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便是渡海》 1 第 1 章 一辆黑色奥迪缓缓停在一处老宅前。 这是在江南的一处深巷里,老宅已经傲雪风霜几百年。宅子很深,像从前王府的后花园。园子里错综复杂的小径,一路都开满了春天的花。穿过一道又一道门,长长的走廊,往深里去,才到了老爷子住的嘉苑。 今儿是林老先生的八十大寿。 正是夜深人静,园子里却格外热闹。有女人和孩童的笑声,八角翠亭的灯笼照着两边的的湖面,有小男孩一个人站在那儿在扔石头,怎么都扔不好。 只听不远处有人淡声道:“嘉一,水漂不是这么打的。” 小男孩头一抬,惊喜至极,忙起身跑过去,眼看着撞在来人的怀里,笑嘻嘻的喊着:“二叔,你可来了。” 这一声响动,惊着翠亭的一堆人。 有女人声,扬起嗓子笑道:“这老爷子左盼右盼,今晚心不在焉的,说两句就提到老二,总算等到你来了。” 林净宁抱起嘉一,走到亭前放下。 面前的这一堆人里,都是父母兄弟和姑嫂,自家人没有了平日的客套,说话也随意了些,不像在外面见人说三分,刚问侯两句,又热闹起来。 大哥林之和道:“怎么今天这么晚?” 林净宁抬了抬手腕,已经九点。 老爷子拿起手里的拐杖轻轻着了下地:“还以为你忙着自己那公司都快把我这糟老头子忘了。” “怎么会呢。”林净宁笑着说,“要不一会儿,孙儿自罚三杯?” “三杯可不行,爷爷别舍不得酒啊。” 说这话的是大嫂周樱,看着他风尘仆仆赶来的样子,还是会忍不住调侃两句,接着又拉扯着话回正题,一两句就引得众人注意。 “你这张嘴啊,幸亏我们嘉一没有遗传到。”林母说。 林之和笑着说:“那还不是托我的福。” 众人都乐了。 周樱掐了一把丈夫的胳膊,说:“爷爷和爸妈都在这,别没脸没皮的啊,缺点都够一大箩筐装了。” 这话把嘉一逗笑了。 “孩子都笑话你们俩,有什么事回去再说。”林母温柔道,“今晚给老爷子好好过个生日,净宁难得回来一趟。” 林父此时发话:“好了,入席吧。”。 嘉一摇着林净宁的手,要他抱。 老爷子身旁的小姑慢慢移开目光,道:“我看净宁啊,该给老爷子讨个孙媳妇了,瞧瞧嘉一多喜欢他。” 提起这事,老爷子起身的动作一顿:“今年三十一了?” 林母:“过了年三十二。” 老爷子点点头,没说话,被女儿扶着往外走,沿着八角亭的木地板,他们在身后跟着,走得很慢。 周樱看向林净宁,正要说什么话,给林之和抢先一句:“知道你要说什么,别乱点鸳鸯谱。” “我还没说话呢。”周樱气道。 林净宁笑:“大嫂,您饶了我吧。” 周樱冷哼一声,从林净宁怀里抱过嘉一,一句话也没再说,往前走了去。渐渐地,就剩他们兄弟俩走在最后。 等四周都安静了,林之和道:“公司最近怎么样?” 林净宁一手插在裤兜,目光从远处落向脚边波光粼粼的湖面,静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遇到点麻烦。” “严重吗?” “还行。” “需不需要我打声招呼?” 林净宁笑:“我办的来。” 林之和叹了口气,道:“当初爸选了那么多条路你偏是不走,非要自己出去闯个名堂,你这性格又倔的很,出了事一声不吭,好在这几年走顺了些,就是吃了不少苦,不过我看今天爸对你态度温和多了。” 林净宁没说话。 “还有个小道消息。”林之和说。 “什么?” “我听周樱说,最近妈在给你挑对象,今晚小姑说的不是话里有话吗,估摸着爷爷也有盘算,可能很快会叫你谈话。” 林净宁低了低头。 “他们年纪大了,你也不小了,别老对着干。”林之和说,“该听的话,就算心里不愿意,面上也要过得去,别让他们太难堪。” 林净宁“嗯”了一声。 他偏头问林之和:“带烟了吗?” “我最近戒烟。” 林净宁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林净宁:“你要能戒,门口那辆车送你。” “我想要你那辆保时捷。” 林净宁“呦”了一句:“胃口挺大。” “商人都唯利是图。” “你要是输了呢?” “随便你讲。” 林净宁笑了笑:“别到时候嫂子拿你是问,我可不敢。” 兄弟俩说了几句,又回到了人群里。一大家子人坐在圆桌前,桌上摆着丰盛的晚宴,都有他们爱吃的菜,老爷子特意吩咐开了瓶五十年的佳酿。嘉一在周樱的轻哄声里,奶声奶气的唱起了生日歌,大家都笑的合不拢嘴。 灯笼高照,宴席结束已经是深夜。 要是搁在二十年前,林家为了老爷子的生辰总是会大办一场,南北有头有脸的人物大都会来问候一场。那时候他们还在大院里住,后来老爷子退了,林父从商,生意迁至南方。两个儿子,一个继承家业,一个自己创业。 为此林净宁便和父亲林淮闹掰了。 有好几年的时间,父子俩见面没说过话,后来还是老爷子出面,林淮却还是那个脾气,看着林净宁一个人白手起家,嘴硬心软,也是于心不忍,索性由了他去。作为父亲,暗地里也嘱咐过林之和:“那小子有什么难处,你多帮衬。” 林之和笑:“妈早吩咐了,净宁和您一个脾气。” 短短几年倏然而过,林净宁做的也是风生水起,只是至今甚少有人知道,他是林淮的儿子。他的性子家里人也都清楚,很多大事便也就由着他去。倒是这婚事,林母放心不下。 宴席很快散去,周樱拉着林母在说什么。 林净宁抽闲走了出来,一边走向八角亭,一边看手机,江秘书发了明日安排过来。他皱了皱眉头,余光里,嘉一跑过来。 “二叔,你在这干吗?” 林净宁收了手机。 嘉一又问:“你为什么要把手放在裤兜里呢?” 小孩子问的很认真,林净宁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动作,也认真的想了想,慢慢弯下腰,揉了揉嘉一的头发,说:“因为不知道手往哪儿放。” 嘉一疑惑了。 手不就是放两边吗?! 林净宁问:“你爸妈呢?” 话音刚落,林之和从不远处走了过来。 “正找你呢。”林之和叫过嘉一去找周樱,才道,“妈好像有事和你说,刚才饭桌上当大家伙的面有些不太方便。” 林净宁站直了。 “记得扬州温府吗?” 林净宁默了片刻。 “刚顺耳听了一嘴,八成要给你说亲事。著名学者大教授的女儿,老爷子很是满意。”林之和说,“你先有个心理准备,省的一会儿跟妈吵起来。” 林净宁:“哪敢。” “知道就行,快过去吧。” 林净宁嘴角淡笑,经过的时候停了一下脚步,看着林之和,说:“有空带嘉一来宜城,别老去什么春令营。” “那去宜城做什么?” 林净宁径直朝前走去,头也不回道:“教你儿子打水漂。” 林之和:“…………” 看着林净宁去了主宅方向,林之和神色微微松弛,手机这时候响起来,周樱问他找到净宁了吗,林之和一愣,抬头朝四周一看,林净宁绕过主宅,已经从后院离开了。林之和无奈,还得自己给他收拾烂摊子。 春风拂槛露华浓,十一点的钟声敲响。 南方的天气总是潮湿的,即使在春天的深夜,有微风轻晃,一路上的樱花绕着眼,静僻的街道行人渐少,匆匆忙忙。 去往机场的路车很少,时而有飞机划过。 林净宁看向车窗外明明暗暗的夜,从身侧后座的烟盒里摸出一支烟,轻轻点燃,火星倏然亮起来,又慢慢熄灭。他吸了一口,火光一明一灭,缓缓在暗夜里沉浮。 他轻摇下窗,夹着烟的手半搭在窗上。 呼啸而过的风急了些,却依然带着轻柔,两边的路灯温暖明亮。林净宁弹了弹烟灰,慢慢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已经到了机场。 凌晨的夜,候机室里也有些寒意。距离登机还有一个小时,林净宁随意找了一处地方坐着,手里拿了份报纸。 他百无聊赖的看了几眼,目光随意一抬。 十米开外的机场书店有人吵嚷声大了一些,似乎在讨价还价。随后几个人走了出来,有一道女声夹杂在说话声里,似乎在打电话。 林净宁低下头,却听清了。 —— “这的书简直太贵了,都不打折,我说温渝,你欠我一顿大餐啊,为了给你买伍尔夫的书,我都把机场的书店跑遍了才找到。” 提到伍尔夫,林净宁目光一顿。 兴许是打电话的人不小心按到了免提,电话那边的人在说话,像这潮湿的南方天,声音清澈明朗,只是笑笑说:“那我告诉你一个好玩的算是赔罪。” “什么好玩的?” “《虹猫蓝兔七侠传》看过吧,你知道这个动画片的文学顾问是谁吗?我不说你绝对不知道。”女生故意沉默了几秒,才悠然道,“就是写了那篇著名的作品,《活着》的作者,余华。” 听到这,林净宁倏然一笑。 2 第 2 章 听到这,林净宁倏然一笑。 他随意合上报纸,眼角一抬,耳边那道声音已经不见了,随处是漫步的行人,一个个闲时信步,或作匆忙。 机场的登机提示时而响起,更衬得这夜寂静。 从嘉兴到宜城得飞两个小时,林净宁小睡了一会儿,再醒来还是万米高空,飞机微小晃动,彼时的客舱有些吵嚷。广播说遇到气流会有颠簸,随后便是英语播报Ladies and gentlemen 。大概过了一会儿才一切正常,宜城已经快到了。 江秘书早就候在外面。 宜城的天气温热,林净宁刚出舱便脱掉了西装外套。机场外江秘书走过来,自然的将外套接了过去,表情有种松了口气的样子。 林净宁目光审视。 江桥讪讪扯了扯嘴角:“嘉兴那边的电话,是您大哥。” 林净宁不急不徐道:“说什么了?” “他说……”江桥咽了下嗓子,“您惹的烂摊子您自己收拾。” 林净宁笑了。 这通电话意味着什么他心里清楚,不辞而别就离开,自然是不愿意听那些家长里短,林之和的解围,这回怕是没什么用。要不了几天,温家的事便会摊开来讲,老爷子默许的事儿,他躲不了。 林净宁:“江桥。” 被叫的人有些愣怔,通常来说林净宁都会叫他江秘书,很少这么正经叫名字,这样的情况必然有事发生,江桥站直了。 林净宁道:“我是不是该结婚了?” 江桥有点意外会是这个问题。 这么多年来,林净宁从来没有靠过家里老爷子,走到如今这步都是他自己打拼出来的,他的性子也不会由着林家说了算。现在却忽然提起这个,不好说是什么缘故。 江桥想了想说:“老板,咱先回吧。” 林净宁笑的淡薄:“走吧。” 机场外面此刻多了些出租车,一辆又一辆缓缓开过来,停下,拉上客人远去,像总在停留与别离的人生,擦肩而过的瞬间,你永远不知道别人的生活,也许各有各辛苦。 这个点好几趟飞机落地,出来了不少人。 机场内外吵吵嚷嚷,比起刚才午夜的冷清,多了些人情味。接送口有人举着牌子喊,围的密实,这种时刻欣喜总多一些。 有人喊了一声:“温渝———” 声音清冽,中气十足。 温渝从人群里踮起脚,四处去瞧。她一米六五,今天穿的平底帆布鞋,但在男女身高比例都超过平均数的宜城,往哪一站,都像是矮了一头。 身后被人一拍,温渝缩了一下脖。 李湘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她:“我这么青春貌美,站在人群里那是一眼就瞧得见的,你这什么眼神啊。” 温渝笑嘻嘻的接过行李箱:“奴才的错,您受累了。” 李湘眉眼一挑,纤手一抬。温渝见状赶紧递上腕子,李湘将手放在上面,左手假装拿着手帕,擦了擦嘴角,挺直了背,倒演上了。 两人走出机场,迎面一阵暖风。 李湘:“哎呦,我的妆都花了。” 温渝歪头:“要不一会儿带您去吃点夜宵?” 李湘兰花指点在眼角一侧,妖娆着放慢声音,腔调像是一点一点从嗓子里挤出来的,道:“大晚上的,不太好吧?最近一直减肥呢。” 温渝有点不忍直视。 “小瑜子,车来了吗?” 温渝差点吐了,直接扭头假装作呕,李湘瞬间不作了,抬手就去拍她背,气的挠她痒痒,温渝一边躲一边闷声笑了起来。凌晨三四点,两个女孩子在机场门口捧腹大笑,毫无形象。 林净宁原来是注意不到这些的。 只是她们笑的太过火,往路边走了些,全然没看到有车开过来。江秘书一个紧急刹车,林净宁眉头紧皱,闭上的眼又睁开。 他隔着窗户看了出去。 她们也吓了一跳,笑意还来不及收起来,瞬间一愣,忙着低头道歉,往路边退开,让车开过去。看着二十五六的年纪,活得像十七岁。 江桥道:“老板,您没事吧?” 林净宁淡淡收回视线:“嗯。” 接着,江桥慢慢开车驶离。 车子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宁静,林净宁没有了睡意,开了一半车窗,目光朝外望去,点了一支烟。 烟雾顺着空气向后飘荡。 温渝笑着笑着咳嗽起来,一副虚惊一场的样子说:“赶紧走吧妖精,大半夜的吹着凉了,还想吃夜宵吗?” 李湘的目光却看着前方,谜似的道:“刚才那车看见了吗?” 温渝:“怎么了?” 她拉着行李箱去拦出租车,回过头,李湘还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八卦道:“宜城那个车牌很少见的,车上的人非富即贵。” 温渝耳朵快要起茧:“快没车了。” 直到坐上出租,李湘还在吧嗒吧嗒的讲,温渝打打哈欠,往后一靠,偏过头去,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李湘无聊,非要拉着她说。 温渝:“几点了知道吗?” 李湘是个夜猫子,完全不管白天黑夜,要不也不会坐凌晨的飞机回来,喊她来接,只是嘻嘻哈哈道:“让你过过夜生活嘛。” 温渝却苦不堪言:“明天文学院有讲座,我很忙的。” “又是讲座啊,这回请的谁?” 温渝:“著名文学家张玉河。” 李湘眼睛睁得老大,不敢置信。 像张玉河这样各种文学奖包揽一身却低调至极的大作家,很少接受采访,更别说讲座。能请的动,必是有过人之处。 “骆佳薇请的?”李湘猜道。 温渝点头。 李湘脱口而出“我得个乖乖”,看着温渝,可怜道:“这女人真有本事,跟着她混,你这个小助教早晚有出头之日。人家短短三年就坐上文学院最年轻的副教授这把交椅,背后力量可想而知。她今年三十岁有了吧?真厉害啊。这种女人感情生活一定丰富,真想知道她背后的男人。” 温渝见李湘说的头头是道,忍不住笑。 “你就不好奇吗?”李湘问。 温渝:“又不关我的事。” 李湘:“我倒是好奇。” “你们政治学院最近倒是挺安静的,也没什么事。”温渝说,“你把心思好好放在教学上,老这么八卦不辛苦吗。” 李湘:“辛苦?!我很开心的好吗。” 温渝:“…………” 李湘哼了一声:“你以为妖精白叫的,这不闲着没事吗,我们教授可温柔善良多了,你就好好忙你的吧,温小助教。” 温渝笑,看向窗外。 宜城大学快要到了。 从校门口到教师公寓走着去也得半个小时,下了车吹着春天的风,两个人一路说着,倒也清醒了,温渝一时没了睡意。宜城大学的教师待遇还是不错的,助教都是单间,她在李湘隔壁。李湘爱热闹,喜欢跑她这边来睡。她们俩大一的社团活动认识,一个读的政治学,一个搞创意写作,后来又各自保研,再到现在做了助教,也算一路走来顺风顺水。她们之间各在各的领域开花,没有竞争,李湘性格也外向,做朋友8年,处的很好。 此刻的温渝要准备明天的工作。 她拒绝了李湘要过来睡的提议,催着赶紧去睡,自己则睡意全无,搞起了明天讲座流程对接资料和工作细节,手头里还有一些骆佳薇交给她的论文和教学任务,今年是别想着偷闲了。忙着忙着,天就亮了。 温渝简单洗漱,画了个淡妆。 她的头发不长,整齐束在脑后。今天的讲座比较庄重,温渝穿了件白色衬衫和蓝牛仔裤,细长的身段,着装衬得人很干净。 星期六的大学早晨比较慵懒,时间都慢了。 温渝提前到办公室半个小时,给花花草草浇了水,打扫完卫生,帮骆佳薇倒了杯热茶,刚做完这些,办公室的门就被推开了。 她一抬头,礼貌道:“骆教授早。” 骆佳薇今天的装束和平时不太一样,头发烫了卷,打在腰间,穿着淡蓝的及膝裙,风情万种又不失典雅,手里拎的包也是今年GUCCI新款,全身上下的名头低调而尊贵。 “你到的总是比我早。”骆佳薇温婉一笑,“讲座资料准备好了吗?” 温渝从自己的办公桌上拿起一份文件,递了过去,道:“按照要求都写进去了,您看看还有哪里需要改的。” 骆佳薇接过资料,并没有看的意思,只是说:“你做事我放心。” 温渝淡淡笑了笑。 骆佳薇道:“还有半个小时,你去看看会场有什么要完整的,今天的讲座非常重要,别疏忽了什么,要不再搞个下一场,我就不好向院长申请了。” “好的。” 说的清楚点,温渝的工作就像跑腿,忙着别人的事,像居委会大妈,没有一刻做的事情是自己的。如果不是因为热爱创意写作,大抵早回扬州老家去了。但她也心甘如怡。在教学和努力上,她是很尊重骆佳薇的。 会场的布置一切正常,有学生慢慢入场。 温渝让学生会放着轻音乐,维持会场秩序,座位都坐不下了,很多学生都在后面站着。她也站在最角落的地方,等着骆佳薇和张玉河从门口进来,顿时掌声雷动,说话声消失,周围慢慢变得安静。 这样的访谈式讲座,她听过很多。 今天也来了一些圈内的文化人,都低调的坐在下面。温渝扫视了全场一眼,目光放在墙上铅笔绘画的骆佳薇与张玉河对话的海报上。年逾五十的文学家,面对文字低调的近乎谦卑。听说最近有一本书马上写完,很多文化公司想要去谈,但都被拒之门外,见一面也很难,想必今天场下坐了不少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人。 讲座持续了两个半小时,无一人离席。 骆佳薇的言谈举止深受赞赏,在面对张玉河的时候,很是谦虚。虽然很多文字都是温渝准备的,但骆佳薇娴熟的厉害,游刃有余。一个年轻美貌的成熟女人,大抵没有人不喜欢。 讲座结束,张玉河婉拒酒席便离去。 骆佳薇追了上去,言辞恳切道:“张老师,时间已经不早了,还是用过午饭再走吧,我已经让人准备好了。” 张玉河笑笑,说有机会再说吧。 迎面开过来一辆黑色大众辉腾,驾驶座的人下来,与张玉河握手笑道:“张老师,林总派我来接您。” 骆佳薇有些一愣:“江桥?” 江桥打开后座请张玉河上车,关上车门,这才抬头,有些意外,但还是非常客气的喊了一声:“骆小姐。” 这一声骆小姐,听的骆佳薇一怔。 有多久没有听过这个称呼,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又像是发生在昨天,看着汽车远去,那一瞬间只觉得心里空荡荡。 温渝站在不远处,迟疑的走近。 她看着骆佳薇失魂落魄的样子,慢慢停在旁边,轻声道:“教授,您的手机。”大多数时候,她都愿意喊教授。 骆佳薇这才回神,问她:“你中午有什么事吗?” 温渝:“没什么事。” “今天的讲座细节都录了吧?” “录好了。” “你整理一份电子版,晚上交给我。”骆佳薇慢慢收回目光道,“就在办公室弄吧,有什么事情我好方便叫你。” 温渝:“好的。” 大众辉腾今年三月刚宣布停产,车主的身份不言而喻。况且能大摇大摆开进宜城大学的社会车辆,也是不容小觑。张玉河这么肯给面子,就算答应骆佳薇做讲座,一顿饭的时间也是不愿给,看来其中也似乎并不都是顺水人情。 那个下午,温渝一口水都没喝过。 讲座内容又长又密,录音的地方有些听不清。现在大多人办讲座都弄PPT,张玉河就靠一张嘴,说的比书上的还好,温渝忍不住赞叹文学家就是文学家。 