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深渊归来[西幻]》 1. 01.崔梅恩夫人 《她从深渊归来[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谁也不知道崔梅恩夫人为什么能嫁给梅兰斯公爵。 梅兰斯公爵是圣殿骑士团的实际掌控者。他执掌圣殿骑士团十数年,始终亲自率军冲锋在抵御深渊入侵的最前线,人们以崇敬的口吻称呼他为“帝国之盾”。 他同时也是当今帝国中最有权势的领主之一,治下封地广袤而繁华,财力雄厚,别说国王了,据说就连教宗见到他也得笑脸相迎。 权势熏天的梅兰斯公爵鳏居多年,名下只有一子。他早年间曾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那位不幸的夫人早早离世,公爵便不再娶妻。 二十年来,无数达官贵胄费劲心思想把自己的女儿或姐妹塞给公爵作继室,好从公爵那庞大的权势中分一杯羹,却统统碰了一鼻子灰:公爵明确地表示,自己与亡妻感情深厚,不会再娶。 许多人感叹他的情深义重,更多的人则猜测,公爵所谓的“情深义重”不过是一个托辞,他不再娶的原因是不愿让任何外人染指他的财富和权力。 不论怎样,二十多年过去了,梅兰斯公爵从未与任何女性(或男性)产生过哪怕一丁点暧昧的流言,古板得好似一尊雕像。 ——而这尊雕像却在上个月迎娶了一位新娘。 新娘名叫崔梅恩,没有姓氏,因为她并非出身豪门大族,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乡下女子。据说,梅兰斯公爵对这位在路边卖牛奶的农家女一见钟情,当场跳下马车跪在她面前,以随身佩带的戒指为信物,请求她嫁给他为妻。 这个流言太过惊悚,尤其是放在古板的塞德里克·梅兰斯公爵身上更是如此。大多数人都更愿意相信另一种说法:梅兰斯公爵发了疯病,恰巧路过的崔梅恩则撞了大运。趁他犯病的当口,她将他诱哄得晕头转向,从此登堂入室,成为了新一任公爵夫人。 后一个说法比前一个更不靠谱些,可人们宁愿相信后一种——毕竟,崔梅恩夫人何德何能,能够嫁给梅兰斯公爵呢? 见过这位新夫人的人都说,她的确很美,是那种最容易获得世俗认可的“平庸的美”:乌木般的黑色卷发,随时都带着笑容的红唇,以及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 可是梅兰斯公爵这么多年见过的美人无数,而崔梅恩夫人的美或许在乡下还能算个漂亮的挤奶农妇,放在酒会宴席上如云的美人里就泯然众人了;更重要的是,她甚至是一名寡妇,还带着一个足有十七岁的拖油瓶! 总之,这样一个无钱无势、还曾生育过的女人,即使有一张漂亮的脸蛋,能当上某位小贵族的情妇都该感谢神明了,而公爵夫人?听起来像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 可是做了二十多年鳏夫的公爵就是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两人相识不过一个多月后,梅兰斯公爵便为她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婚礼。婚礼之奢靡震惊了所有宾客,据传这是崔梅恩夫人的意思,而梅兰斯公爵殷切地满足了她所有荒唐的愿望。 人人都说崔梅恩夫人交了好运,可她的好运还不止如此呢:婚礼后一年,公爵便生了重病,到了最后甚至无法行走,只能卧病在床。他在病床上挣扎了一个多月,还是离开了人世。 这下可好,公爵的领地与财产全都落在了新婚妻子的掌中。一个原本普普通通、只不过有一张迷人脸蛋的农妇,就此成为了令人羡慕的大贵族,说起来真令人咋舌。 崔梅恩夫人在葬礼上没有落一滴眼泪。 她头戴黑纱,颈间挂着串光泽莹润的珍珠项链,一袭剪裁适宜的黑色长裙勾勒出别样的风情,黑纱下只能看见一抹引人遐思的红唇。 她念着早已写好的悼词,语气里没有一丝悲伤或痛苦,惹得参加葬礼的宾客们窃窃私语。 在崔梅恩夫人的身旁还站着两名少年,一名金发碧眼,五官俊秀而端正,腰间佩戴着圣殿见习骑士的制式佩剑;另一名黑发黑眼,肤色苍白,看上去格外的惹人怜爱。 显然,从外貌上就能判断出,黑发黑眼的那位是崔梅恩夫人带进公爵府的拖油瓶——他与崔梅恩夫人有着如出一辙的黑发黑眼——而另一名则是梅兰斯公爵的独子,他名叫亚瑟。 亚瑟是公爵生前唯一承认的继承人。公爵去世后,他理应成为下一任梅兰斯公爵。 亚瑟·梅兰斯今年十七岁,从小就被公爵送往圣殿接受骑士训练,每年只回家一小段时间。公爵迎娶新妻子的这一年内,他倒是都呆在梅兰斯封地里,可一个从小接受正统骑士教育的孩子,又怎么敌得过崔梅恩夫人这样的心怀叵测之人呢? 大小贵族们在葬礼上窃窃私语,虽说小公爵才是正统的继承人,但他年纪还小,而崔梅恩夫人把持权力已足有一年,是个“颇有手腕的毒妇”,谁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顺利成长起来、握住父亲的遗产。 “公爵家有得闹腾了。” 他们在崔梅恩夫人身后对彼此这样说,轻佻的流言跳跃在嘴唇与眨动的眼睫间。 很快,梅兰斯家就有流言传出,说小公爵在家日子并不好过:崔梅恩夫人带进门的孩子对他耀武扬威,态度嚣张得不得了,而小公爵从来只是默默忍耐,从不与他正面发生冲突。 崔梅恩夫人对家里发生的种种情况视若无睹,仆人们即便想帮帮小公爵,也只能在私下里进行。 在自家封地里,强势的领主甚至能驱赶教皇的传令人、殴打国王的查税官,虐待一个图有名号的继子又算得上什么? 风言风语在沙龙和茶会上漫天飞舞,真到了崔梅恩夫人面前,碎嘴的先生太太们还是只能亲切地扶住她的手臂,讨好地称赞她的妆容和服饰,绝口不提他们满心同情的小公爵。 毕竟,小公爵——说来他叫什么来着?麦克、约翰,还是理查德?上一任梅兰斯公爵不擅长社交,不过人们好歹还能时常见到他,而新任的小公爵甚至极少在人前露面,更别说让人记住他的名字了——小公爵不擅交际,年龄又小,现在又被隔离到了家族权力中心之外,神明才知道他以后能否从邪恶的继母手中夺回遗产! 贵族们都是深 2. 02.公爵夫人的秘密 《她从深渊归来[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夜渐渐地深了,崔梅恩从书房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她昨日去拜访了封地里的大修道院,镇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邪丨教活动,舟车劳顿,今天一回到公爵府就好好地泡了个澡,顺带给自己放了半天假。 房间里燃着明亮的烛火,崔梅恩将湿漉漉的头发用毛巾包起来,毫无仪态地趴在床上翻看一本小说。 卧室里只有她一人,公爵府上下都知道,夫人不喜欢留人在身边伺候,在没有吩咐的情况下,没人敢随意接近她的书房和卧室——上一个这么干的仆人已经彻底失踪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崔梅恩在温暖的灯光下翻过一页,小说上写满了批注,潦草激昂的一长串文字,叙述了书写者对主角行为的愤愤不平,指责他在功成名就后抛妻弃子有违骑士的美德,又痛斥将公主嫁给他的国王脑子多少有点毛病,言语间透露出满满的少年意气。 小说的书页已然泛黄变脆,昭示着它曾经历过的岁月。这是前任公爵的旧物,被崔梅恩从书房带来的。 崔梅恩几乎能想象出他读这本书的样子:金发的青年躺在沙发上,把书页翻得哗哗响,读着读着就眉目扭曲,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来,满世界找批注用的羽毛笔,接着一边抓着头发一边在书页上写个不停,差点没把墨水瓶打翻。 更有趣的一点在于,他在好好一本书上涂涂改改,责骂书中主角如何忘恩负义的时候,可没想过自己日后能干出更过分的事情来。 念及此处,寡妇轻轻地笑了。 她兴致勃勃地翻到下一页,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忽然从背后伸出,摁在了书页上。 “我亲爱的契约者,”那人一手摁住书页,一手环住她的腰,微一用力,便将她搂紧在了怀中。他比她高出一大截,低头埋首在崔梅恩的颈窝,含糊不清地说,“崔梅恩,你失约了。” 崔梅恩顺势向后靠在他的怀中,侧过头去够他的嘴唇,他便与她接吻。她一点点轻啄少年淡粉色的嘴唇,就如鸟儿啄食谷物一般又轻又快。 少年从崔梅恩手中扯过书本丢开,握住她的肩膀,用力将她扳了过来。 这个吻一开始浅尝辄止,之后就激烈了起来。崔梅恩由主动变为了被动,黑发黑眸的少年搂住她的身体,对她步步紧逼,如同一条正捕猎的毒蛇。 直到她因呼吸急促而试图推开他的胸膛时,他才意犹未尽地结束了狩猎,末了还在她的嘴唇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崔梅恩的大脑因为缺氧而微微地眩晕。她一手抚在上下起伏的饱满胸脯上,一手去摸自己的嘴唇。少年的牙齿将她咬出了一个小小的口子,几滴血珠正缓缓渗出,看来这几天她不能品尝辛辣的美食了。 她将手指含在口中,看着少年的眼睛,舌头舔干净了指尖的血珠。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因方才结束的亲吻而面色红润,少年的面孔却依旧苍白。 他的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紧抿着唇,只有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 此时此刻,如果有外人在场,一定会被面前的景象吓得目瞪口呆。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崔梅恩从家中带来公爵府的小拖油瓶——崔梅恩对外宣称他今年十七岁,正好与公爵唯一的儿子同岁。 几措黑色的短发胡乱地翘着,让少年看上去像一只被弄乱了毛的黑猫。他的眼珠也是黑色的,同崔梅恩夫人如出一辙。 这就是为什么崔梅恩夫人介绍二人身份时,从未有人对此提出过疑虑。在帝国,黑发黑眸并非一个普遍的特征。他们同时具备这一并不普遍的特征,只可能是因为具有紧密的血缘关系。 崔梅恩没有被他冷淡的神色吓到。她在厚厚的鹅绒被子上打了个滚,手撑着下巴抬起上半身,对他笑道:“昨天晚上临时有事,所以我才在大修道院住了一晚。时间太晚了,今天一大早又要出发,不方便派人送信,我不是清晨就回来了吗?现在也在等你,哪里说得上失约——”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因为下一秒少年把她摁在了被子上,揪住她的头发迫使她仰起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他长着一张清秀的脸,动作却很是粗鲁,与其说是像在面对母亲或者情人,更像是在训诫宠物。 崔梅恩并没有因此生气,就连半分惊讶也没有。她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 “对不起,是我的错。我应该派人给你说一声的。”她仿佛哄孩子一般柔声道,“别生气了,好吗?” 很显然,少年的怒气并未因她的安抚而缓和。 他俯下身去,放开她的头发,在她的耳边低声问道:“你昨晚睡在了大修道院?和某位仰慕你的骑士、还是那些好色的神父?” 不等崔梅恩的回答,他继续说道:“你知道自己是怎么死而复生的吗?你现在用的这具身体里注入了我的魔力,才不至于让它像别的死人一样腐烂——” 他用冷淡的语气拖长了最后一个单词的尾音,再度靠近她,贴在她的耳边咬牙切齿:“你对我的报答就是在跟我定下约定后又随意毁约,跑到那些塞满年轻骑士的修道院里去,是吗?” 他越说越急躁,明明脸上没什么表情,语速却越来越快,最后一个上扬的尾音他是咬着崔梅恩颈间的一小块肉发出来的。 黑色的鳞片从少年的皮肤下浮现出来。窗户明明是关着的,房间内点燃的烛火却如同被气流吹拂一般,大幅度地摇晃了起来。 也许是因为崔梅恩的沉默,也许是因为被乱晃的烛光扰得心烦,一根细长的尾巴从少年身后伸了出来,不耐烦地抽灭了那点烛光。 现在屋子里只剩下一束从窗帘缝隙里流淌出的月光。澄澈的月光淌过地板和床铺,落在卧室中僵持的二人身上。 “我没有。大修道院哪来什么年轻的骑士,”崔梅恩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抬起下巴,坦荡地看着他,似笑非笑,“我独自在房间睡了一晚。我是魔鬼的契约者,可不敢靠近那些骑士和神父,免得他们把我绑上火刑架去。我能依靠的只有你了。”< 3. 03.小公爵 《她从深渊归来[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魔鬼的脸已经被欲丨望彻底地点燃了,此刻不论是谁来看,也不会将他和城堡里的小少爷联系起来,尽管他们确实长着同一张脸——谁会想到那位冷漠刻薄的少爷会露出这样的神情呢? 崔梅恩的手环绕住他的脖颈,热情地回应他——门却在这时被敲响了。 深夜不会有仆人来打扰崔梅恩夫人,这是公爵府的规矩。 魔鬼不快地眯起眼,崔梅恩轻推了一下他的胸膛,支起上半身来,听见门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清澈且低沉,比之魔鬼甜美到让人愿意奉上灵魂的嗓音来说,这个声音多了几分人类的沙哑。 这是公爵的独子,亚瑟·梅兰斯的声音。 “深夜贸然打扰,十分抱歉。”小公爵平淡地说。听上去他对门内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并非有意打搅二人的好事,“今天是仪式的日子。崔梅恩夫人,我在书房等您。” 说完他就离开了,脚步声渐渐变小,往走廊另一头书房的方向而去。崔梅恩转过脸来,曲起手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看来我们都把这茬儿给忘记了。”她说,她坐直身体,摸了摸魔鬼柔软的黑发,又摸摸她的脸,不再是心照不宣的挑拨,动作更接近安抚一只发脾气的野兽。 安抚完毕后她试图下床,却被魔鬼按住了。魔鬼摁住崔梅恩的肩膀,手指用力收紧,立刻就她的皮肤上压出了道道红痕。 “你怎么敢……!”他愤怒地低吼,口中吐出一大串不属于人类语言范畴内的咒骂。 假设此刻房间里还有第三个人,而这人又恰好是个研究深渊的学者,他一定会惊恐地发现,那一长串咒骂里包含了许多深渊咒语的开头。 如果魔鬼念完哪怕其中程度最轻的一个,那么崔梅恩就会被撕成碎片,一丁点残渣也不会剩下。 但他最终没有念完一个,即使咒语收尾的单词已经压在了他的舌尖。魔鬼与崔梅恩对视许久,良久后他恶狠狠地吐出一个极为不雅的词来,向前倒在崔梅恩的身上,抱住她的腰肢,将脸埋在她的胸腹间。 “我记住了,姑且饶你们一命。”他咬牙切齿地说。魔鬼有着甜美的嗓音,使这句话听起来格外像在撒娇,鲜有人能察觉到那份暗藏的冰冷杀意,“下不为例。” 崔梅恩开心地嗯了一声。她用双手托住魔鬼的脸,在他的脸颊上落下几个大大的吻,再使劲揉她的头发,把他的黑发揉得乱糟糟的。 “梅兰斯家族已经死光了,那孩子毕竟是塞德里克唯一的亲人,现在我们到哪里都找不到他的灵魂,只能从血缘上入手想办法。况且,在完成契约前,我得保证这具身体不会被你的魔力腐蚀干净,所以要按时举行仪式。”她温柔地哄他,仿佛在安慰一只龇牙咧嘴的宠物,“下不为例,我保证。乖哦,别生气啦?” “别想着能用这个打发我。”魔鬼像只猫似的咕噜咕噜地抱怨,紧张的气氛却就此松弛了下来。 崔梅恩抬起他的下巴轻啄他的嘴唇,他便眯起眼睛,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她。 好一会儿后崔梅恩才得以从床上溜下来,快速地穿上被扒掉的睡裙,再套上一件长款的外套。她对着镜子整理了一番被弄乱的头发,趿拉着毛绒绒的拖鞋往门口走。 “今晚别等我了。”她向魔鬼飞一个吻,“过后找机会双倍补偿你。” 魔鬼懒洋洋地嗯了一声,支着脸看她。他光着身子大喇喇地躺在那里,苍白的肌肤还泛着潮红,像一块切好了只待享用的奶油蛋糕,还是点缀了草莓的那种。 崔梅恩转过脸去,背对着这块诱人的蛋糕离开了。 #### 书房里跳动着不亮的烛火,一小支一小支的蜡烛垂头丧气地站在烛台上,有气无力地燃着。崔梅恩合上书房厚重的大门,自顾自地往书房的椅子上一摊,唤了一声背对着她站在书桌前的人:“亚瑟?” 亚瑟·梅兰斯合上了手中的书本。他侧过半张脸看崔梅恩,手指轻敲着硬壳书的封面。 他是梅兰斯公爵唯一的孩子,今年十七岁,是一个迈步在少年与青年间的年龄。他比魔鬼要高一些,站姿笔挺优雅,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贵族之子的典范,与披着外套踩着拖鞋毫无坐相的崔梅恩是两个世界的人。 “您动作太慢了,夫人。”他说,将书本放在桌上,走到崔梅恩身后锁上了房门。门锁旋转出清脆的咔哒声,泛着莹白光芒的咒文自门锁处伸展,覆盖了整间书房。它们快速地闪耀了几下,又重新暗淡下来。 这是一个小型的建筑用法阵,当门锁位于打开的状态时,残缺的法阵不会启动;锁上房门后,旋转的门锁将最后一块咒语补足在该有的位置,门被锁上的同时,法阵也开始启动运转。 亚瑟·梅兰斯这才坐在了崔梅恩对面的椅子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崔梅恩,不快地皱起了眉头:崔梅恩坐在椅子上小幅度地晃腿,眼睛眨呀眨的,睫毛如蝴蝶扑扇,外套敞着套在身上,大大方方地袒露出领口的吻痕和牙印。 她不算年轻了,但仍然像一个少女那般坦然纯粹,邪恶得率性又自然。 “这是圣殿传统防御阵法的改良版。”亚瑟·梅兰斯压下心中的不快,对崔梅恩说,“他不会听到我们的谈话。” “那可太棒了!你真厉害。”崔梅恩夸张地拍拍手,真诚地夸奖道。 小梅兰斯公爵的不快因这一句话而扫除大半。他以手握拳抵在嘴边咳嗽了一声,继续道:“夫人,恕我直言,您跟魔鬼走得太近了。您承受不住他。即便您是他的契约者,您的这具躯体也依然是人世的造物。要是一直这样持续下去,您很快就会崩溃。” 亚瑟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眼眸里同样亮起了散发莹白光芒的咒文。在这双眼睛的注目中,崔梅恩从头到脚都缠绕着不详的黑色魔力。 魔鬼的气息张牙舞爪地缠绕在女人的躯体之上,好似小孩用口水涂满苹果,以示标记领地。 “我也没有办法。”崔梅恩忧愁地叹了一口气,“我与他签订了契约,要他帮我找到你父亲的灵魂。为了找到他,我只能满足魔鬼的一切要求。亚瑟我亲爱的,你知道,我们这些受了魔鬼诱惑的人只能这样。我是一个软弱的人,不然也不会被魔鬼蛊惑,成为他的契约者。” 她保持着这副苦恼的神情,缓步走上前来,揽住了亚瑟的脖颈。小梅兰斯公爵低下头,他的视线停留在她的嘴唇上。 崔梅恩的唇角有一个小小的口子,一滴血珠正摇摇欲坠地挂在那儿,他凝视着她,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 “是的,你是个软弱的人。”小公爵喃喃地重复。 崔梅恩笑了一声。 “所以我才需要你来救我。”她的声音轻飘飘的,比声音更轻的吻落在亚瑟·梅兰斯的耳边,“救救我吧,亚瑟。” 此时此刻,她如同一个虔诚的走错了道路的信徒,伏在神明的面前,卑微地祈求着神的救赎。 亚瑟·梅兰斯继承了父亲的爵位,又是一名受过严格训练的圣殿骑士,神在人间的代行者。他又有什么理由不去拯救这样一个落难的信徒呢? 亚瑟眼中的咒语依旧运转着。崔梅恩褪下了她的外套,她站起身,向亚瑟的方向走来。 她的身躯上满是魔鬼的印记。亚瑟伸手握上去时,只有他才能看见的、圣洁的银白色魔力蜂拥而上,击溃了那些不详的黑色气息。 这份胜利的实感如同在战场上击碎魔物的头颅,如同从野兽的尖牙下抢夺最甜美的果实。他几乎是着迷了,动作急切了起来,青涩的吻没头没脑地落下。 崔梅恩用手指绕着他的金发打圈玩,感觉这和逗弄一只半大小狗没什么区别。她和亚瑟已经保持有一定时间的秘密关系了,他的动作却依旧没什么章法,生涩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当然,这也许也与他一定要刻意为自己找一个光明正大的由头有关。 比如此刻,亚瑟一边吻她,一边艰难地试图分出一丝理智与她交谈,试图让这场“救赎”显得更名正言顺一些。 “我一直想问您。我一直想问您,夫人,”金发的少年在混乱的亲吻中蹦出几个短句,“您为什么要和他签订契约?您为什么想要找到我父亲的灵魂?您应该知道的,人类死亡之后,灵魂便会投入灵魂之河,无法找到……您就那样爱他吗?” 崔梅恩用拇指擦过他的唇瓣,以一个绵长的亲吻避过了这个问题。她在亲吻的间隙注视着小梅兰斯公爵,视线扫过他的头发、眼睛、鼻梁和嘴唇。 她心想,他和他的父亲可真像,就连这双迷离时会泛起水光的碧绿双眸也一模一样。他们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她刚认识梅兰斯公爵时,他比现在的亚瑟还要小一些。太阳般耀眼的金发,绿宝石的瞳孔,张扬又跳脱的少年人的面孔,仿佛一只骄傲的小狮子。不管第一印象如何,至少在第一次打照面的时候,她就记住了这张脸。 微弱的烛火照亮了亚瑟·梅兰斯的面庞,烛火那样小,光线暗淡又敷衍,使得她一不小心就会将这张脸错认为他的父亲,错认为塞德里克·梅兰 4. 04.平衡 《她从深渊归来[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与善于撩拨的魔鬼不同,亚瑟·梅兰斯年轻而莽撞,如同一只第一次吃到好骨头的小狗。他食髓知味,毫无顾忌地向着崔梅恩索取,看上去理智已经在这颗金色脑袋的深处化为了灰烬。 面对这样的小狗,即便是经验丰富的崔梅恩,一时也应付不来。好在年轻的缺点之一就是不懂克制、速度太快,没过一会儿,就到了中场休息的时间。 亚瑟没有放开她,而是把下巴抵在了她的颈窝,调整自己紊乱的呼吸。 崔梅恩抬起胳膊,爱怜地抚摸着他汗湿的金色短发。亚瑟含糊地嘟囔了几声,分出一只手摸了摸她平坦的小腹。 “您会怀孕吗?夫人。”他低声地问,“我知道您不会怀上魔鬼的孩子——可我是个人类,您会怀上我的孩子吗?” 崔梅恩微微地怔住了。她想了想,认真地回答说:“我也不知道,大概不会吧。” “嗯……”小公爵把自己的回应拖得长长的。他再度环住崔梅恩,将脸蹭在她的胸前。 “可我想要您的孩子。”他恶作剧般地更换了对她的称呼,“母亲,给我生一个孩子吧。” 崔梅恩这才意思到他是在说一句青涩的荤话。她用力抬起他下巴,给了他一个深深的吻。 “亚瑟,我的宝贝,”她用嘲讽而并非亲昵的语气说,“你自己还是个孩子呢。” 大概这话把亚瑟·梅兰斯惹生气了,于是他又吻了上来,这次他把崔梅恩抱上了书房的书桌。 崔梅恩的体力很快就耗尽了,最后是靠亚瑟紧紧搂住她才没滑到地上去。她的腰腹上被书桌边缘割出一道红痕,擦破了皮,露出一点鲜嫩的血肉。 亚瑟的手指好奇地摸了上去,被她龇牙咧嘴地推开了。 “疼,别碰。”她说。 “我很抱歉。”他道歉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去给您找一些药膏来!” 崔梅恩心想这孩子可真有趣,他一面在心里鄙夷她是个不知廉耻的荡丨妇、该下地狱的魔鬼契约者,一面又在奇怪的地方保留着所谓的骑士精神,跟只套着一层骑士外皮的塞德里克完全不一样,看来长相相似的孩子也未必会百分百复刻他的父亲。 她窝在他怀里,面对那双愧疚的绿眼睛,笑眯眯地捧起他的脸:“用不着,再严重的伤口睡一觉就好了。你从没在我身上看见过魔鬼造成的伤口,对不对?其实他很粗暴,跟他比起来,这算不上什么。” 亚瑟就默默地点头。 崔梅恩把头靠在他的胸肌上,开始困了。又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到亚瑟轻轻地摇晃她,但她懒得醒来。于是他把她抱起,她在似睡非睡的梦境里感觉到自己被放在了床上,有人帮她拍打枕头,掖好被褥。 她在睡意朦胧中想,同样的情况以前也常常发生。 很久之前,当崔梅恩还是名少女时,她也时常因为看书看得入迷,直接睡在书房或是客厅。 那时塞德里克同样只是一名小小的见习骑士,一周回不了几次家,即使回来也往往是深夜时分了。崔梅恩总能在睡得迷迷糊糊时听见他走进家门的声音,他轻手轻脚地靠近她,将她从椅子或沙发上抱起来,往卧室走去,再将她放入柔软的床铺中。 “你其实醒着对吧?”塞德里克小声说。 崔梅恩装睡。 “睫毛在动哦!你果然是在装睡吧?”塞德里克继续嘀嘀咕咕。 崔梅恩继续一动不动。 “好吧,我相信你是真的睡着了,”塞德里克宣布,“接下来我要悄悄地亲你,你醒来后根本发现不了!” 他俯身吻了下来,崔梅恩笑着往旁边一滚,抓起枕头挡在身前,避开了他的亲吻。 卧室里的烛光照亮了塞德里克灿烂的金发,他也笑了起来,于是两人隔着枕头你来我往地打闹,欢声笑语塞满了小小的卧室,闹到半夜才双双停手,钻进了被窝。 在进入梦乡前,塞德里克得到了他期盼已久的奖励:一个来自崔梅恩的吻。 ——那么亚瑟会怎么做呢? 亚瑟静静地在她的床前站了许久。久到崔梅恩差不多真的要睡着的时候,她才感到一个小心翼翼的吻落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 亚瑟把崔梅恩放在了她的床上。 他拍打枕头使它们变得松软,又给她掖好了被子。这短短的一会儿工夫,崔梅恩嘴唇上咬破的伤口已经消失了,皮肤上的淤青也在淡去。 就像她说的那样,等到清晨女仆来为她装扮的时候,她就已经完全恢复,又是一位优雅高贵、看不出丝毫不检点的公爵夫人了。 她睡着的样子看起来不大安稳。 崔梅恩醒着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几分笑意;在她的睡颜里这几分笑意消失不见了,这使她看起来格外的疲惫;她的睫毛偶尔会不安地颤抖,眉间略微皱起,轻咬着嘴唇,像是要逃离一个可怖的梦境。 小公爵站在她的床边左右观望,确认无人后悄悄地俯下身,在她的额间落下了一个吻。崔梅恩喃喃了几声,眉间的皱褶倒是如他所愿地消失了。 亚瑟·梅兰斯没来由地高兴起来。 他抚平了她的乱发,直起身子想要离开——他就在这时看见了那个魔鬼,他站在床的另一边看着他们。 魔鬼的皮囊是与亚瑟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但以亚瑟那双刻上了圣殿咒文的眼睛,他能清楚地看见环绕着这幅皮囊的可怖的黑影。 黑影高大而扭曲,浑身环绕着熊熊的黑色烈火,一根细细的尾巴从黑影的身后伸出,慢悠悠地晃过来晃过去。那大约是魔鬼真正的模样。 “你可以走了。”魔鬼傲慢地冲他抬了抬下巴。 亚瑟站直身体,面无表情地说:“你最好不要太放肆,人间不是你的老巢。我至今不知把多少魔鬼送回了老家。” “哎呀,真可怕。”魔鬼作出被吓到的表情,下一秒他消失在原地,再出现时已在亚瑟身前,利齿咧开,嘶声道,“我也提醒你,她已经把灵魂交给了我。收起你那套圣殿的把戏,没人能从魔鬼手中抢走契约者的灵魂。” 崔梅恩无知无觉地在床上翻了个身,把脑袋埋在软绵绵的枕头里。 #### 5. 05.塞德里克·梅兰斯(一) 《她从深渊归来[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对亚瑟·梅兰斯来说,比起父亲,塞德里克·梅兰斯更像他的老师。 他们之间没什么交流,两人之间最长的对话来自于亚瑟向他请教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骑士。 亚瑟至今都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场景,因为向来沉默且不苟言笑的梅兰斯公爵少见地说了许多话,最后露出了一个怀念的笑容。 他说:“当然,你也完全可以当我是在说废话,我也不知道如何当一名合格的骑士。偷偷告诉你,我年轻的时候成绩烂得不成样子,好几次差点被圣殿扫地出门。” 亚瑟本以为他是在开一个蹩脚的玩笑,于是配合地扯起嘴角笑了笑。直到后来他正式加入圣殿,偶然间翻看了父亲的档案,才发现他说的的确是事实:十四五岁的时候,塞德里克的成绩在圣殿的考核中场场垫底,还有过好几次违规记录。 后来曾教导过他的老师也对亚瑟提起过,要不是当年的圣殿骑士长照拂早已败落的梅兰斯家,塞德里克早就被圣殿踢出门了。 不过从十六岁开始,他的成绩就开始突飞猛进地上升。塞德里克·梅兰斯二十岁那年,有史以来最严重的深渊侵袭毫无征兆地在帝国边境爆发,他率领的小队以零伤亡的漂亮战绩完成了封印,一战成名。 此后,他依然活跃在对抗深渊侵袭的第一线,直到去世。 他后二十年的人生倒是与亚瑟心目中父亲的形象一致:强大,沉稳,冷漠。 亚瑟从小就有些怕塞德里克·梅兰斯。梅兰斯公爵没有什么亲近的人,从他身上也感觉不到什么正常人该有的情感,生活中唯一的爱好似乎只有斩杀魔鬼和封印时不时冒出来的深渊开口,看起来更像故事里一个单薄的骑士形象,而非活生生的人——直到他遇见了那个名叫崔梅恩的女人。 公爵去乡下处理一件税务官贪污案,回来时却带了个女人。一时间公爵府上下沸腾,亚瑟出门迎接父亲,只见他亲自扶着一个女人走进庄园,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是在搀扶一件易碎的珍宝。 女人披着公爵的猩红色长袍,长袍底下露出沾着泥点的麻布裙子。最令人惊讶的是,她的手上还戴着公爵与早逝前妻的结婚戒指。 那枚戒指并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不过由廉价的绿宝石与便宜的银质戒托构成,却是公爵从不离身的心爱之物。 曾经有名刺客释放的范围魔法将戒指腐蚀了一小点,介于当时公爵大半边身子的皮肤都被腐蚀了,想来那名刺客也不是冲着戒指去的的。公爵却因此而暴怒,徒手生生将刺客的头骨捏碎——他竟然会把这种东西交给一个刚见面的女人? 女人搭着公爵的手款款上前,侧头对公爵说:“你的府邸可真气派。” “你的府邸。”公爵纠正她,“从今天开始,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女人勾起嘴角笑了笑,目睹这一情景的管家则在亚瑟身后发出惊吓般的抽气声。 这也不怪他,任何一个熟悉塞德里克·梅兰斯公爵的人,都会被此情此景吓到猛掐大腿,怀疑自己是否身处梦中。 公爵的视线着迷般地黏在女人的脸上,因常年征战而略显风霜的脸上浮出诡异的红晕,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双腿甚至紧张到颤抖,十足一个热恋中的蠢货。 “父亲。”亚瑟走上前去。 塞德里克终于舍得把视线移开一会儿。他对亚瑟说:“亚瑟,这位是崔梅恩夫人,从今天开始就是梅兰斯家族的女主人。这是我的……儿子,他叫亚瑟。” 后半句话是对崔梅恩说的。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他那翠绿的眼睛又依依不舍地转了回去。崔梅恩对亚瑟点了点头:“你好,亚瑟。” 亚瑟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回答。 从女人出现在视线里的那一刻开始,圣殿骑士敏锐的嗅觉就让他察觉到了一丝古怪。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对自己的眼睛使用了咒文——名为崔梅恩的女人全身都包裹在黑色的魔力中。 这股气息黏滑、肮脏、令人作呕,他再熟悉不过,是深渊造物的气息。 亚瑟还是第一次看见活的魔鬼契约者,他在这一瞬间明白为什么老师说“只用看一眼就能将他们从人群中揪出来”。对任何一位圣殿骑士来说,这些被魔鬼蛊惑的废物都显眼得如同白衬衫上的墨水。 对任何一位圣殿骑士来说。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塞德里克·梅兰斯一手握住崔梅恩的手,另一只手小心地搭在她的腰上,动作看不出半点不自然的痕迹。