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人生》 1. 第一章 孽缘开始 《一树人生》全本免费阅读 北新市东边有个供电局下属的家属小区,住在这里的,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或者同事家属,咱国企福利好,活儿又轻生,朝九晚五,天天早晨一杯茶一张报纸,悠哉游哉,于是简洁导致这片小区里胸无大志的已婚无聊妇男妇女很多,是非和八卦简直是以光速在人们张嘴闭嘴间四处流行。 “昨天老张家的那小两口又打架了,好家伙,那盘子杯子,直往窗户外头飞,好悬没把路过的李老头儿砸个开瓢。” “咳,那有什么的,前儿那买菜摊,小吴那媳妇儿就为了两毛钱跟人吵起来了,那叫一个凶哦,哎呦,吓得我们家那口子心脏病差点没犯,我儿子都要打110了。” “歇菜去吧,警察闲得长蘑菇了也不管你们家门口那点破事。” “什么叫破事?什么叫破事?人民群众的人身财产安全受到了威胁,这叫破事吗?会不会说话……说起警察来,你们瞅瞅王家那小子,昨天又让老师给领回来的,今天早晨我出门还看见了呢,脑门顶上一大块乌青块,他妈说是跟大孩子打架打的。啧,你看看这孩子,才几岁,话还说不利索呢,三天两头让老师找家长,这将来还了得?我看哪,二十年以后又是一个蹲号子的。” 中年妇女咂咂嘴,意犹未尽地溜达着上班去了,这位大婶嘴里的“王家那小子”可不是个褒义词。王树民同学这年才七岁,刚上小学二年级,知名度奇高,调皮捣蛋无所不为,成绩啊什么的对他那就是浮云,浮云! 他就是那传说中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的典型,老师都说了:“你们家这个,生出来就是为社会主义抹黑来的。” 王树民他爸王大栓,文化水平不高,接了他爷爷的班才进了供电局,膀大腰圆,揍起王树民来也惊天地泣鬼神。那猴孩子每次挨揍叫唤得那叫一个惨烈,啧,邻里邻居的都不得安宁。 王树民他妈贾桂芳是个戴眼镜的伪知识分子,个头不高,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像个活坦克,把王大栓吃得死死的,愣头青如王树民同志,直到三十年后提起他家老娘都老实得像个兔子。人家老话说了“棍棒底下出孝子”,偏偏他们家王树民,屁股上打出来的茧子快赶上牛津字典的厚度了,也没个一点“孝子”的影子。 王家两口子是双职工,要上班都上班,要休假都休假,平时没空管教这倒霉孩子。王树民小朋友就在这种宽松的“三不管”环境中茁壮成长着,四岁会拿开水泡方便面,五岁会用电饭锅热剩饭剩菜,没多久又学会了煮开水下速冻饺子这一项很多人终身都没有的技能。六岁开始脖子上挂着钥匙上学,那时候王妈贾桂芳四处跟人说:“就我们家那小秃子,扔哪都饿不死。” 一般这个时候谢一他妈黄采香会很配合地在一边点点头,他们家谢一经常给送到王家蹭饭,这小朋友就别指望他能自己把东西弄熟了吃了,缺心眼得已经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传说上回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差点让人拐卖,幸亏卖糖葫芦的大妈认识他,赶紧给领回来了。 王树民和谢一同岁,个头却差了有半头。说起来两个人也算是发小,就住楼上楼下,一个幼儿园一个小学,王树民就是不喜欢谢一,楼上楼下地住着不好翻脸,可是抵不住他心里烦。你说说,三天两头上他们家,吃他的东西,看他的小儿书,受着自己爹妈一口一个赞,连带着还得对比得自己形象无比恶劣,在王妈贾桂芳眼里,谢一好比天上的小云彩,他王树民就好比地上的烂泥巴。 最重要的是,他看不上谢一这个人。什么叫爷们儿,爷们儿就是得大块喝酒大口吃肉,就说比不上大和尚鲁智深一弯腰能拔棵柳,最起码也得像好汉武松喝上三碗酒能把个老虎也打趴!他们家楼下那谢一? 王树民第一次从武侠小说里知道“小白脸”这个词汇的时候,就不客气地把他这发小和这个词挂了钩。 路边遛弯的老太太们一看见谢一就母性大发,又是摸脑袋又是掐脸的,那小脸长得叫一个油光水滑,连个汗毛孔都恨不得看不见,一双桃花眼,小尖下巴,唇红齿白的,兜里还常年掖着一块手绢。 手绢啊,那是手绢啊!王树民一看见那块绣着花的小白布,就想起自家老妈一边骂街一边狠命地给自己擦脸上的泥的情景,王老妈贾桂芳那力道,啧,活像要掳下那小泥猴子脸上一层皮来。 你说说,除了丫头,谁还把那玩意带在身上,就那谢一,从人旁边一过,哎呦喂,身上有香味嘿!学校里的野小子们就爱拿这个开涮,老远地就冲着谢一喊:“谢一妹妹,涂了你妈多少雪花膏啊?谢一妹妹,你今儿个怎么没把花裙子穿来啊?” 这时候王树民一般都在旁边没心没肺地笑,一边看着谢一耳朵根上泛起粉红的颜色,却连个头都不回,然后小兔崽子王树民会落井下石地冲上去怪叫两声:“谢娘娘,您真不回头啊?我要是您可不忍这气!我说兄弟们,你们也忒不是东西了,咋欺负女同学呢?一会儿人家给你们告老师!” 如果话说得太过分,谢一偶尔也会脚步停顿一下,小拳头狠狠地攥在白衬衫底下,绷一会,然后抿抿嘴回教室,老师说了,好孩子不能跟人打架。这时候一帮子没心没肺地臭小子就在后边嚷嚷:“哦,哦,小白脸子,没好心眼子!谢一是个小白脸子,谢一没好心眼子!” 这帮连“爷们儿”的边都沾不上的兔崽子们,显然不理解“小白脸”这意味深长的词汇的真正含义。谢一那眉清目秀惹人疼的模样,据说跟他爸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谢一他妈黄采香长相相非常一般,但这人好。跟谁都温言细语不急不火的,没事的时候就捧着本书,今天梁实秋明天林语堂,后天说不定就改成杰克伦敦,单位图书馆没人看的书都让她借了被遍,普通杂志也能津津有味地翻半天。 黄采香从小爱看书看学习,从农村里考学出来不容易,毕了业分配工作,在供电局当了个技术员。 谢一他爸谢守拙就沾了他妈的光。小区里的老人偶尔见了谢守拙打招呼,都乐呵呵的:“小谢啊,有福气啊!”一转身就是个硕大的白眼,“呸,吃软饭的。” 传说谢守拙是在理发厅勾搭上谢一他妈的,那小伙子长得,老远就让人眼前一亮,嘴甜得抹了油似的,黄采香念了一肚子书,也没抵制住糖衣炮弹的诱惑,一头栽进去,俩人总共谈了没一个月就新潮的闪婚了。可真过上日子,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 长得帅不能当饭吃,谢守拙一点都不守拙,除了工作挣钱的本事没有之外,吃喝嫖赌无所不精,进出按摩厅的那个范儿活像他老爸就是李嘉诚,绝对让你看不出来他兜里就一百块钱,花天酒地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他那老实巴交的媳妇。 总结一句,那就是少爷的脾气流氓的命。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小姑娘年轻的时候,务必少看点犄角旮旯不知道正版盗版的四流小言,省的将来把张着翅膀的鸟人当天使,骑着白马的唐僧当本命。 谢守拙喝多了就不耐烦老婆孩子,有时候动手 2. 第二章 恩怨 《一树人生》全本免费阅读 以崔小浩的智商,其实也想不出什么好点子来。 这天是这学期的最后一天,傍晚放学以后,正好该谢一值日,教室里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几个坏小子在教室外边猫着,你推我我推你,最后崔小浩一巴掌打在王树民肩膀上:“你挑的头儿,你去!” 王树民撸胳膊挽袖子,摇摇晃晃地走进教室,怎么都觉得自己好好一个“正人君子”,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有点掉价儿,脸上发烧。 正好谢一听见动静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觉得王树民脸上的表情跟便秘了似的,怎么看怎么难受,他想了想,还是低下头去继续做手里的卫生工作,决定不去触这小邻居的霉头。 小谢一低着头的时候,正好给了王树民一张侧脸,长眉尖下颌,眉清目秀的,真难看出来是个小男孩,王树民心里的负罪感立刻“蹭蹭蹭”地往上涌,忍不住回头看了身后那帮敲锣边儿的坏小子们,挤眉弄眼——别介,兄弟们,欺负这么一个丫头似的,咱胜之不武啊。 崔小浩看明白了,嘴立刻撇到了后脑勺上——就知道你没种。 王树民的肾上腺素在小伙伴们鄙视的目光下,立刻分泌失常,咬咬牙,心说:“呔,让你个假丫头脱离群众,小爷今天就让你看看群众的力量!” 他轻咳了一声,手自然而然地去磨蹭自己的脖子:“谢一。” 谢一再一次抬起头来,一双大大的桃花眼看着他,黑白分明,清澈得仿佛能看见底。 王树民装作不在意地往后一指:“老李找你,让你去她办公室一趟。” 谢一点点头,这孩子老实,心眼儿也实在。王树民虽然不是东西,但是不说瞎话,乖乖地把最后一行桌椅摆起,往李老师办公室走。 他一拐弯,崔小浩立刻一挥手,指挥一帮坏小子一拥而入。小朋友们的破坏力是惊人的,再加上故意扑腾,整整齐齐的桌椅立刻变得七零八落,王树民把食指竖起来:“小点动静兄弟们,快快快!” 谢一把手洗干净,去班主任李老师的办公室,一到地方愣住了——李老师的办公室门已经锁上了,他犹豫地在那站了一会,临近期末,人已经快走光了,打开的楼道门灌进西北风,呜呜直叫,吹的他头发都进了眼睛。 谢一伸出小手在冷冰冰的门锁上摸了一把,又站了五分钟,实在冷得受不了了,才决定回去再问问王树民。 可是他回到教室时,那已经没人了。谢一呆呆地看着他刚刚摆好的桌椅好像遭遇了第三次世界大战一样,可怜兮兮横七竖八地站在那里,黑板上画了个丑丑的狗,旁边歪歪扭扭的粉笔字大大地写着:“这是谢一,是母的。”然后一堆不同颜色的鬼脸。 学校已经安静了,教室里暗下来,谢一一个人默默地站了一会,捡起地上的黑板擦,吹掉上面的灰尘,垫着脚,一点一点地把黑板擦干净,然后又把倒了的桌椅重新扶起来,排好。 等他做完这一切,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谢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想拿起书包回家,却发现书包不见了。他的椅子上被人用粉笔写了一行字:你的书包在和(荷)花池里,自己去diao(叼)吧。 谢一抿抿嘴,忽然觉得心里很委屈,他锁好教室的门,来到操场上的荷花池。人说这种花出淤泥而不染,学校的荷花池底下还真就都是乌黑的泥浆,上面结了浅浅的冰,谢一看见自己深蓝色的小书包在荷花池的中间露出头来,冰碴子和污泥溅得哪里都是,那里面有下学期的新书,还有铅笔盒。书包是不久前,他生日的时候他妈新给买的,就那么孤零零地躺在肮脏的荷花池里。 就像他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偌大的操场上,西北风刮得他小脸生疼,谢一手足无措地站在那,眼眶里涌上一股酸酸的热气,他伸手摸了一把眼泪,低下头去。 就像全世界都抛弃他了一样,没有人来帮忙。 半晌,他才用袖子擦干净脸,把裤腿高高地挽起来,爬上池子的台子,那里刚刚下过一场小雪,结了细细的冰,天太黑,谢一看不见,脚一滑,扑通一声掉了进去,冰冷刺骨的池水透过全身涌上来,他抬起手来,乌黑的泥水从他的指尖落下去。听见自己的牙齿在不由自主地打着颤。 那一刻,谢一想,如果自己在这个池子里冻死或者淹死,是不是明天也没人发现呢? 没人爱跟他玩,连王树民也不爱理他。 可是他没淹死,那荷花池实在是太浅了,小小的谢一站起来,池水也才没过他的膝盖一点点,他艰难地趴着池边爬起来,一步一步地往池子中间走,捡起自己灌满了泥水的书包,再一步一步地爬回去。路上的行人都忍不住多看一眼这浑身往下淌泥水,冻得嘴唇发青的孩子,可是天太晚了,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没人停下来问一句。 谢一木然地往家走,他还从来不知道,原来世界上可以有这么冷的一天。 王树民指挥着一帮兔崽子们干完了坏事,就前呼后拥地回家了,他得意得不行,一帮男孩跟在他身后,七嘴八舌地夸着他的壮举,崔小浩对他竖了一路的大拇指:“老大,以后你就是我们老大,大义灭亲啊!”嗯,终于说对了一个词儿。 “我那狗画的像吧?气死那小娘们儿。” “书包还是我扔的呢!” “你扔的不够远,还是我拿杆子给挑到中间去的。” “你扔你扔,那破包死沉死沉的,你能耐下回你扔。” “我就……” 王树民一挥手:“吵什么?”学着电视剧里武林盟主的范儿一挥手,抱抱拳,“各路英雄都出力了,以后……”以后什么来着,他想不起来了,只能自己发挥,“以后你们跟着我混,有我一口就有你们一口,保证让你们吃香的喝辣的!” 一帮混小子们举起核桃大的小拳头“嗷嗷”地叫唤起来,全然没注意到他们文化水平不过关的老大,硬是把结盟的词儿拐到了山大王忽悠大姑娘做压寨夫人的词儿上。他们觉得自己做了件特英雄的事儿,那叫什么来着?哦,为民除害,脱离群众的人就应该受到群众的打击! 王树民就像个将军,可是他忽然想起他说出那句假话骗谢一出去的时候,小小的男孩儿那双黑白分明坦坦荡荡的眼睛,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不得劲儿。可是那一点点的别扭很快就被小伙伴们欢快的气氛给冲散了,以后他就是他们的头儿了,一想起这个,他就觉得脚步飘得好像踩在了天上。 不过这点英雄气很快短在了他老爸王大栓的皮带之下,王大栓一看成绩单,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就抽过去,当下脸红脖子粗地解下裤腰带就要 3. 第三章 小白菜 《一树人生》全本免费阅读 小时候的事情,对人的一生,究竟有多大的影响呢?心理学者或许对这个问题有更深的认识。 对于我们这些忙忙碌碌的普通人来说,或许早就把老师上课讲的课都还回去了,不记得当时在黑板上写个不停的漂亮女老师,不记得自己的小学课间操时间是在上午第一节还是第二节课以后,不记得到底是一年级还是三年级开始上的自然课。 可是永远忘不了那些欺负过自己的人,忘不了凳子上的胶水,某人在嘲笑中咬得格外重的那个词,忘不了某个冬天,荷花池里冰冷的水,和洗不掉的烂泥。 忘不了那种全世界都抛弃了自己一样的无助感。 那是个冰冷刺骨的冬天,即使谢一长大以后,到了温润的江南,他也忘不了那时候那种刺骨的冷冽,西北风随时随地都在敲打着窗棱,要把整个玻璃窗打碎一样,天空一直都是灰蒙蒙的,就像永远都不会放晴。 那时候人们还不知道世界上有种毛病不是生在身上的,而是生在心里的,经历了大变的孩子总会有些不对劲。 谢一出院以后,贾桂芳就经常把这个没了娘疼的孩子接进自己家里看着,当自己儿子,连王大栓面对谢一的时候,声气都会细上几分,一张皮糙肉厚的脸上难得露出几分手足无措来。 可是这两口子毕竟粗枝大叶惯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孩子的心思一天重似一天,话比之以前好像更少了些,一张小脸白得透明,常年也见不到血色。 而让王树民不安的,却是对于那天在学校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谢一没有对别人提过半句。可王树民知道,谢一什么都记得……不管是他腆着脸,把省下来的零花钱买的便宜的糖豆塞到谢一手里,还是死皮赖脸地拽着他一起写作业踢球,谢一都再也没有和他有过任何的交流,眼神的,言语的。 王树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谢一的世界里,好像从此就没了王树民这个人。他这个会喘气、会说话的活物,对于谢一,就像个屁,只能短暂的影响局部空气指数。 他觉得别扭起来,王树民一直觉得自己是不爱搭理谢一的,恨不得这大姑娘一样的娘娘腔离自己远点,别给自己掉价儿,可是当谢一真的离他远远,他却又不自在起来,心里好像缺了快东西似的,空空落落的。 很多人都有犯贱的潜质,像王树民这样比较珍奇的物种,从小就已经显现出了这个天赋。以前谢一小心翼翼地面对他的时候,他爱答不理,还老有事没事给人下个绊子。现在人家不把他当回事了,他到反而在意起来了。 