她昨夜一晚没睡,弄到傍晚,全靠咖啡续命。 骆佳薇早已经下班,让她将电子版发到邮箱。温渝一边打哈欠一边写,还有半个小时的篇幅,担心办公室里困得睡过去,索性拿起电脑去了教学楼下,找了个长椅,盘腿坐着,将笔记本电脑放在腿上,一边听一边敲打改动,哈欠打的眼泪一直流。 李湘电话过来,她都顾不得。 宜城的天气总归来说比较温和,但是那一晚隐隐有些凉意,像是随时要下雨的样子。温渝懒得换地方,只想赶紧搞完睡觉。 眼看着要变天了,宜城的街道变得匆忙。 江桥推开门进去的时候,林净宁站在落地窗前抽烟,黑色衬衫松开领口,袖子挽起,一只手夹着烟。 “老板,已经送走了。” 林净宁“嗯”了一声。 江桥犹豫了几分还是道:“今天去宜城大学接张玉河老师,遇见了——骆小姐,这场讲座是她主办的,当时迎面撞上,问候了一声。” 林净宁抽烟的动作一顿。 江桥道:“骆小姐如今是宜城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他很快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低头,目光落在烟灰缸上,拿起烟弹了弹,淡淡问道:“她说什么了?” 江桥摇头:“没说什么。” 林净宁收回目光,看着窗外的高楼,深吸了一口烟,才缓缓开口:“我一会儿要用车,你先回去吧。” 江桥没应声,悄然退去。 林净宁抽完那支烟,捞起沙发上的外套下楼。天上乌云密布,他一时有些烦躁,开车随处溜达,开去了朋友的夜场。那边有几个是知道他底细的,瞧着他游戏人间,看破不说破,周围人只当他开了个公司,低调至极,背景深厚,话也不会乱说,都跟着他那堆狐朋狗友会喊一声“少爷”。林之和稳重中有些正直大义,林净宁则看着气质干净,眉宇间亦正亦邪,多的是少年气玩味样子,却更多隐忍狠厉。 朋友见他来,开玩笑:“寂寞了?” 包间里就他们俩,墙壁外围多固定了几层海绵隔音板,显得厚重沉抑。林净宁坐在角落的沙发里,只是笑道:“你挺消遣。” “我还消遣?逼婚逼到家了都。” 朋友叫杨慎,和林净宁一般大,都是一个大院从小穿开裆裤玩出来的。杨慎在圈子里玩的好,谁见了都给几分薄面。这几年林净宁来宜城发展,杨慎出了不少投资。有人问杨慎,你身边那哥们谁啊? 杨慎的回答是:“少爷。” 能让杨慎叫一声少爷,那可不是谁都能摊上话的。林净宁从前不太喜欢听这称呼,他这些年极力想摆脱林家孙子的名号,就想靠自己做点事。但真到了后来,他才慢慢了解,有些事光凭借能力是做不好的,而他姓林。 见他情绪不太好,杨慎问:“什么事惹着你了?” 林净宁:“没什么事。” 杨慎不以为然:“你这人没什么事就是肯定有事,而且还不是小事,要不想说,就点几瓶好酒搓个麻将,给哥们多放点水。” 林净宁嗤笑:“你怎么和林之和一个样。” “什么样?” 林净宁:“唯利是图。” 杨慎:“我和大哥可不敢比。” 林净宁笑了笑。 杨慎真叫进来几个兄弟搓麻将,有的带着女朋友。认识的会喊林净宁一声林总,见他玩的开也渐渐放松下来。 就那一会会儿,林净宁输了好几万。 他见惯了生意场上道貌岸然推杯换盏,从前有多瞧不上,现在自己却站在风暴的中心,玩的这一套是游刃有余手到擒来,笑意里藏着世故。 林净宁喝了点酒,推了牌面。 “你们玩,输了算我的。”他一向大方。 他揉着额头,有些晕眩。杨慎叫了司机送他回去,路上飘起小雨。林净宁吹了点风,酒意半醒,脑子里有些凌乱,吩咐司机换道。 这一路上高速,开去了宜城大学。 林净宁眯着眼打困,不经意间醒来,车子已经停在校门口。司机不知道该怎么走,又不好开口说话,看着他醒来。 他道:“往里开。” 这种车牌型号的社会车辆,大都是有头有脸,学校一般很少阻拦,通常都是很客气的默默放行。林净宁随意指了方向,车子缓缓停在文学院门口。 地面是干的,这边似乎没下雨。 林净宁在车里坐了一会儿,缓缓推开车门下车。他先是低头点了一支烟,这才抬头看向教学楼方向。耳边一声轻轻的嘤|咛,他目光往下一移。 视线就那样落在温渝身上。 温渝的头发有些微微凌乱,束在脑后,一捋刘海贴着脸颊,她闭着眼睛睡得很沉,枕着电脑,怀里抱着书,就那样躺在长椅上。白色衬衫被压褶皱,黑暗的夜里,路边微弱的路灯下,衬得她那张小脸明净透亮。 林净宁目光深沉,看了一眼。 他转身就要走,脚底有风吹过来,摇椅上的人动了动,更深的蜷缩起来,怀里的手微微松软,垂落在半空,书上的几张纸飞落开来,有一张掉在林净宁脚边。 他皱了皱眉,弯腰捡起来。 借着车里的光,看清了最上一行的署名,写着三个字,骆佳薇。林净宁重新将目光落在温渝身上,有点面熟。 他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掐掉烟。 风似乎更大了,林净宁借着酒意玩味,停了半晌从车里拿过西装外套,三两步轻声走过去,俯腰给她盖上,脸色漠然,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坐上车离开。 司机问:“林总,现在去哪儿?” 林净宁说:“回公司。” 3 第 3 章 温渝醒来是在深夜。 她还躺在教学楼下那张长椅上,风从裤管溜进去,凉的她打哆嗦,头发被吹乱,脸颊都冻红了,怀里的书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脚边,书下压着几张A4纸。只听见有李湘在叫她。 “这都能睡着?你真厉害。” 一天一夜未睡,温渝只觉得全身酸软。 她慢慢睁开眼睛,手撑着长椅坐了起来,看着眼前的人,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目光游移,定在滑落在腿上的西装外套。黑色,袖口的万纽扣价值不菲,西装是意大利品牌。 温渝一时怔愣。 李湘的注意力也落在西装上:“这外套谁的?” 温渝也是一问三不知。 李湘好奇,凑近看了几眼:“不会是哪个学生教授暗恋你吧?这西装看着质量真不错,你瞧瞧这剪裁,挺别致的。” 温渝一头雾水,还是觉得困。 李湘玩笑了几句,扶她起来,两人一同往公寓方向走,忍不住腹诽道:“骆佳薇也真是,这么着急要电子版能干吗?简直就是剥削你。” 空荡的校园路上,时不时还会走过几个学生。 温渝用手揪紧衬衫领口:“现在几点了?” “十二点半。” “我都睡这么久了。” 李湘:“可不是吗,你这么日夜颠倒可不行,熬夜伤身,迟早会反噬,现在得癌症的人那么多,太可怕了。” “日夜颠倒的是你好吗?” 李湘说:“我也想早点睡,睡不着有什么办法。” 温渝:“锻炼身体?” “懒得动。”李湘说,“我明天下午还有两堂监考。” 温渝叹气:“咱俩真是一对难姐难妹。” “我比你强点好吗。” 李湘笑了,“明天星期天,我就不信骆佳薇还要给你找事做,好好睡个觉吧你。” 温渝低了低头。 她闻到西装外套上有淡淡的烟草味道,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再抬头看向路边的树,随风摇晃着,有叶子慢慢落下来,她的目光下垂,又落在怀里的外套上。 李湘眼睛多尖,看了温渝一眼。 “你是不是在想这衣服是谁的啊?” 还真没有。 温渝只是觉得有人平白无故施舍这么昂贵的衣服,自然是没想着让她还回去。不过她心里总有些好奇,倒想知道这人什么样儿。 “这衣服顶咱俩几个月工资了。”她说。 “不是吧?这么贵。” 温渝:“傻了吧妖精。” 李湘确实傻了,也乐了:“可能人家是可怜你一个女孩子露宿街头,要不明天守株待兔,保不齐他还来。” 怎么可能。 李湘说:“要是长得好看也就罢了,万一长的歪瓜裂枣的,那怎么办?” 温渝没说话,她的掌心紧贴着西装,似乎能感受到衣服上的温度,很清淡的味道。她想了想,还是先送到干洗店再说。后来回去也一直没有睡着,直到清晨才又慢慢睡去。这一觉睡到下午两点,太阳照着半边床被。 她洗了个澡,站在阳台吹头发。 李湘今天去监考,她索性无事,简单收拾了一下,换衣服的时候,看到衣柜里那件不太相称的男士西装外套,想起昨夜的事,不由得思绪万千,还是装好衣服出了门。 她打车先去了市区的品牌干洗店。 后来一路闲逛,溜达到宜城百汇街,那是一条艺术人家聚集的街道,在城墙底下,一排排的手艺人摆着小摊,像穿溯回几百年前的民间,有从前老北京城墙下的热闹朴素。周末的百汇街人总是很多,最尽头有一间画展,却门庭冷落。 因为姐姐温寻的关系,温渝喜欢逛画展。 温家就两个女儿,一个学画,一个写文。不过她的成就远远不及温寻,到现在也不过是喜欢寒酸文字,走了条最普通的路,母亲大抵多是瞧不上的。 画展从外面看并不大,里边却别有洞天。 沿着第一幅画往里走,路是曲折的,每一个拐角都挂着画,像是迷宫一样的空间,恰到好处的距离,一点都不拥挤。她在其中一幅水彩画跟前,站了很大一会儿,久到有工作人员过来询问。 “小姐,这幅画还未售出,您现在要买的话可以拿到画家的亲笔签名,这是今天唯一一副春天的画。” 温渝看向署名:孟春林。 工作人员又道:“要不要现在给您装起来?” 她见过温寻作画,用笔和色彩都很大胆,还可以自己制作适合的绘画工具,有的地方是一般画笔描不出来的,温渝说不出哪儿好,也不太会品评,但很切入人心。眼前的这幅画有点异曲同工,要说是温寻的画也不为过,何况温寻喜欢画春天。要不是这人闭关联系不上,现在电话早就打过去问了。 看了半晌,她问:“你们这可以邮寄吗?” “不好意思,画展不负责这些。” 温渝:“装起来吧。” 那时候的温渝并没有意识到,这幅画后来促成了她和林净宁之间的一面之缘,原本该会毫无交集的两个人,多有意思。 她拿到画,不太方便逛街,便回了学校。 百汇街人潮拥挤,车子一般开不进来。城墙下一片吵嚷,城墙上白鸽盘旋飞过。人与人之间擦肩而过,大都悠哉闲逛,只有一人是着急了的,撒开腿就跑,像是在找什么人,脸上写满了挫败。 再一抬头,两只鸽子从百汇街朝市中心飞去。 市中心一栋栋办公楼,一大片的落地窗,都穿着工作装看着电脑一边埋头干活一边期待下班,偶尔会有人注意到窗外有白鸽掠过,再一个晃神的功夫,太阳就落山了。 办公楼里,电梯一直在工作。 江桥这一上午跑上跑下来来回回十几趟,拿着文件去找林净宁签字。林净宁昨天喝了点酒,一直没有睡好,此刻有些头痛。 “老板,要不要去医院?”江桥道。 林净宁:“不要紧。” 看这样子是有点着凉,昨晚喝了酒又吹冷风,回公司的时候外套都不知道丢哪儿去了,江桥第二天早上来的时候,林净宁还穿着昨天的黑色衬衫,一身酒意的睡在室内休息间的床上,皮鞋都没脱。 江桥又道:“刚才有个电话——” 话音未落,门被推开。 林净宁抬头望去。 门口的男人火急火燎,像是地球毁灭了一样,跑的满头是汗,靠着门直喘气,半天说不上一句话。只道是那双眼睛,单纯无害。难怪周樱会说:“你们林家这几个晚辈里头,就春林最善良,其他的,一个个都是扮猪吃老虎的样子。” 这货第一句话就是:“哥,救命。” 林净宁好笑。 江桥刚想说孟春林的事,眼下看来什么都不用了。这老爷子的外孙从来都是个急性子,一刻钟的时间都等不了,心里也跟着笑了笑,倒了茶便带上门出去了。 林净宁站起来,坐到沙发上喝茶。 见他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孟春林皱着眉头:“你都不问问我怎么回事,有你这么当哥的吗?!” 林净宁要笑不笑:“用得着我问?” 孟春林撇撇嘴。 林净宁淡然自若的喝了口茶,说:“这么多年给你收拾烂摊子,没个十件也有二十件,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今天的事真不一样。” 林净宁揉了揉眉头,并没有问,只是道:“你不是在国外吗?昨天老爷子生日都不见你人,还以为学乖了。” 孟春林嘟囔:“你不也半夜走的。” 林净宁:“消息倒挺灵通。” 孟春林:“我妈说的。” 林净宁手指轻敲:“回来多久了?” “一个月——吧。” “姑姑知道你回来吗?”林净宁问。 “我妈知道不得连夜过来砍了我,这点意识我还是有的。再说了她非让我去学什么酒店管理,我哪是弄那事的人。” 林净宁揶揄着笑,轻点了一下头。 “你别笑我。” 林净宁抬眼。 孟春林说:“你不也没走林家铺好的路,我妈说了,这么大个家,就是大哥都没多少话语权,但你有。” 林净宁懒懒往后一靠。 孟春林道:“你没靠林家,我也不想。” 林净宁垂眸,听着这小子说完,嘴角浮上一点笑意。要说林之和没有实权,也只当是给外人说说。要不然就凭周樱的背景和那个脾气,怎么着也不会在林家安分这么多年,自然早让林之和抽身了。再加上这几年又给老爷子添了个重孙,就是林淮,也没什么话说。 “小心大哥听见抽你。”林净宁说。 孟春林:“大哥要在这,早帮我了。” 林净宁从桌上拿起烟盒,抽出一支烟来,也不着急点燃,只是拿在指间,慢慢道:“说吧,什么事?” 孟春林仿佛一块石头落了地。 “我有一幅画卖出去了。” 能卖出去,这是好事。 孟春林一脸懊恼:“今天百汇街有画展,我朋友帮我招呼的,他把画拿错了挂上去,给人买走了。那幅画我想珍藏的,可是现在买家都找不到,我绕着百汇街跑了半天。哥,这方面你神通广大,怎么办呀?” 林净宁顺起打火机,按了两下火。 他点着烟:“就这事?” 孟春林可劲点头。 “宜城这么大,我给你上哪儿找?”林净宁故意道。 孟春林:“哥——” 林净宁笑:“我让江桥试试。” 孟春林差点两行泪飙下来,细看之下眼角都湿了,倒是让林净宁好奇,这小子从小对金钱权力都不怎么执着,是个闲散少爷,很少有上心的事。 “什么画值得你这样?”林净宁问。 这一问孟春林有些不好意思。 林净宁:“人体模特?” 四个字,意蕴分明。 孟春林极力否认,慢吞吞道:“就是一副山水画,灵感来的时候画的,算是我画过最用心的一副,只想珍藏。” 林净宁:“真是这样?” “我哪敢骗你。” 林净宁嗯了一声:“最近什么打算?” “还不知道,先在宜城呆着呗,能躲几天是几天吧,别被我妈找到就行,哥你得替我保密。”孟春林说,“要不真活不下去了。” “别把我拉下水就行。”林净宁说。 “你也怕我妈啊?” 林净宁冷哼一声,想起老爷子生日那天姑姑一句话,就把他的婚姻大事摆在台面上,保不齐这几天林母就和周樱过来拿事了。 “这姑奶奶,我可惹不起。”他说。 孟春林在林净宁那儿待了很久,混了晚饭,后来杨慎过来溜达,叫去了自己的场子玩。林净宁总算清净,回了酒店休息。他在宜城有几处地方,创业那几年成宿熬夜,直接睡到了公司,再后来总是出差,住酒店已经成了习惯。 宜城夜深人静时,总是让人觉得寂寞。 外面人看起来,林净宁似乎没什么嗜好,除了工作就是到处出差,身边一直没有女人。这两年他在宜城发展不错,已经是记者媒体的新贵。 有一次林之和来宜城,说是办事,实则也是替老爷子探个虚实,话是这样说的:“有没有想过回嘉兴?”言外之意很明白。 林净宁当时没有回答。 毕业那年他不愿走仕途,也不屑一顾林淮安排的路,但他终究是林家子孙。像是当年老爷子退了,那些可为不可为的门道,也多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林净宁从小耳濡目染,看得清楚。 林之和曾经问过:“会后悔吗?” 当时他们兄弟俩站在林家祠堂,看着老爷子打下的那些奖章,林净宁沉默了一会儿,道:“哥,我就是想试试能走多远。” 就这一句话,老爷子由他去了。 林之和那天特别感慨,说了句极其符合林家长子身份又稍带书生气的话:“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场,各有浦口,各有归舟,此生便是渡海。” 落地窗外有人放烟花,林净宁倒了杯酒。 酒店房间里冷清寂静,只有电视上在播着足球比赛。江桥发了明天的安排过来,早上要去京阳出差一趟。林净宁抿了口酒,目光沉静。 球赛现场连发进球,主播激动嘴瓢。 那晚CCTV的球赛,全世界有近一小半人在看。周末的宜城大学甚至比市区热闹,足球场地有人搭着幕布放球赛直播,观看的男生颇多。 温渝吃过晚饭溜达,在附近等李湘。 她穿着淡蓝格子衬衫,牛仔裤,头发散开着,混迹在人群里像是个大学生,没有人认识她是文学院的助教。 李湘发来消息:“我再十分钟就到。” 温渝原地站了一会儿,索性绕进足球场里面去看热闹。女生也不少,有一部分是陪着男朋友来的。像这样肆意挥洒的年纪,她已经平平无奇地走过。青春对一部分人而言,是沉默寡言的。 大屏幕上球赛激烈,四周时而欢呼。 温渝眼神微微侧着,就看到李湘端着两大杯水果茶走近,看着她的样子似笑非笑,笑的她心里发潮,不免问道:“你干吗?” 李湘递给她一杯茶,才道:“刚才你的侧脸有点像骆佳薇。” 温渝惊讶:“有吗?” 李湘凑到她跟前,仔细地端详着她的脸,道:“其实性格也有一丢丢像,都喜欢文学,不过呢,我们温老师更善良可爱。” 温渝偏头笑:“我谢谢你。” 李湘看向球赛,说道:“今天去监考呢,打听到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是有关你们骆教授的,想听吗?” “不想。” 李湘耸肩:“那算了,等你问我。” 今天难得没有多少表达欲望,温渝求之不得。看李湘有些困倦的样子,大概监考确实累着了,两个人没待多久就回去了。李湘挤着要和她睡,她睡不着去写字桌玩电脑。电脑上正在放张玉堂和小青那段虐缘,年方十七张玉堂,潇潇洒洒一儿郎。 台灯旁边,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温渝偏头看了一眼,是母亲李碧琦的消息。最近需要她回一趟扬州,有要事商量。除了谈婚论嫁,温渝想不到还有别的事。她不想理会,关了手机,只想把这一集电视看完。 那段时间,她比往日都忙。 网络上的信息爆炸,经常让她头皮发麻,她总是手机关机,很难让人找到。从天亮到天黑,都钻在办公室,身边同事还以为她失恋,都不敢上前搭话。以至于她忙的天昏地暗,全然忘了两周前还有件西装外套落在干洗店,当时买了画就一走了之。 要感激李湘那天问起:“那西装你知道是谁的了吗?” 她居然已经抛掷脑后。 只好在一片匆忙之间,放下手里的工作,打车去了市区。市中心永远热闹,不缺人流。幸好衣服够昂贵,干洗店老板小心翼翼保管,叮嘱这样质量上乘的西装尽量不要对折装袋,还玩笑着对她说:“姑娘你心真大。” 温渝不好意思笑笑,拎着衣服出门。 她原本想直接打车回学校,手里拿着塑料膜套起来的西装,多少有些奇怪。或许是中午的缘故,附近的办公楼都人潮汹涌的下班,一晃十分钟,怎么都打不到车。 天气又热,温渝找了个树下坐着。 马路宽阔,车来车往。一辆黑色辉腾缓缓从不远处开过来,似乎要进停车场。副驾驶的江桥正在汇报工作,林净宁慢慢睁开眼。 他打断江桥的汇报:“买画的人找的怎么样了?” 