这个女人有古怪?还是她背后有什么惊天的阴谋,不能打草惊蛇? 亚瑟皱了皱眉,没理会仍然在等待他回应的崔梅恩,转头盯着塞德里克的眼睛道:“父亲,她——” 他猛地闭上了嘴。 塞德里克没有呵斥他,只是警告地瞪了他一眼。他叱咤沙场二十余年,其威严完全不是圣殿的教师所能相较的,而亚瑟从小就是个极会看脸色的孩子。 等塞德里克移开视线后,他才发现自己背后已经冒出了冷汗。 “从今天开始,崔梅恩夫人就是梅兰斯家族的女主人了。”塞德里克·梅兰斯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公爵府门口鸦雀无声,管家尽力屏住呼吸,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以免卷入公爵的家庭纠纷中去。几秒钟后,亚瑟面向崔梅恩低头屈膝,可恶的魔鬼契约者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大方地伸出了手。 亚瑟扶起她的手,极快地在她的手背上亲吻了一下。圣殿骑士纯粹圣洁的魔力随着这个吻一同落在崔梅恩的肌肤上,消除了她身上部分的深渊气息。随后他稍微用力攥住崔梅恩的手指不让她抽走,抬眼打量她的神情。 令他失望的是,她并未像他想象中一般惊慌失措或是大惊失色,只是扬了扬眉毛,加深了嘴角的微笑。 #### 亚瑟想认真地同他的父亲谈一谈。显然,得在那个名叫崔梅恩的女人不在的时候。 可是公爵一整天都黏在她的身边,神色讨好得如同一只绕着女主人的脚边打转的宠物犬(这可把仆人们吓得够呛),不论亚瑟如何眼神暗示,也懒得把注意力分给他一分一毫。 好不容易捱到晚上,亚瑟向管家确认崔梅恩夫人已被他送入了客房,立刻抓紧机会赶往父亲的书房。 他急匆匆地走过走廊,手指搭在书房的门把手上,已将那扇厚重坚固的大门拉开了一道缝隙,却猛地停下了动作。 书房里还有另一个人——五分钟之前,管家发誓说他亲自把崔梅恩送入了离书房最远的那间客房,并且指派了两位得力的女仆去监视她——即使是亚瑟,在认识路的情况下从那儿走到书房,也得花上十来分钟。 况且,崔梅恩是第一天到公爵府!她是怎么赶在亚瑟之前来到这里的? 塞德里克·梅兰斯也愣住了。他从书桌后站起来,迟疑了片刻。 “……你怎么在这里?我听管家说刚把你送回去……”他问。 崔梅恩背对着书房大门,亚瑟看不见她的表情。 “听说你在书房,就想来看看。”她说。 她应该是刚沐浴过,白天扎起的头发放了下来,黑色的大波浪卷发松松地披在肩头。她穿着一条极服帖的黑色睡裙,这叫躲在门后的小骑士只是匆匆撇了一眼,就被迫将她身体的线条映在了脑海里。 崔梅恩绕着书房走了一圈,在书柜前停下了。塞德里克跟了上去,几乎是贴在她身后,却又不敢真的触碰她的身体,他像条不小心打碎了主人最心爱的花瓶的大型犬一般,一边观察着主人的神色,一边怯怯地摇摇尾巴。 崔梅恩的视线扫过那一排排书籍,侧头轻笑道:“你现在都看这些书了?以前老说看一页就得睡上十天的。之前那些书呢?不看了吗?真可惜,有一本连载的骑士小说我还挺喜欢的。” 她点点下巴,仰头作回忆状说:“可惜当时没有看到结尾。也不知道现在完结了没有,我记得书名似乎是叫——” 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塞德里克突然扳过她的肩膀,紧紧地抱住了她,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里。 他比崔梅恩高上许多,只能弯下高大健壮的身躯将她搂在怀中,如同雄狮狩猎雌鹿。他裸露在袖口外的小臂因用力而绽出青筋,亚瑟毫不怀疑这力道足以折断崔梅恩的脊椎。 她理应很疼,至少也会为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发出一声惊呼,但她只是抬起另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公爵的金发。 “别哭,你哭什么呀。”她哭笑不得地道,“我都还没哭呢……” 塞德里克的回答是更用力地搂住了她,肩膀肌肉的线条紧绷着,微微地颤抖。许久之后,他才用模糊不清的哭腔说:“……对不起……” 亚瑟震惊地发现,他强大、冰冷、不通人性的父亲竟然真的哭了。 泪水打湿了崔梅恩肩头的布料,看上去他还想再说点别的,但全变成了 6. 06.首都之行 《她从深渊归来[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贞洁是圣殿骑士的美德之一,他们只应将自己的身体献给妻子。 当然啦,所谓美德向来是个含糊的概念,况且也没有办法验证骑士们在新婚当夜是否仍是处子之身。 事实上,许多年轻的骑士都爱在夜谈中吹嘘有哪位夫人或小姐邀请他们做入幕之宾,其中有一部分不是假话。 不管私底下如何,作为一名圣殿骑士,明面上还是应该恪守美德,比方说他们不能像大多数贵族男性一样出入妓院,或是在酒馆中与舞娘一度春宵。 此外,高强度的训练和艰苦的课业占据了亚瑟·梅兰斯几乎所有的时间,每天上完课之后他只想在床上瘫一整天,自然也就没有心思关心男女之事。 他倒也不是对此事一无所知。流行在男校中的不健康的小说和画册在圣殿中也同样流行,小骑士们靠着这些违禁品度过了无数个寂静的深夜,早起后偷偷摸摸地溜去清洗裤子和床单,与旁边同样早起晾衣服的同伴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亚瑟自然也有过这样的经历。 与那些具有心仪对象的同伴不同,在他梦中出现的多半是面目模糊的女性(其中一些长得同画册上的女士有几分相似),自我纾解时脑内也从没有过具体的对象。 对亚瑟·梅兰斯来说,这类需求就和吃喝睡一般,是每隔一定周期就必须满足的生理需求,与个人喜好无关——就像他自认为对食物没有任何偏好,对寝具和睡眠的场所也不做要求一样。只要能吃得饱、睡得着就行。 他本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撞见书房里场景的那天为止。 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跌跌撞撞地离开书房,又是怎样回到房间的。那一天夜里所有的记忆都变得混乱和扭曲,唯有崔梅恩湿润的眼眸与嘴唇最为清晰。 亚瑟狼狈地钻进浴室,反锁上门,把水流开到最大。不论如何用冷水冲洗,书房中两人的身影依旧在他的脑海中回放。 他坐进浴池里,手不受控制地动作了起来,翠绿的眼睛迷茫地注视着前方。 他看见雄狮将头埋入鹿的肚腹中,贪婪地索取着。血液从鹿的身躯下涌出,打湿桌面,又从书桌边缘向下滑去,拉扯出长长的丝线。 亚瑟放掉了浴池里的水,又重新冲了三遍,这才把自己收拾干净。他因不知何处而来的难堪与羞窘而面上发烧,匆匆忙忙地钻进了被窝。 然而即使是在梦境中,那个魔鬼的婊丨子也没有放过他。 亚瑟梦见自己走在一条长长的阴暗的走廊上,前后都看不见尽头,他便随便选了个方向,一直往前走去。 走了不知道有多久,前方忽然出现了一扇门。门只拉开了一条细缝,细缝里透出一线亮光,亚瑟欣喜地跑过去,拉开了那扇门。 在亮得刺眼的光芒中,崔梅恩躺在书桌上,搂着一个面目不清的男人。她黑色的卷发散落在后背上,黑色的睡裙则险险地挂在腰间,汗水顺着她的肌肤往下滑去。 亚瑟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着液体流过的痕迹往下走,不知道自己是想狠狠地呵斥她,还是想要舔上去。 他往门内走了一步——真的只有一步,突然间,周围的场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等到再反应过来时,将崔梅恩搂在怀中的男人已经变成了自己。 他的双手撑在崔梅恩的身边,而崔梅恩好像完全没发现与她共赴爱河的人已经换了一个,她对着他露出笑容,伸出手抚摸他的脸颊,眼波流转,万般深情。 她说:“塞德里克。” 亚瑟睁开眼睛,从梦中醒了过来,大汗淋漓。 #### 吃早餐的时候,崔梅恩在餐桌上说:“这几天把东西收拾一下,三天后你俩陪我出趟门。” 亚瑟看看她,又看看“你俩”这个词所指的另一个人——魔鬼正专心致志地用勺子挖牛奶布丁吃,眼皮都不抬一下,显然对这个消息早已耳闻。这么说她提前告诉过他了。 每次都是这样,她宣称自己被迫臣服于魔鬼的淫威,却又总是表现得与他更亲密——打住! 亚瑟咳嗽一声,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想赶了出去。他问道:“您要去哪儿?” “首都!”崔梅恩兴致勃勃,“我还没去过首都呢!不知道会有什么好吃的?顺便也去圣殿看看!亚瑟,你是在圣殿上学的对吧?” 亚瑟:“……圣殿不许无关人士随意进入。” “你这么说我可真伤心。”崔梅恩拿起餐巾作拭泪状,“妈妈也不行吗?” 这句“妈妈”让亚瑟差点没被刚吃下去的煎培根噎死。当着众多仆人的面,他也没法反驳她,只好咳嗽几声,困难地把卡在嗓子眼儿里培根咽了下去:“当然不行!您以为圣殿是什么地方?” “母亲大人要同圣殿的代理骑士长商讨有关深渊的防御政策,我想到时候没有资格列席旁听的是你,哥·哥。毕竟你只是个普通的见习骑士?”魔鬼放下餐具,慢条斯理地用餐巾擦擦嘴,推开椅子跑到崔梅恩身后,环住她的脖颈,将脸贴在她头发上蹭了蹭,再冲亚瑟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 “别乱说,亚瑟已经晋升首席见习骑士了。”崔梅恩怜爱地摸摸他的脸。继续说,“大概就是这样。我和那位代理骑士长敲定了时间,到时候要在圣殿办一个简单的会议。我们会在首都停留一周左右,亚瑟,到时候要拜托你带着我们转转哦?” 亚瑟垂下睫毛,深感眼前这幅场景的荒谬——也不知是昨晚还与他们翻云覆雨,今早就能扮贴心好母亲上演母慈子孝戏码的崔梅恩更好笑,还是身为一个魔鬼却口口声声“深渊防御政策”的魔鬼更好笑。 #### 三天后,一行人从公爵府出发了。崔梅恩没带多余的仆人,只有两位车夫与他们同行。公爵的封地距首都不算太远,一星期后,他们就到达了目的地。 梅兰斯家在首都有一栋小宅邸,不过自从梅兰斯家族遭遇那场诡异的灭顶之灾后,已有二十年无人居住了。因着有专人照料,房屋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破败之处,只是稍显冷清了一些。 亚瑟环视四周,打量着这个临时居所。与其说是“宅邸”,不如说这只是一栋普通的三层住房,底层是客厅,二楼是几间小小的房间,最顶上还有间带窗户的小阁楼。 据说这是塞德里克公爵当年在首都上学时买下来的,屋内的许多陈设都透露出一股过时的味道。屋里打扫得倒是很干净,就连容易积灰的柜子角落也没有半点灰尘。 然而奇怪的是,这里并不“整洁”。一个杯子被随意地扔在水槽里,餐桌旁的椅子被拉出来一点,桌上摆着一个漂亮的白瓷盘,盘上搭着一支银叉——盘子的另一侧摆着一本摊开的旧书,书页已经黄得不成样子。 这不像是一座二十年来都无人居住的空屋,更像是童话绘本里摊开的一页,一个躲开了岁月磋磨的静谧的角落。 这幅场景给了亚瑟一个奇异的联想:时 7. 07.献给小灰老鼠的玫瑰 《她从深渊归来[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您疯了?去首都?梅兰斯封地里没几个圣殿骑士,您大可以四处乱跑,首都是什么地方?你是一个魔鬼契约者,立刻就会被看穿的!” 亚瑟越说越急,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惹得园丁往这边看了一眼,脸上写满了对八卦的好奇。 崔梅恩停下剪玫瑰的动作,竖起食指,对他比出一个“嘘”的手势。这个动作让亚瑟后退了一步,耳朵不由自主地烧了起来。 “放心,不会有问题的。”她没注意到亚瑟的小变化(这让他松了一口气),俯下丨身仔细地观察玫瑰的状态,漫不经心地说。 “不会有问题?我见到您的第一眼就认出了您的身份!”亚瑟压低声音,弯腰凑到她耳边,咬牙切齿地说,“您知道首都有多少圣殿骑士吗?您知道契约魔鬼至今仍是会被判火刑的重罪吗?” “真是稀奇,亚瑟,你居然会因为这种原因担心我。”崔梅恩挑起眉毛,“我以为你恨不得我下一秒就被送上火刑架。” 亚瑟一时语塞。他的脸上慢慢腾起一抹因羞恼产生的红晕,好在崔梅恩没有继续纠缠下去。 她剪下最后一朵玫瑰,放进左手挽着的花篮中,再将花篮递给了亚瑟:“我有办法处理,保证到了首都没人能看得出来。这个送你,生日快乐。” 年轻的小公爵捧着花篮,为这前后内容完全不搭的两句话愣住了。 “什么?”他眨了眨眼睛,绿宝石般的眼眸中透出困惑的神色,“什么?” “我记得今天是你的生日,亚瑟。”崔梅恩捧起花篮,花篮中盛满了鲜红如血的玫瑰,“生日快乐。” #### 从亚瑟·格温房间的窗户望下去,刚好能将玫瑰园的景色一览无遗地收入眼中。 格温庄园的玫瑰园声名远扬——为了收获更美的玫瑰,它的女主人花费重金从远东进口了数种当地特产的花朵进行杂交,选育出了许多新品种,其中一些甚至能在严寒的冬季盛放。 要知道,格温庄园位于北方边境,一到冬季,滴水成冰,风一吹便能从人脸上刮下两片肉去,人活着尚且不易,更别说娇嫩的花朵了。 显然,打造这样一座玫瑰园,除了需要技术高超的花匠以外,更需要滔天的财富和权势,这足以昭示格温公爵对女主人的宠爱。人们提到她时,往往称呼她为“玫瑰夫人”。 玫瑰夫人并非格温公爵的妻子,而是他的情妇。 她与格温公爵相伴十数年,公爵对她的迷恋和宠爱丝毫不减。在北方边境,她是一个家喻户晓的传奇人物:从贫穷的渔女到公爵最心爱的伴侣,她的人生经历不用任何修改,便可以直接拿来写一本浪漫的小说——事实上也的确有许多以她为主角创作的歌谣。 与之相比,那位公爵几年前为了政治联姻而低调娶回家的妻子,实在是一个乏味且令人生厌的配角。 亚瑟·格温就是这位乏味且令人生厌的配角的儿子。格温公爵与格温夫人只有过新婚之夜的一次关系,可格温夫人居然怀上了孩子。 公爵与玫瑰夫人都希望这个孩子胎死腹中,然而亚瑟·格温顽强地活了下来。据说因着他的降生,玫瑰夫人同格温公爵闹了好久的脾气,夜夜把他拒之门外。 不管怎样,亚瑟活了下来,甚至还长大了。没有丝毫存在感的格温夫人从不让他蹦跶在父亲跟前讨人嫌,比起“格温少爷”“格温家的继承人”之类的名头,他更像一只灰溜溜的小灰老鼠,在人们看不见的角落静悄悄地长大。 公爵与玫瑰夫人没有刻意虐待这对母子,当然也从不优待他们。他们吃得比仆人好一些,比管家又差一些。等亚瑟大一些之后,格温夫人把他赶出了自己的卧室。这等小事不必劳烦公爵过问,管家做主,把他安排到了一间角落里的小房间居住。 亚瑟的新住处阴冷又偏僻,下雨墙壁会漏水,半夜能听见老鼠窸窸窣窣地跑来跑去。不过亚瑟挺喜欢这里——从这间房间的窗户往下看,能看见玫瑰夫人精心打理的玫瑰园。 玫瑰夫人极为爱惜她的花园,除花匠以外,她不许任何人随意出入这间园子。哪怕是公爵本人想进去,也得提前申请,获得准许后方可进入。 亚瑟自然没那个胆子去打扰玫瑰夫人。绝大多数时候,他只是静静地趴在窗口,凝视那一丛丛距离他的世界太过遥远的玫瑰。 洁白如北方的初雪,粉嫩如天边的第一缕晚霞。嫩黄如厨房里雏鸡的绒毛,鲜红如母亲咳在掌心里的血液。在阴沉萧瑟的格温庄园中,唯有它们始终无忧无虑、活泼热烈地绽放着。 直至玫瑰园连同整座格温庄园在大火中熊熊燃烧,化为焦土,亚瑟也没有得到过哪怕一支属于他的玫瑰。 #### 崔梅恩入主公爵府后,公爵府空了多年的花园终于被利用了起来,闲得发慌的园丁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不过几个月,原本空荡荡的花园里就长出了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色。 崔梅恩用一小块地种了些乱七八糟的花,更多的地用来种乱七八糟的蔬菜和水果。葡萄架边是玫瑰墙,黄瓜番茄亲热地挨着紫丁香。 这些乱七八糟的植物有些死掉了,有些则坚强地活了下来。不管再怎么忙,崔梅恩每天都会分出一些时间逛逛她的花园(菜园?),提着篮子快活地走来走去,摘下一些花或蔬果,活像只在坚果仓库里挑挑拣拣的松鼠。 不少人对此嗤之以鼻,嘲笑她改不了农妇做派。 用公爵府的花园种菜?听听这个笑话!真是可怜那些万里挑一的花匠,空有一身好本事,却被用来侍弄土豆——不过,当崔梅恩热情地邀请客人们品尝食物,夸耀说这是今早刚从花园里摘来的顶顶好的番茄的时候,客人们都只会赞扬食物的美味和公爵夫人的勤俭,从不会多说其他。 而亚瑟那时正忙着整理探听到的关于崔梅恩的消息,思考该如何把她上报给圣殿,又不至于把塞德里克·梅兰斯牵连进去。 许多次他在番茄成熟、葡萄成串、玫瑰盛放的时候路过花园,对园中的景色视而不见,只是在心里揣摩要如何劝说父亲远离这个邪恶的女人。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会趴在窗边盯着玫瑰园发呆一整天的亚瑟·格温了。在严寒的北境以外,价廉物美的玫瑰是一种随处可见的花朵。小贩在街边叫卖它,五月节的装饰离不开它,国王的婚礼上也能找到它的身影。 只要亚瑟乐意,他足可以买下数不清数量的玫瑰,把公爵府堆得满满当当。 8. 08.五月节 《她从深渊归来[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也不知崔梅恩和魔鬼做了什么,到了去首都的那天,亚瑟发现崔梅恩身上“魔鬼契约者”的痕迹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魔鬼身上也没了半分“魔鬼”的影子。 他从一个趾高气昂讨人厌的魔鬼变成了一个趾高气昂讨人厌的病弱小少爷,看着完全就是人类的模样。 亚瑟敢打赌,即使是一个与深渊战斗多年的老骑士站在这儿,也看不出他们的异状。 也不知是魔法的副作用还是别的什么,一路晃荡到首都后,魔鬼出现了严重的晕车反应,跟条死鱼似的在床上躺了三天——期间不忘与亚瑟斗嘴,而事实证明即使晕得爬不起床,魔鬼的口才也是亚瑟把马拍死也追不上的。 亚瑟平均每天差不多会产生八百次“要不趁崔梅恩出门把这货煮了”的想法。 崔梅恩每天都会出门。她自称来首都的原因是“同圣殿的代理骑士长商讨有关深渊的防御政策”,到了首都之后却不见她与圣殿有任何接触。 对于亚瑟的这个疑问,崔梅恩倒是振振有词:“我提前到首都,就是为了多玩几天。五月节庆典就快到了,庆典之后再说也不迟。谁过节前还想着谈工作?反正深渊一时半会儿也打不进来。是吧宝贝?” 她揉了揉魔鬼的脑袋。 魔鬼从她的大腿上抬起头,阴恻恻地咕哝:“打进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的马车都吃掉。” “你胃口恢复了?”崔梅恩的手指从他的头发划到后背,动作娴熟,好似把一只猫从头搓到尾,就差顺手摸一把尾巴了,“晚上想吃什么?” 魔鬼认真地思考起了这个问题:“牛奶布丁,放三份糖的苹果派。烤小鹌鹑,皮要烤得脆脆的,蘸樱桃酱和柳橙酱,酱汁调得稠一点。炖牛肉,放番茄和土豆,不准加洋葱和酒。面包要稍微烤一烤,到外皮焦脆内部柔软的程度,涂黄油和蒜蓉。冰激凌都有哪些口味?我不吃薄荷的。” 亚瑟在一旁凉凉地插嘴:“希望你明天不要成为第一个拉肚子到死的魔鬼。” 他俩隔着崔梅恩开始拌嘴。崔梅恩靠在沙发上,感觉自己像养了两只好斗的猫狗,或是一百只闲不住嘴的鸭子。 #### 五月节是帝国最盛大的传统节日之一,人们盛装出行,载歌载舞,庆祝春天到来,祈愿今年的丰收。 在帝国各地,五月节有着各式不同、多姿多彩的庆祝方式,首都的五月节庆典便是其中之一。 五月的第一个周五是默认的花车游行时间,朝向街道的店铺和住宅会绞尽脑汁装饰房屋,好迎接接下来的花车游行。 花车通常由大商会和贵族赞助,而只要乐意,普通公民也可以拉来自家的牛车参加。 到了夜里,则会举办持续三天的夜市,你可以在夜市中痛饮(大概率兑了不少水的)美酒,彻夜歌舞,乃至邂逅一段美妙的露水情缘;也可以支上一个小摊子,美美地赚上一笔。 庆典过后是长达一周的假期,大多数人都会利用这个时间呼呼大睡,或是来一场短途旅行。 最近几年,由于参加庆典的人数实在太多,为了防止出现意外,首都甚至会提前限制进入的人数;大小旅馆也都早早被订光了房间,一间视野良好、能以绝佳角度欣赏花车游行的房间往往能炒到令人咋舌的高价。 总之,五月节庆典就是这样一个热热闹闹的节日,从没离开过梅兰斯封地的村姑崔梅恩会对此心生向往,倒也并不令亚瑟感到意外。 亚瑟五岁那年离开了格温庄园来到梅兰斯封地,他在封地里呆了两年,在七岁那年前往首都,以塞德里克·梅兰斯长子的身份进入了圣殿。 他在首都呆的时间,比在格温庄园和梅兰斯封地加起来都要长。 尽管如此,亚瑟一次也没有参加过五月节庆典。 这倒不是圣殿苛待他们。事实上,圣殿虽然是少数五月节期间不放假的机构之一,却也允许骑士和见习骑士们轮流参与节日,只要事先提交请假申请就行——而亚瑟一次也没有提交过申请。 庆典有什么好玩的?无非是一群人傻子似的又蹦又跳,吵吵闹闹,实在让他提不起兴趣。 比起在庆典上喝得东倒西歪,回来躺在床上吹嘘自己又得了什么少女的青睐,亚瑟更乐意在练习场练习剑术和魔法。 “您记得早点回来,别玩太晚。”他一边用小锅熬柳橙酱,一边嘱咐说,“每年五月节都会出乱子,您可千万别卷进去,我不会去捞您的——为什么他想吃什么烤鹌鹑,我就要在这里熬酱汁?他干嘛不自己来?” 崔梅恩拿小叉子叉他剥好的柳橙吃,吃得满嘴都是亮晶晶的果汁:“因为我也想吃。” 她咬着一整瓣橙子肉在嘴里咀嚼,含糊不清地问:“你不跟我们一起去庆典吗?” “我不去。”亚瑟用木铲推动小锅里颜色鲜亮的柳橙酱汁,硬邦邦地回答。 崔梅恩在当晚的饭桌上跟魔鬼提起了这事:“你要去吗?我打算去看第一天的花车游行,再去夜市。如果好玩的话就多玩两天,不好玩的话就提前回家。你们都不去的话,我就自己去了。在家里不准吵架,不准把房子拆了。” 魔鬼一手握着油汪汪的鹌鹑翅膀,一手抓着杯加冰块的柳橙汁,吃得不亦乐乎,其餐桌礼仪能把任意一位礼仪教师气得住进坟墓。 崔梅恩话音一落,他就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当然要去。” 亚瑟瞥了他一眼。 “我听说有些人类喜欢在公共场所交丨尾。”魔鬼金色的双眼注视着崔梅恩,像好学的学生在向教师求解一道极难的题目,“你喜欢吗?” “我不知道。”崔梅恩诚实地回答,“我没试过。” 魔鬼:“那我们就——” “我改变主意了。”亚瑟迅速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也要去。” 魔鬼把鹌鹑翅膀啃得嘎嘣嘎嘣响,含糊不清地说:“你要流着口水在一旁偷看吗?怪恶心的。” 崔梅恩眼疾手快地拿起两块面包,一边一个塞住了这两人的嘴,成功地阻止了二人把餐桌变成战场。 #### 庆典的第一天是个 9. 09.深渊造物 《她从深渊归来[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魔鬼兴致勃勃:“你要试试吗?” 崔梅恩捧起杯子喝了一口:“我只是单纯的好奇。在人类的状态下死去后,你会变成什么样?” “我的灵魂会回到深渊。”魔鬼微笑着说,“然后爬回来把你和那只蠢狗撕成碎片。” “所以你这具身体的确会死,听起来还不止死过一次。”崔梅恩双手支在小摊的桌子上,捧着杯子发问,“那你为什么还要回来?我觉得死亡并不好受。” 魔鬼微微地怔了一怔。 他们二人坐在摊位角落的桌边,与参加庆典的游客和其他桌的客人都隔出了一小段巧妙的距离,再加之夜市的人声鼎沸,不会有人听见他们的谈话。 魔鬼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手中的玻璃杯,凝视着杯中颜色分层极为漂亮的液体,淡淡地说:“崔梅恩,你认为深渊是什么样的?” “一片燃烧着熊熊大火的空地,空地上架着烤人肉的大叉子,魔鬼们手拉手绕着火堆跳土风舞?”崔梅恩轻快地回答。 魔鬼白她一眼:“叉子上烤着我们的契约者,等烤到皮脆肉嫩的时候就开吃,蘸着用人血做的酱汁。” 他不再和崔梅恩说话,转而低头猛灌一口果汁——下一秒他动作僵硬地把杯子移开一些,紧紧地盯着杯子,尽管试图掩饰,目光中还是流露出几分不可置信的神色——看起来好似那种一生下来就在垃圾堆里翻食物的野猫第一次吃到刚出炉的烤肉干的模样。 “好喝吧!好喝吧!好喝吧!!”崔梅恩替他开口,“我第一次喝也是这样,是不是超赞的!!世界上怎么能有这么好喝的果汁!” 魔鬼又喝了一大口,放下杯子,矜持地说:“还行,勉强能入口。” “宝贝,你可真挑剔。”崔梅恩感叹,“这么挑的嘴,是怎么吃得下每天日常的饭菜的?” “我对自己的契约者一向宽容。” 魔鬼挥挥手,一副“快感谢我大发慈悲”的臭屁嘴脸。 崔梅思考了那么几秒,才把这句话里的逻辑理清楚。 “呃,非常感谢。”她说,“可是每天做饭的是亚瑟,不是我。” 魔鬼再度僵硬地抬起头瞪着她。 崔梅恩终于大笑了起来,她把自己的椅子移到魔鬼身边,一把拽过他搂在怀里,使劲地揉了揉他柔软的黑色头发,仿佛是在蹂躏一只挑嘴的猫:“好吃就是好吃,别端架子!果汁要再来一杯吗?” 魔鬼在她的手下挣扎:“放开,放开!是因为我现在变成了人类!不是我觉得好吃,是这具人类的身体的原因!” “是是是,所以果汁要再来一杯吗?”崔梅恩问。 “……要。” 崔梅恩转过身挥舞手臂:“老板,再来两杯加冰的五月节果汁!” #### 深渊是什么样的? 长久以来,魔鬼都以为自己是深渊中唯一一个拥有思想的活物——他甚至不知道还有着深渊以外的世界。 同所有的深渊造物一样,除了从诞生的那一刻就被赋予的真名和魔法以外,他对世界没有一丝一毫的认知。 同深渊比起来,人类大陆上任何文明都称得上进步而自由。深渊是一片绝对的“出生决定命运”的土地,同魔鬼这般自出生以来便拥有模糊自我意识的个体万中无一,而在拥有模糊自我意识的个体中,天生便掌握魔法的个体更是万中无一。 魔鬼是非常幸运的那一小撮深渊造物之一,万中无一的万中无一。其余绝大部分深渊造物的一生,只有在深渊中互相吞噬,直到死亡。 深渊造物掌握的魔法与魔力总量,自出生那一刻就被固定。终其一生,它们都无法学习与成长,至少在深渊中时如此。 在深渊中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后,改变魔鬼命运的那一刻到来了:一个深渊开口恰好打开在了它的身边。 开口周围的深渊造物们如同开闸的洪水那般,向着这个混沌无序世界中唯一的一线亮光蜂拥而去。魔鬼感到自己被一遍遍地敲打、压扁、碾碎,等它再度恢复意识时,映入它眼中的是一道雪亮的光芒。 圣殿骑士刻满咒文的长剑穿透了它的躯体。 剧痛击溃了魔鬼,它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痛苦。它遵从本能地张开嘴,发出凄厉的惨叫与哀鸣。 下一秒,骑士的长剑从它的身体里拔出,狠狠地刺入了它大张的嘴中,利落地削掉了它的大半个脑袋。 魔鬼倒在地上,身躯化为了冒泡的黑色黏液。骑士头也不回,立刻执剑冲向下一个目标。 在战斗的间隙中,骑士想到,普通的魔鬼光是被附魔的剑划伤便会立刻死去,而刚才那只魔鬼居然挨了整整两剑才倒下。 深渊中极少会有这么强大的个体。也许这事值得向上级汇报?不过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他很快便将其抛在了脑后。 这是魔鬼第一次到达人类世界。它本能地被深渊中从未有过的光明吸引,又很快地死于圣殿骑士的剑下,这次经历给它留下了刻在灵魂中的痛苦与恐惧。 在人类世界的肉丨体消亡后,魔鬼的灵魂回到了深渊,再度重复起了之前的生活。 此后它又撞见了四十六次深渊开口,其中三十三次,它有幸挤在层层叠叠的同胞中,成功降临在了大地之上。 在历经了三十三次死亡后,魔鬼汲取过去的经验,终于摆脱了刚出家门就扑街的命运:它在离开深渊的第一时间便贴近地面,铆足了劲儿往最近的树林里钻。骑士们还得应付从开口中铺天盖地涌出来的魔鬼,无暇追击,它因此成为了一条幸运的漏网之鱼。 这条鱼游出去好远好远,才战战兢兢地停下了脚步,警惕地注意着四周的动静。它位于一片茂密而幽深的森林中,没有任何人类的踪影。它松了一口气,这才开始观察起了周围的环境。 有生以来第一次,它看见了阳光。 此时正值午后,耀眼的阳光有力地穿透树叶的间隙,在森林中落下一片片碎金的光斑。魔鬼趴在地上,好奇地用身体去触摸它们。 它发现自己无法抓住这些闪亮亮的小东西,但它们让它感到一种奇异的酥麻。 要等到很久以后,魔鬼才会知道,这种感觉叫“暖和”。 它跟着光斑往前走,森林里干枯厚实的落叶被它踩得沙沙作响,偶尔还踩断一截枯木,惊得它跳得老高。 和煦的风抚摸过它的身体,远远地传来清脆的鸟鸣,没有彼此吞噬的同胞,不用担心走着走着就被不知道哪里扑来的什么东西咬断四肢或尾巴。在第三十四次到达人类世界后,魔鬼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宁。 它走了好长一段路,最终在一条潺潺的小溪边停下。“溪流”也是深渊中从不曾有过的东西。魔鬼扒拉着岸边,小心翼翼地伸出脑袋,观察着面前这个发出奇怪声音的带状物体。 于是,魔鬼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脸。 透过不停流淌的水面,它只能看见一张模糊的苍白面孔,和两只亮得惊人的金色眼睛。 它被水里突然出 10. 10.赛缪尔·卡伊(一) 《她从深渊归来[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两杯新的果汁被端了上来。果汁装在透明的玻璃杯里,自上而下呈现出明显的颜色分层,空心麦秆插进不同的分层中,能喝到不同的味道;如果一口气喝一大口,又是别样的混合风味。 一杯好喝的混合果汁对水果的品种、甜度以及混合的比例要求极高,制作果汁的方法更是这家店的不传之秘,是让他家成为庆典上无冕之王的法宝。 如果只是根据果汁的颜色和味道试图模仿,多半会彻彻底底地失败,只能得到一大杯不那么好喝的普通果汁,以及被榨得皱巴巴的各色水果。 魔鬼趴在桌面上转着杯子,着迷地上看下看,好像一个第一次看见万花筒的孩子。崔梅恩心下发笑,用手指卷起他的一撮头发玩。 这时,一叠炸得金黄酥脆的面包边被端在了桌上,崔梅恩一愣,对端来碟子的店主说:“您是不是上错了?我们没点这个。” 店主是位约莫五六十岁的妇女,看起来精明又干练。她对崔梅恩说:“这是我请二位的,别客气。” 魔鬼此刻也抬起了头,好奇地注视着她。崔梅恩一时也搞不清状况,于是决定先道谢再说:“谢谢!我能请问一句原因吗?我印象中与您并没有什么……” “哎,你们别多心。”店主摆摆手,视线拂过崔梅恩的脸,眼睛微微地眯起来,露出几分怀念的神色,“这位夫人,我说句冒犯的话,您可别介意。您的长相与我的一位故人有几分相似。我有大概二十多年没见过她了,猛地看见您,心里觉得亲切。那盘面包边不值几个钱,您别放在心上。” 崔梅恩笑着说:“您白送我们吃的,我怎么会介意。我哪天要是有幸见到您这位故人,倒还要向她道谢。” 这句话让店主露出一个欲言又止的神色。她的嘴唇蠕动了几下,看起来仿佛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两人接着寒暄了几句,聊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从天气扯到花车游行,扯到魔鬼(“这位是您的丈夫?”“是我儿子,今年十七岁了。”“哎哟,这可看不出来,夫人保养得真好!”“哪里哪里,您过奖了”),再扯到五月节特供招牌混合果汁和酥脆面包边上。 几分钟后,店主心满意足地离开,临走不忘叮嘱崔梅恩再来首都时多照顾生意。崔梅恩连连点头,表示您家菜色声名远扬怎么也得多吃上几次云云。 等她走远后,魔鬼拈起一根洒了糖粒的面包边,咬得咔嚓咔嚓响,挑眉看向崔梅恩道:“她说的那个故人,就是你吧?怪不得那么多店里,你最后挑中了这家。” “都是过去的事了。”崔梅恩用麦秆搅动果汁,“她做的东西的确好吃,不是吗?我倒没想到她还记得我。” “看起来还对你印象颇深。” 