三年级下半学期开学第一天,王树民早早地就叼着早饭在谢一家门口等着,谢一一开门,就看见头发睡得挺搞笑,站在门口哆嗦得跟个筛子似的的男孩子。二月份的楼道里还是很冷的,窗户灌进寒风飕飕的,王树民脸蛋儿有点红,带着尴尬的傻笑,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拉谢一的胳膊:“迟到了,快走了。” 可他这一抓却抓了个空,谢一往旁边侧了个身,仍旧是低着头,却躲开了他的手。王树民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不自然地收回手来扑腾扑腾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跟在谢一身后,唠唠叨叨地没话找话:“我听说文明岗还是上学期的那帮人,你带红领巾了么?” 被无视。 “呃……你作业写完了么?我《寒假生活》还差两篇,借我抄抄呗?” 继续被无视。 王树民咬牙,这小霸王什么时候受过这么大委屈,怒了,上前两步,一把抓住谢一的肩膀,仗着比人家高半头,硬是把谢一的肩膀给掰了过来,谢一让他拽的一个趔趄,抬起眼睛,却不看王树民,目光轻飘飘地从他脸上划过,一点重量也没有似的,仍然是黑白分明的那么一双好看的眼睛,却扫得王树民很冷。 让小霸王情不自禁地放开了手,不知道怎么办了。 谢一扭过头,把书包往上背了背,继续往前走。小小的背影在凛冽味道还没有散去的北风里好像打着晃一样。王树民看见他的书包角上还有乌黑的印子,再也洗不干净了的印子,觉得突然特别难受,默默地抿了嘴,不远不近地跟在谢一身后,踢踢踏踏地踹着脚底下的小石子。 路边买早饭的大妈早早地出了摊,热闹的人气弥漫开来,可是王树民那下水道一样宽的心里,突然被堵住了。 谢一推开教室的门,里面菜市场一样闹哄哄的人声立刻安静了一刻,对于八九岁的孩子来说,死人还是件很遥远很陌生的、甚至能在一定程度上激起他们不恰当的好奇心的事情,一双双眼睛就那么盯着谢一进教室的身影,然后低低的议论声响起来。 那些目光让谢一觉得有些冷,有些怕,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头低低的埋在脖子上厚厚的围巾里,看不懂他们的意思。是怜悯?新奇?或者别的什么的?缩在有些长的袖子里的手悄悄地攥了起来。那么一刻,谢一想逃出这个混杂着各种气味的教室,可是却没有移动脚步的力气。 忽然,谢一的身体猛地被人撞到一边去,肥嘟嘟的崔小浩和一帮小男孩擦着他跑进了教室,故意把他撞到一边去,谢一的肩膀重重地磕到了门框上,疼得麻木。 崔小浩回过头来,细小的眼睛被肥肉挤得像是一条缝,不怀好意地冲他笑,阴阳怪气地说:“给谢娘娘请安。” 谢一前额的刘海垂下来,别人看不见他的脸,他觉得脑子里有一根筋在不停地跳动,好像要爆炸一样。只听崔小浩捏着嗓子,摇头晃脑地开始唱:“小白菜呀——叶叶黄啊——两三岁呀——没了娘……哎哟!” 谁也没看见王树民是从哪里窜出来的,崔小浩一句话还没唱完,王树民已经猛地扑过去,一双眼睛瞪得小老虎一样,把 4. 第四章 爹呀娘呀 《一树人生》全本免费阅读 鉴于王树民同学梗着脖子的不合作态度,以及崔小浩迫于某人淫威下只敢干嚎,说不出一句正经话来的情况,班主任李老师气的脑袋冒烟,活像个大茶壶。 年级主任在一边走来走去走来走去,从学习态度谈到人生感悟以及严肃华丽的三观问题,最后化身伟大的预言家,断言如果再这么下去,那黑乎乎臭烘烘的号子就是俩兔崽子的最终归宿。 当年江姐说,竹签子是用竹子做的,但是共产党人的意志是钢铁。当一个人打定了注意不张嘴的时候,那是天王老子都没办法的。李老师最终也没从王树民嘴里翘出一点信息来。最后年级主任大手一挥,用上终极绝招:“叫家长!叫家长!” 看见爸妈来了,王树民脖子也不梗着了,立刻从小老虎退化成小兔子,低声把事儿说开了,虽然打架是不对的,但是毕竟这属于路见不平一声吼的助人为乐行为,从某方面来说,王树民同学的正义感还是值得鼓励的,李老师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难得王大栓和贾桂芳这辈子也讲了一次理,除了在李老师面前补偿性地照着王树民的脑袋瓜敲了两下之外,真没怎么难为他。 把王树民放回了教室上课,不过那已经是在上午第三节下课的时候了。至于崔小浩……嗯,这崽子三观不正,留下再教育。 要知道即使是发育比较早的孩子,三年级的时候反抗老师,在同龄人眼里,这种以下犯上的行为也是要用“酷毙了”来形容的。王树民走回教室的时候,正好碰见教思想品德的赵老师从教室里出来,老师一走,小混蛋们马上就围上来了,七嘴八舌地说开了。板寸头的张金贵上来在他肩膀上敲了一拳:“行哎哥们儿,范儿,真够范儿,你没看见老李那脸,那……” 王树民冷冷地推开张金贵的手,斜着眼扫了周围的人一圈,猴崽子们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想象中的热闹没出现,当事人反应冷淡,于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搞不清什么状况。 只见王树民拨开人群走到谢一旁边,漂亮的小男孩仍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下一节课的课本,好像周围发生的事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似的,王树民一脚踩在板凳上,“嘭”一拍桌子:“告诉你们,今儿都听实在了!”这动静实在太大,连几乎两耳不闻窗外事谢一都一个激灵,抬起头来瞄了他一眼。 这眼神显然给了王树民极大的鼓励,于是这伪老大喝了鸡血一样地清清嗓子,吼声更大了:“打今儿以后,谢一就是我哥们儿,铁瓷器,谁跟他过不去,就是跟我过不去!” 众小鬼傻了。谢一眼神飞快地闪了一下,接着又低下头去,握着笔的手紧了紧。 王树民眼尖,扫着门口一抹熟悉的影子,迅速且正襟危坐地回了座位。数学老师咳嗽一声,不解地看着这帮聚在一起一看就不打算干好事的破孩子:“都干什么呢?快上课了还折腾?!” 轰,再一次鸟兽散。 王树民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那么狗腿过,从那以后一天到晚地跟在谢一身前身后,没话找话,看着谢一爱答不理半死不活的样子,心里也怪不爽的,可是每次瞥见他身上背着的那个,沾着洗不掉的污点的书包,还有那些怎么抹都抹不平的书页,这些不爽也就咽下去了。 王大栓和贾桂芳都是热心的人,家里的孩子,淘是淘,到底还是有良心的。 谢守拙更神出鬼没了,三天两头不着家,出门鬼混。没过多长时间,黄采香活着时候那个或者能看的小家就不成了样子,满屋的废旧酒瓶,还有一个要么颓废,要么鼾声如雷的男人。黄采香对谢守拙来说是什么呢? 她生前的时候很少得到他的好脸色,可是她死了,他也就像是没了魂一样。那能惹得一条街的大姑娘小媳妇脸红心跳的五官,笼罩上一层抹不去的酒气,人也瘦得脱了形,脸上的胡茬很多天也不记得刮一刮,一双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她不好看,不风骚,不得他的心,可她是他生活的必需品。不知道是不是失去了的东西才显得珍贵,谢守拙没了黄采香,突然觉得像是丢了魂儿。这人从小就受宠,长辈的宠,女人的宠,所以他一辈子未曾长大。 贾桂芳说,只是苦了谢一。 谢一像黄采香一样爱书,哪怕是巴掌大的新华字典都能让他老老实实地捧着坐上一下午,这孩子对于文字好像有种天生的敏锐,一手好字,端端正正横平竖直,写的作文从来都是语文组的老师拿去当范例。 黄采香活着的时候还偷偷给他零花钱去买书,要瞒着谢守拙,否则他会发脾气,大声叫骂“老子人都养不活了还得依着你们俩看闲书,败家娘们儿养的败家崽子。”现在只有贾桂芳记得,时不常地用自己的员工借书卡给谢一从图书馆弄两本书来。 不能让谢守拙看见,那男人见不得和黄采香有关的东西,看见一次撕一次,谢一还要挨打,只能把书放在王家,谢一偷偷地跑来看。 小小的孩子坐在那里缩成一团,叫心事压得怎么都不肯长个子,低眉敛目地一声不吭,皮肤下透着不健康的青白,常年见不着血色。还是不爱说话,却和贾姑姑王大叔日渐亲厚。这世上,总还有那么一处肯容他坐上那么一会儿的。 兴许是小孩子不记仇,又或者王树民做的实在让人挑不出错儿来了,时间长了,谢一和他的关系似乎也缓和了不少,毕竟长长被贾姑姑接到王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太尴尬不好,况且伸手不打笑脸人呢。 可是缓和归缓和,王树民还是觉得,自己和这小邻居之间,好像老隔着那么一层什么东西,每次看见谢一客客气气的表情,心里就好像有一口气怎么都出不来,憋屈死了。 缓和,不等于亲厚。谢一总是梦见那个笑得一脸阳光灿烂的孩子,一本正经地跟他说李老师找你,然后冰冷的河水就会漫过他的头,让他手脚痉挛一样地发抖,喘不上气来,然后猛地惊醒,听见谢守拙骂骂咧咧地摔门回来,脚步虚浮。 幸福的孩子,总是想象不到不幸的人,可以不幸到什么样的程度。 可是在学校里有了王树民这个山寨版土霸王的照应,找茬的人却真的少了好多,再加上谢一长得漂亮又品学兼优,老师们可怜他可怜得不 5. 第五章 泯恩仇 《一树人生》全本免费阅读 谢一惊恐地发现自己已经被围起来了,他听说过这几个人,是初中的,见天儿不上学,混在一起,连小学的孩子都知道他们的恶名,男孩子们提起他们来,总是以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态,加上个“社会上的人”,把这几个初中生小流氓的形象衬托的无比高大,也无比可怖。 听说他们打人见血,听说他们身上带砍刀,听说他们还进过警察局,听说…… 谢一大眼睛四下瞟了一圈,附近别说人,连个狗都没有,他后悔起来,后悔自己不应该贪图近走这条小路,勉强压下自己心里的恐惧,谢一轻声说:“我……我有事得早回家。” 小混混们大笑起来,板寸头胳膊肘搭在他的另一个肩膀上:“兄弟们哪找来的,这么乖?早回家——不玩算了,谁稀罕带你啊?”他眯着眼睛吸了口手里的烟,自以为挺帅地吐出来,两只手指头伸出来搓了搓,“那借哥哥点钱行不行,回头还你?” “我没钱……” “别介啊,刚还看见那老头给你呢,我说,吃独食忒不够意思吧?”黄毛拍拍他的裤兜,俯在他耳边,“听哥一句,乖乖拿出来,以后弟兄们罩着你。” 谢一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把黄毛推开,往后退了几步,缩在裤兜里的手指紧紧地攥住两张纸币,眼睛瞪得大大的:“我没钱!” 黄毛脸上阴阳怪气的笑容消失了,板寸头的目光也险恶起来,几个人渐渐地把谢一围起来,决定教训教训这个“不上道儿”的小破孩。 谢一后背紧紧地贴着墙壁,心跳得快极了,攥着钱的手心里都是汗,他也怕,但是他知道,这钱是下学期上学要用的,就是打死他,也不能拿出来。 身体被人推来搡去,谢一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他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不出声音。黄毛一把抓住他的领子提起来,谢一被他拉得踉跄了一下,下巴被迫高高地抬起。他睁大眼睛,感觉黄毛嘴里那种混含着劣质烟草气息的臭味,一下一下地喷在他脸上。 黄毛眉眼歪斜,脸上坑坑洼洼泛着青春期的油光,深棕色的眼神猥琐又带着说不出的恶意。让谢一突然就想起那个冬天的傍晚,劈头盖脸地把椅子往他身上砸的男人,气息粗重,味道难闻,瞬间,身体里的血液好像一下子全部涌到了头顶。 他猛地抬起膝盖,狠狠地顶到了黄毛的肚子上,黄毛猝不及防,扭曲着脸弯着腰往后退,谢一抬手一拳砸在他脸上。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大的力气,黄毛的脸被砸得偏向一边,谢一的指关节磕在对方的颧骨上,立刻泛了青,可他感觉不到疼痛——有时候,愤怒是最好的催化剂和止痛剂。 周围的小混混们显然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乖乖牌还有这一手,一时愣在那里,直到黄毛呛咳着骂出一串不堪入耳的话。 板寸头指着谢一,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喊了句“揍他”。几个小混混一拥而上,接着没轻没重的拳头从四面八方落在谢一身上,他尽量把自己往后缩去,可是空间太逼仄了,没有地方给他后退。他只能用一只手抱着头,另一只手仍然放在口袋里,捏着那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两张纸币,挣扎着反抗,尽量不让那些重重的拳脚过多地落在身体的同一个地方。 那些攻击避无可避,谢一慢慢地蹲下来,有脚踹在他的后背上,洁白的衣服上留下了一个鞋印,那人好像不满意一样,抬起脚又在相同的地方踹了一脚……暴力的事实和记忆混杂起来,灭顶一样。 突然,落在他身上的拳脚消失了,谢一喘着粗气,半晌才小心地抬起头来,一个背影挡在他面前,承受了原本打在他身上的疼痛,然后一边骂很难听的话一边反击回去,这样的王树民就像是电视里西班牙斗兽场的小牛。 和谢一那三根筋顶着一个脑袋的小身板不一样,好像是篮球和在游戏机厅和老师家长打游击锻炼了王树民的身体,少年的手臂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长出漂亮结实的肌肉线条。额前的头发垂下来,王树民一边用手护在脑袋附近,一边露出半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周围的混混。 他的眼睛有点红,自然而然地显出些狠戾,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一边被他一肘子顶在地上的板寸头坐在那里,好像疼得不行,带着哭腔喊:“废了他,妈的,废了他!” 黄毛把手摸进裤兜里,缓缓地掏出来一把小刀,弹开刀刃,在王树民眼前晃了晃:“你是哪根葱?找死吧?” 王树民把胳膊亮出来,棕色的小臂伸到黄毛面前:“捅,你捅,照着这捅!” 拿刀是一码事,捅人是另一码事,有人说,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黄毛还真没见过王树民这种传说中不要命的角色,呆了一下,举着小刀捅也不是,不捅也不是。 王树民突然冲上去,一把握住小刀的刀刃,小刀不算特别锐利,不过也经不起他这么不管不顾地一抓,血立刻顺着手掌心流下来了,王树民的表情有点扭曲,一拳揍在黄毛脸上,跟谢一的手笔刚好凑成了个对,十来岁的小混混本来就是装狠,见了血,黄毛下意识地撒了手,加上被揍,小刀轻易地就让王树民夺走了。 王树民手掌上的血痕顺着腕子和结实的小臂流下来,滴答到地上,不屑地冷笑一声:“就这点胆儿,还好意思出来截道?滚回家喝奶去吧你们!” 这染血的少年实在高过了小流氓们的心理承受能力,黄毛不知所措地去看板寸头,正好板寸头也不知所措地看过来。黄毛咬着牙一挥手:“走!”回过头咬牙切齿地看着王树民,伸手指着他,“你等着!” 这话一出口,通常代表街头斗殴事件已经结束,输的那一方为了显示自己不是逃跑,而是战略性转移,通常会学着八十年代的电影里古惑仔们的口气来上这么一句。小混混一哄而散。 王树民把小刀扔在地上,吁了口气,这才呲牙咧嘴地皱起五官来:“嘶……他三舅 6. 第六章 青春啊青春 《一树人生》全本免费阅读 王树民像什么呢? 王树民就像是太阳,没有他的日子总是阴沉沉的让人抑郁,可是一旦靠近就会被灼伤。——by 谢一。 这比喻太土,可是情真意切的时候,华丽的辞藻,反而就苍白了。 王树民,他是个活得热烈的人。 初中的时候,王树民和谢一一个班,全年级有七八百人,王树民差不多全认识。暑假里那一场架他一打成名,现在谁都知道,五中有个不能惹的拼命王,敢跟社会上的人动刀子,还讲义气,拍了胸脯的事一准给你办到,面儿大得很。 谢一又是谁呢?谢一是个好学生,不惹事,不扎堆,据说是王树民的发小儿,一起上学一起吃饭,一起打架的铁哥们儿——嗯,当然谢一的“架”只打过一场。 