江桥有些汗颜。 “百汇街那间画廊规模比较小,大都是些不太成名的画作聚集之地,人流量也不是很多,况且那位女士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找起来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 林净宁轻“嗯”了一声,看向窗外。 他最近去了京阳出差,今天才回来,不是酒局就是开会,头隐隐发晕,外面的天气很好,不免多看了一眼。正要收回目光,便留意到远处一个身影。 白衬衫,牛仔裤,怀里抱着一件男士西服。 林净宁忽然想起不久前那个深夜,他有点喝醉,借着酒劲鬼使神差的就做了个举手之劳的事。再看到今天这场景,他目光渐渐深沉。 居然能找到这来? 林净宁不缺投怀送抱的女人,这个时候的他对温渝是有些低看的。他淡淡收回目光,揉了揉眉心。 江桥忽然开口:“老板。” 林净宁抬眼。 “前面那车好像是您大哥的车。” 林之和上周刚去海南,应该是周樱。 “先回酒店。”林净宁吩咐。 周樱千里迢迢能来这,自然是没什么好事。要是老爷子默许的,林母也会来,看情况这是先投石问路,想知道他对扬州温家的态度。 马路上人流多,车倒退的慢。 林净宁的手机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周樱。他故意停了一会儿才接起,一瞬间有些头疼,半摇车窗,让风吹了进来。 不远处的树下,温渝低头看手机。 林净宁一边应付周樱的话,目光随之又落回温渝那个方向,他只是有点无聊,也有些想知道她要做什么。 周樱还在说:“我可是在你公司楼下,不给面子啊?” 林净宁笑笑:“怎么会呢。” “我知道你已经下了飞机,说不准快到公司了,别想着今天逃走,要不然我就让杨慎把宜城掀过来,不怕找不到你。” 林净宁:“那您可真是折煞我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见温渝已经站了起来,似乎在找什么,一边拿着手机接电话一边走,似乎很着急的样子,西装被她忘在那棵树下的长椅一侧。 林净宁皱了皱眉头。 周樱:“你到了吗?” 林净宁目光还盯着那道身影,嘴上说的却是:“今天真不凑巧,晚上有个酒局,要不咱改天约个时间?” “真不给面子啊,净宁?” 风吹进车里,林净宁眼睛眯了眯。 他看到温渝停在一辆出租车跟前,刚要上车,似乎又想起什么,很快又往回跑,白色衬衫被她塞进牛仔裤里,头发散开着,阳光落在肩头。 周樱那边把老爷子搬了出来:“你忙成这样,我也不好打扰,算了,我还是回老宅去,老爷子还算喜欢听我唠叨一些。” 林净宁目光沉静。 树下的女孩子抱着那件西装,有种失而复得的样子,还回了一下头,刚才好不容易叫的车已经走了。她看着那件西装,笑意淡去,也懒得管什么干洗店老板叮嘱的话,直接将西装对折卷起来,抱在怀里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 林净宁笑了一声。 周樱还在说:“这几年过来,老爷子身体你也知道,大不如前,很多事情都落在你大哥身上,我倒是清净,就是见不得他那么忙,你要是在啊,还能分担,老爷子可是最疼你的,要不我和他提上两句,你回来帮你大哥得了。” 林净宁眼角浮起笑意。 “大嫂,我投降了还不行吗?”他最后道。 4 第 4 章 温渝回到学校的时候,被匆忙喊去监考。 学院的一个老师临时有事,找她替补。她都没有时间回公寓,将衣服放在办公室桌上,就赶去了教室。 回来的时候,遇见骆佳薇。 温渝推开办公室的门进去,就看见这个打扮精致的女教授站在那,目光落在她桌子的方向,有些片刻的游移。 她喊了声:“教授。” 骆佳薇惊得回神,看向她。 温渝笑了笑。 骆佳薇没有笑,从上到下审视了她几眼,轻声道:“共事都快一年了,我都不知道温渝你谈男朋友了。” 温渝一愣,才恍然是西装惹的祸。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骆佳薇又道:“你男朋友品味挺好的,真是恭喜你了,他做什么工作啊?” 温渝偏过头,淡淡笑了:“骆教授你误会了,那套西装——是我一个朋友的。” “朋友?” 温渝不想过多解释:“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已经到了可以随意借穿衣服的程度了吗?”骆佳薇今天的话有些多了,问的话也超过了与温渝之间的交情,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的样子,“那件西装价格不菲,你就这么随意一扔,看来你和你那位普通朋友关系不错。” 温渝抬手揉了揉耳垂。 她有些尴尬地扯开话题:“您要走了吗?” 骆佳薇似乎此刻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堪堪笑道:“我有一个朋友也很喜欢穿那个牌子的西装,只是好几年没见了,一时感慨,刚才唐突,你别在意。” 温渝摇头。 “对了,这周是你值班吧?”骆佳薇问。 “是的。” “下个月学校有一场文化汇演,宜城的知名校友大都会参加,你也知道我今年课比较多,所以能拜托你帮我做一份讲稿致辞吗?” 温渝:“当然可以。” 骆佳薇忽然笑了:“你都不拒绝的吗?” 温渝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骆佳薇:“你还真是很好说话。” 温渝:“应该的。” 骆佳薇最后看了她一眼,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温渝说不清楚,但她能看得出来,那不是一种友好的表达。 监考站了两个小时,她终于可以坐下。 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寂静的春风从半开的窗户里溜进来,温渝偏过头去看外面的树。她很羡慕能做一棵树,不用为人处事,只需静静成长。所以在李碧琦的电话打进来的时候,温渝还是感觉到头疼,哪怕需要她周全的人是她母亲。 李碧琦常年待在国外,此次回国,一个是父亲李熠华最近身体不好,还有一个便是两个女儿的婚事,每次提起,这姐妹俩则是能躲就躲。 温家老爷子倒是对这一方面很是宽容:“结婚太早不一定过得好,太晚也不见得不好,有的人一辈子不结婚也活得很快乐,所以说人呢,对得起自己就行了,一辈子那么长,怎么活都行。” 也许这便是温家两个孙女从小被散养的缘故。 李碧琦向来做事雷厉风行,给温渝打电话的时间,车子已经开到宜城大学门口:“你直接出来吧,我不进去了。” 温渝想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她不太情愿回道:“我还没下班呢。” “你一个小助教,又不上课,整天做的也是些鸡毛蒜皮不重要的事,谁在乎你有多敬业呢,我可是特意转机过来看你的,就两个小时,你出不出来吧?” 温渝:“…………” 她挂掉电话,不情愿的出了门。 李碧琦喜欢讲究排场,哪怕是一顿饭的功夫,都要去高级餐厅,专人伺候,对自己尤其能舍得,活得算是比较潇洒那种。 母女俩去了宜城最有名的餐厅。 李碧琦直接要了个包厢,点的也是温渝最爱吃的菜,虽然作为母亲尽到的责任不多,但对温渝还是比较上心的,于是等到温渝坐下来后,揉了揉她的头发道:“最近很忙吗?累成这样。” 温渝双手撑着脸抵在桌子上:“还好吧。” “我飞了十几个小时过来的,你这看着比我精神都差。”李碧琦喝了口茶水道,“最近一直忙什么呢?” 温渝:“没什么。” “没睡好吗?” “还好吧。” 三两句推过来倒过去地重复,李碧琦只好换了话题,道:“这家餐厅地扬州菜还不错,你没事多和你朋友来吃。” 一桌菜几千上万,谁吃得起。 见温渝似乎并不怎么感兴趣,李碧琦索性也不绕着弯子,直接道:“我这次回来主要看你外公,还有就是你的婚事。” 听到“婚事”这两个字,温渝如临大敌。 她皱眉道:“这都什么年代了,早就不兴联姻那一套,再说那是你们上一代的事,我不愿意你不能勉强我。” 难得说这么多话,李碧琦笑:“还挺有意见。” 温渝撇嘴。 李碧琦:“那你先得带个男朋友让我见见吧?” 温渝:“…………” 她的沉默正中李碧琦下怀:“你看你既没有男朋友,还不允许我给你介绍对象?二十一世纪的人了说什么联姻,我都知道这叫相亲。” 温渝:“…………” “没话说了吧?” 温渝:“那我也不想。” 这话说完,包厢的门被推开,侍应生端着扬州菜上来了。温渝在宜城待了这么多年,不得不承认这家餐厅的家乡菜做的确实地道。 她不想答李碧琦问,埋头苦吃。 李碧琦养尊处优惯了,吃的很优雅,并且趁着这个时间看了一眼温渝。穿着普通,短袖牛仔裤一看就是地摊货,不怎么化妆,似乎也没有拿得出手的特长,除了这张脸长得不错,这么看来倒像个民间公主。 此时的宜城,堵车堵到人发疯。 那天晚上的谈话到后来并没有什么实质性进展,李碧琦还要赶着晚上去京阳的飞机,没有办法送温渝回学校。她倒是乐得自在,看着李碧琦离开,独自一人在一间包厢吃着清炖蟹粉狮子头。 只是她不知道,隔壁这会儿有多热闹。 周樱这次来找林净宁,自然是受了托付,并且特意带了嘉一,林净宁最疼这个小侄子,有什么话自然好说一些。 林净宁到餐厅已经是傍晚。 周樱不免酸涩道:“总算把你这个大忙人给盼来了,还以为你又要找什么借口把我们娘俩给支开呢。” 嘉一从凳子上下来,跑到林净宁怀里。 林净宁抱起嘉一,笑着对周樱道:“大嫂,您真是错怪我了。今晚真有个饭局,一会儿可能要提前走。” 江桥在后面吩咐着侍应生什么话,转过头把门带上了。 周樱:“跟你大哥一模一样。” 林净宁道:“您来这边有什么计划,我让江桥去安排。” “我能有什么计划,在林家就我是个冲锋陷阵的,也亏妈看得起我。”周樱道,“净宁,你应该知道。” 一句话没个重心,但该说的都说了。 林净宁放下嘉一,让江桥带了出去玩。他随意坐在一把椅子上,点了根烟抽起来,看了一眼周樱,缓缓道:“可能让您白跑一趟。” 八个字不长不短,这也是他的态度。 周樱多聪明,瞬间就懂了:“一点机会都没有?” 林净宁笑笑,说的却是:“我记得那年大哥刚接手林家,老爷子就要给他说亲事,还是周家的表侄女,大哥什么话也没说就同意了。” 周樱吸了一口气,有种莫名的压力。 林净宁吸了口烟,缓缓道:“我和大哥不一样。” 这话一出,算是把周樱的路给堵没了。原本这次来宜城,周樱信心很大,现在看来,到底是低估了林净宁。他看着打趣说笑,笑意背后藏着的却是深沉城府,让人前一刻还放松警惕,后一刻就猜不透了。 周樱假装轻松的叹了一口气:“你跟老爷子真挺像。” 林净宁笑了:“您这句算夸吗?” “我哪敢批评你。”周樱道,“姑姑前两天还让我帮着联系春林,好一段时间没消息了,他不会在你这躲着吧?” 林净宁淡淡道:“他不是在国外吗?” “谁知道跑哪去了。” 林净宁面上挺平静:“也许大哥知道。” 周樱:“你们就诓我吧。” 彼时手机响了。 林净宁看了一眼来电,对周樱道:“大嫂,我接个电话。” 像这样知名的餐厅,一般包厢里大都很气派,宜城有身份的客人都喜欢来这。林净宁当年接的第一个大项目就是在这谈的。包厢东南方向是一个伸出去的露台,可以看见宜城的海。 林净宁倚在栏杆上,接了那个电话。 至今回想起,2016年发生过很多大事。过了新年开放二胎,从此大家见面便是那句随口而出的“你生二胎没啊?”。2月莱昂纳多终于圆梦奥斯卡,结束了22年的陪跑之路。3月有围棋人机大战,造就了千古名局。同3月,大众辉腾宣布停产。那年4月,科比退役。同4月,温渝遇见林净宁。 他侧对着她,说话有些漫不经心。 温渝只是出来吹个风的,她不想浪费李碧琦花这么钱就为来这吃顿饭的心意。隔壁露台的说话声很低,她还是听到了,只是偏过头看了一眼,便想起韦庄《菩萨蛮》里那句“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林净宁抽着烟,烟雾随着风飘过来。 他抽烟似乎和别的男人不一样,指间夹着烟嘴,只是轻轻拿着,好像一点都不费力,香烟一直燃着,过了很久才想起抽一口,手腕随意的搭在栏杆上。 温渝的目光落在他的西装袖口上。 他说话声压得很低:“你那边什么声音?” “有人来场子闹事,我让收拾了一顿,正折腾着呢,这边有几个人真他妈挺晦气,一会儿该把条子给我招来了。”说话的是杨慎,做事谨慎却也狠辣,要不是从小教养的还算正直,差点上手了,“少爷,今晚你怕是来不了了。” 林净宁原来是想晚上过去的。 他看向包厢里面,周樱低头在看手机,像是给什么人发消息。电话那边都是女人凄惨的哭声,林净宁听的不耐烦,只是对杨慎道:“知道了。” 他挂了电话,推开玻璃门进去。 后来温渝再也没有见过有人人能像林净宁一样,举手投足之间,三分谈笑,说着最淡然的话,看起来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做起事来也最不留情面。只是他笑起来,让人觉得世间最温柔之事也不过如此。 等到对面空了,温渝才离开。 手机里是李碧琦发过来准备登机的消息,她从餐桌上随意拿了一个水果,放在嘴里咬着,一边往出走,一边回消息。 门外面此时传进来一阵动静,好像有一群人经过,停下来寒暄的声音,堵在走廊尽头。温渝顺势也停下来,靠在墙边,低着头,认真的看着手机。那群人后面还跟着几个女人,看起来她们像一起的。 也许是声音过于吵闹,包厢里周樱皱紧眉头。 林净宁没那么多功夫和周樱虚与委蛇,明知道对方来者不善,他这会儿连说话都懒得应付,从露台进来,看了一眼时间,摁灭了烟,沉在茶杯里,道:“有事您吩咐江桥,我就不多陪了。” “真走啊你?” 林净宁:“改天给您赔罪。” 他说完往门口走去,真的是一点面子都不给。留下周樱一个人愣在那儿,明明还有很多事没摊开来说,这个小叔子一点机会都不给。 林净宁走的不快,他实际上没什么事。 一推开门,走廊尽处都是人影。有好几个曾经打过交道,算是半个投资圈的熟人。林净宁懒得过去,只是瞧了一眼,就看见那群人后面靠着墙低头站着的温渝。如果说那时候林净宁存什么心思,大概也当她是出来陪玩的。只是那身行头,太过干净,实在不怎么适合这。 他收回目光,从另一边VIP通道离开。 杨慎的场子出了事要处理,林净宁没想着去别处再玩,索性开车回了公司,傍晚的宜城很快悄然而至。 江桥赶回来交代事情已经是深夜。 那时林净宁刚和林之和通过电话,兄弟之间说事情自然没有那么多藏着掖着,林之和的原话是:“这回周樱能来,办不妥她没法交代,你也知道妈的意思,我想老爷子也存心了睁只眼闭只眼,你这几年身边没跟个女人,保不齐他们着急上火乱投医。” 办公室的门响了两声,江桥进来了。 林净宁:“送回去了?” “周副总说她这几天都会待在宜城,您要是想法变了可以随时找她,上飞机前还想要再和您见个面。” 周樱真是难缠,要不怎么能一路坐上林家副总。林之和还挺了解自己老婆,知道不可能善罢甘休,劝他另寻门路。 林净宁:“让她等着吧。” 最近公司因为他的一个决定出了重大事故,可能会损失不少,林净宁没那么多心思去应付林家后院的事。 江桥提议:“我送您回酒店吧。” 林净宁最终“嗯”了一声。 他这段时间到处出差,开会,四处饭局,确实有些疲惫,此刻坐在车里,与深夜的喧嚣隔绝,遍地默然一片。好似酒过千肠,醉意升起那一刻,世间浮华已散场。 江桥从后视镜看了一眼。 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林净宁似乎才最放松,倚着靠背,时而点一支烟,也不说话,哪怕是跟了这么多年,江桥也永远揣摩不透这位少东家在想什么,但他从来都是坦荡利落,大方的赢,大方的输,游戏人间,尽足天意。 车子正要上高速,江桥电话响了。 空气中犹豫半响,林净宁问:“怎么了?” 江桥:“是孟少爷。” 林净宁翘着二郎腿,默了半秒,手指点在膝盖上,笑笑说:“碰什么不好,碰这个。”这话像是给自己说的。 “老板,那接不接?” 林净宁:“车停路边。” 这话的意思江桥知晓,无非就是三两句该怎么回就怎么回。想来不愿意靠林家,凭着一纸谁都能作出来的画就想名垂千古,任谁听了都付之一笑。现在这世道其实和以前一样,有真才实学的不一定能混出来,没什么本事的倒满世界名人堂瞎蹦跶,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画家大都去后方显贵重,就这世间能有几人。这个道理孟春林怎么就不明白。 江桥下车接电话,车里顿时安静。 林净宁原来是想睡一会儿,视线从窗外划过,转眼江桥已经回来,轻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长而密,像是大山压顶。 “他催你了?”林净宁道。 江桥不可置否。 “百汇街道结构复杂,光每天的人流量就有好几万。”江桥从副驾驶座的倒抽里拿出一沓文件,“能找的资料都在这。” 林净宁抬手:“我看看。” 江桥的工作做的很细致,那一天街道上每条小巷的人流监控能找的都在这。他随意翻了几页,有一张最清晰,是在画廊门口拍下来的。女孩子穿着白衬衫,束在裤子里,有一撮刘海散落在脸颊上,抱着那副画。监控只拍到一个回眸,却能清晰的看到那双眼睛,明亮坚定,出乎意料的干净温软。 他忽而定在一处,目光一顿。 那一年的4月,宜城多半阴雨连绵,接二连三的事让林净宁无心应付,如果有什么能让他留神一眼,大抵要说是他与温渝的相遇,只是那时他还不太上心,最多偶尔想起来,挺有意思。 江桥见他深思,便道:“老板?” 林净宁若无其事的合上文件。 “走吧。”他说。 5 第 5 章 2016年过到暮春的时候,宜城的天气已经比之前温暖多了。这半个月以来,温渝忙的脚不沾地,她很少再想起那件西装,还有一面之缘的林净宁。 除了有一天,李湘叫了几个同门师兄打麻将。 她当时想自摸炸弹,冷不丁听见李湘看着对面的人说:“何师兄没谈女朋友吧?看我们温渝怎么样?” 温渝当时羞得一脸通红。 那位何师兄是他们这一届助教里面最早升副教授的一个,前途远大,被调侃了也潇洒坦荡,笑着问温渝:“小师妹喜欢什么样的?” 她那时在想什么呢? 好像有那么一刻,脑海里闪过林净宁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他倚在阳台上漫不经心打电话,让温渝想起年少时陪老爷子听扬州评弹,从前故事里那个风流公子哥,也就那么一瞬间的事。再回过神来,她笑笑不接话,李湘乖乖转移话题。 像这样闲暇的时间不多,她大都在院里值班。 有一段时间,她从办公室回公寓差不多已经是深夜,骆佳薇交代的事情很多,甚至一天见不到人,却依然有很多小问题给她发过来,忙起来正常三餐都吃不了,直到宜城大学汇演。 