妾身乃是城南五味坊的东家。若不嫌弃,还请一道去小店坐坐,用些茶点暖暖身子。” “天色已晚,还是改日再说吧。” 洛怀安言辞谦和有礼,可那目光却黏在她身上打量了一遭。 只是待得看到她那残破的曲裾下沿时,忽然又别过了头去。 眼前之人顿了顿,伸手解下了身上那件狐裘递了过来:“军中并无女眷,也没有合身的衣物相赠。黎二娘子先将就下吧。” “多谢将军。” 萧镜倒也不多推辞,接了那大氅批上身去。 衣物尚带这些余温,一阵草木的清香淡淡涌入鼻尖。 2. 第二章 互试探知交难再交 《不知殿下是女郎》全本免费阅读 城南,璃水大街。 此处乃是王都最为繁华所在。 沿路的酒家茶肆纷纷叫卖,勾栏瓦肆的红男绿女衣着各异。 街角是一家古朴典雅的三层小楼,楼里楼外人声鼎沸。 站在小楼门前抬头望去,两个通红的灯笼中间,夹着一块烫金的招牌。 “五味坊”三个鎏金大字在夜色中熠熠生辉。 二楼地字号厢房。 席间炭盆烧得灼热,酒菜也已悉数上齐。 萧镜执了银酒壶,与洛小将军满满斟上了一盏:“这是五味坊去年埋的寒梅雪酿,如今正是当饮之时,还请将军品鉴。” 但见洛怀安接过那酒盏,鼻尖凑拢轻轻嗅了嗅,却是一滴不曾入口。 怎么,是今日这酒不合他心意? 还是说,他十年前那一汤匙的酒量,如今还不见涨? 萧镜莞尔一笑:“小将军不喜欢梅花?” “喜欢。” 洛怀安晃了晃手中的酒盏,那琥珀色的琼浆也跟着荡了一圈。 他唇角微微勾起:“只是酒要少饮,事要正为。还是不喝的好。” “将军说得有理。” 既然不是酒的问题,那就是人的问题了。 萧镜颔首,转头取了盛着君山银针的紫砂陶壶与他斟茶。 洛怀安搁了酒盏,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今日那些歹人,我已命人押送回府了,明日这桩案子就会交到程老廷尉那处。” “将军费心了。” “黎二娘子仿佛一点儿也不担心?” “有将军在,妾身应该担心什么?” 萧镜将那茶盏送至那人跟前,清澈的目光正对上那双温柔的桃花眼。 两人对视良久,到底是洛怀安先行挪开了视线。 他端起清茶啜了一口:“罢了,我且有话问你。” 萧镜欠了欠身,算是应下。 她便说这小将军今日跟来五味坊,应当是有些盘算的。 这不,先还问东问西,现下可算是图穷匕见了。 只听洛怀安沉声道:“今日那群混混说,八仙楼出了银子要买你的命。那这八仙楼的东家是什么人,黎二娘子又是何时得罪他的?” 萧镜忽然有些头疼。 早知道洛怀安问她这个,就该把福伯一块儿叫上。 她来这五味坊素来只关心朝中诸事,哪里顾得上一个酒楼的东家姓甚名谁? 萧镜搜肠刮肚想了半天,含混不清道:“妾身不记得得罪过什么人了。至于这八仙楼的东家……我只知他姓李,旁的就不清楚了。” “哦?可我怎么听说,八仙楼的‘李’,就是陇西李氏的‘李’?黎二娘子莫不是惹了什么不该惹的贵人?” “那哪儿能啊。”萧镜立即矢口否认,“五味坊就是个食肆罢了,哪儿来的机会得罪什么达官显贵?” 若问八仙楼那位东家的底细,她的确不太清楚。 可若是说到这陇西李氏的身家背景,那她可是倒背如流! 毕竟朝堂之上,李氏诸位及其党羽,算得上她与父王的头等大患。 三百年前,自燕太祖将萧氏分封到璃水之畔起,陇西李氏先祖就已伴随左右了。 百年世家,根深叶茂,不外乎如此而已。 如今的中宫王后乃是李家嫡出的小姐,育有王长子萧赐。 李国丈官拜大司农,张丞相、曹少府、何太尉……朝中半数重臣与他皆是姻亲,坊间戏称李半朝。 这天下但凡与李半朝沾得上边的,连公鸡打鸣都要比别处响亮三分。他八仙楼若真与陇西李氏沾亲带故,怎么会这么些年了,还是这么个不温不火的模样? 可萧镜越是否认,洛怀安却越是兴起追问。 “哦?可我怎么听说,五味坊也有宫里的靠山?兴许是你家主子惹上了麻烦也说不一定?” 哦? 你怎么听说? 你离京十年,当然是胡听乱说的。 若非她就是那个“宫里的靠山”,没准还真就被他唬住了。 萧镜心中一阵无语,却只得陪着笑道:“将军这是哪儿的话?若是真是宫里有贵人相助,哪儿至于四五年了,妾身才在辅郡开了头一家分号?” 洛怀安似笑非笑:“要不你再好好想想?” 想想想。 萧镜摆出一副思索的模样,心里暗自将洛怀安从头到脚骂了个遍。 这人都是哪儿学的这些听讼本事,这般诱供,真的合适么? 只不过有一件事,她的确没想明白。 这八仙楼的东家,单单是为了钱财,就能干出那等买凶杀人的事么? 但这话再怎么样也是不能跟洛怀安说的。 虽说两人儿时有几分交情,但那毕竟已经十年了。 更何况,小征关惨胜之后,朝中怀疑军中出了内鬼,派了钦差前去查证。 钦差带回一封书帛和一份口供,虽说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但矛头全然直指她萧镜。 事到如今,这案子依旧没有定论。父王只得下了谕旨,命她在府中禁足三月,以示对洛家军的安抚。 即使她自知此事与她无关,但终究吃不准洛怀安心中作何感想。 萧镜就着心中苦闷轻叹一声:“罢了,这京城的水深着呢,扔个石头都能砸到个三公九卿的。或许是妾身言行莽撞,得罪了贵人吧。” 洛怀安嘴角噙着笑意,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却也没再追问。 见他这般模样,萧镜颇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按捺心中神思,替他斟茶布菜。 洛怀安动筷,她也跟着动筷;洛怀安喝茶,她也跟着喝茶。洛怀安若是夸赞哪道菜好吃,她也跟着吹捧两句。 一顿宵夜,倒的确吃出了几分宾主尽欢的模样。 亥时三刻,雪霁。 五味坊此时已经打烊,正门也已上了门栓。 萧镜只得将洛怀安引到了后门,一路目送着那人打马离去。 她眼神有些发直。 身后有人轻轻唤她:“殿下,您……还好么?” 萧镜回头看去,只见是陈福跟了上来,眸中满是关切。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什么声音。 半响,她向着陈福轻轻做了个揖:“福伯……兹事体大,我需得入宫面圣,此处烦请您老打理了。” 一刻钟后。 宫城侧门。 一辆不起眼的车轿缓缓停驻。 帘子撩开,下来了个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 这男子穿着一身绯色蟒袍,身上披着一件狼裘大氅,头上戴着红玉金冠,手上还拎着一个漆木食盒。 守城的侍卫一见此人,虽说恭敬见礼,但话中却是止不住的疑惑:“世子殿下,您尚在禁足自省,怕是不能……” “欸,父王命我禁足三月,今日正是最后一日。孤寻思着,还是入宫报备一二。二位放心,要是父王不满意,罪责自当由孤一人承担。” 说话之人正是萧镜。 她此刻已然换上了一身男子的装束。 “当差辛苦,这是南郡送来的蜜橘,拿去尝尝吧。” 萧镜笑着将那漆木食盒塞到侍卫手中。 接了食盒的那军爷掀开盖子看了一眼,入目的金黄不是橘子,却是一碟明晃晃的小金稞子。 他忙与另外那位军爷对视了一眼,面上立刻堆起笑来:“多谢殿下恩赏,您这是哪里话来,快快请进就是。” 萧镜入了宫门,一路朝着国主的寝宫去了。 一刻钟后。 宣德殿中。 世子殿下推门而入。 只见主座上那人正襟危坐,看着手中的山河舆图面露难色。 萧镜轻咳一声,双膝一软 3. 第三章 求真相请旨再查案 《不知殿下是女郎》全本免费阅读 宣德殿外。 昨夜的风雪已经停了,东方泛起一丝鱼肚白。 萧镜拢了拢身上的狼裘,望向白雪皑皑的宫城,一声轻叹带出的水雾氤氲在眼前。 昨夜父王与她彻夜长谈,璃国朝中局势分析了个七七八八。 但洛怀安心中怎么想的,却只能等到今日他朝上有了动作才能大致推测。 所谓“对峙朝堂”,有好有坏,眼下却也不能一概而论。 罢了,愁也无用。人生在世,不过兵来将挡而已。 朝中大事一件接着一件,陇西李氏圈地扰民悬而未决、南城驻军执金吾的人选待定、还有接连不断的天灾人祸…… 生民哀嚎近在在前亟待解决,洛怀安手中那二十万大军到底远在朔州。他的心思要紧,却又不是那么要紧。 萧镜敛了神思,欲往金殿行去。 只是面前忽然有人挡住了她的去路。 那人的衣着与萧镜一样,也是一身绯色蟒袍,头戴一顶翡翠小冠。 ——正是王长兄萧赐。 他嘴角噙着些许笑意,意有所指地问道:“世子殿下还真勤勉。这才刚解了禁足,就赶着来受这案牍之苦了。” “王兄莫要取笑!”萧镜想也不想,立即带上一抹哭腔:“还不是因为昨天!洛家那位小将军回京了,今早往宫中递了牌子,点名要我上朝对峙,我可怎么办啊!” “无妨,若是怀安为难与你,为兄自会替你说话。” “唉,虽是多说无益,但还是多谢王兄了!” 萧镜耷拉着脑袋,佯装叹息了一声。 她这二十年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力,只怕是都用在了今天。 说来这位王长兄萧赐,与她乃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堪堪比她年长半个时辰而已。 二十年前,国主登基。 陇西李氏为了固权,不顾国主已有元配发妻云氏,硬是将家中嫡女嫁了进来,逼着国主要立李氏女为后。 国主多方周旋,最终与世家约定,暂时不立王后。待到二人有孕,先诞下长子者正位中宫。 说来也巧,两位夫人竟同时有孕,又在一日之内先后生产。李氏平安诞下了王长子萧赐,云氏虽说诞下了王次子萧镜,却因难产暴毙。 按照约定,原本的确应当立李氏为后。但国主直接将云氏薨逝之事上报了大燕皇室。 终于有诸侯肯正眼看看天家,这令当久了摆设的燕皇十分欣喜。他当即颁布诏令,追封云氏为王后,赐嫡子萧镜为璃国世子。 国主只说“天家旨意实在难违”,立即招来奉常署与宗正司冠了封号。 李氏尚未回过神来,却是木已成舟,李氏女就这么成了继后。 一切都很好。 若她是个男子,那就更好了。 萧镜与王长兄一路虚与委蛇到了金殿外。 玉阶百梯。 拾级而上。 一入殿门,萧镜迎面撞上了一双桃花眼。 那桃花眼的主人今日身穿一袭绛紫色的官袍,耳发一丝不苟地束起,头顶带着细腻的羊脂玉小冠。 他就站在那里,如同一株松树挺拔而立。 那是洛怀安。 他们仿佛昨天还在太学一起读书习武,还在校场一起走马斗鸡。 但那的的确确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以“黎二娘子”的模样见他,和以“世子殿下”的模样见他,个中滋味到底是不同的。 萧镜喉头忽然有些哽咽。 却见那人的目光在她和王长兄之间逡巡片刻,眸中的生疏之色令她心下一惊。 她连忙快步上前,先与那人拱了拱手。 “怀安!怎么,不认得孤了?” 洛怀安与她见了个礼,目光却越过她落在了身后的王长兄身上。 他勾了勾唇,笑意却未达眼底:“两位殿下蟒袍在身,这般金尊玉贵,我怎么会不认得?” 萧镜一时语塞。 一股酸涩从齿根涌上。 莫非,小征关一案,洛怀安心中的怨恨远比她想的要多? 萧镜深吸一口气,兀自镇定下来。 那厢王长兄已经上前一步,与洛怀安攀谈起来。 “一别十年,怀安风采依旧。” “嗯,你也依旧。” 王长兄笑道:“怀安此行回京,所为何事?” 洛怀安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了过来,看得萧镜心中一紧。 “没什么大事。” 洛怀安笑了笑,话锋一转又道:“听说,世子殿下出了禁足?” 萧镜分不出他是不是话里有话,只觉得胸中有些憋闷。 