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臣号废了,我重开[重生]》 1. (一)再世 《奸臣号废了,我重开[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腊月二十五,北风呼啸,瑞雪纷飞,天地一色俱白。 在瑞雪兆丰年的美好预兆下,乐无涯的死期即将到来。 大罪八十二条,上至不忠不孝、里通外国、谋杀官员,下到伪造文书、偷盗皇家昭明殿后的橘子,怙恶不悛,决不待时,等不到明年秋决了。 圜狱之内,灯火通明,小桌上的菜肴腾腾冒着热气。 在场的五个狱卒低头屏息,靠墙而立,双目视地,十分谦恭。 一刻钟后,牢头带着一身风雪气息独自返回。 他摘下斗笠,呵了呵手。 见他去而复返,几名狱卒纷纷松了口气。 ……看样子,贵人是送走了。 一名狱卒殷勤地接过了牢头的斗笠,一眼扫到上面鹅毛大的雪片,感慨道:“老天爷呀,这雪下的。” 另一名年轻狱卒给牢头拉开凳子,低声说:“这么会子功夫,这都是第二个来探他的了。” 牢头坐定不答,揭开酒封,给自己倒了一满碗,又夹了一箸牛肉扔进嘴里。 这酒肉是贵人带来的。 他们不吃不喝,容易得罪贵人。但吃了喝了,万一里面加了不干不净的东西,致使看管不力,犯人外逃,那他们也是脑袋不保。 所以,这份礼一般是当值的牢头来享用。 究竟是口福还是毒·药,他一人消受即可。 这是乐无涯还是圜狱的头儿时定下的规矩。 牢头沉默着连吃带喝,其他狱卒则集中到另一张小桌上,就着清粥小菜,过他们的小年夜。 有人问:“正日子是明天,还是后天?” 另一个人回答,声音闷闷的:“还没打更,后天绞刑。” 一个面嫩的狱卒左右环顾一圈,把声音压得极低:“可我下午去瞧过他……许是活不到后天了。” 其他狱卒都沉默不语。 只有一个比那小狱卒早进来几个月的狱卒接了腔:“这不是刚好?左右与咱们是无干的,没短过他吃喝,也没动过刑,只能说他好福气。” 年轻狱卒疑道:“‘好福气’?” 稍年长的狱卒吱喽一口喝下一杯米酒,声音不由得大了些:“我倒是想像他,这一辈子福享了,钱挣了,名有了,郡主也……是吧,一辈子要风得风,要雨来雨,就最后这半年,啪嗒,从天上掉下来,那也算值当了!瞧他病得那样,最后保不齐还能捞个全尸呢。” 年轻狱卒颇不认同,说:“我还是选长命百岁吧。” 狱卒的说笑声,被深廊那端传来的声音打断:“喂,来个能喘气的。” 大家停止了传杯递盏,默不作声地彼此交换眼神: ……他不是几天前就听不清人说话了吗? 见等不到回音,那声音直接点了名:“想长命百岁那个。你过来。” 小狱卒脸色一变,目光求助地看向牢头。 牢头挺沉稳地一点头,示意他可以去,顺便举碗,将烈酒一饮而尽。 他的嘴巴里空空荡荡,没有舌头。 年轻狱卒略怀忐忑地走向了黑暗之中,在一间牢房前站定。 那位从一人之下、九天之上摔下来的犯人,如今静静坐在阴影,看不清面目。 他本该是躺着的,此刻爬起身来,一头长发无有束缚,顺肩披下,呈现天然的波浪卷曲, 他越是病得厉害,越显出他的杂种本色。 人都说虎死不倒架,狱卒看他一眼,便很快恭敬地垂下了头。 狱卒低眉顺眼:“爷,您吩咐。” 那人笑了一声,但马上剧烈呛咳起来。 那是病入膏肓的咳法。 好容易稳住呼吸,乐无涯带着笑音反问:“我还是爷?” “这里好歹是圜狱。”年轻狱卒低眉顺眼,“您再怎么着,也算咱们的爷。” 乐无涯不置可否:“那等你家爷死了再说坏话吧,用不了一时半刻的。” 年轻狱卒一噎,又快速用余光扫了一眼乐无涯。 他还是瞧不清他的脸,只能看清他蓬乱发丝下那双星辰一样的眼睛。 乐无涯双手撑住床面,吃力地把自己摆正些:“回光返照,没见过啊?” 狱卒眼观鼻,鼻观心,相当老实。 乐无涯:“你刚刚说,你想长命百岁?” 因为不知道乐无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狱卒不敢应声,闭口不言。 “嗳,想不想在历史上留个名?”乐无涯的咳喘声里带着促狭的笑意,“那才是长命万万岁呢。” 狱卒赔笑:“爷,您抬爱,小的不敢。” 乐无涯亲切地对他招一招手:“小哥,你过来,我有几句话要说。” 狱卒不上前:“爷,您定的规矩,我们不能对外传话。” “我定的规矩,我自然知……”乐无涯的话语被一阵密不透风的咳嗽打断,缓过气,再抬起眼时,色泽偏紫的瞳仁如横流水波,看上去像足了妖孽,“你既是决心不为旁人传话,又怕什么?我说,你听着就是了。” 狱卒无法,只得上前一步,把腰弯得更低。 即使乐无涯病成这样,他也不敢近前。 ……说来迷信,他瞧乐无涯邪门得很。 与他对视久了,总觉得会被此人附身。 …… 一夜豪雪过后,天晴了。 太阳像是被雪洗过,炽白明亮地悬于天际。 狱卒跟着内侍,自宫中跸道上匆匆而过,低眉顺眼,心中忐忑。 由于不敢左顾右盼,直到走到昭明殿前,狱卒才注意到,殿前跪着一个雪人。 他膝下雪积三寸,大概是从昨日雪降前就跪在这里了。 但凡能跪在这里的,身份都低不了。 狱卒小步趋近,对那人行下一个大礼。 那人倒是很礼貌,抬眼看清狱卒的服饰品级,对这么个小人物点了点头,权作回礼。 引路的内侍一直欠身候在旁侧,等狱卒起身,理好仪容,才请他入殿。 直到踏上銮殿,跪倒在地,狱卒仍然如在梦中。 他起先并不明白,乐无涯明知道圜狱规矩,却还要人为他传话。 直到今晨接到陛下召见的口谕,狱卒才终于明白乐无涯的话为何意。 ——乐无涯到底是陛下倚重的人。 他临终说了些什么,陛下必然是要听上一听的。 然而他说的那些话,实在是…… 只是就算乐无涯的遗言再荒唐,他也没有隐瞒不报的胆量。 狱卒把额头贴在地上,尽量吐字清晰地回报: “回皇上,罪人乐无涯说……他是断袖。” “这些年来,有所隐瞒,愧对郡主。” “他说,这些年来,谢皇上栽培重用之恩,罪人乐无涯无以为报,唯期来世,必有报偿。” 下面候着的三位大臣本来已经各自打好腹稿,不管乐无涯是乖乖领旨领受雷霆君恩,还是要发表大逆不道的狂言悖论,他们都早就备好了应对之词。 结果,乐无涯的第一句遗言就成功噎住了几位大员。 殿内一片尴尬的沉默,唯有两名随侍的史官飞快交换了视线,又不约而同地垂下了眼。 温文尔雅的皇帝神色一敛,张开眼睛,一双凤眼投出审视目光。 狱卒冷汗横流,心中叫苦不迭。 他虽然年轻,阅历浅薄,可既是能进圜狱,也是读过四书五经、明白人情世故的。 乐无涯的遗言,都是冠冕堂皇的好话,尤其是下半句,可以称得上恭敬顺从,根本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但是,一结合他上半句话,就全变了味道。 谁都知道,乐无涯是天生的俊杰之才,十八岁就军功卓著,十九任少保,这些年平步青云,圣心独宠,是陛下的臂膀心腹,大虞的肱股之臣,如今造恶八十二条,陛下也只是赐死,而非凌迟,甚至亲口赐下恩典,不株连乐家…… 难不成,陛下和这乐无涯真有点什么不可言说的…… 这些大不敬的想法,狱卒只敢在来前寻思过,如今他是半点旁的心思都不敢有,一心等待陛下的问话。 他听到陛下问他:“没有其他的了?” 狱卒小心回道:“回陛下,罪人乐无涯没再说其他的。” “你叫什么名字?” 狱卒受宠若惊:“小的名唤张云。” 那来自云端的声音波澜不惊:“你的话传得很好。下去领赏罢。” 张云礼数周全地谢了君恩,迈出昭明殿,一口气呼出,一身冷汗才哗的一声,争先恐后地涌出。 他不敢多做停留,抬步下殿。 当他再次路过殿前,跪在殿下的雪人仰起脸,轻声问道:“乐无涯,死了?” 狱卒这才看清他的脸,大惊之中连忙跪下:“回六殿下的话,罪人乐无涯,昨夜……确实因病亡故。” 闻言,六殿下项知节缓缓起立,一身白雪落下,肩侧一转,在初阳下微微反光,竟然结了冰。 张云不敢与其对视,伏得更低。 项知节徐徐吐出一口气。 他注意到张云汗透衣衫,头顶甚至冒着腾腾的热气,眉眼柔和了些:“你莫怕,我只是……问……想问一问。” 张云不敢多话。 眼前人的气色奇差,唇色惨白,显然是力竭体虚,只是简单说了这一句话便剧烈咳嗽了起来。 他分明是这样温柔地宽慰着旁人,但在张云看来,他似乎已经要融化于这风雪之中了。 张云双目视地,恭谨道:“小的……” 他眼前洁白的雪地上,忽然落下了两三滴殷红。 耳边响起了内侍惊惶的尖声:“哎哟!六殿下!” 张云惊愕抬头。 项知节捂住嘴的指缝间源源不断溢出鲜血,随着咳嗽,他的身形慢慢向下委顿。 在项知节即将倒下时,一人快步而来,一把扶住了他的肩膀。 张云本欲起身搀扶,看清来者面目,顿时又跪倒在地,慌得声音发颤:“……七、七殿下……” 七殿下项知是与六殿下项知节一母同胞,相貌仿佛,一眼看去,简直是不分彼此。 项知是一语不发,动作迅速地搭上项知节的手腕,为他号脉诊视。 