于是以下场景简直天天上演: 大课间的时候,王树民隔着半个班大嗓门:“小谢小谢,出去打篮球不?” 谢一冲他扬扬手里背了一半的单词书。 王树民撇嘴,把篮球在教室地板上拍一下:“得了,您忙。” 放学的时候,王树民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凑到谢一旁边,从兜里摸出几个游戏机币,笑得挺猥琐:“走着,来盘?” 谢一把一打卷子塞进书包,白眼伺候:“滚!” 于是王树民就真的就灰溜溜地滚了,滚一半又滚回来,拎着自己的书包,屁颠屁颠地跟在谢一后边,也不出声。谢一嘴角颤几下:“你不是滚去游戏机厅了么?” “把你一人扔下多不够意思啊。” 谢一撇嘴,接茬往前走,走了两步,化身日本小媳妇的王树民蹭上来,小声补充:“我怕我妈……” 谢一继续撇嘴,王树民觑着他脸色,抓抓头发,把书包甩到肩膀上,长叹口气,拖着京剧腔吼了一句:“自是英雄气短——呀!咳咳咳咳……我怕你不给我抄作业。” 嗯,这回差不多是实话了。谢一皱皱鼻子,用看草履虫的目光扫描了他一番,这才缓缓地把手伸进书包里,掏出一个小塑料夹子。 王树民如蒙大赦,接圣旨似的接过来:“哎哟小谢你是我亲兄弟,来来来,我给你背包。”半抢地拉过谢一的书包,一拍大腿开始唱:“似这样救命之恩终身不忘,俺胡某讲义气终当报偿——” 大片的余晖洒在放学的路上,谢一的嘴角慢慢露出那么一点笑容,度了金色的边儿,好看得惊人。 一路走下来,日子快得没了边儿,少年的身体不停地被时光拉长再拉长,长出成熟的轮廓,女孩子们的身体好像花苞一样,渐渐有了绰约的模样,男孩子到了变声期,说出话来低低哑哑的,还真有了那么点儿大老爷们儿的意思。 发育早的少年们的下巴上,甚至长出了青青的胡茬,男孩子和女孩子们的关系开始变得微妙起来,原来吵吵闹闹的阶级敌人好像突然之间变成了自己不熟悉的样子,偶尔手脚碰在一起,着了火似的热。 小学时候,老师怕小朋友们上课说话,每一桌都是一个男生一个女生,桌子上用粉笔画得直直的“三八线”,还真谁都不理谁。可是突然之间,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破土而出了似的,老师排座位的时候,开始把同性的同学排在一起……不怕同学们上课说话了吗? 嗯,那是怕什么呢? 懵懵懂懂的时候到了,捅不破那么一层窗户纸,薄雾盖着那些孩子的心,青春期特有的焦躁开始蔓延,好像毫无征兆地突然发病……而后又会在若干年后悄然愈合。 王树民突然就心不在焉起来,旁边的谢一仍然坐得笔杆条直,一丝不苟地记录着老师的课堂笔记,可是他自己的心思却渐渐遛了号儿,眼神从满满当当的黑板,飘移到唾沫横飞的数学老师,然后到讲桌,讲桌往前……嗯,那是谁的小辫子,怎么那么碍眼呢? 他呆呆地盯着讲台前的那条乌黑的辫子一会,心里突然开始烦,把桌上的书一堆,低声对谢一说:“我趴会儿,照应着。” 谢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用看扶不上墙的烂泥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叹口气,把王树民乱七八糟的笔记本拿过来,谢一出品,质量保证。 王树民这会儿可没有半点不劳而获的愧疚感,他把脑袋埋在自己的胳膊中间,闭上眼睛,可是眼前老是出现梳得光溜溜的后脑勺,粗又长的马尾辫。 哎呀,女孩儿的脖子怎么那么白,快赶上谢一了……不,比谢一还白,咳,呸!谢一是男的。 叫什么名儿来着?哦,倪晓倩,小学时候隔壁班的爱哭鬼。你说这才几年的功夫,怎么人就变得不一样了呢?什么时候那黄毛小丫头脑袋上两条耗子尾巴似的小辫,长得那么长那么黑了呢?什么时候干巴巴只会哭的脸五官像是开了的花儿一样,慢慢显出了鲜艳的颜色呢? 什么时候摸着鼻涕眼泪的瘦小女孩儿,也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呢? 倪晓倩倪晓倩倪晓倩倪晓倩…… 王树民叹了口气,猛地坐起来,两颊红得发亮,吓了谢一一跳。胸口里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好像要从嗓子眼出来一样,王树民目光迷离地发了会呆,“扑腾”一下,又摔在了桌子上,低低地呜咽一声。 谢一看看正激情勃发没注意到这边的老师,又看看王树民,低低地说:“你……吃坏肚子了?” 王树民蔫巴巴地看着他,可怜兮兮地眨巴眨巴眼:“小谢……我阵亡了,你、你、你告诉我爸妈,让他们俩节哀顺变,趁着年轻再生一个,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哎哟!” 谢一把十六开的课堂练习册拍到了他脸上。 唉,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慢慢张开你的眼睛, 看看忙碌的世界是否依然孤独的转个不停, 春风不解风情吹动少年的心…… 一个礼拜后,饱尝相思之苦的王树民写了一封撕心与裂肺齐飞,错别字共病句一色的情书,偷偷塞到了倪晓倩的桌子里。 哎呦呦,看谁的脸红了?哎哟哟,男生爱女生,哎哟哟,王树民喜欢倪晓倩。 流言比秋冬的流感还迅捷地在少年们之间传播,哎,你听说没,初二四班的王树民和倪晓倩好上啦。 暧昧的表情和暧昧的言辞,下课的时候,谢一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清净了好多, 7. 第七章 作业本事件 《一树人生》全本免费阅读 谢一觉得自己忽然间看不到别的东西了,满眼都是那本子上的名字,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把倪晓倩的本子拿起来,翻开。 女孩子的周记写得中规中矩,谈不上什么文采,但是条理清楚,字迹整齐而娟秀,老师给每一篇后边都打了“甲”或者“甲上”,不知道为什么,谢一怎么看怎么觉得这本子不顺眼,明星的封皮不顺眼,圆珠笔的字迹不顺眼,纸页间淡淡的香味更不顺眼。 谢一的目光落在讲桌上老师用的墨水上,他忽然生出了一个有些小卑鄙小猥琐的想法,小心翼翼地往教室外面看了一眼,确定附近没有人,然后掏出讲桌上的红色钢笔,把倪晓倩本子上的“甲”全改成了“乙”,乱画一通。 破坏果然是有快感存在的,所以世界上有那么多变态杀人狂。看着尖削的钢笔尖把雪白的纸页划破,留下难看的痕迹,谢一心里堵得东西好像少了些似的。他回过神来,突然觉得有些恐慌——要是倪晓倩告诉老师怎么办? 要是有人发现了这是他做的怎么办?王树民会怎么说? 谢一愣了一会,从一打作业本里面翻出了自己的,咬咬牙,也把老师在后边的批语都改掉了,随手画了几道,做完以后小心翼翼地又塞了回去,然后是几个不相干的人的…… 他把一系列的善后工作做好,然后冷静地抹掉桌子上溅出来的墨水,把笔和墨水放回原位,本子全都插回到本子堆里,转身锁好门,走出教室。没从前门走,怕万一遇到熟人,谢一从教学楼偏角的一个常年锁着、但是锁坏了能推开一半的小门里钻了出去。然后从学校后门回家。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揣了秘密的罪犯,一方面冷静地检查现场,不留下半点证据,一方面心里极度恐慌,走在路上,谁多看他一眼,都会让他生出诸如“他知道我干了什么”之类神经质的想法,就这么惴惴不安,磨磨蹭蹭地回了家。 一宿没睡好。 第二天早晨,谢一挂着黑眼圈,比往常还沉默,王树民问了,他用一句“谢守拙昨晚上又砸东西了”给搪塞了过去。通常涉及到谢守拙,王树民也就识趣地不多话了。两个人到学校的时间很早,正好赶上课代表在发作业,谢一看着发下来的作业本,心跳得越来越快,只能装作和平时一样,不在意地掏出自己的英语课本,开始小声地念着课文。 突然,教室前面发出一声尖叫。倪晓倩刚把发下来的作业本翻开就愣住了,随后她猛地站起来,大声喊了一声:“谁弄的?!” 晨读和聊天的声音被她打断了,不少人都抬头看着她。倪晓倩站在那,眼圈渐渐红了起来,搭在桌子上的手发起抖来,那被画得一塌糊涂的作业本摊在桌子上,同桌的女生低头看了一眼,也惊叫起来:“这太过分了,还怎么用啊?” 王树民皱皱眉,走过去看看倪晓倩的本子,目光在班里环视了一周,气压好像刹那间低了一些:“谁干的?自己站起来。”谢一低着头,表情埋在有些长的刘海下,木然地翻着刚刚发下来的、被自己亲手乱画过的作业本,口有些干。 “哎哟,怎么我本上也有啊?”角落里的一个男生抓抓头发,他的本子倒是不像倪晓倩那么夸张,只是批语被画花了,扉页被弄皱了些。 “我的也有。” “我也是……” “哎这是谁弄的?你们谁得罪人了?” 这时候班主任宋老师推门进来了,一眼瞄过去就发现班里的气氛古里古怪的:“怎么了?都站着干什么呢?为什么不早读?班长……” “老师,你看呀!”倪晓倩的委屈一下子全上来了,哭哭啼啼地把周记本往宋老师面前送,“这作业本还怎么使啊?” 宋老师本来就有点洁癖,被递到眼前的那一坨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吓了一大跳,扶扶眼镜,用两根指头捏过来,眼睛越睁越大,差点从眼眶里瞪出来:“谁干的?” “不知道,老师我本上也有。” “我也有……”一帮人涌上讲台。 宋老师头皮一炸,赶紧拍拍桌子:“都静一静,谁的本上被画东西了?” 齐刷刷,大概有四分之一的人举手,谢一皱皱眉,把最惨的一页摊开来,正好让回到座位上的王树民看见,然后随着大家也把手举起来。王树民果然就一愣,他知道谢一零花钱不富裕,赶紧接过来翻了几页,所幸还不是太严重:“怎么这样?别让老子知道是哪个孙子干的……小谢,你这本还有法使不?我这还有个没用过的,给你要不?” 谢一摇摇头:“凑合着吧,没事,不用了。”带着一点困惑,一点懊恼,轻轻地皱着眉头,表情正常得不能在正常。 王树民纳闷了,这受灾群众范围也太广了,跟谁有仇的干的?连个怀疑对象都没有。倪晓倩在一边哼哼唧唧的哭,宋老师也有点烦,挥挥手把事情先给压了下去,然后挨个把“受害者”找出去谈话。 一整个上午,谢一都晕晕乎乎地不知道老师在讲什么,脑子里颠来倒去地琢磨,看看哪个细节可以让老师知道是自己干的……一个头变成两个大。宋老师找了一圈人,谁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毕竟宋老师姓宋不姓福尔摩斯,到最后只能把案子给悬了。显然一块钱一个的作业本在大人眼里不算个事儿,这事件并没给广大人民群众造成什么不得了的损伤不是的? 于是就这样了。 宋老师趁着快放学的一会功夫,义正言辞地在班里提出警告,警告那些没事找事,给同学本上乱画的不良分子,说念在这次初犯就不深究了,下次再有,一定抓住他,让他给全班一人买个作业本。 谢一心里吊着的七上八下的水桶,终于全部落了地,把柔 8. 第八章 泯然众人 《一树人生》全本免费阅读 王树民不负众望地上了六中——当然这个“不负众望”稍微有点水分,用王大栓的话说,只要把初中念完的,脖子上抗的不是夜壶,是个人就都考得上,多大的真实性……嗯,不可考。 至于谢一,可有点悬,以高出录取线一分的成绩低空飞过,总算是进了一中。谢一的成绩算不上拔尖,但是也没出过全班前五名,是典型的优等生了,本来上一中应该说得上是稳拿,没想到关键时刻差点掉了链子。 不过不管怎么说,中考高考或者大学里的期末考都有一个共同的属性——分够了就行,多了也浪费。 反正谢一上了一中,这可是件长脸的事。邻里邻居的说起来,谁提到谢一都一脸艳羡,那孩子学习好啊,将来有出息啊,还是咱们这单元里第一个考上一中的呢吧? 除了谢守拙。 谢一低着头把录取通知书递给他的时候,这难得酒醒的男人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弯起来的嘴角好像是要笑一笑,又或者,只是他那常年被酒精麻痹的面部神经在抽搐,然后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一中啊,挺好,学费便宜。” 再没别的表示了。 虽然早知道会是这样,谢一心里还是难以遮掩地失望了一把。有时候夜深人静,他也会想,自己有多久没有叫这个男人一声“爸”了呢?如果不是黄采香留下来的这幢房子,他们父子两个,会不会有一天走在路上都互不相识了呢? 就像是两个不相关的人。 最后是王大栓和贾桂芳操持着,给谢一做了一大桌子菜,庆祝他中考的好成绩,王大栓有点酒精过敏,一喝就串皮,还是乐乐呵呵地干了一大杯啤酒,通红着脸拍着谢一的肩膀:“你当干爹的亲儿子得了,以后姓王,就叫王一,多好的名儿,正过来倒过来一个样。”被贾姑姑一巴掌镇压了。 谢一低着头笑,可是心里却不易察觉地有点疼,怎么亲近,他也是姓谢,户口本上写着的……也是别人家的人。 一下子没了中考压力的猴孩子们放了羊,王树民疯的没了边儿,连谢一也暂时扔下了手里的书,俩小子一天到晚黏在一起,谢一要赚学费,王树民也陪着,俩人白天在小饭馆里帮忙,晚上就抱着篮球,去家属院后边破破烂烂的篮球场疯跑一阵子。 事实证明,体育锻炼确实对生长发育有好处,王树民已经突破了一米八,正式赶超了他老爸王大栓,饭量大得吓人,贾桂芳给他盛饭的时候老瞄着她儿子的肚子,唯恐撑爆了。 谢一晒黑了一点,也结识了些,看着不那么晃悠了,依旧是眉清目秀,有时候老人们看着他,就想起年轻时候的谢守拙——熨帖得体的衣着,修长的身体,桃花眼那么一勾,大姑娘小媳妇们得暗自羞上半天。 好看啊好看,可是这性子,千万别要随他爸。 怎么不愿意,开学的日子还是一天近似一天了,八月底,谢一整理了行李,要去一中报道准备军训。车站贾桂芳絮絮叨叨地拉着他念了半天,毕竟不像六中在家门口,十来岁的孩子这算是正式出门在外了。 谢一坐上汽车,看着窗外不停后退的建筑物,有点走神,他想起自己的妈妈黄采香,那任何场合都轻声细语,有种特别的书卷气的妈妈,不像贾姑姑有那么大的嗓门,说话像吵架一样,也没有贾姑姑那么火爆的脾气,来去匆匆,她们好像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可是她们都是一样的好母亲—— 他无意间摸到书包旁边的小口袋里凸出来的东西,把手伸进去,发现里面是整整齐齐的一小打人民币,想起贾姑姑刚刚拍着他说话的时候,手好像一直在他的书包附近逡巡,他居然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放进来的。 谢一小心翼翼地把书包拉好,抱在胸前,眼睛有点湿,努力眨巴了两下,忍住了。 一中在北新市的另外一个区,做公共汽车要一个半小时才到,那有最大的校园,最好的老师,最聪明的学生,最光明的前途。可是那里没有贾姑姑和王大叔,没有偷偷给他往兜里塞鸡蛋的邻居们,没有那个……一脸没心没肺阳光灿烂的男孩。 军训只是走了个过场,是那么个意思得了,很快就过去了。因为不累,所以没有假,直接开始上课。谢一很快发现了高中和初中的不一样,一中的学生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使得整个学校都弥漫着不一样的气场,这些孩子都是各个初中的尖子生,被老师家长宠惯了的,桀骜得很,谁也不服谁,都自以为是天才。 每个人的经历好像都那么不得了,一个班大多数人都曾经是班干,说起各种竞赛来头头是道。 第一节课,谢一就惊恐地发现,同桌那个长得像个竹竿一样的男孩子,已经把整学期的书都自学过了,练习册做了大半本,站起来用他从来没听过的知识和老师争论一个概念问题,下巴微微抬起,态度明显高人一等。 作业很多,可是前桌那个大眼睛的女孩子在他还没做完一半的时候就全部搞定,无所事事地从桌子下掏出本闲书。 课程一下子难了,语文数学英语地理历史政治物理化学……让人眼花缭乱,谢一觉得有种疲惫感打心眼里冒出来,说不出的难受。 他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来让自己习惯,身边没有那个有事没事会骚扰他,叫他打篮球玩游戏的男孩,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让自己融进这些骄傲的孩子们中间,像他们一样摆出一副对学习漫不经心的态度,然后半夜偷偷用被子蒙住头,打起小手电,借着那点微弱的光看书。 周末别的孩子回家,他从来没走过,都是像平时一样,早早地进教室自习。