稍一沉默,王长兄立刻替她答了:“正是。这可巧了,咱们兄弟三人多年未见,今夜正好有空,不如小聚一回?” 洛怀安颔首,转头看向她来:“我倒是觉得不错。世子殿下以为如何?” “那自然是好!”萧镜压下心中郁郁,面上堆起笑来,“璃水城中诸事孤再清楚不过了。南城梨香径的舞姬,北巷聆音楼的头牌,都与我是老相好。若是怀安想去,孤现在就可以替你安排。” 闻得此言,洛怀安眉心微动,随即朗声笑道:“这些秦楼楚馆的,殿下倒是了如指掌。” “不过——” 洛怀安的视线黏在她身上走了一圈:“娇滴滴的弱女子有什么意思,朔州现在流行的是小倌脔宠。不如我替殿下安排安排?” 萧镜被他狠狠地呛了声,只觉如鲠在喉。 那人却仍是那般笑盈盈的模样:“要我说,皮囊皆是虚妄。世间妙处,唯有松竹馆那位宋老板的一手好琵琶而已。” 松竹馆,王长兄的私产。 洛怀安什么时候听过宋老板的琵琶? 萧镜当即转头看去,王长兄果然笑得如沐春风。 “宋老板遇上了良人,已不在松竹馆了。但她临行前教出了个青出于蓝的好徒弟,怀安若是愿意,咱们今晚就可同去。” “如此自然是好,有劳大殿下费心安排了。” 他们倒是相谈甚欢! 萧镜恶狠狠道:“只怕是洛小将军又要嫌弃人家是个姑娘吧?这等美事,还是孤与王兄共赏的好!” 洛怀安直直对上她的目光:“哦?我倒不知道这琵琶如今也分了男女,今夜自当好好开眼。” 萧镜还想再怼回去,却瞄着父王已经在主位坐定了。 她只得收了气性,站回了右侧上首的位置。 朝臣也纷纷站定。 萧镜正对面乃是王长兄萧赐,身旁站着的是洛家怀安。 众卿家与国主见礼,随即在蒲团上坐定。 国主面前的案几上摞了十来卷竹简,皆是今日新呈上来的奏折。 他开了一卷过目,刚读了几行便将它搁置一旁,抬眸向着洛怀安温和一笑:“怀安戍边辛苦,寡人就不计较你无诏回京一事了。你此次来得匆忙,可是 4. 第四章 摔酒盏割袍断恩义 《不知殿下是女郎》全本免费阅读 小征关这桩案子,事发当时,萧镜其实已经暗中查过了。 但京中线索虚无缥缈,事发之地又在偏远的朔州,她实在有心无力。 后来钦差自朔州回京,矛头直指于她,她立刻意识到此事乃是陇西李氏有心挑拨。若是再查下去,李家必然会捏造出更多新的“实证”,届时更加百口莫辩。 无奈之下,她只得与父王商议,暂且大事化小,匆匆了结此事。 金殿之上。 默然之间。 萧镜向着四周环视一圈,心中暗自长叹一声。 如今洛怀安提出彻查小征关一案,赞同与否,朝中众臣竟无一人表态。 是了,虽说脏水泼在她的身上,但事情却是李家做下的。 她怕李家继续栽赃,李家怕洛怀安查明真相,根本没人愿意查这桩案子。 可是……那真的仅仅事关王权与世家之争么? 小征关伤亡惨重,丢掉性命的八千将士就不该讨个公道么? 查,一定要查! 萧镜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父王,儿臣以为,怀安此言甚是有理。” 父王的目光看向她来,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她站起身来,上前一步与洛怀安并肩而立。 “父王您瞧,昔日这桩案子原本就没有定论,儿臣没什么过错,却被白白禁足了三个月,实在委屈得很。反正儿臣骂也挨了,罚也挨了,倒不如查个清楚,心中痛快些。” “这……”国主似是有些迟疑,“诸位臣公意下如何?” “陛下——” 洛怀安并未给其他人谏言的机会,他立刻截断了话头:“当日矛头直指世子殿下。他身份贵重,臣无权搜查世子府。恳请陛下赐臣金令,以便臣能自由出入。” 萧镜微微蹙眉道:“孤自认清白,洛小将军若是要查,只管上门就是。” “也对。” 洛怀安并未看她,只盯着父王回话:“世子殿下在府中禁足三月,想来桩桩件件都已安排妥帖,自是不怕我查的。” “你!” 萧镜气结。 虽说洛怀安回京查案在她意料之中,与她心生嫌隙也并非从未想过。只是此人竟然选择了这种方式,这般不留情面地将那伤痕揭开,实在令她措手不及。 “够了。” 父王一掌重重地拍在案几上:“金殿乃是议事所在,若有私怨朝后再提。” 洛怀安拱手告了罪,却并不见丝毫悔意。 他道:“陛下请赐臣金令,以便彻查此案。” “好,寡人允你就是。” 国主无奈叹了口气,向着身侧的总管太监递了个眼色。 那总管太监极有眼见地一溜小跑朝内室去了。 不一会,两个小黄门从内室出来了,一人手里端着一个托盘。 国主扬了扬下巴,示意洛怀安接过那托盘里的东西。 “金令和谕旨都在这了。此案寡人只允你查到年关,新岁一到,若此事还未查清,那就接过不提了。” “臣多谢陛下。” 洛怀安单膝跪地,抱拳行了个端端正正的军礼。 散朝。 金殿外,诸位臣公三三两两退去。 洛怀安手中捏着那块国主赐下的金令,翻来覆去地把玩。 萧镜瞥了他一眼,不知该不该上前答话。 她总觉得洛怀安于她误会颇深,可是不论何种解释,说出来总觉得苍白无力。 不如,还是先回府去吧…… 她正欲离去,却听见有人唤她。 “世子殿下。” 是洛怀安。 他手中那块金令明晃晃的,扎地萧镜两眼生疼。 他道:“不知殿下何时有空,可以屈尊荣臣拜会。” 萧镜硬生生扯出一个笑来:“说什么拜会不拜会的?你若想来,随时恭候。” “好。”洛怀安点了点头,“那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 又是“择日不如撞日”,昨夜他死皮赖脸跟去五味坊喝酒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这日头怎么没将他撞死? 萧镜只觉得面上的笑意快要维持不住,却听得身后有些响动传来。 她二人循声看去,却是王长兄缓步上前。 王长兄笑得春风和煦:“事起于春末,一时半会也查不出个头绪,怀安何必如此急躁。” 洛怀安将那金令往怀里一揣,朝着王长兄扬唇一笑:“年前就要结案,能不急么?说来我昨夜回京还顺手救了个姑娘,她那处的案子也需得费心。” “哦?还有这等风月之事?” “谈不上风月,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如此说来,倒是松竹馆冯姑娘的那手琵琶更急了。”王长兄冲着洛怀安扬了扬眉,“那些案子交给底下的人办就是了。怀安刚刚回京,世子殿下又新解了禁足,怎能不一道去瞧瞧?” 洛怀安意有所指道:“我倒是愿意。只是一道前往……只怕是不方便吧。” 萧镜原本是在旁冷眼瞧着的。 此刻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昨夜洛怀安能耐着性子听黎二把话说完,却不愿意听她多解释半个字眼么? 萧镜本想拒绝,只是她尚未出声,王长兄却替她答了:“方便的方便的,世子殿下往日最爱这些热闹。待会本君再多叫些朋友,咱们一道乐呵乐呵。” “那今晚咱们就在松竹馆恭候世子殿下了?” 萧镜抿了抿唇,只推说到时再议。 三人拱手作别。 转眼天色渐黑。 璃国冬月的天气向来如此,一入夜色,白雪就伴着北风纷至沓来。 萧镜在世子府中逡巡良久,终究是选择了前往赴约。 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 今夜各家女儿看的,不是神仙,却是世子殿下萧镜。 只见一辆雕龙画凤的銮车停在明月桥的那头。 銮车上走出来的那人,着了一身绯色锦袍,披着玄色狐裘大氅。 才刚落轿,身边的小厮立即上前,替她撑起一柄二十四骨纸伞。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油纸伞上。 过了明月桥,进了松竹馆。 无数道目光朝她看了过来,一时之间倒有些分不出究竟谁才是恩客。 萧镜一路上了二楼。 推开厢房的大门,席间丝竹之声骤停。 一阵瑞脑香片的气味扑面而来,香炉中腾起的袅袅烟雾将室内衬得宛如仙境。 一群与陇西李氏交好的世家子弟围坐其间,身边满是姑娘们的莺声燕语。 环顾一周,她的目光落在了当中主座上。 那是王长兄萧赐。 萧赐左侧,坐着的乃是洛家怀安。 现下他换上了一身青色的锦袍,虽说身旁没有莺莺燕燕,但到底也是满面春风。 王长兄笑着向她招手道:“果然是贵人语迟行也迟。这不,世子殿下这时才到,冯姑娘的曲儿都唱完了。今日小聚,咱们便不讲这些虚礼了,殿下快些过来入坐吧。” 好个“不讲虚礼”。 自古先君臣后弟兄,王长兄仗着陇西李氏的威名,还真是不把她这储君放在眼里。 她今日原本就是不想来的。 朝堂上她与洛怀安都针锋相对到了那份上,王长兄却还要攒这个局,摆明了是想看她笑话。 可临出门前,五味坊却递来了消息,说是事关左都候那桩旧案,松竹馆里有她想要的消息。 何况,松竹馆之约原本就是洛怀安先提起的,她倒要看看洛怀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5. 第五章 忆往昔故人思故梦 《不知殿下是女郎》全本免费阅读 子夜,一场大梦。 萧镜又回到了太后赐酒那日。 那是己巳年的夏天,距今已然十年了。 彼时她才九岁,洛怀安十三岁。 太后出自陇西李氏,乃是先王元配发妻。父王生母早逝,后宫之中向来以李太后为尊。 后宫朝堂向来一脉相承,李太后在后宫权倾朝野,只因李氏一族在朝堂呼风唤雨。李太后在宫中所行之事,自然也方方面面为着李氏兴衰权衡。 那时洛怀安还不是军功赫赫的中郎将,而是她的伴读。那时洛怀安的父亲也不是威震四方的大将军,而是领宫禁宿卫的郎中令。 那毒酒同样盛在琉璃盏里,泛着琥珀色的光泽。 高悬的灼日摔在那酒里,糊成了黑压压的一团。 纵使李太后身体日渐孱弱,可一旦病中有些起色,心中就开始挂念着替李氏一党除去她这块拦路之石。 几个宫娥撬开她的唇舌。 眼看毒酒就要下肚,萧镜忽而有些恍惚。 她是不是…… 快要见着娘亲了…… “殿下——” 那青衫少年似是神兵天降,将碗盏摔得四分五裂。 可转眼之间,少年却又撕了衣袍,疾言厉色地呵斥道: “我与殿下割袍断义!” “洛怀安!” 萧镜一声大喊,猛然睁开了双眼。 窗外仍旧漆黑一片,风雪簌簌落落地敲着屋檐。 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床头幽幽燃着的灯烛落入她的眸中。 灯烛旁站着的不是洛家怀安,而是个俏生生的姑娘。 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的夹袄,双丫髻上簪了两个金铃铛。 这姑娘是萧镜的贴身大丫头涂夏,今夜正该她当值。 那婢子捧着一盏热茶递了过来:“殿下可是又魇着了?要不要婢子请唐大夫过来瞧瞧,开上一剂安神汤?” 安神汤…… 那日太后赐下的那碗毒酒时,倒也说是“安神汤”。 一阵酸涩之感在脾胃中翻江倒海。 “不必了。” 萧镜半支起身子靠在床头,伸手接过茶水抿了一口。 温热的液体落入腹中,她这才有了几分真实之感。 “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才刚寅时初刻。” “亥时让你去五味坊传的话可曾带到?” “殿下放心,已经办妥了。” “那便好。”萧镜轻轻点了点头,“替我更衣吧。” 涂夏应了一声,依常例吩咐外间的婢女安排衣物、热汤去了。 萧镜起身,在铜镜前站定。 镜中的那人似是有些疲惫。 她勉力扬了扬唇角,镜中那人也露出一个难看的笑来。 她已经许久没有做过噩梦了,怎么今日又梦到十年前的事儿了? 依着唐大夫的意思,这应当是思虑过重,得快些忘掉才是。 