片刻后,他对旁边焦急的内侍道:“皇兄在此跪得太久,寒气侵体,又心火沸腾,以至于此。请李公公快点请太医来,并请您禀告父皇,可否将皇兄暂时移至观麟阁休息?” 这内侍方进内廷侍奉不久,只做接引工作,突逢变数,一时反应不及,如今七殿下给指了明路,他连声唱喏,匆匆向殿内走去。 慌乱之下,他根本来不及想,为何自己还没见过七殿下本人,他却会如此自然地称他为“李公公”。 吩咐过后,七殿下垂下眼睛,给六殿下擦去嘴角的血。 然而,他低头看向六殿下的神情意外冰冷,殊无温度,带着审视和淡淡的漠然。 但等他再抬起头来,便又是温柔斯文的君子相,仿佛真的同六皇子兄友弟恭,是一个关心兄长身体的好弟弟:“你将老师的死讯告诉六哥了?” 张云不敢称是,也不敢称不是,连续磕了两个头,算是默认。 七殿下又问:“父皇传你来此,是老师临终前留了什么话吗?” 张云不敢应答,沉默以对。 “父皇不准你说?”七殿下用和六殿下一样温柔的腔调发问:“……还是,张大人心想,我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而已,不配得到张大人的一句回禀?” 张云顿时毛骨悚然。 他怎么知道自己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的姓氏?! 不过,陛下也确实没有交代,不许他把乐无涯的遗言告诉旁人。 思及此,格外惜命的张云慌忙把一个头磕在地上,把乐无涯那句荒唐的遗言按原话转告。 六殿下并未昏迷。 他吃力地转动了脖子,朝向了张云。 而七殿下眨了眨眼睛。 周边的风声太大了,他许是听错了。 于是他又问了一遍:“……乐无涯说,他是什么?” 这句话对向来以君子面目示人的项知是来说,很不寻常。 因为他甚至忘了要装腔作势地称呼乐无涯一声老师。 “……断袖。”张云硬着头皮,咬牙回道,“乐无涯说,他是断袖。” 兄弟二人的双手在袖中不约而同地攥紧。 项知节闭上了双眼。 项知是的呼吸变得深重。 周围一时静寂,唯余风雪阵阵,轻巧地卷走了一腔不可言说的心事。 …… 五百里之外,大虞与景族的边境和谈正在进行。 此次和谈关乎休战,看似是个重大议题,实际上推进得异常顺利。 原因很简单:两边都没钱了,亟需休养生息。 既然大家止息兵戈的意愿都强,因此和谈成了按部就班的走过场。 白日的和谈过后,晚上便是宴饮歌舞,觥筹交错。 此次和谈团的使团长、定远将军之子裴鸣岐对美艳的景族舞姬并不感兴趣。 他用指尖蘸着酒水,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勾勒着一条回上京的路线图。 ——乐无涯的斩期,该在明日。 他结束了这次边境和谈,日夜兼程、不眠不休地赶回京去,也赶不上他的斩刑。 ……他的死又有什么可看的?! 裴鸣岐心烦意乱,一把抹去桌子上的酒水,攥紧手掌,眉尖蹙起,耳畔却不合时宜地响起了乐无涯那清朗的少年音:“嗨!!” 他扭过脸去,看到的不是异国华彩缤纷的王宫殿宇,而是青墙黛瓦上一张青葱的少年面孔。 对方高高扬起了酒壶,顺便将一条腿跨过了墙:“小凤凰!一起来喝酒啊!” 裴鸣岐一眨眼睛,隔着遥远的时空无声地回应他:……死乌鸦。 你为何会沦落至此? 若是没有发生那件事…… 思及此,他目色一沉,看向了上位的景族首领赫连彻。 景族盛产美人,但赫连彻绝不属此列。 他有一半的衍族血脉,天生一副高大身量,由于是在马背上得到的尊位,他自有一番战火鲜血淬炼出的英武威严,不苟言笑,坐姿笔挺,丝毫不掩通身精悍的武人气度。 唯一让他看上去有几分美人色彩的,是他一头长而蓬松的卷发里用紫檀珠编出的一条细长的小辫子。 ……这点倒是与乐无涯很像。 他那一头卷毛向来难打理,索性就毫无规矩地散着,还是裴鸣岐自己看不下去,找了把小梳子,把他按在镜子前,一点点对付他的头发。 “小凤凰你快点啊。”耳畔又是故人的声音,懒洋洋的,和他本人一模一样,“梳完了我们出去玩!” 他的漫想被一阵有力的脚步声打断。 回神后,裴鸣岐觉得自己当真可笑:怎会这样频繁地想起乐无涯来? 他与自己,早已不是同路人。 但他的死,确实没什么好看的。 裴鸣岐攥紧了酒杯。 ……所以, 2. (二)再世 《奸臣号废了,我重开[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闻人约不懂乐无涯的神情为何会突然变得那样复杂。 他也没有心思去想了。 在低低咳嗽两声后,闻人约的形影愈发孱弱透明。 乐无涯若有所感,抬手反握住他的手臂。 方才闻人约还能出手扶住自己,可才过去这么短时间,他便明显虚弱了不少。 再这样下去,不消几个呼吸,他就要消逝当场了。 说来也怪,当乐无涯碰到闻人约时,虽然有一股冰冷的倦怠疲乏自心底涌起,但闻人约透明的魂魄竟凝实了一些。 察觉到体内精力的流逝,乐无涯却并未松开握住他的手,反倒紧了紧力道,拉着他的魂魄向外走去。 “告诉我哪里能找到快死的或者刚死的人,越快越好。”乐无涯简明扼要道,“你要死了。” 闻人约未能领会他的意图:“我一死不足惜……” 乐无涯不理会他的慷慨壮言,直接回问:“你死了我怎么办?” 闻人约一愣神间,就被乐无涯扯了出去。 乐无涯现在除了知晓闻人约的名姓外,其他统统一无所知。 闻人约要是个白丁倒还好说,偏偏是个官儿。 官职不论大小,身在官场,便有百般纠缠,千般复杂。 闻人约要是没了,他这个来自四年前的不速来客还活个什么劲儿? 眼前,闻人约危在顷刻,乐无涯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就是找个将死之人的身体,把他塞进去。 他并不想现杀一个。 他乐无涯这么做没问题,可闻人约是个清清白白的人,自己不可为他惹麻烦。 这事过后,他还得设法把这身体还给他。 乐无涯边走边道:“快想,哪里会有。义庄、牢房、墓地……” 言罢,乐无涯举目一望,恰好碰见一个书吏托着一盘卷宗路过月亮门,马上出声唤他:“你,过来。” 书吏一愣,转身面对了他。 借着月色,乐无涯轻而易举地看到他手中卷宗上系着的青色绦子,上面注着编号。 这些都是刑事案卷。 紧接着,他心中一酸,又是一喜: ……他居然看得清了。 刑房书吏小步趋前:“太爷,什么事?” 乐无涯答:“找人,备轿,去——” 乐无涯微微偏头,看向闻人约,示意他快给出目的地。 闻人约心中大抵也有了目标,声音微妙地低落了下去:“去南城监房。” 乐无涯斩截利落地补全了他的指示:“——南城监房。” 书吏明显怔了一下,反问道:“这么晚了,您老去那儿做什么?” 乐无涯上下打量了他两眼。 看这书吏惫懒闲散的态度,乐无涯确认了两件事。 第一,旁人看不到他身边闻人约的魂魄。 第二,闻人约本人没有丝毫威信可言。 乐无涯颇觉怪异。 本朝任用官吏,向来采取回避制,县官不可在自己的家乡任职。而三班六房的胥吏则不讲究这一套,多是本地土生土长的地头蛇。 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可这表面功夫总还要做一做的罢? 闻人约吩咐已下,他不仅不挪窝,哪来的胆子当面反问他? 乐无涯笑眼一弯:“你叫我什么?” 书吏一怔,迟疑着应道:“……‘太爷’?” 乐无涯:“哦。我还以为你是我太爷呢。” 小吏们最是会看神色、辨话音,乐无涯的阴阳怪气,这书吏也听得分明。 他立马一揖到底:“太爷别上火,小的这就去备轿,您稍等。” 他嘴上殷勤,动作麻利,一溜小跑着走了。 但乐无涯也隐隐瞧出门道来了,问闻人约:“他会老老实实给你备轿吗?” 闻人约苦笑着摇头。 他支使不动这班小吏,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 偏偏他们态度绝好,当着他的面,对他的指示是满口应承,一转眼就跑得没影儿了。 延误了事情,闻人约要追责,他们还抹着汗点头哈腰、自揽罪责,还有一班本地胥吏在旁七嘴八舌地帮腔,说来说去,都是有不得已的苦衷,都有了不得的要事要办,仿佛闻人约若是惩罚他们,便是不分忠奸、不辨是非。 闻人约罚过,也赏过,始终是收效甚微。 得知此事,乐无涯也不再废话,直拉着他去了马房。 这位年轻的县太爷说话再不顶用,县衙里的一匹马总还是用得了的。 看乐无涯选马,闻人约乖巧立在一侧,心有惴惴:“您知道要怎么做吗?” 乐无涯选了一匹最漂亮的,飞身上马,带着文人的疏朗、武人的潇洒,熟练地调拨马头,答得也是干脆利索:“不知道。总之先把你塞进去再说。” 说着,他对闻人约伸出了手:“走啊,闻人贤弟,给你找活路去。” 闻人约向上仰视着他,呆愣片刻,顺从地将手交到了他的掌心。 