从魔鬼消灭面包边的速度来看,他对崔梅恩所说的“她做的东西的确好吃”一点没有反对意见。 他嘴里塞满了面包边,含糊不清地问,“你猜她当时想要说什么?就是你说如果你碰见了那位‘故人’还要向她道谢之后?” 崔梅恩靠在椅背上,一边漫不经心地抚摸着无名指上的婚戒,一边好笑道:“这还用猜吗?她都写在脸上了——‘可惜她早就死了,你是碰不到的’。” #### 面包边还剩下最后一口的时候,亚瑟找了过来。 崔梅恩眼疾手快地抢在魔鬼之前端起碟子,把它捧在亚瑟面前:“尝尝,好吃的。你热吗?要喝些冰果汁吗?” 亚瑟对果汁和面包边都没有兴趣,他从来不是个注重口腹之欲的人。不过眼见着魔鬼阴森森的表情,他便愉快地吃掉了最后一口面包边,再借着崔梅恩的手喝了一大口果汁。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回想起了自己的目的,赶紧擦擦嘴,咳嗽一声,对崔梅恩说:“夫人,刚才我那位认识的人说想要见您,我就带他过来了。” “见我?”崔梅恩疑惑道。 亚瑟点点头:“您应该认识他,他——” “赛缪尔·卡伊。” 另一个陌生的声音打断了亚瑟的话。三人同时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一个高大的男人正向这边走来。几步之后,他已站在了桌边。 他用紫色的瞳孔审视着崔梅恩,轻声道:“初次见面,崔梅恩夫人。” 他向崔梅恩伸出手,微微欠身。 “原来是卡伊代理骑士长,初次见面。”崔梅恩从夜市临时支起来的小摊椅子上款款地站了起来,将手搭在他的手中,“之前一直通过信件与您交谈,没想到第一次见您居然是在这种场合,真是有失礼数。” 紫眸的骑士握住她的手,低下头去亲吻她的手背。 “是我拜托亚瑟带我来见您的,要说失礼,该是我向您赔不是。”赛缪尔的嘴唇停留在崔梅恩的手背上,他的话语因此有些模糊不清。 他抓住崔梅恩的手,长久地弓着腰,使得这个动作比起一个简单的吻手礼,更像是在细细地品尝一碟难得的佳肴。 对于一名初次见面的圣殿骑士和一名守寡的贵族女性里说,这未免有些过于轻浮和暧昧。 崔梅恩倒也不催促。她的面上始终挂着柔和的笑意,只是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面前的骑士。 明明是在喧闹的夜市上,这两人却表现得好似在宴会的舞池中。若不是这张桌子位于小摊的最偏僻处,又被扎满鲜花的招牌遮掩了大半,恐怕早引来了周围人好奇的目光。 一个持续时间过于长的吻手礼之后,赛缪尔才放开了崔梅恩,两人再次落座。 魔鬼皱着眉,手肘撞在亚瑟腰上:“这人谁啊?能吃吗?” 亚瑟面无表情地用手肘撞了回去:“圣殿的代理骑士长,在新任骑士长选出之前,暂代骑士长的一切权力。你可以试试看,他宰你不会比宰一只鸡更费力。” 崔梅恩侧过脸来,警告地瞪了他俩一眼,用眼神提醒他俩不要闹出太大动静。两人不约而同地哼了一声,双双别过脸去。 单从外表来看,代理骑士长赛缪尔·卡伊与“骑士长”这一词颇为格格不入:他身姿高大,看起来却并不怎么健壮,甚至可以说有几分纤瘦。 同样是冠着“骑士长”的头衔,塞德里克· 11. 11.卖牛奶的少女 《她从深渊归来[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一杯牛奶。” “收您八个铜币。牛奶三个,奶瓶的押金五个。给,请拿好。奶瓶请在太阳下山前交还给我。” 崔梅恩甚至不用低头去数,手掌一摸,就数清了收到的钱币。她一手从清凉的水缸中取出牛奶递给客人,一手利落地将八枚铜币投入竹篮中。 钱币相撞,发出令人心旷神怡的清脆声音。 客人接过奶瓶,离开了她的摊位。等他转身了,十七岁的崔梅恩才大胆了起来,两手支着下巴,注视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街道拐角处。 “乖女,他每天都来买牛奶,该不会是对你有意思吧?”隔壁目睹了这一切的小吃摊店主打趣道。 崔梅恩摇摇手指:“瞧您说的,每天来买牛奶的人那么多,难道个个都对我有意思吗?” “话是这么说,你难道对他就没有一点意思吗?”店主又说,“我听说他也是村里出来的,还是个孤儿,又不是城里那些贵族少爷,未必就没有机会。” 崔梅恩夸张地叹了一口气:“那是以前。我听一些客人说过,他可是这一期见习骑士里的风云人物,百年难遇的天才。不出意外的话,准会平步青云。您说,单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他肯娶一位乡下妻子吗?” 店主同情道:“你也别那么担心,愿意娶你的好男人多的是,总还能再找到的。” 崔梅恩笑嘻嘻地说:“我才不担心这个。我只是在想,他那么好看一张脸,哪怕我只是坐在对面吃面包,都能多吃几个。听说圣殿骑士要守贞洁的戒律呢,真是太遗憾啦。” “你这孩子!”店主责怪地拍拍桌子,“这话也是能大声说的吗?” 崔梅恩吐吐舌头。 这时又有两个骑士模样的年轻人走了过来,她和店主便立刻停止了交谈,挂起面对客人的笑脸。 这条街道位于圣殿不远处,骑士们养活了街道上绝大多数小贩。因此崔梅恩敢同人打赌,她绝对是最熟悉圣殿八卦的人之一。 人在吃吃喝喝时,嘴也总是闲不住,不经意间便让她听到了许多趣事。 见习骑士赛缪尔·卡伊,则是最近话题的中心人物。起先,崔梅恩对于他的印象,是从许多张不同的嘴里拼凑出来的:贫穷、美貌、狡诈、阴险、勾引、卖丨身…… 关于下半身的流言总是表现最为活泼的那一类。当小骑士们面露不屑窃窃私语时,崔梅恩总是好奇地竖起耳朵。 原来首都的大城市也和我们村里一样,她暗想,打扮那么体面,结果最爱说的还是关于谁和谁上丨床,谁和谁偷情的那档子事。 在流言中,赛缪尔·卡伊是一个好运的小白脸,狡猾的野心家:他出身贫寒,进入圣殿时全身上下只有一身最寒酸的行头。 这个看起来纤细、苗条、弱不禁风的少年在见习骑士选拔赛上大放异彩,成功获得了进入圣殿的资格——尽管有不少人不屑地表示他的剑术粗野又蛮横,全凭一身蛮力取胜,没有半分技巧在里边。 此后半年,赛缪尔俨然成了这一级见习骑士中的风云人物。他刚进入圣殿时唯有剑术和体力还算优秀,其他排名都远远垫底,尤其是文化相关的科目,说是惨不忍睹也不为过。 见习骑士们每隔一段时期便会进行考核,成绩垫底又没有任何后台的小人物总是最快被淘汰的那一批,赛缪尔却以惊人的毅力坚持了下来。 起初的好几次考核他都险险地缀在最末尾,叫人疑心下一次就会掉下去然后滚蛋。 然而这几次考核之后,他的名次猛地往前蹿了一截,此后几乎是每一次都会往前爬上不少,直到半年后成为首席见习骑士。 之后,赛缪尔·卡伊便稳稳地呆在了这个位置上,再也没落下去过。 在这期间,关于他的流言蜚语从没停止过。人们说他攀附权贵、谄媚至极,此外还是不少贵妇的入幕之宾。 崔梅恩的牛奶摊上有不少人都说起过他,言之凿凿,仿佛赛缪尔和贵妇上丨床时他们就在床底下趴着似的。 赛缪尔待人的态度的确容易招来非议:面对普通人或是只与他构成竞争关系的其他见习骑士时,他总是板着一张好看的脸,连多挂个表情都欠奉——而一旦面对权贵或富豪,他便立刻满脸堆笑。凭良心来说,他不招人喜欢也不无道理。 #### 崔梅恩不住在首都。她家位于首都郊外的牧场,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忙活,搭牛车进城卖牛奶。 她脑子灵活,嘴甜又勤快,生意很快就蒸蒸日上。崔梅恩为此颇为自得。她每个月会给自己放一天假,在首都的大街小巷闲逛几圈,遇见好看的房子便多瞅几眼,畅想一下十年二十年后也拥有一所小房子的美好未来。 当然,只靠卖牛奶的收入,即使崔梅恩勤勤恳恳地卖一百年的牛奶,也未必能在首都买下哪怕一小间卧室。不过十七岁正是爱做梦的年纪,谁又能苛责她呢? 这天天气极热,还未等太阳下山,崔梅恩的牛奶就卖光了。她数了数奶瓶,还差一个,也不知是谁忘了还回来。 五枚铜币的押金比奶瓶本身的价格贵上不少,通常忘了还的人都会在之后两三天内还回来,算不得什么大事。 天色还早,要等到太阳下山后过一段时间,才会有回村的牛车。崔梅恩伸了个懒腰,打算去散散步。 天气太热,她背着手贴着墙根溜达,走着走着,听见前面的巷子里传来些许杂音。再走近几步,声音听得更清楚了:有人在打架。 崔梅恩当下便转身准备开溜。她刚迈出去一步,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赛缪尔·卡伊平静地说:“以你最近的表现来看,就算没了我,你也会被踢出圣殿。你——” 一记响亮的重物撞击墙壁的声音打断了这句话。 崔梅恩犹豫了几秒钟,蹑手蹑脚地走到巷子拐角处,悄悄地探出半个脑袋。 一个壮硕的少年背对着崔梅恩,正呼哧呼哧地喘气,也不知是因为激烈的动作还是愤怒。他喘了几句,怒吼一声,抓住赛缪尔的头发,再度狠狠地将他的脑袋往墙上撞去。 墙体的震动甚至传到了崔梅恩这边。她赶紧捂住嘴,避 12. 赛缪尔·卡伊(二) 《她从深渊归来[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魔法协会在首都有多个据点,其中部分也对平民开放,可以在这里进行交易或是雇佣人手。崔梅恩用来冷藏牛奶的冰块就是魔法的产物,它们融化得很慢,足以保证她一天的冷藏需求。自然,价格也并不便宜。 刨除交通费、入城税、铺子的租金以及购买冰块的成本,崔梅恩最后能拿到手的纯利润并不算多。 她站在常去买冰的柜台前,把价格单仔仔细细地看了三遍。药剂或治愈相关的魔法师价格高昂,即使只是一个小学徒,上门看诊的价格也是以金币计算。 崔梅恩打开钱包,来回数了个遍,指望着钱包里能突然蹦出几枚金币来——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看来雇个医生给赛缪尔看看的计划只能打水漂了。崔梅恩叹了一口气,决定买一些冰,再回旅馆买一瓮烈酒,看能不能用物理的方法让他身上的温度降下来。 别的不提,再这么烧下去,即使赛缪尔侥幸能捡回一条命,也会落下别的病根,或是干脆烧成傻子。 崔梅恩很喜欢赛缪尔(的脸),假使她没看见也就罢了,如果看见赛缪尔活生生在她面前出什么事,她难免心下不忍。 她招手叫来了柜台前的小学徒,告诉她自己要买冰。小学徒是一个身材瘦弱的女孩,披着件长长的斗篷,就像披了条大床单。崔梅恩买冰一向是她算的账,两人对彼此都算面熟。 她报了冰块的价格,却没急着收钱,而是问道:“你买冰为什么要看魔法师的雇佣价格?” 崔梅恩犹豫了几秒:“……我一个朋友生病了,我本想雇佣一位魔法师替他看看。” 小学徒哦了一声,想了想,对她说:“生病?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给我描述下病情。我不是治愈或药剂门下的,不过也许能帮上些忙。” 崔梅恩大喜过望,连声道谢。她隐去了赛缪尔和那位殴打他的伯爵的身份,只说朋友跟人打了架,被对方灌了奇怪的药物,现在浑身高热、没有意识,身体也使不上力。 她说着说着想到了什么,拿出那个在小巷里捡到的长颈瓶递了过去:“我还在他身边发现了这个。如果只是单纯的受伤,不至于一下子就这么严重,我猜可能是因为药物的原因……” 小学徒接过瓶子,举起来对着灯光观察了一会儿残留的液体,再拔出木塞,用手掌轻扇瓶口,嗅了嗅瓶中的气味。站在柜台另一边的崔梅恩也闻到了那股气味,甜且腻,仿佛是将将要腐烂的水果。 “你猜得不错。”小学徒将瓶子放在了柜台上,“这是媚丨药。” “……?” 崔梅恩眨眨眼,她从没听过这个单词。 “就是催丨情剂。”小学徒换了一种说法,“牧场有时候会在给牲畜配种的时候使用类似的东西,这个你应该了解过一些吧?” 这下崔梅恩听懂了。赛缪尔·卡伊被灌的是这种玩意儿?? 她尴尬地笑了笑,说:“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什么严重的病……那,那放着不管、等药效过了就行了吧?” 小学徒摇摇头。 “问题在于,这不是给人用的药物。”她解释说,“主要用途在于促使魔法生物强行进入发丨情期,比如独角兽或是狮鹫。除了催丨情以外,还具有令肌肉松弛的作用,方便采集它们的□□。如果雄性服下,必须失去一定质量的□□后,药效才会逐渐随消耗的□□代谢出体内。” 崔梅恩傻眼了:“不管他会怎么样?” “魔法生物的话,过几天就好了,它们抗药性很强。人的话,按这一瓶的量来算,会憋死。”小学徒面无表情,“我觉得这说得上是世界上最愚蠢的死法之一了。” #### 崔梅恩拿着长颈瓶,游魂一般飘回了小旅馆。此时天已经黑了下来,旅馆一楼人声鼎盛。她踩着吱嘎吱嘎的木头阶梯上楼,打开门,把热闹关在了门外。 房间内暗沉沉的,看不清赛缪尔的脸。崔梅恩离开的时候,他的呼吸还弱得叫人怀疑他下一秒就会断气,此刻竟异常粗重,清晰地回荡在狭窄的房间里。 崔梅恩点燃烛台,端着它走近几步,在赛缪尔的床边坐下。 赛缪尔已经睁开了眼,只是依然没有半分神志,眼神没有焦距,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 崔梅恩摸了摸他的脸,他整个人烫得像冬日埋在火堆里烘烤的红薯,嘴唇干裂,身体软绵绵的,维持着被崔梅恩扔在床上时的姿势。 好运的小白脸,狡猾的野心家;天才的少年骑士,无人能出其右的黑马。 此时此刻,风光十足的赛缪尔·卡伊躺在一家廉价小旅馆的床上,如同一只待宰的牲口,没有丁点理智和尊严可言。 崔梅恩没什么旖旎的心思,只是突然有几分可怜他。如果她没有恰巧路过,赛缪尔会遭遇什么事?看样子那群骑士也不是对他的身体感兴趣,只是想用这种方式羞辱他。 还有不到十二小时就是圣殿新一轮的考核,如果他不被人发现,铁定是赶不上了;如果被人发现呢?以这个姿态?她可以想象那会是多么轰动的丑闻。 赛缪尔·卡伊出身贫寒,却死死地咬住了这一期见习骑士的首席之位,无数贵族子弟都被他痛殴下马——然而在别的地方,他们只需要用一瓶她没听说过名字的药物,就可以轻易地将他撵在脚下。 崔梅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13. 13.求婚 《她从深渊归来[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床头跳跃着一小撮烛火,烛火照亮了赛缪尔发呆的脸。 平心而论,如果崔梅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处在这种状况中,她的反应不会比他好多少。 她把赛缪尔放在枕头上,后退了一些,对他道:“你还记得今天发生了什么吗?就在你失去意识之前?” 赛缪尔皱起了好看的眉。 “……我被几个人拦住了……”他费劲地思索,“他们给我灌了什么东西……小巷……等等,现在什么时候了?!” 也许是因为还没完全恢复的缘故,他的话语一开始说得很慢,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到了最后一句,语速突然便加快了。 赛缪尔从床上一个翻身爬起来,用堪称惊恐的神色瞪着崔梅恩,仿佛被屠夫抓住后腿提溜起来的羊羔。 崔梅恩瞥了一眼窗外的夜色,算了算时间。即使赛缪尔不说,她也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距离圣殿考核开始大概还有九个小时。”她揉着酸痛的手臂,“你赶紧解决完自己的事儿休息休息的话,应该还来得及。” 她冲着赛缪尔抬抬下巴。 赛缪尔的视线随着她的动作向下移去,僵在了原地,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他看看崔梅恩,又看看自己,再看看崔梅恩,看看自己。 他在崔梅恩这里买过这么多次牛奶,她还从没见过他像今晚这般丰富的神色。 “这不是我弄的,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崔梅恩赶紧澄清道,“说来话长……” 她拿出那只长颈瓶,从自己如何在小巷里捡到他开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她每说一段,赛缪尔的脸色就黑上一份,等说完了,他看上去已经在思考该把自己埋在哪儿了。 “你的力气应该还没恢复完全吧?”崔梅恩在他面前挥挥手,“别发呆了,你还得赶紧再来几次。那个学徒告诉我,要等失去一定质量的体丨液后,药效才会消失。虽然不知道一定质量是多少,不过既然你还这么精神,想必是不够的……” 赛缪尔慢慢地抬起头,露出一双含羞带怯的眼睛。大约神明在创造他时手一个发抖,给他加入了过多的美貌,即便是气恼与愤怒这般的负面情绪,通过这双眼睛流出来,也难免带上几分撒娇的意味。 “闭嘴。”他道。 赛缪尔这一期的见习骑士还没上过战场,不过训练中练就的杀气足以吓住没见过世面的崔梅恩了。 她不情不愿地地闭上了嘴。 崔梅恩也有些恼了——这事从头到尾跟她有半个铜币的关系吗?!惹事的是赛缪尔,被殴打被灌药的是赛缪尔,而她只是一个恰巧经过的无辜路人。就算她把赛缪尔留在那里转头就走,对她也产生不了任何影响。 现在倒好,她好心好意打听到给赛缪尔治病的办法,花了一笔让她得肉疼上大半年的钱,还大半夜的不睡陪他折腾,换来的就是这个态度?!赛缪尔甚至连句道谢都不说,她又不欠他的! 房间里一时陷入诡异的寂静,静得隐约能听见旅店一楼的喧哗。崔梅恩感到从手臂到肩膀一阵酸痛,肚子也饿了,于是一个翻身下床,打算去给自己弄点什么东西吃,再来杯啤酒解解郁闷之气。 她刚走出一步,手腕就被人拉住了。 “干嘛?”崔梅恩没好气地回头,“剩下的你自己可以解决吧?” 在即将烧尽的昏暗烛火中,赛缪尔的脸看上去更加诱人了。他满脸通红,紧咬着嘴唇,正用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盯着她看,一手撑在廉价的床单上,另一只手则抓住了她的手腕。 饶是崔梅恩此刻怒火蹭蹭的冒,也不由的被这张秀色可餐的脸勾得晃了神。等她再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已被赛缪尔摁倒在了枕头上。 “帮我。”赛缪尔·卡伊用轻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 #### 美色误事、美色误事啊! 崔梅恩在心中痛心疾首。 放在一天前,打死她也想不到,自己会和赛缪尔·卡伊躺在一家四处漏风的小旅馆里做这种事。 其实赛缪尔并没做什么奇怪的事——说是“帮他”,然而崔梅恩认为自己的作用无非是一个大号靠枕,纯粹是起一个支撑作用,赛缪尔对她并没有什么不轨之心。 但是她对赛缪尔有啊! 如果让崔梅恩自己选,她宁愿回到二十分钟前的状态中去。反正当时赛缪尔没有意识,全身无法动弹,只能任由她摆布,她只用一边动手,一边放空大脑就可以了。熟练之后,跟挤牛奶也没多大区别。 可是眼下却大不一样。少年骑士的呼吸一下一下地落在她的耳边和颈侧,崔梅恩扭开头去不敢看他,只感觉自己整张脸都烧了起来。清醒后的赛缪尔不喜欢发出声音,唯有在到达顶点时会无法遏制地溢出喘息。 在那个瞬间,赛缪尔的全身都会变得僵硬,手掌用力地攥紧床单。汗水把他的黑发黏在脸颊上,又有一些从额头和颈间滚落,摔在崔梅恩的脸上。 不知过了多久后,赛缪尔不再动作了。他喘了几口气,手臂一软,倒在了崔梅恩身上。崔梅恩被吓了一跳,她支起身子,晃了晃他的肩膀:“赛缪尔?你还好吧?” 少年骑士点了点头。他靠着崔梅恩发了几秒钟的呆,从床上爬了起来,捡起被两人扔在床下的裤子,露出一个显而易见的嫌弃表情。 崔梅恩托着下巴,好笑地看着他在一脸的纠结后,不得不把裤子重新穿了回去——没办法,这里又没有别的裤子给他穿。 “你要回圣殿吗?”她问。 赛缪尔摇摇头。 “我去打点水。”他说,“你也想洗洗吧?” 还没等崔梅恩回答,他便自顾自的下了楼。这一类廉价小旅馆里多半会配备一个狭窄的盥洗室,里面有供客人洗浴用的大木桶,不过打水就得自己去干了(也可以付钱让店家帮忙)。 赛缪尔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没多久就重新走了回来。他提了两大桶与纤细的身材格格不入的井水走进盥洗室,把木桶洗了洗,再把剩下的水倒进去。 “你先。”他对着崔梅恩扬扬下巴。 “……这里没有烧水的地方。”崔梅恩犹豫道。 听说城里的贵族老爷夫人们家里都绘制有高级的加热魔法阵,再不济也是请了佣人,随时都有热水可用。崔梅恩出身普通的农家,如果想洗热水澡,光烧水都得忙活好一阵,还得搭上一大捆柴火。 尽管如此,从小母亲就教育她,宁肯第 14. 14.求欢 《她从深渊归来[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从五月节庆典回家后,崔梅恩的心情就莫名其妙的憋闷,像一根不痛不痒的小刺卡在喉咙里。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天,索性爬起来翻出本深奥的魔法理论来看。这一招果然有效,看着看着,她的眼皮就开始打架了。 崔梅恩合上书,揉了揉因长时间靠在床头而略感僵硬的肩膀,熄灭了床头的灯。 她把书往床头一搁,伸了个懒腰,往被子里一钻再一裹,把自己裹成一个了厚实的被子卷。 就在她即将进入梦乡的前一秒,房门被人敲响了。 被子卷滚了一滚,佯装听不见,继续睡觉。 门锲而不舍地响着。 五分钟后,崔梅恩掀开被子,没好气地喊:“谁啊?大半夜的闹什么闹,回自己屋睡觉去!” 门外的人说:“夫人,是我。我有要紧的事想问问您。” 是亚瑟·梅兰斯的声音。 如果大半夜闲着不睡吵人清梦的是魔鬼,崔梅恩倒还可以理直气壮地把他赶走,换做是亚瑟,情况就不一样了:如果说魔鬼是那种会无聊地用爪子把所有杯盘碗碟都从桌上扫下去的猫,亚瑟就是没有主人的允许连家门都不敢进的看家犬。 假如半夜看家犬汪汪叫,那多半不是他闲得发慌,而是家里进贼了。 “进来吧。”崔梅恩说。 亚瑟走了进来,带上了门。 他看起来似乎经过了一些辗转反侧,金色的头发调皮地翘起了几缕,睡衣也有皱起的部分。比起白天一丝不苟的形象,这副尊荣才更像一个他这个年纪的少年。 崔梅恩打了个哈欠,拍拍床边:“坐吧,找我有什么事?” 除开必须进行亲密接触的时候,亚瑟总是会同崔梅恩保持一定的距离。他越是这样,崔梅恩越喜欢故意拉近距离逗他。 比如,若放在平时,亚瑟多半会不轻不重地说一句请您注意身份之类的,拉过一旁的椅子坐下来——然而今晚,他只是犹豫了几秒,就乖乖地走了过来,坐在了床沿上。 崔梅恩惊讶地扬了扬眉毛。 亚瑟的神色颇为纠结,如此一来他就更像狗了,那种在主人出门后打碎了碗碟的惴惴不安的大狗。 崔梅恩不由得摸摸他金色的头毛,把翘起的部分梳理好,在心里快乐地把亚瑟比作小狗大狗大耳朵花狗,恨不得明天就买只项圈套在他脖子上。 “我……”亚瑟在犹豫半天后,终于开了口,“您是不是认识卡伊代理骑士长?” 崔梅恩笑着回答:“当然认识。你父亲去世后,我不是和他有过书信交流吗?他刚刚上任,在找到合适的下人骑士长之前,重点要解决有关目前针对深渊的防御政策的问题——” “我不是这个意思。”亚瑟打断了她。他起头,翠绿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崔梅恩,“……您是否和他有过私人关系的往来?” 崔梅恩笑出声来,把他的头毛抓得乱糟糟一片:“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在你眼里我会跟每个认识的男人产生联系,对吗?亚瑟,你实在是太会赞美我了。” 放在平时,亚瑟早就跳起来嚷嚷说骑士不能仪容不整之类坏气氛的话,但今天他居然忍了下去。 他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任崔梅恩的魔爪把他的头发抓得乱七八糟。等崔梅恩玩得尽兴了,他又说道:“……我还有一件事。” 这次声音比刚才更小了。亚瑟·近乎嗫嚅地说:“……我想……和您……” 崔梅恩捧起他的脸,仔细地端详了一阵。 “你在夜市上没吃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她语带忧虑地问。 亚瑟·梅兰斯,受过严格训练的圣殿骑士,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坚守着圣殿那一套刻板无趣的规矩。 即使是对待自己的生理需求,他也会像完成任务一样一丝不苟地制定时间和次数,无趣得让人提不起精神。 譬如,如果不是打着“仪式”的旗号,崔梅恩怀疑他根本就不会和自己发生任何关系——在不使用药物或魔法等手段的情况下。 他越是如此,崔梅恩就越是执着于逗弄他。她喜欢看亚瑟意乱情迷的模样,喜欢看那双翠绿的眼睛盈满泪水,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一个单词。 每当看到这张与塞德里克如此相似的脸露出这副模样,她心里的怒火就会更加猛烈的燃烧。 崔梅恩需要愤怒,这让她知道自己依旧还活着。 ——话说回来,亚瑟为什么会主动向她求欢?他在五月节吃了奇怪的东西?还是其实他是魔鬼变的?他想玩奇怪的花样? 亚瑟摇摇头。 “夫人,我想要您。”他望着崔梅恩的脸,鼓起勇气继续说,“来到首都以后,您一次也没有……” 他一边说,一边往崔梅恩身上蹭。崔梅恩往旁边一躲,避开了他。 “你也知道艾德这段时间内暂时变成了人类,因此我身上来自深渊魔力的侵蚀也中止了,没有进行仪式的必要。”她冷淡地说,“如果你只是单纯的欲求不满,可以自己解决。实在不行也可以去酒馆里找别人。如果你要这么做记得跟我说一声,我会想办法换个仪式的人选。我不要脏了的东西。” 亚瑟的动作僵了一僵。他不再把身子往崔梅恩身上贴,沉默半晌后,他说“……我不会去找别人的。圣殿骑士有守贞的戒律。” 崔梅恩笑了:“守贞?亚瑟,容我提醒一句,你已经没有那种东西了。既然无论如何,你可怜的未来妻子都只能得到一个不贞的丈夫,那么再有第二次第三次也没什么区别。现 15. 15.似是故人来 《她从深渊归来[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我昨晚听到了奇怪的动静。”魔鬼把牛奶杯放下,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崔梅恩。 崔梅恩耸耸肩:“也许是进了老鼠。毕竟这是栋老房子了。你还要来一杯吗?” 魔鬼摇摇头。“你今天是去圣殿吧?我讨厌那种地方。”他打了个哈欠,“我要睡一整天,别来烦我。” 从进入首都那天开始,他的身体就一直不怎么好,可见圣殿应当把晕车纳入对付魔鬼的防御阵法中去。亚瑟·梅兰斯一如既往地一旁默默地吃早餐,没有半分昨晚的异状。 和谐愉快的早餐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依照日程,崔梅恩坐上了马车,与亚瑟一起前往圣殿。她在马车里用手臂撑着下巴看向窗外发呆,好在亚瑟也没再试图和她搭话,一路无言。 马车在圣殿门口停下。圣殿内不允许马车随意进入,崔梅恩下了车,递上赛缪尔·卡伊发来的邀请函。护卫的骑士在确认后向她行了个礼,再检查了一遍她是否携带有违禁物品,便放行了。 会议只邀请了崔梅恩一人参加,亚瑟在把她带至目的地后便离开了。他走之前深深地看了崔梅恩一眼,崔梅恩笑眯眯地迎上他的目光:“乖孩子,这么大了还舍不得妈妈吗?” 亚瑟垂下眼去,很快就消失在了崔梅恩的视野里。 崔梅恩这才饶有兴味地欣赏起“会议室”来——说是开一个简单的会议,赛缪尔·卡伊却把地点选在了室外。 “会议室”位于圣殿内一个不大的花园内,草坪上摆上了一套洁白的桌椅,桌上放着三层的点心架和茶水,此外还堆满了还带着露水的鲜花。看着不像是要开一个严肃的会议,倒像是上流社会里流行的下午茶。 崔梅恩绕着桌子走了一圈,将手伸向茶壶,准备先给自己来上一杯。 “请您小心些,别被烫着了。”赛缪尔·卡伊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那是刻有保温魔咒的茶壶,里面的茶水还很烫。” 崔梅恩点点头,倒好了两杯红茶摆在二人面前。 “谢谢。”她说,“我们开始吗?我整理了我丈夫生前的一些笔记。” 她把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整理好的一叠纸张,递了过去。两人围着小小的白色圆桌坐下,赛缪尔开始翻阅塞德里克·梅兰斯留下的笔记,崔梅恩则给自己倒了杯茶,在心里琢磨第一口要吃哪种甜点。 每种都是她喜欢的,挑选起来尤为艰难,真可谓甜蜜的烦恼。 “我长话短说。”在崔梅恩消灭完第三个小蛋糕后,赛缪尔放下了那叠笔记,他说道,“正如之前我在信件中同您讨论过的一样,格温家族覆灭后,北方边境防线面临的压力在短期内增大,最危险的时候,深渊开口甚至已经逼近城下。当时圣殿派往北境驰援的就是塞德里克。他回到首都述职时提供了一份报告,详细记录了格温家族覆灭的前因后果。” “是的,您来信要求我整理笔记时,我也重点研究了这一部分的内容。”崔梅恩用餐巾擦掉嘴上的奶油,“据传,格温家族遭遇灭顶之灾的直接原因是深渊教派。当年格温公爵的订婚宴上,格温庄园被突如其来的大火摧毁,参加订婚宴的格温家的族人无一幸免。据我丈夫的调查,那场莫名其妙的火灾带有强烈的深渊魔法的性质,很可能是某个强大的魔鬼所致——可是我们都知道,在规则的束缚下,由自然的深渊开口中爬出的魔鬼很难保持如此强大的实力。也就是说,这个魔鬼很可能是被召唤出来的。几十年来,深渊教派是已知唯一能够召唤魔鬼的组织。” 赛缪尔点头:“这的确导致了那段时间全国范围内的动荡。可是夫人,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如果您写信给我是为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迫切地希望与您直接进行交谈。”崔梅恩注视着赛缪尔的脸,严肃地说,“卡伊代理骑士长,深渊教派正在死灰复燃,问题恐怕比您想象得要严重许多。比起外部的敌人,来自自己人的暗箭更为可怕。我可不想哪天正在悠闲地喝红茶,管家冲进来惊恐地大喊说圣殿被深渊吞噬了。” 深渊教派兴起于约五十年前。 在漫漫历史长河里为数众多的异端信仰中,它尤为出名:它的创始人是当时魔法协会的副会长,有史以来最德高望重的深渊学者之一。 那名学者宣称深渊才是人类永恒的归宿,当人类的大陆与深渊合二为一的那天,救赎也将平等地降临于人类与魔鬼(他称呼魔鬼为“我们在深渊的同胞”)之上。 他余生致力于传教和打开深渊开口,在逃亡十数年后被圣殿处死。 在他死后,深渊教派兴盛的发展势头被拦腰打断,就像一窝被踩了一脚的蟑螂一样,逃窜到了大陆各处。又经过十数年的发展,到了二十多年前,教旨演变为了打开深渊开口,召唤强大的魔鬼降临,从而与魔鬼签订契约,实现召唤者的愿望。 比起虚无缥缈的救赎来,显然是世俗化的“实现愿望”更受欢迎。此后,因深渊教派引发的问题接连不断,但直到北方边境的格温家族覆灭,它才引起了人们的重视。 当年百姓们人人自危,看谁都疑神疑鬼——毕竟没人希望自己的邻居哪天在家中打开深渊开口,害得方圆十条街都变成魔鬼的口粮。 一时间,雪花般的信件争先恐后地涌入圣殿,人们纷纷举报自己养黑猫的邻居/对门的寡妇/村头独居的老人/隔壁那个一看就不是好人的大胡子……好似全国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了一大批深渊教徒。 圣殿趁此机会加大了打击力度,于格温家族覆灭的次年,基本扫清了分布于全国各地的深渊教派。 “大半个月前,我去了一趟梅兰斯封地里的大修道院。”崔梅恩拿出另一叠书信,放在桌上,“主教是一位和蔼的老人,我们相处得十分愉快。但到了晚上,他却企图把我烧死在客房里。在逮捕了主教与修士后,我搜查了大修道院,在一个隐秘的地下室里发现了祭坛的痕迹。经过多方比对,我确认那是深渊教派的祭坛。更糟糕的是,我在那个地下室还搜出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信件。我确信这不是一个或两个躲藏起来的信徒所为,而来自于一个更庞大的组织。我摘录了其中一部分信件,请您过目。事关重大,我不便在信件中提及,所以才想亲自向您说明。” 