只是每两个礼拜给王树民打个电话,听着那边贾姑姑的絮叨,还有男孩子对他老也不回去的抱怨,然后绘声绘色地讲六中的事。 听说他们那边有学生上课啃鸡腿,啃完以后对着讲台上的老师就伸手借餐巾纸。听说他们那里的教导主任特别恶心,有 9. 第九章 少年心事 《一树人生》全本免费阅读 谢一顾不得把压在自己肩膀上沉甸甸的爪子掀下去,瞪圆了一双眼睛:“你怎么来了?” 一句话问得王树民不乐意了:“怎么,这地方还不兴爷来啦?一股子酸溜溜的书味儿,要不是我们家太后母老虎,爷还不稀罕来呢。”他指指自己身后,谢一这才看见,王树民是拖了个大包过来的,“天不是冷了么,你个没良心的也不说回去看看,我妈让我给你送床厚被子来。” 谢一立刻觉得深秋的傍晚没那么冷了。 王树民抬头看了看一中的操场,眨巴眨巴眼:“别说嘿,这地方是好,大橡胶操场还有草坪,嘿,那观礼台真事儿似的,怎么这么好的运动资源就浪费在你们这帮书呆子身上了呢?” “你才书呆子呢。” “哎哟,谢谢您了,我要是成书呆子了,我妈还不得天天烧香拜佛?你放心,森林大火了,我们家坟上也冒不出青烟!” “留神我一会儿让你冒青烟。” 俩人一边贫,一边把地上的东西抬到了谢一寝室,然后勾肩搭背地跑到闻名全市的一中的食堂里吃了顿饭,王树民一张臭嘴,把六中的食堂描述得跟生化实验基地似的,谢一对天翻了个白眼,食欲都让这丫给搅合光了。 吃饱喝足了,天已经完完全全地黑下来了,王树民挥挥手,两袖清风。临走还感叹,这资产阶级真是万恶的奢侈,怪不得初中的时候那帮子成绩好的一个个削减了脑袋往一中里钻呢,社会资源分配不均,那绝对是个问题啊问题! 被谢一一脚踹在屁股上,颠颠地走了。 华灯初上,整个城市笼罩在薄薄的夜幕下,谢一拢好袖子,站在原地笑了笑,沉寂的心里好像充满了什么似的,连期中考试的阴霾都一扫而空。低低地骂了一句:“没心没肺的。”转身回了寝室。 周末寝室不熄灯,而且就谢一自己没回家,他早早地爬到了床上,把带着某种阳光一样的香味的被子摊开,钻进去,捧着书看,看着看着就心猿意马起来,抱起被子闻闻,再放下,嘴角挂着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笑容,不知道过了多久,就这么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梦里有那么一个笑得像狗尾巴花的男孩子,顶着一头硬邦邦的板寸,踩在大片大片的阳光上,嘴里哼哼唧唧地唱着跑得绕地球两圈的调子: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 谢一猛地惊醒,睁大了眼睛,身体呈现出自己不熟悉的热度,心跳得厉害,口干得像是冒了火。 他愣了一会,缓缓地把手伸到自己身下,触摸到一滩粘稠的濡湿,然后像触电了一样地缩回来,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知道那是什么,青春期的男孩子们之间都传过某些不大好的东西,有一次去录像厅找王树民的时候,他还正好撞见过几个半大小子凑在一起,看那种“片子”。 做过的梦境不依不饶地在他眼前回放,谢一的脸从脖颈一直红到了耳朵尖,随后又猛地褪去了全部的血色,惨白一片。 初生的太阳从忘了拉帘子的窗户里透进来,柔柔地洒在窗子旁边的小橱柜上,暖烘烘的,谢一的心里却冰冷得吓人。 他想起了倪晓倩,王树民都不大记得这个过家家似的小女朋友,自己却一直念念不忘;想起了那心里难以描述的火气,想起了初中时候扎得自己太阳穴疼的,那根长在脑子里似的针。 于是默默地低下头去,手攥在身侧成拳头—— 谢一,你是个变态。你爸喝酒打女人,是个不正经的老流氓,你就是个变态的小流氓,不要脸。 他扭头瞥见自己的放在枕头旁边的笔袋,打开着,露出里面削铅笔用的小刀。谢一鬼使神差地把小刀拿起来,对准自己的手腕,想着电视剧里的人割腕的动作,是从外往里,还是从里往外? 沾满铁锈的刀刃抵在自己的皮肤上,冰凉。谢一的呼吸都颤抖起来,他猛地一用力,刀尖捅到皮肤里,一颗血珠一下子冒出来,疼痛好像猛地让他清醒过来,小刀掉在被子上面,砸出一个软软的痕迹。 谢一抱住自己的头,前额抵在膝盖上。 好像又变回了那年冬天里,那个什么都做不了的,脆弱的孩子。 每个人都揣着秘密长大。 慢慢的,高中的同学们之间熟悉起来。其实一中的课间也很闹腾的,和那些普通中学差不多,毕竟都是这个年纪的孩子,业余生活也相当丰富,经常有篮球排球足球比赛,每年还有一场女孩子们打头阵的各班自编操表演赛。圣诞元旦,是个节就有晚会,大大的礼堂上,无数的孩子在这里挥洒过他们的青春。 他们优秀,恣意,年轻,无所顾忌。 可是谢一却好像游离于这一切之外一样,那张像极了谢守拙的好看的脸,让他有不低的回头率,那种站在人群里就能被一眼看到的长相,使得新老师们上课总是最容易先找他回答问题。本来应该是个极有存在感的人,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一样,礼貌而疏离。 谢一学习极用功,用功到了老师有时候看到了,都暗自怜惜的地步,成绩虽然不像一开始那么惨,可依然是不上不下,勉强称得上中等生。一开始心里难受得不行,到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 这是个竞争力太激烈、聪明孩子太多的地方,每个人都曾经是被老师捧在手上的优等生,可是优等生和优等生之间,也要有第一,有最后一名。 有时候尽了人事,还得听得天命,只是天命,从来都不公平。谢一有时候觉得,好像老天在看着他一样,看他能忍到什么程度,能被弯折到什么程度。 不是每个人都能无忧无虑的长大。 谢一半年没有回去过一次,直到寒假。 期末考试成绩还算过得去,班里能排到二十几名,总算,正数比倒数的数字小了。作为进步的典型,还遭到了班主任老师期末总结会上的点名表扬,他低着头苦笑,手指不自觉地搭上自己的手臂。 没人知道,他 10. 第十章 年华 《一树人生》全本免费阅读 王树民心里不大痛快是真的,他不知道一中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反正原来跟自己亲密无间的谢一去了才半年,好像突然就变了一个人似的,脸上的笑容变得浅淡而陌生,含着那么一股子,不用太细心和太多的洞察力也感觉得到的拒绝。 对,就是拒绝,如果说对其他人的态度还算正常,那谢一对自己就明显是疏远了。 整整一个寒假,他不是出去打工就是窝在家里看书,最让王树民抑郁的是,这家伙居然没有告诉自己他打工的地方。每次去找他出去玩的时候老是千方百计的借口,客客气气地摇头。 以前谢一不是这样的,王树民有些茫然——谢一是那种看上去挺乖,其实脾气有点臭,耐心不大好的人,不去就是不去,从来不找理由,眼睛一斜就是一副“老子就是懒得去,你怎么着”的臭德行,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嗯,人模狗样了呢? 就像是把自己装在了一个玻璃壳子里。 王树民心里越来越堵,整整不痛快了一个寒假。 年前年后,大人们各自有各自忙的事情,谁也没注意到两个孩崽子之间的暗潮汹涌。 假期总是短得让人发指,嗯,心理学上管这叫做人对时间感知的错觉……管他去死,反正好日子很快就到头了,谢一再一次收拾起行李。 做到一半,他停下来,呆呆地看着那些东西,新年旧年其实都是一个样,又要回到学校去了。 对有的孩子来说,学校是个值得回忆的、承载着美好青春的地方,可是对有的孩子来说,那是个,想起来就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压抑到不行的地方。 手臂上的针扎的小孔有点发炎,似乎是肿起来了,隐隐作痛,谢一把袖子卷起来,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小针眼发呆,那些书都让自己翻烂了,为什么就进不到脑子里呢? 他想起有一年夏天,还是初中的时候,在厕所看见的瘾君子。那男人为了躲避巡警,偷偷地翻墙进了学校,面黄肌瘦,眼神上好像蒙了一层灰,与他对视的时候,泛出惊惶的死气。厕所里臭气熏天,谢一看着他缩在污秽的墙角里,头发和皮肤暗淡无光,瞄了自己一眼,又把头低下,颤颤巍巍地把注射器扎进手臂。 那手臂也是满是针孔,软塌塌的垂在那里。 谢一想起那个人垂死一样木然而绝望的眼神,和那样的神色里,不易察觉的,那么一点挣扎的颜色。 在别人看不见的绝境里,一个人挣扎。 突然,家里的大门响了一下,谢一猛地惊醒过来,他想起谢守拙早晨走的时候,好像忘了把门锁上,忙要把袖子放下来,可是冬天的衣服实在是有些笨重,那卷成一团的袖子卡在本来就肿胀起来手臂上,怎么弄也弄不下来。 这时不知敲门为何物的王树民已经大喇喇地走到门口,喊叫还没出口,看到这一幕,卡住了,张着嘴,表情可笑地看着低着头有些手忙脚乱的谢一,目光从他的黏在他的手臂上,呆住了。 半晌,谢一才回过神来,抿抿嘴,慢慢地把一层一层衣服的袖子往下放,王树民蹲下来,拉住他的手臂,皱起眉:“谁扎的?” 他冰凉的手触碰到谢一裸露在外的手腕,男孩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一下,那些困倦的夜里,缝衣针扎在身上的痛楚好像重新刺激了他一样。他猛地把自己的手从王树民那里抽回来,低低地说:“没谁,打预防针打的。” 这句话明显含有鄙视王树民智商的成分,小老虎急了,再一次去伸手抓谢一的胳膊:“放屁,哪个蒙古大夫打针能打出那么多针眼?人家那叫肌肉注射,打的是肌肉,谁往胳膊内侧面扎?谢一你……” 他话没说完,手却被猛地甩开,谢一整整自己的衣服站起来,略侧过身去,垂下眼,上挑的眼角带着几分冷意,斜斜地瞟了王树民一眼,好像这是个和自己半点关系没有的、偏偏还爱管闲事的陌生人。 王树民被这目光给吓住了,一时忘了言语。 谢一收回目光,蹲下来继续整理自己的东西,不咸不淡地说:“跟你有半毛钱关系?” 王树民让他呛得良久没说上话来,沉默了好久,才低低地,语气有点危险地,一字一顿地说:“你、说、什、么?谢一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谢一低低地笑了一声,没抬头。王树民猛地站起来,闷不作声地走了出去,用力摔上门。 谢一嘴角兀自挂着冷淡的笑意,可是眼神越来越苦,越来越悲伤,眼前好像突然就朦胧了,他用手揉了揉,指尖沾满了迅速褪去温度的液体——都走吧,越远越好,他想,反正自己就是个变态,是个怪胎,男的喜欢男的……连谢守拙都比他自己强,连谢守拙都比他干净。 哪怕让王树民以为他是个忘恩负义的混蛋呢?也比被当成个变态强。 王树民摔了谢一的门,一直下楼到单元门口,才想起自己是来找谢一出去的——六中门口新搬来一个小书店,里面有好多老书,都是两三折,老板不看地方,六中哪有读正经书的人?一直就在那降价降着,本来说领着谢一过去看看的。 他恨恨地跺了跺脚,心里一股无名火越烧越旺,这么多年,谢一虽然有时候爱答不理的,但是从来没这么不讲理过,有事说事,虽然没什么耐心,也没这么呛过他。王树民把手插进兜里:“不就是上个破一中么,还谁都不认了呢!” 西北风迎面吹过来,王树民哆嗦了一下,把脸缩进高领毛衣里,死谢一,爱去不去,谁再他妈管你的淡事,谁就是孙子。 他独自溜达到六中门口的书店里,裹着冷风一块进去,让热气一冲,忽然觉得自己的脑子让谢一气得有点蒙,要不然一个人吃饱了撑的没事,跑书店里来干啥? 戴着老花镜的书店老板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眯缝着眼,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手里被线缝了好几圈的旧书。 王树民目光四下扫了一圈,半本武侠小说都没有,萧萧条条的小店里,除了老板之外就他和另外一个背对着他的女孩。女孩长得瘦瘦小小的,头发却不短,又黑又亮地披在背后。王树民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有点印象,好像是传说中六中的校花,叫骆灵还是驼灵的。据说是才女这种稀有品种。 传说她中考的语文英语和文 11. 第十一章 远走 《一树人生》全本免费阅读 英雄救美?咽不下那口气?冲动是魔鬼? 反正少年时候打过多少场架,因为什么打架,对于若干年后的王树民来说,都像是被一抹就平的浮尘。打架对他来说,是比王家吃红烧肉的频率还高的事情。 可是就像是路上摔一跤一样,通常情况下,人们能爬起来该干什么干什么,就怕赶上所谓的“寸劲儿”——比如后脑勺磕在马路牙子上啦,尾骨给坐断了啦。 王树民这回打架,就是那传说中的非常不幸的,赶上寸劲儿了。 六中这片儿本来是三不管地带,谁知道这几天刚来了个实习的小片儿警,社会责任感高得不行不行的,天天晚上出来巡逻,立誓要和这帮小流氓斗争到底。 王树民——于是不幸地顶风作案了。 寒冬腊月的,被横眉立目的片儿警锁在泡儿局的暖气片上一宿——好吧,加上些形容词,是没供暖的暖气片,外加四面透风的窗户和呼啸的西北风。如果还觉得没什么,那还要加上脑袋上被人开了个口子,流出来的血差点把眼睛糊上,鼻青脸肿估计贾桂芳看见他都得认上一会。 为什么就锁他一个? 好问题,巡逻的片儿警只有一个,当时的情况就够抓一个的,那帮孙子,一看见条子来了,一个个遛的比光速还快,明显平时和条子们斗智斗勇的经验值已经加满了。 什么?证人? 哦,那是王树民同学自作孽不可活了,为了兼顾他那难得的一点绅士风度,在斗争还没开始的时候,他就让骆灵小美女先撤离现场了,导致他英勇的行为没有战地记者的证明,身被不白之冤。 反正第二天一早,贾桂芳和王大栓接到通知来局子里领人的时候,就看见酷似盲流的一坨,拖着鼻涕,顶着一头只是简简单单被处理过,看上去挺凄厉的伤口的王树民蹲在那。贾桂芳当时眼圈就红了,这女人平时战斗力惊人,可毕竟是个当妈的,哪个亲妈看见自己儿子这样,不得掉眼泪呢? 临近开学的时候在校外打架,还进了局子,王树民啊王树民,你怎么就能那么风生水起呢? 本来是件挺简单的事,王树民的行为也说得上是英雄救美见义勇为,在我们的社会主义大家庭中应当受到表彰,然而问题就是没有人证啊人证! 小美女骆灵当天晚上回家,就被她爸妈给看起来了,她们全家都是北新市里有头有脸的人,骆灵她舅舅好像是个区政府的领导,本来就看六中不顺眼,惦记着给她转学呢,这一档子事一出,好嘞,紧锣密鼓地就给小姑娘办了转学手续。 警察?歇菜吧您,我们这是未成年人,什么都不知道,好好人家儿的女孩儿,怎么会跟路边打架的小流氓扯上关系?瞎了你们的狗眼了,挡出去! 一个区政府的领导,认识一个文教局的领导,认识他们小派出所的所长,都是芝麻绿豆似的小官,可也不是咱小老百姓惹得起的。 那有一百八十斤,说话打呼噜都震天响,一只手像蒲扇一样威武得不行,好像无所不能的王大栓自己坐在那,烟抽了一根儿又一根。短得扎手的两鬓,突然就冒出了斑斑点点的白。 这就是社会啊社会。 王家算是托尽了关系,才把这事情大而化小,王树民最后还是平平安安地出来了,平平安安地去了医院包扎,然后平平安安地能在开学的时候回学校……跟他一起回去的,还有个记大过的处分。 王树民住院的那几天,谢一给班主任打电话,请了一个礼拜的假,贾桂芳和王大栓忙前忙后地托关系找路子,他就每天帮着带着饭菜和书本,去医院陪着王树民。什么,还拌着嘴呢?咳,都什么时候了,谁记得这点鸡毛蒜皮的小恩怨! 横冲直撞的小老虎一下子沉默了下来,王树民的世界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对就是对,不对就是不对,这年纪的孩子大多受武侠小说毒害颇深,总是崇拜书里那些个高来高去的大侠,古道热肠,快意恩仇。 可是那毕竟都是别人编的故事啊,傻小子们。 有时候王树民心里实在是憋不下去了,就拉着谢一絮絮叨叨:“你说她怎么那样呢?你说她站出来说句公道话还能死啊?你说我又没做错什么事……你说……”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不看谢一,直直地就盯着北新市那常年灰蒙蒙的天空,好像永远都不见放晴一样。谢一也不说话,他心里的迷茫比王树民还多,关于谢守拙,关于一中,关于……他喜欢王树民这件一辈子也说不出口的事情。 几个人能春风得意马蹄疾地看尽长安花呢?