那天的文学汇演,场面很大。 开场的预热是骆佳薇的演讲,举止优雅的副教授掩眸含笑,直接脱稿,讲的绘声绘色,赢得阵阵掌声。那稿子温渝写了一周,但最后没用她的。 李湘为此愤愤不平:“不用你的稿子还让你写?!也就你好说话,要是我非得顶她几句,管她什么背景能拿我怎么样。” “可能我写的不好。” 李湘似乎比她还生气:“你就忍吧。” 温渝笑了笑说:“我这两年要跟着她做课题,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为这点事就生气,那我早气死了,小不忍则乱大谋知道吗。” 李湘无话可说。 温渝当时站在背景台一侧的门口,手里拿着骆佳薇的风衣外套和名牌包,看着场下主席台坐的那一排人,有文化界的几个元老,大多都是知名校友,她在那一圈人群里看见一个熟人,著名作家李恪严。 她曾经在外公李熠华的京阳宅院见过。 只是那个时候她还在读高中,去京阳过暑假,和同巷子的伙伴去乡下摸鱼抓虾,留着短发,和现在一点也不像。算起来已经过去十年,李恪严也有五十岁了,远远看去身体健朗,兴许是常年锻炼的缘故,像四十出头的年纪,只是两鬓有稍许白发,那双眼睛依然藏着洞察和丰富的阅历。 旁边有人凑过去说话,双方都淡淡笑了。 李湘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问她:“看什么呢?” 温渝收回目光:“你怎么过来了?” “我太闲了呗,宜城大学的风光都被你们文学院的骆教授抢走了,你知道我们办公室的大姐怎么说的吗?” 温渝“嗯?”了一声。 “只怪自己不如人家年轻。” 温渝看向台上的骆佳薇。 李湘看了一眼主席台,戳了戳她的胳膊,轻声道:“我前阵子摸到了她的八卦,原本以为是空穴来风,现在一看这阵势,八九不离十了,你要不要听啊?” 温渝揉揉耳朵:“我看你就是太闲了。” “不说我嘴痒。” 温渝:“那就嘴痒好了。” 李湘:“…………” 不过三五分钟的开场白,整个会场已经热闹起来。骆佳薇讲完深深鞠躬,优雅从容的走了下来。温渝见状递过衣服和包,总算胳膊能轻松一些。 却听见骆佳薇道:“你去趟会客室收拾一下,准备些上好的茶叶和热水,一会儿几个领导会过去。” 这些原来不该助教做的。 温渝想了想,还是道:“好的。” 旁边的李湘看不过去,想说句话,被温渝垂下的手拉着,只好咽了回去。直到走出会场,才咋呼起来,批评温渝太过软弱任人宰割活该被使唤。事实上温渝只是懒得计较,除了偶尔感觉到不被尊重的时候,有那么一两个夜晚也是难过的。 今天校园里很热闹,人群大都聚集在会场。 宽阔的马路上停着很多社会车辆,路两边的树笔直挺拔,不时有几个学生走过,话里也是在讨论汇演有什么节目,今天是文学院的大日子。温渝回了一下头,远远还能听见百千平米的会场里高歌吵闹的声音。 李湘后来被政治学院叫去,温渝一个人去了会客室。 宜城大学最著名的学院和专业都在文学院,校长也曾经是文学院的院长,因此会多照顾一些,整个学校最气派的会客室也放在了这,平时多用来接待一些尊贵的有身份的客人。 她那时正在泡茶,听见门口一些响动。 院里几个领导陪同着著名作家李恪严一起走进来,一同过来的还有骆佳薇,就是其他的正教授都没有这个资格。 其中一个副院长道:“我们骆教授刚才可谓是口若悬河,娓娓而谈,真是后生可畏,我现在都自愧不如了。” 骆佳薇莞尔:“您太抬举我了,我这个水平哪能和您比。” “李教授您瞧瞧,佳薇这张嘴我们可说不过。”说这话的是文学院的院长顾世真,看着李恪严笑道,“您里边请。” 一行人坐进来,温渝开始端茶倒水。 听见院长顾世真道:“我听说您最近在国外,又忙着新书呢?那我可是要拭目以待了,回头佳薇可得多给我几本啊。” 李恪严笑笑,抿了口茶。 骆佳薇的表情稍微有些僵持,又很快恢复原样,看了一眼低头倒水的温渝,轻轻咳了一声,引得温渝抬头,看见骆佳薇的唇语,那意思是你先出去吧。 温渝会意,想着倒好水就走。 一句话没注意的功夫,听见顾世真问了句什么,李恪严方才放松的笑了,道:“净宁不会在意,顾院长多心了。” 话音刚落,门口出现了一道身影。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去,包括温渝。距离她上一次见到林净宁已经过去大半个月,那还是在灯光昏黄的夜里。他气质冷淡,有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做派却是不修边幅的样子。后来她再想起这一次突如其来的相遇,温渝还是会感谢上苍。 他就这么走了进来,与众人寒暄。 顾世真笑道:“净宁啊,你再不来,李教授可要不给我面子了。” 林净宁就站在那儿,淡淡的弯了弯唇,问候了几句,才郑重看向李恪严,关系亲近的人总是举足轻重放在最后:“让老师久等了。” “亏你还记我今天回来。” 林净宁又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浅浅笑了一下,道:“这种事怎么能忘?您来宜城我自当奉陪到底。”说罢看向一旁呆若木鸡的骆佳薇,淡声叫了一声,“师母。”转而又将目光移开。 他随意往沙发那一坐,把玩着手里的烟。 顾世真笑着问了两句别的话,才将刚才的话题岔开,他似乎也毫不在意,笑了一下,抬眼,目光从温渝那边不着痕迹的掠过去。 只是那一声“师母”,惊得温渝烫到了手。 滚烫的茶水撒到衬衫袖子上,她忍着痛轻轻缩了回去,趁着众人还没有注意到她,又恰好是站在门口的位置,很快就退了出去。外面天高地阔,好似才松了一口气。 温渝走出办公楼,好像卸下一个重担。 难怪院里领导对骆佳薇关照有加,现在想起大都是看在李恪严的面子上。看来这件事在文学院并不是一个秘密,只是鲜少有人提起,大家都心照不宣。林净宁是个不讲究排面的人,也不在乎拂了谁面子,笑意中有几分讥笑,搅乱了一浑水,坦然的坐在那看戏。 那天的后来,温渝多半待在办公室值班。 她看着窗外的阳光,想起与林净宁的短短一面。他看起来三十来岁,作风却像个混迹生意场几十年的资本家,谈笑风生游刃有余,不像那夜见到的样子,放松又不经心。 温渝有那么一刻想知道他是什么人物。 会场的文学汇演一直到傍晚才缓缓结束,她没什么兴趣去看,只是在结束后有些事情要处理好,居然也和文学院的一些学生忙了很久,再一看外面,天已经黑透,深夜降临。 她一个人走在校园路上,往办公室去。 李湘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公寓,也是在这个时候接到骆佳薇的电话,要她帮忙拿一些第二天的上课资料去学校门口,温渝找了半天。 那会儿已经是深夜十点。 办公室的柜子里全是文件夹,都是打乱排列,不太好找。偌大一栋教学楼,只有她这一间亮着,外边的走廊静悄悄的,偶尔会有风声吹打着玻璃窗,温渝只觉得背后发凉。 她给李湘打电话,企图缓解这种恐惧。 “我还以为你回公寓了。”李湘道,“这会儿去办公室干吗?” “帮骆佳薇找资料。” 李湘皱眉:“大晚上的她要干吗?!” “你干吗呢?” 李湘说:“一边看《大汉天子》一边吃零食咯,哪像你就是一个苦力车夫,人家指哪儿你跑哪儿,我告诉你温渝,你今天不学会拒绝,后面有你好受的。我现在倒觉得骆佳薇挺厉害的,为人处事很精明。” 温渝拨弄着那一排文件夹,苦笑。 “今天来文学院的那个作家李恪严见到了吧,他和骆佳薇什么关系你知道吗?”李湘八卦的心又起来了,似乎这些话不说出来憋着难受,“他大骆佳薇二十岁啊。” 温渝很淡定:“我知道。” “你知道?” “法律认可的正当关系。”温渝说。 李湘大吃一惊,对于温渝不咸不淡的态度有些失望,还想着给她一个爆炸新闻来着:“你怎么知道的?” 温渝找的腰难受,一低头,看见那沓资料。 她一股脑抱进怀里,也不管形象怎么样,直接就往出走,手机里李湘还在追问,僻静的教学楼里只有她这发出的声音,声控灯亮了又灭了,温渝一身冷汗。 从这到校门口,她走了二十分钟。 余光里有看见顾世真的车子开了出去,车窗开着,能看到脸上的笑意。也是在一个月后的宜城几个大学的联赛运动会上,温渝才知道,那天的会客室不是一般身份能进去的。一顿饭的功夫,李恪严赠了一万本藏书,林净宁捐了宜城大学半栋楼。 学校门口没有人在,骆佳薇已经走了。 这一两个月来,温渝似乎都是这种状态,往往忙到连晚饭都吃不上,总是匆匆忙忙,这种形象被李碧琦看到,准是会批评一顿,严重的话还会带她回扬州。 校门口的车辆在深夜变少,只有路灯寂寞的照着。 温渝有些疲惫,随意坐在门口一个石头桩子上,怀里还抱着那一沓资料,傻傻不肯放到地上,没人知道她现在连弯腰都累。 那辆黑色辉腾缓缓从学校开了出来。 温渝一个低头,愣神,车子停在她身边。 她抬眼一瞧,车窗半摇,林净宁看了过来。他的眸子有些淡然,又深不可测,眼里含笑看着她,话音却很轻,只是说了句:“是你啊。” 温渝当即愣在当场。 林净宁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目光从她袖子上短暂划过,她似乎有些拘谨,茶渍在袖口留下痕迹,哪怕挽了起来,还是透过白色的衬衫隐隐看得清,此刻因为他的视线,温渝羞愧地侧了一下胳膊,挡住了那片污渍。 只听他道:“你们顾院长那,我们见过。” 6 第 6 章 该怎么形容林净宁呢? 遇见他那一年看似是很平常普通的一年,却也是暗藏着变化的一年。房价在2017年大幅度上涨,原本还在观望的人2018年已经买不起房了。有房地产商早于2015年就在宜城大学附近买了一块地,温渝后来才知道,那块地林净宁是大投资人。 李湘是这样说的:“不像个会用情至深的人。” 此刻坐在石凳上,面对着这样一个来路不明主动搭讪的男人,对她说:“你们顾院长那,我们见过。”温渝是有些不知所措的。 她抱紧书,不知道是否该站起来。 林净宁道:“重吗?” 温渝看着他嘴角淡淡勾起来,有些揶揄,她从小跟着李碧琦穿过那么多推杯换盏的十里洋场,很少见到一个男人能把这种冷静的气质和三分玩味拿捏的这样恰到好处。 见她不说话,林净宁微微侧头。 温渝心里即使再想认识这个男人,但还是不太习惯这种接近,她蹭的站了起来,看着有些许试探的林净宁,摇了摇头,轻声道:“不重。” 林净宁笑了一声。 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她累的不轻,几缕发丝湿哒哒贴在耳侧,深夜的晚风吹过去,衬得脸颊白皙明净。明明见过几面,好像又不太一样,似乎真的不认识他。林净宁看了她一眼,他没那个闲工夫问一句要不要送送你? 温渝比他先一步道:“您慢走。“ 她撑着腰转身,与车里的林净宁擦肩而过。林净宁是有一些意外的,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温渝会说一些什么话,借此靠近,像她抱着西装外套坐在他公司大楼下一样。 直到温渝走远,江桥道:“老板,走吗?” 江桥没有认出来温渝。 林净宁也不提醒,只是道:“去杨慎那。” 车子转而朝右开去,林净宁在那一刻侧了一下头,目光所及之处,那个纤瘦的身影已经一瘸一拐的走远,他忽然起了一点恻隐之心。 江桥见他此刻挺放松,便道:“您心情似乎不错。” 林净宁抬眼:“有吗?” 江桥笑:“看得出来。” 林净宁玩着手里的打火机,道:“别是想笑我头一回在一个小姑娘那儿吃了回闭门羹?人家还以为我有什么龌龊心思。” “我哪儿敢呢。” 林净宁想起刚才那场景,笑了笑。 江桥胆子肥了一些,道:“您身边也该有个人了。” 林净宁目光晦暗不明。 江桥又道:“前两天太太还打电话来问您行程,我没敢说明天回嘉兴出差,这一遭我看您躲不过,还不如主动出击,身边有个人的话,周副总也不会明里暗里催了。” 林净宁笑哼:“你以为真那么简单?” 江桥车速放缓,看了一眼后视镜。 深宅大院的事儿,没有表面那样风平浪静。老爷子如今身体每况愈下,林家每一双眼睛都盯着,看似温和平静,暗地里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更何况周樱这个人,对他存有戒心。 林净宁话音一转,道:“春林那边的事你别跟了,有什么问题让他直接找我,最近有的热闹看了。” 深夜的宜城风光流转,也是极为热闹。 到杨慎的场子那时,里面似乎还有些吵嚷。林净宁是从偏门进去的,那儿僻静人少,通常不对外人开放。晚上宜城大学那场饭局,林净宁很少动筷子,喝了点酒,这会儿倒是有些饿了。他一个人待在包厢,吃了点小菜。 杨慎是过了半个小时才进来的。 那是一脸的晦气,闷声喝了几大杯酒,往沙发上一靠,像瘫软了似的,看着林净宁,有气无力道:“可累死我了。” 林净宁此刻抽着烟,烟雾里眯起眼。 “我说少爷,给一根呗。” 林净宁扔过去一支烟,问:“那事儿还没处理好?” 前段时间杨慎这招了一个女侍者,说好了要做的事,结果后来反悔了,让杨慎丢了一大面子,本来以为这事就过去了,结果那女的有一哥在警察局,现在动不动就过来这检查,整个成了一清吧,失了不少生意。 林净宁:“怎么说你也是宜城一大地主,怕成这样?” 杨慎苦笑:“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惹什么不好,别惹警察叔叔。兄弟我这回算是趟了浑水,要天高海阔不倒腾一阵子,也得换条河。” “有这么严重?” 杨慎叹了口气。 林净宁沉默了片刻,问:“什么来头?” “就宜城大学一学生。” 林净宁不是什么会怜香惜玉的人,他风轻云淡的抽了一口烟,给了杨慎一句话:“解铃还须系铃人。” 杨慎忽而一恍然:“少爷就是少爷。” 林净宁慵懒一笑。 杨慎把烟点燃,才缓缓开口:“听江桥说你今天去了趟宜城大学?顾世真可不是个省事的,没少让你破费吧。” 林净宁轻笑一声,有意无意道:“严叔回来了。” 杨慎惊讶的“啊,不是吧”了一声,谨慎的开口:“他不是一直在国外生活吗,怎么会突然回来,别是因为— —骆佳薇吧?” 林净宁没吭声。 在杨慎的认知里,骆佳薇不算是个多善良的女人,应该说很有野心,那时候眼里也只有前途。通过林净宁认识李恪严这一招,也只有她做得出来。曾经有一段时间,骆佳薇算是林净宁心里的一根刺,没人敢提。 杨慎还记得十六岁的林净宁。 那时候他给人的感觉是清爽少年,但眼底总有那么一点忧郁。早些年林之和结婚,杨慎和一帮狐朋狗友大闹洞房,林家长辈坐在上堂,一铁哥们看着林太太对杨慎悄声道:“你还别说,儿子随母,这二少爷和林太太看着不怎么像啊。” 杨慎苦笑,可不是吗,又不是亲的。 这事知道的人很少,林家藏得也深。 倒是林母,知书达理的大家族出来的,没什么坏心思,对林净宁很好,只是不知道心底是否会介意这是林淮和别人生的儿子。但老爷子很疼他,到底打小就开始培养。 杨慎曾经见过林净宁的亲生母亲。 那是一个特别温柔的女人,杨慎在宜城大学的教授公告栏上见过那个名字,许诗雅。十六年前在宜城大学教文学史,当时最得意的学生就是骆佳薇,有小诗雅之称。林净宁后来知道身世从嘉兴跑过去,听过几堂课,没人知道他是林家二少爷。或许是母子连心,这个年轻教授对他总是格外关照。 年少轻狂的时候,做事总是不计后果的。 如果说林净宁对骆佳薇什么感情,大概最初的接近也不是那么真情实意,又或许骆佳薇早看清了这一点,更何况那时林净宁的身份不过是个没什么背景的普通学生。 那一年还是千禧年,是中国展望与转变的一年。 林淮的老朋友李恪严来宜城大学做演讲,林净宁带骆佳薇去听,借此而识,骆佳薇第二年便远走他乡出了国,这个女人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 很多年后的一次展会上,杨慎看到骆佳薇挽着李恪严的胳膊从后场出来,很是惊讶,对哥们说了一句:“这女的挺牛逼。” 林净宁当时什么样子? 好像只是淡淡笑了一声,转过身就走了。倒是骆佳薇,目光停在他的背影上,很久很久都没有离开。 杨慎说:“是个女的都会后悔。” 事实上杨慎只说对了一半,当年骆佳薇出国是跟着许诗雅一起走的,而千禧年的后来,林净宁再也没有见过这个所谓的亲生母亲。骆佳薇对此事,不置一词。 包厢里杨慎吞云吐雾,好似想了很久回过神。 林净宁一支烟抽完,看向杨慎:“想什么这么久?” 杨慎嘴皮子一抽,掩饰好不太自然的表情,才道:“就是琢磨着严叔这一回来,又落脚在这,免不了我也得去上门拜访。” 林净宁:“别又存什么心思。” 杨慎大方一笑:“我这多好一人啊,怎么会呢,想当年大院里就咱俩最调皮,严叔教导的时候也没见多凶过,师恩大于天我知道。” 调皮这个词拿出来用,林净宁笑了一下。 杨慎:“你这么笑,我瘆得慌。” 林净宁往身后一靠,不知道在想什么,嘴角还挂着轻轻的笑,目光渐渐的有些放空,酒意慢慢上了头,他想起了温渝。 那时候温渝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只是回到公寓之后,发了很久的呆,脑子里还是“林净宁将车停在她面前,像是认识很久似的说:‘是你啊。’那个画面。”直到李湘过来敲门。 温渝穿着浴衣,一边擦头发,一边听李湘问她:“这么黑的夜去给她跑腿你可真行,资料给了吗?” 她摇了摇头。 李湘长长的嘘了一口气,已经被迫性习惯道:“她今天可真是出尽了风头,都已经成了宜城大学的著名招牌,我看过不了多久该是教授了。听说院里年底有名额,我看非她莫属。” 温渝动作一停:“现在也没什么区别。” “你傻啊,那时候你更惨了。” 温渝继续擦起头发:“还好。” “你怎么这么佛系?” 温渝认真的想了想,说:“计较太多的人都不会太开心的,那为什么还要计较?我得承认她比我优秀也很有能力,但这些和我没关系,我关心的是自己喜不喜欢,快不快乐,现在我挺满足的。” 李湘扑哧一笑:“你还真是。” 那个夜晚是漫长的,漫长到每一秒钟温渝都会想起林净宁的身影。她近乎时刻盘算着转移话题,旁敲侧击的问李湘:“今天顾院长组的那个饭局上的人,你都认识吗?” 李湘没什么印象:“除了李恪严,还有谁啊?” 温渝不知道怎么去形容林净宁。 她见李湘还想再问,便喊着头疼要睡觉将李湘推了出去,等到房间里再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脑子混沌又清醒。恰逢电脑里的音乐软件随机播放歌单,是刘若英2002年的老歌《当爱在靠近》,听的人心里发酸。 深夜寂静,一个人总是容易想太多。 她一度以为那只是擦肩而过的缘分,不会再见面,偶尔也会想起,慢慢的忙起来倒也就忘记了。直到有一天,文学院开会,谈起上次文学汇演,说林总捐了半栋楼。 温渝问同事:“林总?” “就是致远投资的林净宁。” 