可话虽如此,她到底控制不住地顺着梦中旧事,描摹起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 那日洛怀安摔了毒酒之后,太后一怒攻心,次日便驾鹤西去了。 朝堂之上陇西李氏一边披麻戴孝,一边联合诸位臣公纷纷上书,勒令父王治洛怀安大不敬之罪。 父王和秦御史费尽心力,才使得朝臣松口,允了洛氏满门戴罪立功,戍守边关。 十年。 十年前的祸事是因为她而生,洛氏父子为了保她性命折了前程。 十年后,洛氏父子在边境杀出一条血路,却又因她再度卷入是非。 怀安是该怨她的吧。 “殿下,您请净手。啊……殿下,您的手……” 涂夏的声音将萧镜从神游中拽回了人间。 她垂眸看去,掌心早被掐得一片血痕。 “不碍事。” 萧镜浑不在意地将双手泡进了铜盆中,几缕血色蔓延开来。 难过吗? 难过的事又何止这一桩。 多了就习以为常了。 须臾,天色渐明。 今日虽说放晴了些许,但积雪却又深了一寸。 宫中洒扫不敢躲懒,早早地替各位朝臣们清出一条道来。 萧镜一入金殿,便瞧着诸位臣公若有若无地向她看来。待她转过头去,他们却又迅速避开了视线。 呵,往常她往那殿中一站,立即就有心怀各异的臣公蜂拥而至与她攀谈,今日一个个倒是装聋作哑不敢言语。 京中消息就是如此,越是荒腔走板,越能不胫而走。 只是昨夜洛怀安才刚与她割袍断义,今早京中要员竟全都传了个遍,其中必然少不了王长兄的推波助澜。 罢了,早料到是这个结果,倒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既然洛怀安进京是来入局的,那眼下这般乱象就仅仅是个开头。 萧镜百无聊赖地环顾四周,却见一身绯色蟒袍的少年端着四平八稳的步子向她走来。 他端端正正地抬手与萧镜见礼,眼底却像是落了星星。 那少年欣喜道:“二哥!” 这一声乖巧的“二哥”,恍若黄莺啼谷,一扫她心中郁郁。 这是她的三弟,萧佐。 父王膝下,如今只得三子一女。 王长兄萧赐乃是中宫李王后所出,小妹獾奴乃是郭夫人所出。 萧佐的生母因病早亡,父王怜他年幼失恃,也将他养在了郭夫人膝下。 虽说郭夫人待人温和,她与三弟都受了不少照拂,但到底说不上亲密无间。 如此算来,三弟可真算得上是与她同病相怜。 萧镜冲他笑了笑:“你今日怎么上朝了?” 阿佐垂眸,露出一个腼腆的笑来:“我十六了,还没领过朝堂的差事。昨夜郭娘娘与父王顺口提了一句,父王就把我指到了廷尉府挂职。” “不错。”萧镜拍了拍他的肩膀,“廷尉府领的乃是实职,程老廷尉又最是公允。你能得这么个差事,可见父王爱重。” “可我想和二哥一道去奉常署!” “别提了。那就是一群故弄玄虚的老家伙,整日什么飞龙在天潜龙勿用的,我都不乐意去应卯。” “可我就是想和二哥一道……” 阿佐小声嘟囔了几句,向前一步凑了上来,低声问道:“二哥,我听说昨夜你和洛哥哥……” 萧镜当即抬手捂住了阿佐的嘴。 眼见此人双眼睁大,俊秀的眉眼中写满了惊异,她这才松开了手。 “朝堂上得叫洛中郎。”萧镜慢吞吞地吐出几个字来,“酒后一时胡言,搀不得假,却也做不得真。你年纪尚小,别被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卷了进来。” 阿佐认真点了点头,食指贴在唇瓣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二哥,方才我来的路上,听说洛中郎今日告假了。他要去廷尉府查小征关那桩案子。若是他查出了什么,可需要弟弟知会你一声?” 萧镜上上下下将阿佐打量了一遭,忽而噗嗤一笑。 “行啊萧主簿,今日才刚走马上任,这就想着滥用职权了?” 阿佐面上一红,连连摇头:“若是旁人,弟弟定是半个字也不说的。但二哥又不是旁人!” “这话听着倒是十分舒坦,孤在此先行谢过萧主簿了。” 6. 第六章 窥天机成事多筹谋 《不知殿下是女郎》全本免费阅读 门开了。 翩然而至的,乃是个身段婉约的女子。 她头上戴着宽幅的帷帽,帽檐的素纱一直垂到腰间,看不真切容貌。 萧镜抬了抬下巴,示意她上前一叙。 女子踟蹰片刻,到底是彬彬有礼地欠了欠身。 只见她轻移莲步,端方落座。 在萧镜的注视之下,十指纤纤揭了帷帽。 美眸盼兮,顾盼生辉。 冯姑娘。 正是昨日松竹馆,指下有风雷之音的那位。 萧镜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微微勾起了唇角:“我道傍晚时分为何漫天红霞,原来是有贵客造访。” 冯姑娘轻轻咬了咬下唇:“你就是黎二?” “正是。” 萧镜慢悠悠地取过一枚陶盏,拎起紫陶小壶替眼前这位冯姑娘斟了半盏新茶。 “你是在等我?” “非也。”萧镜挽起衣袖,将那茶盏放在冯姑娘跟前,“我等的乃是缘分,姑娘恰好是这有缘之人罢了。” “我家殿下……呃,我家主子常说,君子不语神力怪,什么缘也命也,最是不能信的。” “喔。” 萧镜倒也不恼,轻轻应了一声便再无下文了。 冯姑娘似是有些急了,稍稍抬高了些音调:“你若知道些什么,快快与我说来,不然我让我家主子差人拿了你去官府问话。” “姑娘说笑了。” 萧镜一手半支着额头,一手在那矮几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轻叩:“相术之说由来已久,姑娘若是不信,自可转身离去。姑娘若是有求于我,付些银两也就罢了。五味坊本小利微,黎二实在是吃不起官司。” 冯姑娘急切道:“你要多少银子?” 很好,鱼儿咬了这么久的饵,终于是起竿的时候了。 想她在奉常署挂职这么些年,奉常署那几个老古董能掐会算的本事,她是一点没会,可这装腔作势的本事倒是学了个十足。 萧镜看着眼前这位姑娘,不疾不徐地呷了一口热茶。 待她放下茶盏,伸手自右侧砚台上取来一支狼毫。 “还没请教姑娘芳名。总要知道姑娘要些什么,黎二才好开价不是?” 冯姑娘盯着那狼毫,指尖微动,不知当不当接。 待到一滴墨迹顺着笔尖滑落,在锦缎上晕开一朵墨渍,她方才捏起笔杆,草草在素白的锦缎上写下“冯莲儿”的字样。 “嗯……” 萧镜看了看那绢帛上的小字,又就着冯姑娘的面向左右端详,眉峰渐渐蹙起。 随着她眉峰微蹙,冯姑娘眉宇之间也逐渐染上慌乱之色:“可是有什么不妥么……” “倒也没有。”萧镜略带安抚地朝她笑了笑,“只是恕我冒昧,冯姑娘可是逢了什么变故,缘何更名改姓呢?” 此言一出,冯姑娘眸子里立刻蓄满了盈盈泪珠。 萧镜轻轻叹息一声:“你身上的因果太重。若不据实以告,我只怕很难帮你。” 晶莹的泪珠淌过冯姑娘的面颊。 她顾不得擦拭,只慌忙跽坐起身,向着萧镜稽首叩拜:“妾坠玄海,求岸不得。大师您这般手眼通天,可要千万救救奴家母子——” “你是说……” 冯姑娘微微点头,面色有些泛红。 萧镜的目光落在冯姑娘的小腹。 迟疑片刻,她一把扣过冯姑娘纤细的皓腕,将她搀起。指尖顺势不着痕迹地在她脉搏上探了一遭。 往来流利,如玉走珠。 如此脉象,确有身孕。 五味坊开张四年,消息向来精准。 但方才福伯递来的书简里,冯姑娘的身家背景和陇西李氏那桩旧案细则可谓是面面俱到,却没有眼前这桩大事。 如此变故,真不知是一桩隐患,还是……意外之喜。 萧镜稳住心神,用衣袖替冯姑娘拭去面上的泪痕。 “冯姑娘还是坐着说吧。咱们年纪相仿,不必生分。你唤我一声黎二娘子就是。” 冯姑娘连声应下。 两人又重新在蒲团上坐定。 更漏渐缓,火炉上烹煮的君山银针沸过了七八遍。 冯姑娘终于站起身来,又复戴上了那顶宽大的帷帽。 萧镜出门送客,一路将冯姑娘送至了五味坊的后门。 风雪已经停了,城中的石板路应该不算难走。 若要仔细说来,冯姑娘应当算是王长兄养在别院的外室。那如今她腹中的孩子,或许应该唤萧镜一声姑姑。 哦,也可能是叔父。 这还真是有些荒谬。 莫说王室容不容得下这个来历不明的“王长孙”,只说三年前,王长兄可是与陇西李氏家的那位小姐定了亲的。不知道这位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千金贵女,眼里可容得下这颗细沙? 但萧镜到底敛了心思。 她拾起冯姑娘的手轻轻拍了拍:“旁的都不要紧,身子才是最重要的。方才我不是替你算过了么,你找了多年的那位贵人,如今也在寻你。五味坊既然收了你的银子,事情必然会帮你办妥。” 冯姑娘的脸藏在帷帽之下。 萧镜看不清她的面色,只听得几声哀哀的凝噎。 正欲再宽慰她几句,却见门前的树梢簌簌落落砸下来些积雪,末了还砸下来个身着锦袍的男子。 那男子生得丰神俊朗,一双桃花眼中却堆满了戏谑。 洛,怀,安。 萧镜一见此人,脑中尽是“割袍断义”,不由得双目睁得滚圆,对他怒目而视。 洛怀安倒是淡然一笑:“黎二娘子好,冯姑娘好。” “洛小将军有何贵干?” “嗯?黎二娘子今日这是怎么了?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黎二娘子是没受什么委屈,世子殿下却是憋了满腔怒火。 萧镜深吸一口气。 不行,不能生气。 黎二和萧镜乃是两个人。 如今面前的这个,是她黎二的救命恩人,她需得笑脸相迎。 萧镜扶了扶面上的小银面具,声音稍稍缓和了些:“委屈谈不上,只是还请洛小将军前门来往。这后门是专供女眷方便用的,至于这树上么……那是专供梁上君子用的。” “咳。”洛怀安轻咳一声,“是我失礼了,只是今日事出有因……” 萧镜懒得理会洛怀安,转身欲把冯姑娘送上马车。 冯姑娘却拉住了她的衣袖,缓缓摇了摇头。 “洛小将军安好。妾身乃是松竹馆的冯莲儿,将军昨日才见过的。” 冯姑娘越过萧镜,冲着洛怀安微微福了福身子:“这位黎二娘子乃是妾身的妹妹。若有什么得罪将军的地方,还请将军看在大殿下的面子上不要计较,莲儿代妹妹向您赔个不是。” 萧镜颇是有些哭笑不得。 这位冯姑娘还真是性情中人,一言一行毫不遮掩。她二人相知不过才两个时辰,先前还口口声声“拿她问罪”,眼下言语之间竟已这般护短了, 7. 第七章 伤神思娇娥夜来访 《不知殿下是女郎》全本免费阅读 又是亥时。 萧镜终于打发走了洛小将军。 她揉了揉眉心,只觉两眼有些发直。 幸好明日休沐,不然她还真是有些吃不消。 这也难怪。 他二人都想着互相试探对方,说话自然需得句句谨慎。 也不知小征关那个案子,他查着些眉目了没有。 事情出在边境,病根却烂在朝堂,真是苦了他了。 罢了。 今日再见洛怀安,他倒也不是那等蛮不讲理之人。昨日在朝堂之上,他或许就是一时情急,所以什么都指着难听的说。 改日他来世子府查案,她好生与他说道两句也就是了,总不至于真的与他猜忌至此。 萧镜叹息一声,转身回了五味坊去。 她前脚才刚落座,福伯后脚就跟了进来。 “黎二娘子,秦御史家的来了,说是傍晚订了个食盒。东西原是咱们派人明早给秦府送去的,但他们管事的改了主意,就差人上门来取了。” 萧镜眉心微蹙:“这等小事,您打发人办了就是,何必报到我这儿来?” 福伯没说什么。 倒是他身后忽然蹿进来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 此人约莫十四五的年纪,身上穿着厚厚的夹袄,头上带着一顶蓝印花布的棉帽。 那少年直直朝着室中奔来,一股脑地将萧镜抱了个满怀。 萧镜眼前一亮,隔着帽子拍了拍少年的脑袋,似是嗔怪道:“真是个鬼精灵。” 少年抬起头来看她。白皙如玉的脸上,一双杏眼明媚含娇。 这正是秦御史的掌上明珠,与她有婚约在身的那位秦小娘子——秦妍。 “怎么样,像个男子不像?”秦妍站起身来,盈盈转了一圈:“你可不许胡说喔,这身打扮连我爹都说像的!” 萧镜将她上下打量了一圈,忍不住噗嗤一笑。 秦御史说的话原本就不能当真。一旦涉及到秦家这位小娘子,那就更是半分也不能信了。 秦小娘子生母早亡,依着秦御史那老狐狸爱女如命的性子,只怕今日秦妍穿了一身罗裙,他也能昧着良心夸出“丰神俊朗”这种话来。 秦妍听了这笑声,当即柳眉倒竖:“世子哥哥笑我作甚!” “何人笑了?孤怎么不曾听见?” 萧镜当即正色,转头吩咐候在门口的福伯:“秦小二夜半当差着实辛苦,您老快去拿些金丝鹅儿卷和牛乳茶来好好犒劳于她!” 福伯连声应下,笑眯眯地摸着他那山羊胡,转身出了门去。 “哼,这才像话。”秦妍轻哼一声,跽坐在了萧镜身侧。 “说吧,今日找我所为何事?” 萧镜说着这话,顺手拉来一张凭几放在她身后,好让这小姑娘坐得舒服一些。 小姑娘倒也不讲什么虚礼,从善如流地倚了上去。 “世子哥哥忘啦?爹爹每月晦望命人来五味坊递一次消息。怎么,今日没有月亮,您就不记得这是十五啦?” “那今日倒是什么样的消息,能劳动妍姐儿亲自走这一遭呢?” “当然是为了世子哥哥!” 秦妍目不转睛地瞧着萧镜,忽然掩唇一笑,只余一双眼睛忽闪忽闪,活像一只促狭的松鼠。 “好啊!”萧镜眉头一动,伸手就挠向了她的痒痒肉,“闹了半天,你这是忙不迭来笑话我这身打扮的!” 秦妍一面躲闪,一面咯咯直笑:“我的好姐姐,可饶了我这回吧……” 萧镜轻轻在她小脸上拧了一把:“下次还敢不敢了?” “下次的事下次再说……” 秦妍小声嘟囔了几句。但见萧镜一声轻咳,却又立即乖巧道:“不敢了不敢了。” 萧镜无奈一笑。 这还真是老狐狸生的小狐狸,她拿这父女俩一点法子也没有。 她只得佯装生气,拎过桌上的紫陶壶,替自己续上了一盏君山银针。 “世子哥哥……” 萧镜才刚拿起茶盏,那秦小娘子就已经巴巴地凑到了她跟前。 她吹了吹杯中的浮沫,佯装淡然地问道:“何事?” 秦妍伏在她耳边,小声耳语道:“其实我这次来,是因为。呃……我就是想来瞧瞧你……就是那个,你和……洛哥哥……我怕世子哥哥心里难过……” 萧镜手上一抖,那上好的茶汤险些泼在了襦裙上。 她将茶盏往那矮几上一放,转头对上了秦妍那双关切的杏眸。 唉……妍姐儿哟。 昨日洛怀安与他割袍断义,天下人都在关心其中究竟有什么猫腻。可唯有眼前这姑娘,会冒着风雪匆匆赶来,只因怕她心中难过而已。 萧镜敛眸笑了笑,端过热茶抿了一口:“天下大势,分分合合,算不得新鲜。你自幼体弱,难为你跑这一遭。”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我虽没见过洛哥哥,但我听爹爹说以前你们很要好的!”秦妍愤愤地捏紧了粉拳,“女学里的夫子说了,正室要有容人之量。我都不介意他做小的!他怎么能对你说那种话!” 萧镜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秦妍小脸一垮:“啊……我又说错话啦?” “咳,没。” 萧镜摸出怀里的锦帕,轻轻擦了擦唇角。 她倒也没想着别的,就是想了想洛怀安穿着一身女装拉弓射箭的模样。 有空要是诓得他穿上一回,想来应当不错。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许久。 直到福伯三催四请,秦妍这才被送上了转回秦府的马车,萧镜也回了世子府去。 夜来安寝,难得好梦。 翌日,因着休沐,萧镜难得睡到巳时才起。一时兴起,又约了王太仆家的小儿子打马球。 用过午膳,萧镜站在穿衣镜前,看着贴身婢女替她左右忙活。 今日涂夏休息,当值的乃是抹春。 萧镜随口问道:“抹春,你来世子府有多久了?” “回殿下,十二年了。” “哦。”萧镜应了一声,“我记得你和涂夏是一道来的,那时候你们俩才三五岁吧?” “我四岁,涂夏三岁半。殿下,您转个身。” 萧镜依言转身,由着抹春替她在腰间比划着腰带。 “殿下您今日是怎么了,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昨日妍姐儿来瞧我了。” “欸,婢子听说前阵子秦小娘子病了,现下可好些了?” “昨日瞧着倒还是不错。” 萧镜话头顿了顿。 “抹春,你是不是也觉着,孤要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儿郎就好了。” 抹春手上顿了顿。 但也只是一瞬的事儿。 她飞快地替萧镜系上那条黑色织金暗纹的 8. 第八章 两决绝败走南城门 《不知殿下是女郎》全本免费阅读 十三年前。 萧镜六岁,洛怀安十岁。 萧镜的外祖父乃是那位战功赫赫的云老将军,彼时他老人家尚在人世。 云老将军虽说早年间被流矢伤了腿骨,终身不良于行,但萧镜和洛怀安的一身武艺,都出自他的悉心教导。 洛怀安的剑法、枪法极好,可就一样不行。 他怕马。 云老将军想空了主意,却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中军主帅上阵杀敌,哪能有不会骑马的?这么好的苗子总不能当个步卒吧! 老将军愁白了好几根头发,终于等到了转机。 那是丙寅年春天。 萧镜六岁生辰,王太仆以小儿子王衡的名义,赠了她两匹一母同胞的乌云踏雪。一匹唤作乌骓,一匹唤作黑风。 六岁的小团子还没有马高,第二天一早却蹲在那马房门口,眼巴巴地向那围栏里打望。 侍弄草料的马夫哪里见过这阵仗,赶忙找来了老将军帮忙。 老将军连忙摇着轮椅赶来,却见那小团子像模像样地朝他拱手见礼:“阿翁,狸奴想学骑马。” 后来呢? 萧镜记不太清了。 那时她还年幼,这些事都是后来父王与她说的。 可对上洛怀安的目光,她脑中却又浮现出一些清晰的瞬间。 那时萧镜已经稍稍大些了,王太仆家的小儿子也是个爱马如命的,两人又年纪相仿,于是整日厮混在一起骑射赛驹。 洛怀安倒也日日都来,可他只是远远地看着,从不上前一步。 后来有一日,王长兄也来凑了个热闹。 可是才刚赛到一半,在场所有的马匹都像发了疯一般横冲直撞。饶是萧镜熟悉马性,却也被生生扔下了马背。 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她摔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洛怀安不知何时冲进场中,半大的少年死死地将她护在身下。 她安然无恙。 洛怀安伤筋动骨,足足在床上躺了三个月。 彼时,萧镜在他床边哭得泪眼朦胧。 可他只是轻声道:“殿下乃是主君,怀安自当护您周全。” 再后来呢? 再后来洛怀安就不怕马了。 直到他举家迁至朔州的时候,萧镜还赠了他一匹乌云踏雪。 此情此景历历在目,可前两日的“割袍断义”又言犹在耳。 萧镜一时之间不知该以怎样的方式去面对这位昔日挚交。 原以为再次相见会是他来世子府查案的时候,她已经想好了要交给他哪些证物,要跟他说什么话,要请他吃什么酒。 可在这马球场上,还有这么多公子哥们看着,似乎说什么都不太合适。 中帐之中,气氛一时凝滞。 王衡偷瞄着萧镜的脸色小声嘟囔:“殿下,真不是我叫来的……都是那群混账干的……” 萧镜斜睨了他一眼:“哦,是么?” “呃……” 王衡语塞片刻,立刻重重地咳嗽了两声,朝着场中一众看热闹的纨绔们怒道:“还不快挪挪位置!这群没眼见的东西,赶紧的把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收了,咱们殿下都快没地方落脚了!” 一群世家子弟倒是很给面子,乱哄哄地站起身来,有模有样地挪了挪帐中的物件。 唯独那洛家怀安依旧倚在那主座上,指尖勾着那马球杆子左右晃荡。 “殿下好大的火气,仔细伤身。” “呵,不是说乌七八糟的东西都收了么,眼前怎么还有一个?” 洛怀安浑不在意这阴阳怪气,他只笑道:“我这来都来了,殿下这逐客令如此匆忙,似乎不太好吧?” 萧镜抿了抿唇:“怎么,中郎将想找孤切磋切磋?” 那人倒是不恼,拄着马球杆站起身来:“我这一身骑射的本事都是殿下教的,哪里敢说‘切磋’二字?不过是赶巧舒活舒活筋骨罢了。” 萧镜冷眼环顾了一遭周围一众看客。 在场的都是些什么人? 李半朝的侄孙、郭奉常的外孙、曹少府的儿子、崔宗正的外甥…… 这些看热闹的公子哥们来得还真是有够齐全。瞧瞧这一个两个,煮酒分肉分外和谐,丝毫不像是自家父辈在朝堂上斗得你死我活的模样。 罢了,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昨日她便想明白了。 她与洛怀安这么多年的兄弟情分,总不至于酒后胡言一句“割袍断义”就真断得一干二净。 “好啊,中郎将请吧。” 萧镜解了身上的狐裘,顺手扔给站在一旁的王衡,领着众人出了门去。 午后天气放晴,太阳晒在身上,尚且有几分暖意。 洛怀安今日的坐骑乃是一匹枣红马,萧镜的是一匹照夜白。 那人执着鞭子坐在马背上,朗声问她:“今日怎么不见殿下那匹乌云踏雪?” “乌骓身子不适,就不折腾它了。孤这匹照夜白一样赢你。” 萧镜俯身摸了摸身下那匹白驹的鬃毛:“倒是中郎将,你不是在信中说,黑风日日与你形影不离么,今日怎么不带它来?” “小征关,黑风替我挡了一箭,已经没了。” 小征关,挡了一箭,没了。 萧镜神情微怔。 洛怀安说得倒是轻巧。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坐骑能替他挡下一箭,当日血战沙场当是何等凶险? 她脑中乱糟糟的,跟在洛怀安身后御马下了马场。 身后众人翻身上马,呼啦啦一群也入了场中。 两军对垒,每方四人,萧洛二人各领一军。 王衡执旗居中,乃是主裁。 只见他手起旗落,马场之上当即尘土飞扬。 烟尘四起,竟生出了几分战事紧急的意味。 只听得“啪——”地一声响动,竟是洛怀安甩开了萧镜几人的防守,干脆利落地先下一城。 萧镜脑中尚且想着那乌云踏雪,这一记暗亏才让她堪堪回过神来,当即面色铁青。 自打学会骑马开始,她就没受过这种委屈! 正是这晃神的当口,洛怀安竟然又将球带至了后场。 她只得率众一路追去。 只是众人好不容易将其合围,却见那人拉起缰绳,轻巧地勒马转身,骗过几人后又是一击破门。 电光火石之间,萧镜已然两度失手! 场上众人一片迷茫,只觉得洛怀安神出鬼没,全然摸不透行踪。 萧镜恨得咬牙切齿,却奈何不得他分毫。 朔州一去十年,他倒是涨了好本事! 一场终了,比分煞是惨淡。 洛怀安松松地挽着缰绳,停在了萧镜身前。 他的笑容着实有些碍眼。 “京中击鞠的场子大,门框也大。门框一大,就四面漏风,日后殿下可要好生修整才是。” “孤事务繁忙,比不得洛小将军分身有术。揽了好几桩案子搁在身上,竟还有时间来这儿凑这个热闹。” 洛怀安似有似无噙着些 9. 第九章 晨早起应卯奉常署 《不知殿下是女郎》全本免费阅读 萧镜回了府中。 洛怀安最后骑在马上那般阴阳怪气的模样,着实令她郁结于心。 她或许不应该就那般落荒而逃的,可事已至此,她又能与之争辩些什么呢? 黑风死在了小征关。 他二人儿时的情分,或许也死在了小征关。 萧镜心绪不宁,连抹春熬的梅花粥也不曾用些,只叫了唐老大夫来替她开了一剂安神汤。 一夜昏沉。 寅时初刻。 她被人生生摇醒。 “殿下……殿下?” “殿下,醒醒,今日需得去奉常署应卯。” “殿下,郭太师还等着您呐!” 郭太师,郭奉常?! 萧镜蓦地从床上弹起。 