月光如清盐,薄而均匀地洒下。 乐无涯现场给自己签发了一张通行令,随即与一个行将消散的魂灵同乘一骑,在寂静的寒夜里纵马驰骋。 冬夜的冷风格外能让人头脑清醒。 众多刚才来不及细想的念头伴随着夜风滚滚而来。 与很多人相关的记忆翻涌如浪潮,都被乐无涯默默按下。 乐无涯微微垂下视线,单手持缰,另一只手将闻人约冰冷的手扣在掌心,揽在腰际。 这样能保他不会立刻消亡。 此时此刻,乐无涯也极需要一个人陪在自己身边。 哪怕他与他今日之前还素不相识。 除此之外,乐无涯另有自己的一番盘算。 以闻人约如今的状态,未必能撑得到南城牢房。 就算他撑得到,谁能保证他能成功上了那人的身? 因此,在闻人约灰飞烟灭前,乐无涯需要探听到尽可能多的情报。 他问:“这里是何处?” 闻人约与他想到了一处去,知道自己是朝不保夕,或许下一刻便会消散,加快语速,答道:“益州,南亭县。” 大虞全境地图,乐无涯烂熟于心,对这小小南亭县,也略知一二。 这是景族和大虞交界处的一处县城,本身不算富庶膏腴之地,但颇具地利,有一条水道经过此地,还有一座规模不小的桥,常有商贾往来。 乐无涯又问:“编户几里?①” “十里。共计一千一百户,人口六千四百口。” “近一月内刑案多少?民案多少?” “刑案一件,民案三十一件。” 又问了几样问题,乐无涯的心里已经有了数。 闻人约虽是虚弱,但对答如流,声声有应。 他的确年轻青涩,还有点呆,却绝不是两眼一抹黑的糊涂官。 那么问题便来了。 他不过二十五六岁,便有了七品官职,这样的青年才俊,前途明明无限,脾气看起来也不坏,将来升官进身,这些胥吏若肯花心思讨好他一二,将来求个鸡犬升天,也不算太难。 可瞧那刑房书吏对闻人约百般敷衍的态度,分明是不把他放在眼里,仿佛他一辈子也就止步于此了。 为何他这样不受待见? 很快,乐无涯想到了一种可能:“……你不是正经科举上来的吧?” “……是。” 闻人约一愣,不晓得乐无涯为何会看穿这一点。 不过他当真老实,问什么便答什么:“下官的官位,是捐官所得。” “原来考到哪一步了?” “贡监生。乡试第六名亚元。” 乐无涯再度挑眉:如此年轻,都考到举人了? 他问:“那如何不再接着考下去?” 闻人约轻轻叹了一口气,据实以答:“考上举人那年,下官二十二岁,不料家慈病重弃世,我因此守孝三年,心志渐渐有移。” “下官本一驽钝人,并不乐于为官,家慈逝世后更是如此,只盼守在父亲身侧,伴他终老。” 闻人约垂下眼睛,目色忧郁:“家父世代贩米,家有薄财,始终盼我登科入仕、光宗耀祖。前年江南旱灾,家父捐出半副身家济民,帮家乡人渡过难关。当地布政使司江恺对家父赞赏有加,稍加运作,下官便因纳粟求官,得了一个候补位。” 乐无涯点点头。 这就对得上了。 非科举的出身,让官场中人瞧不起他;商贾的出身,让小吏也瞧不起他。 难怪他处处受限。 但这好像也不大对劲。 尽管南亭县位在边陲,算不上什么富庶之地,但好歹占个地利之便,不算肥缺,也算不得什么苦缺难缺。 这样的好地方,一堆人抻着脖子等呢,哪里轮得到一个小小贡监生飞快上位、捞这么个实职? 此事与眼下之事关联不大,乐无涯在心底记下,又问:“你可有妻子家小,友人心腹?” 他买了一屋子红烛,轰轰烈烈地闹自杀,怎么也没个贴心人拦着? “下官未曾婚配。小厮过去是有的,随我一同长大,可他随我坐船上任时,贪看风景,失足落水……” 乐无涯攥住他的手微微发力。 对他乐无涯而言,此人无牵无挂,无亲无朋,甚好。 对闻人约本人来说,几多痛苦,几多孤独,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乐无涯单手持缰,一路洒下清脆蹄音之余,问到了那个最重要的问题:“为什么去牢里?你打算去上谁的身?” “牢里关着一个人。我知道他快要死了。”闻人约说。 乐无涯:“什么人?” 闻人约沉吟。 乐无涯以为他在酝酿,等了很久,仍然没有等到回音。 乐无涯用胳膊肘轻轻撞他:“哎,哑巴啦?” 闻人约眨眨眼,觉得这位意外上了自己身的好人很是风趣洒脱,年纪和自己应该差不许多。 思及此,他略略放松了一些,不再以“下官”自称:“他牵涉一桩大案,被指为谋逆,证据确凿,老母也被牵连下狱。他大病不起,眼下已是油尽灯枯。我认为他是被诬告的,不愿将现下的案卷上报,盼能再加详查。但事涉谋逆,兹事体大,知州大人亲来查问多次,催我快些呈递案卷。我不愿违背本心,但见他本人将死,母亲也受苦,实是不忍……” 由于魂魄虚弱,闻人约的话音听起来温柔而飘渺:“其实我并不知我是对是错,说得多了,许是会干扰您,便言尽于此罢。” 这番话大出了乐无涯的意外。 他想到了一个有些离谱的可能。 闻人约朝中无人,人微言轻,所以他上吊轻生,血书上奏,难不成是为了用自己的命,以达天听,好救那人的命? 闻人约出身再怎样不正,毕竟如今已是朝廷命官。 他自己的性命,是他除了行贿之外、在官场上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筹码了。 “你 3.再世(三) 《奸臣号废了,我重开[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乐无涯走过阴暗、冰冷的监狱长廊,真真是恍如隔世。 在他闭上眼前,还是待死的囚徒。 大梦一场后,再度睁开眼,竟是天地焕然了。 在前往“明秀才”所在监牢的路上,乐无涯抽空想了想,为什么自己会在一个寻死的小县官身上复生。 这若是老天爷有意为之,那证明老天爷是真不长眼,不开眼看看这天下受苦的芸芸众生,偏要眷顾自己一个烂人。 乐无涯还未想出结果,提灯引路的陈牢头便站住了脚,冷喝道:“姓明的!起来!太爷来瞧你了!” 那牢笼在监牢的最深处,四周的囚笼都是空的,不见窗户,黑不透光,陈牢头手提的纸灯笼,仅能照亮身前三尺灰地。 牢笼中一双苍白的脚被光照到,像是畏光的虫子,受惊似的蜷了蜷。 乐无涯听到一个嘶哑声音从那极黑处传来:“小人,小人有罪。但请饶家母性命……” 陈牢头回过身来,道:“您瞧,他早就认了……” 话未说尽,乐无涯就把灯笼从他手中顺了来:“你下去。” 陈牢头一怔,显是不想走,但一时间又想不到拒绝离开的理由,支吾了一阵,才不大乐意地告退了。 待人走远,乐无涯举起灯笼,在四下里走了一圈,敲一敲墙壁,确定此处未设监听的暗室,才蹲下身来,缓缓道:“你犯的是谋逆大罪。若是认了,你母亲必流三千里。” 他举起的灯笼,彻底照亮了身处阴暗的明秀才。 明秀才头发蓬乱,形容枯槁,但乱发之下的面容,却英俊得有些超出乐无涯的设想。 若他未犯大罪,以他的身量和长相,该是个意气风发、前途大好的青年。 但他的精神显是遭受了重大打击,双目茫茫,带着哭腔,发出梦呓似的低语:“总比她被活活关死在这里的好……” 他想要翻身磕头,却无力起身,只得用额头狼狈地抵住地面,无力低语:“儿不孝……娘,儿子不孝……” 乐无涯见惯了死人,知道他的确是死到临头了。 他看向沉默着悬手站在明秀才身侧的闻人约,示意他赶快上身。 他不确定人若是真死透了,闻人约还能不能附身成功。 闻人约蹲下身来,却不肯动手,轻轻拍了拍明秀才的肩膀,似是想安慰他些什么。 明秀才似乎感受到了些什么,动一动肮脏的眼皮,想要看清是谁在他身旁。 他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两个“闻人约”。 一个提灯而立,面色平静;一个蹲在自己身旁,满面不忍。 活人看不见鬼,只有濒死之人才会。 明秀才闭上眼,当这是自己的濒死幻觉。 在意识重归模糊的边缘,他听到有人问他:“明秀才,你当真无辜吗?” 明秀才气喘微微,不作回答。 乐无涯面色不改。 灯下,他的面容毫无怜悯,只陈述实情: “我知你将死,但英才早逝,家慈尚在,你能去得安心吗?” 明秀才仍是沉默。 乐无涯从明秀才眼皮下小幅度转动的眼珠,知道他是听得见的。 他的声音放得很低,语带戏谑,却异常刻毒:“你以为自己爽快认罪,不让母亲死于牢中,便是孝了?造反谋逆,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母亲流放,十有八·九死在半途,魂魄都找不到回家的路。你会被从族谱上除名,你的父亲也会被移出祖坟。他老人家死了多少年了,犯了什么错,要因为你曝尸荒野,给野狗加餐?旁人要怎么说?说这家人穷尽心血,供儿子读书,结果不仅这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他们也被送到狗肚子里去了,这可真是孝得好,孝得紧。” 闻人约断没想到能听到如此一篇流畅尖锐又刻薄的发言,一时间有些慌乱,连连冲乐无涯比划,叫他少说些。 