一个月前那场饭局上的人,只有他叫不上名字,温渝几乎是瞬间就对应上那夜车里的男人,还有那张漫不经心的脸。 回到办公室,又是一堆事。 温渝这周值班,偶尔帮几个老师监考,除此之外忙着骆佳薇的课题,加之时而跑腿,李碧琦不时地打电话询问,时间恍恍惚惚,一转眼已经临近端午假期。她原本是想回扬州,又被学校的事绊住了脚。等到再回过神来,学校已经变得清净。 她退了机票,不打算回去了。 难得有这样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假期,温渝倒是乐得自在,趁着中午阳光很好,把整个房间擦洗了一遍,换上干净的床单被罩,抱着被子去天台晒,之后睡了一个下午。 醒来已经傍晚,风柔软的吹进房间。 温渝抱着被子看了很久的窗外,夕阳落了山,只有余晖还闪着淡淡光亮,照在地面上,温温软软。傍晚的风稍凉,她在睡衣上穿了外套,踢踏着拖鞋出去找吃的。 校园里的食堂都关了,只有便利店开着。 她买了泡面回去煮,想起还有毛姆的书在办公室,晚上想看着打发时间来着,索性去了办公室拿书,再走到教学楼下,晚风吹到脸上,她已经懒得走了。 李湘曾经说她:“你简直就是个矛盾体,勤奋起来特别用力,懒起来呢又真的是无人能比,实在说不清你是怎样一个生物体。” 路灯在六点慢慢亮起来。 温渝盘着腿坐在楼下的长椅上,一边拆开泡面干吃,一边看着毛姆的《面纱》,手机里放着刘若英的歌。 或许是那天夕阳晚照,风很温柔。 又或者《面纱》里的故事太迷人。 温渝看的停不下来,她可以想象到这部电影的画面。电影里的女主凯蒂在最后爱上了男主,但是书里却从来没有爱上过,想来也很伤感。 那天说来也是很巧。 顾世真好不容易等到林净宁出差回来,约着过来谈学校建设的事儿,似乎怕拖着拖着就过去了。江桥跟在林净宁身后,看穿了顾世真的心思,忍着没笑。 等到顾世真送他们出来,天都黑了。 江桥去开车,林净宁站在路边点了支烟。他低头的时候皱着眉,再抬眼,眉头舒展,不经意间看到了远处的温渝。 车子开过来,林净宁没上车。 江桥喊了声:“老板?” 林净宁“嗯”了一下。 “你先回吧。”他说。 江桥愣了半晌。 林净宁说:“我等会儿自己回去。 他说罢朝着温渝的方向走了过去,身上穿着黑色的衬衫,领口松开了两个纽扣,袖子挽了起来,倒是一副闲散的样子。 温渝还躺在长椅上,书掉在地上。 林净宁步子很轻,走近才发现她睡着了,怎么每次见到她,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他将烟咬在嘴里,弯腰拾起地上的书。看得挺深奥,居然是毛姆。 他咬着烟抬眼,温渝正看着她。 林净宁似笑非笑的模样,声音一低:“没做梦吧?” 近乎亲昵的问候,温渝不太自然,却还是按捺住心里的不安,看着面前这个在此刻温文尔雅的男人,进退两难。到底是没怎么谈过恋爱,二十来岁不经逗,稍稍轻佻脸就红了。林净宁阅人无数,这点怎么会看不出来。 只是他那时低估了温渝的影响。 这一方面倒是杨慎后来看的最清楚,说他当局者迷,林净宁当时还笑了笑,没当回事。等到孟春林拿着一沓资料去杨慎的场子找林净宁,杨慎见到那张温渝的侧脸照片,大梦初醒一样撂了句:“这姑娘,怎么说呢。” 有那么点许诗雅的清韵在。 宜城大学的夜在这个晚上变得柔和,当路灯的光开始不间断闪烁的时候,温渝从凳子上坐了起来,她看着林净宁的脸。 听见他轻声笑道:“我今天没带外套。” 7 第 7 章 宜城大学的夜在这个晚上变得柔和,当路灯的光开始不间断闪烁的时候,温渝从凳子上坐了起来,她看着林净宁的脸。 听见他轻声笑道:“我今天没带外套。” 温渝就这样看着他。 林净宁本来是想揶揄一下的,可她是真挺迟钝。他无奈只能从书上做文章,随意挑开两页,眼里浮出一丝淡笑:“喜欢读毛姆?” 她在打量他。 林净宁说:“电影改编的也不错。” 他的声音很低,融合在这夜里,听起来不太真实。黑色的衬衫束在西装裤里,眼里淬出的光泽在路灯下有些熟悉。上次学校门口,他坐在车里,就是这样看她。温渝把目光落在他的袖口,那是一枚银色的纽扣。 等她再抬眼,林净宁正看她。 目光在半空中汇聚,彼此都莫名的安静。有那么一瞬间,温渝是想靠近的。她像是平时去参加线下读书会和大家谈文学的样子,缓缓开口,问林净宁:“您看过?”声音很是艰涩。 总算说了句话,挺难哄。 林净宁笑了笑:“看过一点儿。” 电影是2006年在中国上映的,只是排片很少。那一年他刚涉足投资行业,跟着玩了一把,赚了第一桶金,虽然不多,但对林净宁而言,是摆脱林家的第一个重要节点。 温渝还很矜持,不知道下一句说什么好,但看着他似乎并不在意的样子,想了想道:“好像是在广西拍的。” “广西昭平。”他说。 “很漂亮吗?” 林净宁:“只是知道。” 像林净宁这样混迹在生意场上的人,从小见惯了林淮和老爷子的为人处世,说话总是这样,不会太肯定,也不会否定,大都是模棱两可,让听的人自己去猜。 温渝没了话。 向来都是别人跟着林净宁后面汇报,他很少像这样逗一个见过几次面的女孩子,还得想一些应付的话,倒是新鲜。只是他今天实在无聊,而她恰好在这。 林净宁合上书,抬手指了指温渝和自己,不紧不慢道:“我们好像没什么过节,确切的说,见过一两面,应该算个熟人?” 算吗?他还不知道她叫什么。 林净宁将书还给她,道:“下次拿好。” 温渝接过书,书上还有他手掌的余温。一阵风从南面吹过来,吹的她清醒几分,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理智占了上风,温渝小声说了声谢谢。 林净宁一笑:“谢我什么?” 他这样就有些轻佻的意思了,要是搁别人身上,温渝是懒得理会。但林净宁不太一样,他言谈举止总是留三分,看似主动,实则是在把话语权还给她,自己却又拿捏着重要部分,让人并不觉得冒犯和突兀,他似乎很擅长这种分寸感。 温渝被他问呆了。 她似乎不太能经受住这种搭讪,那种单纯的目光是骗不了人的。林净宁忽然担心把她吓跑,破天荒的解释道:“我来找你们顾院长谈点事。” 言外之意是路过碰到,无意打搅。 这样一说温渝就明白了,她看了看时间,说:“顾院长应该已经走了,您着急吗?着急的话……” 他打断她:“我知道。” 温渝愣了一下:“那您在这是?” 林净宁随便扯了两个字:“等人。” 温渝松了一口气。 见她没了戒心,也不比刚才拘束,林净宁从裤兜里拿出烟盒,抽了一支,当着她的面点燃,轻轻吸了两口,才看向她:“你是文学系的学生?” 温渝犹豫了几秒钟。 她没有回答,林净宁默认了,道:“上次会客室见你在,一般学生进不去那儿,看来你们院长挺器重你。” 他这是把她当作勤工俭学的学生了。 林净宁:“学的什么专业?” 他问的实在太过自然,像是许久不见的朋友路过,打发时间一样的聊个天。明明不太熟悉,到他这似乎并不是打紧的事儿。 温渝只好回答:“创意写作。” 听到这个,林净宁低头抽烟的动作一顿。算起来,这个专业已经在宜城大学存有十六个年头了,当年还是许诗雅排除万难一手创办。他从烟里抬眼,温渝的目光虽然生疏,却有着小女生的明亮,还有一丝不太能察觉的狡黠。 林净宁难得有兴致,道:“喜欢文学?” 温渝不好意思笑笑。 “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机会拜读一下。” 这一来一回的对话让她慢慢放松下来,她也不知道怎么就鬼使神差了似的,眉头忽然一皱,说了句:“您有所不知,我家境不太好,只是偶尔写点稿子挣点零花,登不了大雅之堂。” 林净宁看着她的眼睛,深谙,黑沉。 他见惯了虚荣的女人,那种女人一般把自己藏得很好,很少见到有谁像她这样,大方又坦荡的说起自己家庭情况,毫不避讳对方投过来的眼光。 林净宁目光一正。 他似乎在审视她的话,手里把玩着打火机,过了半晌,意蕴不明的低声笑了一下:“你倒是很谦虚。” 温渝歪了歪头,浅笑。 她笑了一半,或许是风吹的缘故,捂着嘴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又剧烈的咳嗽了几声,脸颊都红了,等到平缓下来,才讪讪一笑,对林净宁说:“您离我远点。” 林净宁目光一侧,没动。 听见温渝说:“我身体不太行,这些年一直靠药吊着,医生说不敢排除接触传染的可能性,真是不好意思。我还有事,先走了。” 算是找了一个好借口。 林净宁没有说话,看着她离开。想起前两次见面,似乎精神状态是有些萎靡,这样看来身体是不太好。这是他第二次在温渝身上吃闭门羹。 他忽而失笑,坐在长椅上。 指间的烟抽了一半,暗夜里的星火慢慢灭了。林净宁又拿起递到嘴边吸了一口,微风拂面,眉目舒展。不远处的黑色辉腾缓缓开了过来,江桥没有走。 林净宁沉默的把烟抽完。 江桥已经从车上下来,忍着笑恭敬道:“这么晚了我回去也是闲着,老板您放心,什么都没看见。” 林净宁沉默,倏的抬手把烟扔了过去。 江桥往边上一躲,嘿嘿笑了起来:“大晚上的发火不好,咱还是回去吧,您得好好休息一阵子。” 林净宁嗤笑:“滚。” 大概林净宁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被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弄得这么没面子。那天他们遇见是在端午节,星光明亮,身后有花香,听说祈福很灵验。他不知道的是,温渝回去的路上是笑着的,什么重点都忘了,只记得林净宁的样子。 后来的几天,宜城多雨。 假期三天结束,学生回校,校园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只是雨下个不停。温渝在那几天时间里,把《面纱》这部电影看了十几遍,电影里广西的自然美景让人沉醉,她总能在每一个夜晚想到林净宁说话的神情,还有她因为紧张说谎话逃走的样子,甚至有种直觉会再见面。 日子平淡有序,偶尔忙。 六月的某一天下午,李湘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温渝还在实验室协助骆佳薇做功课,电话那头李湘情绪不稳,像是要干架的气势。 问了几句才知道,政治学院一个女生出事了。 听说对方是道上混的,不好追究,那个女生鼻青眼肿发高烧,在市区医院打吊瓶,李湘问什么都不说。 温渝下了课,带了点粥菜过去。 李湘声音很小:“怎么过来这么早?” “提前走的。”温渝看了一眼病床上躺着的女孩子,轻道,“怎么样了要不要紧,医生怎么说,烧退了吗?” 李湘点头:“退了。” 这个事按照现在的情况,已经可以定义为恶性|事件去报警,听说这个女孩子有个远房表哥是警察。目前为止,这个事还没有外散出去,知道的人都是学生,都被李湘拿学分警告不许外传。 温渝担心:“到底怎么回事?” 李湘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下午和她通电话还一副嫉恶如仇的样子,现在却蔫蔫的,说:“问不出来,也不许我报警。” 病房里还有两床,都是老人,此刻看过来在听热闹,哪怕她们声音很小,李湘将隔帘拉了起来,示意俩人出去说。 走廊外面有些吵嚷,充满了消毒水味。 她们一路走到楼下,往偏僻一点的路去了,四周都是亭子和花草,鲜少有人,李湘苦着一张脸抱怨:“我们这种普通家庭出来的孩子,没有背景只能由着人欺负,要是报警,我看到最后只怕事情会闹大,退学都是小事。” 温渝比较冷静,想的深:“别乱猜测。” “我的学生都成这样了,能不生气吗?” 具体情况还不知道,这种事情不好很快下定论。而且温渝来的路上打听过,好像这个女生前段时间在一个夜总会工作过,得罪了人也不一定,或许对方只是想给个教训,要是真下狠手,会比现在严重得多。 李湘:“这个端午过的真的是。” 温渝没有发表言论,只是安慰道:“现在已经没事了,后面我们再商量。刚才的菜你一口都没动,我重新给你买点?” 李湘胃口不大,却还是问:“能买什么?” “你想吃什么?” 李湘说:“我只想吃我妈做的常熟叫花鸡。” 温渝:“嘴还挺挑?” 李湘是苏州常熟练塘镇人,和她一样的南方姑娘。学院的何师兄曾经打趣说,你们俩都是南方的,怎么李湘脾气这么暴躁?李湘当即上脚,温渝在一旁笑。 那天温渝在医院呆了一会儿,就先走了。 她没有回学校,存了个心思,直接去了上次李碧琦来带她去过的餐厅陇翠园,她花了很久才记住这个店名。这家餐厅除了著名的低调排场消费大,哪儿的菜都可以做,味道鲜美纯正,就是还有一个重要的点,菜不外带,除非堂食打包。 于是温渝点了一桌三菜一汤。 她并没打算吃,只是想着付了钱直接打包往出走。那天餐厅很热闹,来的客人不少,服务生异常的忙碌,大都顾着VIP客户。过了好一会儿,那盘常熟叫花鸡还没有上来。 温渝想出去催的,却意外看见了林净宁。 他好像有饭局,身上还沾着酒气,背对着她,在和一个中年男人说话,谈笑之间微微侧目,温渝瞬间躲到一面墙的转角。 只听到他的声音:“这种事不太好办。” 她听了两句,别处有人叫她。 偏过头一看,是一个女服务生,正笑着问:“您是有什么事吗?如果需要帮忙的话可以去餐厅前台。” 她应付了两句,再抬头,林净宁已经走了。 温渝说不出来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只是隐隐有些丢掉了什么一样,发呆似的回了包厢,等到菜上齐,没再停留打包带走。她一边往出走,一边在找那个身影,甚至有些后悔,上次林净宁主动搭话,她怎么就给跑了呢。 结果刚走出餐厅,又被经理叫住。 可能是包厢里有些热,她来去着急多思,此刻看着神情不太正常,脸色有些绯红,给人的感觉像是生了病,由不得那个大堂经理担心。 温渝一愣。 对方道:“您看着脸色不太好,需要我们帮您叫车吗?” 她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很健康。” 说这话的时候,身后一声短促的低笑。 温渝回过头。 她在一片傍晚的夕阳背景下,看见了林净宁。他坐在后座,此刻的表情有些揶揄,怎么说呢,像是已经看透了小孩子的谎言,却还想知道她接下来会做什么。 一旁的大堂经理喊了声:“林总。” 林净宁轻抬了一下手,对方退开了。 温渝有点尴尬,她对林净宁挤出了个不像笑的笑意,似乎前几天那个说“您有所不知,我家境不太好”和“身体不太行,这些年一直靠药吊着。”的人不是她。 林净宁也不拆穿,饶有趣味瞧着。 温渝手指乱指:“真巧啊。” 林净宁“嗯”了一声。 看她实在难为情又要跑路的样子,林净宁好似逗猫一般,嘴角展开了一丝笑,兴许是刚喝过酒的缘故,声音有些低哑,微醉道:“送你一程?” 他那声笑太低沉,温渝心里直跳。 林净宁是来这谈公司新项目的,喝的多了点,眼神也有些迷离。他穿着件黑色的西装,意大利品牌,和温渝柜子里那件一模一样。距离如此近,她忽然意识到那天晚上,被她因为紧张忽略的那句“我今天没带外套。”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 “那件西服是你的?”温渝惊呼。 真是够迟钝。 林净宁似乎坐的有些僵硬,动了动手腕,眼睛却是盯着她的,话到嘴边也是慢条斯理说出来:“现在才问起,是不是有点晚了?” 8 第 8 章 “现在才问起,是不是有点晚了?” 他看着她的样子气定神闲,也不着急她的回答,却也没有像上次那样轻易让她走了,倒是把车门打开,自己坐向里侧,悠然自得看着她,那意思温渝怎么会不明白。 后面有车跟上来,很有教养没有按喇叭。 林净宁似乎也毫不理会,他在这种事情上一向不在意风度,只是难为了温渝,进退两难,也不好拂袖而去,总觉得脸颊发烫。 他也不催,说了句:“再不上来,叫花鸡该凉透了。” 温渝这才想起来做什么。 她平静的看了一眼林净宁,好像心里有一种力量煽动起来,再错过这个机会,哪怕像他这样有耐心的人都会觉得,这女生挺无趣。 温渝深呼吸,很郑重的说:“谢谢您了。” 她说完钻进车里,手里拎着发热的一次性饭盒,小心翼翼地放在腿边,这才弯腰把门关上。只是她坐的距离他太远,林净宁有些好笑。真要想怎么样,这么点地方她跑得开吗。 江桥发动车子,问:“老板,去哪儿?” 林净宁看向温渝。 温渝目视前方,很客气道:“宜城大学第一附属医院,麻烦了。” 窗外的霓虹缓缓亮起,路边的梧桐错落有致的往后退去。车窗是留了一点缝隙的,风柔柔的吹了进来,撩起林净宁的衬衫衣角。傍晚的宜城是很美的,有潮湿的海风,吹的人心里发痒。 他身上有酒气,风吹过是挺好闻的味道。 车里很是安静,夕阳一点一点变得通红。 路过一座大桥的时候,或许是赶上下班时间,上桥有些堵车,开得很慢,但看向桥外的晚景,远处有高飞的风筝,身边的男人一副淡然日若的样子,让温渝想起又是菩萨蛮里那首诗句“黄衫非白马,日日青楼下。” 忽然听见林净宁开口:“着急吗?” 好像撞到她遐想的表情,温渝有些心虚,也没有看他,刻意的捋了一下头发,将裙子拢了拢:“没事的,您太客气了。” 她今天穿着简单,白T和军绿半裙,头发也是用软软的布料发圈束在脑后,脸型生的好,还有点婴儿肥,看起来不到二十岁。 林净宁眼神微黯,打趣:“我看起来很老?” 合适的时间,合适的问话。 温渝心里一个激灵,把脸微微侧向车里,目光却是穿过车窗看向外面的碧瓦朱甍,小声对林净宁道:“也没有,就是尊称。” 林净宁往后一靠,懒懒笑道:“听着别扭。” 有那么一刻,她身后有夕阳晚霞,明灿灿的落在车里。或许是光芒太柔和的关系,温渝胆子肥了一些,歪着头看他:“您多大?” 林净宁:“你看我像多大?” 男人似乎并不是那么在意自己的年纪,况且他看着又很低调沉稳,混迹在上流圈子里游刃有余,总该不会太年轻。 温渝想了想,试探道:“三十八?” 刚好一阵疾风吹过来,伴着零星的灰尘,林净宁被呛得咳嗽了几声,眼睛隐隐发酸,他偏过头去,缓了一下子,这才笑道:“有那么老吗?” 温渝红了脸,不好意思笑笑。 彼时快到医院门口,一个红绿灯的时间。林净宁再抬头去看温渝,刚才的话题似乎就那么过去了,她变得比最初有些拘谨,不知道是不是觉得自己说错话的缘故,忽然沉默下来。 他目光落向前方:“有朋友在医院?” 温渝“嗯”了一声,没说太多。 林净宁也不再问。 随着车流慢慢向前,车子缓缓停在医院门口。这边到处都是车和人,停不了多久,后面的司机一直按着喇叭。她看向他,心里还有点说不出来的空荡。这是上车以来她第一次这样正视他。 林净宁倒是悠哉道:“想说什么?” 温渝抿了抿干涩的唇,似乎不太习惯一直这样道谢,声音低了低,道:“那件西装我洗干净了,是在市区的干洗店洗的,您放心不是手洗也没坏,就是想知道要怎么送还。” 这段话她酝酿了很久,贸然要地址也不妥。 果然是读写作专业的,说个话跟几百年前玉楼金阁的少女似的,文静很有教养。