少不更事,少不更事。 一个礼拜以后,谢一回了一中,王树民却觉得自己上的这学,真是越上越没劲。终于有一天,他正式地坐到了王大栓对面,说:“爸,跟你商量件事。” 那时候王大栓还不知道什么叫做“man to man”的对话,只是被自家小崽子人五人六儿的样给镇住了。 只听王树民深深地吸了口气:“爸,这书我不想念了。” 王大栓那双眼睛当时就瞪成了灯笼,肢体先于脑子行动,弯腰就拾起了自己的拖鞋,照着王树民的脑袋就扔了过去:“你说什么?你给老子再说一遍?” 王树民微微闪身躲过去,皱皱眉,低低地说:“爸,你别着急,你听我说……” “我听你说?你说个屁!你个小兔崽子!反了你了,不念书,不念书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贾桂芳听见动静,从厨房里跑出 12. 第十二章 预言 《一树人生》全本免费阅读 部队啊,部队是个好地方。好男儿走就该走四方,有枪扛有操练,喊一二三四的时候,带着那么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宣泄。 贾桂芳千叮咛万嘱咐,唯恐没离开过自己身边的这儿子在外面受什么委屈,王树民却是压根没当回事,苦不苦,想想人家长征两万五,怎么别人受得了自己就受不了了?老人说了,有享不了的福,没吃不了的苦。 新兵先是班长带着军训,班里一水儿的新军装和新兵蛋子,还真是五湖四海的哪都有,有个小孩,叫何小兵,听这名儿就不像有出息的,明显着不够岁数,小脸光光的,连胡茬都没有,一问才知道,是初中就念不下去的,托人改了户口本上的年纪,混进来的,在军队里服役两年,回头在地方上待业一年,就能回去接他爸在国企的班。 还有个叫李爱军的哥们儿,偏远山区里来的,原来叫李狗蛋,入伍前不久才拥有了自己的大名,普通话说得实在不怎么样,不过人品真没的说,又仗义又实诚,唯一的缺点是饭量有点大。第一天集合吃早饭,一帮大小伙子,驱车劳顿的,老实说都狼吞虎咽的,可是李爱军同志一上桌子,众人就全傻了,连班长都差点把眼睛瞪出来。 这哥们儿以其对食物极大的热情,在一顿早饭中,总共消灭了十五个馒头一盆粥,直接导致全班都没吃饱。 王树民心说,不愧是解放军队伍,人才就是多。 驻地在辽宁的一个山沟里,生活确实是大大的艰苦,伙食标准一天还不到七块钱,一天到晚的青菜萝卜土豆,吃到最后,王树民觉得自己那张脸已经赶上非洲土著了。战友们私下里把军歌词改了,就叫“我是一棵菜,来自老百姓”。 不过会这么抱怨的多半是王树民这种“纨绔子弟”,人家李爱军就不说,李爱军告诉他们,在老家,十天半月的都不见得吃个饱饭,青菜土豆怎么了?有粮食有蔬菜还挑三拣四,没挨过饿的大少爷们。 鉴于以上原因,这小子是唯一一个过得滋润的。 早晚五千米越野跑,那就是开胃消食的。可新兵们不行啊,一个个跑下来全都面有菜色,恨不得腿都迈不开,后来王树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时候班长脸色那么臭,一天到晚除了找茬就是找茬。 这新兵蛋子不折腾不行,熊得难受。 当兵头一年,衣服上带着的盐花好像永远也洗不掉,内衣除了睡觉之外就没干过。 当然,这些他都只和谢一说过,打电话的时候,连王大栓他都不给提,嘻嘻哈哈两句话,部队好啊,吃的香。 父母年纪虽然不大,可是王树民已经学会了报喜不报忧。他有时候庆幸,幸好还有谢一这么个发小儿,什么委屈什么苦都能给他倒一倒,那边从来听不见半声儿安慰,最后也就是一句不咸不淡的“谁让你去呢,自作孽不可活”。 王树民就傻笑,其实他只是有话想说说,还真不希望别人拿这事儿安慰他什么,大老爷们儿一个,出来是保家卫国的,撒娇就没意思了。 一晃两年,真不夸张。好像一睁眼一闭眼,那时间就花花的过去了,两年前的王树民想着,当完兵回去就能转业,在地方上混个单位,然后朝九晚五,像他爸妈一样混一辈子,可是两年以后,王树民突然不想离开这身部队和军装了。 北新市是个那么舒服的地方,高楼大厦,公园草坪,可又是个那么小的地方,到处都挤满了神色木然的市民,各自来去匆匆,然后岁月会在那些男人女人们身上留下各种印记,每天看着自己的小肚子鼓出来,看着自己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住单位分的房子,骑自行车上下班,来往菜场和超市。 王树民想,自己就这么甘心地过一辈子? 他给谢一打电话,那边沉默了很久,才低低地说了声:“你要是愿意留在军队里,就留吧,我听说可以考军校是吧?回头你要是需要,我给你寄点参考资料过去,你们军校考试题好像比我们高考简单。” 这么说的时候,王树民几乎想不起印象里那个瘦弱的、文质彬彬却长着一双招人的桃花眼的男孩子的样子,谢一的话越来越少,语气却越来越平稳,声音低沉,像个大人一样。出门在外,真的会让一个孩子很快地成长起来,无论是部队,还是学校。 那时候高考还是在酷暑的七月份,人心惶惶,知了添乱一样地在路边的大树上叫,马路好像要被晒化了似的,冒出漆黑的油渍——就像这个七月一样漆黑。 这是一场严酷的成人礼。 三年的努力,需要最后的交付。学校考场外面家长多得几乎造成交通阻塞,打着阳伞的,拿着冷饮的,全都以一致的,焦虑而期盼的眼光往里望去。班主任在临把孩子们送进考场之前,组织着所有人站成一圈,人太多,所以大家不得不侧着身子,把手叠在一起,大喊三声“四班必胜”。 一声比一声大,连大门外的家长们都忍不住往这边多看了几眼。不大合群的谢一也站在人堆里,难得地跟着疯了一把,随后众人一哄而散,各奔考场,走过的,无论熟悉不熟悉,都在肩膀上狠狠地搂一下拍一拍,叫一句“加油”。 高二的时候,看着来去匆匆的高三同学,觉得高三像是一辈子都过不完一样,真到了毕业班,却觉得倒计时牌子就像是把时间都吃进去似的,恨不得再多挤出一天,现在坐到考场上,谢一反而心情平静了。 考完以后,谢一回寝室打扫好了卫生,整理了行李回家。他打开行李包,在最底下一层翻出了一张照片,上 13. 第十三章 断绝父子关系 《一树人生》全本免费阅读 班主任老太太毕竟是个教物理的,教物理的人都讲究唯物主义,所以老太太难得偶尔地迷信一把,唯心一把,那必然就是不灵的了。 当天晚上谢一揣着通知书回到家里,里面的开学通知单以及种种注意事宜,他已经看了无数遍,几乎能一个字一个字地背下来。有关学费收缴的注意事宜后边,那个带着三个零的数额一直在他眼前晃,晃得他随着上上下下的公交车有点眼晕。 一本院校的学费固然比什么三本四本五本的低多了,可那学校的地理位置在上海,生活成本高得出名的地方,学费五千,再加上住宿费生活费,一年要将近一万块钱吧?谢一心里有点惴惴不安,他想,早知道就报个西北西南的学校得了,离家也远,分数还不算高。这么大一笔钱,怎么和谢守拙说? 谢守拙什么反应无所谓,重要的是……他能给么?他们家拿得出那么多钱么? 他的思绪漫无边际地转开,这么多年,如果没有王大叔和贾姑姑,他的生活会是什么样?被城市边缘化的孩子,比生在那些电视里希望工程扎堆的偏远山区还要不幸。人家有自由和淳朴,有青山绿水,可是他什么都没有。 他胡思乱想了一路,晚上是不是应该去贾姑姑那报个喜?将来王家夫妇就是他的亲父母,就算王树民那个白眼狼远在边疆指望不上,他们还是有他的。他伸手去掏自己兜里的钥匙,手自然而然地搭在自家门的门把手上,却不想,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谢一心里漏跳了一拍,谢守拙喝多了的时候,通常会忘了把门关上,他捏着通知书,听见屋里有悉悉索索的人声,脚步下意识地顿了一下。 谢一皱皱眉,趴在门口侧耳听了一会,那声音好像有些不对劲,还不是一个人,有女人低低的笑声夹杂在其中,很低,听不大清楚,可是却能感觉出,里面那么一股子让人不舒服的轻浮意味。 谢一轻手轻脚地把书包放在门口,往半掩着的谢守拙的房间走去,走了没两步,脚底下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他低头一看,脸色立刻青了。缠住他的脚的东西,是一件桃红色的女式吊带衫,旁边还有一条热裤,最后连内衣都遗落在了主卧门口。 门缝里传出让他头皮发麻的淫声媚语,屋子里飘着一股淡淡的酒气,谢一立刻明白了里面是什么情况,他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轰”地一声,就涌上脑子里了,额角一根暴露出来的青筋跳着,指甲狠狠地掐进了肉里。他甚至无意识地把牙咬得直响,秀气的面容扭曲起来。 谢守拙,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这是我妈的屋子啊! 谢一猛地抬起脚,狠狠地把主卧的门踹开,木头门撞在墙上,发出一声惨叫又弹回来,露着白花花的身体的赤裸女人尖声嚷嚷起来,谢守拙的眼睛像是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一样:“找死你……” 他那不堪入耳的话,在意识到了踢门的人是谁之后,突然全部卡在了嗓子里,父子两个人像极了的眼睛隔着不到两米的距离对视着,在不明状况的女人的叫骂中。谢一觉得,自己方才涌上头的血气正迅速地退下去,全身像是掉进了冰窟窿里一样的冷,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是今天? 为什么在这个,他自己觉得已经可以告慰母亲在天之灵的时候,撞见这么肮脏恶心的一幕。谢守拙这个垃圾在妈妈的房间里干了什么?把一个血髓都烂透了的脏女人带到了自己妈妈的床上! 谢一死死地盯着谢守拙,突然就笑起来。他脸色有些泛青,尖削的下巴落在门打出来的阴影里,精致的桃花眼大大的睁着,眼角没有半分笑纹,嘴角却提了起来,那笑容竟然有几分诡异,女人忍不住把身体往里缩了缩,拉过被子尽可能地裹住自己。 谢守拙这才回过神来,眯起眼睛看着自己这一向逆来顺受、绵羊一样的儿子:“你作死么?想干什么?皮紧了……” 谢一深深地吸了口气,打断了他的话:“谢守拙。”他说,尽管有很多年不愿意叫这个男人“爸”,但是也从未这样带着十二分的陌生和敌意直呼他的名字。 谢守拙愣了一下,猛地从床上跳起来:“你叫我什么?反了你了!” 谢一冷笑一声,捡起地上的衣服,劈头盖脸地冲那对狗男女扔过去,然后转身,从客厅里把身份证和户口本里有自己的那一页拉出来:“谢守拙,就算你是个畜生,在人间这么多年了,也应该听得懂人话。” 他的声音冷静得吓人,也冷漠得吓人,都说会咬人的狗不叫,谢守拙忽然有点恐惧起来,这个向来温和到有些软弱的少年,好像突然之间就变得让他认不出来了。谢一推开自己的卧室门,动作极快地把自己攒下来的存折、年幼时候的相册都拿出来,一字一顿地说:“那你挺好了,我已经成年了,从今天起,我和你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你再说一遍?!”谢守拙没来得及穿好衣服就追出来,一把抓住谢一正在翻自己衣服的胳膊。 谢一猛地一侧身,挥出一拳打在谢守拙的脸上,谢守拙觉得自己眼前黑了一下,脑袋“嗡嗡”直响,酒精已经掏空了他的身体,他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几步,后背撞在墙上,身体弓得像个虾米,两道鼻血滴答到地上,哀叫起来。 谢一看着这个已经不再高大的男人,心里涌上无比的快意。多少年了,多少年了他一直渴望这么一拳,替自己,替去世的母亲,狠狠地揍在这男人脸上。 来路不明的女人见事情不对劲,已经穿好了衣服跑了出去,谁也没空理会她。谢一手指的关节让他攥得“咯吱咯吱”地轻轻地响着,就像是随时要扑上去,狠狠地揍这眼前的男人一样。 然而静默了半晌,他终于还是放松开拳头,把上高中时候用的行李包从床底下拖出来,麻利地 14. 第十四章 他乡 《一树人生》全本免费阅读 什么是思念呢? 思念是一种埋在骨髓里的病,冬天的时候,会化成寒气从身体里冒出来,把每一寸皮肤,每一寸骨都冻得疼痛起来。走在街头,再欢快的音乐也变成了跳来跳去的毒,不定哪个音符,让人想起哪个场景,心里就空落落起来。那些从十万八千个方向出发的思绪,最后总是殊途同归到一个人的身上。 因为孤单所以思念,又因为思念,所以愈加孤单。 这样的情绪,好像是最最累人的,每次恍然惊醒,都觉得心神俱疲。 谢一到底还是咬紧牙关,选择了远离、远离、再远离。 长江之南的上海,是对所有江南印象的颠覆,那些古诗词里年复一年的流觞曲水,和仿佛亘古归于停止的时空,在这里却像是以补偿着什么一样双倍的速度运转着,所有人都在这个拥挤的城市里行色匆匆,有时候谢一看着巨大的人流充斥在那相对狭小的街道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就会觉得特别的寂寞。 可是他心里就像是有种强大的力量,疯了一样,失控地要把那个小小的、柔弱的孩子掐死在那决然背离的少年时代,随着入了深秋和阴冷潮湿的冬天的临近,而愈加冷硬起来。 就像他打了谢守拙的那一拳中,彻底把他埋在灵魂深处的暴虐打了出来,那些属于成熟男人的东西,迫不及待地冲破他尚未长成的身体,撕心裂肺地爆发,把他一夜之间烧成了一个大人。 他骗了贾姑姑,没有什么在外打工的舅舅,即使有,他也联系不上,都是太久不走动的亲戚,就是血脉相连,里面流的,也该是冷了的液体。 当初黄采香要嫁给谢守拙,就和家里吵翻了,这么多年,几乎断绝了关系,只有他那又傻又善良的妈妈,才会自己省吃俭用地,每个月偷偷给家里寄钱,期望着买回那么一点点的原谅。 可是这些钱,最后只买回了她葬礼上,那一个一脸冷漠的中年人一封不够谢守拙喝次酒的红包。 感情这东西有时候和投资一样,你付了钱,就要有承受血本无归的风险的准备,这么说也许不近人情,可事实如此。 暑假里打工的钱,刚好够他的路费和第一次的房租。谢一在一个随时可能面临着拆迁的小弄堂里租了间房子,和另一个安徽来打工的,叫小吴的年轻人合住着,地方极逼仄狭小,不隔音,隔壁人家说话吵架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厕所是公用的,因为疏于打扫,总是臭气熏天。 冬天极冷,南方的室内没有供暖,可是温度却并不比北方好到哪去,即使没有嗷嗷乱叫的大西北风,那股子无处不在的阴冷气息却更让人受不了似的,尤其他为了便宜,租的房子是阴面,被褥好像都带着一股子潮乎乎的味道,墙角有细碎的霉菌,就像是长在那里的伤疤。 他刚来的时候,完全听不懂当地人方言,就连夹杂着上海话腔调的普通话都够他喝一壶的,有时候听得多了,觉得晕晕乎乎,四下鸟语花香的。 这好像更加重了他的孤独,谢一第二天就买了一沓稿纸,他怕这么下去,自己会在这样的茫然无措中疯狂,只能把那些不能对世界上任何一个人说的话写在纸上,然后小心地放在搪瓷的小盆子里点着,看着那些言语烧成灰烬,就像是邮递给了妈妈一样,顺便借着那一点点的火光温暖一下自己的手。 至于工作,其实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好找,他年轻肯吃苦不嫌钱少,比起外来打工的人员,学历又高,很多地方愿意要他。 谢一打四份工,周末不休息,把人扔了不要的报纸杂志捡起来,关注上面哪怕十几块钱的征稿信息,一分钱都掰开了花,除了基本的生活需要和稿纸钱,他连个电话也没打过——当然,也没什么人好联系的。 有一个干活的工地管一顿早饭,可以随便吃,谢一就基本上只靠那工地上的咸菜稀粥和馒头度日,能吃多少吃多少,吃到自己再也吃不进去为之,撑一天,有时候实在撑不过一天,住处的小抽屉里面随时备着一点最便宜的挂面,捡着菜场的剩菜,就着一点盐巴,拿清水煮了晚上回去吃。 一年,谢一给自己下了死命令,一年中一定要把学费和生活费赚出来,他的休学手续只有一年的时间。 生活捉弄了他十八年,他一直逆来顺受,懦弱地认输,是该到扳回一局的时候了。 他咬着牙,尽量让自己活得有尊严。 这么一晃,一个秋天,一个冬天就到了头,年关将近,很多打工的人都回家了,谢一的室友一早就从黄牛那买好了火车票,这时候短期工格外地好找,谢一于是也格外繁忙了起来。 春节是给有家的人过的,他想,自己这样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的,辛苦就辛苦一点。 