一阵寒意吹过,她又抱着被子缩了回去,小脸皱成一团:“奉常卿今年都八十好几了吧,他老人家就该回家颐养天年,成天指着孤折腾算个什么劲啊!” 涂夏正将榻前的帘子撩起,往两旁用幅巾拴住。闻得她此言,忽然噗嗤一笑:“殿下该不会是睡迷糊了吧?郭太师前些日子才过了七十寿辰,咱们府上还去送过寿礼的。” “七十就七十吧。”萧镜苦着脸摆摆手,“你还是快些替我更衣吧,省得去迟一刻,他老人家又要罚我抄《周易》了。” 涂夏一叠声地应了,急匆匆地替她更衣洗漱。 冬月十七。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奉常署的时候,也正是萧镜步入奉常署的那刻。 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精神矍铄地站在厅中,口若悬河地与堂下诸位奉常博士讲习星宿的推演之法,正是那位郭奉常。 他远远地见到萧镜,立即就停了话语。 堂中诸位齐刷刷回头,一齐朝她这处看来。 大事不妙啊! 萧镜心中哀声震天,一步一挪地朝着堂中走去,在最末的位置入座。 见那郭奉常仍一言不发地瞩目着她,萧镜只得赔着笑拱手见礼:“郭太师安好,学生来迟,对不住,对不住。” “三月不见,殿下今日,还是迟来了半柱香的时辰。” “明白,学生明白。《周易》两遍,晚些时候就送来给太师过目。” “好。”郭奉常点了点头,“老臣方才讲到‘荧惑守心’,殿下可知这星象是何预兆?” 那她哪儿能知道啊?! 她压根就不信天命,那满天星辰于她,不过是道美景罢了。 可这众目睽睽之下,她又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胡诌吧,反正这东西神神叨叨的,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呃,荧惑嘛……心嘛,斗牛女虚危室壁,角亢氐房心尾箕……荧惑守心!就是说……” 萧镜额上滚落一滴汗珠。 她怎么觉得这比朝堂上与那些老狐狸斗智斗勇还要难熬许多! 正是如坐针毡之时,身侧之人推了一段细细的竹片过来。 竹片上的小字端方温润,端得是字如其人。 萧镜匆匆扫了一眼,心中顿时有了方向。 她定了定心神,朗声道:“荧惑守心,主帝之灾。帝有失,或因征战之故,或因民生之故。则天子当罪于己,不可牵连他人。” 郭奉常瞥了一眼萧镜,又斜睨了一眼她身侧递于她竹简那人,慢悠悠道:“话是没错。但……郭通,帮人帮到底。殿下今日的两遍周易,你替他一遍吧。” 转眼,香炉里的香燃尽了八遍。 萧镜在郭奉常的座下生生熬了一个时辰,总算挨到了他老人家讲习结束。 郭奉常身居九卿之首,又是经年的清贵人家。 父王当年将她放在这处,本意虽是想保她远离朝中党争,可以少些烦恼。但她怎么觉得,再这么在奉常署待下去,她的烦恼是一点也少不了了。 萧镜缓缓回过神来,见身侧的郭通正收拾包袱要走。 她连忙拉了拉他宽大的衣袖:“诶,郭大,今日多谢你了。” 郭通并未看她,只微微颔首:“不妨事。” 郭通,字孝直,年二十四。 此人乃是郭奉常的长孙,去年刚与通州郡守的千金成了亲,如今也在奉常署挂职。宫里的郭夫人算是他的远房姑姑。 他素来是规矩惯了的,昔日萧镜他们约着走马斗鸡,他回回都推说不得空闲。萧镜真没想到,今日他竟然会做出这般出格的举动,当着郭奉常的面与她递这小抄。 萧镜忽然生出了些探究的心思。 她揶揄一笑:“我还道郭大素来守礼,今日却卖我好大一个人情!” 那郭大抬眸看了她一眼,眸中似是有些不解:“殿下乃是主君。为主君分忧,是守臣子之礼。” 听听,听听。 这话真应该让洛怀安听听。 什么是君臣之礼,这就是君臣之礼! 萧镜轻咳一声:“话也不能这么说。若是主君有过,罪责便应当由他一人承担。” 郭通点了点头:“臣也这般认为。” 萧镜:? 不对啊,郭大不应该说主君有过,是臣下劝谏失职么? 好像有哪里跟她想的不太一样? 正腹诽之际,却听得那郭大又道:“但今日所学着实无用,也算不得殿下之过。” 萧镜:? 萧镜觉得她如今的神色应当十分诡异,好半天才找回了一个蹩脚的笑来。 她字斟句酌地问道:“郭大也觉得这些乃是无用之物?” 郭通的神情一如既往地淡然。 他不疾不徐,似是在庙堂之上与主君奏对。 “生死有命不假,但若不去躬行实践,再有何种天命也不过是空谈罢了。” “那……那郭太师每次讲习,你都对答如流……?” “祖父年事已高。孝顺师长,乃是守晚辈之礼。” 萧镜语塞。 是她浅薄了。 “殿下若无他事,臣就先告辞了。内人尚在家中等我,臣答应了她今日一同用膳,需得守夫妻之礼。” “呃……啊,好!” 郭奉常这一家子,怎么都神神叨叨的? 萧镜胡乱地应了几句。 与郭通拱手道别后,她也收拾收拾包袱,飞也似地逃出了奉常署去。 天色渐暗。 五味坊天字号厢房。 萧镜觉得她脑中再度乱成了一锅粥。 今日先是起了个大早去奉常署应卯,然后又被父王叫到宣德殿说了些近况。等到回府,王衡又带着他那几个狐朋狗友硬凑上来说要赔罪。 王衡能如何给她赔罪? 那家伙素日里喜欢倒腾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自诩鲁班得意门生。今日上门送的赔礼,乃是一架他自己用木头做的飞鸟,说是能飞一射之地。 结果王衡让小厮爬上树梢去做演示,那木头飞鸟竟直冲冲地砸了下来,正巧将这位再世鲁班砸晕了过去。 世子府众人忙成一团, 10. 第十章 五味坊隔墙走风声 《不知殿下是女郎》全本免费阅读 五味坊天字号厢房。 室中炭盆烘得正热。 萧镜抬眸对上了冯姑娘那双眸子。 那双美眸之中,此刻皆是全然无比的信任。 萧镜忽然生出一丝内疚之情。 冯姑娘赤诚待她,她却别有用心。 这世道本就对女子不公,她却将这样的姑娘从一个火坑推入另一个火坑。 但是……她眼下也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 罢了,横竖都是利用,男子女子又有什么分别? 萧镜心中一横,压下了那股别扭的心绪。 她面上挂起笑来:“冯姐姐但说无妨。” “左不过是为了我腹中的孩儿……” 冯姑娘停顿了一下,却并未犹豫太久:“你是知道的,大殿下与李家那位小姐定下了亲事。他曾许诺过我,待到他成亲之后,就迎我过门。可是现在……” “冯姐姐,前几日咱们不是说过了么,眼下万万不可与大殿下提及身孕一事。” “你说的我明白,我也知道大殿下不会为了我开罪李家上上下下。”冯姑娘咬了咬唇,眉宇之间一片哀婉,“可是大殿下的婚期在明年四月,届时我腹中的孩子如何才能瞒住?倒不如现在就据实以告,没准……” “没准什么?” 听得她声音一冷,冯姑娘立即噤了声。 “唉……” “冯姐姐这是不信我了。”萧镜又是一声叹息,“我既已替你看过面向,又说了你要找的人已然扶摇直上,再等等又有何妨?届时李家小姐有娘家撑腰的确不假,可冯姐姐身后未必没有依仗?” 此时王长兄真心喜欢冯姑娘不假,可左不过是喜欢一个物件那样的喜欢。可陇西李氏家的小姐不一样,娶她就如同娶了李氏一族所有的助力。 她丝毫不会怀疑,若是冯姑娘现在对着王长兄和盘托出,她那好哥哥能立即赐下一碗落胎的汤药。 这孩子不能丢。 她今日见了冯姑娘手上的玉佩,再结合前几日五味坊查明的那桩旧案,已然完全确信 ——左都候冯越,就是冯姑娘要找的弟弟。 她还指着冯姑娘依仗这位未来的执金吾,揣着王长孙嫁入王府。 届时王长兄这后宅一热闹起来,只消稍加挑拨,就能让城南驻军彻底脱离陇西李氏的掌控。 萧镜定了定心神,再度好言相劝道:“冯姐姐千万不要心急。大殿下对你有情,你也要体谅他的难处。更何况,思虑过重,对腹中的孩儿无益,姐姐还是要保重身体才是。” “欸欸,知道了。” 冯姑娘面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她终究是又端起那盏梅子汤呷了一口。 待她放下碗盏,似是带了些讨好的意味,向着萧镜莞尔一笑:“放心吧放心吧,我有身孕这事儿,连我的贴身丫头都不曾告诉,必不会出什么岔子。” 萧镜无奈一笑,微微点头算是应下。 正此时,房门响了。 萧镜尚未出声,门外那人就已经急匆匆地进来了。 福伯赔着笑道:“哎哟,叨扰冯姑娘了,实在对不住。咱们京郊那处分号的账本出了纰漏,实在是急得很。东家您快些来随我瞧瞧?” 萧镜微微蹙眉:“前几日我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会出这样的事了?” “此事说来话长,东家您看了就知道了!” “那……冯姐姐今日……” 萧镜转头看向冯姑娘。 那姑娘并无丝毫不快,眉宇之间反倒满是关切之色。 她放下手上盛着梅子汤的碗盏,微微欠了欠身:“今日天色已晚,我也该回去了。黎妹妹快些去瞧瞧吧,若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可千万不要与我客气。” 萧镜颔首,起身将她送出门去。 冯姑娘刚一离去,福伯立即合拢房门。 他压低了声音道:“殿下,洛小将军在隔壁地字号厢房。” 洛怀安?! 他今日又是跟着冯姑娘来的? 那方才她们的谈话,他又听了多少? 萧镜眉峰微蹙:“他来多久了?” “一盏茶的功夫……殿下,您要不要亲自去瞧瞧?” 萧镜心中砰砰直跳。 今日她与冯姑娘所言之事过于隐秘。 如今洛怀安立场尚不明确…… 不,他或许是十分明确地站在了她的对立面—— 洛怀安回京以后,先是朝堂上慷慨陈词,要了金令以便彻查小征关一案。再是松竹馆当着众人的面与她割袍断义,随后是马球场上将她打得落花流水…… 不论出于何种目的,洛怀安要的,就是与她撇清一切干系。 萧镜心中忽然狠狠地揪了一下,身上忽然有些发冷。 得去看看。 至少看看他听到了些什么,运气好还能打听到他在松竹馆查到了些什么。 世子不好问的,就让黎二来问。 “去吧,趁着我还有命折腾。” 地字号厢房外。 萧镜扶了扶脸上的小银面具,轻轻叩响了门扉。 门内之人的声音懒洋洋地传来:“进来吧。” 她推门而入。 只见洛怀安正依着凭几,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身上的禁步。 面前的矮几上,菜品已然上齐。当中是一道火红的金玉满堂,旁边配了几道爽口的时令特色,荤素各半。此外就是一壶新泡开的峨眉雪芽,茶香飘了满室。 萧镜扬唇一笑,款款上前:“将军今日既然得了空来五味坊坐坐,怎么不提早知会一声?将军上次说的那道荷叶烧鸡,今日已经沽清了。” 洛怀安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收了懒散坐起身来:“黎二娘子不是在隔壁与冯姑娘说话么?你若是有要事,忙你的就是。” 那人似笑非笑的神情着实令她有些脊背发毛。 但她也只得硬着头皮跽坐在旁,拿过小壶与人斟上了些新茶。 萧镜笑道:“不过是些体己话罢了,哪天说都是一样的。” “冯姑娘与你还真是要好,竟然连大殿下的事都直言不讳。” 洛怀安瞥了她一眼,提起桌上的筷子,夹了一片野猪炙,不疾不徐地沾了些鹿尾酱送入口中。 他吃得倒是优雅从容,似乎当真是沉浸在这美味佳肴之中,进而随口闲话一般。 这人八成是在诈她吧。 洛怀安小时候就这样了,越是心中没底,面上越爱端着。 萧镜 11. 第十一章 市井间消息最灵通 《不知殿下是女郎》全本免费阅读 五味坊是四年前开起来的。 那时正赶上李半朝打着“商贾不事农桑无所产出”的名头,将商户应缴纳的税收又添了一项算缗钱——凡经营所得,不论盈亏,三十税一。 