林净宁在那一刻也忽然意识过来,上次公司附近看见她,抱着衣服一脸迷茫的坐在那,衣服上套着透明袋子,原来是去了干洗店。 温渝犹豫片刻:“要不——” 车外有摩托车近距离地急速而过,她被惊了一跳,嘴边的话戛然而止,手里的饭盒晃了晃,低头一看,林净宁的手稳稳地握住她的手腕,等到她平缓下来,又轻轻松开了,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对她笑笑说:“先放着吧,总会再见的。” 温渝心里像荡了一个小船,水波微漾。 那天再想起这个瞬间她都会心动,好像林净宁手掌的温度一直还在,他身上的味道也在,淡淡的,这个男人言谈举止恰到好处并未逾越,却让她今年冷落江南夜,心事有谁知。 又跟往常一样过了几天,无事发生。 李湘学院的那个女生也正常出院,什么都没说,这事就那么安静的过去了。只是那几天李湘的状态也不是很好,晚上和公寓的几个师兄师姐玩十三点玩到通宵,第二天监考打瞌睡,最后还是她代班去的。 刚好在教学楼遇见同系统的何师兄。 事实上他们并不太熟悉,大多都是李湘叫着一起去玩混熟的,虽然是同一批出来的助教,何牧却实在太优秀,做事踏实靠谱,为人也幽默风趣,很是招院里的老教授喜欢。 温渝是在监考教室的门口碰上的。 何牧拿着几本数学教科书往外走,最先看到她,叫了她一声,等到温渝回过头,才笑道:“李湘让你代她的吧?” 温渝扬了一下手里的一沓试卷。 真不知道为什么政治学院总是有这么多考试,不是监考就是在监考的路上,原来以为学政治可能会无趣,现在看来是她见识少。 何牧是有点喜欢这个小师妹的,便道:“一会儿结束吃个饭?” 温渝愣了一下:“那我把李湘叫上。” 男女之间单独吃饭,好像有点奇怪。 何牧无奈笑笑:“行。” 那顿饭最后温渝没有去成,被骆佳薇临时叫去做一份英文版的论文文献,里面有一些专业术语,需要请教院里的外文教授。 温渝在办公室磨了一整个下午。 她不知道那天,林净宁是来过一趟宜城大学的。顾世真好像很是迫切,要趁着明年春天退休,把手里的项目落到实处。这么大一笔投资,林净宁该是要亲自来的,哪怕是看在李恪严的面子上。 还是那间会客室,骆佳薇也去了。 林净宁坐在沙发上,漫不经意的喝着茶,听顾世真长篇大论,实在太无趣,脑海里却忽然想起那天,温渝弯着腰倒水烫到了手的样子。 顾世真说完,问:“净宁,你觉得怎么样?” 林净宁淡淡一笑:“原来以为顾院长偏爱文学重视教育,现在看来也有经世之才,要在生意场上,晚辈自惭形秽。” 这是场面话顾世真听过不少,从林净宁这说出来倒有些不一样的意味,顾世真精明世故,只是摆摆手谦虚道:“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我这把老骨头也只能读读书。”说罢看向一旁的骆佳薇,“你说是不是?” 骆佳薇勉强笑了一下。 从进来这间会客室开始,骆佳薇的表情就不太自然。要说过往,也是曾有着接近的时候,但是现在,虽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 顾世真想起了什么,问道:“听说你们很早就认识了,这算起来有十多年了吧,在这一起说话,没有别人,不用介怀。” 骆佳薇正要开口,嗓子一疼。 面前这个不动声色的男人,已经不是少年时的样子,多了城府和让人看不透的笑意,冰凉,冷静,沉稳。他低头喝一口茶,骆佳薇已经沉沦。哪怕在一个城市,也是多年不见,如果不是李恪严这次回国,大概不会再有交集。 话说到一半,顾世真出去接了个电话。 会客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有半晌是安静的。骆佳薇坐了一会儿,站了起来,从桌子上拿了茶壶,说:“给你再添点茶吧。” 林净宁没有说话,点了一支烟。 骆佳薇倒水的时候是有些颤抖的,只是尽量保持平稳,像是长辈一样,笑着明知故问:“听说你在宜城做的不错,一切都还好吗?” 林净宁抽了一口烟。 他静了一秒钟,将烟头朝下沉在了茶杯里,没有说话,四周安静的可以听到烟头燃灭的沙沙声,这让骆佳微脸色变得很难看。 顾世真进来的时候,关心的问了句:“是不是不舒服?” 骆佳薇艰难的扯着嘴角,很快从林净宁身上挪开视线:“可能是最近搞课题,工作太忙了没有睡好。” “就是年前你报的那个文学史课题?”顾世真道,“不是带了个助教吗让她去做准备工作,我记得是叫温渝吧,上次陪你一起过来倒茶那个?” 听到这句,林净宁眼皮一抬。 他眉头几乎是很轻的皱了一下,倒是觉着这宜城大学真是个风水宝地,人杰地灵深藏不露,似乎是更有意思了。 顾世真又说了两句,要请他去拢翠园。 林净宁借口还有事回绝了,没待一会儿就起身离开。走的时候骆佳薇送了出去,只是嘴角还是牵强的笑。终于送到楼下,骆佳薇忍不住停了下来。 阳光普照的日子,本该是好日子。 骆佳薇看着那个背影,有点哭腔:“我知道没有资格和你说这些,哪怕看在老严的面子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做个朋友都不能吗?” 林净宁只是步子顿了一下,没有停留。 骆佳薇性格稍许强势,直到现在都没有改变,这也是为什么当年决然离开奔赴前程的原因,却在得到之后也忍不住想要更多,又受不了被忽视和冷落。 江桥已经将车开过来,停在林净宁身侧。 刚好听见骆佳薇那句话,一时有些唏嘘。 林净宁不曾理会,走到车边,刚拉开车门,西服一角被人拽住,他没有回头去看骆佳薇那张快要梨花带雨的脸,只是轻拂掉那只手。 他声音很淡:“佳薇,别让老师难看。” 就这一句,断了所有的期冀和情分,林净宁还是给留了面子的。人总是在毫不在意的时候才能平静的说出这样的话,骆佳薇怎么会不明白呢。 风从东南方起,瞬间又恢复平静。 江桥开着车绕了宜城大学一圈,往后门方向开去,开得很慢,慢到林净宁可以抽一支烟的功夫,然后在校园路上看到了温渝。 她和一个外文教授在说什么。 林净宁看了一会儿,手机里刚好有消息进来,他随意扫了一眼,对江桥道:“车停这,你先回去。” 这个样子的林净宁心情是不大好的,江桥一般不会说什么,只是听从吩咐悄悄离开,留下林净宁一个人坐在那。 温渝那时还没有看见他。 教英语的西雅图老教授不太能会说中国话,手势摆了个不停,林净宁只听到温渝一直追在身边,喊着:“professor ?”地道的伦敦腔调,意外的好听脆耳。 他低头点了支烟,从车上下来。 温渝还在因为文献的问题和外文教授谈论,她忙起本职工作似乎更得心应手,英语说的很流利,不像和他在一起,中文都说的那么拘束软糯。 外文教授叫住她:“温——助教。” 他们就一个问题说了好几分钟,温渝一边听一边做笔记,手上拿着本子,一边说一边写,说完了,外文教授笑了一声,似乎还有急事,匆匆道别就走了。 温渝无奈,叹气般说了声:“professor。” 她抱着资料和笔记本,原地站了会儿,转身回教学楼,只是一个抬眼的瞬间,她看见十来米开外,林净宁抽着烟靠在车前,平静的看着她。 温渝有些愣住。 她还记得那个傍晚,他坐在车里笑着说“先放着吧,总会再见的。”,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快,有一刹那她以为自己花了眼。他们就这样站着,隔着长长的马路。 还挺沉得住气。 林净宁笑道:“记得没错的话,宜城大学的助教是有年纪要求的,那么温老师,请问你有二十岁吗?” 这话有些含沙射影的意味,既带点揶揄她说自己是学生的那句,又大方赞赏她看起来只有二十岁的样子,一句话几个意思,还得让人琢磨。 温渝觉得自己被拿捏了。 林净宁低头,掸了一下烟灰,像是很诚恳的样子,目光落在温渝有些微红的脸上,轻声道:“有时间的话,请你吃个饭。” 9 第 9 章 温渝不曾想过再见到林净宁,会是这样的景象。 他像是戏文里冠盖满京华的公子哥,只是那双自然从容的眼睛,让人不自觉地想要靠近,哪怕是飞蛾扑火黄粱一梦。 林净宁又抽了一口烟。 温渝攥着书的手紧了又紧,她不是特别擅长应付这种关系。想着从前李碧琦就特别感慨,自己一个堂堂雷厉风行的大小姐,怎么会生了这么两个女儿。一个温顺,一个沉郁。 于是她艰难启齿:“要不,我请您吧?” 来来回回帮了她好几次,是该她请的。 这话林净宁还是破天荒头一次听,他好笑的看着她,像是觉着挺新鲜似的,眼睛在吸烟的时候眯了眯,半晌笑了声:“行啊。” 那天她不知道怎么上的车,只记得车里淡淡的烟味。林净宁开车很稳,缓缓地从校园绕了出去,上了公园大道。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开车,从前他都是坐在后座的。也是第一次距离他这样近,近到一抬手就可以碰到他的衬衫。 车里其实很安静,林净宁话不多,脸上的表情淡淡的,只是随意问了句:“想去哪儿吃?”温渝说随便都行。 林净宁带她去了一家私人菜馆。 馆子在巷子最深处,看着很低调的样子,进去却是亭台楼榭,落地玻璃窗白色帘子,大红灯笼高高挂,映照出一条幽静的小路。从小路拐进去要走好久,才到包间。 他似乎常来这,服务生对他很熟,说:“林总这边请。” 温渝跟在后面,拘谨的像只小猫。 他们去的包间临着湖,湖面安静。温渝今天穿的是淡蓝的半裙,白色衬衫束了进去,头发散在肩头,像民国旧学生,倒是很应景。她坐在窗前,模样端正,看着很是乖巧。林净宁不免多看了一眼,将菜单放在她面前:“这的苏州菜做的不错,你可以尝尝。” 温渝一怔,原来以为她是苏州人。 她也没有解释,礼貌的将菜单推过去:“您随便点吧。” 林净宁笑了一下,以为她是客气,随意点了几个有名的苏州菜。等侍者拿着菜单出去,他懒懒往后一靠。 “听顾院长说,你叫温渝?”他是这样开场白的。 湖水轻轻浮起波浪,拍打着楼阁,一下一下的撞击声衬得这个傍晚奇怪的寂静。温渝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的来到这,她有一瞬间察觉到林净宁的轻慢。 她“嗯”了一声,目光变得坚定柔和:“温水的温,矢志不渝的渝。今年二十五岁,在宜城大学做助教。如果林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随时找我。” 这段话说的就很有意思。 既是回应了林净宁之前的那句有关年纪的调侃,又大方承认了自己的身份表明了态度,不是她故意骗他,只是他并没问起。而且她不再称呼“您”,改为“林先生”,又很刻意的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林净宁原来以为温渝是柔弱的那种南方女生,现在看来倒是他看走了眼,时而还是会有些坚毅清高的性子,他抬手给她倒了杯茶,说道:“随便说说,这么严肃做什么。” 温渝没有接他的话。 倒是林净宁笑了笑:“还真有个事找你。” 温渝眼神询问。 林净宁说:“大概两个月前,你在百汇街是不是买过一幅画,签名处写的是孟春林,有印象吗?” 温渝都快忘了这个事。 她很久都联系不到温寻,那幅画现在估计在公寓吃灰。只是很纳闷林净宁怎么会知道这个事,还知道的这么清楚。 林净宁看她一脸的疑惑不安,轻声笑道:“那幅画是一个熟人的,阴差阳错被卖了,不知道你介不介意我把画拿回来,有什么条件,你尽管提。” 他说最后那几个字的时候,是轻佻的。 温渝脑子嗡了一声,她忽然觉得他至今为止都是在有意靠近。好像在林净宁眼里,她不过是个在院长办公室打杂的穷助教。而且那幅画并不贵,不过花了她小半个月的工资。现在被林净宁这样提起,好像是她赚了似的。 她缓了很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如果我不卖呢?” 林净宁有点意外会是这样的回答,但这几个字温渝说的铿锵有力,他听的实在清楚,还有些刺耳。他俨然一副商人模样,打量着温渝,似乎在说他会开一个很好的价格,不会亏待她。 原来这是一出鸿门宴。 温渝并不介意林净宁这样看她,她只是不喜欢以这样的方式和他相遇。她看着他这样从容不迫的样子,一时有些羞耻。 林净宁起了逗弄的心思:“你开个价。” 温渝坐不住了。 她自嘲的扯了扯嘴角:“我还以为——” 林净宁抬眼:“以为什么?” 温渝的目光慢慢往下,落在他的嘴唇上,唇很薄,看似无关紧要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真是伤人。这样精明世故的商人,温渝该意识到的。 她掏出一张卡,放在桌子上:“我想应该够付这顿饭钱了。” 说完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一步也没回头走了出去。这么一种决然的姿态,林净宁一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他从前不是没有过女人,只是这回好像失了算。其实温渝有些误会,林净宁是真的想请她吃顿饭,虽然他有些故意耍滑头和试探。可她居然生这么大气,他是没想到的。 他看着桌上那张卡,随手拨了拨,背面还贴着标签,写着宜城大学工资卡,不由得目光一敛,笑了一声。这女孩子不好对付。 林净宁后来点了瓶酒,一个人喝了很久。 杨慎赶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有些醉意。湖边的风缓缓吹了进来,吹的他近乎清醒,又要了一瓶酒。 杨慎陪着喝了点,道:“怎么一个人过来喝酒?” 林净宁捏着酒杯,晃了晃,看着杯子里醇红的酒,想起刚才被撂挑子,轻笑了一声,道:“你不是来了。” 杨慎“嘶”了一声:“不是我说啊,这节骨眼也就你跟没事人一样,我可是听说,嘉兴那边要来人了,还大张旗鼓。” 林净宁知道。 在他下午收到林之和消息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一回看来老爷子是认真了,不止周樱,林家主母也过来了。林净宁和他这个养母,一向关系温和,很是尊敬。 杨慎又道:“我看你躲不掉。” 林净宁喝了口酒:“谁说我要躲了?” 杨慎短促一笑,也是,林净宁就没在乎过这些,可能唯一看重的是老爷子,倒是自个儿瞎担心了。 林净宁问:“你那边的事处理好了?” 说起这个,杨慎道:“差不多吧,还真是消停了几天。” 这话模棱两可,不挑明说。 林净宁:“以后招人注意着点。” 他们都不是怜香惜玉的人,甚至可以说有些狠厉,对这些事见的惯了,总是漫不经心的谈论着,像是很漠然的说今晚那道菜味道不错的样子。 “别扯我了,我倒是听春林说你在帮他找一幅画?”杨慎道。 可不是,画的主人刚走。 林净宁将酒杯放在桌子上,目光渐渐变得浑浊。这些天春林时而会来公司,他一直出差,大都是江桥糊弄过去说还在找。 杨慎问:“什么画找这么久?” 林净宁不以为然:“瞎描乱画。” 还真的是这样。 那时候他对温渝是什么感觉呢,可能比有趣会多一些,甚至骨子里有点轻视,像逗一只猫,打发点无趣的时光,也只是聊胜于无,所以他并没有在意温渝离开。那几天其实很烦躁,想找个趣儿。再加上后来那几天嘉兴过来人,林净宁一边忙着处理公司的事,还要应付林母他们,实在没那个心力想起温渝。 只是让江桥送回了那张工资卡,但温渝没要。 倒是温渝,送还了那件西装。江桥一时也没了主意,又不好打扰林净宁,便自己做主先将这事搁着了。 一来二去的,两周过去了。 宜城那段时间天气特别好,算是六月天里的最高温,哪怕是穿着短袖裙子,依然觉得皮肤要被晒伤了,所有人都在等着一场及时雨。宜城大学那几天开始筹备运动会,也是因为天气的缘故,往后推迟了。 温渝照常生活,就是情绪时而低落。 她还是会偶尔想起与林净宁之间的小插曲,还是会自嘲,短短两周人都瘦了。就连李湘都在怀疑,她是不是失恋了。 温渝什么样子呢? 她更多的是沉默,然后,没完没了的加班,应付骆佳薇安排的课题,批改写作班作业,去实验室一呆就是一天,周末会监考,忙的连轴转。这种忙法,李湘实在看不过去了,趁着一个闷热的38度天,对温渝道:“咱俩今天出去逛街吧。” 她没兴趣:“算了吧。” 李湘不依不饶,非要拉着她一起去:“你这忙的不对劲啊,作为你最好的朋友可不能看着你这样,上次你那么折腾给我买了常熟叫花鸡,我多感动涕零啊,这回怎么着我也得帮着你重振雄风。” 温渝一身鸡皮疙瘩,无奈道:“你这语文谁教的?” 李湘嘻嘻笑:“所以要你教导嘛。” 温渝:“我可不行。” 李湘拉着她往外走去:“行的行的,一会儿打个车去市区,那边的百汇街多热闹,我们去镀金看画展,保证你心情大好。” 温渝没有想到,不过简单的一次出行,却又让她和林净宁联系了起来。只是他们并未很快见到,而是很巧合的被撮合在那天夜晚的一场饭局上。 10 第 10 章 那是2016年的7月,开始便阴雨缠绵。 温渝和李湘那天逛到傍晚,买了不少东西,把百汇街从头绕到尾,看见了那间画廊。或许是因为林净宁的关系,温渝有些心存芥蒂,并没有过去。 倒是李湘说了句:“开在这么偏僻的角落,有人买吗?” 温渝想起温寻。 其实不只是画家,总会有一些人,或许此刻在忍受着空庭寂寞,哪怕要度过很多年无人问津的日子,也依然会前赴后继的去做。 小时候看还珠,最向往的是那样一群人,策马奔腾潇潇洒洒,肝胆相照浪迹天涯的日子。温寻问她最喜欢谁?她说的是萧剑。那个不为功名利禄海阔天空,只想四海为家的人。所以她不喜欢李碧琦左右逢迎。 李湘似乎比她还感慨,说:“真想在这地方弄一个小杂院住,清净上几天。上次那个事弄得我一直不舒服,憋在心里真是难受。” 温渝想起:“那个女生最近怎么样?” “请了两周的假。”李湘叹气,“我要是被人打了,完了还得咽下这一口气,那这辈子活的得多窝囊。我后来和她宿舍几个女生打听过,应该是她工作的那个夜场的人做的,也挺感慨的,她可以找个更好的工作,那种地方总归有些不太安全。” 温渝心里有些不安:“你想干吗?” “我能做什么,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这种事过去了就算了,那些人不是我们能招惹的,还会影响她的声誉,等等再看吧。”温渝说,“小不忍则乱大谋,知道吗李妖精?” 李湘:“你还教育起我来了。” 温渝拎着包的手换了一个。 听见李湘又八婆道:“倒是你最近很值得注意啊,神色有时候也不对劲,是不是红鸾心动想谈恋爱了?” 温渝不自然道:“乱讲什么。” “我可没乱说,而且还要给你提个醒。大概可能估摸着,咱那个何师兄对你有点意思,你心里有个数。” 温渝:“…………” 李湘:“何牧人不错,可是大院长的得意门生,你要是有想法呢就别错过了,现在找对象很不容易,找一个对你好的更不容易。” “说的我好像嫁不出去了。” “一晃而过咱俩都快奔三了,你说这日子过的得多快,又忙又穷还一事无成,也没有骆佳薇那个命,往后还不知道怎么虚度光阴呢。” 