乐无涯冲他轻佻地一眨眼,示意他安心。 伴随着乐无涯一句句诛心之言,明秀才的胸口起伏越来越大。 直到乐无涯的最后一句话,明秀才终于张开眼睛,死水一潭的眼睛里隐隐有了火光:“你……你……你同我说这些,意欲何为?” “我要你一句实话。”乐无涯手扶着潮湿的监牢木栏,缓缓蹲下,“你有无造反之心,谋逆之举?” 借着满腔愤怒的力量,明秀才挣起最后的一口气,看向提灯的乐无涯。 这是他第一次看清这个年轻县令的面容。 明秀才依稀记得,自己还未曾身陷囹圄时,曾因代人写状子,上过几回公堂,同他打过几回交道。 说老实话,他挺看不起这个商贾出身的县令的。 捐官之人,在明秀才心目里都是能力不足、投机取巧之辈。 不只是他,在许多人眼中,闻人约实在是毫无威严,性情软弱,完全是一只不堪大用的花瓶。 他喘息着,往前爬行几步,抓住木栏,似哭似笑:“闻人大人,我已经是要死的人了,你找我来说这些,究竟有什么用?” 乐无涯坦然道:“若你真的造反,我这番话,便是说来恶心你的,要的就是你死后魂魄不宁。” “但若你是蒙冤而死,我可尽你未尽之事,保你死后冤屈洗雪,家中无忧。你的母亲,我会设法养之,供她终老。” 他单手压住胸口,诚恳道:“……闻人约,从此便会是她的儿子。” 这席话,若是乐无涯用他过去那张飞扬跋扈的面孔说出来,恐怕信者寥寥。 但闻人约这张天生的好人脸,是当真好用。 乐无涯这一番声情并茂的唱念做打,并不完全为了探听案件真相。 乐无涯并不信什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他只信自己查到的东西。 他这番临终劝慰,是为着另一个目的。 如今,他已知道人死后有灵。 明秀才已经走到了绝路,人之将死,他最在乎的,显然是他的老母。 他需要拿捏住明秀才最在乎的母亲,让明秀才对“闻人约”产生信任和依赖,让他安心离去。 反正,绝不能让明秀才死得满腹不平。 不然乐无涯担心这人死后化作厉鬼,跑来骚扰侵占了他身体的闻人约,那就不妙了。 明秀才的眼泪渐渐流了满面,双手扶住牢笼栏杆,颤抖着把自己的上半身架起来。 乐无涯隔着一扇牢门,挑灯与他对视。 在勉强把自己架起后,明秀才头脸向下,狠狠砸在地面。 他竭尽全力,完成了一次鲜血淋漓的磕头。 凄厉的哀嚎在寂静的黑牢里炸开: “小人冤枉——” 这悲凄带血的嚎叫,把躲在远处偷听的陈牢头惊了一个跟头。 他慌忙取了一盏新灯跑过来,怒斥道:“瞎叫唤什么?” 一转过身,他又换了副恭敬面孔:“太爷受惊了。这人乔痴卖傻,已经好几天了,您没被冲撞到吧?” 乐无涯深谙这种“让人变疯”的套路。 人只要是“疯”了,真话也变成了假话。 “哦。”乐无涯起身,抚了抚衣角,“今夜几人值夜啊。” 陈牢头眼珠微微一转:“回太爷,共六人。您可要叫来查验?” 乐无涯:“来都来了,自是要查。” 陈牢头:“这里污秽,您跟我来前堂吧,我这就叫人去。” “甭叫人。”乐无涯手一伸,“拿值勤簿子来吧。” 陈牢头不动声色地一僵。 今日值勤人员,为牢头一人,火工一人,狱丁五人,本该有七个人。 他刚才叫一名狱卒出去,跟他的堂舅陈员外报信了。 为防这位夜半突然到访的太爷要清点人员,他自作聪明,故意少报了一人。 但那值勤簿子上,可是明明白白写着今夜该值勤的是七个人。 作为资深吏员,陈牢头知道一般官员懒得跟他们这些小吏较真儿,顶多是把人聚在一起,查验训诫一番便罢了。 这位新太爷究竟是不懂规矩,还是太懂这里头的弯弯绕了? 不过,陈牢头仍是面色如常,欠一欠腰:“您稍等,我这就去取。” 又一次把他支走,乐无涯再度转身,看向了闻人约。 方才,明秀才已穷尽了他最后一丝生命力,只剩下歪在地上一口口捯气的份儿了。 闻人约也情知事不宜迟,抱拳向明秀才,深深一揖到底。 旋即,他伏低身子,尝试与这具濒死的身躯融为一体。 几乎是顷刻之间,他的形影消失在了牢笼里。 而明秀才的眼睛缓缓睁开,原本浑浊朦胧的视线,重新变得清明。 见状,乐无涯舒了一口气。 他想得没错。 附身的魂魄只要不是太过虚弱,就还能为这残破身躯再注入几分生机。 要知道,自己来时,闻人约可是差点吊死在梁上。 自己此刻却能思路清晰、行动自如,除了自己魂魄足够强健之外,好像也没有别的解释了。 至于为何他死了四年还能活蹦乱跳,他现在没空去想。 乐无涯蹲下身来,简明扼要地命令:“你要活着。” 闻人约气喘两声,攀住栏杆,低低道:“顾大人,全靠你了。” “错了。”乐无涯站起身来,单指捋过帽带,笑道,“我是闻人约。闻人大人,以后可莫要叫错了。” 身后遥遥地传来陈牢头的脚步声。 乐无涯加快了语速:“闻人大人,你需记住,不管谁提审你,一个字都不必再说,做个老实哑巴就是了,总有你的命在。……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南亭县中,你这个太爷不中用,其他人都去拜哪个山头了?” 闻人约抓紧最后一点时间,加快了语速:“孙汝,孙县丞。……他是临县人,自幼在南亭县求学,恩拔贡士出身,苦熬十载,一直想升上去。他在本地树大根深,我奈何不得他……” 他把声音压低到几不可闻的程度:“……他与本地富户陈元维陈员外,亦有瓜葛。” 话未毕,陈牢头已至身后,带着其余五名值夜人,双手递过簿子,赔笑道:“太爷,刚刚有个狱丁身体不适,临时告假,小的做主,放他回去休息了,因此少了一人,您莫见怪。” 这便是他用来应付乐无涯的话术了,和那小吏一样,都是纯纯的敷衍 4.再世(四) 《奸臣号废了,我重开[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乐无涯以闻人约的“遗书”为纲,理案卷、查县志,一夜未眠。 经过这一通忙碌,乐无涯总算明白了,为何闻人约会认为明秀才是冤枉的。 …… 明秀才,大名明相照,字守约,今年二十五岁,家世平平,父亲有一门修补家具的手艺,全家均是匠籍。 在天定二十年的郡试里,明相照中了秀才,在本地童生中排名第一。 眼看乡试将近、有了鱼跃龙门的机会,他的父亲因受征召,上京去做轮班匠,不幸在返程路上感染风寒,在距离家里不过十五里的地方病逝,尸身被同乡带回了家来。 痛哭一场后,明相照便在家守孝读书,等待三年后再考。 这番经历,和闻人约倒是有些相似。 不过,这二人的性情可谓截然相反。 与性格和顺的闻人约不同,明秀才天然生了一副邦邦硬的臭脾气,脾气火爆,为人刻薄,在学堂中就时常与人争执,人缘在同龄人中甚是一般。 这些在案卷上也明明白白写出来了,明相照其人是“骄横凌人,言必咄咄”。 他之所以铸下所谓“谋反大罪”,是有一段前情的。 本朝规定,妇女不可独自上堂控告,若有冤屈,只能委托族中男子或是请状师来诉。 明父死后,其母阚氏便接替了丈夫的活计,但因为年纪大了,只能做些不出力的杂活。 有些无依无靠的孤女寡妇,或是与邻里有了龃龉,或是和宗族有了嫌隙,实在找不到近亲的男子替自己状告,请状师又实在太贵,便找到明母,送些米面银钱,托明秀才替她们写状纸、打官司。 在明相照的谋逆案里,主笔师爷挺明显地用了春秋笔法,脏了明相照一把,大意是说,此人自恃秀才身份,放不下身段找活做,又不好意思天天吃白饭,想给家里赚些体己,母亲又来请托,他才顺水推舟地应下,因此,这是个刁懒馋滑、擅长钻营之辈。 乐无涯在监狱里与明相照有一面之缘。 他着实是个相貌堂堂的好青年,若是洗洗干净,走在街上,会是个器宇轩昂、英俊潇洒的书生,浑然一身英雄气。 这个年轻人,或许真有几分私心,但为生活所迫绝不是错;他替人伸张正义,也未必是只图银钱。 因为,据乐无涯连夜翻出来的十几份状纸来看,他全都是在老老实实地替弱者打官司。 不过,从状纸上的用词来看,他也的确是口无遮拦,飞扬无度,常有抨击官府不公的言辞。 ……的确是很惹官府讨厌的,又打不得、骂不得的“臭书生”。 毕竟他已不是白身,才华又不俗,将来极有可能飞黄腾达,前途无限,招惹不得。 无法,官府只得捏着鼻子,忍了下来。 当然,案卷里不是这么写的。 案卷只提到,此书生恃才傲物,跋扈惯了,为又常发惊人之语,官府念其生员身份,以礼相待,孰料他不思天恩,竟在家私藏违禁书籍。 但在闻人约的“遗书”里,提及了一件案卷半字未提的事情。 半年前,闻人约刚刚走马上任,明相照代他母亲的好友苏婶子上诉,闹出了一通大官司。 苏婶子早年丧夫守寡,一力拉扯幼子常小虎长大。 常小虎身体先天不足,体弱多病,所幸脑子不坏,自学了一手好算盘。 为贴补家用,他和苏婶子辗转通过常父的二表弟葛二子,打算去南亭县西郊的小福煤矿上做个记账学徒,三月出师后,便可到矿上账房做事。 苏婶子为此从牙缝里挤出钱来,交了束脩,依依不舍地送走了儿子。 常小虎自此一去不回。 