赛缪尔接过那叠信纸翻看,眉头越拧越紧。 “我会立刻处理此事。”他说,“夫人,十分感谢您的情报。这的确是一件大事。” “这再好不过。”崔梅恩笑道,“如此一来,我来首都的另外一个目的也达成了。之后您还有什么需要,可以再写信给我,我会全力配合您。真希望您可以早日调查清楚这件事,要知道,发现大修道院背地里养了一窝深渊教徒时,我可吓得够呛。” 赛缪尔说:“您还有一个目的是什么?” 崔梅恩眨眨眼,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赛缪尔这一句没头没脑的问题是什么。 “自然是参加五月节庆典。”她的眼神中流露出神往之色,“您别笑话,我一次也没有参加过五月节庆典,更别提首都的庆典了。可真热闹,比我听说过的还要精彩,真是不虚此行。” 赛缪尔点点头,没再接话,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老实说,这多少有些不大礼貌。如果对面坐着的不是崔梅恩,而是一名别的贵族,大约会感觉受到了冒犯,更有甚者甚至会直接拂袖而去。不过赛缪尔从十来岁开始就是这副性子,崔梅恩也没恼。 她捧起茶杯慢慢地品茶,时而吃上一口点心,优哉游哉,不亦乐乎。 赛缪尔抬起眼睛看了看她,眨眨长长的睫毛,见她没反应,便低下了头,过一会儿又再抬起,如此反复。 显然,他还有别的话想说。 赛缪尔有话憋在心里的时候,不喜欢自己直接说出来,而是会像现在这样盯着对方,指望人家自己领会他的心意,主动抛出话题。 崔梅恩才不想惯着他。 待到崔梅恩又解决完三个点心,赛缪尔才终于开口了。 “你的……丈夫。”他说,“听说你们感情很好。” 话题扯得可真够远,崔梅恩想。 她交叠双手垫在下巴下面,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我和塞德里克的确感情很好。虽然我们相处的时光很短暂,但那对我来说是如同梦境般美好的一年。” 赛缪尔全身僵硬了一下。他仿佛被崔梅恩的笑容刺痛一般移开了视线。 “……我听说这件事时很惊讶。非常惊讶。”他沉默了一阵后,说道,“在我的印象中,塞德里克与早逝的妻子感情甚笃,因此在她去世后一直没有再娶。” 崔梅恩喝了一口茶:“如果他真的深爱那位女士,他的儿子又是怎么来的?嘴巴上情深款款,再也不娶,转头又同别的人上床生子,听起来怪恶心的。他只是做样子给别人看,您也别太放在心上。况且,他不是后来又找了我?可见传言不实。” “也许他找您还有别的原因。”赛缪尔说,“比如,也许您与那位夫人有相似之处。恰好我也与她有过几面之缘,您与她的确有几分相像。” #### 不是的,不是“只有几分相像”——她们看上去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听说塞德里克·梅兰斯要迎娶新人的时候,千里之外的赛缪尔把桌上的东西全扫到了地上。 墨水瓶撞击地面,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墨汁淌得满地都是,混杂着大大小小的玻璃碎片。羊皮纸落到墨水上,刚写好的报告顷刻间便报废了。 赛缪尔一拳砸在桌上,于是办公桌也裂成两半,摔在地板上。 你怎么敢?他恨不得当即当面质问他,或者杀掉他。你怎么敢? 你害死了她。如果不是你横插一脚,她本应是我的妻子!你抢走她,害死了她,假惺惺地装了那么一阵 16. 16.疑窦 《她从深渊归来[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也许塞德里克就是喜欢这一类型的长相。”崔梅恩不咸不淡地说,“或者您是想提醒我,我只是个可悲的替身?我好难过,我需要一些甜点来平复心情。” 她不再理会赛缪尔,专注解决剩下的甜点。 烤得酥脆的苹果派,奶油夹心的甜甜圈,入口即化的草莓布丁,撒上柠檬碎的饼干底奶酪蛋糕……全是她爱吃的。 她毫不客气,一顿风卷残云,不一会儿就把它们解决得一干二净。 啊,不愧是魔鬼制造出的□□!崔梅恩的心里有个快乐的小人跳起了快乐的土风舞。 如果换成普通人类的身体,她是不论如何也吃不下这么多点心的。魔鬼制造的这具身体坚固又耐用,她既可以毫不费劲地扛起十桶牛奶,又能够一口气吃下十桌点心。 出乎崔梅恩意料的是,赛缪尔倒没有表现出太惊讶的样子。他礼貌地询问她是否还要再来几份,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崔梅恩表示下午还有别的安排,于是两人便起身离开。 走到一半的时候,远处隐约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还有魔法释放时的轰鸣。赛缪尔看着崔梅恩好奇的眼神,主动解释说今日是圣殿骑士们例行考核的日子。 “我可以去看看吗?”崔梅恩兴致勃勃。 赛缪尔想了想:“您不能靠得太近,不过可以在训练场外参观。” #### 训练场比崔梅恩想象中要大上许多,是一片极为宽广的露天场地。场外覆盖有一层透明的结界,以避免场内的战斗对场外的破坏。 一旦有魔法或剑气向场外飞去,便会狠狠地撞上结界,为结界所吞没。除了空中荡开的如水般的涟漪外,什么也没有剩下。 场内,两位全副武装的骑士正在厮杀。各色咒文不断在空中浮现,长剑与盾牌相撞出耀眼的火花,看得人眼花缭乱。 崔梅恩仿佛一个第一次看马戏表演的小孩,眼神粘在了骑士们的动作身上,看得入神,时而握紧双拳,时而展露笑颜。 “……您是支持右边的那位吗?” 过了三分钟,赛缪尔终于看懂了她的立场。 “没错。” 崔梅恩回答说。 赛缪尔看了看场内,又看了看崔梅恩:“这个距离,您应该认不出场内的骑士才对。还是说您只是随便挑了一边支持?” 此时,左边的骑士举剑猛的向下劈砍,剑锋上流出灿烂的火光,随即场内响起爆炸之声,烟雾迅速向周围弥散开去,堪堪在二人面前被结界拦住。 崔梅恩用手指轻轻点了点面前的结界:“也不算完全的随便吧。右边那位头盔底下露出了一点金色的头发。我丈夫也是金发。他在见习骑士的时期,说不定就是这样的。你看,他的表现可真精彩,我都要看花眼了。” “据我所知,塞德里克在见习骑士时期成绩很是糟糕。”鬼使神差的,一句赛缪尔自己都没想过的话从他嘴里溜了出来,“他没跟您说过吗?” 崔梅恩愣了愣,笑道:“您说得不错,他那时成绩的确很糟糕,我也略有耳闻。不过我喜爱的是他这个人,又不是他的考核成绩。不然,我干嘛不去爱当年的首席呢?” 两人交谈间,黑雾仍在翻滚扩散,这下就连崔梅恩也看出了不对劲。她问道:“黑雾是魔法的产物吗?他是想借此偷袭?” “给予武器火系附魔,击退对手,在对方再度定位自己之前制造黑雾,争取喘息的时机,也可以借此酝酿反攻。使用的都是基础咒文,战术也没什么新奇之处,实用性倒是不错。”赛缪尔点评道,“刚才的战斗中他一直处于下风,看来现在是打算避开正面交锋。头脑还算清醒,不过——” 黑雾中闪过一束银白色的光芒,下一秒,雾气突然消散得无影无踪。 不用再等赛缪尔的“不过”,即使是对战斗并不熟悉的崔梅恩也能看出:不过,花哨的技巧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毫无作用。 金发骑士的长剑抵在了使用黑雾的骑士咽喉处,几秒的寂静后,败者不甘地扔下了剑。 场内爆发出热烈的呐喊与欢呼,金发骑士摘下头盔,胡乱地用手臂擦拭脸上的汗水。 “咦?”崔梅恩惊讶道,“亚瑟?” #### 亚瑟原本不必参加这次的考核。塞德里克·梅兰斯去世,他请假回家,圣殿免除了他在这一时期内的考核义务。 圣殿对见习骑士的训练毫不放水,考核的过程更是生不如死,能叫人掉一层皮。许多被家人送来的贵族子弟都叫苦不迭,一面担心成绩太差被家人责骂,一面又期待早日被刷掉卷铺盖走人。 亚瑟虽不属于这群人中,不过难得的有喘息的机会,即使是他,也没打算主动要求参加考核——直到他听到了崔梅恩与赛缪尔的对话。 亚瑟·梅兰斯早就怀疑二人是旧相识,这种怀疑在他看到那张白色桌子时得到了验证:桌上摆满了崔梅恩爱吃的点心。 倒不仅仅是因为点心。 赛缪尔·卡伊是一位传奇的骑士。他出身贫寒,却天资聪颖、骁勇善战,除开最开始的几次以外,之后所有的考核他都高居榜首,在见习骑士时期就雄踞首席之位,此后更是凭借一段阴差阳错的经历收获了财富与爵位,青云直上。 此外,他还拥有惊人的美貌,据说当年首都一半的骑士言情小说中,主角或多或少都有他的影子。 另一方面,关于赛缪尔,同样流传着许多负面的流言。据说他在发迹前是个十足的势利小人,对权贵极尽谄媚,逢迎讨好,而一旦上位便翻脸不认人。 在这些流言中,美貌被描述为他最重要的武器之一,有人说他亲眼目睹赛缪尔在舞会上向贵妇淑女们献媚,也许私下早成为了她们的入幕之宾……林林总总,形形色色,好事者言之凿凿,当年首都一半的色丨情小说,说不定也是以这位首席骑士作为原型的。 然而等真正进入圣殿后,亚瑟并未在赛缪尔的身上看见过太多传闻里的内容——事实上,大多数时候,作为圣殿的二把手,赛缪尔·卡伊给骑士们留下的印象还不如治疗所里心狠手辣的治疗师印象深刻。 他在圣殿中担任骑士长副手一职,兼任法阵与古代魔文两门科目的导师,上课中规中矩,为人既不冷淡也不热忱,是那种你上完课后就会把他抛在脑后的老师。 据传他年轻时喜好钻营,但也许是骑士长副手的位置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也许是人 17. 17.柜中的尸体 《她从深渊归来[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亚瑟走到圣殿门口的时候,天色已经快黑透了。他本想找一名路边的小贩车夫之类的向家里递话说自己今晚不回去了,却看见门口停着一辆陌生的马车。 车头挂着一盏小小的灯,黄澄澄的灯光照亮了一小团夜色,如同一个毛茸茸的光球。 大约是听见了脚步声,马车里的人掀开帘子,往外张望。 “亚瑟。”崔梅恩冲他招招手,“该回家了。” 她的态度十分自然,仿佛昨晚二人之间没有发生过那一场尴尬的对话一般。亚瑟愣了几秒,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我——” 他的话刚出口,就被崔梅恩打断了。 “别磨蹭,我等得都快睡着了。”崔梅恩打了个夸张的哈欠,“我还指望着今晚能早点睡下呢。” 亚瑟终于还是上了马车。他缩在马车的一角,尽可能离崔梅恩远远的——这是个颇为滑稽的举动,马车空间就那么丁点大,他一躲,就引起了崔梅恩的注意。 “你躲什么?”崔梅恩失笑道,“怕我吃了你?” 亚瑟凝视着她的眼睛,几次想要开口,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我还没有洗澡。”他说,“身上有汗味……” 崔梅恩立马嫌弃地往反方向缩去。 “你做得对。”她赞成道,“是该离远点。” #### 马车在家门口停下。一进门,亚瑟就被崔梅恩赶去了浴室。客厅和厨房里都亮着灯,却空空荡荡,不见人影。崔梅恩走上二楼,推开了魔鬼的房门。 她隐约感觉到房内有一丝血腥味萦绕在鼻尖。 “您还好吗?”她柔声问道。 房内没有开灯,黑沉沉的一片。崔梅恩走到床头坐下,点亮烛台,拍了拍床上蜷成一团的人影:“有什么想吃的吗?” “没有……”魔鬼拉起被子盖住脑袋,声音从被子里闷闷地传来,“别烦我……” 崔梅恩把烛台拿远一些,像哄犯懒的猫一般,一遍遍轻轻地拍打被子里隆起的一团。好一阵后,魔鬼掀开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我把首都搜查完了。”他顶着浓浓的黑眼圈,阴恻恻地宣布。 “了不起了不起!”崔梅恩拍手道,“我想着也就是这几天了。然后呢?您有什么收获吗?” 魔鬼抬抬眼皮,金色的眼珠一转,斜睨了崔梅恩一眼:“先说说你的。圣殿有什么收获?” 崔梅恩摇头道:“完全没有。和卡伊聊天的期间我一直在使用感应魔法,但完全一无所获。聊完天后为了防止有遗漏的地方,我还特地跑去看了圣殿的考核,又拖了些时间。我搜索了好几遍,圣殿内部非常纯粹和干净,塞德里克的灵魂不在那里。不在梅兰斯封地,不在圣殿,那就只能在首都别的地方了吧?” “很遗憾,我这几天把首都翻了个遍,同样没找到任何一个可疑的灵魂。”魔鬼张开双臂,重重地躺回床上,咬牙切齿道,“我就差把首都掘地三尺了!他还能躲到哪里去?!你知道以人类的身体做这种事有多不容易吗!” “如果我们都没有疏漏的话,那么我实在想不出还能在去哪里寻找……”崔梅恩苦恼道,“有没有可能是已经消散或是破碎了?圣殿骑士长树敌不少,如果中了什么死亡之后消灭灵魂的诅咒也并不奇怪。” 魔鬼摇头说:“塞德里克·梅兰斯的灵魂是我们之间契约成立的条件之一。如果它消散或是破碎了,契约根本就无法成立,我能感应得到。但是现在,契约依然很稳固,这就证明两边的条件都还存在——你的灵魂,塞德里克的灵魂,缺一不可。” “也就是说,还得另外想办法……”崔梅恩叹了口气,“您不是无所不能的魔鬼吗?这种事都做不到?” 魔鬼的回答是扔了一个枕头过来。 枕头软绵绵毫无力度,崔梅恩轻松地一抓,接过枕头抱在怀里。 “我现在用的是人类的躯体!!人类的!!躯体!!”魔鬼愤愤不平,“要不是你们人类这么弱,我至于吗!!” 他从被子里钻出来,张牙舞爪。崔梅恩内心感到一阵好笑,她揽过魔鬼的肩膀,把他摁在大腿上,一下一下地给他顺毛。魔鬼于是慢慢安静了下来,只是偶尔还咕哝几句。 崔梅恩在心里感叹自己对付魔鬼越来越熟练,不知深渊里其他魔鬼是否也是这种性格,不然她可以开一个调教魔鬼速成课程什么的。 她一边在心里思考塞德里克·梅兰斯的灵魂还可能藏身何处,一边心不在焉地揉弄魔鬼,揉着揉着才回过味来,惊讶道:“人类的躯体?你是说,这几天搜查首都,你是用人类的躯体搜查的?可是,这要怎么做到——” “用魔法啊。”魔鬼得意洋洋,“就像你在圣殿里做的那样,用感应魔法一点一点地翻呗。” 崔梅恩在心里回忆了一番圣殿与首都面积大小的对比。 “圣殿的大部分区域都被纯粹的魔法元素覆盖,施展魔法十分方便,所以我搜起来不算什么难事。可在圣殿范围以外,首都的其他区域跟普通的人类生活地区没什么差别。魔法元素含量稀薄,需要使用大量施法者自身的魔力运转术式。首都面积也并不小……你用人类的躯体办到的?这怎么可能?” 魔鬼好像十分欣赏她惊讶的神情。 他张大金色的眼眸,满脸都是骄傲自负,崔梅恩感到自己能在他脸上看见两排具象化的小字,左脸写着“我好厉害”,右脸写着“快来夸我”。 不知是 18. 18.魔鬼的天赋 《她从深渊归来[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崔梅恩此次首都之行,明面上有两个目的,第一个是将深渊教派重新活动一事,告知给暂代骑士长之位的赛缪尔·卡伊,第二个是参加五月节庆典。 除此以外,只有她和魔鬼知道,她还怀揣着第三个目的:在首都范围内搜寻塞德里克·梅兰斯的灵魂。 崔梅恩早该在二十年前就死去——她不惜以灵魂为代价也要重新回到世上来,为的就是向塞德里克复仇。 这本不应该太难。 起初,一切都按照崔梅恩的计划有序进行:她成功吸引了塞德里克的注意,顺利地被他带入宅邸。结婚对她来说算是个意外之喜,毕竟,梅兰斯公爵夫人的权力可比公爵宠爱的情妇要大得多。 凭借着公爵夫人的权力,崔梅恩一点一滴地渗透了宅邸里的侍从和仆人。她亲手在塞德里克的饮食中滴下了剧毒的魔药,开心地看着他一天比一天更衰弱。 这种魔药能带走令他引以为傲的剑术与魔力,使肉丨体与内脏慢慢地腐朽、干枯,大脑却依然保持着清醒的神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走向死亡。 当然,但是如此并不能使崔梅恩感到满意。重头戏还在后头呢!直接施加于灵魂的咒语比直接给予肉丨体的痛苦要疼痛一千一万倍,崔梅恩可是亲身体验过的。 当肉丨体承受的痛楚达到一定程度时,大脑就会断线般停止工作,让灵魂得以片刻的喘息——可当咒语直接施加于灵魂时,连这一丁点苟延残喘的机会都会被剥夺。崔梅恩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塞德里克在她面前跪地求饶了。 如她预计的一般,塞德里克在挣扎了数日后,终于还是死了。崔梅恩满怀喜悦之情地合上了他的眼睛,开开心心蹦蹦跳跳地回到自己的卧室,打算问魔鬼讨要契约的代价,魔鬼却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说道:“他的灵魂不见了。” 崔梅恩:“哈?” 通常情况下,肉丨体死亡后不久,灵魂也将跟随法则的指引,前往灵魂之河,重入轮回。 这一过程相当快,因此崔梅恩和魔鬼本打算等塞德里克死亡后立即抽出他的灵魂,可是魔鬼却说,在他打算动手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自己扑了个空——塞德里克·梅兰斯的肉丨体已是一具空壳,灵魂不知所踪。 “他到底使了什么把戏????”崔梅恩暴躁地在卧室里转圈,把手边一切能找到的东西都恶狠狠地扔到地上,“他到底能去哪儿????” 魔鬼头一偏,灵巧地躲过一件飞来的衣服。 “我已经搜索了整片梅兰斯封地。”他说,“至少他不在这个范围内。理论上来说他走不出那么远。一般人类的灵魂脱离肉丨体之后会变得极其虚弱,如果想要快速移动,需要有魔法的帮助或是附着在什么物体上。当然,梅兰斯封地内也没有使用过相关魔法的痕迹。” 崔梅恩转了半天终于转累了,她抱着手臂坐在床边,眉头拧成一团,仔细思考一阵后,突然转头对魔鬼说到:“我们不是有契约吗?您用契约的力量也找不到他吗?” 一小会儿的功夫,魔鬼手中就多了一个柳橙,多半是趁崔梅恩思考时溜进厨房薅来的。 他像只松鼠那样连皮一起啃着柳橙,黄澄澄的汁水顺着手臂滑进梅兰斯宅邸昂贵的地毯中:“就是因为有契约,我才知道他的灵魂现在一定存在于某处,而不是直接消散或是破碎了。” “我还以为您依靠那个就能直接把他找出来。”崔梅恩满脸都写着怀疑,“故事里都说魔鬼是无所不能的,所以人们才前赴后继地想要出卖灵魂给您。如果您连这点都办不到,那么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人想要召唤魔鬼签订契约?” 魔鬼闻言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人类自顾自地找上我,又关我什么事?”他快活地说,“况且,那些没有收获满意回报的人已经付出了代价,不会有机会活着向别人诉苦。” #### 单从与“魔法”有关的结构上说,魔鬼更接近于龙。 人类从来都不是被魔法青睐的生物。想要学习魔法,首先所必须的就是天赋——剑术可以通过刻苦的锻炼来掌握,一名经过战场磨砺的普通士兵,其剑法往往比名师教导的贵族子弟更优秀。 在绝大多数的领域中,即使没有过人的天赋,只要日复一日地学习与练习,也能达到“勤能补拙”的效果。 魔法不是。一个没有天赋的学者即使勤恳学习一百年,其施展魔法的能力也远不如刚刚入门半个月的魔法学徒。 然而天赋也只是进入魔法殿堂最基本的入场券。学习魔法是一个极端枯燥且痛苦的过程,冒险小说中最基础的火球术和光照术就需要背诵庞杂的咒语,精通复杂的理论,令人叫苦不迭。 百分之五十的学徒在一段时间的学习后会放弃精进实践,而选择在配置魔药、绘制阵法等方面下功夫。 这些科目也并不轻松,但比起施展魔法本身而言,简单得简直如同在盛夏时分大吃草莓冰激凌。 除开这些以外,昂贵的施法材料也令家境普通的学者望而却步。 譬如,圣殿给骑士们统一配发的武器能够在战斗中附魔,极大地增强杀伤力,但如果给普通的武器打上相同的咒文,多半只能得到被烧化的铁棍或是被冻碎的残渣。 一瓶最普通的魔药中最普通的材料,即便自身价值并不高昂,也会因种种稀奇古怪的原因而身价倍增(“一只沐浴过三次满月的乌鸦腹部的绒毛”)。 相比需要天赋与刻苦学习才能掌握魔法的人类而言,魔鬼——深渊造物们更接近于龙:它们天生就会使用魔法,是魔法的宠儿。 同龙一样,所有的深渊造物在出生那一刻起便能够使用魔法,就像所有人类在刚出生的那一刻就能够呼吸。 这些魔法少则一两个,而记载中最多的深渊造物光是在战场上就使用了超过两千条咒文,覆盖了已知的所有魔法领域——那场恐怖的战争吞噬了当时大陆上超过一半的人口。 不需要痛苦的理解理论、背诵咒语,不需要绘制咒文,不需要昂贵的材料,他们施展魔法如臂指使,足以让绝大多数的魔法学徒气得捶胸顿足。 与之相对的是,人类可以通过学习不断掌握新的魔法,而深渊造物只能使用自己天生就会的那一部分。 它们拥有比人类漫长得多的生命,却无法通过学习得到更多。还是那句话,深渊是一片绝对的“出生决定命运”的土地。 各个深渊造物所掌握的魔法各不相同,但是其中唯独有一条,是它们中的每一个都会使用的,说是深渊造物的种族天赋也不为过,那就是“契约”。 深渊造物之间的相互吞噬不会让它们变得更为强大,就像一条蛇不会因为吞下另一条蛇就变成超级巨蟒。 它们想要变强,只有一个途径:吞噬灵魂。更准确一点来说,人类的灵魂。 然而,法则给深渊布下了层层严苛的制约。 人类在死亡后不久,灵魂便会投入灵魂之河;而即便是未来得及投入灵魂之河的灵魂,也受到法则严格的保护,即使深渊造物将其吞噬,也不会获得多少能量。就像趴在桌下的宠物,只能眼巴巴地舔一舔主人掉在地上的残渣。 因此在绝大部分的深渊入侵中,魔鬼们总会批量地制造为数众多的死者,通过庞大的数量来替代质量上的不足。 所以,一旦对人类世界有了一定的接触和了解,魔鬼们就会运用自身的天赋,使用更方便 19. 19.橘红色骑装的花园 《她从深渊归来[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请进。”崔梅恩说。 亚瑟走进了房内,自己捡了床边的一张小凳子坐下。 崔梅恩打了个哈欠,往床上一躺,支起一边胳膊,摆出一个舒舒服服的姿势。她在回屋后就换上了贴身的睡裙,服帖的布料坦荡地勾勒出身体的曲线,亚瑟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扫,立刻匆匆忙忙地移开。 崔梅恩挑了挑眉,在心里咦了一声。 亚瑟刻意避开她——这种事情只在她刚进入梅兰斯宅邸的时候发生过。 自从两人发生第一次关系以来,他们之间变得越来越亲密,亚瑟对待她的态度也越来越自然。虽说当着外人的面还是会象征性地做做样子,但在二人独处的时候,他已经不再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了。 她托起下巴,仔细地打量起亚瑟·梅兰斯来。 来到首都不过一周左右,亚瑟的身上却发生了不少变化。最显眼的一点是,他看起来不那么自信了。 在梅兰斯封地时,亚瑟做事总是不紧不慢、一丝不苟,合乎礼节与规范,与想起一出是一出、总是风风火火的崔梅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看上去就像从小说里走出来的骑士,或是绘本里担任主角的贵族之子。浸泡在丰厚的物质条件与优越的生活环境中长大,拥有卓越的见识与聪慧的头脑,处理任何问题都游刃有余,从不会自乱阵脚。 但眼前这个坐在崔梅恩床前的人并非如此。床前的小凳子很矮,亚瑟高大的身体只能局促地缩起来。他弓着背,手臂搭在膝盖上,坐姿随意到了极点,没有哪怕一丁点的所谓贵族风度。 他的金发乱蓬蓬地四处翘起,如翡翠般清澈透亮的绿眼睛下方是两片显眼的青黑——甚至那双眼睛也不再如以前一般澄澈而坚毅,而是掺杂了些许的迷惘,如同不知不觉间铺满水生植物的湖泊。 明明外表没有丝毫的变化,眼前的这个人却与梅兰斯封地里亚瑟迥然不同,就好像一个名为“亚瑟·梅兰斯”的完美人像在她面前破裂、剥落,露出外壳下一层柔软又脆弱的血肉。 “我再次为昨晚的事道歉。”他斟酌着开口说,“我恳请您的原谅。” 崔梅恩大度地挥挥手:“不必在意,我说过我会原谅你,就不会食言。你还有别的事要同我说吗?” 亚瑟点点头。他直起腰,视线落在地板上,仿佛突然对地上一块陈年污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说:“我听到了您和卡伊代理骑士长在圣殿的对话。” 崔梅恩打了个哈欠。 “亚瑟,偷听可不是个好习惯。”她调侃道。 “您果然早就和他相识。”亚瑟使用了一个陈述句,“您骗了我。” “您没有告诉我到首都来是因为深渊教派,而不是那个什么见鬼的深渊防御政策。”没等崔梅恩回答,他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您从大修道院回来之后,也没告诉过我您在大修道院里遇见的事。” “您告诉卡伊代理骑士长您很爱我的父亲,那也不对。也许他爱您,但您并不爱他。” “您总是在说谎。对每一个人。” 亚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直视着崔梅恩的眼睛。 “但是这些,我都不在乎。”他说,“我不在乎您究竟想隐瞒什么,也不在乎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崔梅恩哦了一声,她说:“既然你不在乎,那为什么要特地跑来找我说这些事呢?” 她回望着亚瑟的目光,真情实感地问道。 卧室里出现了长久的沉默,不知多久以后,亚瑟·梅兰斯终于说出了他来到这里的真实目的。 “我希望您能……希望您能信任我。”他说,“您愿意如何骗我、隐瞒我,都随您。但是在这之外,我希望您有……哪怕只有一点,愿意跟我说的事。我不想做总是被瞒着的那一个,我只是希望能稍微得到您的一点点真心……” 亚瑟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一个单词几乎隐没在了唇齿间。 这番话仿佛耗尽了他的勇气,他越说越快,每一个单词都像是烧红的烙铁,从他的舌尖急急忙忙地滚落出来。他再次低下头,把脸埋进了自己的手掌中。 “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他的声音闷闷地从手掌后传来,“您会不会觉得我很可笑?” 崔梅恩轻笑一声,伸出手去摸摸他凌乱的金发。在她刚到梅兰斯宅邸的时候,亚瑟可不是这样。她觉得他还是保持那时的模样比较可爱。 那时的亚瑟是什么样的呢? ####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你究竟用什么手段勾引了我父亲。”亚瑟·梅兰斯沉声道,“但你别以为你能瞒过所有人,邪恶的魔鬼契约者。我迟早会揪出你的狐狸尾巴,让父亲认识到你的真面目。” 崔梅恩随手把长发松松地挽了一下,再把滑到手臂上的睡衣肩带拉回肩上。 亚瑟的视线极快地滑过她的身体,又以更快的速度飞快地滑走。 他的耳朵有些许泛红,却还是坚持着说完了上述正义凛然的台词。 真了不起!崔梅恩在心里给他鼓掌。 “你听见了吗?”也许是见她没有反应,亚瑟便追问了一句。 “听见了听见了,正义的小骑士。” 崔梅恩走到衣橱前,挑选今天要穿的衣服。各式华服把衣橱塞得满满当当,她拿出一件深绿色的裙子在身上比划,又看中了一套潇洒的橘红色骑装。 她一边将衣服比在身上,对着镜子看效果,一边说道:“有一点我得纠正一下,不是我勾引了你父亲,而是他跪在地上哭着求着让我来这儿,我才勉为其难地同意住上一段时间。至于我的真面目,他应该比你更加清楚。等你把我的狐狸尾巴揪出来了,可得第一时间汇报给他,让他帮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部分——你觉得这两件衣服哪一件好看?我挺喜欢深绿色,不过骑装的裙装设计更方便活动,这个橘红也衬我的肤色。” 等了一阵,没听见回答,崔梅恩一手拿着一件衣服转过身去,亚瑟·梅兰斯被她这通厚颜无耻的话气得浑身哆嗦,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崔梅恩耐心地等上了好一阵,他才最终从牙缝里挤出来了一句话:“别以为你可以骗得了我!我不会上你的当!我会识破你所有的谎言,让你痛哭流涕地忏悔,最后灰溜溜地滚出梅兰斯宅邸!” 他丢下这句话,倒是自己先灰溜溜地落荒而逃,短短的金发下露出两只红得熟透的耳朵。 崔梅恩在心里 20. 布丁、甜甜圈和柠檬糖霜蛋糕^^…… 《她从深渊归来[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你怎么在这儿?”亚瑟警惕地问道。 崔梅恩说:“里面太吵了,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吃点心。” 不等亚瑟拒绝,她就捧着盘子坐在了他身边。盘子里传来点心的甜香,崔梅恩将盘子放在草坪上,仔细挑选了一阵,拿起一杯草莓布丁。 “这个得趁刚拿出来不久吃。”她仿佛根本没看到亚瑟不满的表情一般,自顾自地说,“凉凉的,放温了就不好吃了。” 她用勺子挖下一大块放进嘴里,满脸的幸福。 亚瑟往旁边挪了一些,与她拉开距离,预感到一个美好的夜晚正在飞快地离开自己:“你就不能另外找个地方吃吗?”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这里风景很好。”崔梅恩丝毫不在意他冷淡疏离的口气,笑着回答。她捧着草莓布丁,仰头凝视夜空,神色是亚瑟从未见过的安宁:“星星真漂亮,这可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 亚瑟不由自主地愣了几秒。 璀璨的星空倒映在崔梅恩黑色的眼眸中,显得无比清晰和明亮。夜风轻轻拂过,花园里一阵叶片摩挲的声音,崔梅恩的头发也被吹起一些,在风中摇晃。 不远处就是热闹的梅兰斯宅邸,旁边还杵着个亚瑟·梅兰斯,但是在这个瞬间,在这片宁静恢弘的天空下,只要身处此地的人,都会产生一种错觉:她与漫天的星光同属一个世界,而亚瑟、梅兰斯宅邸和其他所有世俗之物又属于另一个世界。 亚瑟甩甩脑袋,试图把脑子里的杂念甩出去。 “你不走的话,我就走。”他硬邦邦地说。 刚起身没走出几步,崔梅恩就叫住了他。 “别急着走,一起吃点吧。”她敲了敲盘子,“你看,有这么多点心,我一个人吃不完。” 这句话成功地让亚瑟停下了脚步。 “你一个人吃不完干嘛还要拿这么多?”他有些生气。 好像只要跟崔梅恩扯上关系,他就格外容易生气。 “我想每种都尝一尝。”崔梅恩看起来没有丝毫反省,“本来打算让塞德里克帮我吃完的,不过他太忙了。你不帮我吃掉的话,我就把只好把它们扔掉了。” 浪费食物是亚瑟最不能忍受的恶行之一,他在格温庄园的时候常常半夜被饿醒,而热爱揣摩主人心意的佣人们宁肯把食物倒掉也不会给他额外的份儿。他原地转了个身,大步走回来,在崔梅恩身边坐下。 “我只是不想浪费食物。”他强调道,“不要以为可以用小恩小惠麻痹我。” “知道了知道了。” 崔梅恩没有半分生气的样子。她递给亚瑟另一杯布丁,亚瑟接过来,一勺挖走一大半塞进嘴里。 他决定赶紧吃完,然后警告崔梅恩不准再浪费食物,再利落地离开,另外找个地方享受自己的夜晚。 “好吃吗?”崔梅恩期待地看着他,“我之前跟厨师长一起改良了布丁的配方,多加了三分之一的淡奶油。吃起来是不是味道很浓郁?” 亚瑟本想给出否定的答案,可是布丁实在很好吃。绵密扎实的口感,一入口便在嘴里融化,没有鸡蛋和牛奶的腥味,也不像传统的点心那般甜得齁人,吃起来十分可口。 也许是亚瑟的沉默给了崔梅恩答案,她开心地笑了起来,在亚瑟吃完后又递给了他一个甜甜圈。 甜甜圈里注满了扎实的奶油,亚瑟一口咬下去,奶油就气势磅礴地从缺口里涌了出来,沾了他一脸。 崔梅恩指着亚瑟沾满奶油的脸大笑起来。风把虫鸣送来,她的笑声在并不寂静的夜里格外悦耳,如汩汩的流水。亚瑟本想呵斥她,却看着她的笑脸入了神。 在他见过的人中,崔梅恩不能算最漂亮的一个,他见过许多比她更漂亮的女人,也见过比她更漂亮的男人(譬如圣殿的卡伊副骑士长),可是他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独特的人。 她那样的肆无忌惮、自在而潇洒,总是叫人移不开眼睛。 有了亚瑟的“帮助”,盘子里的甜点消失得飞快,最后只剩下一块柠檬糖霜蛋糕。蛋糕是清爽的浅黄色,撒上令人食指大动的糖霜和柠檬碎。崔梅恩一口接着一口吃个不停,快吃完的时候想起来,举着蛋糕问道:“你要来一口吗?” 亚瑟仓皇地收回视线。 “不要,你自己吃。”