存折上的存款现在是他唯一的快乐来源,那上面的数字已经快超额完成任务了,谢一总觉得不放心,分别存了好几个银行,也算是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钱多了不在乎什么,可是没钱的时候,一分一毛,也重得能把人压死。 三十晚上,老板早早地放他回去了,谢一走在路上,犹豫了一会,还是从一个书报亭买了张电话卡,找到一个公用电话,拨出了一个熟悉的号码。 电话才响了两声,对方好像就迫不及待地接起来,谢一“喂”的话音还没落,那边贾桂芳急切地打断他,一迭声问:“小一是不是?小一是你吗?喂,小一?小一你和干妈说句话啊你!”话到最后,已经听出了哽咽的声音。 半年以来所有的委屈,所有都在忍耐范围内的苦,突然在这嘶哑的女声冲到耳膜的时候决了堤,谢一的眼圈有点酸,他抬起头来,望着这个城市灰白色、马上要黑下去的天空,努力平定着自己的情绪,半晌,才轻轻地应了一声:“嗳,干妈,是我。” 贾桂芳泣不成声。 谢一听着电话那边,似乎是干爹的轻声安慰,有些说不出话来,只能一遍一遍地说:“干妈,别哭,没事,我挺好的,我真挺好的。” 王大栓把已经说不出话来的贾桂芳拉开,拿起电话:“小一啊,我是干爹,你……你在哪呢 15. 第十五章 陋居 《一树人生》全本免费阅读 初二的那天特别的冷,谢一请了假,一大早就去了火车站。 都在放假,一号线本来就拥挤,这回更是有要把人给挤成相片的架势,一路上谢一心里七上八下的,他可有整整三年没见过王树民了。 从十六岁到十九岁,正是一个男孩子长成男人的过程,谢一恍然间发现,原来已经那么长时间了,原来那个人在自己心里,已经压了那么久了。 就好比是一个巨大的木箱子,里面藏着陈年的旧物,许久许久不打开,有一天突然有机会看见了,就觉得,其实人生在世几十年的光阴,真是如白驹过隙一样,要不当初的喜悲,怎么就没有一星半点的褪色呢? 他说不清楚心里是种什么样的滋味,那种心都要从嗓子里跳出来的感觉,既是欢喜,又是忐忑,打电话比见面,终究还是要差上一层。谢一想,王树民那么长时间没回过家,就连探亲假都用在用功复习上,三年了,第一次回家,就大老远地跨上大半个中国来找他,是不是自己心里,也可以有一点期待呢? 从地铁站爬上来,冷风一下子扑面过来,谢一的脚步忍不住顿了顿,轻轻地自嘲了一下。期待?有什么好期待的呢?你自己是变态,总不能要求别人和你一样变态吧? 时间算得刚好,没等多长时间,王树民那班火车就到站了,谢一站起来,眼睛掠过熙熙攘攘拿着大包小包的人群。 在火车站接过人的同志们应该有过这种感觉,特别在人多的时候,那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要是没有手机及时联系,基本上接到人的概率可以直接划到三倍西格玛以外——是不折不扣的小概率事件。 谢一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尽量站在高一点的位置,依着记忆找寻着。 可是仍然眼睛都酸了也没找着,正有点着急,突然肩膀被人使劲拍了一下,谢一一个激灵,回过头去,还没等他看清楚那人的样子,就被一条硬邦邦的、铁打的一样的手臂缠住了脖子,肩膀上的压力大起来,差点把他压趴下。 谢一忍不住呛咳了一下,有些费力地抬起头来,王树民好像故意的似的使劲在他后背上拍打了几下:“嘿嘿嘿,睁着你那双二五眼往哪看呢?”他把行李包甩在肩膀上,捏捏谢一的胳膊,撇嘴,“啧,我说谢一,木头棍子都比你丫有料,三年多了,也不长长,扔灶台里当劈柴都不够烧一锅粥的。” 不知是咳嗽的,还是冷风呛得,谢一的脸笼上一层淡淡的红晕,他挣扎开,仔细地打量眼前的人,感慨:“王树民,你们部队天天吃化肥吧?” 三年前的时候,要说起身高来,谢一离王树民远点,还能给人留下俩孩子差不多高的印象,现在却突然拉开了小半头的差距,这活驴好像不知道冷一样,大冬天的就穿了一件夹克,皮肤晒得黝黑,肩膀却如同幼鸟拉开的羽翼一样,长开了,也宽阔起来。 脸上的棱角显出年轻人特有的凌厉感,五官深刻,唯有笑起来的样子,一如那记忆力十六岁的少年,含着那么一股子满不在乎的劲儿。 谢一突然笑了,王树民看着他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有点不详的感觉。这人的笑无声无息,嘴唇苍白,下颌尖削,眉眼弯弯,可眼角的弧度,却带着说不清的悲意,有点冷,有点……他甩甩头,嬉皮笑脸:“想哥不?” “想你?想你有钱拿怎么的?我哪有那美国时间。”谢一接过他的行李:“走吧,把东西放了,我请你吃饭。” 地铁里很热,也很挤,谢一笑着听着王树民一路上絮絮叨叨地说话,说起他们原来部队里那个已经回家转了业的小孩,说起那一顿顶五个人吃饭的安军兄,说起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演习,严酷、但是热血沸腾的训练。 地铁里人挨人人挤人,王树民不得不紧紧地靠在谢一旁边,侧过身,胸口顶在谢一肩膀往下一点,体温从不厚的衣服里透出来,一点一点地传导到谢一身上,像是能让人窒息了似的。 感觉到他的呼吸喷在自己的侧脸上,谢一藏在一头碎发下的耳朵突然红起来,这个距离不是安全距离,耳鬓厮磨一般。可是谢一从这天第一眼看见王树民开始,“离这个人远一点”的想法就像带着尖锐爪子的铁手,狠狠地攥住他的心脏。 他是活得那么纯粹的人,依旧是爱憎分明的,让人想起怎么也关不住的小老虎。一吐一息,都让人闻到生命的味道,谢一想,自己就是个女人,也是内里都腐烂了的,面对着这样的人,他会自惭形秽。 茫茫人海间,那么近,又那么远。 泰戈尔说,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就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这遥远异国的男子有太性灵的笔触,句句都不过等闲言语,可感同身受起来,原来轻易就浸透了人间万般滋味。 王树民脸上的笑容,却在走进谢一租的房子的时候,突然就保持不下去了。外面是那么繁华的城市,隔一条街道就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可这里只有发了霉的榉木板,嘎吱嘎吱响的楼梯,逼仄极了的空间,以及像是要往骨头缝里钻的阴凉。 谢一帮他放好了行李,指了指屋子里唯一一把椅子:“那个你坐的时候留点神,有一条腿松了,要不坐我床上也行,我烧壶水,你暖和暖和,然后带你出门找地方吃饭去。” 王树民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把谢一拽得差点没站稳,铁钳似的手攥得谢一生疼,王树民紧紧地抿着嘴,半天,才低低地说:“你……就住这里?” 谢一愣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瞟了王树民一眼:“干啥?大少爷没见过民间疾苦吧?其实这也不错,现在虽然稍微冷了点,不过听说夏天就凉快了。”他把手臂从王树民手里抽出来,转身去烧水,“你回去的火车票买好了么?什么时候走,明天后天?” 王树民一屁股坐在他的床上,只把那张小单人床坐得“嘎吱”一声惨叫,闷闷地说:“不走了,在你这待到开学!” 谢一顿了顿,不咸不淡地说:“你体验劳苦大众生活啊?该滚哪滚哪去,我就请了一天假,没工夫跟你玩,明儿还得上班呢。” 王树民“哼”了一声:“老子就赖上你了,怎么着,有本事打电话叫条子。” 谢一顺手把灶台擦了擦,烧着的水发出细微的响动,他苦笑了一下:“没跟你逗闷子,不远的地方有个火车票代售点,下午我跟你看看去,我这有什么好住的,过两天小吴回 16. 第十六章 失控的酒后 《一树人生》全本免费阅读 某人在部队里憋得时间长了,某人在心里抑郁得久了;某人三年来第一次见到某人,觉得打从心眼里往外冒着亲切,某人三年来第一次见到某人,觉得心里忽甜忽苦,忽上忽下,一会儿飘飘然的暖,一会儿冰冷冷的凉。 于是最终的结果是,人家别人吃火锅的时候怕上火和王老吉,某两个人不怕上火喝白酒,酒足饭饱还不过瘾,又从小超市抱了一箱子啤酒回住处。 王树民个小牲口,打小抽烟喝酒跳霹雳的不学好,人家谢一可是好孩子,以前忙学习,现在忙工作,基本上属于滴酒不沾的品种,一开始就和着王树民,喝了一口就直皱眉,杯子里那液体又辣又呛,简直比辣椒水还十大酷刑。 难喝程度让他都忍不住怀疑酒精上瘾的那票人,全部都有自虐倾向。 可是捏着鼻子喝了两口下去,就发现这东西还是有好处的,从食道里灌下去,一路到胃里,好像喝下了一个小发热场似的,蒸腾得内脏都暖融融的,全身的寒气不翼而飞了似的,说不出的舒服。 穿肠毒药啊穿肠毒药,浅尝辄止的时候就让人情不自禁,等到头晕眼花不知今夕何夕的时候,又仿佛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似的,一头栽下去,第二天或者才有头痛欲裂的感觉。可这都是后话了。 谢一有生以来第一次放纵自己,忽然就明白了,原来堕落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 他摇摇晃晃地在前边走,王树民搬着一箱子啤酒跟在他身后,谢一的脚步已经有些踉跄了,开门的时候,一只手举着门钥匙,另一只手摸完了上衣口袋摸裤子口袋,全身上下摸了一通也不知道他在那自己瞎折腾什么,没摸着,谢一眯着眼睛愣愣地在门口站着,表情迷迷糊糊地有点无辜,王树民看不下去了:“我说你干什么呢,开门啊。” 谢一回过头来,有点委屈地看着他,像个孩子似的扁扁嘴:“钥匙找不着了。” 王树民翻了个白眼:“你行不行啊,不能喝还瞎逞强,那钥匙不就在你手里呢么?” 谢一恍然大悟,使劲晃了晃脑袋,“嘿嘿”地笑起来:“尖,眼真尖,打枪……嗯,打枪练出来的,打枪的人眼神儿都好。”他迷迷糊糊絮絮叨叨地低头翻着那一串钥匙,拨拉来拨拉去,皱着眉,表情极认真,“我记得我们家门钥匙是黄的啊,怎么找不着了呢……嗯……刚才是不是掉半路上了?” 王树民把啤酒箱子放在地上,把他手里的钥匙接过来,顺手在他脑袋上揉了揉:“醉猫,乖,站一边儿去。” 然后他准确地找到了那把黄色的钥匙,不管不顾地就往门缝插去,一边插还一边嘀咕:“我说小谢哎,你这锁应该换换了,这都锈成什么样了,连钥匙都插不进去了……” 好吧,有些人喝多了能看出来,有些人喝多了不容易看出来。 俩人在外面折腾了大概得有十多分钟,终于瞎猫碰见死耗子地,完成了把钥匙插进了钥匙孔,拧一拧然后开门这个高难度的动作,王树民俯身搬起啤酒箱,晃晃悠悠地进了屋,谢一就靠在门边上傻笑。 过堂风一吹,王树民脑子稍微清醒了点,赶紧把那只拉进来,省的被附近的住户群众围观,丢人现眼。 谢一乖乖地被他拉着,王树民指指椅子,简洁有力地下命令:“坐下。” 谢一就一屁股坐在那坏得颇有传奇色彩的椅子上,平衡感尽失的后果就是,那条松了的椅子腿不负众望地往旁边扭了扭,把谢一扭到了地上,地板上冰凉冰凉的,谢一困惑地甩甩头,皱起眉眼来,指着王树民控诉:“你!你怎么又勾我凳子,回头给你告老师!” 王树民吃吃地笑着,开了一罐啤酒,双手递给他:“老师管不着。” 谢一把啤酒接过来,想了想,长长地“哦”了一声:“我想起来了,你毕业了。” 王树民狂点头,点到一半,又觉得有点不对劲:“唔,毕业?我没毕业……不对,我毕业了……我到底毕业没有?” 谢一嘴里含着啤酒,没心没肺地笑起来。王树民在那纠结自己究竟是毕业了没有,足足纠结了五分钟,没结果,脑子里更浆糊了,于是捡起一瓶啤酒,扑过去磕在谢一手上的易拉罐上,撞得啤酒洒了谢一一身:“干杯!” 谢一眉眼弯弯的,苍白的皮肤上透着一抹殷红颜色,看上去倒像是比他平时那稳重的样子小了几岁似的,轻轻地哼哼:“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唯有……唯有杜康……嗯,好凉……” 王树民傻乐:“忧个屁啊你忧?” 谢一怔怔地看着他,脸上的笑容突然就消失不见了,一双大大的眼睛,眼神迷离,眉头皱着:“我忧,我才不忧呢!王树民你是个混蛋王八蛋!” “你骂人,”王树民的话音稍微有点含糊,“嗯……你不是好孩子,回头老师不给你小红花。”这娃已经完全幼龄化了,“你才是混蛋王八蛋呢!” “你是!” “你是!” “你就是!” “你就是!你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到这么个破地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你才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你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还跑到山沟里种田!你不好好念书,天天惦记着泡妞!你……反正你就是混蛋王八蛋!”谢一急了,两只眼睛红得兔子一样,瞪得圆圆的。 俩人谁也不让谁,孩子似的互相瞪着,突然,王树民“噗嗤”一声笑出来,酒精让他情绪不大容易控制,越笑声音越大,最后把地板捶得“砰砰”作响,这头猪自打进了部队,越长越结实,拳头铁锤似的。 谢一愣了一会,皱着的眉和瞪圆的眼睛渐渐缓和下来,把头扭到一边,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王树民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并肩和他一起坐在地上,望着满是霉菌的天花板,叹了口气,忽然幽幽地说:“我在部队的时候特想你来着,有时候琢磨 17. 第十七章 风灯凌乱 《一树人生》全本免费阅读 隔天早晨,谢一把早饭在桌子上放好,然后轻手轻脚地合上门出去上班。门发出一声小小的动静,谢一抬头看了王树民一眼,这人正蒙着被子缩成一团,丝毫没有要醒的意思,这才放下心来,关好门走了。 王树民在门扉合上的瞬间就睁开了眼睛,脸上没有半点睡意。 酒醉的时候怎么都可以,就算上街裸奔影响市容,充其量也就是个酒后闹事的,除了酒品不好之外说明不了什么,可是醒过来,人还是要继续活着,小心翼翼地控制好自己的七情六欲,面对世间所有所有的一切。 王树民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放在自己的嘴唇上,他记得那个温度,偏低的体温和冰冷的嘴唇,记得那个人不小心流进自己嘴里的眼泪,苦得吓人。 他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似的,猛地把手放下来,眼睛瞪得大大的。被什么洪水猛兽追着赶着一样,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迅速地把行李包从床底下拖出来…… 谢一傍晚下班,特意去超市买了一堆的菜,都是他平时看都不舍得看一眼的东西,王树民大少爷来了,不能委屈了他。 可推开门的时候,等着他的却是空荡荡的房间。谢一愣了一下,伸手扭开了门旁边的电灯开关,屋子里的温度告诉他,好像这里已经没有人很久很久了……那个人……呢? 他呆呆地在门口站了一会,把新鲜的菜放在小桌子上,弯下腰去,床底下也空空,连行李包都不见了,谢一眼睛里的光彩瞬间就黯淡下去。 昨天还闹腾着要住一个假期的人,今天就不告而别了——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条,谢一面无表情地拿起来,上面写着: “有点急事,来不及告诉你了,我先回家去了。” 后边一行字被划掉了,勉强辨认,被划掉的是“昨天晚上喝多了,以后注点意,别贪杯”。 纸条的右下角留了一个电话号码、一个地址附有邮编,旁边写着“我的手机号码和学校地址,有空常联系”。 谢一盯着那张纸条,像是要把它盯出个窟窿一样。“有空常联系”,多冠冕堂皇多客气的话!谁说王树民神经比电线杆子还粗的,这人分明敏锐得很,一点点过界的试探,也能让他望风而逃。 谢一的嘴角慢慢地弯起来,可他捏着纸条的手却在发抖——连逃走也装得若无其事,从容应对,半点尴尬都不留下。他想自己本来就是要死心的,王树民真是铁磁器,这么贴心地帮着推了他一把。 没空调没暖气,什么都没有的小屋子再冷,好像也比不过那一行事不关己似的,刻意拉开距离的话,让他觉得寒气逼人。谢一一个人坐在那里,突然间就觉得全世界都和自己没关系了似的,心里那一点点温暖的来源,徒然间就被浇灭了——被从天而降的一盆凉水。 