苏婶子担心儿子身体,曾经包着一包袱常小虎常吃的药,挪着小脚前去探望。 但煤矿对外封闭,消息不通,苏婶子只好把药和一些干粮交到看门的汉子手里,千叮万嘱要交到小虎手上后,才怯怯离开。 苏婶子再次见到小虎,是在一场暴雨之后。 他的尸身从河流上游被冲下来,卡在了一处岩石上,被早起钓鱼的乡民发现。 苏婶子得了讯,踉跄着奔来,远远看到面目浮肿的儿子,大叫一声,便昏了过去。 他遍身是伤,青红交加,脑袋更是鲜血淋漓,惨状非常。 醒来的苏婶子越想越不对:儿子分明是去矿上学做账房,怎会被打成这样? 她扭住当初引荐她儿子去矿上的二表弟不放,要拉他去见官,无奈她势单力孤,上不得堂,才想到了明相照的母亲阚氏。 苏婶子半夜哭求上门,明秀才听她说完事件的前因后果后,义愤填膺,连夜怒写一封状纸,第二日便递交到了衙门。 这并不是闻人约任上第一次遇到人命官司,但他从来都是谨慎以待,不敢懈怠。 二表弟葛二子是本地一个破落户,本就是个游手好闲的人,练得一身老油子气,刚一上堂就大呼冤枉,哭声震天,比欲哭无泪的苏婶子看上去还悲戚些。 据他所称,他只不过是做了个中间人,压根不知常小虎在矿上出了什么事,无辜得仿若一朵天山雪莲。 闻人约传小福煤矿的主事人过堂。 那人倒是个斯文人,言之凿凿地说,前天大雨倾盆,常小虎怕是没看清路,不慎失足落水,至于他脑袋上的伤,极有可能是磕碰所致,身上的伤痕,也应是被水中树枝划伤。 本县仵作交上来的验尸结果,也给了一个“身体为枝、石所伤,乃失足溺水而死”的结论。 事态至此,苏婶子已然有些灰心,谁想明相照丝毫不退。 他说,曾听看过常小虎尸体的人议论起,他身上伤口极深,像是被鞭挞过。 哪里有树枝能划出鞭痕的道理? 仵作对答如流,说常小虎的尸身在污脏的水中泡了一夜,再加上夏日气温高,伤口浮肿溃烂,乡民不懂,胡乱猜测而已,明相照又不曾亲眼见到尸身,听风就是雨,此话岂可当真? 闻人约亲自去探看了尸身,可惜他并不通仵作之理,看来看去,觉得那些伤似是鞭伤,又似是溃烂。 但他意外发现,在常小虎仅有的几块好皮肉上,竟有旧伤的棍棒痕迹。 而且,常小虎皮肤粗糙,手指上满是茧子,指甲盖里虽然积血甚多,但隐约可见煤黑色,不像是在干打算盘之类的精细活。 闻人约暗暗记住这些疑点,并不明说,只拿常小虎身上的旧伤来问仵作。 仵作对此态度漠然,说有可能是母亲过往管教儿子时打伤的。 闻言,苏婶子顿时嚎啕大哭,说是儿子自小孱弱,她生怕他早夭,一直精心照顾,儿子又懂事听话,自打他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自己一指头都没动过他! 明相照更是勃然大怒,和仵作当场争执了起来。 两方各有道理,互不相让。 闻人约传令退堂。 他虽是直且呆,却并不傻。 闻人约父亲从商,他与一些商人打过交道,知道有不少矿主心黑如煤炭,恨不得连骨带皮地把矿工榨出血和油来。 因此,他怀疑常小虎进煤矿,根本没被安排去打算盘,而是直接被送去做了矿工。 闻人约将常小虎尸身暂时停在本地义庄中,传了矿上的账房,亲自带他进入后,指着五具裹着尸布的尸身,对他道:“先生,常小虎既是在矿上当过学徒,你必是认得。哪个是常小虎,请你指认了来。” 可惜,对方也不愚蠢。 闻人约在遗书中写道:“方传入内,见了一具尸首,账房便倒地晕厥,说是受了惊吓,不敢再看。” 乐无涯读到此处,想到闻人约那张脸上露出无奈神情,不禁莞尔。 闻人约还是太好性儿了。 换他来,他有一百种方法让这个账房垂死病中惊坐起。 而且,闻人约犯了大忌讳——他担心苏婶子乍然失子,坏了身体,便请苏婶子回家休息了,还没叫人跟着。 果不其然,第二天再升堂时,苏婶子就神态有异,窝在一边,闷闷地不吭声了。 闻人约提审矿工头子,又点了几名矿工,一起押解到衙。 大家众口一词,都说见过常小虎,这个孱弱的小子偶尔会来矿上转一转,人还挺热心,会来帮他们搭把手,因为听他们说下矿更赚钱些,还好奇地跟着他们下了两回矿。 闻人约觉得很不对劲。 常小虎身体不好,想要多挣些钱无可厚非,可自己的身体压根不适合做重体力活儿,他自己难道不清楚么? 但苏婶子居然含泪认下了,说儿子的确从小就热心肠,小时候偶尔顽皮,自己也曾使棍棒打过他,上次不说,是因为她上了年纪,记错了。 她颠三倒四地说了许多,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她不告了。 原告一撤诉,又无实证证明是他杀,案子不得不结。 这没头没尾的一桩案子,叫闻人约这样性子的人都不免憋闷。 气性极大的明相照更是轴劲大犯,把读书的事情都放下了,隔三岔五跑去打探煤矿的事情。 谁想,大概三四个月后,明秀才突然被一个小混混出告。 小混混说,某天他去酒馆喝酒,听到明相照酒醉后,嘴里念念叨叨地说些对当今圣上不恭敬的话。 彼时,闻人约被知州传去开会,人不在县内。 于是孙汝孙县丞做主,派衙役去明家搜检,谁想当真搜出了两本禁书。 这下,人证物证俱全,明秀才有嘴也说不清,被直接下了大狱。 明相照一开始认为自己是生员身份,官府不敢动刑,不至于被屈打成招,于是厉声喊冤不止,说自己从不知道家里有此书,必然是有人陷害他。 但孙汝倒是很有办法,把他母亲也抓了来,就关在他隔壁,要他眼睁睁看着她和自己一起受罪。 饶是明母是做惯了重活,身体强健,毕竟也是上了年岁的人,又满心惊惧害怕,不出两日,便被几十斤重的枷锁枷到气若游丝。 明相照也怕了。 他从厉声斥骂,变成了哀声喊冤。 再后来,他再也不敢称冤,哆嗦着签了认罪状,只求老母别受自己牵连,死在狱里。 明秀才本就心高气傲,遭此重大打击,心灰气沮,直接一病不起。 对此,闻人约绝不赞同,坚持要详查。 孙县丞却用一番苦口婆心的话将他堵了回来。 “太爷未经大事,不晓得这当中厉害!这私藏禁书,口发不敬之语,已是死罪,他怎肯认下?下官为着太爷官声着想,所以才不加以严刑拷打。他若是有半点孝心,就该乖乖认罪,太爷就算心肠再好,却也不该对此死罪之人滥发啊。” 闻人约的直属上司,那位吕姓的知州大人也是年迈昏聩,耳根极软,又担不得事,一听事涉谋逆,大叹了一番天下士子大不如前之类的屁话,便直接盖棺定论了,让闻人约速速把案卷整理好,交他上报朝廷。 闻人约上被知府催逼、下被县丞掣肘,甚至连差役也支应不动,独木难支,万分心焦,而且以他微末的七品职衔,绝没有越级上报的可能,一急之下,便走了极端,招来了乐无涯。 事已至此,几乎可以盖棺定论了。 明秀才是因为常小虎的案子得罪了小福煤矿,才被兜头泼了这么一盆污水。 这泼脏水的方式简单且有用,就是往家里塞本书的事情 5.翻盘(一) 《奸臣号废了,我重开[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一大早,孙汝孙县丞上衙点卯,心情颇佳。 员外府的酒好,二人喝得好、谈得妥,一切都是那么恰到好处。 刚一入堂,刑房的张书吏就哈着腰迎了上来:“大人,您早啊。” 孙县丞摆摆手。 张书吏心领神会,附耳上来。 孙县丞:“闻人明恪昨夜去监牢,问到什么没有?” 张书吏讪笑道:“昨天实在太晚了,本想拖他一拖,没想到他脚程倒快,自己去了,我没能跟上。不过这南亭上下,总有人替您留心着呢。陈员外家的那个牢头陈旺今早来了,托我跟您说一声,昨夜明秀才确实曾对闻人明恪大喊冤枉来着。” 孙县丞一皱眉:“他还没死心?” “病糊涂了也是有的。”张书吏说,“而且,陈旺有事让我知会您一声……” 他压低声音,把乐无涯同陈旺说的那番打算让明秀才认罪的话转告给了孙县丞。 孙县丞却并不相信。 他道:“这就转性了?别不是又打什么主意呢。” 张书吏适时地拍了一句马屁:“孙猴子再精,也翻不出佛祖他老人家的手掌心。更何况……” 他努了努嘴:“那位啊,整个儿一沙和尚!” 孙县丞一笑,正要说几句玩笑话,户房的段书吏便小步跑来:“县丞大人,太爷在后堂,说您来了去找他一趟呢。” 张书吏圆眼一瞪:“打嘴!谁是爷,你心里不清楚吗?” 段书吏看上去反应慢半拍,被骂了也不恼,只茫然地咧嘴一笑。 孙县丞不在意地一摆手:“这就去了。” 他摆袖负手,向后堂走去。 张书吏虽说是爱吹吹拍拍,但有句话说得没错。 这案子,就算是孙猴子,也翻不出花儿来。 证人是他们找来的人,明秀才也已老老实实地签字画押。 人证物证俱全,这闻人约非要梗着脖子、迁延不办,已经在知州大人那里挂上了个冥顽不灵的臭名声。 要是知州大人被他拖延烦了,只需参上他一本,闻人约这身花钱买来的官衣就得老老实实地脱下来。 什么人,就该在什么位置上。 德不配位,灾祸早晚必至。 在孙县丞跨入后堂时,他收起了一切盘算,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太爷,早哇。” 