他手撑在地上,试图从草坪上站起来,“东西都吃完了,我就先走——” 话还没说完,他的膝弯就被人踢了一脚,不受控制地往地上跪了下去。他翻过身来,还没来得及怒斥凶手或是再度站起身,就感到腰上猛的一沉。 橘红色骑装长长的裙摆盖在他的身上,崔梅恩像骑马一样骑在他的腰腹上,轻笑道:“别急,吃了蛋糕再走吧。” 亚瑟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搞得摸不着头脑,几乎是惊恐地仰视着他。崔梅恩在他的注视下从容地咬住那块蛋糕,双手撑在亚瑟身体两边的草坪上,以不容拒绝的姿势俯下身来,将蛋糕往他嘴里送去。 亚瑟想要转头避开,却又被她死死地掰住了脸。 该死的,她力气怎么这么大! “你疯了,从我身上下来!”亚瑟低声怒吼。 崔梅恩充耳不闻。她的长发自肩膀垂下,落在亚瑟的脸上,带来酥酥麻麻的痒。蛋糕已经抵在了亚瑟的唇边。 “快吃吧。”她含糊不清地说,“这么呆久了,被别人看到就不好了。” 始作俑者就是你,你还担心被别人看到?!亚瑟的心里有个气愤的小人上蹿下跳。然而在长久的抵抗无果后,他最终还是颤抖着张开了嘴。 我只是想早点吃完把她打发走,他对自己说。 蛋糕是甜的。糕体上有蜂窝状的小孔,入口松软。 崔梅恩的嘴唇也是甜的,也许是因着刚吃完甜品的缘故。她俯下身来,手臂搭在亚瑟的胸膛上,与他接吻。 与其说是接吻,亚瑟觉得自己更像一块甜点。他感到自己变成了一块名叫亚瑟的蛋糕,崔梅恩像方才品尝甜点一般,先是一点一点慢慢地舔掉奶油,再小口小口地轻啄蛋糕,让他逐渐融化在她的唇齿间。 亚瑟的脸烫得像快要烧起来,他伸手想推开她,手却不受控制地搭在了她的腰上。 崔梅恩吻了许久才放开他。她捧着亚瑟的脸,额头抵住他的额头,小声道:“乖孩子,让我吃掉你吧?” 她长长的黑色卷发落下来,遮住了周围大半的景色。亚瑟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她的眼睛,光辉灿烂的星空已消失不见,在这片狭窄幽微的空间里,崔梅恩的眼睛如浓墨般漆黑,仿佛神话中引诱船员的海妖。 亚瑟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唾沫。 崔梅恩仿佛将之视作了肯定的回答。海妖伸手拉住船员,将他拖入海中,好像要给他一个最深情的吻,又或是想要将对方溺死在深深的 21. 21.被拒绝的,被接受的 《她从深渊归来[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血色从亚瑟的脸上褪了下去。他仰起脸看着崔梅恩,似乎在恳求她收回这句话,绿眼睛如同一汪泛起涟漪的池水。可崔梅恩没有一丝动摇。 “……我明白了。” 许久的沉默之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谢您的直白。我不会再打扰您了。” 他向她点点头,起身往门外走去。 ####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崔梅恩敏锐地察觉到,这几日来亚瑟对她的那种若有似无的依赖感消失了。 他对待她仿佛退回到了她刚进入梅兰斯宅邸的时候,不再偶尔撒娇或是闲聊琐事,疏离而冷漠,只是少了当初的那分敌意。 老实说,这让崔梅恩松了一口气。 诚如她自己所说,最开始她接近亚瑟的目的是想借此来气塞德里克,毕竟男人自己可以花天酒地情妇如云,却对伴侣的不忠格外敏感。 她甚至故意留下了许多痕迹,只差当面指着鼻子告诉他“我和你儿子搞在一起了”——可惜,不知是太迟钝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塞德里克对此毫无察觉,对她的态度没有一丝变化,这让她感到无趣至极。 塞德里克去世后,出于平衡仪式的需要,她仍旧与亚瑟保持着亲密的关系。 对崔梅恩来说,亚瑟·梅兰斯是一个不错的床伴、做饭好吃的厨子和可爱的小狗,需要的时候她很乐意陪她玩玩——可是假使有一天,当你回到家中,发现小狗不再满足于只能在放在地上的饭盆里吃饭,而是想要和你平起平坐,那就是一个惊悚故事了。 她把话讲得很明白,亚瑟也很知趣,对于彼此来说这都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崔梅恩这样想着,一边打哈欠,一边往楼下走去。 脚下的地板如同波浪般起伏,她扶住楼梯的扶手,感到一阵眩晕。 不是那种没睡够觉的疲乏(尽管她昨晚确实没睡饱),不是起得晚没吃早餐时的头晕。她往楼梯下踩了一步,感觉自己仿佛被什么东西牵引着往空中飞去。小屋内熟悉的场景飞快地融化着,变成一团团扭曲又鲜艳的颜料。 颜料如发酵的面团般膨胀,它们交织,融合,尖声大笑,崔梅恩往前踏了一步,陷入了鲜艳的面团中。 她闭上眼睛,从楼梯最上方滚落了下去。 #### 亚瑟从厨房里冲了出来,然而魔鬼比他更快一步接住了崔梅恩突然失去平衡的身体。他猛地停下脚步,站在一旁,攥紧了拳头。 魔鬼揽住了崔梅恩的肩膀,她整个人没有半分力气,双目紧闭,瘫软在地,任凭他怎么呼唤也没有半分回应。 “让开。”亚瑟走在他的对面半跪下来,探了探崔梅恩的鼻息,“把她放在地上,我来看看。” “你能看什么?好骑士,你什么时候变成医生了?”魔鬼冷笑道。 亚瑟反唇相讥:“我在圣殿学过急救措施,总比变成人类后什么都不会的你强。我再说一遍,把她放在地上,我来急救,然后你赶紧出门找医生。” 魔鬼从喉咙里发出几声愤怒的低吼,两人对峙了几秒后,他放下崔梅恩的身体,把位置让给了亚瑟。 呼吸、心跳、脉搏……亚瑟快速地为她做了基础检查,剧烈的心跳稍微平缓了一些——一切正常,崔梅恩短期内没有性命之忧。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陷入昏迷? 亚瑟将魔力凝聚在指尖,释放了几个治愈性的咒文,毫无成效。他有了几丝不好的预感,焦躁不安,不由的向在场的另一个人发起了火:“你还在磨磨蹭蹭干什么!” 下一秒,一个复杂的魔法阵出现在了崔梅恩的上空,往下一沉,覆盖在了她的身躯上。黑色的咒文相互勾连、旋转,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几秒钟后又消失不见。 亚瑟转过身去,只见魔鬼扶着餐桌,大口喘气,密布的汗水从他的额头向下滑去。 “找医生没用。”他在喘气的间隙说,“这不是生理原因引起的。她的身体没有任何异状。” 客厅里一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也就在此时,大门处突然传来了笃笃笃的敲门声。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把两人都吓了一跳,亚瑟和魔鬼交换了一个眼神,魔鬼将桌上的餐刀抓在了手中,亚瑟则把手伸向腰间,握住短剑的剑柄,剑柄上倏然浮现出一圈银白的咒文。 “请问有人在家吗?”门外的人说,“是我,赛缪尔·卡伊。我有事想找崔梅恩夫人谈谈。” #### 赛缪尔一进门便看见了地上的崔梅恩。他疾步走来,边走边指挥亚瑟道:“你找个房间,赶紧布一个黑暗结界。别的都不要紧,注意一定不能有任何一丝自然光透进来。” 赛缪尔的态度坦荡自然,好似他不是一个突如其来的闯入者,而是家中的男主人一般。他走到崔梅恩身边,对亚瑟挥挥手,示意他让开,长期在圣殿训练留下的习惯让亚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赛缪尔看也没看他一眼,他俯身抱起了崔梅恩,然而还没等他走出去一步,魔鬼便走了过来,挡在他的身前。 他还套着那个人类的壳子,看起来不过是一个清秀的少年,比高挑的赛缪尔矮了一大截。赛缪尔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他向右方一绕,继续向上楼的楼梯口走去。 魔鬼再度挡在了楼梯口。 赛缪尔这下终于用正眼看他了。 “你是谁?”他问道,话语里没有一丝疑问的意思,好像只是在谈论一只蚂蚁。 他和魔鬼早在五月节夜市上就已见过一面,然而就眼下的情景来看,他显然对魔鬼没有一点印象。何等的傲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亚瑟感到自己的太阳穴隐隐作痛。好在魔鬼有一个能够拿到台面上说的身份,他急忙解释道:“他叫艾德,是我母亲的儿——” “我是她的情人。”魔鬼淡淡地说,“你又是谁?” 赛缪尔愣了愣,随即绽开一个温婉的笑容来。他长得那么美,笑起来给人一种娴静柔和之感,如杏花在枝头娇滴滴地盛开。 “我也是她的情人。”他语调轻柔。 #### 崔梅恩被安置在了她自己的房间里。亚瑟和赛缪尔联手布置下了一个黑暗结界,隔绝了房间里的一切自然光。 赛缪尔说烛火并没有影响,于是亚瑟从橱柜里找出了一支巨大的烛台,点燃放在了房间内。房间里跳动着五点烛光,把三人的影子四面八方地投射在墙壁和地板上。 魔鬼双手抱胸交叉在胸前,对赛缪尔抬抬下巴,问道:“现在,可以请你解释一下吗?” 亚瑟还从未见过魔鬼这般模样:他的身上没有泄露半点深渊的气息,然而金色瞳孔里的杀意浓烈到骇人的地步,如同一只浮在沼泽上的鳄鱼,只等将目标撕扯成血与肉的碎片。 “我在她身上装了一个追踪魔法。”赛缪尔简短地说,“她一出事,我这边就能感应到。” 这下轮到亚瑟发问了:“卡伊代理骑士长,您为什么……” “不为什么,亚瑟。我刚才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们了吗?我是她的情人。”赛缪尔打断了他,他用纤长的手指轻轻梳理着崔梅恩的长发,“我担心她出事,所以立刻就赶来了。” 魔鬼重重地冷笑出声。 “夜市的时候你们可是互相说了‘初次见面’之类 22. 22.眼睛 《她从深渊归来[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亚瑟行走在风暴中。 风暴声中传来不辨男女的呐喊与哭嚎,尖叫与诅咒。在这些声音之外,隐隐传来低沉而毫无感情的念诵咒文的声音。它们交织成一支疯狂的曲子,时而痛苦,时而哀鸣,永远愤怒,如同卷起滔天巨浪的狂风。 这就是崔梅恩灵魂的声音吗?在快乐地大吃草莓布丁的时候,在认真地苦恼该挑选哪一件衣服的时候,在盛气凌人挥斥方遒的时候,在抚摸他脸颊的时候,在亲吻他嘴唇的时候?她的灵魂深处一直都在经历这样的风暴吗? 亚瑟艰难地地在风暴中走了一段距离。起先他还感到周围的声音嘈杂而刺耳,感到呼啸的风如利刃般割在裸露的皮肤上,走着走着便渐渐麻木了。四周的场景一成不变,他尝试着呼喊崔梅恩的名字,却没有起到分毫效果。 他疑心自己会在这片不见尽头的荒原中永远地迷路下去。 就在这时,前方隐约闪过了一个身影。那是个瘦弱的女人的背影,亚瑟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崔梅恩。 他精神为之一振,立刻追了上去。 崔梅恩跑得很快,不停地转过并不存在的转角,亚瑟始终没能追得上她。他们仿佛奔跑在一个巨大的迷宫之中。 由痛苦与绝望组成的风暴在不知不觉中退去,黑暗的荒原中开始出现了街道的景色。等崔梅恩终于停下脚步时,亚瑟才发现,他们已经跑入了一个死胡同内。 崔梅恩双手撑在膝盖上,剧烈地喘着粗气,汗珠从她身上滚落下来。 她看起来比亚瑟认识的崔梅恩要年轻许多——不是单纯指年龄——亚瑟立马意识到,这是少女时代的崔梅恩。她体格瘦小,穿着一件缝制了许多个大口袋的轻便长裙,打扮好似牧羊女或是帮厨女工。 若只论世俗意义上的美丽与否,亚瑟认识的那位崔梅恩夫人比眼前瘦巴巴的少女要美丽许多。她红扑扑的面颊未施脂粉,粗糙的皮肤并非上流社会欣赏的白皙嫩滑——可是她看起来那样美。她有一张年轻的脸、一具健康的身体,以及一双美丽的眼睛。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在看清这双眼睛的瞬间,亚瑟的心脏剧烈地撞击了一下胸膛。 少女时代的崔梅恩有一双灵动的黑眼睛。比黑夜更深,比小鹿更美,比刚洗过的葡萄更诱人。 逼人的傲气与活力从那双眼睛里射出来,鲜活得让人不敢与之对视,亚瑟这时才明白,为什么小说里常常说“透过眼睛能看见灵魂”。 与之相比,崔梅恩夫人的眼睛简直就是双死人的眼睛:她时而眼带笑意,时而秋波流转,然而这些情绪从未进入过她的眼神深处。 如果说少女崔梅恩的眼睛是活泼的溪流,自山间林地里活蹦乱跳地往下游奔去,一路上溅起激昂的水花,那崔梅恩夫人的眼睛便是一汪死了的沼泽,如同一块凝固的疮疤,镶嵌在终年不见阳光的密林深处。 亚瑟情不自禁地向她靠近了一步。这时,崔梅恩猛地抬起头,警惕地瞪着他。她赤手空拳,双手横在胸前,摆出了一个不伦不类的防御姿势。 “你别怕,我……”亚瑟赶紧解释。 崔梅恩却利落地打断了他的话。“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她冷冷地问。 亚瑟一愣。 “别紧张,只是找你玩一玩。”他的身后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放心,我们不会杀你的。” 亚瑟回过头去。 几个身着便装的年轻男子走进了小巷,三人默契地把守住巷口,另外几人跟着领头那个走上前来。 从阵型和步伐判断,亚瑟可以肯定他们无疑是一队圣殿骑士或见习骑士,只是没有穿着圣殿的制服。骑士们身着便服,衣料昂贵、剪裁精致,还有人佩戴着首饰,极大概率是贵族或富商出身。 不论是崔梅恩还是这几个走进小巷的骑士,没有一人注意到亚瑟——可他就站在他们中间! 他试探性地向崔梅恩挥挥手,又向另外几人挥挥手,从他们的阵型中穿插地走来走去,依旧没有任何一个人给过他眼神。 亚瑟想到了什么,伸手往领头男子的背上一摸,手掌穿透了男子的身体,如同穿过云雾。 好吧,他想,所以我现在是一个幽灵。 “也就是说,除了杀了我,什么都会干,是吗?”崔梅恩说道。 年轻的骑士们大笑起来。 “崔梅恩小姐,首先让我们来确认一下你的身份吧。”领头的骑士一手抚在胸前,另一只手大幅向后挥动,略微屈膝,向崔梅恩行了个夸张的见面礼,“听说你就是赛缪尔·卡伊的情妇?” 他夸张地强调了“情妇”这个词,把它念得抑扬顿挫,接着与同伴一起嘎嘎大笑,仿佛自己刚说了个颇有意思的笑话一般。 “我说不是的话,你们会放我走吗?”崔梅恩露出嘲笑的神色。 她作势要离开,往领头那位骑士的身侧走去。对方一挥手,包围圈立刻收紧,几位骑士围了上来,成功地让崔梅恩停下了脚步。 “看来没找错人。”领头的骑士说。 战斗在顷刻间爆发——叫亚瑟来看,比起战斗,这更像一场单方面的戏耍。骑士们的目的显然不是拿下崔梅恩,他们只是如同猫戏老鼠那般拦着她,欣赏她一次次执着地想要冲出包围网,又一次次被毫不留情地踹翻在地。 她裸露在外的皮肤很快就布满了青紫的淤痕,呼吸也变得粗重。即便如此,崔梅恩仍旧像一头不知疲倦的牛犊那般,一次次地蛮横地向外撞去。 若是从崔梅恩的角度出发,似乎有好几次她都差点成功了,只是运气不大好,所以她才没有放弃从他们手中逃出去的希望。 然而亚瑟清楚地知道,那不过是陷阱罢了。 骑士们所使用的是简单且基础的包围网,留下的那一个缺口就是显而易见的陷阱,诱导被包围的猎物走向猎人希望的出口——这的确也是猎人们狩猎的方法之一,不大高明,不过对待野兽和崔梅恩已经够用了。 亚瑟从没发现自己如此无力过。他想要制止他们,可不论是他引以为豪的剑术和魔法,还是战斗中总结的格斗技巧,都没法让他帮到崔梅恩半分。 他徒劳无功地从骑士们身上穿过去,像一缕不存在于此地的风,一片飘散的雾气。他终于意识到,这是一段已经发生的历史,一段不能被改变的过去。 世界对亚瑟就是如此残忍,在他最想守护谁的时候,他还没来得及诞生在这片土地上。 崔梅恩站起来,蛮横地冲锋,被剑柄狠狠地打回去,再站起来,这次是被踹中小腹。 她重重地跌倒在地。那条皱巴巴的麻布裙已经沾满了灰尘,她的头发也散了下来,手肘早在一次次摔倒在地时便被蹭破了。与之相对的是,那些衣冠楚楚的骑士们甚至没有流下一滴汗水。 他们笑着,鼓掌,欢呼,吹口哨,如同在欣赏一幕滑稽的喜剧。 “真该让卡伊看看这个!” 领头的骑士转头对身边的人说,那人则讨好地嘿嘿笑道:“记录魔法一直在运转,他会看到的,待会儿——” 他没来得及说完这话,因为崔梅恩扑了上来。 崔梅恩扑了上来,如同发疯的雌狮。她没有再去往那些故意被留出的缺口,而是用力撞在领头那位骑士的胸口。接着她张开嘴,狠狠地咬住了他的喉管! 鲜血从撕裂的伤口处汩汩地涌出,领头的骑士面目扭曲,既惊且怒。他一把拽住崔梅恩的头发,试图把她从自己身上拽下去。方才被这一变故吓住的骑士们也纷纷上前,七手八脚地想要制服崔梅恩。 骑士 23. 23.开幕 《她从深渊归来[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利落地揍趴最后一个骑士后,塞德里克转过身来,对崔梅恩伸出了手。 “你还好吧?”他问道。 崔梅恩避开他的手,自己爬了起来。她简单地整了一下衣服和头发,冷静地向塞德里克道谢:“很抱歉,今晚我想先离开这里,我会另外挑选时间向您登门道谢。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请告诉我您的地址和姓名。我有一些积蓄可以作为谢礼,我知道您不一定需要,但还请您务必……” “等等,等等等等!”塞德里克用拇指指指自己,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崔梅恩摇头。 “我是塞德里克·梅兰斯!”塞德里克说,“你记得这个名字吗?” 面对那双期待的绿眼睛,崔梅恩还是摇头。 塞德里克像被人踢翻了饭碗的大狗一样,肉眼可见地变得垂头丧气,神气活现的金毛也委委屈屈地垂了下来。 崔梅恩默默等了一阵,见他不再说话,便说:“我还要回家休息,就先告辞了,请梅兰斯先生也早点休息。等过几日我会将谢礼送到圣殿。” 她说完就往巷子外走去。塞德里克愣了愣,赶紧跟了上去,期期艾艾地道:“你的伤……没关系吗?” 崔梅恩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把落下来的头发别在耳后。 “不是什么大问题,休息休息就好,劳您费心。”她淡淡地回答。 “这个时间医馆和魔法协会都已经关门了,夜间急诊的价格是通常出诊费的三倍。我,我知道你不富裕,我在首都有一间房子……” 塞德里克踩着一地横七竖八的骑士,紧紧地跟着她,语速飞快,全然不见方才帅气潇洒的模样。 崔梅恩停了脚步,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我不富裕,所以您救了我,我就要以身相许?” 也许是因为年轻气盛,也许是因为刚刚经历了一场可怖的围殴,崔梅恩的态度完全没有多年后的圆滑。 塞德里克被这句话噎住了,他停下了脚步,崔梅恩则在夜色中快步离开。 在她的身影快要消失在巷子口的前一秒,他说道:“我知道卡伊今晚去了哪儿!” 崔梅恩的身影僵了一下。塞德里克的眼睛一亮,立刻乘胜追击:“我可以告诉您他今晚的下落!我、我不会对您做什么的,我以圣殿骑士的荣誉发誓!我只是希望您能好好地休息一会儿……” 崔梅恩终于回过了头。 #### 亚瑟·梅兰斯跟着二人走了几步,深夜的小巷渐渐变得模糊与扭曲。再走出几步,周围便一下子亮了起来:他们已经身在一座房屋中。 亚瑟对这间屋子极为熟悉——这正是他们在首都期间居住的那一间。 不过,眼下这间屋子完全不是他熟悉的模样:屋内只有最简单的装饰,沙发上扔满衣服,衣服堆里还倒扣着本书;桌上是吃完的碗碟,碟子上黏着干掉的油渍;门口换下来的鞋踢得到处都是…… 所有这些都显示出,房屋的主人大大咧咧、不修边幅,还不大爱收拾屋子。 塞德里克抢先一步进了屋,殷勤地拎来一双室内穿的拖鞋,又以猛虎下山的气势扑向桌面,把碗碟垒在一起端进厨房,又赶紧把沙发上的衣服扒拉了几下,勉强让屋子看上去不那么乱。 “请进。” 他对崔梅恩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耳朵快要红透了。 崔梅恩没有对乱糟糟的屋子做出任何评价:她看上去累坏了。尽管她努力想保持清醒,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她几乎快靠在沙发上睡过去了。 塞德里克拿来了简单的医疗用品,替她处理伤口。 或许是药水刺激伤口的疼痛让她的意识清明了一些,她睁开眼睛,对塞德里克说:“……赛缪尔的事……” “等你醒了再说吧。”塞德里克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活动,确认她没有骨折或扭伤。跳动的烛火映在他碧绿的眼睛里,叫人看不清他的眼神,“你看上去太累了,得好好睡上一觉。” 崔梅恩努力地眨眨眼睛,再眨眨眼睛,看起来似乎是在努力对抗睡意。显然这样的反抗不太见效,反复几次后,她终于还是陷入了睡梦中。 塞德里克吹灭了蜡烛。他半跪在沙发前,静静地注视了她许久,终于小心翼翼地低下头,在她的指尖落下一个怯懦的吻。 第二天崔梅恩醒得很早。她婉拒了塞德里克“留下来用个早餐”的请求,简单地洗漱后,便离开了塞德里克的小屋。她回到了自己在首都的店铺中,合作的农户照例给她送来了新鲜的牛奶,不过还有许多准备工作没有完成。 她在里屋换了身衣服,正准备工作时,角落中猛然窜出一个人影,攥住了她的手腕。 崔梅恩吓了一跳,等她看清来人的面孔后,疑惑的情绪则取代了惊吓。 她困惑地问道:“赛缪尔,你干什么?” 赛缪尔没有回答她。 他的手指冷得吓人,白皙的面孔上挂着两个显眼的乌黑眼圈。他全身都漂浮酒气和可疑的脂粉香气,穿着一身礼服——不知何故,本该笔挺的礼服有些皱巴巴的,扎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松了,几缕碎发落在颊边,给他美得不食人间烟火的脸平添了几分生动的气息。 如果不是脸上的表情太难看,这张脸甚至能称得上赏心悦目。 他握紧崔梅恩的手臂,用辨不出喜怒的声音问:“你昨天在梅兰斯家呆了一晚上?” 崔梅恩一愣,下意识地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他家呆了一晚上?” 没等赛缪尔开口,她继续说:“你昨晚干什么去了?为什么怎么也联系不上?你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吗?我快要担心死了!” 赛缪尔微微一笑。他生得极美,即便是在昏暗简朴的狭窄房间里,他的笑容也令人如沐春风。 他说:“你担心我,所以在梅兰斯家呆了一晚上?我太感动了。” 他把感动一词拖出了长长的尾音,讽刺之意满溢而出。 崔梅恩一怔,随即便变了脸色:“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赛缪尔说。 他放开崔梅恩的手,静静地注视了她几秒钟,开口道:“你喜欢他什么地方?因为他是梅兰斯家的小少爷吗?你知道梅兰斯家已经败落了吗?攀上他你得不到任何好处!” 崔梅恩一把推开了他。 她取下挂起的围裙系好,将衣服的袖子撸上去,一边往外走,一边对赛缪尔说:“如果你想解决问题,就用解决问题的态度来和我说话。我没兴趣听你打哑谜。” 赛缪尔又一次拽住了她。 他用的力气不小,崔梅恩差点被他拽得摔在地上。他低头凝视着崔梅恩,问道:“他都跟你说了什么?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找丢下我找备选吗?” 崔梅恩回过身去,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 赛缪尔被她猝不及防的一下打懵了,顶着一个迅速肿起来的手掌印呆呆地站着。漂亮的脸配上这个毫不留情的手印,让他看起来很有几分可怜。 崔梅恩拍拍手,问道:“你知道我昨晚经历了什么吗?” “在我因为你被人围殴的时候,你在哪里?在我以为自己会死掉的时候你又在哪里?要是没有梅兰斯,我这会儿已经可以下葬了!”泪水浮现在崔梅恩的眼中,她用痛苦和失望的眼神盯着赛缪尔,“而那个时候,你在干什么?你在讨好公爵以便当个好女婿!你想要瞒我多久,公爵知道他看中的好女婿还有个未婚妻吗?赛缪尔·卡伊,你真让我恶心!” 赛缪尔的脸一下子 24. 24.赛缪尔:泡沫(一) 《她从深渊归来[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赛缪尔,你今晚看起来好像有些焦躁。”公爵玩味地说,“这不像你。” 赛缪尔回过神来,轻轻摇晃手中的酒杯,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将空酒杯搁在侍者递来的托盘上,淡淡地说道:“……最近给自己加了些训练量,还没完全适应,让您见笑了。这杯就当是我的赔罪。” “年轻人有活力是好事,来,再给卡伊首席满上!”公爵哈哈大笑,招呼侍者。 赛缪尔又灌下了一杯酒。 “香气浓郁,入口顺滑,回甘有花香,是瓶好酒。”他说,“这种品质的酒放在舞会上任宾客畅饮,也只有您才能这般大手笔。” 公爵显然很满意他的奉承,那点因赛缪尔走神带来的不愉快立马烟消云散。他捂嘴咳嗽了几声,拍掌唤来管家,让他带人去把自己的女儿带来:“让她和未婚夫交流一下感情!” 公爵表现得仿佛一位体贴女儿少女心思的慈父。没过多久,公爵唯一的子嗣、千娇万贵的大小姐就被一位女仆推了过来。 大小姐身着华贵的礼服,戴着沉甸甸的首饰,却只是靠在轮椅的扶手上,眼神呆滞。显然,不论是所谓的未婚夫赛缪尔·卡伊,还是盛大的舞会,都不能引起她丝毫的兴趣。 赛缪尔从女仆手中接过了轮椅的把手,推着公爵之女离开了大厅。离开前他感到一道刺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回头去看时,只隐约看到人群中一个一闪而过的金色脑袋。 也许是自己太过烦躁产生的错觉,赛缪尔想。梅兰斯家族已然没落,不会有资格被邀请来参加今日的舞会。 他平稳地推着轮椅,走到了附近的一个花园中。风送来草地被踩踏后流出的汁水的清香,让赛缪尔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赛缪尔不喜欢喝酒。 他不喜欢酒的味道,酒量也不好。在他还小的时候,酒对他而言是一种价格高昂的奢侈品,即使是杂货店里最便宜的村酿,价格也远非赛缪尔能负担的——或者说他唯一能负担得起的,只有店里最便宜的那种硬如砖块的黑面包。 女人的“客人”里常有醉汉。他们全身都散发着酒菜和汗液混合的令人作呕的味道,用臭烘烘的舌头贪婪地舔着女人的身体。 从赛缪尔记事起,他的夜晚就是由这些画面组成的。客人们来来去去,大多数都急着办事人,不会注意到昏暗房间的角落里还蜷着一个小孩。赛缪尔总是一边啃着坚硬的面包块,一边注视着面前的场景。 老实说那并不香艳。男人肥厚油腻的躯体在吱嘎作响的小床上耸丨动,女人做作的声音如打碎的玻璃般溅入他的耳朵里。比起人类,他们更像是春天时两条滚在街角的狗。 底层的性通常伴随着侮辱和暴力,有一次当某个嫖丨客揪起女人的头发往床板上撞去时,赛缪尔从背后扑了上去,一口咬在那个男人的耳朵上。鲜血迸溅。 嫖丨客大发雷霆,名正言顺地赖掉了嫖丨资,女人也不住地鞠躬道歉。事后她指着赛缪尔的鼻子教训他:“不是说好要躲起来的吗?!被人知道我有了小孩还怎么工作?我们会被赶走的!” 女人是赛缪尔的母亲——或者说生下他的人。她不大像个母亲,从不管赛缪尔在哪里吃饭睡觉,只会偶尔心情好时丢给他一些铜板。 等赛缪尔大一些,他便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替客人跑腿擦鞋,靠着这些钱,他终于能比小时候吃得饱一些。 母亲恨赛缪尔,多半是因为他的父亲。有时夜晚没有客人,她会神神叨叨地讲起赛缪尔的父亲。 那个男人靠一张好脸蛋将进城谋生的小镇女孩迷得神魂颠倒,他们住在一起,以夫妻相称,女孩将自己工作赚来的钱全都给了他,还给他洗衣做饭,伺候得他舒舒服服的。那时她还认为自己如童话里的女主角一般,过着辛苦却幸福的日子呢。 她多么蠢啊!一年多过后,男人拿着女孩赚来的所有钱逃之夭夭,给她留下了一屁股欠债。在被债主卖给老鸨后,这个愚蠢的姑娘才发现自己怀孕了。 母亲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有时她恨极了,也会随手操起身边的小玩意儿狠狠地抽上赛缪尔一顿,伴以恶毒的诅咒和谩骂。 通常她第二天会给赛缪尔道歉,但几周后仍然会这么做,赛缪尔早已习惯。 也许是坏运气总会有到头的时候,后来母亲遇到了卡伊爵士。卡伊爵士迷恋她的美貌和身体,甚至愿意为她赎身,并且不嫌弃赛缪尔这个拖油瓶。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卡伊爵士自称是位家境殷实的绅士,然而事实上,他们挤在一间租来的房间中,生活过得很是窘迫。 不过,再窘迫的日子,也比母子二人之前的生活好上太多。母亲振作了起来,她不仅把窄小的家打理得井井有条,还经由房东的介绍接了一些替人家镶花边或是洗衣服的活儿,工作琐碎又辛苦,但总能赚来一把硬币。 一段时间后母亲才知道,卡伊爵士哪里是什么爵士,这不过是酒馆里人们给他开玩笑安的绰号罢了。事实上,他只是个退伍的老兵,家境也并不富裕。 退伍后,卡伊爵士靠卖力气做一些辛苦活,闲暇时也教赛缪尔一些拳脚和剑术。赛缪尔在这上面展示出了惊人的天赋,卡伊爵士为此啧啧称奇,他的酒友们也感叹说,赛缪尔若是生在富贵人家,没准儿还能成为一位圣殿骑士呢。 然而,美好的日子没能持续太久。 房东会从母亲做的活儿里分一点介绍费,母亲干活物美价廉,找上门来的活计越来越多,房东便与她商量,她们两人合起伙来开间小店,盘铺面的钱由房东出,母亲则负责出工出力。 那天晚上,当喝得醉醺醺的卡伊爵士推门回家时,母亲便迫不及待地告诉了他这个好消息。 卡伊爵士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扇掉了她一颗牙齿。 他用喷着酒气的嘴冲母亲怒吼,质问她是否是在质疑自己一家之主的权威,居然瞒着他工作,还想要什么开店?真是荒谬! “不然你以为家里买菜做饭的钱是哪儿来的呢!”母亲冲他哭喊道,“你给的那点钱够用吗!” 卡伊爵士也冲他吼:“一块钱掰两半儿花,别人家的妻子都能做到!我娶你来不就是为了这个!你少哄我,什么织花边,你莫不是在重操旧业吧?” 污言秽语如暴风雨一般袭来,母亲如同被打断了脊椎般,捂着脸瘫软在了地上。 卡伊爵士骂得还不过瘾,转头挥舞着佩剑敲打房东家的大门,怒骂 25. 25.赛缪尔:泡沫(二) 《她从深渊归来[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赛缪尔厌恶男人,也不怎么喜欢女人,事实上他对包括自己在内的人形生物都没有好感——尤其是涉及身体的欲丨望时。 当同屋的见习骑士们悄悄摸摸讨论新偷运进来的画册,或是深夜里借着被子的掩护一边喘粗气一边抖动身体时,他总恨不得给他们一人一刀,铲除烦恼根。 在成为见习骑士前,赛缪尔甚至没有自我纾解过。在他的认知里,性是一个同暴力、恶臭与污浊联系起来的词,也许正因如此,与同龄男性相比,他的欲丨望极弱,即便梦遗,醒来也不记得自己梦见了什么——也许只是一堆蠕动的肉块? 然而在住进圣殿的第二个月,赛缪尔梦见了崔梅恩。梦醒后他惊恐地从床上一跃而起,更加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裤子上一片粘稠。 见习骑士绝大多数都是正值青春的少年,私底下闲扯犊子时,也不会比街头混混们更正经几分;青春期的少年脑子里只有那档子事,圣殿内环境又封闭,是以大部分人的配菜不是小黄书就是附近街上的异性。 年轻漂亮的崔梅恩很快就成了这类话题中最受欢迎的角色之一。 在同期们的口中,她“虽说是个村姑,不过倒还有几分姿色”,想必“用见习骑士的身份就可以骗来玩玩”——显然,即使顶着“圣殿见习骑士”的名头,他们也与普通男人没什么两样,爱嚼舌根又精虫上脑。 