真实是最伤人的。 他想起王树民大着舌头,絮絮叨叨地跟他说“心里堵”的样子,耍赖撒娇地让自己不能忘了他的样子,可是才不过一个晚上,才不过几个小时,那人自己却先离开了,快刀斩乱麻一样的干净利落。 谢一突然站起来,把那张小小的纸条揉成一团,下楼扔进了公用的厕所里,冲了下去。 既然这样,就遂了你的意,不要联系了吧。 谢一想,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要识趣。你既无心……你既无心……咳,算了,本来也没指望过你有心。 王树民逃一样地跑到火车站,被告知当天的车只有坐票没有卧铺了,要坐上一宿才能到家,可是管不了那么多了,身后好像有个小鞭子在不停地抽着他一样,吆喝着“王树民快走啊,王树民快离开这个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全中国的人口全都聚集到了火车上,各种气味混杂成难以忍受的闷热,空调不知疲倦也不知冷热,人挨着人,各地的方言此起彼伏。 王树民早早地检票上了车,一路上就望着车窗外发呆,其实正经没什么好看的,开车的时候,天早就黑了,火车站附近不比市区,没有那么多灯火酒绿的霓虹,只能勉强看见不远不近的指示灯。 然后路过大大小小的车站时候,看见昏暗的站牌。 一程一程的,像是条永远也走不完的路。 车厢里回荡着不知道什么年代的老歌,聒噪得很。他闭上眼睛,双手抱在胸前,靠在车座的靠背上。嘴唇上弥留的温度和气味却仿佛挥之不去,一直一直地萦绕在他周围。以至于一闭上眼睛,他就能想起朦胧中谢一靠近的脸,那细致而微微垂下的眼,那漂亮的眼睛里带着的说不清道不明笑意,以及混杂着笑意的,突如其来的泪水。 他觉得小谢疯了,自己也疯了。居然就那样回应起他,纠缠得难解难分。 王树民缩在袖子里的手指狠狠地掐着自己的皮肤——你是个男人,小谢也是个男人,这是……不对的——他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着。 可是这强硬的话音,却每每都终结在那么一双好像千言万语都包含在里面的桃花眼里,不冷不热地看过来,瞳孔清亮,浮着的光却像是掩盖了无数的秘密,无数的心事。王树民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中学时候的校花,想起十里洋场街头上,擦肩而过的那些妆容精致的女孩子们,她们谁也没有那样一双眼睛。 那样一双……让人看着心里就百般滋味的眼睛。王树民捂住眼睛,□□一声,疯了,整个世界都疯了。 他心不在焉地回了自己家,应付了一通贾桂芳喋喋不休的追问,疲惫地回了自己的房间,拿着自己的手机发呆。 一天过去了,谢一没有一点消息,两天过去了,他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欠费了,三天过去了,依然静悄悄死气沉沉。一个礼拜,十天……第十天的时候电话终于响了,王树民几乎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却在看清来电显示的时候失望的表情溢于言表——只是军校的一个同学打电话拜晚年的。 过了十五,王树民也该走了,可谢一依然没给他半点消息。 王树民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把电话号码抄错了,或者……或者谢一把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弄丢了。他忽然惊恐地发现,除了谢一那地形复杂的临时住所,他没有对方一星半点的联系方式……就像是,忽然把这个人,弄丢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慌慌张张地逃回来,却每天心心念念地等着来自那个人的消息,自己期望谢一打电话来说些什么呢? 解释那天只是个酒后乱性的意外?说些不相干的话, 18. 第十八章 退伍 《一树人生》全本免费阅读 “二等功……保命……不知道……400mlB型……生理盐水……” 怎么这么热闹啊?王树民迷迷糊糊地想,他想努力睁开眼睛,可是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只是睁开了一条很小很小的缝隙,视线像是被什么东西糊住了一样,只是感觉眼前好像一直有很亮很亮的白灯晃来晃去,空气里漂浮着呛人的气味。 他身上什么感觉也没有,好像躺在一大片棉花里,又软又舒服,舒服得他一动都不想动。 这是哪里? 他的思绪漫无边际地四处飘着,慢慢地,那些嘈杂的声音都离他一点一点远了,一阵童声齐唱不知道从哪里飘出来:“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唱得非常不专业,几个大嗓门的男生明显在跑调,还跑得自得其乐,王树民想,这是啥时候学的歌来着?小学一年级还是二年级? 他循着歌声往前找,看见一大片草地,草地上坐着一圈穿着校服的小孩,王树民觉得自己的身高好像也在缩小似的,越靠近,就越觉得自己也是那些孩子中间的一个,他走过去,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报告”。 歌曲声停下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不耐烦地说:“王树民,你怎么又迟到了?” 王树民仔细一听,妈呀,这不是自家老娘贾桂芳的声音么,这回可死定了,他腿立刻哆嗦起来,老老实实细声细气地说:“妈……妈呀,我我尿急。” 钢琴前边的女人回过头来,一脸严厉,仍然是贾桂芳的脸和贾桂芳的声音,可那五大三粗的身体,分明像是他老爸王大栓,王树民被眼前的诡异场景吓到了,只听那贾桂芳和王大栓的集合体说:“谁是你妈?叫老师!你怎么那么多毛病啊你?懒驴上磨屎尿多!” 王树民的脸涨红了,四周的小兔崽子们哄堂大笑,那笑声铺天盖地,让他耳畔一炸,王树民蹲下身去,捂上耳朵,不知道为什么,坐在地上的小朋友的脸对他来说有些面容模糊,女的都是两条小辫,男的都是短短的板寸头,可是再仔细分辨,却看不出谁是谁了。 忽然间,王树民在这些面容模糊的小孩里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分明是十岁以前的谢一,干干净净的衬衫和整齐的碎发,白白净净的张脸,一双又大又黑的桃花眼,好像占了半张脸一样,那么直直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王树民向他伸出手去:“小谢,让这帮孙子别笑了,笑得我脑袋疼,小谢!” 可是谢一像是听不见一样,仍是直直地看着他。 王树民站起来,向谢一走过去:“小谢,小谢!” 他往前走了两步,却发现了不大对劲,不管他怎么追都好像追不上那小小的孩子,谢一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远,王树民拼命地追,可是那地方后退的速度和他追人的速度一样快,他只有徒劳地挥着手,大声喊着:“小谢,小谢!” 没有人回应。 孩子的笑声渐渐消泯了,王树民一个人茫然地站在原地,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稚嫩幼小的手脚恢复到原来的形状,慢慢拉长,然后长出好看紧致的肌肉线条,好像有人在叫着他:“王营长……王营长……” 周围的白雾一点一点地散去,王树民脑子不那么浆糊了,他茫然地想起来,自己已经不是上小学的孩子了,军校毕业了以后加入了特种兵野战部队,后来立了几个功,升上了营级,再后来……好像是在边界执行任务的时候,有个孙子被他们追得没地方跑了,拉了炸弹要同归于尽。 他最后的记忆是一声巨大的爆鸣声,和突然升起来的尘嚣。王树民心里一凉,心说不会缺胳膊短腿了吧? 他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难看的色块,使劲眨巴了几下,又看见医院惨白的天花板。 旁边立刻有人猛地站起来,带倒了凳子,大嗓门冲着外面喊:“大夫,大夫!营长醒了!” 一颗晒得好像伊拉克炮弹一样的脑袋顶着杂草一样的短发凑过来,眨巴着一双耗子似的小眼睛,紧张激动地看着王树民,伸出五个手指头拼命在他眼前晃:“营长,这是几?还有我是谁?记得不?” 王树民让他晃得头晕得直想吐,有气无力地骂了一声:“狗日的刘全,你丫化成灰我都认得。” 教导员刘全同志喜形于色,指着门口冲进来的医生说:“营长记得我,营长没傻……”被医护人员给清除出去了。 被白大褂从头到尾摆弄了一番,王树民被告知,他最担心的缺胳膊短腿症状没有发生,就是伤到了头和耳朵,医生瞥着他说,这回可够悬的,有可能一辈子醒不过来就成植物人了,也有可能醒了以后也是失忆的白痴一个,从此生活不能自理…… 王树民不知道自己哪得罪了这位大夫同志,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军,对方说“生活不能自理”的时候好像有种特别咬牙切齿的感觉。 反正,综上所述,王树民同志在昏迷了小半个月,醒了以后第一句话就是骂人,且水平发挥正常之后,被告知他除了耳朵受伤,从此不能在太嘈杂的地方待着之外,基本上过一段日子就又是活蹦乱跳的正常人一个了。 被扔出去的刘全一会儿又晃晃荡荡地溜达进来,挤眉弄眼一脸猥琐地对王树民说:“营长同志,这就不对了吧,咱出生入死的战友了,你都有女朋友 19. 第十九章 读书时间 《一树人生》全本免费阅读 王树民王营长退伍了。 从一开始入伍到退伍,大概也有了十年的时间,十年前他是个四六不分、高中才上了半年的小屁孩,没心眼没文化,啥都没有。十年后,军旅生涯却在他身上留下了诸多的烙印——大大小小的伤疤,不能在过于嘈杂的环境中生活的一双受伤的耳朵,或者……还有全身的爆发力? 也许都不是。 其实算起来,军队给他的东西,可能要比他贡献的大得多。那一身军装用了十年的时间,把他教成了一个懂得责任感,有担当的男人。 以王营长的身手,其实做个武警刑警什么的,是非常物尽其用的,可惜太后贾桂芳不乐意了,老太太声称,自打王树民出事以后,她就见不得和这种武装暴力有关的东西,看见电视上有拳击比赛都恨不得去抓一把速效救心丸吃。 于是王大栓只得把家里电视的中央五体育频道给调没了。爷儿两个平时看场篮球赛都得到楼下看车库的老李那去蹭,时间长了,老李他们家的狗都把这俩不速之客当空气忽略不计了。 贾老太太痛定思痛,认为儿子这东西就是心野,不放在自己跟前就不行。她说了,之前就是自己年轻想不开,那好不容易养大的儿子,怎么能就天涯海角放羊似的让他自己愿意去哪去哪呢? 这回都给老娘省省,王树民你个小兔崽子哪都不许去,就在家门口给我蹲着。 王树民一个屁都不敢放,老老实实地听他妈数落,第二天就出去给他老娘买了“静心口服液”,嗯,女人更年期不好过,大家要体谅,被老当益壮的老太后拿着笤帚疙瘩追了两条街。 所谓民主和集中,就是儿子对老妈要民主,老妈对儿子,那就是集中。贾老太太一张嘴,连王大栓也不敢说个“不”字出来,王树民最终还是去供电局报道了,和他的父母一样,从此过上了朝九晚五,每天磕牙喝茶的幸福生活。 一开始他还觉得这日子真是安逸得不行,王大栓毕竟工作了那么多年了,在供电局里人脉还是有点的,给他儿子找了个最清闲的差事——负责看职工图书馆。每天早晨自然醒,然后老娘把早饭放好了,刷牙洗脸完了以后张嘴就吃,没有起床号,没有越野跑,没有集合哨,吃完了以后晃晃悠悠地出门,走上八分钟到单位,大多数时候沏茶上网打牌,混到中午,回家吃午饭还能睡会午觉,要是没睡醒,下午到单位可以继续打盹。 什么?你说借书?咳,谁借那玩意儿啊,有功夫还凑在一起东家子长西家子短、三只耗子四只眼呢。也就王树民闲的无聊了,偶尔翻翻那些尘封了很多年,仍然没几个人翻过,书页都泛黄了可扉页仍然新的不行的书。 然而就是这么一翻,让他发现了些有意思的东西。 那天王树民百无聊赖地翻出一本叫《海狼》的书,作者是杰克伦敦,无意间在里面发现了一些小纸条,纸条上有浅淡而工整的铅笔字迹,一笔一划的,像个一丝不苟的孩子写的,王树民几乎一眼看出了那有些熟悉的字迹是谁的。 这书应该有些年头了,也不厚,可是一直寂寞地待在角落里,似乎很少有人喜欢这个光怪陆离的故事。王树民循着谢一留下的读书笔记一样的字条,居然一改一看书就头疼的毛病,完完整整地把整个故事看了下来。 这是个关于一个遭遇海难的美国作家被“魔鬼号”所救,然后被绰号为“海狼”的船长强迫性地扣留在船上做工,在被“海狼”暴力统治的船上经历了一系列心惊肉跳的事件的故事。 王树民读书不多,平时即使有时间,也只是消遣性地看一些网络上的通俗读物,从来没看过这样特别的……嗯,文学作品。 关于被颠覆在生死关头的境遇里面的种种人性和兽性,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有人能把一个故事写得那么惊心动魄的同时,又不动声色地表达出那么多深邃的东西。王树民几乎要膜拜谢一了,他想起那个小小的孩子坐在他家客厅里的小马扎上,一坐就是整个下午的时候,手里拿着一跟铅笔,一点一点地写下那么自己关于这些文字浅显幼稚却努力的思考。 谢一在最后一页的纸条上写下:“如果我们生活在一个世界,其实魔鬼号就是另外一个世界。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连(联)系,我们生活在陆地上,他们生活在忙忙(茫)的大海里。然后我们互相害怕。文明害怕力量,野蛮bi(鄙)视规则。” 这是个还在写错别字的孩子的读书笔记,王树民突然发现,原来以自己的智商,从来没明白过谢一在想什么。 他忽然从兜里掏出手机,没翻通讯本,直接拨了一个号码出去,想着等对方接起来以后,自己第一句话是“嗨,你还记得我是谁不?我看见你小时候做的读书笔记了。” 可是电话那头,冰冷的机械的声音说:“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王树民茫然地放下话筒。 王大栓发现,自家那败家小子,突然之间好像学好了似的,不知道是不是在图书馆近水楼台,最近经常拿一些书带回家,看起来还津津有味不亦乐乎的,颇有点文化人的样子。老两口没事在一起就叹息,你说这情景要是十多年前出现多好啊,为啥这孩子老该干什么不干什么呢? 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时候,这破孩子没事打架早恋玩,该差不多找个女朋友成家立业定下来了吧,他好,又一天到晚地跟那点书较上劲了。 王树民也不是什么书都看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样的一种心理,只捡着有谢一读书笔记的那些看,他发现,只要有那些铅笔字迹的小纸条,不管多无聊多枯燥的书,他都能不犯困地循着那些笔记看下去 20. 第二十章 晴空霹雳 《一树人生》全本免费阅读 那是个礼拜五的晚上,供电局比平时早一个小时——四点半下班,王大栓遛遛达达哼着小曲儿从单位往家走,路上还买了一包烟,笑呵呵地跟单位几个新来的小年轻打了个招呼。 从供电局到王家,距离近得让人发指,十分钟,就算怕也能爬回来了,可是就是这十分钟不到的路程里,王大栓好好地出了单位的门,穿过一条马路进入家属院的小区,在离家还有一栋楼的地方,突然就倒在了地上。 正好摔在出来接女儿下班的林阿姨的脚边,马上有人打了120送到医院抢救——脑出血。 贾桂芳正打着的毛衣从手里滑落了下去。 对于很多人来说,每天的生活就是柴米油盐吃喝拉撒,凭自己劳动挣死工资,挣得多就多花,挣得少就少花。这辈子没啥追求,只要全家老小都平平安安的,早晨一家人出去,晚上一家人回来,热乎乎地有个窝。看着日子在这样的平静中流水似的过去,忽悠一辈子,这就觉得非常幸福了。 可是,佛家说,托生于六道轮回中的人道,虽然是善道,却没有那么多的福泽。我们本不是享乐来的,须得忍受八苦。圣经里说,自从人类被驱逐出伊甸园,就再没有安心幸福过,我们生于世间,是为了偿还遗留在血脉里面的,祖先的罪孽。 不论如何,都是讲浮生多苦的,叫你生,便须得老,须得病,须得死。 他们说幸福是最脆弱的东西,镜花水月,稍微一碰,便轻易散了。