温渝推了一把李湘:“我看着才二十好不好。” 话一出她就愣了。 这是林净宁揶揄她说的,温渝的兴致瞬间像被浇了一盆冷水,只记得林净宁那副不以为然,挑逗作弄她的样子,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正玩闹着,温渝手机亮了一下。 李湘眼疾手快拿了过来,像开玩笑一样惊讶至极:“不会吧我的天,我的嘴巴什么时候这么准了?” 温渝:“怎么了?” “何牧要请你吃饭。” 温渝没当真:“你就骗我吧。” 李湘把手机拿到跟前,给她看。微信消息第一栏就是何牧的消息,问的很是客气,还说了一些有关课题的见解,想请她吃个饭,却也不给人推辞的机会。 “没骗你吧?”李湘得意的笑,“何师兄动作还挺快。” 温渝却不知道怎么办了。 正想着怎么回话,何牧的电话就打了过来。他们很少联系,平时在学院也是偶尔见面聚在一起,私下里也只到了留个电话的地步。就在温渝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李湘已经替她拿了主意,说一会儿过去。 温渝气的跳脚:“要去你自己去。” 李湘嬉皮笑脸的抱着她:“去一趟又不少块肉,就当积攒恋爱经验了,那地方可是宜城数一数二的餐厅,不去多可惜,就当给我个面子。” 结果就这么被裹挟着去了。 何牧订在餐厅的一楼,有几桌人,偏向门口,不算僻静,也不会太尴尬。好在温渝软磨硬泡,把李湘也给拉了过来,三个人也不至于没话说,像平时院里聚餐一样。 又是一个阴天傍晚。 宜城似乎憋了一场大雨要下,播撒着闷热,潮湿的空气游荡在周围,你一抬头,总觉得要变天似的。 李湘:“天气预报说这两天有雨。” 温渝话少,一直在吃。 倒是何牧也不在意,和李湘说几句偶尔会问向温渝,让她不得不参与到话题中来,她也是寥寥几句结束对话。 李湘刻意创造机会,吃两口出去打电话。 何牧很绅士的给温渝夹了一口菜,好像终于有了单独说话的机会:“上次没约成,这回总算叫了你出来。你那么忙,要多补一些。” 温渝受宠若惊。 “你跟骆教授的课题怎么样了?”何牧问。 “还凑合吧。” 何牧说:“我想骆教授应该挺忙,不见得会有时间亲自指导你,所以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问我。” 说完忽然叹气。 温渝:“怎么了?” 何牧:“早知道你不太喜欢这种郑重的场合,还不如去李湘那打麻将,你说话至少还会多一些。” 温渝笑了笑。 她低头喝了一口饮料,借口去趟洗手间,在里面磨蹭了一会儿才出来,却意外的没有在桌子上看见何牧,再一转身,在门口方向瞧见了顾世真。 他们似乎也看见了她。 何牧先喊得她:“温渝,这儿。” 她走过去。 顾世真一时没有想起她是谁,何牧介绍了两句才恍然:“跟着骆教授做课题的那个,是叫温渝吧?” 她笑着颔首。 却在抬眼的那一瞬间,看清了后面的来人。骆佳薇穿着半裙,挽着李恪严的胳膊从车上下来,举止庄重,面带微笑。 顾世真向李恪严介绍何牧。 李恪严那天的态度比在会客室温和多了,淡淡笑了起来:“顾院长的学生自然优秀,将来必然是栋梁之材。既然遇见了,就一起吃吧。” 温渝想撤的,被李湘拉着手不让。 其实她俩不该出现在这个场合,刚才骆佳薇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她们不是一个阶层的人,却有此殊荣。 那天真的是过的很奇怪,这样一堆八杆子打不着的人居然能坐在一起。温渝还想不通的是,文学院的顾世真这样一个世故的人,会这么重视何牧。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何牧是宜城大学院长的外孙。而那顿饭,她和李湘能上桌,全靠的是何牧的面子。 人家大概是来谈事,她俩就显得多余。 幸好李恪严算是个比较温和的前辈,还问了她和李湘两句,便很少言谈。大都是顾世真在说话,何牧时而迎合两句,不愧是大才子,一会儿时间就逗得李恪严大笑,赞叹年少有为。 温渝如坐针毡。 她在心里已经将李湘凌迟一百遍,面上还得凑着笑。这一大桌人里,阶层意识严重,温渝待得很不自在,还要站起来礼貌倒酒。 李湘意识到这个问题,趁着几个男人在说什么,找了个话茬看向骆佳薇,小声道:“久闻骆教授大名,一直听温渝提起,希望以后有机会多多交流。” 骆佳薇淡漠的抬了抬眼。 温渝担心李湘自找没趣,接着说道:“教授,这是政治学院的李湘,我们同一批助教上来的。” 骆佳薇这才“嗯”了声。 话却是对李湘说的:“政治学院啊,倒是没听过你。” 李湘:“…………” 温渝笑着圆场:“李湘现在代班辅导员,平时大都是在教学楼活动,和学生打成一片,您要是听过,那她就该出名了。” 骆佳薇沉默了一秒,看向温渝。 要搁在平时,温渝这个人最多笑笑,现在这个场合,倒是挺沉得住气,说话也很大方得体,让人难以拿捏。不多时菜已经开始上桌了,顾世真笑着招呼吃菜,打断了她们之间的谈话,问起了骆佳薇工作上的事宜。 李湘暗自松了口气。 何牧与离李恪严谈起有关文学,说的头头是道,时而给温渝倒酒,让人看起来他们关系匪浅。骆佳薇什么人,眼尖的很,笑里含酸,似轻嘲。 一顿饭的功夫,像宫斗现场。 温渝一直在等机会,想找个合适的借口开溜的。好不容易等到时机,顾世真却先她一步去趟洗手间。 她和李湘对视一眼。 听见骆佳薇道:“不太习惯来这种饭局吧?” 这是对她俩说的。平时打交道见惯了骆佳薇的做派,温渝也还过得去,回了一笑:“今天是托何师兄的福。” 骆佳薇看了一眼何牧,对李恪严道:“你们晚上也谈了不少,对我们宜城大学的大才子如何评价呀?” 这话说的很亲昵。 李恪严似乎很受用,笑着给了两句夸赞。骆佳薇似乎并不打算罢休,又将视线落在温渝身上,道:“何牧这么好的年轻人你可要好好把握,对了,上次在你桌上见到的那件男士西装不会就是何牧的吧?” 温渝一呆。 她全然没有想到骆佳薇会提起这个,俨然这话一出,好几双目光落在她身上,就连李湘都愣在当场。 包间的门这时被人推开。 顾世真笑着道:“严老,看我把谁请来了?” 温渝偏头。 走廊的光落在林净宁的肩头,他穿着黑色的衬衫,像是刚经过一场饭局,袖子还挽在胳膊上,抬眼看了过来。 11 第 11 章 这一眼有些许玩味。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倒是云淡风轻的走了进来,视线不经意的从温渝身上扫了过去,掠过何牧,看向李恪严。 李湘扯了扯温渝的衣角,温渝没动。 林净宁眼神深邃,又带了点吊儿郎当的样子,看向李恪严,道:“您来这也不和我说一声,我好让江桥去安排。” “林总日理万机,我怎么好意思。”李恪严故意板着脸。 “您可别折腾我,弄得跟回嘉兴一样还要时刻拎着,老爷子知道我这么怠慢不得拿鞭子抽我。”林净宁勾着笑。 这熟稔的语气,由谁一听就知道亲近。 李恪严哼了一声:“我看你就是欠收拾。” 林净宁拎起桌上的酒,径自倒了一杯:“这段时间忙着一直没空,改天一定去拜访老师,您给点面子。”说罢一饮而尽。 李恪严这才有了点笑意:“坐下吧。” 林净宁随意扯了扯衬衫领口,拉开椅子坐在旁边。 顾世真走到跟前,道:“要不说巧呢,我这出去一趟就遇见净宁了,你这也真够忙的,从你那边饭局过来不要紧吧?” 林净宁淡淡一笑:“不碍事。” “忙成这样?”李恪严问。 林净宁:“顾院长亲眼所见,我哪敢骗您。” “要不净宁能做大事呢。”顾世真接着话茬,道,“来来,这么一大桌人,我先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何牧,我们宜城大学晋升最快最年轻的副教授。” 何牧端起酒杯,站了起来,恭敬道:“久闻林总大名。” 林净宁只是拿起酒,空中虚晃了一下。 对于温渝和李湘,顾世真简单一语带过。李湘也跟在何牧后面站了起来敬酒,只是温渝还坐着。李湘偏头,悄声叫她。包间里气氛奇怪,人情世故。窗外的夜霓红灯亮,纸醉金迷。饭局上一堆精明处事的人推杯换盏,各怀鬼胎。 温渝没有站起来,也不说话。 倒是何牧,倾身拿过温渝的酒杯,对林净宁道:“林总,温渝不太会喝酒,她的这杯我来喝吧。” 温渝想去阻止已经迟了。 她无意间撞见林净宁的眼神,他还是像以前一样看她,只是眼角里多了些温和。这还是进来这包间,当着这么多人面,他第一次正式看她。 温渝匆忙移开目光。 骆佳薇此刻坐的端正,视线从他们身上绕过去,插了话进来:“我记得温渝从前聚会是挺能喝酒的,怎么今天一点都喝不了呢?” 李湘自觉对不住温渝,帮她解围:“温渝今天不太舒服。” 骆佳薇勾勾唇。 李恪严抬了抬手:“不用这么拘谨,都坐。” 林净宁斜靠着椅子,对顾世真道:“顾院长真是好福气,能上您这桌的,要不是得意门生,我可是不信。” 顾世真堪堪笑了。 林净宁摆了摆手,招来服务生,低声道:“给温老师来一杯热橙汁。” 他声音不高,但饭桌上的人都听到了。就连温渝都愣了一下,倏然看向他,看到的却是林净宁藏也藏不住的笑意。 话也像是对她一个人说的:“喝点热的会好一些。” 温渝一时脸颊发烫。 何牧狐疑的看了一眼温渝,径自倒了一杯酒,对林净宁说:“我替小师妹谢谢林总的好意了。” 林净宁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顾世真却听出了几分意思,道:“净宁一过来,你这位老师啊心情大好,气氛都热闹起来了,可得多喝几杯。” 林净宁轻轻摇晃着杯子。 很快有服务生端着橙汁进来,温渝这样可有可无的人物是不好有什么话语权的,可她看不惯林净宁这样的姿态,哪怕触怒他也要还击,于是将橙汁放在一边,还是喝着茶水。 林净宁那时正在和李恪严说什么,偏了下头,看着温渝赌气地样子,倒是来了兴趣,唯恐天下不乱似的,像是很随意的问她:“不合胃口?” 这就有些明目张胆了。 林净宁在官方报道中,身边没跟过什么女人,偶尔也会有一两个,陪同出席一些活动。像今天这个样子,很是少见。李恪严也不由得多看了温渝一眼。 骆佳薇动作一顿。 只听顾世真试探地问道:“认识?” 林净宁没说话,今天他一进来这饭局,就感受到来自她的冷漠和敌意,看来上次是真得罪了她,倒让他哭笑不得。 温渝咬了咬牙:“顾院长误会了,我怎么有这个运气认识林总呢?” 林净宁也不解释。 顾世真玩笑了两句,说林净宁有当年李恪严的风骨,懂得怜香惜玉,难怪。后面的话没有说,听的人自然都了解。林净宁也没待很久,只是多问候了两句李恪严,便起身走了。余下的人兴致缺缺,好像少了一个很重要的人一样,很快也散了局。 何牧提出要送她们,温渝婉拒了。 那是6月很平常的一个夜晚,渐渐起了风,温渝穿的本来也不厚,想一个人走走,让李湘跟着何牧回去了,她自己去了附近的商场溜达。 说是溜达,其实也不过有些苦闷。 她花了十几天才慢慢忘记林净宁的态度,想专心搞工作,可是今晚这人风轻云淡一两句话,就让她紧张红了脸,明明是不经意的样子,说话却一副深情。 随意想着,脚底下已经到了商场。 现在才不过八点,商场里正是热闹拥挤的时候。温渝逛上二楼买衣服,收到李湘给她道歉的消息。她愣愣看了一会儿,没有回复,继续游逛着。这漫无目的乱转一通,等到回过神来,已经十点多,她什么都没买。 这个商场距离学校六公里,7个半的足球场距离,不算很远。想当年温渝读大学跑800米,年年体测都是第一。这么点距离,平日里可能会打车,但今晚似乎有了想走的兴趣。 远处的高楼呈现几个大字,像是有人求婚。 楼下的马路边有好几拨人在卖鲜花,闪着buling buling 的光。她多看了一会儿,绕过那些热闹人群,从背后走了过去。她擅长踩马路,走偏僻的地方。 走出一会儿,有人追上她。 刚才遇见的那个卖花的小女生,给她怀里塞了一束花就跑了。温渝还没来得及问,一抬眼就看见不远处,一辆黑色汽车缓缓开了过来。 她静静地站着,看车停在她身侧。 后座的车窗半摇下来,林净宁微微侧头,隔着深不可测的夜和路灯的光,对她轻声道:“上次的事情我很抱歉,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他摆着公子哥的谱,还能这么坦荡?! 这个时间还能在这碰到他,想来是又回到他之前的饭局去应酬了,要不然也不会现在才走。想起今晚的种种,她看不透林净宁。 此刻他这样温和,温渝一时被他弄得不会了,心里却还是有一股气,看着手里的花,犹豫了片刻:“我要是不接受呢?” 林净宁并不意外听到这个答案,从她上次那样洒脱一走了之看得出来,是个有骨气的姑娘,倒是他小人为之了。 但他还真不是君子,笑了声:“不碍事。” 林净宁一笑,温渝就心软了。 却听他又道:“了不起我明天去一趟宜城大学,你办公室还是在二楼吧,等个几天也无妨,以前不是没等过。” 温渝气急败坏:“你这人怎么这样?” “我这人?” 温渝眉头一皱:“你不怕人笑话吗?” 林净宁笑着看她:“你不是说我38了,都这把年纪,还怕人笑话,那活个什么劲儿,你说是这道理吗?” 说到年龄,温渝羞愧。她后来上网查过,林净宁才不过32岁。只是那天夜里,车里光线很暗,他又喝的有些醉意,声音低沉极了,好像很是疲惫,才让她错看了。 他今晚也喝了很多酒,但眼神之间很清醒。 温渝撇撇嘴。 林净宁打趣:“怎么一个人,何大才子不陪着吗?” 他说的是何牧。 温渝想解释,他却明眼人似的先开了口:“或者我误会了,现在还不是?”这摆明了是在故意逗她。 她不愿意这样被看笑话,转身就往前走。 只是温渝不知道的是,林净宁一旦感了兴趣大都不会太轻易放手,这些日子以来日子太枯燥,难得一次又一次的遇见她。 温渝走着,车跟着走。 终于耐不住性子,她回过头,看向车里的人,双眉冷对,在林净宁看起来倒多了些女孩的娇俏,心情不自觉好了起来。 温渝站定:“我要回学校,你跟着我干什么?” 林净宁探头看了一眼外面那条长长的马路,耍起赖皮:“这条路好像不只是去宜城大学,你怎么知道我跟着你?” 温渝被噎的没话说,掉头往回走。还没走出几步,看见前面有人遛狗,是那种看起来很凶的大狗,她忽而腿软,又忍着回了头。 林净宁笑着从车里看她,没了刚才的玩笑,倒是有几分真诚:“你不是不舒服吗?赏个脸,送送你。” “不舒服”三个字被他说的这样自然,温渝脸烫起来。 林净宁似乎看穿了她的顾虑和心思,也不计较她那“不舒服”是借口还是故意,轻声说道:“你要还这么坚持,我只能明天去找一趟顾院长了,毕竟他的得意门生有张工资卡在我这。” 温渝:“…………” 后来不知道怎么上的车,或许是心底里那一点靠近的动机,又或许是林净宁一直锲而不舍,温渝还是上了车。 开车的师傅是个中年人,她没见过。 林净宁等她坐上来,缓缓松了一口气,这么低声下气还是头一遭,他好笑自己的做派,可能酒意上头,打算闭目养神一会儿。 听温渝小声道:“有个事情我得解释清楚。” 林净宁抬眼。 她还是靠着车窗坐着,手里的花很整齐的拿着,放在腿上,说:“我不是顾院长的得意门生,只是碰巧遇见。” 说的是今晚的事。 宜城大学想做顾世真的得意门生的学生,恐怕得绕好几个圈,就算随意给安个名头也是求之不得很有面子,她倒真拎的清。 林净宁只是弯了弯唇:“做助教不清闲吧?” 又像是回到最初的样子,他问的慵懒随意,声音慢而低,温渝看不太清他的表情,却已经缓缓放下芥蒂,淡淡回复。 “大学一路读上去的?”他又问。 温渝“嗯”了一声。 林净宁坐的随意,翘着个二郎腿,双手叠放在膝盖上,手指轻轻敲打着另一只的手背,起了说话的兴致:“听说创意写作这个专业培养了很多作家。” 温渝认真回答:“应该说培养了一群热爱写作的人。” 毕竟很多同学毕了业,大都投入了媒体,编辑出版行业,甚至有一部分人改行去做与之无关的事,很少有人全神贯注的去写作。 林净宁:“你也喜欢?” 与一个见过几次面,打过交道,有点过节,又大而化之的人来谈起喜好,温渝总觉得不太现实了点,于是她很含糊的点了下头。 “那怎么做起助教了?” 温渝:“挺喜欢校园的。” 勾心斗角总归少一些。 车子缓缓朝南开,走的路更僻静了。林净宁没再继续问下去,靠着后背闭上了眼。窗外的风小了,他的酒意也微微起来了。 到宜城大学后门的时候,已经夜里十一点。 师傅缓缓将车停下来,温渝歪头看过去,林净宁还没有醒。他似乎睡得并不深,身上淡淡的酒味,眉头轻皱着,不太舒服的样子。 温渝没动,安静的看着他。 她弄不清楚自己的动机,好像轻易就这样原谅他的谩视,明明生着气,却总在他轻描淡写的谈笑之间败下阵来。 窗外一声响动,林净宁缓缓睁开眼。 温渝慌忙偏过头去,假装看向另一侧。这种小动作都被林净宁收进眼里,他看着她的侧脸,眼神变得柔和,刚才的胃痛有些许缓解,目光落在她身后的宜城大学校门:“到了?” 他声音比刚才低了些,似隐忍。 温渝觉察到什么,又回过头去。 “你不舒服啊?”她问, 林净宁是皱着眉头笑的:“老毛病。” 她至今想起都很难说清当时为什么要心软,只是看着林净宁,他周围似乎有一种磁场,总是让人愿意靠近。于是温渝磨蹭了半天做了个决定,问了句:“你要不要喝点热粥?很暖胃的,我知道学校后门有一家店味道很好。” 温渝说出来都没指望他会答应。 却听林净宁道:“行啊。” 那是个深夜,学校后门的学生已经不多。店是开在街道里面的,第一个路口拐进去有个小巷子,巷子第一家就是。她和林净宁到的时候,老板快要关门,还是给他俩做了一份,他只喝了粥。比起上次吃的那样不愉快,今天算是一笑泯恩仇。 林净宁发现,温渝连“您”都不叫了。 与从前跟在他身边的女人比起来,他觉得她有点意思,看着秀气温和,有点骄傲,至少到现在,看不出来是个有城府的。 那顿饭吃的很慢,他们话也少。林净宁晚上接连跑了两个饭局,后来又是被灌酒,肠胃很是虚弱,到此刻已经不想说什么话了。后来他让师傅开车送温渝到教师公寓门口,才折回离开。 温渝给他最后的印象是,挺好玩的。 夜里就下起雨,北方的冷空气飘过来,听说有的地方已经开始落冰雹,一夜之间像是回到冬天,晚上睡觉都得盖棉被。 那两天温渝做什么事,李湘都是随叫随到,发誓再也不随便给她拉红线,何牧的再次邀请温渝也拒绝了。李湘为表歉意,还请温渝去看夜场电影,毕竟白天两个人都很忙。至于看的什么片子,自然是李湘最喜欢的鬼片,放映厅里尖叫连连,女生躲在男生怀里,温渝抬手捂着眼睛,想学咏春,将李湘打的跪地求饶。 宜城的雨一周未停,那天意外放晴。 难得的大晴天,到了休息时间,街上的人都多了起来。市区又变的人潮攒动,到处都是拥挤的人群,连带着心情都放松了。 林净宁开了一上午的会,嗓子发痒。 一连多日的阴雨,他的胃痛一直不见好,咽炎又犯了,那几天说一会儿话就会停下来,想抽支烟嗓子都不太舒服。 开完会出来,江桥在他耳边道:“老板,嘉兴过来人了。” 林净宁没有想到,来的会是林之和。 