乐无涯正在看书,见他进来,仍是手不释卷,丢了个眼神,示意他坐。 孙县丞本意是来催乐无涯将案卷尽快上交,可又不能单刀直入地问你打算拖到什么时候,便依言坐下,客气道:“太爷一早起来便如此用功……” 他扫了一眼乐无涯的书,霎时语塞。 那是一本武侠杂书,封面上两个小人儿正在比剑。 “用功”后面的内容,孙县丞是再也说不出来了,索性改了话题:“太爷,今日坐堂审案否?” 乐无涯摇摇头,快速向下一扫,确认了这一局是剑客赢了魔头后,便轻松地一叹,放下书坐直了身体:“孙县丞,我想同你交交心。” 孙县丞非但没有放下心来,反倒愈发谨慎:“您说。” 会无好会,谈无好谈。 谁知道他又要耍什么把戏? 果然,这人年轻沉不住气,一开口就暴·露了他的来意:“对明秀才一事,你是如何想的?” 孙县丞四两拨千斤,把问题轻巧地拨了回去:“下官有何拿得出手的见解?不过是按国法办事罢了。” 乐无涯用书卷抵住下巴:“国法无情,如之奈何啊。” 孙县丞一味的陪笑,不接他的茬,端看他如何出招。 谁想,乐无涯大手一挥:“行了,无事,你撤了吧。” 孙县丞:“……”这就无事了? 他心怀疑虑,便没有即刻告辞。 乐无涯捎他一眼:“县丞大人有事?我还要用功呢。” 孙县丞被他叫得浑身难受。 平素闻人约都是规规矩矩地叫他孙县丞,后面加上“大人”二字,怎么听怎么像是阴阳怪气。 孙县丞看一眼他手里的武侠闲书,笑道:“太爷今日不坐堂,要不要把大事办了?” “办啊。” 乐无涯的回答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昨夜我去了一次南城牢房,县丞大人耳报神遍布南亭,想必早已经知道了。”他用书卷点一点自己身侧,“案卷、条陈已经重新整理好了,找人递上去就成,告诉知州大人,我这本书眼看着要到武林大会,正是要紧处,就不亲去送了。” 孙县丞再次浑身不舒服起来。 往昔,闻人约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眼能看穿的清澈,好拿捏得很。 但是现下的闻人约,他看不太明白了。 他陪笑道:“太爷玩笑了。我即刻去送,知州大人问起,我说您病了,您不忌讳吧?” 乐无涯把书放下一点儿,从书页上方露出一双弯弯笑眼:“随便。大人说我死了我都不忌讳。” 孙县丞:“……” 他没见过走这种路数的闻人约。 既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孙县丞只好微笑。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闻人约原本的深色瞳仁透出了淡淡的紫,乍一看去,简直像是被只狐仙上了身。 孙县丞正襟危坐,不再去想那些鬼神之事。 先前,他从未仔细打量过这位太爷,如今他骤然变化,是受了谁的指点,还是…… 怀着百般的花花肠子,孙县丞欠身取过案卷。 翻阅片刻后,他怔住了。 若是这位一身正气的闻人太爷按他自己对案件的理解胡写一通,力陈明秀才的清白,反倒不会让孙县丞如此惊讶。 整份案卷被重新誊抄了一遍,一笔小楷清正端秀,一如既往。 卷中主旨,仍是明秀才谋反,下面还有明秀才的签字画押。 只是笔迹看上去还新鲜…… 乐无涯突然插嘴:“先前的案卷,很有问题。” 孙县丞忙着审阅案卷,心思一岔,险些看串了行。 上司说话,他也不好盯着案卷猛瞧,只好掩卷,抬头静听:“烦请太爷示下。” 乐无涯点评道:“太干净了。” 干净? 孙县丞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答道:“明秀才他自己藏着掖着,不肯交代,故而……” 乐无涯放下书,端起了一旁的茶盏:“县丞大人经验不足,先前没办过什么谋反案吧。” 孙县丞不免腹诽: 这话说的,仿佛你办过许多似的。 乐无涯抿了口茶:“办过谋反案的人都该知道,谋反多是窝案,总要拔出萝卜带出泥,扯出一连串来,最是容易连坐人的。这么一桩谋逆案,案卷上却只有明秀才和他老母两人,多不像话啊。” 孙县丞皱起眉来。 他原先也有想过,这明秀才无端受冤,必然怨愤不平,怎么着都要扯上几个倒霉蛋,共赴黄泉。 但没想到,明秀才此人性子孤僻又自以为是,没什么朋友,为人也迂得可以,虽说和谁的关系都处理得不佳,没一个同窗好友待见他的,可眼见死在即刻,他竟是心无怨怼,一个人都不曾攀咬。 而陈员外的意思也是没必要牵扯太多人进来,打眼不说,人越多,越容易出岔子。 孙县丞不紧不慢,娓娓道来:“人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他或许只是在肚里寻思那些悖逆之事,还未来得及结党。太爷,有些读书人确是如此,粗通了些文墨,便敢妄议国是,狂得很。” “没有同党,那书呢?” “县丞大人知道我这书是怎么来的么?”乐无涯抖一抖书页,自问自答,“地摊上买来的,三文钱一本。” “这么一本粗制滥造的小册子,都要花一担柴的钱来买。这世上,但凡是个东西,都有其来历。那明秀才的禁书是在哪里得的?既不是亲笔所写,总不会和我的书一样,是从随便哪个地摊上买来的吧?” “凡谋反案必得御批。当今圣上重科考、重人才,听说有士子犯案,必加详问。‘反书何来’这等要紧的事情不清不楚,必是要发回重审的。” 孙县丞沉思。 这确实是个难题。 不过他不是一县主事,这难题也轮不着他来解。 他耸肩:“太爷,我方才说过了,是这明秀才装傻,不肯说呀。” “说了。”乐无涯放下茶盏,“话是昨夜问的,押是新鲜画的。喏,上面写着呢。” 孙县丞这才顾得上低头看案卷。 细看之下,他受了大惊吓,霍然起身。 乐无涯满面诧异:“县丞大人,哪里有问题?” 孙县丞试图让自己的声音不发颤:“他说,反书是从罗教谕处所得?” 乐无涯点头:“是呀。” 罗教谕全名罗言卿,乃本县教谕,从教职三十余载,尽心竭力,一生无妻无子,待学生亲厚如子,死后也无甚家财,只把自己的毕生藏书捐给了书院,是上了县志的人物。 一言以蔽之,他是这小小南亭县的锦绣良心、金字招牌,是绝无争议的好人。 “一派胡言!”孙县丞难掩怒意,“罗教谕桃李遍天下,且已去世多年,怎会借反书于他?这明相照随意攀诬,实在可恶!” 他急,乐无涯却半分不急:“孙县丞细看,这罗教谕生前说过,自己膝下无子,仅藏书千册,视若亲子,寄在南亭书院里,任有志之士取用阅读,真是顶顶的好人。” 说着,他再度端起茶杯,摇头叹息道:“可惜啊,好人做了一世,这身后名要保不住喽。” 孙县丞脸色难看至极。 罗教谕教出的学生有不少考取功名的,最高官至三品。 就连孙汝孙县丞本人也是他门下学生,承他指点,方有今日。 姓明的哪来的狗胆,敢诬陷他的恩师?! 孙县丞气性一起,便斯文不下去了:“姓明的自知死到临头,胡乱攀咬,牵连他人,太爷难道要采信此言不成?!” 乐无涯:“叫你说,该如何做?” “大刑伺候,叫他知道胡乱攀咬的后果!” “可。”乐无涯优雅地一点头,“他那个破烂身子,前一刻被绑起来,不等受刑,下一刻便死,那这份口供便是他最后一份供状,再也改不得了。” 眼见孙县丞哑口无言,乐无涯一脸好奇,再问:“何况,这叫什么胡乱攀咬?只牵出一个来,此人又无妻小,不算牵连甚广吧。” 孙县丞脱口而出:“自当今天子临朝,南亭士子多半由罗教谕一手教出。若是采信此言,罗教谕无端背上恶名,南亭士子又当如何自处,必是要寒心——” 话一至此,孙县丞终于发现事态不对了。 他抬起头来,死死盯住乐无涯。 不知何时,乐无涯已在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了。 “这南亭士子里,也有孙县丞一份吧。”乐无涯捂住胸口,悠悠道,“您可是我的股肱臂膀,若是真 6.翻盘(二) 《奸臣号废了,我重开[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孙汝孙县丞知道,这世上糊涂案实在太多,他能力有限,只看顾好自己的青云之路即可。 因此,他格外会听弦外之音,揣度旁人心思。 这闻人约分明是买来的官,朝中无人,之前也只是闷头审案理事,全然不像个有背景的。 自己多方打听,结果也是如此。 闻人约就是个再称手不过的软柿子,谁都可以拿捏他一把。 孙县丞这辈子也没怎么出过南亭县,见过最大的官便是本地知府,至于按察使大人,即使是长袖善舞如他,也是绝无资格得见的。 可看他方才提起计大人的模样,态度熟稔,神态自然,简直像是在说某个住在隔壁的熟人。 ……难道闻人约真有什么本事,有那通天手眼,却不显山、不露水,藏着掖着,只待关键时刻派上用场? 在他惊异时,乐无涯软下声气,又说了一番漂亮话。 