赛缪尔不止一次听过同期们拿崔梅恩编造色情故事,意淫着要如何掀开她的裙子,揪住她的头发;甚至听说有个落魄贵族的后代,自以为可以拿贵族的名头骗得村姑团团转,于是斗志昂扬地跑去调戏对方,又被崔梅恩训得灰溜溜地滚了回来,在房间里傻笑了一下午,室友嘲笑他被骂得精神失常了。 可怕的是,赛缪尔听到这些话时,理智上只觉得恶心,却又反复地在梦境中梦见自己变成故事的主角:他攥住她黑色的长发,从背后拥抱她,她满面潮红,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侧过脸来与他接吻。 赛缪尔大汗淋漓地醒来,发现自己又弄脏了睡裤。 赛缪尔每天会去崔梅恩那里买一次牛奶,并不出意外的发现牛奶摊子前总是挤满了自己那些白痴的同期。 年轻的骑士们围着她的摊子,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崔梅恩对他们的心思毫不知情——又或许是毫不在意——她从赛缪尔手中接过八枚铜币,指尖飞快地在他掌心滑过,像一缕散漫的风。 后来赛缪尔的梦境里便多了别的内容:他梦见自己攥住崔梅恩的手指,凑上去吻她。她不再是抓不住的风,可以任他掌控和蹂躏。 赛缪尔敢发誓自己对崔梅恩从没起过任何淫邪的念头,至少他自认为没有。 可是一旦做过那些堪称可怕的梦境,他就会不自觉地将现实里的景象与梦境重合起来:路过小摊时他想,他曾在这里拥抱过她;走进图书馆时他想,他曾和崔梅恩在书架后狂热地亲吻,他撩起她的裙子而她搂紧他的脖颈,将喘息压低在他的耳边;当一瓶牛奶递过来时他想,她曾像啜饮牛奶的猫那样一点点地舔掉他的…… “客人?客人?您好?”崔梅恩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您的牛奶,请拿好。” 赛缪尔猛地回过神来,他一把夺过牛奶,落荒而逃。 他可以逃出现实中的牛奶摊,却没法逃避梦境里的崔梅恩。 越是想要逃避,崔梅恩就越是在他的梦境里反复地出现。赛缪尔曾尝试过从同期那儿借来画册,试图用别的形象覆盖住梦里的崔梅恩。于是那一晚他便梦见了画册中的内容,只是主角换成了崔梅恩与他自己。 赛缪尔为此感到挫败:他憎恨幼年时那个阴暗房间里的“客人”,憎恨自己不知下落的生父,憎恨卡伊爵士。那些男人仿佛是被肉丨欲支配的行尸走肉,一个比一个污秽且恶心,除了徒有具人形的躯体,同春天巷子里发情的野狗没有半分区别。 而赛缪尔自认与他们完全不同。至少曾经如此。 他在这时才隐约意识到:那些他憎恶的男人也好,那些他鄙夷的聒噪的同期也罢,也许他的确与他们没什么两样。 赛缪尔对待同期总是态度冷漠,但对待其余一切能够他带来利益的人物,他是不惜谄媚与逢迎的。因此在圣殿中,他是最受教师喜爱的学生之一:对比动不动就同教师顶嘴、嚷嚷着我爹谁谁谁,或是不停犯错的贵族子弟来说,有谁会不喜欢家境贫寒却懂事知礼的赛缪尔·卡伊呢? 赛缪尔委婉地向教授文学的老师倾诉了自己的烦恼——省去了绝大部分重要内容。他只告诉老师,最近老是梦到不相干的事,影响到自己白天上课的效率,故而十分困扰。 他自以为藏得天衣无缝,老师听完后却哈哈大笑,体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没什么害羞的,你们也到了这个年纪了!”老师感慨道。 “不,我不是……”赛缪尔慌张地试图解释。 老师打断他的话,塞给了他一堆书籍。赛缪尔打开来看,俗气的封面,口语化的表达,不是圣殿考核里需要掌握的文学或哲学读物,而赛缪尔从不会花时间阅读不需要考核的内容。 面对赛缪尔询问的眼神,老师把那一堆莫名其妙的书往他怀里一塞,大方地说:“别人我不会建议,不过卡伊你的话,我倒不会担心。有空的时候看看吧!你也该休息休息,别一天到晚都绷着,活得多累!” 那天晚上,赛缪尔缩在被窝里,小心地用上刚学会的照明术,翻开了书本的第一页。 第二天他罕见的迟到了,并且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去上课,一路收获不少看稀奇的眼神。 老师塞给他的书是当时市面上流行的小说,不同于需要一定准入门槛的文学,它们通俗得可怕,从未接触过的赛缪尔看了第一页就停不下来,熬了他进圣殿来的第一个通宵。 小说的主角各式各样:修女和神父,骑士和已婚的贵妇人,牧羊女与国王… 26. 26.赛缪尔:泡沫(三) 《她从深渊归来[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赛缪尔没想过两人关系的发展,会在他如此狼狈不堪的情况下发生。 他感到自己身处一片混沌之间,勉强保有一丁点模糊的意识,眼皮却仿佛被胶水黏上,根本无法睁开,只能任由身体在一波又一波的浪潮上起伏,被重重抛下,或是被捧上浪尖。 赛缪尔从小到大经历过无数次昏迷,因为饥饿、寒冷、恐惧、痛苦,又或是全都有——然而没有哪一次昏迷像现在这般美好,犹如一片甜蜜的海洋。 起初那种陌生的快乐剧烈犹如风暴,疾风骤雨般的袭来,赛缪尔听到自己从喉咙里发出溃不成句的喃喃,只能凭借本能配合对方的动作。不知过了多久,激烈到让他连指尖都在抽搐的垮了逐渐柔和了下来,转而变成了温暖轻柔的水流。 水流暖洋洋地包裹着他,软的,暖的,令人心醉的。他下意识地往热源的方向凑,试图把自己全身心都交付出去,来获取更多的温度。 再多靠近我一些,再多触摸我一些,再多温暖我一些…… 再之后,朦胧的意识渐渐地回到了赛缪尔的躯体中。他嗅到了熟悉的气息,听见了熟悉的声音。那人的一只手搂住了他的腰,一只手握住了他的一部分。明明比是他娇小了好几号的身躯,却以保护的姿态将他搂在怀中。 啊,我又做梦了。赛缪尔想。 他把头靠在崔梅恩的颈窝轻轻地蹭了蹭,舒适地叹了口气。这个梦太真实了,是他目前做过的所有梦里最舒服和真实的一个,真实到他在梦中徘徊好久,才恋恋不舍地睁开了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头乌黑的长发,散乱地垂在他的眼前。赛缪尔愣了愣,眨眨眼,闭上,睁开,再眨眨眼。 长发没有消失,那个熟悉的身影也没有。 微弱的烛火照亮了崔梅恩的脸。她紧抿着唇,脸颊上飞起一团红晕,眼神也有些湿润,眼神中带着几分无奈,不知在想些什么。 赛缪尔的确软软地趴在她的怀里,就像羊羔靠在牧羊女的胸口。在发现这个事实的同时,赛缪尔浑身一颤。 他立刻清醒了过来。 手忙脚乱一阵后,赛缪尔从崔梅恩的口中听闻了一个令他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土里去的故事。他羞耻得连脑浆都快要蒸发得一干二净,只能用一边态度僵硬地与崔梅恩交流着,一边飞快地转动大脑。 他一向自诩有一颗聪明的脑子,此时这颗聪明的脑子却仿佛生锈的齿轮,根本无法为他提供任何有价值的建议。 不该是这样的。赛缪尔想。不该是这样的。 赛缪尔幻想过许多次该如何如崔梅恩进行第一次接触:那一定要是一次美好、帅气、潇洒的初遇,足以作为一部畅销小说的开头,足以让崔梅恩被他迷得晕头转向。 他甚至真的偷偷写过,等回过神来后再慌里慌张地把写满字的纸张捏成团,再用火焰魔法烧得一干二净。 她会嘲笑我。赛缪尔想。 她会躲开我,鄙视我,厌弃我。如果我是她,我就会这么干。他感觉自己在一瞬间走到了悬崖边上,山崖摇摇欲坠,松动的泥土向悬崖边滑落。赛缪尔深呼吸了一口气,做好了坠入深渊的准备。 赛缪尔不喜欢等待,等待只会令人徒增恐惧。他决定自己给这个荒诞可笑的故事书写结尾。于是他向崔梅恩求婚了。 她一定会拒绝我,赛缪尔知道,赛缪尔确信。怎么会有人答应一个狼狈到极点的陌生人——尽管每天都见一次,但他们从没有过买牛奶以外的任何交谈——的求婚呢? 赛缪尔艰难地说完了整个句子,静静地等待崔梅恩的拒绝。羞耻和恐惧令他脸颊滚烫,耳朵烫得几乎要烧起来。 他害怕得甚至不敢看她的脸。 “好啊。”崔梅恩说。 看吧,她果然会拒…… 什么? 赛缪尔的目光猛地从墙面落到了崔梅恩的脸上。崔梅恩的脸被烛光染得通红,她抬起睫毛,静静地凝视着赛缪尔的眼睛。 赛缪尔疑心自己是听错了,他想要同她确认一遍,嘴唇却没出息地颤抖着,不敢吐出一个字。 崔梅恩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她跪坐在床上,前倾身子,握住了赛缪尔的手。赛缪尔这才发现,自己就连手也在发抖。 “天啊,被求婚的是我,为什么反倒是你这么紧张?”她笑着说,在他的指尖落下一个吻。“我答应你。” “……为什么?”赛缪尔问道。 崔梅恩仿佛没听清一般歪了歪脑袋。 “你为什么会答应我?”赛缪尔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我如此的丑陋、不堪、狼狈,为什么你会答应我? 在赛缪尔的世界观里,弱小的自己、狼狈的性丨爱与恶臭的垃圾一样,都是会为人厌弃的东西。只有纯粹、善良、美好的人才能为人所爱,就像故事里描绘的那样。 遗憾的是,赛缪尔可以说是故事里的男主的反面。 崔梅恩握住他的手,笑出了声。她的笑声活泼而清脆,不是嘲笑,不是讽刺,而是孩童见到什么新奇的东西那般的笑声。 她笑了好久,最后扑了上来,将赛缪尔的脑袋搂在怀中,狠狠地揉乱了他的头发。 “没有什么为什么!”她说,“因为我喜欢你!” 太不讲理了,这算什么回答?赛缪尔想。哪个故事会是这么发展的?毫无逻辑,不讲道理,写出来根本就卖不出去,只会沦为堆在书店角落的废纸。 他缓缓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回抱住了崔梅恩。在双臂触碰到她的体温的同时,眼泪突然毫无征兆地滚落了下来。赛缪尔赶紧把头埋在崔梅恩的颈窝里,用布料擦干净脸上的水珠。 可是他好喜欢这个不讲理的答案。 #### “总感觉你这段时间有些变化……”同住一个宿舍的同期摸摸下巴,沉思道。 “哪里变了?”赛缪尔尽量用和平时一般毫不在意的语气回话。 “你非要我说,也很难说出来,像那种氛围?气氛?感觉?上的改变?”同期比划道。 另一个人探头过来插嘴:“我知道我知道!总感觉卡伊最近变得傻乎乎的!” “哦哦哦对对对!就是这种感觉!” 这场对话以赛缪尔把两人都揍趴下结束。 #### 求婚之后,赛缪尔和崔梅恩开始约会——顺序听上去有哪里不对,不过崔梅恩不在乎这个,赛缪尔也就没管了。 崔梅恩依然在做牛奶摊的生意,赛缪尔见习骑士的课程也很紧张,是以他们一周只能约会一两次,剩下的时间只有在赛缪尔来买牛奶时才能匆匆见上一面。 赛缪尔递上铜板,崔梅恩佯作正经状,指尖却在他的掌心里轻轻地挠了挠。笑意从她拼命忍住却还是上扬的嘴角中溢出来,赛缪尔的心从没跳得这么快过。 他抢过奶瓶拐过街角,抱着膝盖蹲下来,把冰凉的瓶子贴在自己滚烫的脸上。 崔梅 27. 27.赛缪尔:泡沫(四) 《她从深渊归来[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任何故事都有结束的一天。 圣殿见习骑士所要学习的内容不仅包括剑术与魔法,他们同样需要承担一些礼仪与外交方面的工作,一些成绩佼佼者更是能够提前接触到政治方面的内容——比起远在天边的魔鬼来说,贵族们显然更在意来自内部的斗争。 贵族出身的见习骑士自然会与家族站在一起,毫无根基的平民骑士便成为了各个派系努力争取的对象。在他们之中,又以首席见习骑士赛缪尔·卡伊最为夺人眼球。 他姿容俊美、成绩优异,不论是哪一方面的科目都遥遥领先,更难能可贵的是出身贫困、无依无靠,一时间无数势力向他投来了橄榄枝。 赛缪尔的野心也逐渐膨胀了起来。他从小就想过上更好的生活——不光是说物质上的富裕,而是那种可以像碾死蚂蚁一般碾死他人的生活。 在不久之前,赛缪尔就是被那种只能被碾得仓皇逃窜的蚂蚁。 在他蜷在屋子的角落凝视身前交错的肉丨体的时候,在卡伊爵士用佩剑抽打母亲的时候,在母亲被吊死在广场上的时候……赛缪尔无数次地想,他要爬得高一些,高一些,再到一些,直到他可以漫不经心地碾碎他们所有人,就像他们曾经可以漫不经心地碾碎他一般。 相比辛苦工作才能勉强糊口的平民来说,圣殿骑士具有丰厚的薪水和受人尊敬的社会地位,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好差事;但是当赛缪尔成为了见习骑士后,他才明白,在地位更高的大魔法师、骑士长和贵族看来,普通的圣殿骑士和平民也没什么两样。 被打压的骑士往往会被发派去最凶险的前线,即使能平安回来,也难免落下一身病痛,错过晋升的良机;而想要往高处走,就必须选择在不同的党派中做出选择——贵族只会对自己人施以援手。 如何成为他们的“自己人”? 最简单和直接的办法是利益交换。譬如,远在北方边境的格温家族依靠远洋航线带来的丰厚利润,为自己打开了通往内地的商路,据说他接下来想要依靠婚姻更进一步;反面教材则是梅兰斯家族,曾经也是呼风唤雨的豪门,在几十年前的王位继承战中站错了队,全家都被赶去了偏远的封地,据说现在落魄得只剩个空头爵位,种种种种。 赛缪尔没有可以参与博弈或结盟的任何资本,他只有他自己,于是接下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 许多人指点他,他应该接受某位大人的好意,入赘成为人家某位女儿的夫婿,与“老爷们”结为稳定的利益共同体。 当然啦,赛缪尔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中任何一位的女儿,想必那些小姐们也从未见过他。对她们的父亲来说,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感情可以婚后培养,没有感情也不打紧,等生下继承人后,夫妻大可以各自在外找情人取乐。 感情这种东西,虚无缥缈、不值一提,唯有依靠婚姻联系在一起的利益才是切实存在的。 “……我可以帮忙做些别的,他们不愿意干的脏活,只要我能做。”赛缪尔试探性地反驳,“非得结婚不可吗?” 介绍人耸耸肩:“如果不能确保你是个可信的人,没人愿意把活给你干。卡伊先生,恕我直言,像您这样的骑士圣殿一抓一大把,您可别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我不是来跟您谈条件的,只是好意指点您一条明路。没人逼迫您必须做什么,您只要做出自己的选择就好。我劝您一句,机不可失,您得为自己几十年后的生活考虑。您知道毫无根基的普通骑士退役后过的日子吗?” 赛缪尔知道。 当年卡伊爵士的酒友中就有一位是货真价实的前圣殿骑士,在赛缪尔认识他的时候,他早已退役,为酒馆担任护卫糊口。那是个胡子拉碴又肌肉松弛,看起来随处可见的普通中年男子。 如果不是他自己说,没人能猜到他竟然与现任圣殿骑士长曾并肩作战过。在身为骑士时他风光无限,而在赛缪尔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个需要对客人点头哈腰的酒馆护卫了。 赛缪尔发自内心地恐惧这样的生活,所以他最终说服自己答应了介绍人的要求。 是的,当然没人逼迫赛缪尔。他所做的所有选择都是自愿的,他自愿成为了公爵的乘龙快婿。 平步青云,一步登天,以往在当骑士时从来不知道门路的沙龙与聚会向他敞开大门,无数曾经他只能仰视的纨绔子弟向他讨好地敬酒。即便是有人背后嘲讽,也从没人敢当面说三道四。 光辉灿烂的未来在赛缪尔的脚下铺开,剩下的只需要自己走上去就可以了。 毕竟,这里是现实世界,而非公主与骑士的浪漫故事。赛缪尔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他没有做错任何事。 赛缪尔从小就是个阴暗、无耻又现实的人,同崔梅恩演一出轻飘飘的情爱剧本,就已经是演技的极限了。他总得回到现实中来。 尽管如此,赛缪尔还是没敢告诉崔梅恩。 倒不是害怕她纠缠——或者说正好相反。赛缪尔清楚地知道,依崔梅恩的性格,她只会狠狠地痛骂他一顿,接着潇洒地转身走人,从此再不看他一眼。 想到她再也不会理会他,再也不会用缠绵的眼神的注视他,再也不会紧紧抱着他的手臂,赛缪尔就害怕得全身发抖。在与公爵之女定下正式的婚约(而不是同崔梅恩的那个儿戏般的求婚)后,他无数次梦见崔梅恩转身而去。 无数个深夜,他全身冷汗地惊醒,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赛缪尔太贪心了。他既不愿意放弃即将到嘴的利益,又奢望还能留住崔梅恩对他的爱意。 他想,只要她不知道就好了。 听上去匪夷所思,不过操作起来倒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崔梅恩不过一个在城里摆摊的村姑,接触不到任何上流社会的事,只要赛缪尔能确保封锁好消息,她就不会知道他的婚事;只要他能尽可能快的攥住公爵一系的权力,建立起自己的势力,那么之后即使他包养情妇,甚至哪怕另外娶妻,也没人再敢从旁置喙。 赛缪尔构思得很完美,唯独漏算了塞德里克·梅兰斯的出现。 如果要在圣殿里挑出一个赛缪尔最讨厌的人,那么塞德里克·梅兰斯还要压上总是找赛缪尔麻烦的那个小伯爵一头。 原因很简单:他也喜欢崔梅恩。 与一般人印象里夹着尾巴做人的落魄贵族后代不同,塞德里克·梅兰斯跳脱得令人生厌,是赛缪尔最厌恶的那一类人。据说刚成为见习骑士不久,他就仗着自己的贵族身份跑去调戏崔梅恩,却反倒被她当着众人的面训得抬不起头,只能灰溜溜地落荒而逃。 那时候赛缪尔与崔梅恩还算不上熟。后来他向崔梅恩提起这事,崔梅恩认真地回忆了好半天,摇摇头告诉他自己不记得了。 “我毕竟 28. 28.幕间 《她从深渊归来[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如果这是一幕戏剧,亚瑟一定会批判说剧情烂俗无聊,人物关系一团混乱,中心思想含混不清,观众根本就闹不明白剧本在传达些什么。 可惜这不是戏剧,而是崔梅恩的记忆——亚瑟这才想起来自己的目的:他是来将崔梅恩带出这段回忆的。 照卡伊副骑士长的说法,崔梅恩突然的昏迷是因为“她现在陷入了对过往记忆的迷恋中。好比在梦中见到了美好的事物,流连忘返,不愿离开”,可亚瑟当观众看了老半天,还是闹不明白崔梅恩究竟在怀念些什么,以至于到了灵魂都深陷其中,不愿醒来的地步。 要他说,如果不是因为这幕戏剧的男主是塞德里克·梅兰斯,他绝对会毫不客气地说:别的都还罢了,勉强能看,可男主未免也太蠢了一点。 塞德里克开始不遗余力地追求崔梅恩,仿佛一只开屏的孔雀,还是一直追着人家雌孔雀跑,不住地摇晃屁股、炫耀羽毛的那种。 可惜,雌孔雀并不想搭理他。 与赛缪尔分手之后,崔梅恩的生活并没有出现什么变化。她照旧卖牛奶,只是摊子上再没了赛缪尔的身影——反之,塞德里克来得更勤了。 “你真的很讨厌!”某天收摊后,崔梅恩对着塞德里克叉腰道,“你到底想干嘛!烦死人了!” “我想邀请你周末跟我出去玩。”塞德里克说,“我知道有个看星星的好去处。” “不去。”崔梅恩别过脸去,“我赚钱呢,没空。” 塞德里克跟着转过去:“去嘛。我统计过你摊子上的人流量,你的客户主要就是圣殿的见习骑士,而周末他们更乐意去城里别的地方放松,所以你周末赚的钱反而是最少的。偶尔也得放松放松,是吧?” 崔梅恩说:“我每月给魔法协会交31个银币,包月租用他们的魔法冰块,每天可以领取一个。如果我哪天不去领,他们不会给我降价的。” 塞德里克和站在(或者说飘在)二人身边的亚瑟同时愣住了。 “魔法冰块?”塞德里克试探性地问道,“是你用来冷藏牛奶的那些冰块吗?” “是啊。”崔梅恩回答说。 塞德里克不再继续邀请崔梅恩去约会。他抱着胳膊思考了一阵,问崔梅恩:“你今天的冰用完了吗?如果还没用完,我可以看看吗?” 崔梅恩看上去对这个古怪的要求感到疑惑,她想了想,说:“可以,只要你不缠着我说什么约会的事。” 塞德里克爽快地答应了。 两人掀开帘子进了内室。冰块果然还没完全化完,崔梅恩将它放在一个桶里。她提起桶递给塞德里克,嘱咐道:“魔法协会要求每天第二天领冰块的时候要把昨天剩下的水还给他们。你小心些,别弄洒了。” 塞德里克把剩余的一小块冰捧出来,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又用手指蘸了些水放在口中。 做完这一切后他像是得出了什么结论,把桶还给了崔梅恩。 “他们有跟你说为什么要把剩下的水还回去吗?”他问。 “没告诉过我。”崔梅恩摇摇头,“我猜是涉及关于魔法的机密之类的吧?这个水应该也是魔法水之类的,所以才……” “不,这就是普通的水。”塞德里克说。 他念叨了几句什么,手指在桶上划出崔梅恩看不懂的字符,莹白的光亮一闪,寒气扑面而来。崔梅恩瞪大了眼:桶里融化的水再度凝结成了冰块,散发着丝丝冷意。 她惊讶地注视着塞德里克,问道:“圣殿也会学习水系魔法吗?” 塞德里克挠挠头:“这只是一个很基础的咒文,算不上什么系。只是把普通的水凝结成普通的冰而已,融化得慢是因为咒文会持续性地运转,直到输入的魔力耗尽为止。魔法协会要你把水收回去,估计只是为了给你营造一种这些水不普通的错觉……你刚说每天一块冰一个月就31个银币?!这也太黑了吧!!!我说魔法协会怎么这么有钱!!!” 他气呼呼地一叉腰,对崔梅恩说:“以后别去他们那儿买了,这群黑心的……就是最普通的属性魔法而已,一群诈骗犯、大骗子!一个月31个银币,要不要脸!” 明明被敲诈的是崔梅恩,塞德里克却表现得比她还要生气,他在原地转了几圈,严肃地对崔梅恩说:“我教你!这些都是最基础的魔法,普通人经过学习也能做到!你学会以后就可以自己做冰块了,才不给那群黑心肝的送钱!” 崔梅恩微微愣了愣,下一秒笑出了声。塞德里克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只好傻乎乎地盯着崔梅恩。 她笑得肆意又畅快,几滴泪水滚落出来,被她飞快地拭去。 “听上去不错。”她说,“不过,我连字都不会认,真的能学会吗?” 塞德里克拍拍胸口:“包在我身上!” 从那以后,崔梅恩便开始跟着塞德里克学习。 事实上,作为一门以艰深闻名的学科,魔法并不像塞德里克吹嘘的那般简单——不然魔法协会也不至于能赚得盆满钵满。即便是所谓“最简单的魔法”,也需要施术者掌握大量的理论和符文基础。 而成为施术者也并非易事,多少人倒在了天赋的门槛上,无法往魔法的大门里迈上一步。 崔梅恩有学习魔法的天赋吗?这很难说,因为她甚至不会认字。 她出生一个普通的牧场人家,日子虽然说不上贫穷,但也绝对不算富裕,孩子们从小就得帮家人干活,没有去学校的闲钱。 况且,贵族家庭能请女教师在家中授课,而乡下的课堂甚至不会允许女学生进入教室。 于是塞德里克便从最基础的识字开始教她。为了让崔梅恩能够通过不断复习掌握学过的内容,他还在训练期间抽空做了绘本送给她。 市面上贩售的配有图画的图书多半是宗教故事,人物也呆板丑陋,而塞德里克会在绘本中叨叨各种各样的故事,从他听来的各类怪谈到抱怨说圣殿训练之艰苦,配上丑丑的生动涂鸦,倒是趣味十足。 他们渐渐熟悉了起来。 又过了几个月,塞德里克再次约崔梅恩去看星星,她想了想,答应了。塞德 29. 29.插曲 《她从深渊归来[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崔梅恩要结婚了。 她和塞德里克商量要在哪儿举办婚礼。塞德里克的本意是在首都或是崔梅恩的家乡热热闹闹办一个婚礼,崔梅恩却对此兴趣缺缺。最后他们决定,就在首都的一个小教堂举办仪式,仪式后再邀上三五亲友庆祝一番。 说到亲友,要说崔梅恩最担心的是什么,那就是塞德里克的亲人。 她原本以为梅兰斯家只是一个普通的小贵族或是商人,等塞德里克告诉她才知道,嚯,梅兰斯家曾经也称得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贵,即使现在已经落魄,但只说家庭背景,仍然与崔梅恩是两个世界的人。 塞德里克向她坦言,他的家族依然还盼着可以借种种手段重新返回权力中心,其中最有效的方式之一就是联姻。 他们将每位子女的婚事都看做一桩需要精打细算的生意,而这些备选项中,显然没有崔梅恩之流不能对家族复兴起到丝毫助力的平民女子的立足之地。 在这一点上,塞德里克跟家人至今未达成一致。是以,他只是将自己要结婚的消息单方面通知了家人,并不打算邀请他们来参加自己的婚礼。 “我要跟谁结婚是我自己的事。”他把头埋在崔梅恩的胸口撒娇。 崔梅恩摸摸他的头发,仿佛漫不经心地说:“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不会!”塞德里克斩钉截铁地回答。他把脸从崔梅恩丰满的胸口抬起来,眼睛亮闪闪地望着她,金色的发丝一晃一晃,好似一只正在等待表扬的大狗:“不过他们之后也许会找上门来,我会尽量想办法解决,但可能会有我不能完全解决的麻烦……我怕到时候你会后悔跟我结婚……” 崔梅恩用手指轻轻挠他的下巴,挠得他嘿嘿傻笑。 “我也不会。”她说。 #### 周围的场景再次变得模糊,这一次,最先清晰起来的依旧是声音。大雨磅礴,风雨交加,跟亚瑟最开始进入崔梅恩灵魂中时遇到的场景有些相似。 他打起精神:也许关键点就在这儿了。 风雨之中,崔梅恩的回忆慢慢凝聚成形。她坐在屋内,天空黑沉沉的,屋外狂风大作,隔着窗户看出去,只能见到不断拍打在玻璃上的雨水,就连对面房屋的灯光都看不清。 崔梅恩看上去有些烦躁。她在屋里心烦意乱地翻书,把书页翻得哗哗响,后来干脆合上书,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怎么还不回来……”她嘀嘀咕咕。 亚瑟注意到了挂在墙上的日历,从日历上看,还有三天就是他们婚礼的日子了。 这间屋子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那一间——与上次回忆里见到的乱糟糟的屋子不同,屋内增加了许多摆设,却看起来并不凌乱,充满了生活气息:成对的杯子,沙发上搭着的属于两个人的衣物,桌上堆放的种类繁多的书籍……看来,崔梅恩已经在这里住了好一阵了。 见习骑士通常在圣殿中生活,每日会有能在城内自由活动的时间,到了规定时刻或收到紧急通知时必须返回圣殿。每隔一定周期,骑士们会有固定的假期,不过如果家住得远,大半时间都会花在路途中。 梅兰斯封地离首都就挺远,所以亚瑟从不在固定假期回家,只是每年新年或是有什么别的长假,才会回封地去。 照理说,即使是在首都内购置有房产或者租了房的见习骑士,也只有假期才能回家放松。亚瑟站在日历前研究了一阵子,确认这个时间点不是圣殿骑士的假期,塞德里克不回家再正常不过。那崔梅恩为什么如此焦躁?他有些困惑。 就在这时,传来了敲门声。沉稳有力的三下,间隔一定时间后,又敲了三下。崔梅恩回过神来,把书丢下,走过去开门,边开边说:“怎么才回来,我都快担心死——” 她的话没有说完。 门后站着赛缪尔·卡伊。 他全身都被大雨浇透了,湿漉漉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束起的长发也被淋得湿透。 天气已经很冷了,他却穿着贴身的单衣,仿佛是从什么地方仓皇而逃,甚至来不及穿衣服一般。 浅色的衣服上满是血迹,从赛缪尔裸露出来的皮肤上,也能看出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口。有些伤口看起来已经存在一阵子了,被雨冲刷得边缘发白。 赛缪尔在发抖。 一段时间没见,他瘦了不少。赛缪尔本就长得高挑,一瘦下来,就让他显得有些可怜。这非但无损于他的美貌,反而是衬得他越发楚楚动人,仿佛遭了恶作剧的水泽仙女。 有好一会儿,崔梅恩和他都没有说话。许久后,赛缪尔才怯生生地抬起长长的睫毛,飞快地看她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去。 即便如此,赛缪尔还是没说一个字,只是就这样默默地站在原地。大雨倾盆,满世界都是哗哗的雨声,雨水混着血迹不断地从他身上往下流,不一会儿功夫,赛缪尔的脚下已经汇起了一小片红色的水泊。 许久后,崔梅恩侧开身,轻声道:“进来吧。” 赛缪尔进屋后,崔梅恩关上了房门。雨声一下子便小了下去,屋子里静得有些怕人。崔梅恩没有招呼赛缪尔,自顾自上了二楼,他便局促地站在门口,依旧低着脑袋,不敢往前迈出一步。 “去洗个澡吧,浴室有热水。”不一会儿她走了下来,手上搭着厚厚的毛巾和几件衣服,朝盥洗室扬了扬,“衣服我给你放门口,洗完了自己穿上。” 赛缪尔嗯了一声,往盥洗室走去。他身后拖着混合着血迹的水印,湿哒哒地走了几步,停下来,向崔梅恩这边转了转头,仿佛是鼓足了勇气般,小声道:“我……” “停。”崔梅恩打断了他的话。 她把毛巾和衣服放在一边,开始收拾杂乱的桌面,看也不看赛缪尔一眼,淡淡地说:“我对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受伤,或者要说的别的什么都不感兴趣。我记得圣殿有可以治愈自己的魔法,你洗个澡,换身衣服,休息休息就可以走了。伞放在那边的柜子里,你可以拿一把。” 赛缪尔便把接下来的话吞了下去。 他乖乖地往浴室走 30. 30.信徒 《她从深渊归来[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公爵趴在地上。女仆用脚尖踢了他一脚,他歪向一边,肥厚的肚子上拉开了长长的一道伤口,脂肪、内脏和鲜血混合着涌了出来。 他还没死,混合着愤怒、怨恨和疑惑的眼神死死地瞪着女仆和她推着的轮椅,又移向了站在她身边的另一个人。 赛缪尔·卡伊的视线漫不经心地从他身上掠了过去,仿佛他是地面上的一块青苔或是石子,全然没有半小时前恭敬讨好的模样。 他侧头问女仆道:“怎么样?” 女仆半跪在地上,微微抬起头,去摸轮椅上那个女人的脸。公爵之女茫然地注视着她,半晌,像是终于辨认出了眼前的人是谁,便向她露出一个孩童般天真的笑容。 女仆摇了摇头。 “失败了,”她自嘲般短促地笑了一声,“虽说我一开始就没做梦过能成功……” 她拍拍公爵之女的手,站起身,走向倒在地上的公爵,蹲在他的身边。公爵的眼珠被恐惧所占满,他从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徒劳地挪动着自己庞大的身躯。 女仆一脚踩在他的脸上,从女仆裙的大口袋里掏出了长长的钢针。她一手握住钢针,一手薅住公爵的头发,似乎是在向赛缪尔发问,又好似只是在自言自语。 她轻声道:“你知道大小姐是怎么变傻的吗?” 公爵之女像欢快的小狗追随主人一样,将脸朝向了女仆的方向。女仆高高举起钢针,狠狠地插入公爵的眼球中。 公爵疯狂挣扎着,发出凄厉的哀嚎,大小姐也挂着那副笑容,欢快地拍起手来,好像在为一部精彩的戏剧喝彩一般。 #### “大小姐”是公爵的第一个女儿,她的母亲因难产而去世。鉴于母亲的家族在她出生时已经败落,公爵很快又迎娶了地位尊贵的第二任妻子,很难说公爵在这个不幸的意外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公爵沉溺在权力与酒色中,对这个女儿没有丝毫在意,她就在公爵府里静悄悄地长大了。她性格强势、聪颖活泼,不像一般被父母忽视的孩童那般畏缩胆小,反而如同一匹小马驹那般强壮可爱。 公爵与新夫人很少带她出门交际,她也乐得远离繁文缛节的社交场合,更愿意带着女仆在森林里大呼小叫地追逐野兔,或是在草地上滚得全身都是草叶。 大小姐十四岁那年,她在公爵府的小花园里第一次与恋人接吻,对象是那个从小便跟在她身边的女仆。 她们的恋情没有瞒过周围人太久——大小姐也没想瞒她们。她不愿遮遮掩掩地活着。她知道父母眼中从没有过自己这个孩子,她愿意为了恋人离开公爵府,为此她甘愿放弃尊贵的姓氏与优渥的生活。 “您会后悔的,”女仆与她面对面躺在床上,摸着她的脸说,“如果您和我一起生活,我们连这样的床也睡不起。” 大小姐从被子下钻过来,抱住她的肩膀:“那我们就努力买上这样一张床!” 大小姐成功地计划了一场假死。在管家的帮助下,女仆因“玩忽职守”被逐出了公爵府。她们去往了一个陌生的城市,用攒下的钱租了一间不算宽敞但舒适的住所,打算从此开始新生活——直到公爵找到了她们。 公爵病了,所以他疯了一般地想要把女儿找回来。 她们被押回了公爵府。公爵让人把女仆捆了起来,逼着她看完了对大小姐施以的刑罚——或者更确切地说,手术。这项手术通常被应用于精神病人身上,只需要简单的工具和操作,就能让或狂躁或焦虑不安的病人成为安静柔顺的绵羊。 女仆被绑起来,看着医生将一根钢针插入大小姐的眼球上方,再用锤子敲击钢针,将其凿入她的脑中。