且不论这算缗钱到底是为着重农抑商,还是为着他李半朝横征暴敛。只说京中商户大半都承担不起这样繁重的课税,只得歇业转手,一时之间京中的铺子关了大半。 如此一来,原本安插在各处的暗桩削去不少,萧镜身处宫中,顿觉闭目塞听。 无奈之下,她与父王才捏造了“黎二娘子”这么个身份,重金买下了这间五味坊重新经营眼线,以确保京城之中的消息来源。 的确如洛怀安所言,她这处虽说看上去生意还算不错,但全然无利可图,只是无人深究罢了。 五味坊。 地字号厢房。 萧镜与洛怀安两人对坐,一时无话。 洛怀安就这么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大有一种看她如何狡辩的意味。 这家伙,排兵布阵的本事,怎么全招呼在她身上了? 事已至此,不说点真的东西,只怕是糊弄不过去了。 萧镜低低地叹了一声,跽坐起身,朝着洛怀安行了一礼。 “将军好眼力,妾身拜服。” “坐着说就是了。” 洛怀安笑了笑,再度拎起桌上的筷子,夹了一片梅花蒸糕。 瞧他那模样,活像是在坊间等着听话本子的茶客。若是听得满意了,便随意赏个三瓜两枣;若是不满意了,只怕是掀桌砸场。 萧镜心中不快,却只得耐着性子答话:“原也没什么旁的。不过是仗着坊间人多口杂,卖些消息换点银子罢了。” “哦?那黎二娘子都与哪些人做过买卖?” “京中达官显贵或多或少都来问过话。” “问的都是些什么?” “将军这可就难为我了。”萧镜无奈一笑,“干咱们这行的,讲究以诚为本。将军若是有什么想问的,只要付清了银子,黎二也必然守口如瓶。” “那这银子是怎么个算法?” 洛怀安顿了顿,自那金玉满堂之中捞出一片鱼脍晾在碗中。 萧镜盯着那片鱼脍,面上的笑意越发敷衍。 她可真盼着能变成鱼脍里的一颗刺,也让这厮尝尝如鲠在喉的滋味。 但她早就练就了这一身心口不一的本事,此刻言语之间端得是分外诚恳:“贩夫走卒十两,黎庶百工五十两,六品以下官员百两,三品以下千两,皇亲国戚万两,王室宗亲十万两。” “……咳,咳咳……” 洛怀安碗中的鱼脍才刚入口,听了她这话忽然掩住口鼻剧烈地咳了起来。 不会真是被小刺卡住了吧……? 还真有这种心想事成的美事? 萧镜按住心中乱七八糟的念头,执了茶盏递到洛怀安跟前:“将军?将军可要用些水……” “不,不碍事……” 洛怀安接过那盏茶饮了一大口,稍稍缓和了些气息。 他放下茶盏,耳根微微有些泛红:“这金玉满堂,实在是有些过于辛辣……我是吃不惯的,不过我有一个朋友应当格外中意。” 萧镜神色肃穆地点了点头:“那将军下次一定带他过来尝尝。” “这倒不急。”洛怀安喘匀了气,双眸微眯,眼中带着深究之色朝她看来,“你这儿连王室宗亲的消息都买得到?” “买不到。”萧镜言语之间愈发诚挚,“所以定价十万两,好让将军知难而退。” “那你还真是小瞧我了。”洛怀安勾起唇角,“我手下可有二十万洛家军,虽说十万两银子的确不少,但也未必真拿不出。” “将军都有二十万洛家军了,还要这王室宗亲的消息做什么?” “你这姑娘还真是……” 只见洛怀安摆了摆手,俨然被她气笑了一般。 萧镜眨了眨眼,面上一片无辜。 怎么,只许这人试探与她,还不许她试探回去了? 她算是看明白了,她与冯姑娘的谈话,洛怀安是半分没有听到。 病急乱投医的根本就是这人吧! 他莫不是从王长兄身上查到了什么关于小征关一案的线索,现在急着想要实证? 又或者说,他跟踪冯姑娘,是因着有什么证据指向了松竹馆? 正揣测之时,洛怀安忽然清了清嗓子。 “罢了,不说这个了。” 他身子向前倾了过来,笑得颇是有些神秘:“说来,我今日一早去拜会过程老廷尉了。那日追杀你的歹人已在狱中将口供吐得七七八八,不日就会升堂为你主持公道。届时黎二娘子乃是首告,还请一定随我同去。” “那日追杀……” 萧镜忽然有些愣神。 黎二娘子或许会因着那日的追杀魂不守舍,但她是萧镜。 她并不在意升堂与否。 女扮男装将近二十载,每日都如同在刀尖起舞。 昔日宫中李太后还活着的时候,暗杀、下毒,隔三差五便会来上一次。 后来李太后死了,她入朝听政,栽赃、陷害,又隔三差五光顾一回。 无头悬案遇得多了,乍听这等“主持公道”之语,还真觉得有些虚无缥缈。 “黎二娘子?” “东家?” “怎么这般神思不济,黎二娘子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萧镜回过神来,却见洛怀安正蹙眉看她。 “就是突然想起那日惊心,一时晃了神。” 她摸了摸面上的小银面具,垂眸一笑道:“有劳将军费心,届时黎二一定会到。” 洛怀安颔首,不曾疑它。 两人又说了会话。 人定时分,萧镜终于将洛小将军送出门去。 五味坊。 天字号厢房。 萧镜再度摊倒在那凭几上。 福伯与她盛了小半碗梅花粥,搅匀了放在案几上搁着。 “殿下您今日辛苦,用点宵夜缓缓吧。” 萧镜觉得眼前有些模糊,坐在那处的人竟给她看出了重影。 她敲了敲脑袋,摘下面上的小银面具,伸手揉了揉眼睛。 感觉稍稍舒服些了,这才伸手端过那碗热粥,小口小口地用了起来。 浓淡正好。 一丝清甜在舌尖展开,梅花的香气绕满唇舌。 满身的疲乏仿佛都被这温热拂去。 她朝着福伯笑了笑:“洛怀安那家伙今日这么胡闹一出,还真提醒我了。今年天冷得早,咱们明日起就把粥篷搭上吧。” “今日才冬月十七,会不会太早了点?” 12. 第十二章 难两全无有分身术 《不知殿下是女郎》全本免费阅读 金殿,早朝。 卯正,天寒。 辜负香衾说的正是此时。 别看这金殿中的个个都是朝廷要员,哈欠声却也是接二连三地停止不住。 在萧镜准备打第五个哈欠的时候,身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回头看去。 只见那带着卷云官帽的少年朝她笑得促狭:“二哥今日困得厉害,可是昨日又被郭奉常罚抄《周易》了?” 原来是阿佐。 这孩子如今怎么也学会这般贫嘴了。 她笑着一把拧住了那少年的耳朵:“好你个混小子,现在胆子越发肥了,竟调侃到孤的头上了。” “哎哟,二哥!不敢了不敢了!” “可得长长记性。”萧镜松了手,顺势在他脸上亲昵地拍了拍:“下次若再这般,遭殃的可就不止耳朵了。” “这么大火气,也不知昨晚抄到几点……” 阿佐揉了揉脸颊,小声嘀咕了两句,忽然抬起头来朝着萧镜粲然一笑:“我想到了!我如今可是朝廷命官,领了正经差事的!二哥可不能再像训诫小孩子一样对我动手了!” 萧镜见他这般神气活现,忍不住噗嗤一笑:“那萧主簿倒是说说,你在廷尉府都办了些什么案子?” “虽然暂时还没有……” 阿佐眨了眨眼睛:“但是!前两日程老廷尉刚交了一桩案子到我手上,现下已经结了,就等着三日后升堂呢。我这不眼瞅着就要办过案子了么!” 要阿佐来主审? 莫不是又有什么牵涉朝中众臣的大案,需得王族坐镇? 没听说啊…… 萧镜眉头一动,立即追问:“倒是什么案子?” “是一桩‘买凶杀人’的案子,就前几日发生的。那姑娘可惨了,不过是生意红火赚了些银子,就被隔壁东家眼热,雇了六个市井无赖追着人家砍呢……” 这话听着…… 这姑娘该不会是她吧?! 萧镜耐着性子,不动声色又问:“就这几日,案情竟然就已明了?” “那当然!”阿佐眉宇之间全是得意之色,“人可是我亲自审问的,口供、人证、物证一应俱全,必然出不了岔子。” “孤不是不信你有这本事。孤的意思是,这样的案子往常都是挪到年后去办的,这次倒是十分迅速。” “那还不是因为这些歹人着实可恨,得赶紧给那黎二娘子一个交代。” 阿佐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凑拢过来,眉宇之间染上些羞赧之色:“总之,这可是弟弟头一回主理这样的事,届时二哥可愿前去一观?” 萧镜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阿佐刚刚是说“黎二娘子”了对吧? 这还真是她的案子。 她想起昨天晚上。 洛怀安说:“黎二娘子乃是首告,还请一定随我同去。” 可不,这桩案子有洛中郎和王三子督办,还真是想不快些结案都难。 只可惜她实在是分身乏术啊! 罢了。 世子殿下得罪得起萧主簿,黎二娘子可得罪不起洛中郎。 萧镜心中有了决断,只得向着阿佐无奈一笑:“我这几日刚解了禁足,里里外外忙得不行。你审完了这桩案子,朝我府上递个消息就是。回头我让抹春备下你爱吃的濮阳烧鹅,替你庆功可好?” “喔……那也好。” 阿佐眸光暗了暗,却很快又恢复了轻快的语调:“除了烧鹅,我还要吃水煮鱼,需得二哥亲自下厨的那种!” 萧镜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得寸进尺。” 阿佐倒是不恼,自顾自地在那盘算:“多加些茱萸和花椒,我喜欢的山药和二哥喜欢的青笋也要多加……” “大冷天的,上哪儿去挖青笋?” “若是没有青笋,那就来点豆腐吧!” 萧镜眉梢一竖:“孤看不如把你煮了进去。” 眼见阿佐还想继续胡搅蛮缠,却听总管太监一声唱罢。 父王总算是到了。 众臣拜过,萧镜的耳根子终于清静了些。 朝间说了些琐事。 只是没两句话,执金吾一职由何人接替,又被提上了议程。 张老丞相直嚷着今日就要定下此事。 曹家那位少府也很是积极,言语之间仿佛这南城驻军统领早已是他儿子的囊中之物了一般。 萧镜心中很是郁郁,忍不住瞥了一眼站在对面的秦御史。 那老狐狸一身绯色的官袍,头顶的獬豸冠戴得板正。 他今日怎么低着头一言不发? 难不成曹家父子身上,竟然没什么可以弹劾的地方? 正狐疑之时,却见秦御史抬起头来,两人的目光正巧对上。 好家伙,这人平时见谁都是笑里藏刀的,这会子脸色竟然比她还差! 这也难怪。 秦御史和曹家的仇,是一早结下的。 二十年前。 毫无身家背景的秦御史,当日尚且只是奉常署的奉常博士。 不知何故,曹少府的胞妹一眼将他相中,发誓非卿不嫁。 岭南曹氏的掌上明珠看上这样一个校书小吏,在曹氏看来实在是家门不幸。曹氏放出话来,若是曹氏女下嫁,便逐出家门,从此与曹家再无瓜葛。 可这位曹小姐还是嫁了。 萧镜晃了晃心神。 不,她不该叫曹小姐,她该唤一声曹娘娘。 曹娘娘乃是娘亲的手帕之交,昔日对她照拂有加。 后来曹娘娘有孕,曹家说是念着骨肉亲情,遣了嬷嬷前来照拂。只是那嬷嬷一来,原本康健的曹娘娘身子骨立刻每况愈下。 秦御史后知后觉,抓了那嬷嬷想要审问的时候,曹娘娘却已经不行了。 妍姐儿出生时不过七个月,打娘胎里带了一身的病根,养了十来年也不见好。 这样的杀妻害女之仇,秦御史怎能不生怨愤! 萧镜看着那双带着恨意的眼睛,心中颇不是滋味。 唉,曹娘娘和妍姐儿…… 这厢正是惋惜之时,那老狐狸忽然朝她这处递了个眼色,紧接着就听见父王的声音在那头响起。 父王道:“萧镜,执金吾的人选,你怎么看?” 嗯? 秦御史这个时候作此举动,难道是有什么别的深意? 萧镜跽坐起身,向着主座拱了拱手。 心中迟疑,转头又瞥了秦御史一眼。 却见那人摸了摸嘴唇,又拍了拍胸口。 心口不一。 萧镜立即意会。 这老狐狸果然忍得! 执金吾的人选,最终需由李半朝敲定。 此人向来疑心深重,眼下越是针对曹府,只怕他越认定曹府别无二心,那曹连出任执金吾就当真板上钉钉了。 与其如此,倒不如反其道而行之,让李半朝心生疑窦,放弃树大根深的曹府,扶持孤身一人的冯越上位。 萧镜笑道:“孤也觉得曹兄的确不错!” 果然,此言一出,原本在那眼观鼻鼻观心的李半朝眼皮一抬,直勾勾地朝她这边看来。 “哦?世子殿下如何知道曹连的为人?” 萧镜被他这阴鸷的眼神看的发毛,却不 13. 第十三章 北城门施粥生变故 《不知殿下是女郎》全本免费阅读 城门外。 施粥篷。 这样的地方,一声“粥里有毒”,宛如一滴凉水落进了滚烫的油锅里。 人群短暂地寂静了片刻,迅速沸腾了起来。 “杀人啦——” “有人死啦——” “有毒……” “啊……我也肚子疼……” 众人七嘴八舌乱作一团,胡言乱语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守在粥瓮前的官兵大声呵斥,告诫他们不得惊慌。 只是这千百的黎庶一想到那将入口的粥里或许有毒,哪里还听得了这些。 闲言碎语排山倒海,传到哪里就乱到哪里。 官兵们顾得了一处,却顾不了另一处。 站在一旁的福伯急得帽子都摘了。 萧镜拈了拈裙摆,转头给身旁的随侍的护卫递了个眼色。 那体格健硕的少年心领神会。 只见他屏息片刻,中气十足大喊一声—— “且慢!——” 这一声高呼响彻云霄,可算得上有当年燕人张翼德长坂坡的三份神韵。众人齐齐噤声,纷纷朝着这处看来。 萧镜抬手拍了拍那少年的肩膀:“阿大,跟他们说我是谁。” 阿大点了点头,朝着人群朗声道:“这位——是咱们五味坊的东家黎二娘子!各位父老乡亲莫急,不论有什么事!咱们东家都能解决——” 那些负责治安的官兵们极有眼色。 趁这安静的当口,连忙分散开来维持秩序。 片刻之后,哄乱的人群勉强让出一条通向粥篷的道来。 萧镜扶了扶面上的小银面具,向众人点了点头,算是谢过。 福伯上前一步替她开路。 阿大就警惕地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 粥篷前。 那处的积雪早已被来往领粥的灾民们踏散。 裹着麂皮大氅的年轻男子晕倒在地,手边是一碗翻洒的热粥。 男子身形颀长,容貌昳丽。即使现下有些蓬头垢面,一张薄唇惨无血色,却也难掩周身气度。 萧镜上下打量了他一遭。 指尖白皙,并非乌紫一片。 双唇紧闭,并未口泛白沫。 面色平和,并无狰狞之象。 《黄帝内经》有云,行医者,需得望闻问切。 此刻不过是一眼望去,她心中已有定论—— 这年轻男子应当是身上带伤,因着天寒地冻体力不支晕厥。 可他这伤,是从何而来呢? 他……又是何人呢? 罢了。 旁的暂且不论,眼下应当立即安抚在场众人,否则只怕谣言又起,届时才真的不好收场。 萧镜环顾了一遭在场众人,沉声说道:“各位莫怕,这位小兄弟应当是身子有些不适,五味坊稍后就会将他送去医治。” 这话一落,阿大迅速高呼:“人没事——” 可这声高呼却落了个空,反叫那窃窃私语之声更大了些。 萧镜无奈摇了摇头,缓步走到粥篷前,将施粥的长勺一把从瓮中拎起。 抬眼望去,却见前排围观的众人齐刷刷后退一步,一个个眼神之中全是警惕。 她兀自镇定下来,面上挂起盈盈笑意,从一旁拿过一个空碗。 只看得手起勺落,碗中粥一盛好,萧镜立即就往口中送去。 “主子……” 福伯尚未来得及上前阻拦,她那一口热粥已经吞下了肚。 转瞬之间,萧镜已然将那碗里的白粥一饮而尽,将那空碗高高举起:“这粥虽说清淡了些,却也是五味坊的一点心意。还望诸位不要嫌弃。” 阿大又道:“东家喝了!粥没问题——” 霎时之间,人群之中一石激起千层浪。 众人再度议论纷纷,只是面上的惊慌之色逐渐褪去。 纷乱之间,大伙儿又闹哄哄的争先恐后在粥篷前排起了长龙。 “东家都喝了!” “快啊,晚了就没了!” “别挤啊……” 然而这些纷乱,眼下萧镜是没空理会的。 她立刻招来两个小厮,让人抬了这不省人事的年轻男子去往医馆救治。 待到吩咐完毕,回身看向福伯时,她才发现这位老人家眉宇之间竟是阴沉沉的。 今天喝粥这事儿,好像却是鲁莽了些。 萧镜轻咳一声,赔着笑道:“事出紧急,让您老担心了。” “主子万金之躯,怎可立于危墙之下。若是真的有什么岔子……” “这不是没事么。” “下次若再有这样的事,怎么着也该老奴来做。” 福伯吹胡子瞪眼道:“好歹我也是五味坊的掌柜,这点话还是说得起的!” “诺,知道了,陈掌柜——” 这话一出,福伯面色稍稍好看了些。 萧镜长舒一口气,转头朝着阿大颔首:“今日多亏你了,待会记着让咱们陈掌柜给你发份赏银。” 阿大哑着嗓子抱拳行礼:“多谢黎二娘子,多谢陈掌柜。” 萧镜笑道:“回去多喝些热水养养嗓子,以后用的时候还多着呢。” “知道了——” 那少年神情严肃,分外认真。 见阿大这幅模样,萧镜倒也不打趣他了,只在粥篷这处看了一会儿众人施粥。 得见诸事井然有序,于是放心离去。 五味坊边。 城南回春堂。 萧镜从马车上一跃而下,理了理裙摆,轻车熟路进了医馆后院。 与前院的哄闹不同,此处十分安静有序。 院中生着柴火,火上架着一口大缸。 缸子里正烹煮着些什么,热气顶得封顶的盖子噗噗作响。 几个药童穿着厚厚的夹袄,来来回回盯着火候。 一缕药香夹杂着寒风传来,还有几个药童坐在廊下,执了药碾细细研磨。 穿过回廊,进了内室。 一个头上烧了戒疤的小沙弥迎了上来,双手合十朝着萧镜鞠了一躬。 萧镜点头致意:“嗳,小师父,就你一个人么?你家师父呢?” 却见那小沙弥咿咿呀呀了几声,十分迅速地比划了几个手势。 “等等等等……小师父你慢些……” 萧镜忽然有些头疼。 下次或许应该跟福伯说一声,让那些伙计别往回春堂跑了。 说来奇怪,这回春堂的主人竟是个剃了度的老和尚。 那老和尚法号妙空,听说出家之前乃是个茶淫橘虐的富家子弟。 回春堂地处繁华,可来此问诊之人若实在囊中羞涩,却也可以只付药钱,不付诊金。 妙空和尚平日里行踪不定,收了一堆替他坐堂的徒弟。 可更奇怪的是,他收徒就一个规矩——得是哑子。 萧镜完全看不明白那些手语的意思,每每遇上这些坐堂的小沙弥,她就觉得自己像个聋子。 14. 第十四章 《不知殿下是女郎》全本免费阅读 酉时初刻。 秦府后宅。 萧镜站在秦御史的书房门口。 此时此刻,世子府与秦府不宜来往过密,否则必然引人注目。因此她今日只得借着五味坊送食盒的由头,扮作黎二娘子来的秦府。 可秦府的家丁已经替她通禀过了,她却迟迟不肯推门进去。 她低头看了看今日身上这身妃色的曲裾,忽然生出了几分后悔。 早知如此,就让秦御史乔装打扮成个买菜翁,来世子府拜会好了。 这身曲裾穿得,难保那老狐狸不絮絮叨叨,说她生不出男子气概之类的鬼话。 罢了,来都来了,总不能不见。 萧镜心下一横,当即推门而入。 此刻这位御史大夫正执着竹简坐在矮几旁,就着灯烛阅卷。 他卸了头上的獬豸冠,又换上了一身寻常的竹青色深衣,倒是显得平易近人了许多。只是眯着眼看那小字的模样,倒是更像狐狸了几分。 萧镜拱手道:“秦公好。” “殿下这副模样,老夫倒的确是头一回见。” 秦御史从卷中抬起头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目光又移回了书上:“殿下还是将你脸上那碍事的东西摘了吧。若不然,老夫还以为哪家鬼怪上门索命来了。” 萧镜捻了捻裙摆,真是浑身的不自在。 她轻咳一声,上前一步抽走了秦御史手上的竹简。 “若非事出有因,孤也不想这般鬼鬼祟祟造访。咱们快些把话说完,把执金吾的事情定下,孤这几日可忙着呢!” 她急,秦御史看上去却不急。 那老狐狸伸手从桌上拿了另一卷竹简,接着翻阅起来:“殿下既然忙成这样,来老夫这处的时候,竟然还有心思去妍姐儿的院子转上一遭。” “那不是来都来了……” 萧镜摸了摸鼻子,隔着矮几在秦御史对面盘腿坐下。 她依言将面上那小银面具摘去,顺手搁在了矮几上:“诶,对了。妍姐儿去哪儿了,方才我在她房里却是没见着她的。” 秦御史头也不抬:“今日公主在宫中设宴赏梅,她赴约去了。” “獾奴倒是好兴致,孤怎么没接着这样的帖子?” “怎么,殿下今日穿了一身曲裾,还真把自己当内宅女眷了?” 萧镜自顾自地替自己斟上一盏热茶:“是又如何?赏花听曲儿的,可比整日看这些公文有意思多了。” “哦?” 秦御史终于抬起头,将手上那卷竹简递了过来:“殿下不如瞧瞧这个,再与老夫说这蠢话。” “行了,别想把你手上的活计见缝插针地扔到孤这处来。咱们先将执金吾一事定下再说,旁的都是小节。” 见她并不买账,秦御史倒也不恼。 这老狐狸只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邺国内乱,国君禅位于延陵吴氏……” “什么?!” 萧镜立即接过那卷竹书,将它展开翻阅。 ……九月廿五,地动。 ……九月廿七,邺国世子奉命赈灾,路遇袭,不知所踪。 ……十月初二,前邺国国君许氏下罪己诏。诏曰:德行有失,上天降罪,故有地动,因禅位延陵吴氏。 ……十月初七,吴氏登基,改国号为庆…… 怎么会这样…… 萧镜越往下看,心中寒意越甚。 天子失势。 群雄逐鹿。 如今的皇室早已不是五百年前那个一统江山的天下共主了。 昔日燕天子分封的三十六路诸侯,早已或存或灭,各自为政。 世家与王权之争由来日久,有此更迭并不稀奇。 可那邺国。 邺国已然称霸多年,王室兵权在握,竟也会生出这样的乱子么? 萧镜阖上竹卷:“这消息可靠么?” 秦御史瞥了她一眼:“邺国使臣今日下午造访鸿胪寺,这么大的消息,世子殿下该不会没听说吧?” “下午的时候……” “无妨,老夫不过是怕殿下有所松懈,借故提点一二罢了。” 秦御史推开那些竹简,将茶盘挪到了正中,摆出一副长谈的模样:“邺国与璃国并不相邻,中间少说隔着个祁国。就算乱了,也乱不到咱们这儿来,殿下还是先说说执金吾人选有何高见吧。” 萧镜抿了抿唇。 这老狐狸,从她小时候就这般模样了。 她但凡敢抱怨一句案牍劳苦之类的话,秦御史那处必然有十局苦口良言等着她。 这般絮絮叨叨耳提面命,她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不过腹诽归腹诽,到底正事要紧。 萧镜压下心中郁郁,自袖中摸出一方叠好的绢纸递了过去。 “诺,都写这上头了,你瞧瞧吧。” 那纸卷递到秦御史手上,他却没有展开,只是拿着那物件左右翻看。 “这东西看着倒是稀奇,殿下从哪里得来的好东西?” “哟,竟然也有您老不知道的玩意儿!” 萧镜眉头一动,心中别着的那口气忽然就顺了下去。 “这东西叫作‘纸’,早两年坊间商贾记账,就已经用上这东西了。” 她自袖中又抽出两片绢纸放在矮几上:“这几片是上个月王衡送来的,说是比民间用的好写一些,但价钱也贵上不少。之前孤都没舍得用,今日秦公既然有兴趣,那就先赠与你了。” 秦御史微微颔首,这才将手中那纸卷展开一阅。 萧镜续了两遍茶。 她偷瞄那老狐狸的神色,却是看不出喜怒。 怎么办。 这计划,他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啊? 旁的倒是好说,可事情一旦涉及到曹府,就不知这位御史大夫心中会不会忍气吞声了。 终于,萧镜在续第三遍茶的时候,秦御史轻轻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听得她脊背着实有些发凉。 往日她若是说了些什么蠢话,秦御史就是这么笑的。 笑完以后,就该接上一句“世子殿下怎么还是没有长进”了。 果然,那人将纸卷叠拢,扔进了一旁的炭盆。 火舌卷起,很快就将那绢纸悉数吞没。 秦御史盯着她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 “还算像个样子。” “秦公息怒,孤自当重新拟定……诶?!” 诶?! 等等?! 