他们去了宜城一家私人会所百岁斋,有小桥流水的湖心亭和镂空的古风古画。林之和还带着一个小跟班,嘉一很喜欢林净宁,一见面就嚷着要他教打水漂,上次见周樱可没这么活泼,看来是慈父严母。 这的湖心亭有点像嘉兴的老宅,不过是后来建的,没有原来的那种味道。杨慎倒是也喜欢来这,没事喊几个狐朋狗友过来玩,都记得林净宁的账。 落座之后,嘉一很乖,吃着桂花糕。 林之和开门见山道:“你知道我来做什么吧?” 林净宁不时的逗嘉一玩,随意的吃两口菜,评价两句,也不急着回答,等到林之和真拿他没办法了,才说:“不知道。” “跟我还装?” 林净宁:“我可不敢。” 林之和哼了一声:“还有你不敢的?我千里迢迢从阳朔赶过来是为了什么你能不知道,上回妈和周樱过来你都没怎么给面子。” 林净宁咽了咽嗓子:“怎么着小时候也学过地理,阳朔到这最多也就三百公里,千里迢迢不敢苟同。” “你就跟我贫。” 林净宁笑笑:“周樱让你来的?” 林之和沉默就是了。 林净宁用筷子拨了拨青花瓷图案的菜碟,不咸不淡的说了句:“你们夫妻俩还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嘉一吃的满嘴都是糕点,林之和拿纸慢慢给擦拭,叹了口气道:“她在老爷子面前立了军令状,今年一定给他弄个孙媳妇儿,要不然就卸职下任。” 难怪这么大的阵仗,来了又来。 林净宁乐了:“她真是没事闲的慌。” 林之和也无奈:“我觉得也是,可不就惨了我。今天这一趟就当咱兄弟俩叙叙旧,总之我来过了,其他你随意。” 林净宁放下筷子,抿了口酒。 林之和又说:“但我得提醒你啊,她今年是豁出去了,没准有一天把老爷子都给忽悠来了,那时候你就惨了。” 林净宁闭了一下眼。 “听妈说扬州的事你问都不问一句,就这么撂了?”林之和说,“怎么说也是李熠华的外孙女,长远来算,这和京阳的沈家关系也不浅。” 林净宁说:“当年沈家和周家闹成那样,你别忘了,大嫂可是周家人。” “说清楚啊,只是表侄女,这两年其实关系缓和的不错。”林之和道,“再说了生意场上敌人也会成为朋友,别告诉我你会介意这个。” 林净宁笑了一声。 “还有个小道消息,沈老太太可能快不行了。不管有没有因为扬州的关系,到时候我们都得去一趟。” 林净宁:“嗯。” “你还是尽快安排自己的事吧,别弄得真让老爷子过来了。就算扬州不行,嘉兴也不少大门大户,总有一个看上眼的,你这都快成家里心病了,实在不行你总得身边带一个,早点打消他们的念头。” 林净宁皱眉:“有这么惨吗?” “我看有。” 林净宁笑,揉了揉嘉一的小脑袋,说:“你爸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嗦了啊,这个可不能跟他学,二叔会头疼。” 嘉一嘿嘿笑:“我知道。” 林之和炸毛:“你这臭小子。” 嘉一扁扁嘴,摸了摸林净宁的下巴,一天没刮胡茬,有点扎手:“可是二叔,我爸说一个人过很可怜的。” 林净宁眼神一顿,无声笑了。 林之和总算缓了一口气,有心情吃点东西,尝到糕点还赞叹了两句,像是苏州名厨做的。林净宁多留意了一眼,味道确实不错,走之前还让江桥打包了一份。 为此林之和问了一句:“给谁带啊?” 林净宁笑笑说:“这不听你的话吗。” 当晚林之和就带嘉一上了飞机,林净宁送他们去了机场。回去的路上,宜城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像电影里西雅图的夜晚。 江桥车速很慢,车里放着宜城广播。 见林净宁似乎睡着了,江桥把声音调小了。雨水打在车前盖上,哗啦作响,有节奏的水滴催人入眠,林净宁却又醒了。 江桥道:“老板,是不是吵到您了?” 林净宁:“开着吧。” 江桥看了一眼后视镜,没说话,又静静的开着车。林净宁似乎想起什么,从烟盒里抽了支烟,点燃,目光变得沉静。 车里气氛和缓,江桥挑这时候,说:“温小姐两天前寄过来一幅画,送到前台了,写的您的名字,您看要不要送去画展那边?” 林净宁沉了沉烟头:“温小姐?” 他语气平和,咽炎的缘故,多了些低哑,说出去的瞬间很快意识过来,笑了一笑。这几年身边偶尔会有女人,都不超过一个月,时而多了这么一段露水姻缘,林净宁从善如流。 窗外的雨大了,江桥还在等着回答。 林净宁的目光落在身侧,那盒包装精美的桂花糕上:“画给春林拿过去,要是问起其他的事,你看着说。” 江桥:“是。” 林净宁:“桂花糕给她送过去。” 只是一个“她”字,江桥就知道是谁。从这段时间的情况来看,这位“温小姐”大概要成为百岁斋的常客了。 12 第 12 章 7月是宜城大学考试的一段日子,不止学生忙,忙着复习,忙着毕业,有的已经找到了工作,有的还在为工作奔波,焦虑着急。学校的24小时图书馆也在7月挂牌开张,每天都是爆满。作为文学院的助教,温渝几乎每天都有两三场监考。 延续了6月的阴雨,至今也还在下。 温渝每天从公寓走到教学楼,裤脚总会淋湿一些。那天走到半路,就看到教学楼下江桥等在那儿,说是林净宁给她带了一盒苏州的糕点。只是瞥了一眼,她就知道这盒子价值不菲,古玉镶嵌,镂空的檀香木。 江桥说的是:“温小姐,这是老板的一点心意。” 后来林净宁来宜城大学和顾世真谈资助的项目,免不了这半年会常来。这些事其实后面他不需要再来,只让助理接洽就行,但他总会亲自过来。 再有点时间,会接温渝出去吃饭。 他们之间的一切都顺利成章,一来二去的,似乎是一种关系的默认,只是没有挑明。可是看着林净宁驾轻就熟的样子,很难不让人觉得他是好意还是对她只是兴趣,算起来现在是有了一点交情。 所以再次见面的时候,她不太好意思受他那么重的礼,总想着找个合适的机会说起,林净宁笑着一句带过,会说一声:“礼尚往来。” 这是感谢她送还的那幅画。 对于那张画,他问的不多,说的也和以前一样,一个熟人的事,不办不行。她要是不介意,改天带她去看画展,随便她挑。 话说得那样熟稔,是他的一贯风格。 她也学起他的样子,问:“要是价值连城呢?” 林净宁笑着:“那就只能倾家荡产,怎么说也不能言而无信,要真变成了穷光蛋,总归不会露宿街头,钱不就是用来花的吗。” 要多大的底气,才能说出这番话。 当时他们坐在车上,风从耳边刮过去,江桥默默的升起挡板,总会有一个闪念,让温渝觉得不真实,他们明明还没有到那层关系。 她看着他还是紧张的。 他们这样天南海北的两个人,怎么也不会有交集。就在温渝还犹豫着他说的画展的事,不知道要怎么回答的时候。 林净宁却笑笑说:“过两天我来接你。” 短短数日,像人间已千年。 那天下午最后一场监考结束,温渝就被骆佳薇喊去办公室。去的路上她就在想会不会是课题的事情,结果因为临时处理院里一个学生的事,晚到了半个小时。 骆佳薇脸色不太好看,话说出来也不留情面。 “晚上我要陪顾院长去一个文学会展,没有那么多时间等你,你的时间很宝贵,我的也是,什么事最重要你不知道吗?” 温渝也知道很耽搁事,赶紧道歉。 这是自上次的饭局之后,骆佳薇第一次正面和她发生冲突。可能面临毕业考试的季节,彼此都很忙碌,平日里很少说话。有一次她和骆佳薇打招呼,对方像是没有看见她,径直走过,让她有些错楞,不知道哪里得罪了。 只见骆佳薇将一摞资料扔在桌上,上面布满了红笔划过叉叉的痕迹,况且骆佳薇语气严厉,像是教训手底下的学生一样,让温渝很是难堪:“你是跟着我做课题的,就做成这个样子?” 没想到会是一顿批评教育。 骆佳薇则看着面前这个二十五岁,年轻到一颦一笑都那样明亮的女孩子,再想起自己曾经走的路,只是觉得心痛。尤其是看到林净宁对一个女人那样关心,似乎和她很熟的样子,骆佳薇免不了想起过去。 温渝试图解释:“教授——” 骆佳薇打断她的话:“有一天发到权威杂志上,人家还会以为我骆佳薇名不副实,坏了宜城大学的名声,我怎么跟顾院长交代。” 温渝被怼的哑口无言。 “还是说最近谈了恋爱,都不把这事放心上了?”骆佳薇试探的问。 这话太刺耳,温渝皱了眉头。 骆佳薇说完,拎起自己的包,面无表情的走了出去,走到门口,又回过头看向温渝,只不过话语较刚才温和了一些:“晚上能加班就加班吧,我急要。” 办公室的门咣当一声响,关上了。 她还是第一次被批成这样,骆佳薇是有这个权力的。从前选择课题导师的时候,她还和李湘信誓旦旦的说,骆佳薇是个很有才华的女人,跟着学一定没错。现在看来,似乎哪里不对。她又是个怕麻烦的人,能不惹事就忍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但这回有些憋屈。 温渝苦笑的看着桌上散落的那一堆资料,慢慢的走过去收拾,情绪一度低落。她不太明白,为什么有话不能好好说呢。官高一级压死人,这话不是空穴来风。校园也像战场,人情世故并不比外面的社会少。 恰逢李碧琦这时候来了个电话。 温渝迅速整理好情绪,接起喂了一声,好像还听见京阳外公家养的猫在叫,外婆在揽豆子的声音,本来很平常的生活气息,却让她一时鼻尖酸了。 李碧琦问:“你什么时候放假?” 温渝咬了咬唇:“可能还得两周。” “声音怎么了?” “嗯……有点着凉。” 李碧琦说:“今天还和你外婆说看你什么时候回来,她说看天气预报,宜城最近多雨,让你自己要注意保暖,别穿短袜,护着点脚脖子知道吗?” 电话里能听见那边动静。 外婆说一句,李碧琦跟着复述一句。 温渝猛然一阵酸楚:“知道。” “买药了吗?” “——买了。” 李碧琦叹气:“一个两个的不让我省心,行了,你忙吧,早点回来,你爷爷也挺想你的,我们回扬州住几天。” 说了两句,她怕李碧琦发现不对劲,借着工作的由头把电话挂了。一个人站了一会儿,抱着资料发呆,只觉得头疼。 办公室的门被人敲响,推开。 温渝回过头一看,却是何牧。 其实何牧在门口站了有一会儿了,本来只是经过,听见骆佳薇的声音才停了下来,又不知道怎么安慰温渝,等了好半天。 温渝已经平静,问道:“何师兄有事吗?” 何牧指了指她怀里的文件资料,说:“我看到你在整理这个,是不是有什么难题?去年我做过,说不定还能帮到你。” 温渝是想拒绝的。 何牧却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走过去,从她怀里拿过资料,随意看了几眼,说:“李湘说你最近监考太忙了,还是我帮你检查吧,最近也没什么事。” “那怎么行呢?” 何牧笑:“我们之间就别客气了。” 李湘的眼光还是很准,何牧这人真是不错,虽然有了上次那个小插曲,但似乎并不妨碍他们的关系。那个下午,何牧拿回去,只用了短短几个小时,有关骆佳薇红笔勾勒的问题,轻松就解决了。 要是温渝自己来做,恐怕得一两天。 只是有一些小细节需要商讨,温渝当时没有想太多,只想早点解决这个事。刚好何牧说可以边吃边聊,两个人就去了学校附近的一家餐厅。 温渝担心尴尬,让李湘晚点过来救场。 他们最先到的,四周环境宽敞,客人不多,有落地玻璃,店名起的也有些暧昧,但只有这家店算是比较雅静了。 何牧点了几个菜,才和她说起正题。 “我看了一遍,倒觉得你原来写的挺好的,只是不太能明白骆教授为什么要做那些改动,可能各有各的想法。”何牧说的很认真,“毕竟这是她开的课题。” 温渝沉默了一秒:“我知道。” “退缩了?” 温渝很快释然一笑:“还是做教授好。” 何牧也跟着笑了。 他们就其中几个比较敏感的话题做了讨论,温渝也很详细的都记在了笔记本上,一度连菜都没动几口。这让何牧有点无可奈何,本来是想办法约她出来,但温渝似乎并没往这方面想过。 但在外人看来,这样是有些过分亲近了。 温渝不知道,在她与何牧交谈的时候,落地窗外经过一辆汽车,林净宁就坐在车上,点烟的时候无意间偏头,看到了她的身影,再抬起眼,餐厅的名字叫了个“谈卿说瑷”,便直接让江桥停在路边,那地段是不能停车的。 他用牙咬着烟,拨了电话过去。 温渝以为是广告,按了挂断。过了一会儿,电话又打进来,她给何牧说了声不好意思,才点了接听,却是一阵沉默。 她要挂掉,却听见林净宁开口:“还在忙吗?” 温渝一时失语。 她没有想到林净宁会打电话过来,甚至紧张到都想不通他从哪儿弄到的号码,有些不知所措,半天才回道:“嗯,挺忙的。” 林净宁没有说话,静了一下,把电话挂了。 温渝今天本来就心情不怎么样,原本还因为他打过来,意外又惊喜,但这突然挂断又让她莫名其妙,这会儿林净宁算是雪上加霜,让她无从捉摸,总不能赖着脸打回去问吧。 何牧叫了一声温渝,她才回过神来。 事实上那天林净宁实在太过无聊,公司的事情告一段落,总算可以喘口气。孟春林因为失而复得的画,跑到他那表示刀山火海在所不辞,他想起了温渝。 还特意问了句孟春林:“最近有什么画展?” 孟春林想了想,惭愧道:“今晚严庆路那边有一个,挺盛大的,值得一去,知名画家的作品不少,不过像我这种没名气自然登不上大雅之堂。” “你倒挺有自知之明。” “那当然了。”孟春林笑呵呵的,俨然一个没长大的少年,单纯的只为了梦想横冲直撞,“不过二哥,你平时对这些不是不感兴趣吗?” 林净宁淡淡“嗯”了一声:“随便问问。” 孟春林却露出一副狡黠的笑:“随便问问?这可不是你说话的风格啊,你这人两个字能说清楚的绝不多说一个字,别是看上什么女人了吧?” 林净宁将手里的文件往桌上一扔,眼神黯下来。最近他闲着总会去宜城大学,虽然低调,但也闹出了动静。这小子都能看得出来,嘉兴那边自然是得到了风声。难怪最近清净了。 孟春林凑近了几步,继续分析道:“老爷子从前可是说过,林家子孙里,虽然说大哥比较沉稳,但你可是蔫坏,就算是老爷子自己,都摸不透。” 林净宁笑了一声:“别来劲了啊。” 孟春林傻笑了一下,端起桌上的杯子仰头喝了一口咖啡,啧啧嘴道:“我说的不对吗,烫死我了。” 林净宁低头随意拨开几页汇报资料,拨了一个座机电话:“销售部长上来一趟。”说完才看向孟春林,“你准备在这躲到什么时候?” “走着看吧。” “英国不去了?” “不去了,又不喜欢去了也是浪费时间磨我心智。”孟春林如释重负一样的语气,话题转的也快,“二哥,这画你到底怎么找到的?” 有人敲门。 “进来。”林净宁说。 销售部的经理亦步亦趋的推开门,探了个头,身体才站直了,没等见林净宁发话,就一直在那站着。 又听见林净宁道:“不该问的别问。” 孟春林无趣的耸了耸肩,往门口方向退去,一边念叨着:“那我去找杨哥玩总行吧,二哥你不是爱喜欢去山里吗,我们可以找个机会一起去,对了杨哥那地方说不定还能刺激我灵感,顺便借你的车开几天。” “等等。” “怎么了?” “画展几点?”林净宁问。 “晚上七点半。” 就是那一刻,林净宁想起了温渝。 他印象里是她坐在身侧,一本正经的说着话的样子。看着吴侬软语,真较起劲来,够他喝一壶,这些他是领教过的。却不想今晚来这一趟,又吃了一回闭门羹,林净宁思来想去不太舒服,到底是他先看上的姑娘。 温渝也是回去之后才想起来这回事。 课题讨论的事没多久就搞定了,李湘也快马加鞭地赶了过来,嘻嘻哈哈两句话气氛又活了。三个人简单吃完,原路回了学校,没怎么再逛。 回去的路上,李湘说:“何师兄对你挺好啊。” 温渝:“是挺好的。” “真没兴趣?” “没有。” 李湘只能叹一口气,感慨自己怎么没那个命呢,要是有人这样追自己,一定万里狂奔跑过去答应对方。这几天都忙着各自学院的事,也很少没出去玩了,于是李湘建议道:“放了假一起玩几天吧,你不是还想看画展— —” 后面的话温渝耳鸣听不到了。 她只是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好像忘记了一件大事,冷不防一个激灵,“哎呀”了一声,似乎就在刚才,林净宁给她打的那通电话,只问了句“还在忙吗?”,她说挺忙的,然后他就挂了。 李湘被她这一声吓了一跳:“你干吗?” 温渝慢动作的闭上眼睛,双拳紧握抬了起来,鼓足了劲一样攥着轻轻摇晃,嘴里嘀咕着一句:“怎么这么笨呢。” 李湘还以为她说的是何牧的事,接了句:“确实很笨。” 温渝下一秒跟个软皮球一样松了气,耷拉着肩膀,有气无力的样子,一路走到自己房间,机械人一样把自己扔在床上趴着,脸埋进被子里,嘴里哼哼唧唧,不是不难过的。 过了半天,她从被子里抬起头来。 视线落在身边的手机上,也不知道是看了多久,房间又太过安静,很难控制得住胡思乱想,最后还是咬着牙拿起手机。 她找到已接电话,先存了他的号码。 林,净,宁。 温渝曾经在百度百科上查过这个名字,那时候觉得他距离她千万公里遥远,现在却可以随时联系到这个男人。为什么要叫林净宁呢?做人要干净安宁吗。 又过了半天,温渝慢吞吞打开短信。 她在脑海里组织了很久的话,打出来一行字,又一个一个删掉,反复好几次,最后一咬牙,选择了最诚实的回答:“不好意思,我今天和同事忙着处理课题,忘了画展的事,请见谅。如果不介意的话,改天请你吃饭吧。” 短信刚发出去,电话就进来了。 温渝当时拿着手机还在回味自己说的话,安静的环境里铃声忽然响起,惊了一跳,屏幕上赫然闪现了“林净宁”三个字,她连手机都拿不稳了,紧张到铃声一点一点消失,才恍觉没有按接听。 好在林净宁又打了一遍过来。 温渝这回学乖了,平复好自己的心情,谨慎了按了绿键,呼吸似乎都变轻了,声音也放的很轻,然后:“喂— —” 林净宁是笑着说的:“打通你电话还真不容易。” 温渝有点迥然。 林净宁:“回房间了?” 温渝一怔。 林净宁说:“原来以为助教挺轻松的一个工作,好像也不用代课,随便搞个什么课题,怎么在你这,比我都忙?” 想起骆佳薇最近的刁难,温渝没吭声。 林净宁又笑笑:“怎么不说话?” 温渝被他那一段话弄得不知道说什么,她脑子笨不爱交际,没他有本事,年纪轻轻就是投资行的老板,比起来简直小巫见大巫。 她只能含糊其辞:“哪有那么随便。” 会跟他抬杠了,声音却娇里娇气。 林净宁似乎挺受用,无声弯了弯唇,看向窗外的黑夜和点点灯光,视线上扬看向某处:“听你声音,心情不好?” 温渝迟疑片刻:“挺好。” 林净宁短促的笑了一声,弹了一下指间的烟头,目光含着点隐晦,只是声音低了一些:“还想去画展吗?” 温渝惊讶:“现在?” 林净宁:“现在。” 温渝开始沉默。 要搁在平时,林净宁至少不会这么没有风度,总会问问对方的意见。但今天他确实闷的厉害,难得这样迁就一个女人,总不能白跑一趟。也不是刻意在等,就想知道她和那个何师兄会玩到多久回来,不成想回来的挺早,还给他发这么一条解释的短信。 林净宁缓缓地吸了一口烟,用劲了些,吸进肺里,才一点一点轻吐出烟圈来,近乎平静的沉默,只剩下吸着香烟的声音。 他们就这样僵持着。 就在那一分钟的时间里,温渝想了很多,一度认为如果她不愿意,林净宁可能就不会再来找她了,他那样身份的人,大抵是不会一而再,再而三为了一个女人低头。 于是,温渝很轻,很轻的嗯了声。 林净宁笑了:“我在楼下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