接着,医生一边熟练地搅动钢针,一边和公爵谈笑风生。 最终公爵是这样确认手术是否成功的:他站在大小姐面前,命令她从一数到十。手术结束时,大小姐再也没法数到数字三之后了。 她像一个初生的婴儿,眼神呆滞,脖子歪着,软软地靠在轮椅上。那场残忍可怖的手术夺去了她光芒灿烂的灵魂,只在人世间留下一具空荡荡的肉丨体。 公爵大发慈悲,没有再对女仆如法炮制,只是让她照顾大小姐的日常起居。女仆每日给她擦身、喂饭、清理排泄物,看着她曾经活泼灵动的爱人变成了一具日渐枯槁的行尸走肉。 她的爱人曾经纵马在猎场中驰骋,洋洋得意地提着两只狐狸说要给她做大衣,现在却瘫坐在轮椅上,连排便也无法控制。 这时女仆明白了,这是公爵给她的刑罚。再怎样坚固热烈的爱情,也会被如此不堪的现实击溃。 “我只有一件事,始终没想明白,”女仆轻声说,“为什么是她?为什么不是我?再怎么说,大小姐也是他的亲生女儿。” “他需要一个好控制的女儿,”赛缪尔说,“因为这位大小姐是他唯一的子嗣。公爵只需要一具与他有血缘关系的□□,如果她太折腾,他会很头疼的。” “您知道的可真不少。”女仆瞥了他一眼。 赛缪尔平淡地说:“我总得知道他为什么选中我。” 渴望与公爵联姻的贵族子弟数不胜数,圣殿里也有不少成绩优秀、德才兼备的年轻人。赛缪尔·卡伊的确是这一届见习骑士的首席没错,可他们甚至没有上过战场,只凭训练场里的成绩,区区一位见习骑士算得上什么?况且,他在外的名声实在说不上好听。 等到公爵递给他一沓魔法阵的图纸让他研究时,赛缪尔才隐约明白了他被选中的真正原因。 其一,公爵需要一位对魔法有一定研究的女婿,其二,这个人必须无权无势,只能依附公爵;即使他突然翻脸,公爵也能轻松除掉地他。 如此一来,便筛掉了绝大部分的候选人,选中赛缪尔也就合情合理了。 毕竟,这个时代能够上学本就不易,能够学习魔法的人,要么家境殷实,要么天赋秉异、由某位魔法师亲自挑选为学徒。圣殿里精通魔法而又出身贫困、毫无背景的骑士,有且只有赛缪尔一个。 公爵患上了重病,他希望通过深渊教派的献祭仪式延续自己的寿命。他选中赛缪尔做女婿,并非是真心想要为女儿选择一位伴侣,又抑或是借此拓展自己的政治势力——他只是需要一个帮手,帮助他完成仪式。 作为报酬,这位帮手可以得到“公爵的女婿”这一身份,仅此而已。 “深渊教派的献祭仪式五花八门,然而一旦牵涉到谋取某项具体的利益,就一定要有一个不可或缺的材料,”女仆把痛得无法动弹的公爵翻了个身,将他的肠子从肚子的伤口里拽了出来,用钢针钉在地上,公爵就像条肥胖的鱼那般抽动着,排泄物从他的身下涌出,“那就是与献祭者血脉相连的亲人。血缘越近,效果越好。” 公爵的父母早已过世,兄弟姐妹也早早地离开了公爵府,去往别处居住。在“与公爵有血缘关系”的 31. 31.我爱的人 《她从深渊归来[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直到公爵咽气,仪式现场也没有任何动静。赛缪尔再三确认过,法阵的绘制绝没问题,魔力运转流畅,献祭的步骤也没出任何差错。最大的可能性是,深渊教派所谓的“献祭仪式”本身就并不能成立。 魔法是一门艰深的学科,即便是专门钻研某一领域的大师,也不敢说自己究竟掌握了多少。学习魔法的过程就好像用笔在自己周围的画圆,圆的半径也许会随着掌握的知识增多而伸长,可只有学习者自己才明白,自己的圆画得越大,才越是懂得圆外那一片未知领域是如何广阔。 在创始人去世后,深渊教派暴露出了诸多问题,很快就从内部溃散了。公爵交给赛缪尔研究的法阵只是在理论上经过了完善,确保不会出现魔力泄露之类基础的问题。至于究竟能否成功,因为公爵手中只有部分残缺的研究资料,谁也没个底。 赛缪尔起先建议一边做实验一边完善有关献祭的具体机制和理论,然而公爵已经不能再等了。赛缪尔便依照他的命令,布置祭坛、准备仪式。 一切都很完美,只是在献祭开始前,赛缪尔利落地砍了公爵一刀,把他推入了祭品的位置。 按照他们计划好的那样,女仆代替公爵站在了法阵中央,背起赛缪尔事先教过她的咒语。她学得很刻苦,生生地凭借死记硬背记下了一大段复杂拗口的咒语,一个发音都没出错。 咒语没有问题,魔力依照阵法流畅地转开,聚集在法阵的某一处,接着便停止了运行。 确认公爵已死后,两人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法阵依然没有任何起效的迹象。赛缪尔收回了魔力,见女仆已推着小姐离开,便打算把这个地下室收拾干净之后再伪造公爵病逝的假象——异变就是在此刻发生的。 法阵的中央裂开了一个缺口,吞掉了公爵的尸体。 赛缪尔一愣。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那个缺口就像被两只手撑开一般,猛的一下撕裂开去,仿佛一张失去了牙齿的大张的嘴。 紧接着,无数的魔鬼从嘴中涌了出来。 一部分魔鬼向着赛缪尔而来,更多的则向着地下室的出口窜去。赛缪尔下意识地在空中快速地画出一个简易的守护咒文,另一只手拔剑向魔鬼挥去!被剑尖划过的魔鬼哀嚎着在空中散去,可是下一秒,更多的魔鬼扑了过来。 这还是赛缪尔第一次与真正的魔鬼作战。 在训练中,圣殿也会使用真正的魔鬼作为见习骑士的对手,然而赛缪尔从没有过被源源不断的魔鬼攻击的经历。 圣殿的训练中,即使一次性投放了上百只魔鬼,他也可以不慌不乱,有条不紊地将它们各个击破。 而现在,赛缪尔又一次用力地魔鬼的浪潮中划出缺口后,新增的魔鬼立刻冲了上来,将缺口填得严严实实。赛缪尔一面抵挡着身前魔鬼的攻击,一面咬牙向出口处投放了几个极具杀伤性的魔法,指望着尽可能减少离开地下室的魔鬼数量。 他的耳朵里灌满了深渊造物们凄厉的惨叫,却不见它们的数量有一丝一毫的减少。 守护咒文在经历几次撞击后破碎消失,数不清的魔鬼扑上来,咬在赛缪尔的身上。赛缪尔踉跄地向后退去,摔倒在地。 这时,他摸到了法阵的线条。从遮天蔽日的魔鬼群中,勉强可以看见法阵中的裂口仍然在慢慢扩大。 没时间多想,赛缪尔当机立断地爬了起来,一边再度画出新的守护咒文,一边举剑破坏了法阵中几处关键的部分。 大张的裂口如同生物般蠕动了几下,仿佛还带着不甘一般,最终慢慢地消失不见。 赛缪尔心里的恐惧这才消失了几分。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开始在狭窄的地下室中斩杀剩余的魔鬼。 就同在圣殿中学习的一样,从深渊开口中涌出的魔鬼绝大多数都只是凭本能吞噬活物的存在,远远承受不了圣殿骑士的一击。 在没有新的魔鬼加入战局后,赛缪尔轻松了许多——普通的魔鬼无法承受圣殿骑士的一击,在与深渊对抗的前线上,绝大多数的战役中,魔鬼只能依靠数量取胜。 他花了些许时间,终于将地下室中的魔鬼清理得一干二净。 赛缪尔躺在地上,大口喘气,血液渗透了衣物。好在伤口只是数量众多,看着吓人,其实并没有多深,暂时不处理也不会危及性命。 赛缪尔休息了几秒,爬起身来,联系了圣殿。他隐瞒了魔鬼出现的真实原因,只是报上了自己的所处的位置,称在公爵府附近观测到了大量魔鬼出现。 圣殿很快便向全体骑士与见习骑士发布召集令,要求他们以最快速度集合,消灭魔鬼,守护市民的安全。 赛缪尔汇入了见习骑士的队伍里,直到傍晚时分,首都的魔鬼才被消灭干净。因着赛缪尔汇报得及时,公爵府又地处偏僻,万幸并未有人在袭击中丧生,只是出现了部分伤者。 这次事件的唯一蹊跷之处只在于,魔鬼的出现实在令人不解:深渊开口大多在帝国边境被深渊侵蚀的部分展开,偶尔出现在内地的开口,则是由于强大的魔鬼直接撕裂了深渊与人世的边境。 然而在这次短暂的骚乱中,并未有骑士汇报发现了强大的魔鬼个体,从捕捉到的魔鬼来看,其类型也只是深渊中最常见、最普通的种类。可是,为什么这种再普通不过的魔鬼,会出现在远离边境地区的首都之中?那个释放了它们的深渊开口又位于何处? 骑士们被编成小队在城中巡逻,搜寻可能残存的魔鬼,并调查与之相关的蛛丝马迹。因为赛缪尔受伤较重,圣殿允许他休息到早上再加入巡逻的队伍。 赛缪尔与一队见习骑士擦肩而过,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嘀嘀咕咕:“也不知道是哪个畜牲在闹事,揪出来了我非揍他一顿不可。我这几天在筹备婚礼呢……” 赛缪尔怔怔地盯着塞德里克·梅兰斯的背影。 他想,他要结婚了。 光是想象塞德里克挽着崔梅恩的手的样子,赛缪尔就嫉妒。妒火仿佛有实体一般在他身上燃烧,烧得他浑浑噩噩。 他在街上游魂似的走了一阵,一道惊雷划破夜色,豆大的雨珠铺天盖地落下来,砸在赛缪尔的脸上。 赛缪尔抬头看去,天空黑沉沉的,雨水倾泻而下。他想到了地下室里绵绵不绝地扑上来的魔鬼。 赛缪尔在雨幕中瑟缩了一下。他向来是个独来独往的人,厌恶与他人的亲密接触,听起同住的见习骑士们谈起女友或妻子时总是在心里不屑地撇撇嘴。 长久以来,赛缪尔心中最重要的事就是如何往上爬,他不在乎、不需要也不渴望来自“他人”的任何情感。他相信只要爬到够高的位置上,所有曾经的烦恼都会迎刃而解。 ……包括崔梅恩。 想起崔梅恩,赛缪尔最先想到的是她身上的气味。崔梅恩总是很好闻,不是香水或是化妆品的味道,而是一种独属于她的味道。混合着洗得干净的衣物的皂香,有时带着淡淡的刚出炉的面包的香味,有时也刚被割断的草叶的汁水的气息。 赛缪尔喜欢揽住她的腰,将脑袋埋在她的胸口。属于崔梅恩的气味和温暖的体温一同熨帖上来,他着了迷般地在她怀里一点点地蹭着,耳畔是她砰砰的心跳声,格外的令人安心。 崔梅恩总是会笑着揉他的头发,那是赛缪尔最喜欢的时光,胜过性丨爱。 他们也会接吻。崔梅恩时而热情,时而敷衍,有时他们吻得两人都双腿发软,仿佛冬日互相取暖的羊一般紧紧地贴在一起,有时她只是在他嘴唇上舔上两口,便继续做自己的事。她的嘴唇是柔软温热的,每每贴上来,总会烫得赛缪尔心跳加快。 赛缪尔环住自己,慢慢地蜷在了地上。他开始感到冷。冰冷的雨水从被魔鬼侵蚀的伤口处渗进身体,疼得他清醒了几分。赛缪尔这才想起 32. 32.梅兰斯小姐 《她从深渊归来[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首都突如其来的魔鬼骚动,最终被证实是公爵私自召唤魔鬼所致。 在公爵府的地下室里,圣殿骑士找到了他的尸体——他肥硕的□□已被深渊腐蚀得残破不堪。此外,从公爵的书房中也搜出了大量带有他笔迹的研究材料。 据公爵之女的贴身女仆证实,公爵走火入魔、丧心病狂,以亲生女儿为祭品进行了献祭仪式。仪式途中发生纰漏,公爵之女被深渊吞噬,尸骨无存,公爵也只留下了小半具勉强能辨认的尸体。 若不是首席见习骑士赛缪尔·卡伊及时察觉并破坏了仪式,谁都不敢想象首都会出现怎样的惨剧。要知道,从首都建立至今,数千年过去,它经历了无数的战乱与屠杀,可还是头一次遭遇深渊入侵。 赛缪尔立了大功,得到了圣殿的荣誉、居民的称赞以及公爵全部的遗产,一跃成为当下最炽手可热的新贵——即便是戏剧里最功成名就的主角也不过如此了。 一时间,人人都在谈论他的好运:怎么公爵偏偏就看上了他,怎么偏偏就让他撞见了公爵举行仪式的现场呢? 在整个首都在为赛缪尔·卡伊的好运沸腾的时候,在无人在意的角落,崔梅恩和塞德里克举办了一场婚礼。 崔梅恩的父母在她成年后不久便去世了,塞德里克的父母至今还在为他的婚事耿耿于怀,自然不可能前来,这场婚礼便没有任何双方亲属的参与。 他们邀请了一些亲密的朋友。崔梅恩请了隔壁摊子的店主和每日替她送牛奶的货商,塞德里克请了他在圣殿的几位同期,主持婚礼的神父是崔梅恩找来的,二十多年前他也主持了她父母的婚礼,从小看着她长大。 婚礼地点选在首都郊外一个偏僻的小教堂中。教堂坐落在一座群山环抱的村庄里,旁边点缀着一个小小的湖泊。虽说位置偏僻,风景却很是不错。 婚礼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湖泊镜子般倒映着天空,如一块蓝色的宝石。风一吹,青翠的草地便翻起波浪,把花香送入教堂之中。 塞德里克在神父面前为崔梅恩戴上了戒指,廉价的绿宝石与随处可见的银质戒环,亚瑟一眼就认出那是后来塞德里克作为梅兰斯公爵时常戴在手上的那枚。 怪不得他会如此珍视一枚便宜货色,原来那是他向崔梅恩求婚时用的戒指。 宣誓完毕后,塞德里克迫不及待地捧起崔梅恩的脸与她接吻。崔梅恩热情地回应他,他们吻得如此激烈,以至于二人分开时,塞德里克的嘴唇上也染了一片晕开的口红。 见习骑士们吹起口哨,用力地鼓掌,店主则同货商半是抱怨半是调侃地说起了最近的年轻人也太急色了云云。 在这个小小的铺满阳光的教堂里,每个人都笑着,笑声汇聚在一起,越来越响亮、尖锐、刺耳,阳光忽明忽暗地闪烁,如同在狂风中摇曳的烛火。崔梅恩握着塞德里克变形的手,红扑扑的脸上满溢着幸福与快乐。 #### 此后崔梅恩的回忆里再没出现过此前那样流畅连续的画面,风暴席卷而来,无数个破碎的片段向亚瑟涌来。 亚瑟从未如此时此刻一般意识到自己正身处崔梅恩的灵魂深处。他看见崔梅恩被洪流冲刷、击溃、淹没。 “我怀孕了。”崔梅恩对塞德里克说。 塞德里克愣愣地看了她好久,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看上去想要给崔梅恩一个拥抱,却在半途硬生生地打住,转而小心地牵起她的手,再更小心地用一根手指摸了摸她的肚子。 崔梅恩哭笑不得:“这才多大,哪里摸得出来。” 下一个画面乌云沉沉,崔梅恩僵硬地紧握着塞德里克的手,两人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 道路的尽头是一座老旧荒凉的房屋。亚瑟辨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那是梅兰斯宅邸。 此时的梅兰斯宅邸远没有后来那么气派。隐约可以从建筑物的骨架间一些曾经辉煌的影子,剥落的外墙和杂草丛生的庭院却无一不宣告着它衰败的现实。 宅邸门前站着一对面色严肃的夫妻,塞德里克走上去,低头道:“父亲,母亲。这是我的妻子,崔梅恩。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还烦请您二老帮忙照顾她。” 接下来的画面便是塞德里克策马离去,以及崔梅恩在梅兰斯宅邸里琐碎的生活片段。亚瑟从这些画面中捡起自己需要的信息,将它们大概拼凑在了一块。 崔梅恩怀孕后不久,帝国边境防线告急。圣殿紧急抽调塞德里克这一期见习骑士支援。无奈之下,塞德里克只得将有孕的妻子托付给家人照顾。 临走前崔梅恩摸着他的头发提醒他在战场上一切当心,塞德里克从背后搂住她,贴着她的脸,告诉她自己已经尽力打点好了家里的一切,如果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写信告诉他,他会想办法处理。 此外,塞德里克还告诉她,他在婚戒中刻入了强力的守护魔法。只要崔梅恩受到攻击,他那头就会有所感应。 与大多数故事里的不同,梅兰斯夫妇并没有虐待崔梅恩。他们对她并没有多好,但也不坏。双方偶尔会起一些小摩擦,不过总会各自退让几分,从没发生过大的矛盾。 天气晴朗时,梅兰斯夫人偶尔还会邀请崔梅恩在家里露台上吃点心,两人也能其乐融融地聊上一阵。 如果说梅兰斯夫妇对崔梅恩的态度不冷不热,那梅兰斯小姐简直可以称得上热情似火。她是塞德里克的姐姐,已经订了婚,在婚礼前仍住在父母家。她是这个家里最欢迎崔梅恩到来的人,据她自己说,是因为“家里根本没有同龄人,太无聊了!”。 起初崔梅恩对她有几分警惕,后来也逐渐放松了下来。也许是因为两人身边都极少有同龄的女性,不久后她们便熟悉了起来,成为了朋友。 听说崔梅恩的学习计划因塞德里克不在而搁置,梅兰斯小姐便自告奋勇当起了她的老师。不过几周功夫,两人变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亚瑟·梅兰斯站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梅兰斯小姐的脸。她时而同崔梅恩聊起自己童年的趣事,时而偷偷摸摸讲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贵族八卦,时而一边批改作文一边戳崔梅恩的额头,末了又欣慰地笑起来,夸她是一个勤奋刻苦的好学生。 这是张生动的脸,嬉笑怒骂,喜怒哀乐,就像所有最普通的人一样,有时梅兰斯小姐情绪激动,金发扎成的两支长长的辫子就在身后晃来晃去,如同在花丛里上下翩飞的蝴蝶。 亚瑟从未想过能在她脸上看见如此丰富而生动的表情。 许多年后,在梅兰斯小姐成为格温夫人以后,她便再也没有了属于自己的脸:即使是在与孩子单独相处,即使是夜晚独自在房间中垂泪时,她也永远挂着格温夫人应有的得体的微笑。 在亚瑟还小的时候,他曾半夜趴在母亲的床头,悄悄观察她的面容,疑心她是否戴了一张从不取下的面具。 在许多年后的又许多年后,亚瑟·梅兰斯看着埃莉亚·梅兰斯生动的脸,心想,原来她也不是生来就是格温夫人的样子。 当亚瑟还叫亚瑟·格温的时候,他是埃莉亚·格温的儿子,格温家族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婚生子。在他六岁那年,格温庄园被一场从天而降的大火焚毁,除了他以外,庄园里的所有活物都化为了灰烬。 格温家族的旁系为争夺遗产大打出手,碍眼的亚瑟·格温显然是他们第一个要铲除的目标。 就在这时,塞德里克·梅兰斯赶到了北方边境。他将亚瑟收为了自己的养子,如此一来,亚瑟在名义上变成了梅兰斯家的孩子。他失去了对格温家族遗产的继承权,也因此捡回了一条性命。 “老实说,最开始亚瑟说要娶你的时候,我真是失望透了 33. 33.故事的另一面 《她从深渊归来[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如果有一只全知全能的手能够拨动时间,有一只全知全能的眼睛能够看透世间,那么祂就会发现,所有古怪的事,都早已在最幽微处显露了矛头。 ——时间回到亚瑟的灵魂刚进入崔梅恩的意识中,还未将她唤醒的时候。 一片昏暗的卧室内,亚瑟仍然昏迷着。他的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也不知道看见了什么。 不过,屋里没有人把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 赛缪尔·卡伊坐在床头,用手指一点点地抚摸崔梅恩的脸。她比他记忆里看起来年龄大了许多,不再是那个一颦一笑都洋溢着青春朝气的少女。她的脸上有了细小的纹路,皮肤也不再如当年那般细腻光滑。 即使是年轻的时候,崔梅恩也不过只是一个村里的普通姑娘,拥有最平庸的美丽——所谓的平庸,指的是会被时光带走,会被苦难磨损,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剥去的那种美。 她远不是赛缪尔见过的最美的人。 赛缪尔见过的贵族中不乏保养得宜的美人。她们中的许多人拥有青春常驻的面容,拥有远比她们的年龄更年轻的美丽容颜——可是这对于赛缪尔来说都不重要。 时隔那么多年,赛缪尔终于理解了当年崔梅恩对他说过的话。在他们还相爱的时候,在在他还没有犯错的时候,他曾战战兢兢地询问崔梅恩,如果有比自己更美的人出现,她是否会移情别恋。 那时,她捧着他的脸说:“他们又不叫赛缪尔。” 当她去世后,赛缪尔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可他们都不叫崔梅恩。他曾试图在不同的人身上寻找她的影子,最终还是放弃了。如果她能够轻易被替代,也许他一开始就不会爱上她。 在赛缪尔·卡伊迄今为止的短暂人生中,在梦魇般的童年、压抑的少年以及其后所有戴着嵌入脸颊的面具生活的漫漫岁月里,与崔梅恩相爱的那一段时间,是他唯一允许自己与他人坦诚相待的时候。 他们用鼓噪的心脏接吻,每一次唇齿相缠都好像是把自己融化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唯有在那转瞬即逝的一段日子里,赛缪尔才允许自己毫不设防地站在另一个人面前。 他把自己的血肉一层层的剥开,灵魂赤身裸体地走向另一个人,没有半分羞愧与恐惧。 他知道她不会伤害他,因为她爱他。不是因为他的美貌,不是因为他是前途光明的首席。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崔梅恩会毫无保留地接纳一个伤痕累累的、名为赛缪尔的灵魂。 赛缪尔·卡伊也不再年轻了。 他对自己的脸没什么关心,不过总有人满怀惋惜地感叹他眼角的皱纹。有时早起的时候他对着镜子发呆,心想,如果崔梅恩还活着,她会是什么样的? 她会把他抱在怀里,把他的头发揉得一团糟,或是亲吻他的脸。在两个人都闲来无事的早晨,他们会躺在洒满阳光的卧室里,就这样无所事事地消磨掉一早上的光阴。 他会侧过脸看着身边的崔梅恩,看着阳光如何从她的脚尖爬到面庞,落在她随着呼吸颤动的睫毛上。他们会在床上腻歪好一会儿再起床做早餐,他煎蛋,崔梅恩烤面包。她会问他要果酱还是花生酱,而他会盯着她的脸,他—— 他会盯着她的脸。 崔梅恩的脸是什么样的? 赛缪尔的想象总会在这种时候被拦腰折断。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个太过轻薄和脆弱的梦境,他不知道“以后”的她会是什么样,因为崔梅恩没有活到“以后”的年纪。 后来他开始记不清崔梅恩的脸,年轻的崔梅恩,大笑的崔梅恩,躺在他身边的崔梅恩。无数次赛缪尔在冰冷的夜晚醒来,他想,她是不是只是他做过的一个美梦?甜蜜了一小会儿,就必须醒来。 赛缪尔又想,如果她真的是一个梦境,他此生都不愿醒来。 而现在,崔梅恩就躺在他的面前。温暖的,有呼吸的,活的,“以后”的崔梅恩。 赛缪尔觉得自己像一个被煮过头的糖苹果,光是看她一眼,就有糖浆从心底喷涌而出。幸福得过头,甚至大脑都有微微的晕眩,仿佛微醺。 他坐在床头,痴迷地看着她的脸,手指一遍一遍地滑过她身体的每一根线条,直到他闭着眼也能准确地勾勒出她的轮廓。 不够,不够,还是不够。他欠她太多,用往后剩下的所有人生都无法偿还。如果可以,赛缪尔要把她灵魂的形状也刻进自己的魂魄里—— “怪恶心的。” 卧室那一头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赛缪尔这才舍得把粘稠的目光从崔梅恩身上扯回来一些。他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看到了那个自称“艾德”的少年。 艾德长了一张很好看的脸,黑色微卷的头发,黑色的眼睛。不是赛缪尔那种雌雄莫别的美,而是带着一种少年的清爽和活力,就像亚瑟。 他年轻得令赛缪尔嫉妒。他和亚瑟·梅兰斯都年轻得令赛缪尔嫉妒,就像25年前他嫉妒塞德里克·梅兰斯一样。 艾德看上去与普通的人类没什么两样,甚至他的身上也没有半分魔鬼的气息。但刚才他无疑施展了深渊魔法——深渊魔法是已知最古老的魔法之一,对施术者只有一个要求:深渊造物,或是深渊造物的眷属。 在历史中,不乏有狂热的魔法师为了掌握深渊魔法而自愿向深渊献上灵魂,譬如那位深渊教派的创始人。 “你是深渊眷属?”赛缪尔问。 艾德摇摇手指。 他说:“用你们的话说,我是一只魔鬼。” “不可能。”赛缪尔冷冷地说,“你的身体是人类的肉丨体。如果是魔鬼,在穿戴人类肉丨体的情况下使用本体的深渊魔法,会直接导致本体被腐蚀,你——” 艾德双臂抱胸,从鼻子嘲讽地里喷出一口气。 “所以我使用的不是本体掌握的魔法。”他不屑地说。 赛缪尔愣了愣,好几秒后才反应了过来他的意思。 深渊造物掌握的魔法与魔力总量,自出生那一刻就被固定。终其一生,它们都无法学习与成长——至少在深渊中时如此。 “你在人类世界……”他观察着魔鬼的神情,说出了自己的猜想,“学习过魔法?你——你跟在她身边,你的目的是什么?” 人类对阵深渊最大的优势在于,人类的力量可以通过锻炼和学习增加,也可以通过教育传递给他人。而深渊造物的知识直接来自于深渊的赐予,他们不会学习,不会成长,即使其中偶尔会出现极为强大的个体,也终会被人类消灭。 一个会学习的魔鬼。不管他到底实力如何,单是具有这项能力,就足以让他成为圣殿的头号诛杀目标。 “我不告诉你。”魔鬼叉腰冷笑一声。他凑近床头,对面色不善的赛缪尔道,“不过我倒是发现了一件之前没注意的事,我见过你。” 赛缪尔微微一笑:“我这些年来杀过数不胜数的魔鬼。” “不。”魔鬼说,“在这里,在你们称为首都的这个地方,我见过你。” #### 魔鬼没有说谎。他的确在许多年前就见过赛缪尔。 时间拨回到二十多年前的一天。 在过去无数次的死亡中,魔鬼早就练就了一番 34. 34.血与魔法(一) 《她从深渊归来[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魔鬼从喉咙里吐出一大口半凝固的血块,作为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女人皱了皱眉,蹲在了他的身边。她把抱着的一筐食材放在被雨水打湿的地面上,伸出手摸了摸魔鬼滚烫的额头。 “你是魔法协会的学徒?”她瞥了一眼魔鬼身上裹着的床单,问道,“我现在去那边叫人,你能撑得住吗?” 混到地面这么多次来,魔鬼也见过(杀过)魔法协会的人,他们在他眼中基本就是一群裹在袍子里看不清脸的胆小鬼形象,一旦被他近了身,会比圣殿骑士好杀很多。 看来这个女人把他误认成了一名魔法师,还是说这件床单其实就是那群胆小鬼中的哪一个晾在阳台上的? 见女人立刻就要起身,魔鬼终于抬起沉重的手臂,拽住了她的衣角。 魔法协会虽然没有圣殿那么危险,但是身份暴露的可能性仍旧很大,他可不想被一群魔法师当做研究材料大卸八块——更重要的是,这具躯体已经濒临崩溃,他撑不到她回来。 魔鬼已经做好了被遣返回深渊的准备,然而眼下出现的这个人类让他又找回了一丝希望。 “……血。”他说。 “什么?”女人满脸疑惑。 “血。”魔鬼清了清嗓子,“给我你的血,一点点就可以了。” 女人皱了皱眉:“我知道血液在许多魔法中都是施法媒介。你要我的血干什么?抱歉,我不能——” “我要死了。”魔鬼仰面躺在地上,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他从身体里吐出更多的血液,以至于不得不把一句话分成好几段才能说完。他说,“如果你能给我一点血,就可以救我。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让让,你挡着我了。” 雨下得更大了,魔鬼享受地睁大眼,感受着雨水抚摸过脸颊,把他脸上糊着的血液冲走了些许。深渊从来没有雨水,只有干燥灼热的空气,与永不停歇地、互相争斗吞噬的同胞。 魔鬼时常会嫉妒人类,譬如,面前这个看起来既不会剑术也不会魔法的女人,在深渊根本就活不了多久,然而在人类的世界里,她不但可以活着,还能够享受天空与雨水。 灰蒙蒙的天空,下雨的天空,臃肿的乌云在天空中艰难地爬行。多么有趣的景象,也不知道下次看到会是多久以后…… 就在这时,一粒鲜艳的红色水珠闯进了他灰色的天空中。 魔鬼疑惑地眨眨眼睛,下一秒,更多的水珠涌了下来。它们滴滴答答地拍打在魔鬼的嘴唇上,魔鬼伸出舌头舔了舔,又舔了舔,接着猛地从地上跳起来,抓出女人流血的指尖就往嘴里塞去! 女人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躲闪。 “……别走、别走……一会儿就好……” 魔鬼一边拼命地扯回一丝神智——至少他不能把眼前的女人吓走——一边万分珍惜地舔舐着从她指尖涌出的鲜血。 世间怎会有如此美妙的味道?他感到自己装在躯壳里的灵魂一阵一阵地颤抖,恨不得从临时的□□中挣脱,绕着天空一圈一圈地飞翔。 他身上的伤口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疲累的身躯中也注入了源源不断的力量,仿若新生。 深渊造物以吞噬灵魂为生。 作为人体的生命之源,血液向来被运用于各种魔法之中,被视为□□与灵魂联系最紧密的部分之一。 通过一滴血液,魔法师们可以轻松地定位到某个具体的人物,对他施加诅咒或是祝福,不论对方远在千里之外,抑或近在眼前。 而说来惭愧,这还是魔鬼进入人类世界后第一次饮用人类的血液。效果非常明显:血液并非灵魂,不能让他变得更强,却足以让他濒死的身体获得喘息之机。 许久后,魔鬼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了那只手。他从地上爬起来,站起身,把脸凑近女人,第一次观察她的样貌。 这是一个平凡的年轻女子。黑色的卷发,黑色的眼睛,没什么记忆点的外貌,跟魔鬼见过的万千人类女子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如果一定说要有,那就是她的眼睛:一双满溢生机与活力的眼睛,叫魔鬼只看上一眼,就立刻联想到了她好吃的血液。 他咽了咽口水,对女人行了一个以前从人类社会学来的礼仪。 “谢谢你的帮助,我会报答你的。”魔鬼认真地说。 女人用他披着的床单擦了擦手,从地上捡起自己的筐子,站起身道:“不必了,我急着回家。雨越下越大了,你也赶紧找地方躲躲吧。” 她似乎是在赶时间,抱着筐子匆匆离开了。魔鬼注视着她离去的身影,远远地喊道:“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会实现你一个愿望——!” 女人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大雨中。与人类不同,深渊造物不会轻易许诺,因为它们的诺言具有极强的束缚性,有诺必践。 不过嘛。魔鬼叉着腰想,以深渊和人类世界的时间来算,他与这个女人根本没有下次再见的机会,实现愿望自然也就无从谈起了。嗯,不愧是我,又懂得人类的知恩图报,又聪明机智。 魔鬼洋洋得意。 他没想到他那么快又见到了她,比他想象中要快上许多。 #### 首都那次偶然的召唤之后,魔鬼还是被巡查的圣殿骑士发现了。同以往无数次一样,他被砍成几截,回到了深渊。 魔鬼砸吧砸吧嘴,趴在地上回味了一下好吃的血的味道,决定等下次爬出深渊时还要骗个人类喝她的血。 这时他感到尾巴有些发痒,回头一看,已经有两三只深渊造物趴在了他的尾巴上,正大口大口啃得起劲。 魔鬼一甩尾巴,张嘴一咬,将它们全部吞入了腹中。 深渊的日子就是如此,不是你吃吃我,就是我吃吃你。魔鬼和同胞们互相吃了不知道多久,某一日又感受到深渊之中打开了新的人造开口,开口那头的人类高声互换,乞求强大的魔鬼与自己缔结契约。 与之前在首都打开的开口不同,这个口子明显经过了改良,实力不够的深渊造物只会被法阵本身的力量杀死,根本无法通过——法阵上还附加了一个强有力的先决条件,要求通过者必须与在场的某个人类签订契约。 魔鬼来了兴趣。 他安然无恙地通过了开口,在遍布尸体与哀嚎的法阵中舒展身形,缓缓起身,面向眼前满脸激动的召唤者,正准备按照法阵的束缚与这些人类缔结契约,却被眼角闪过的一道光芒吸引了目光。 魔鬼在法阵中转了个身,一步一步地向那道光芒走去。走得近了,他才发现那是双眼睛。 眼睛镶嵌在血肉模糊的头颅中,头颅悬挂在不成人形的躯干 35. 35.血与魔法(二) 《她从深渊归来[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什么?”崔梅恩问。 “我父母要杀你。”埃莉亚说,她扫了一眼崔梅恩微微隆起的腹部,低声道,“他们要用你的孩子献祭,所以你最好赶快逃走。塞德里克现在没法赶回来,我也藏不住你,你最好藏到外地去才保险——详细的解释我给你写了封信,总之你现在快走!” “埃莉亚,你——” “我没事的,我毕竟是他们的女儿,他们再生气也不会真的杀我。”埃莉亚短促地笑了一声,握住崔梅恩汗涔涔的手晃了晃,说道,“祝你一切都好,再见。” 这是崔梅恩生前最后一次见到埃莉亚·梅兰斯。 崔梅恩在马车上读完了埃莉亚塞在包裹里的信件。 梅兰斯夫妇起先强烈反对小儿子的婚事,不过听说崔梅恩怀孕后,他们的态度便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表示“大度地原谅”了二人,并建议儿子将妻子送来老家养胎。 