这老狐狸在夸他?! 萧镜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却见秦御史在那堆乱糟糟的竹简中翻了翻,抽出一张写满字的缣帛在矮几上铺陈开来。 萧镜凑上前去细看,那缣帛上竟是写满了三公九卿的名讳。 何人隶属何处,何人持身中立,标注得一清二楚。 三公之中,张丞相乃是李氏党羽,秦御史乃是她的亲故。 15. 第十五章 《不知殿下是女郎》全本免费阅读 戌时夜寒。 风雪正盛。 御史府的房门嘎吱一声开了。 洛怀安就站在门外。 今日他穿着一身宝蓝色的深衣,外面披着一件深色的狼裘。 不过是这一小会的功夫,他肩头已经染上了薄薄的一层雪花。 一见秦御史,他唇角顿时向上勾起,抬手见礼道:“我就说,秦公必然不会避而不见。” 门内是秦御史袖手而立,眯着眼睛将那门外之人上下打量了一遭。 “老夫公务繁忙,洛中郎有什么话就说吧。” “昔日我与世子殿下一同受教秦公门下,说来也算您半个弟子。怎么,恩师不请我进去坐坐?” 秦御稍稍侧目,向着房内望来。 洛怀安似是抓着了这机会,立即上前一步,顺着秦御史的目光巡视了一遭。 他意有所指地问到:“秦公莫不是房里有什么不方便让我瞧见的东西吧?” “呵,荒唐。”秦御史冷哼一声,左手衣袖一拂,侧身向后退了半步,“长话短说,莫要在老夫这里扎窝。” “多谢恩师。” 只见洛怀安粲然一笑,快步进了门中。 他伸手松开颈间的系带,将那狼裘取下,顺手搭在门口的木架上,旋即径直走到矮几旁的客席落座。 “这么多年了,秦公这书房却还是这般模样。” 洛怀安环顾四周,端详得分外仔细。 这书房布局简单,屋内景象只需一眼就尽收眼底。 书房正中乃是一张矮几,矮几后有一整面书柜,书柜上堆满了竹卷和缣帛。 右侧放着的,是一座黄丽花木的博古柜。只是博古柜上放的并非古玩珍宝,而是笔墨之类的文房物件。 右侧乃是一扇窗户,窗边挂了一副秦御史自行临摹的《春江独钓图》。 秦御史一路跟着洛怀安的目光看去,最终不着痕迹地朝着房梁扫了一眼。 “俸禄微薄,比不得将军府气派。” “秦公若不嫌弃,大可随时搬到将军府去。” 洛怀安收了目光,视线落在了面前的案几之上。 案几上放着茶盘。 茶盘里是装了热茶的银壶,茶盘外是一里一外两个斟满了茶水的杯子。 他两指并拢,伸手探了探身旁那盏茶的温度。 眉间似有疑虑一闪而逝,随即却分外熟络地拿起杯子抿了一口:“这杯热茶,可是秦公替我斟的?” “若不然呢?” 秦御史关了房门,朝着矮几这边走来。 洛怀安抬眼看向那人,眼中尽是探究之色:“如若不然……我还以为是有别的什么人来过。” 秦御史缓身落座,冷声道:“洛中郎以为何人来过?” 洛怀安将那杯中之茶一饮而尽,将那小巧的骨瓷茶杯放在指尖把玩。 他不答反问:“我怎么记得,恩师向来爱喝祁门红袍,怎么今日泡的却是世子殿下喜欢的君山银针?” “洛中郎离京十年,想必是记差了。不论什么茶在世子殿下眼中,都和白水没什么分别,哪里谈得上什么喜不喜欢。” “原来如此。”洛怀安点了点头,“所以是非忠奸,在他眼中也如这茶一般没什么区别了?” “洛中郎心中有此疑问,不去世子府,来找老夫作甚?” “学生有错,自然要先来找先生问个明白。” “哦?原来洛中郎竟是知道自己错了,来找老夫指点迷津么?” “秦公心中有数。” 洛怀安将手中茶杯向矮几上重重一放,敲出一声闷响。 他敛去笑意,眉宇之间换上凌厉之色,直直向着那人看去:“你身为御史大夫,弹劾百官过错乃是秦公分内之事。世子纨绔放荡,德行有失,竟无人参奏。不知者是御史台的渎职,还是有意徇私枉法?” 这话说得难听,可主座上那人的面色却分毫未动,依旧是那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这话老夫可就听不明白了。” 秦御史仿佛没见着洛怀安的疾言厉色一般,波澜不惊地拎了茶盘里的小壶与他斟茶:“难不成世子殿下做了什么,竟比洛中郎持着金令夜闯御史府还要有违天理么?” “您知不知道这几日他去的都是些什么地方!” 洛怀安腾然坐起,双手支在矮几上,身体朝着秦御史逼近过来:“南城梨香径,北城聆音楼……整日不务正业,京中秦楼楚馆是都被他逛了个便!您的掌上明珠日后是要嫁入世子府的,秦御史难道真的毫不在意?!” “呵,我还真当你今日有何要事。”秦御史眉心一蹙,顿时拍案而起,“莫说此事老夫不曾听说,就算真有此事,那世子府的后宅之事也轮不到你来置喙。中郎将请回吧!” 洛怀安也立即站起身来,眉间染上薄怒:“世子殿下乃是主君,主君后宅之事,也是天下之事。如今朝堂这般动荡,他怎么能……” 这话尚未说完,他却忽然噤了声。 秦御史也不追问。 两人就这么相对而立。 两相无言,四目相交。 沉默许久,到底是洛怀安先挪开了视线。 “罢了,既然秦公事务缠身,我就不多叨扰了。” 他抿了抿唇,向着秦御史拱手行了一礼。 “学生告辞。” “不送。” 洛怀安再度环顾了一遭房中,视线在那放了茶盘的矮几上顿了顿,拿了木架上的狼裘,转身推门而去。 门扉合拢过来。 脚步声渐远。 秦御史再度仰头看向房梁,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已经走了,下来吧。” 只听得梁上些许动静,一阵尘灰抖落。 萧镜从梁间一跃而下,扑了满鼻子的灰。 “咳,咳……咳咳……还真是有够憋屈的,连个藏身之处都没有……咳,咳咳……我说秦御史啊,怎么说您也位居三公了,竟还能安居于此,孤实在是敬佩。” “穿着这身衣裳,世子殿下也能来去自如,老夫也实在是敬佩。” 听得这话,萧镜倒也不恼。 “权宜之计罢了。” 她拍了拍曲裾上的灰,满面正色道:“不过……方才这洛怀安什么模样,您看到了吧?这还真是想教人不生出猜忌都难。” 秦御并未答话。 他只立在那里,似是有所思量。< 16. 第十六章 《不知殿下是女郎》全本免费阅读 次日,天色未明。 五味坊天字号厢房。 萧镜今日穿的乃是一身茶色的曲裾,面上照例扣着半块小银面具。 此刻她正依着凭几,哈欠止不住地一个接着一个。 若是平时也就算了,但今天不一样。 昨夜洛怀安若真注意到了那块面具,势必会对“黎二娘子”这个身份心生疑虑。 既然有了疑虑,那他这几日必然会来五味坊一探究竟。 为了把这厮糊弄过去,她昨日连夜召集了世子府里的能工巧匠,不眠不休地造了十块差不多的面具出来。 其中八块今早已经送到钱宗政那处,让他挂到首饰铺出售了。 她自己手中还留了两块,以备不时之需。 早朝可以不去,但五味坊必须得来。 纨绔的世子殿下可以不去应卯,但勤劳的黎二娘子必须坚守铺面。 萧镜再度打了个哈欠。 正迷糊之时,门忽然被人匆匆推开。 她听得这动静,立即坐直了身子。 却见进来的那少年脸颊两侧红扑扑的,不知是从哪儿飞奔而来。 这正是昨日跟着她出门的小护卫——阿大。 萧镜笑着朝他招了招手:“什么事这么急,嗓子可好些了?要不要过来喝些茶水缓缓?” “黎二娘子,那个人,那个人醒了!” 阿大用袖子胡乱抹去额上的汗珠。 他虽说努力喘匀了气,但嗓音已经有些嘶哑。 “怎么不去找福伯?” “福伯去京郊分号了,其他管事阿大不太熟……” 唔…… 萧镜一想到那群不会说话的小沙弥,就觉得有些头疼。 罢了,人是五味坊救回来的,总不能就扔那儿不管了。回春堂就在隔壁,去看看倒也无妨。 “行,那我去去就回,你就在这儿替我看着五味坊。若是待会儿有什么人来了,指名道姓要见我,你就替我先招待着。” 阿大拱手应下。 须臾之后。 回春堂后院。 萧镜刚一推开内室的门,就见着昨日房中的屏风被掀翻在地。 软榻前,站着的是个身形颀长的男子。 昨日他还发了高烧气息奄奄,今日一早竟然就能站起身来。 此刻他穿着一条白色的亵裤,身上披着白色的寝衣,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身侧。 胸膛上裹着的绷带之间渗出血色,一直染到精壮的腰腹。 他身旁是昨日看诊的那个小沙弥。 小沙弥满脸焦急,不住地想要将他摁回榻上。 男子听得门扉响了,侧过头向着这边偏了偏。 他那双狭长的凤眸看了过来,眼神之中却是一片雾气。 “你们……是谁?” 这人干涩的声音中满是戒备的意味。 萧镜蹙了蹙眉:“你……公子看不见东西?” “我……” 那男子似是有些脱力,双膝一软跌坐在榻上。 他合拢双眸,抿了抿干涸的唇瓣:“我现在何处……我身上的东西呢……” “这里是医馆。公子受了很重的伤,先坐着别动。” 萧镜放缓了语调,向前走了两步。 她先是将那倒地的屏风扶起,又将矮几上的托盘塞到那男子的手中。 “都在这里了,公子清点一下吧。” 男子修长的指尖探入盘中。 待得摸到那两枚印鉴,忽然长舒一口气来。 他沉声道:“多谢。” “不差什么就好。公子稍安勿躁,我要替你诊脉了。” 萧镜行至男子身侧,指尖轻轻搭上了那人的脉搏。 男子的手腕瑟缩了一下,只是他并未躲开,很快又恢复如常。 身上带伤,又这般警觉…… 还有他这口音…… 萧镜眯起了眼睛。 她昨日的猜测果然没错,这人果然不是璃国人士。 那他是谁? 一会可真得好好盘问一遭。 萧镜指尖又搭上了他另一支手的脉搏。 脏腑虚弱,脉沉无力。 邪郁于里,气血阻滞。 看来这失明应当是伤口污秽未能及时处理,眼后淤血堆积所至。 这一面是伤势过重需得补肾益气,一面又是气血不畅需得活血化瘀,这可教人如何是好? 若是唐大夫或者妙空和尚在这儿,应当有得一治。 至于她么……医术不精,别无他法。 萧镜松了他的脉搏,抬眼看向立在一旁手足无措的小沙弥:“小师父,他这眼睛你可有法子么?” 小沙弥面露难色,双手合十摇了摇头。 “那妙空大师何时回来?” 小沙弥再度摇了摇头。 萧镜一声叹息,颇是有些无奈。 “罢了。你先去取川芎、红花各三钱,桃仁、丹参各两钱,皂角刺一钱,甘草一钱,煎上半副与他服下。若是他伤势有变,那就停了这药,换上首乌、白芍各三钱。就算治不太好,这伤势也能缓上一些。” 小沙弥连连点头,鞠了一躬推门而去。 萧镜站起身来,行止一旁替那男子斟了些温水。 她将杯子塞入男子手中:“诺,先润润嗓子吧。” 那榻上箕踞而坐的男子接了杯子,并未立即喝下。 他将身子朝着萧镜的方向侧了侧:“姑娘是大夫?我的伤可是姑娘医治的?我记得我当日在城门外……” “我不是大夫,公子的伤是那小师父治的。我不过是让人将你送到了医馆而已。” “在下沈宴清,多谢那位小师父,也多谢这位姑娘了。” 沈宴清端着茶杯,向着萧镜拱了拱手。 待到礼必,他一手端起杯子,一手以袖掩面,将那杯中之物仰头一饮而尽。 这人虽说衣衫不整,又带着一身伤病。可举手投足间,却教萧镜看出了几分御前宴饮的端方得体。 他究竟是什么人? 却见这沈宴清喝完了温水,指尖在那杯子上摩挲了片刻。 他顿了顿,又出言问道:“不知方才那小师父叫什么,他似乎……不会说话?” “嗯……那是妙空和尚的徒弟,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 “那,请问姑娘芳名?” “我姓黎,行二,叫我黎二就是。” “哦,黎二娘子……” 沈宴清将这个名字在舌尖咀嚼了一遍,低头垂眸一笑,眉宇之间尽是温柔之色。 他轻声道:“我浑身是伤,黎二娘子……却不问问我是什么人么?” 萧镜眉头一动。 这人还真是有趣。 她正不知如何开口询问这人的来历,没成想竟是个主动交代的。 就是不知……这话里的真假了。 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