直到孙县丞飘飘忽忽地走出门来,耳畔里还响着那些话:“您所求的,不过是往上升一升,若是为着此事,平白送了前途,也是不美。” “这两千州县中,我哪里都不去,偏来了此处,这是为何?孙县丞不妨细想。” “总之,与孙县丞一道共事,甚是有缘,我可不想让这缘分白白虚耗啊。” “不若,我们都重新想一想,此事是否有更好的解决之策?” “明秀才的事,实是不打紧的,要紧的是……” 孙县丞猛然驻足,背后仿佛又被乐无涯用扇柄轻轻拍击了一下。 “要紧的是将来啊。” 孙县丞微微咬牙,想,这人究竟是虚张声势,还是真有其能? 在整饬了自己的仪容后,他状若无事地出现在了城南监牢。 他刚到牢门口,就见牢头陈旺刚送了一个大夫出来,两方撞了个正着。 陈旺立刻拱手:“县丞大人。” 孙县丞草草回礼后,问道:“是谁病了?可是出了什么疫病?” “嗨,没有没有,不就是那明秀才的老娘吗?” 陈旺有自己的小心思,不愿办砸县太爷交给他的事情,可也不想让孙县丞知道他替闻人约办事,索性隐去了闻人约的要求,往自己身上揽功:“若是那老太婆死了,姓明的了无牵挂,翻了供,事情就不好办啦。” 孙县丞不动声色:“你倒是想得周到。” 他不傻。 昨夜闻人约才来了这里,陈旺就请了大夫来,这八成是闻人约的嘱托。 陈旺还没那个自作主张的脑子和胆子。 孙县丞举步向内走去:“太爷见了明秀才,见了多久,又说了些什么?照实说。” 陈旺照实说:“没见多久哇。” 这下,孙县丞眉心皱得更深,停步回头:“……嗯?” 陈旺以为孙县丞是在责怪自己没能盯紧太爷,忙解释道:“太爷的确是支开过我,可我替县丞大人留心着呢,不敢懈怠,至多走开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孙县丞面沉如水。 这点时间,能审出来些什么? 他再次确认:“那姓明的真没说什么?” 陈旺还是往实了说:“他倒确实闹着喊冤,可小的及时出来拦了拦,没给他胡嚼舌根的时机。” “他们可有请纸笔来?” 陈旺一夜未眠,又被这一连串追问惹得头晕脑涨,也没那个编瞎话的心思,便实话实说了:“没有哇。” 这下,孙县丞是彻彻底底不信陈旺的鬼话了。 ……那画押签名,分明就是明秀才的笔迹,字迹还新鲜着。 太爷总不会怀揣着笔墨来见明秀才吧。 孙县丞是个极务实的人。 这牢头陈旺肯替闻人约掩饰,又替明相照延请医生,必是收了他什么好处。 他的疑心,在走到明秀才的监牢旁、嗅到淡淡的药草香气时,再次被放大。 陈旺不知孙县丞在疑心自己。 在他看来,自己只是替知县大人做了些小事。 虽说知县大人在本地实在没什么排面,好好一个官当得窝囊透顶,但怎么着也算是出手阔绰。 陈旺向来如此,只要屁股坐稳了,身子稍微摇摆点,帮衬帮衬知县大人,卖个人情给他,那都不叫事儿。 陈旺有点心虚地伸手挥散四周的药味,将孙县丞引至明秀才身侧,不客气地用脚尖拨拨他:“哎,姓明的,别装死了。” 明相照体内的闻人约睁开了眼。 他虽不会马上就死,可身体仍是虚弱,刚一呼吸,就被牢狱的湿霉气息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孙县丞面色阴沉:“明相照,你同知县大人说了什么?” 闻人约:“?” 那位先生交待过他,旁人问他什么,他都不能说话。 正好,他也不晓得该说什么。 于是他一味气喘,什么也不说。 孙县丞抬高声音怒喝:“说话!” 闻人约眯起眼睛,淡然地瞄他一眼,又闭上了眼睛。 他这个官当得再憋屈,好歹是做过他上司的,断不至于会被一个色厉内荏的小人唬到。 见他不卑不亢,一扫先前畏缩模样,孙县丞愈发确定,他必是被闻人约喂了颗定心丸。 他们二人必定是沆瀣一气了! 他蹲下身来,阴恻恻道:“明秀才,你难道不顾你母亲的安危了?” 闻人约知道此人卑鄙,但作为事主被当面威胁,冲击的确不同。 他猛然睁眼,眼中闪出难得凌厉愤怒的光芒。 他想骂他一句无耻,但想到先生的指示,他又乖乖闭了嘴,不答他的话。 孙县丞:“……” 这里头绝对有事。 可这明秀才突然态度大改,一副胸有成竹的滚刀肉样子,却让孙县丞没了办法。 他威逼利诱,要的是明秀才改了他那通证词。 若是一不小心,明老太婆真死了,那姓明的必然深恨于他,搞不好还要听闻人约的吩咐,再攀咬出一两个人来,谁知道下一个会不会咬在自己身上。 若是冲明秀才本人使劲,此人身体本就孱弱,将死未死的,若是一命呜呼,那份证词便如太爷所说,变成了再也推不翻的最后一份死证。 此刻的孙县丞简直如老虎吃天,无从下口。 满腹愁绪地出了监牢,他瞥一眼谄笑的陈旺:“你……” 陈旺忙哈腰:“爷,您说。” 孙县丞想旁敲侧击他两句,叫他分清里外拐,可话到嘴边便咽了下去。 陈旺虽说是陈员外家的,但也难保不会早早被闻人约买通。 吃两家饭的人,不好得罪,万一漏了口风,这陈旺不管是跑到闻人约面前嚼舌,还是跑到陈员外面前下蛆,都不好办。 况且,明秀才现在确实不能死。 于是,他轻声叮嘱:“别让这母子俩死了。” 这正好和太爷的交代不谋而合。 陈旺正在暗自发愁,县令和县丞到底听谁的好,如今终于是松了一口气,大声道:“好嘞!” 孙县丞没回县衙,又去了一趟陈员外府。 陈员外见孙县丞昨夜方来,一早又登门拜访,还是有些意外的。 孙县丞来前,陈员外正在练字,听了下人通传,便搁笔拱手来迎:“县丞大人,有失远迎。今日不坐堂,还要烫壶热酒来吗?” 孙县丞是人精,神色坦荡,同他如常交际两句,陈员外便稍稍安心下来,笑道:“我还以为县丞大人这样匆匆前来,是明秀才的案子出了什么意外呢。” 孙县丞坐定,道:“确是他的案子。” “哦?” “是这样,这明秀才案卷送上去,必是逐级上报,县、州、府、按察使司,这一条线上,您有能说得上话的人,递个话,走动一下,是不是能更稳当些?尤其是计大人……” 陈员外一听,捋须轻笑:“孙大人原是在担心这个。” 孙汝也不避讳:“员外见笑。小的还没办过如此大案,总想尽善尽美才好。” “不必,莫要弄巧成拙,把口供、证物、案卷一道递上去便是。”陈员外被打断练字的兴致,虽说有些不耐,但也还是尽量宽慰道,“计大人,哼,那可是个清雅的主儿,越是打点,他越觉得事情有异,怕是要细加查验了。” 孙县丞惊讶道:“是吗?您和计大人也相熟?” 陈员外矜持道:“我有同窗,与他同年科考,我与他倒不曾见过,只是少有耳闻而已。” 孙县丞:“这世上难道真有清廉官吏?不图钱,也总要图个清名吧。” “不知,但我听同窗酒后谈起,说他似乎挺爱竹子,常以竹自比。您若真要送,待此事过去,多种几片竹林,看他是否乐意来南亭踏青。” 孙县丞顿一顿,抚掌而笑:“那可别了,刑狱之事,终是麻烦。偶尔沾染一两次便好,咱们自在逍遥,少让这位大人留意到咱们,才是正理儿呢。” 又寒暄两句,孙县丞告别陈员外,步行回向县衙。 街面上热闹起来,与他相熟的人纷纷向他打招呼。 孙县丞应得心不在焉,在喧哗 7.翻盘(三) 《奸臣号废了,我重开[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孙县丞头皮发麻,强撑着装傻:“王法昭昭,此案已结。案不二审是历来的规矩。太爷要我办的事,我实在难为啊。” 乐无涯不言不语,步入身后凉亭,振衣坐下。 他不必说话,一股天然的上位者气度便自然而然流露而出。 孙县丞膝头一阵酥软,好容易才没顺着本心跪拜下去。 他垂下头,无端想起了小时候祖母讲给自己的那些怪力乱神、迷离诡异的乡野故事。 太爷活像是……被人夺舍了。 但他此刻已无暇他顾。 因为闻人约直接挑明了他的小心思:“县丞大人这样瞻前顾后,怕开罪人,莫不是有把柄在陈员外手里?” 这当真是把最后一张遮羞布都扯下来了。 话已至此,孙汝再装傻已无任何意义。 孙汝与陈员外确是过从甚密,可也没留下什么书信之类的明证,往往是在一起喝些酒、说些话,事情便办好了。 陈员外到底是举人身份,自有文人的一份矜持。 为着前途的孙汝,才是尽力贴上去谄媚讨好的那个。 孙县丞咬牙答道:“那倒没有……” 乐无涯哦了一声:“那你是同他有什么亲戚?” “……太爷莫开玩笑。” “我不同你玩笑。”乐无涯仍是松弛的姿态,“县丞大人要谈律例,我便同你谈律例。依照本朝律例,若是栽赃旁人被查出,栽了别人什么罪,自己就被判什么罪。” “这次,陈家因为要掩盖自家的错失,诬陷他人谋反,反坐的罪名就是谋反。陈家必然要抄没所有家产,从犯流放,主犯砍头……啊,错了,他要诬陷的是一名士子,当今圣上,最重视的便是人才。” 乐无涯摸了摸下巴:“……凌迟都很有可能啊。” 他向面如土色的孙县丞投去了含笑的目光:“您要是和他们沾了亲、带了故,白送了仕途,那多么冤枉啊。” 孙县丞:“太爷,您到底……要干什么?” 