塞德里克一开始拒绝了这个提议,然而边境战事来得猝不及防,在他上前线后,家中将无人照顾。他与埃莉亚反复地写信商量,最终同意将崔梅恩送回梅兰斯封地,并拜托姐姐帮忙多多留心。 埃莉亚也为父母态度的转变感到疑惑,不过她把这归在了崔梅恩的身孕上:父母古板又传统,也许他们就跟许多老人一样,将子嗣看得比什么重要。 然而随着崔梅恩怀孕月份的增大,埃莉亚发现父母越来越频繁地邀请一些魔法师与不知来头的陌生人至家中做客,并且通常是在书房与地下室谈话,从不让崔梅恩和她知道——这就很奇怪了。 埃莉亚调查了一个多月,才逐渐明白了两件事:第一:在她和弟弟不知道的时候,父母信仰了深渊教派,并对此深信不疑。 第二,他们打算以崔梅恩腹中之子进行献祭。据说,在首都某位公爵遗留下来的资料的帮助下,原本停滞的祭祀理论得到了完善,甚至那位公爵本人已经进行了一场献祭,成功打开了深渊开口。 理论中最困难的部分已经被突破,现在只需要再添加能束缚住魔鬼的咒文,就能强迫魔鬼与献祭者签订契约。 对于大多数信徒来说,最困难的一点也许在于祭品的选择:必须使用血亲进行献祭,并且血缘联系越是紧密,成功打开开口的可能性也越大。如果献祭者和祭品之间的血缘太过淡薄,则无法打开深渊开口。 “他们毕竟是我的父母,我无法对他们做出什么……”埃莉亚在信中写道,“我想他们会在孩子出生前后动手,所以我才这么着急把你送走。现在月份还不大,你行动比较方便。梅兰斯家族现在没有多少势力,等你出了封地应该就安全了。祝好。” 崔梅恩面无表情地读完信,划起一根火柴将它点燃,扔到了窗外。她用右手轻轻抚摸着左手无名指上佩戴的绿宝石戒指,眉眼里透出些许烦躁。 马车行走在寂静的小道上。亚瑟从窗口往外望去,窗外是漆黑的一望无尽的夜色,只有车头有一点亮光。 不知跑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车夫跳下车来为崔梅恩开门,门刚一拉开,一支闪着寒光的箭矢便穿过了他的太阳穴。 车夫的尸体重重地砸在崔梅恩身前。她愣了片刻,拔腿就跑,然而还没跑出几步就被追上了。 来人也许是想留下她的性命——或者说她腹中孩子的性命——于是只是强行地往她嘴中灌入了魔药。崔梅恩拼命挣扎了几下,最终失去了意识。 在愤怒之前,亚瑟·梅兰斯先一步感到了恐惧。恐惧如同一条冰凉的巨蛇,悄无声息地爬上了他的脊背。 他没学过预言魔法,却无端感到自己预见了什么。塞德里克远在千里之外,埃莉亚在梅兰斯宅邸中周旋,崔梅恩从前的好友与相熟之人都在首都,她能孤身一人顺利地逃出梅拉斯封地吗? 答案显而易见。 即使明知眼前的一切是早已发生、不能被改变的历史,亚瑟还是害怕得要命。他看见崔梅恩在强壮的侍从手下挣扎,恨不能一剑将他们砍为两段。 他想要救她,他想要站在她的身边,想要握住她的手带她远走高飞,离开这片可怖的土地。 可是他明白,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 伴随着崔梅恩的昏迷,四周的画面也黯淡了下去,风暴再度席卷而来。亚瑟想起了埃莉亚的信件,想起了自己这些年在梅兰斯封地时听见过的诡异传闻。 他模糊地记得,梅兰斯家族(包括旁系在内)曾遭受过一次意外的灭顶之灾,包括上一任梅兰斯夫妇在内,没有任何人活了下来,唯有当年远在北方边境的埃莉亚与身处前线作战的塞德里克逃过了一劫。 奇怪的是,塞德里克从未在他面前提起过这事,也从未祭拜过自己的父母。他每年都会为早逝的前妻和姐姐埃莉亚奉上祭品,在修道院举办悼念死者的仪式,对象却从不曾包含过梅兰斯夫妇。 更为古怪的是,亚瑟每年也会抽出时间为母亲的坟茔奉上鲜花——埃莉亚去世后被草草葬在了北境,在塞德里克收养亚瑟为养子后,他也一并将埃莉亚的坟墓迁回了梅兰斯封地——可是在坟地里,亚瑟从没见过梅兰斯夫妇的坟墓。 他们仿佛是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没有坟墓,没有墓碑,也没有人为他们哀悼。如果说是意外身故,无论如何,塞德里克也不应该如此对待自己的父母。 除非所谓“意外”的背后,另有不能公之于众的隐情。 #### 下一个场景是一间阴暗的地牢。这次回忆与回忆之间的跳转更为剧烈和无序,亚瑟无法判断崔梅恩到底被关了多久,只能从她日益消瘦的躯体和愈发隆起的腹部判断出,她应该是被关了不短的时间。 亚瑟发现,崔梅恩并未完全放弃希望。她藏起发夹和勺子,耐心地准备工具,揣摩守卫的性格。终于有一天,她装病引诱守卫进入牢中,用磨尖的发夹刺穿了他的喉管。 她准确地从挂在守卫腰上的一大段钥匙中找到了自己要找的那把,打开牢门逃了出去。 爬上地面后,崔梅恩发现自己并未身处梅兰斯宅邸中——地牢上面的建筑看起来只是普通的民居,不远处便是牧场和森林,同梅兰斯宅邸周围的景色截然不同。她不敢贸然进入森林,便小心地藏在牧场的草垛中,伺机而动。 崔梅恩花了两天时间,才等 36. 36.血与魔法(三) 《她从深渊归来[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被人从囚牢中拖入画满法阵的地下室时,崔梅恩竟然没有感到一丝恐惧。她的大脑中充斥着一种奇异的安宁,嘲笑着自己的愚蠢与天真。 她想起在结婚前的一天,赛缪尔来到她的家中,乞求她再给他一次机会。她自以为已经看清了前任伴侣的真面目,所以果断地拒绝了他——那时她并不知道,现任伴侣会比赛缪尔更狡猾、更让她痛苦。 #### 送走塞缪尔后,崔梅恩在门口瞥见了一颗畏畏缩缩的金色脑袋。 “过来。”崔梅恩环臂抱在胸前,对门口说道,“我都看见你了,过来。” 毛茸茸的金色脑袋磨蹭了几步,又停下来不动了。 崔梅恩叹了口气,转过身去,探身拔掉浴缸里的塞子,自言自语般说道:“我只叫三遍,再不听我也没办法,今晚也别想进屋睡了。真是的,多大年纪了,还跟小孩一样——” 下一秒,身后有人重重地抱住了她。塞德里克身着一身圣殿骑士的制式盔甲,就像森林里一只捕住猎物的铁夹子,环住她的腰肢,委委屈屈地嘀咕:“你不是才叫了两遍嘛。” “刚才为什么不进来?”崔梅恩问,“还有,今天你突然就出门了,也不说什么事,回来得还这么晚。我知道有时候情况紧急,但你至少要通知我一声,我会担心的。” 她拍拍塞德里克的手臂,示意他松松手,接着在他怀里转了个身,两人面对面抱在一起。 塞德里克低低地说:“抱歉,下次我会注意的。首都出了点……事,不过没关系,现在已经解决完了,我待会还要回圣殿,想着赶紧抽时间给你说一声。我太蠢了,我得做个魔法道具什么的给你带上,戒指或是项链之类的?刻上强大的护身魔法,只要你不取下来,就能抵挡……” “停。”崔梅恩拍拍他的脸,踮起脚尖。 塞德里克顺从地弯下腰,她便在他的嘴唇上轻咬了一口,说道:“你还没回答我第一个问题,刚才明明就在门口,为什么不进来?” 塞德里克沉默了几秒:“……我回家的时候,看到门口有一摊血迹……我吓坏了。进门找你又不在,只有浴室有声音,我还以为家里出了事……” #### 首都突然出现的深渊开口打了圣殿一个猝不及防。幸好事发地位于郊外,赛缪尔又报信及时,否则险些酿成大祸。 塞德里克原本请了婚假在家,遇到这种紧急情况也被召回,骑士们编成小组对首都进行排查。几轮搜查下来,已是后半夜了。赛缪尔受伤最重,圣殿便批准他提前回去休息,第二日再进行述职,别的骑士则需要留下来参加会议,商讨后续对策。 距会议开始还有一小段时间,塞德里克抓紧时间请了个假,打算赶紧回家通知崔梅恩一声,以免她等得着急。此时雨已经小了,他跑过一条条积水的街道,却在家门口停下了脚步。 塞德里克·梅兰斯自诩已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唯独这一次,当他看到门前那摊正被雨水冲刷的血迹时,感到心脏一阵猛烈的收缩,如同被冰冷的锐器贯穿胸膛。 他在那一瞬间竟然有几秒不能呼吸,大脑霎时停止了运转,一片空白。他在原地呆站了许久,才掏出钥匙,握住了门把。 门没有锁,缓缓地转开。塞德里克走进屋内,发现血迹也跟着延伸到了屋内。客厅和餐厅里都空无一人,只有灯依旧亮着。 塞德里克发现自己在发抖。他抖得越来越厉害,不得不扶着餐厅的桌子,停下了脚步。 崔梅恩呢。他的大脑迟缓地运作着,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崔梅恩去哪儿了?她被魔鬼袭击了?被什么人带走了?不,现场没有半点深渊的气息,所以是谁?什么目的?她还活着吗?她…… 也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崔梅恩的声音。 她的声音如同暴雪中一簇明亮的篝火,烫得塞德里克·梅兰斯浑身一个激灵。他眨眨眼,再眨眨眼,模糊的视线终于逐渐回归了正常。 他顺着声音一步一步地走去,靠近了半掩上门的浴室,又在浴室口猛地停住。 他听见赛缪尔·卡伊说:“……我知道错了。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崔梅恩没有立即回答他。浴室里静极了,只有水珠时不时滚落的声音。 塞德里克又开始发抖了。他死死地掐住自己,屏住了呼吸。 他在赛缪尔面前向来耀武扬威,洋洋得意,为此两人在训练场和私底下斗殴过不少次。 没有任何人知道,塞德里克·梅兰斯非常害怕赛缪尔·卡伊。 赛缪尔比他更早认识崔梅恩。他比他长得好看——并且不得不承认赛缪尔的长相远比他要受女性的欢迎——最重要的是,崔梅恩爱过他。 如果不是赛缪尔鬼迷心窍令她失望透顶,塞德里克敢发誓,崔梅恩绝不会选择自己。 所以他才害怕。 在许许多多的深夜里,他从噩梦中惊醒,大汗淋漓。他梦见崔梅恩原谅了赛缪尔,再度挽起他的手,将自己抛在一边。 光是想象那种画面,塞德里克就害怕得仿佛被人攥住了心脏。 是以,在听见赛缪尔用讨好的软弱的语气问出这个问题时,他并没有立刻冲进去阻止,而是慢慢地蹲在门后,仿佛一只紧张兮兮的大狗。 大狗蜷在墙角,竖起耳朵,偷听着主人说话——她正在决定是否把他赶出家门,接回被自己送走的上一只宠物。 #### “这么说,我后面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崔梅恩揪他的脸,“这下放心了?我说过,我从不轻率地做决定。一旦我决心去做什么,就绝不会后悔。我已经决定选你了,就不会再回头了。” 她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拍拍他的脸颊:“天,你应该早点和我说的,我们不是说好的,有任何问题都要说出来好好沟通吗?你怕成这样,居然都不和我说一句。下次不许这样了,乖啊?” 她坦率大方地注视着他的眼睛。 漆黑的、灵动的、生机勃勃的、崔梅恩的眼睛。崔梅恩这个人,出身普通农家,长相也算不上多么出色,却拥有一个澄澈又真挚的灵魂。只有最亲密的人,才能被她毫无保留地照亮。 “嗯,我知道。”塞德里克说,“可我还是嫉妒。” 他搂紧崔梅恩,埋首在她颈窝里,深深地呼气、吸气、呼气、吸气,直到五脏肺腑都盈满了她的气息。崔梅恩无奈地笑了,她也紧紧地回抱住他。 “忘了他吧,我会做得比他好一千倍一万倍。”他贴在崔梅恩的耳边说,“他就是个废物。我不一样,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他们拥抱,接吻,唇齿交缠。她犹如最耀眼炽热的火,只要靠近过一次,就再也无法忘记那灼烧灵魂的温度。 我好像被蛊惑了。塞德里克·梅兰斯迷迷糊糊地想。 #### 崔梅恩的身下拖出长长的血迹,向着地下室黑洞洞的出口爬去。在手指刚刚触摸到地下室出口大门的那一刻,她便被人用力地拽住头发,重新拖回了位于中心的法阵中。 地下室内爆发出一阵快活的哄笑。 崔梅恩蜷缩在地上,急促地喘息着。她的身体上遍布淤青和伤口,一看便知早已重复过不知多少次这种无聊的猫捉老鼠的游戏。 她躺在法阵的中央,法阵的线条自她身下放射而出,周围是一层一层标准的圆环,刻满了复杂的咒文。她就像一困在蛛网中的渺小的虫,不论如何挣扎,都无法挣脱困境。 37. 37.落幕 《她从深渊归来[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看够了吗?”崔梅恩问。 亚瑟原地一激灵,回过神来。不知什么时候,地下室的场景已经消失殆尽,唯有风暴呼啸而过。 风暴声中传来不辨男女的呐喊与哭嚎,尖叫与诅咒。在这些声音之外,隐隐传来低沉而毫无感情的念诵咒文的声音。它们交织成一支疯狂的曲子,时而痛苦,时而哀鸣,永远愤怒,如同卷起滔天巨浪的狂风。 风暴中隐约可见一个瘦弱的身影,年轻的崔梅恩沿着看不见的路向远方狂奔,如同一只受惊的羚羊。 她将跑入一个死胡同,在那里,她会被一群圣殿骑士团团包围、肆意折辱,直到塞德里克·梅兰斯的出现。月光将照亮他金色的头发与绿色的眼睛,那也会是崔梅恩生前见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直到这时,亚瑟才终于明白了这肆虐在崔梅恩灵魂深处的风暴是什么:它是一段从崔梅恩的记忆里剪下来又拼接好的荒诞的戏剧,由某个画面开始,再由某个相同的画面结束,周而复始,永不止息。 它们筑起一座高耸入云的监牢,将崔梅恩的灵魂围困在其中。 “我在问,”崔梅恩向他走近,一步、两步、三步,直到她紧贴在他身前,直到亚瑟能看清她的每一根睫毛,“你看够了吗?” 一把匕首穿透了亚瑟的胸膛——纹路和款式都十分熟悉,与行刑人割断崔梅恩喉咙的那柄别无二致——他向后倒去,崔梅恩一手用力地摁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匕首再重重地刺下! 匕首穿过身下人的胸膛,血液染红了她的手掌。她拔丨出匕首,再次刺下,如此反复。 剧痛令亚瑟一时无法说话。他倒在地上,愣愣地注视着崔梅恩。快意与仇恨在她脸上来回登场,使得她面容扭曲、状若疯狂。她大笑出声,俯下身来凝视着他的眼睛,轻声道:“塞德里克,你看够了吗?” 这不是亚瑟刚刚看见过的二十年前的崔梅恩,而是他十分熟悉的二十年后的崔梅恩。她显而易见的变得憔悴,曾经如小鹿般灵动清澈的眼睛也变得死气沉沉。 于是亚瑟此时才明白,不论是她身着鲜艳的橘红色骑装将他压在身下时也好,还是她状似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时也罢,他从未曾踏足过她的内心半分。 在他们第一次相遇之间,崔梅恩便已燃烧殆尽。他被她释放的光与热吸引,直到走近了却才发现,他所能触摸到的,不过只有一点残余的灰烬。 即使没有看到后续的故事,他也已经从已知的事件里推测出了后面将要发生的事:梅兰斯家族圆满地完成了献祭仪式,召唤出了魔鬼。也许是仪式中出现了什么纰漏,因此魔鬼选择了崔梅恩作为缔结契约的对象。 按照时间来看,梅兰斯家族的覆灭,也就是在这次召唤事件前后。也许是仪式出现的问题导致所有参与者被反噬,也许是崔梅恩指示作为契约者的魔鬼杀死了剩下的人,不管怎样,最终的结果就是:地下室里只有崔梅恩一个人活了下来。 ——原来她是这样与魔鬼缔结契约的。 亚瑟的嘴唇颤抖着,想要开口说什么,眼泪却比话语更快地涌了出来。 崔梅恩没有再进行下一步动作,尽管她依旧举着匕首。她低下头,困惑地凝视着亚瑟的脸。 她长长的黑色卷发落在亚瑟的脸侧,仿佛一捧黑色的瀑布,将他们二人与风暴肆虐的世界隔开。 亚瑟想,他似乎总是从这个角度看她——不同于以往的青涩懵懂、意乱情迷,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那双黑眼睛里激烈的恨意。 他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要刻意接近他,终于弄明白她为什么对他忽冷忽热:她太恨塞德里克,为此不惜利用一切来伤害他。亚瑟·梅兰斯不过是崔梅恩报复丈夫的工具之一,她引诱他,不是因为她喜爱他,不是因为她需要一位年轻的伴侣,仅仅只是因为他是塞德里克·梅兰斯的儿子。 亚瑟小心翼翼地将手臂环过崔梅恩的肩膀,将她抱在怀中。他的手微微发抖,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落在崔梅恩的发丝上。他像个孩子那样哭着,上气不接下气,不太体面,很是狼狈。 他说:“……对不起……” 在筑成崔梅恩过往的悲剧中,亚瑟没有参与过一分一毫的戏份,他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道歉。为她悲惨的命运,还是为她屡屡被辜负的真心?为她戛然而止的短暂的一生,还是肆意凌辱折断她的所谓爱人? 亚瑟绝望地想,他出生得太晚了。 他深爱的人,他最想保护的人,在他降临到这个世界上之前便已死去了。 他想将那群欺侮崔梅恩的骑士打个落花流水,再帅气地带着她离开那个窄小的巷子;他想在她逃离梅兰斯封地时站在她的身侧,护送她远走高飞;他想闯入那个昏暗的地下室,在第一个伤口出现在她身上之前砍翻所有信徒,解开困住她的锁链,抱起她离开那片可憎的土地…… 亚瑟最想要在赛缪尔和塞德里克之前遇见她。崔梅恩也许会爱上他,也许不会,她会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人生,也许会有小小的波折,但理应是顺遂又精彩的一生。 如果她没有选择他,他便会偶尔去偷偷看她一眼,直到她快快乐乐地活过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最终在一个暖洋洋的午后睡上一觉,不再醒来。 那是他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崔梅恩不会再重来的一生。 亚瑟哭了许久,才发现崔梅恩并没有再对他刺下匕首。凄厉的风暴声在不知不觉中小了下去,亚瑟慢慢地放开了崔梅恩,离她远了一些,只见崔梅恩静静地注视着他,如同注视一张新奇的画。 她说:“你不是塞德里克。你是谁?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叫亚瑟。”亚瑟说,“我来带你离开。” 此时在他们的身后,年轻的“崔梅恩”正携着塞德里克的手举行婚礼。教堂里铺满阳光,每个人都在鼓掌和欢呼。 年轻的新娘露出幸福的微笑,挽着新郎的手,靠着他的身躯。阳光穿过教堂彩色的玻璃落在他们身上,晕开一片极为漂亮的五彩光芒。 光芒闪烁、旋转、抽搐、抖动,教堂内两名新人的脸也忽明忽暗,诡异万分。 崔梅恩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对热情拥吻的新人,出神地问:“离开这儿,去哪里呢?” 亚瑟走上去,从身后抱住崔梅恩,遮住了她的眼睛。他还年轻,但身量已经长开,双臂一展,便把 38. 38.赛缪尔·卡伊(三) 《她从深渊归来[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魔鬼在一旁发出夸张的被恶心到的声音,而赛缪尔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拥抱在一起。 他表现得如此平静,就连紫色的眼珠也没有转动一下。 拥抱许久后,亚瑟才放开了崔梅恩。他的耳朵有些发红,漂亮的绿色眼睛亮晶晶的,看起来就像一只刚刚得到了肉骨头的小狗。 崔梅恩扶着他的手从床上爬了下来,她到了这时才发现漆黑的屋子里还站着另外两个大活人。她的视线飞快地掠过赛缪尔,停在魔鬼的脸上。 “有没有哪位能告诉我一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问道。 魔鬼耸耸肩:“说来话长。” #### 赛缪尔留在房内,负责解除黑暗结界。等他下楼时,发现楼下很是热闹,便俯身向下看去。 厨房里飘来令人食指大动的香气,自称艾德的少年叼着一片煎培根动作敏捷地蹿出厨房,仍免不了被紧随其后的土豆砸中脑袋。 他捡起土豆不满地挥舞着,嘴里嚷嚷着你给我记住之类的话。崔梅恩坐在餐桌边,一边喝牛奶,一边翻着一本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书。 没过一会儿,亚瑟端着平底锅从厨房内走了出来。他将煎得恰到好处的培根和微微晃动的鸡蛋倒进崔梅恩的餐盘内,又夹来两块烤得边缘焦脆的面包。 “你要苹果酱还是柳橙酱?”亚瑟一边说,一边眼疾手快地夺过艾德手里装着柳橙酱的玻璃罐——后者正准备把这罐柳橙酱整个倒在培根上——放在崔梅恩的手边。 “都要,我饿了。”崔梅恩咬了一大口培根,一脸满足,“家里还有奶油吗?” “有,我去拿。”亚瑟回答道。 他们对彼此的生活习惯无比熟悉,一看就知道已经在一起生活了许久。 赛缪尔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生活。 从前跟崔梅恩在一起时,他还是一个普通的见习骑士,吃住都在圣殿;崔梅恩家住郊区,距离首都太远,自然也从未邀请过他住一晚。哪怕是休假的时候贴在一起,也多是在某个小旅馆中腻歪。 就像所有热恋期的小情侣一样,他们当然畅想过未来。崔梅恩想要建一栋两层的小屋,屋外是一片花田;赛缪尔想象他们两个人手挽手去逛镇上的集市,买了满满当当的食材回家,天色渐沉,风把花香送来,再坏心眼地撩起崔梅恩的头发。 这些都只是想象。他从没有和她一起生活过。 赛缪尔的手不知不觉地越握越紧,质地坚硬的木质栏杆从他的手掌下蔓延开细细的裂缝。几缕散落的黑发划过颊边,遮住了他溢满阴霾的紫色眼睛。 #### 崔梅恩饿得不轻。等她风卷残云地消灭了一大盘早餐后,才心满意足地擦擦嘴,坐下来听几人说今早发生的事。 魔鬼和亚瑟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完,她点点头,对走下楼来的赛缪尔说:“还没谢过卡伊骑士长。只是我想不明白,您怎么会恰好就出现在我家呢?” 赛缪尔说:“您之前同我说过关于深渊教派的事,我这几天做了些调查,有了些眉目,想请您商量一二,就直接来拜访您了。没想到刚好碰巧,撞上您生病。” 崔梅恩挑了挑眉。她从沙发上直起身,对赛缪尔说:“事不宜迟,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商量吧。您看就在我家客厅合适吗?” 根据亚瑟和魔鬼的说法,她这头刚晕过去,那头赛缪尔就闪亮登场,世上没这么巧的事。如果他是临时编了理由搪塞她,那么若是无事可商量,他的谎言立马就会被戳穿,聪明人应该会再编个类似“今日您身体不适改日再议”之类的说辞——未曾想,赛缪尔立刻诚恳地答道:“有部分内容尚且属于保密资料,我希望能与您单独详谈。” 亚瑟的视线扎在他的身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敌意。魔鬼则趁他不注意大吃柳橙酱。用来抹果酱的刀子在他的手中上下翩飞,转出一片绚烂的刀花,明明只是把并不锋利的餐刀,却让人毫不怀疑他能用它扎透一个人的眼窝。 餐厅内的气氛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塞缪尔仿佛根本没察觉到身旁二人的视线一般,他用紫色的眼睛专注地凝视着崔梅恩,柔和静美的面孔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 沉默五秒后,崔梅恩站起身,对他说:“请您跟我到书房来。” “等——” 亚瑟急急地开口,然而崔梅恩立刻打断了他。 “正好我也有事想要问问卡伊骑士长,”她挥挥手,“亚瑟,艾德,你们在外边等我,顺便记得把厨房和餐厅收拾干净。” #### 书房的门甫一关上,赛缪尔便握住崔梅恩的肩膀,将她重重地抵在门板上。他的呼吸急切地拂来,却在堪堪距离她只有一丁点距离时停下了。 他们靠得那么近,近到赛缪尔的嘴唇已经贴在了崔梅恩的唇边。只要他们任何一个人稍微往前凑一凑,便能完成这个吻。 “停。” 崔梅恩举起一只手,放在赛缪尔的胸前。 赛缪尔便乖乖地不动了。抵在门板上的那只手紧紧地握成拳,好半天后才慢慢松开,却没有后退半步。 他贴在崔梅恩的唇边低语,睫毛轻颤,语气里竟有些撒娇般的委屈:“你骗了我。” “我骗你什么了?”崔梅恩平静地注视着他的眼睛,问道。 她的眼神里没有半分波澜,就好像那天她在五月节庆典上见到他时一样——崔梅恩表现得好像他真的只是一个陌生人,对他没有半分感情。 遑论爱意,就连哪怕一丁点的恨意都没有,就好像赛缪尔从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中过一般。 她那么激烈地爱塞德里克,那么激烈地恨塞德里克。她爱到为了他而死,恨到为了他而活。她就从没有如此爱过赛缪尔,也没有如此恨过赛缪尔。 她说过他爱他,却能够毫不留恋地轻飘飘地放弃他;她理应是恨他的,却从未做出过任何饱含恨意的举动,她好像就只是……单纯地放下他了。 赛缪尔感到自己的嗓子有些发干,仿佛嗓子眼里堵了一团棉花,把他想要说出口的话语噎得不上不下。 他沉默了好长一阵,说道:“……你和我说你只是长得像她。” “卡伊骑士长,您这就是冤枉人了。”崔梅恩扯出一个客套的笑容,“您自己一上来就说我长得像塞德里克的前妻,怎么就成了我骗您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您还是喜欢把自己的错误赖在别人身上,一点长进都没有。” 她的话里带了些恼人的小刺,这反倒让赛缪尔空落落的心安稳了一些——看,她装出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事实上并不能完全 39. 39.复活 《她从深渊归来[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谈完正事送走赛缪尔后,崔梅恩打开门,把就差贴在门板上偷听的两个人(准确来说,是一人一魔鬼)拎进屋内。 亚瑟和魔鬼在梅兰斯封地时极不对付,面对赛缪尔时倒莫名其妙地同仇敌忾了起来。 “他跟你说了些什么?”亚瑟抢先开口问道。 “我不喜欢他,他身上有种令人不舒服的味道,”魔鬼一边刮着玻璃罐里剩余的柳橙酱,一边点评道,“比我旁边这个圣殿骑士要恶心多了。” 亚瑟瞪了他一眼。 赶在他俩又一次互殴起来前,崔梅恩从中间走了过去,把他俩一边一个推开。她把自己扔进沙发里,回忆了一番方才与赛缪尔交谈的内容:“他告诉我,他根据我提供的资料进行了调查,查出这些年深渊教派在全国各地迅速发展,甚至其中心据点很可能就在首都,他希望与我合作。” “骗子。”亚瑟一针见血地指出,“如果真是这样,他应该直接上报圣殿,怎么可能随便找一个外人进行所谓的合作?” 崔梅恩说:“他说这是因为圣殿本身就有被渗透的痕迹,他不想打草惊蛇。” 魔鬼像只小鹿那样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往沙发扶手上一跳,又像只长条的猫那样大喇喇地把自己摊开在崔梅恩膝头。 他眨着金色的眼睛问:“那为什么是你?他可是你们人类的圣殿骑士长,不可能没有自己的人脉。我的契约者,恕我直言,你在外人眼里就是个玩弄权术的小人,既没有实力,也没有权柄,他干嘛非得找你不可?” 这个动作魔鬼在她面前做过千百次,崔梅恩便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摸他的头发,又顺手蹭蹭他光滑的脸颊。 她一边像揉猫咪或是揉面团那样揉弄着魔鬼,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赛缪尔看出了我与魔鬼签订过契约。” 亚瑟皱了皱眉。 “他怎么看出来的?”他用手指抵住下巴,思索道,“你现在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人,没有任何被深渊浸染的痕迹,不然也不可能这么久都没被人认出来……” 崔梅恩说:“大概是因为他知道,‘崔梅恩’早就死了吧。不知道是谁主动在他面前承认了自己魔鬼的身份,再联想到他跟在我身边,赛缪尔应该很容易就能推测出我是如何复活的。” 魔鬼听出她在嘲讽自己,不满地咬了咬她的手指。 亚瑟则抬起脸,惊愕地看着她。 崔梅恩读懂了她眼睛里的疑问。她用手指绕着魔鬼的头发玩,大大方方地说:“毕竟我跟赛缪尔以前很亲密——你不是之前在我的记忆里见过了?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亚瑟的脸莫名的发烧。 崔梅恩自苏醒以后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他还以为她根本不会记得在梦境里发生的事——不会记得他曾经窥探过她的过往,又同他一起返回了现实世界。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人戳穿心事的小孩那般窘迫。 崔梅恩没理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世界上只有深渊魔法能让死人短暂地复活,他猜出来倒也不难。他要求我跟他合作,找出深渊教派在首都的据点,倒是给我开了个极其具有诱惑力的条件。” “什么条件?”回过神来的亚瑟问。 崔梅恩的把自己的手指从魔鬼嘴里抽出来,手指上一圈鲜红的牙印。她说:“他许诺可以真正地复活我。” 魔法并非万能。 在古老的歌谣或是市井流行的冒险者故事中,魔法能够沟通亡灵、复活逝者、乃至令人永生不死、永葆青春——这当然只是人们对魔法的美好幻想。 事实上,魔法是一门更接近于数学的学科:无数代魔法师与学徒前赴后继地实验、整理与总结,才得以摸到一点魔法的门槛。 就像往公式里代入数字从而获得结果一般,使用正确的施法材料、输入对应质量的魔力,才能获得理想的结果:那么,怎样的材料,才足够换回一个人类的肉丨体与灵魂呢? 这是一个在哲学中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在魔法里也是一样。古往今来,不是没有魔法师尝试进行相关的研究,结果要么碌碌半生,要么落得疯癫的下场。死亡是人类世界中为数不多的公平之一,它终将平等地降临在每个人的头顶。 虽然同样被称作“魔法”,深渊魔法却与人类的魔法大相径庭。 深渊造物使用魔法,如同人类呼吸那样自然。婴儿从诞生在时间的那一刻起就会呼吸,却无法为他人讲解自己是如何做到的。再加之深渊始终是一片充斥着混沌与厮杀的世界,从未有过人类踏足,有关深渊魔法的研究至今仍有大片大片的空白。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深渊魔法能够轻松达到许多人类魔法难以企及的领域,就像鸟儿天生便会飞翔而人类无法做到一般。 许多魔鬼契约者就是因此投入了深渊的怀抱:他们内心有着太强烈的渴望,为此甘愿付出自己的灵魂。作为回报,魔鬼实现了他们的愿望。 然而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妻子乞求横死的丈夫回到自己身边,于是一具腐烂的尸体敲响了房屋的大门;骄矜的骑士希望自己此生都如同二十岁一般强壮而勇猛,于是他在许下愿望的第二天死于非命;正值盛年的国王期望能够长生不死,于是他最终衰老如烂泥,被子孙囚禁于暗室,日夜被病痛与悔恨所折磨……生死是世间最永恒的规律之一,妄图触碰的凡人往往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而按照魔鬼的说法,他被召唤出来以后很是无聊,当时崔梅恩的灵魂也并未完全离体,便被他摁回了肉丨体之中。崔梅恩拖着残破的肉丨体与魔鬼缔结了契约,随后魔鬼为她制造了一具新的身体,再将她的灵魂塞进了新的肉丨体之中。 以上这一趟流程,与其说是“复活”,不如说只是为崔梅恩的灵魂提供了一个短暂的新居。这具新居将同时承受深渊的腐蚀与来自人类世界的排异反应,寿命极短,即使依靠魔鬼与亚瑟的“平衡”,也最多不过支撑十数年。 到时候如果崔梅恩的愿望还没有实现,或许她可以等待魔鬼再花费上许多时间制造一具肉丨体,或许可以选择以灵魂的状态继续游荡在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