乐无涯款款道出了他的目的:“人该死的死,该流放的流放,那煤矿总不会长腿儿跑了吧。” 乐无涯知道,想要给闻人约翻案,单凭一颗丹心、一腔碧血,毫无用途。 他最需要的是帮手。 闻人约没有自己的帮手,那最简便的方式,自然是拉拢一个能支使得动许多帮手的人。 比如孙县丞。 可要拉拢孙县丞这样的人,不能用“伸张正义、洗清冤屈”来解释自己的目的。因为那对孙县丞本人来说毫无益处。 此人只信权与钱,不如干脆让他相信,闻人约这位太爷,也是他的同道中人。 恰好,乐无涯深谙此道。 此时,孙汝内心的震撼,已经无以言表。 闻人约,到底是什么时候盯上陈家的小福煤矿的? 他心电急转,回溯至半年以前。 若是闻人太爷图谋小福煤矿已久…… 那么,半年前常小虎的案子,本是他借题发挥、将煤矿搞到手的最佳时期。 不想陈员外有些手段,把此案做成意外,让常母撤诉,他便顺水推舟,让明秀才咬住小福煤矿的事情不放。 ……没错,明秀才极有可能早就是和太爷一伙的! 不然那明秀才,何以要追着常小虎的案子不松口,又何以如此顺畅地临阵翻供! 明秀才如此纠缠不休,才逼得陈员外下了杀手,诬他谋反,正中太爷下怀,太爷便故作清高,不肯签字上交案卷,迁延时日,就是为了拖到知州大人发了火、时间紧迫、不得不上交案卷的时候,才掏出这份早就准备好的伪证,里面全然是诬陷之词,且与自己的前途密切相关。 一切的一切,就是为了逼自己站到他那队去! 搞不好,太爷先前故作软弱,任一干官吏欺凌,其实也是在观察自己,看自己上蹿下跳、趾高气昂,却不发怒,只暗自发笑,静待的就是这反戈一击的时刻! 孙汝想得一颗心狂跳不止,丝毫没注意到乐无涯似笑非笑的眼神。 孙汝口中又涩又苦,汗出如浆,膝盖终是抑制不住地一软,跪倒在了乐无涯面前。 乐无涯安心受了他这一礼:“嗯,孙县丞这一拜,是我与你相识之后,你拜得最真心的一次了。” ……他已不必再称他“县丞大人”了。 孙县丞的心思活络了,却仍舍不得之前的那些投入。 况且…… 他一个头磕在地上:“小的先前多有得罪,请太爷不吝指点……小的先前和陈元维确有些交游,小的担心……此人穷途末路,会……” 他支支吾吾,不肯明言,浸淫官场多年的乐无涯却自动帮他补全了潜台词。 乐无涯把那支箭平举到眼前:“孙县丞,糊涂啊。” 孙汝不敢言声,专心听教。 “现如今,你是官,他是民;到时候,你仍是官,他是犯人。他手头没有实证,平白告官,罪加一等。” 孙汝试探:“可,陈元维到底是举人出身……” 乐无涯笑道:“我也是举人出身,怎不见您如此忌惮呢。” 孙汝头皮又是一麻,还不待出声申辩,就听乐无涯慢悠悠道:“哦,你担心他朝中有人。” 孙汝:“……是。” 乐无涯款款道: “你的意思是,是陈元维朝中的人逼他害死人命的吗?” “孙县丞,你多虑了,他不在朝而在野,那些人情并不值钱。平安时的锦上添花,倒还可以;若他犯事倒台,那些人和他划清界限还嫌跑得慢呢。” 说到此处,乐无涯适时一顿。 “再说,他朝中有人,我朝中就没有人吗?” 孙汝微微抬起头来,看向乐无涯,目色似有暗示。 他方才去了一趟陈府,旁敲侧击,两厢印证,那计大人确实如太爷所说,性情顽固,又爱竹子。 但官员们的喜好,也不是什么隐秘之事,或许是太爷从某处打探来的。 若是太爷有更强的人脉,那他必不会在南亭待上许久,升职指日可待。 那么……自己或许还有往上升一升的机会。 孙汝带着一丝贪婪,盯准了乐无涯。 他只需这最后一颗定心丸。 吃下后,他就可以安心改换门庭了。 乐无涯沉默。 他不是不想答。 自从在闻人约的身体里再度苏生,他一直刻意不去想那些熟悉的人、熟悉的事。 那些关系、那些感情,都该随着他的死一道散尽了。 尽管心绪万千,可他并不流露在脸上。 这是他早就练熟了的童子功。 在孙汝眼里,太爷神情并无古怪,只是神情微微柔和下来,似是被什么遥远的事物触动了。 良久之后,他漫声道:“孙县丞应该是细细打听过我的来历吧。我没上过什么书院,是聘了家师,来家中教导的。因此只有同科,没有相熟的同窗,也没有做官的亲朋。” 孙县丞脸皮也厚,只是不尴不尬地笑了一声。 “不巧,我与那人不是官场上的交情,乃是私交,且他并非文臣,倒是害孙县丞白打探一趟了。” 不是文臣,那便是武将? 孙县丞心中有了点疑云。 他虽一心谋划着升官,但对武将的情况知之寥寥。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吧。那时他年岁还不大,只身往苏杭寻药,跑死了两匹马,要救一名至交故友的性命。我家恰好有十支好山参,被他买去了,因此有了交游,直至今日。” 孙县丞还在神游。 据他对本朝武将的浅薄了解,他只知道两个。 一个是乐家,这些年因为那个众所周知的原因,过得很是低调,但全家没有被那人株连,已是皇恩浩荡。 另一个就是…… “他姓裴。”乐无涯悠然道,“你可认得他吗?” “裴——” 孙县丞倒吸一口冷气:“您说的是……在青源县驻防的……裴鸣岐……裴凤游将军?” 乐无涯嘴角一动:“……” 他本来是仗着和小凤凰还有几分交情,想要狐假虎威一把。 天高皇帝远,这俩人又是八竿子打不着,姓孙的总不会跑到小凤凰面前去问自己是否认得他吧。 结果…… 姓裴的驻防,往哪里驻不行? 清源县不就在南亭边上吗?! 在乐无涯气得在心里一口一口咬姓裴的肉时,孙县丞却越品越觉得合理。 怪不得,怪不得! 南亭县本来不差,即使不算肥缺,却也不算什么苦缺、难缺,按理来说,压根儿轮不到闻人约这个捐官的来补。 先前,因着一些原因,孙县丞以为闻人约被放到南亭,是他没有背景、不受待见的缘故,却没有想到,这或许是裴少将军授意运作的,为的就是让他离自己更近些? 旁的不说,太爷有景族血统,皮相的确是好。 听说那裴凤游也是个怪人,虽说前途无量,年岁也不小了,却至今都不曾娶妻纳妾…… 孙县丞及时掐断了不合时宜的遐想,把一颗心沉进肚子里,恭谨道:“太爷,小的已经明白了。有何吩咐,您说。” 乐无涯满腔心思也风停雨收。 “当初是谁检举明秀才?” 孙县丞不敢再耍花腔,答道:“是个本城的小混混,也是在酒楼里吃酒时,偶尔听了一耳朵。” “此人可还在?” “此案还未了结,我已吩咐他在城里待着,随时听传。” 乐无涯哦了一声:“那当初常小虎案,把常小虎带进煤矿的那个人……” 孙县丞马上接上:“姓葛,诨名叫个二子。” 乐无涯:“现在死了没?” 孙县丞见他把“死”说得如此自然,心先虚了,怯怯道:“……没有。” 乐无涯已经做好此人已死的打算,下个问题本打算问常小虎有没有二表舅妈,听闻葛二子没死,反倒有些意外:“怎么不杀人灭口?” 乐无涯武将出身,上过战场,见惯了死人,并不忌讳谈论死生之事。 孙县丞虽说酷爱玩弄权术,却到底是个文官。 他被乐无涯平淡又诡谲的问法瘆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不值当的。此案已经了结,那泼皮若是突然死了,反倒节外生枝。” 乐无涯哦了一声。 也是。 秦桧还有仨朋友,这种流氓破落户,怕也是帮人做惯了脏事儿的。 若是次次都斩草除根,往后再要找这帮人办事,他们也不傻,必是保命优先,那许多事情反倒不好办了。 “他呢,也还在城里?” 孙县丞看看日头,斟酌着言辞答了:“是。半年前官司了结后,他躲出去了几个月,待到天冷时就又回来了。他们这些下贱人,总要睡到午后起身,下午要去耍些钱。挣了么,晚上便去嫖宿饮酒,赔了便去睡觉,或是游逛,想办法去些相熟的商户打秋风,弄些钱财来。” 孙县丞心黑手毒不假,可论起对南亭的了解,确实无人及他。 乐无涯眼前一亮:“赌坊是谁开的?不是陈员外吧?” 孙县丞和盘托出:“陈员外私下爱打双陆和骨牌,但他还是爱惜羽毛的,赌坊这种腌臜东西,他不肯沾染。……城里赌坊共有三家,都是李家的。” “李家?” “开肉铺的,管事的叫李阿四,颇有些家资,原先是锦城数一数二的富户,只是总做些旁门左道的生意……” 乐无涯一语道破:“那陈李两家的关系,想必不太好吧。” 孙县丞讪笑不语。 乐无涯:哦,看起来的确是不好。 若是旁人,知道这小小一个南亭县,关系如此盘根错节,必是要挠头了。 乐无涯心情却是为之一松。 乱? 越乱越好! 乐无涯站起身来,将手中未投出的箭矢转了一圈:“叫当值的班房来。” 孙县丞乖觉:“好,太爷要提谁,我马上带人去。” 乐无涯:“不必。葛二子常去哪个赌坊?我亲去拿他。” 孙县丞一咽口水。 事到如今,他已不敢当面质疑他的能力,只好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太爷不信小的?小的保证把这事儿办得圆满,一个字都不会露给旁人。” 乐无涯微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