我不愿意相信,我更乐于认为,这些苦楚,是为了让我们不至于麻木,让我们能在幸福的时候,更好的体会到幸福的滋味。 可是对于王树民和贾桂芳来说,这滋味有些太过刻骨铭心。 供电局的体检报告,王大栓三高高全了,看上去威武雄壮,可是身体里埋了无数的炸药,不知道哪天触动了哪个,就爆炸了。 王大栓向来不信那个,他们这一辈的人经历过的事情太多了,小时候赶上□□,童年最初的记忆就是无止无休的饥饿,然后伴随着一个又一个的运动长大——小四清大四清到□□,一个没落下。再就是改革开放,见证了中国变化最快的三十年,渐渐年纪大了,跟不上时代的步伐,和子女们有代沟了,可是仍然是不可救药地乐天地活着。 他们经历过的东西写成近代史可以罗成厚厚的一本,这些不需要学习,桩桩件件全在脑子里,于是他们在奔波劳碌地卑微着的同时,心里也有那么一股子难以形容的自得——就像王大栓整天挂在嘴边的那句话“老子这辈子什么没经历过,听老子的没错”。 他认为自己什么都是对的,吃油腻的东西、抽烟喝酒——这些都是日子变得好过了的象征。什么高血压?那怎么的,哪个身上还没点小毛小病的,又不死人,再说了,说是严重,你们大夫治得好么? 治不好我这和自己较什么劲?人生得意啊,就须得尽欢。 于是王大栓把自己尽到了ICU。王树民看着那个身上插满了管子的老头儿,心里有种想哭的冲动,他突然发现,原来那个驴脾气的老头子真的就是个老头了了,连驴脾气都发不出来,他就那么躺在那里,脸上泛着毫无生气的苍白,一脸的沧桑和褶皱。 父亲老了,有时候为人子女真的有一种不详的错觉——我们每天成长,父母每日变老,看上去,就像是我们在吸收他们的生命力一样。 贾桂芳的头发一宿之间白了大半。除了刚刚听到这个消息被打懵了,软在沙发上半天没起来之外。这老太太后来的一系列举动表现出了她身上比王树民还光棍的那种彪悍。一天到晚忙里忙外不让自己闲下来,不哭不闹,不焦躁,绝对不让王树民感觉到一点肩上有重担。 在手术室外面拉着王树民的手,就像他还是个小小的孩子那样,轻轻地拍打着他的后背,告诉他说:“没事,不是还有大夫呢么,不是还有妈呢么。别着急,你爸他身体好着呢,平时连个感冒都没有,咱们还有医保,单位的福利好,不愁没钱看病,你好好上你的班,这有妈一个人就够了。” 她还义正言辞地跟医生交代:“住ICU就住ICU,您要用什么药尽管用好的,不给报销也没事,不怕花钱,只要能让我们家老王好好的,您要给他哪里动刀子,就给我说,我签字。” 她好像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可是仍然挺直着腰杆,不嫌辛苦地站在那里,安慰王树民,照顾王大栓。 有人说,女子柔弱,为母则强。王树民从来不曾想到过,原来自己有这样一双父母,是这样幸运的事情。 而第二天的早晨,谢一到了。 是王树民给他打的电话,他没有想到,那么多年以后,第一通主动打给谢一的电话,竟然是因为这件事。 电话里没多罗嗦,只是简单地交代了一下,谢一那边沉默了几秒钟,低低地说了句,“行,我马上就回去。” 这个“马上”确实是速度了,王树民早晨打的电话,谢一中午就到了。从飞机场出来直接打的到的医院。王树民出去给贾桂芳买吃的回来,就看见一个还拖着行李箱的人背对着他,正在对一个护士说着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王树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背影。 还是那么消瘦的,身上熨帖的黑色羊毛大衣却显得挺拔了不少。从王树民的角度,正好看见他头发的缝隙里露出的白净的脖颈。看见他似乎过的不错,王树民七上八下的心,好像突然安了一点。 正好这时候谢一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样,不经意地回过头来,眉间轻轻地皱着,好像在医院的味道让他有些不安似的,就这么撞上了王树民的目光。 眉眼仍旧是那熟悉的眉眼,可是已经过了很多年。然而谢一那带着些许讶异的眼神,却如同记忆里的一样,扫过别人的时候很轻柔,静静的,总有股子欲说还休的意味。他先是一愣,随后对着王树民轻轻地点点头,笑了笑。王树民就有种错觉,好像这个人,从来未曾离开过一样。 时光消磨人们的记忆,可是对于那些镌刻在灵魂上的,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我们严防死守,无论多少年都不会有半 21. 第二十一章 有喜感的王大栓 《一树人生》全本免费阅读 王树民叹了口气,摇摇头:“说不好,一天不脱离危险期,一天我们就得七上八下地吊在这。”他拖过谢一的行李箱,低头对出租车司机说,“师傅,麻烦您给开下后备箱。” 谢一顿了顿,好像有什么话想问,可是到了嘴边,又给咽下去了。他伸手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就再没别的话了。 上了车以后,王树民坐在副驾驶上,目光不受控制地遛到后视镜里,偷偷地瞄着后边的人,谢一好像很累,一只手撑着额头,闭着眼睛,眼睛下面有一大圈阴影。车里光线昏暗,显得他皮肤泛出些许不健康的青白颜色来,露在外面的手腕极瘦,隐约贴着衬衫的袖口。 衣着熨帖得体,风度翩翩,像是社会精英的样子,多年前那个背井离乡的孩子好似脱胎换骨了似的——可是他看起来很疲倦,王树民想。他注意到谢一大衣里面甚至连件毛衣也没有,好像匆忙赶来,临时想起北新市的冷,换下西装什么的直接披上的。 谢一其实开始只是不知道说什么,他觉得那么多年过去了,自己心里应该是一片坦然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那个人的时候,面对那双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眼睛的时候,他又觉得什么都不对了。他甚至不确定自己应该在这种场合下说什么,只能懦夫似的缩在后座上装睡。 公司有点事,昨天忙了大半夜,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倒在床上睡了,本打算周六多睡一会,没想到一早起来就接到王树民的电话,急急忙忙地赶过来,也确实是累了,这么一闭眼,居然就弄假成真地睡着了。 等到王树民轻轻地拍他的时候,已经到了北新市供电局的家属楼小区了。谢一迷迷糊糊地张开眼,眉头微微皱起来,好像没搞清楚什么状况似的,王树民笑了,伸手一把把他从座位上拉起来:“下车了嘿,回家睡去。” 回家……谢一轻轻地笑了一下,没什么表示,顺着王树民拉他的力量站了起来,跟着他走上了那熟悉的楼道,那熟悉的楼梯。 “你爸,呃……谢守拙,不住这里了,他跟谁也没打招呼,有一天走了,就再也没回来,不知道去哪里了。”经过谢一家门口的时候,王树民轻轻地说了一句,他拎着谢一的行李箱,有些费力地在逼仄的楼道里转过小半个身体,小心翼翼地观察谢一的反应……好像经过了那么多事情以后,他终于明白了这个男人的脆弱,或者说,这个男人应该有的,却没有表现出来的脆弱。 不过那对于谢一来说,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王树民很快发现,谢一另一个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变得喜怒不行于色,他本来虽然也习惯于安安静静而不是大声宣泄,可是那双异常清亮的眼睛里总是不会撒谎,心里有什么,就表现出什么——至少王树民觉得自己总是看得懂的,然而现在这男人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应了一声“是么”,像是不在乎,又像是…… 他心里突然就有那么点失望冒出尖来,捅进皮肉里,有点刺痛。 王树民咳嗽了一声,开了门,把谢一让进来,给他倒了一杯热水:“先捂捂手吧,看你穿的那点衣服,这么长时间不回家看看,都忘了家里是什么样了吧?” 谢一道了声谢,接过来把大衣脱下来放在一边,不咸不淡地说:“上海的冬天也挺冷的。” 王树民猛地想起了那个逼仄的弄堂里,铺着榉木板的阁楼里的小房间,那刺骨的阴冷……还有那场事故,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得有点快,他支吾一声,转移了话题:“你怎么样,工作怎么样?”有女朋友了么?后半句出于某种说不清的心理,王树民咽到了肚子里,没说出口。 “还行吧。”谢一喝了口热水,轻轻地抿起嘴来,皮肤上被热水蒸气蒸出一层浅淡的水汽,眼皮轻轻地半落下来,目光掉在地板上,“我今年的年休假还没用过,不急着回去,有什么难处,尽管跟我说,没什么不能解决的。” 王树民被噎得一愣,对方好像水火不侵一样轻描淡写地就化解了他的询问,也像是对自己一点点好奇也没有似的,他抓抓头发:“没,现在还没有,你放心歇着,没吃饭呢吧?想吃什么?” 他想说谢一你大学四年自给自足下来,辛苦不辛苦?那么大的一个城市,举目无亲地自己打拼,受了不少委屈吧?你现在做什么工作,稳定不稳定,忙不忙?这么多年,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年纪也不小了,有就定下来吧……想问很多很多的话。可是谢一口气淡淡地用“还行吧”三个字就把他打发了。 王树民还有很多很多话想跟他好好聊聊,很多不方便对别人说的话。比如在军队的时候,那个眼睁睁死在面前的战友,那个孩子才刚满二十岁,想说自己差一点就回不来了,到时候说不定能给老爸老妈混个烈士家属,现在想起来,不是不后怕的,想说,嗨小子,我看见你小时候写的那些读书笔记了,真文青啊。 他悲哀地发现,时间如同一个巨大的剪刀差,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在见面之后这么短短的片刻之内,就仿佛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到底哪里不对了呢? 又似乎……哪里都没对过。 谢一当天晚上就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把铁杆顽固分子贾老太太给劝回家休息去了。不得不说,谢一来了以后,好像一切手忙脚乱都不存在了一样,也许是多了一个人,也许是因为谢一本来就是个极有条理的人,他在这里,就有种让大家心里都安宁下来的力量。 王大栓一天不从ICU里出来,贾桂芳脸上的忧色就一天下不去,可是比起之前,那种一下子老了七八岁的疲倦来,已经好了不少。有人说这干儿子认得值,有人说这是好人有好报。 无论什么,反正一个礼拜后,王大栓那小强一样的生命力把他从阎王那又拉回来了,虽然人迷迷糊糊的有点傻,话也说不清楚,可能一辈子也难以恢复成以前那生龙活虎的样子,可是人是没有危险了,从那烧钱一样的ICU转到了普通病房,这就是革命工作取得了重大胜利了。< 22. 第二十二章 为了谁 《一树人生》全本免费阅读 习惯于一个人行走,一个人努力,一个人把所有的苦所有的累都埋在心里,习惯了孤独。所以身边有另外一个人的时候,反而会觉得不安,会生怕离得太近,而让某些人失望,会怕控制不了和某些人的关系,和某些人的距离。 于是王树民把大衣搭在谢一身上的时候,谢一几乎立刻就感觉到了有人靠近,然后睁开眼睛。 王树民有点心疼,毕竟人家是为了他自己的老爸才辛苦成这样的。那败家王大栓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一天到晚地认准了谢一似的,一会儿看不见也不行,比孩子还难哄,谢一干脆就成医院常驻人口了,晚上防着王大栓有事,得警醒着,老也睡不好,所以白天一有机会就靠在椅子上歪一会。 王树民见他醒了,拍拍他的肩膀:“回家睡会吧,我们家老妖孽忒能折腾人了,回家让妈好好给你做点好吃的,睡一觉。咱们这冬天冷,你在这睡容易感冒。” 谢一抹了把脸,是觉得自己头有点沉,没推辞,站起来把衣服裹在身上:“你有事叫我。” 王树民心说有事也不能叫你了,这到底谁是亲生的?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问了谢一一句:“请这么长时间的假,那边工作没问题吧?别耽误你正经事。” 谢一脚步顿了顿,笑了笑,低低地说了声:“没事。”转身走了。 王树民也没往心里去,只是小小地感慨一下,这年头还有这么好心眼的资本家,高薪养着员工,有事请长假,还爱请多长时间就请多长时间。 他这几天心里有点小动荡,看着王大栓就这么突然起不来了,好像以前印象里老长老长的、过不完似的日子,就那么变得急促起来——好比一卷卫生纸,看着挺多,抽着抽着就抽没了。 他开始认认真真地想,自己真的就要像父母一样,这么柴米油盐,家长里短地过一辈子? 这么一天一天的看着自己变老,然后娶个看得还顺眼的妻子,生个孩子操操心,就这么过去?他厌倦起办公室里面没完没了的鸡毛蒜皮,和那些无谓的办公室政治,好男儿志在四方,有些人天生就比别人心大,受不得小富即安。天南海北,哪还能容不下他呢? 当然,鉴于目前全家人都比较忙乱的情况,这些想法只是在心里动荡一下,借他个胆子也不敢在老娘心理状态不稳定的时候和她提辞职的事……要不然,大义灭亲是轻的。 谢一脑袋有些昏沉地走出医院,下意识地把衣服紧了紧,这才发现,他顺手穿在身上的衣服不那么合身,袖子明显长出了一截——居然就这么迷迷糊糊地把王树民披在他身上的衣服给穿出来了。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叫了辆出租车,报上地址,坐在后座上,微微低下头去。鼻腔里充斥起一股清清淡淡、几乎让人察觉不到的味道,可不知道为什么,谢一就是能够感觉到,裹着这半旧的衣服,冷风也不那么刺骨了起来。 他想起王树民刚刚无意间问起的话——什么公司能让他请那么长时间的假呢? 这人真是在供电局待得时间长了,脑子已经难从那种闲散的氛围里转过弯来,其实就算经理真的给了他那么长时间的假期,以谢一的责任心也不能擅离职守那么长时间。但这边需要他。王大栓出事以后,王树民想起来第一个要通知的人就是他——所以事业什么的,也只好放一放了。 前天早晨,趁着去卫生间的时间,谢一打电话回去和经理好好谈了谈,昨天已经把正式的辞职申请发过去了。 至于在这边要待到什么时候——谢一想,就到他们再也不需要他的时候吧,反正这么多年打拼,存款数量够他舒舒服服地度过一段无业游民的日子。 很快到了地方,谢一付了车钱,对司机师傅说了声谢,晃晃悠悠地上楼了。谁让自己喜欢他呢,谁让自己那么不争气,这么多年来还一直喜欢他呢? 喜欢他,就是欠了他的。 这时候手机突然响起来,谢一一边上楼一边掏出来看,屏幕上一跳一跳的“土匪婆来电”,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就拒接了。静默了片刻,铃声又响起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谢一觉得这回那个“土匪婆来电”的跳动好像更急促了一点似的,他咬咬牙,壮士断腕一样的表情,又给拒接了。 这回手机终于不响了,过了一会儿,跳出一条短信来,谢一打开一看,里面简单易懂的只有三个字:“你有种。”不用看都能想象得到某人呲牙咧嘴,一脸要把他拖出去大卸八块喂狗的模样,他摇摇头,关上手机:“干妈,我回来了。” 可是这姑娘之所以在谢一的手机上登记用户名为“土匪婆”,那必然是有土匪婆相应气质和特征的。谢一咬牙加跺脚地拒接了她的电话,还关了手机,这就已经是赤裸裸地挑衅这婆娘的权威了,嗯,这是后话。 到了晚上贾桂芳去医院给王大栓送饭,王树民勤快地洗碗收拾屋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谢一说话,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天的谢一好像格外好说话似的,偶尔他问一两句对方的个人情况,也能得到些不那么详细的回答,起码不在拿两三个字搪塞他了。 这铁板一块似的家伙总算有了那么点要开缝的意思,王树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小兴奋,跟打了鸡血似的,跟谢一唠叨起来没完。 “嗯,所以你就考了那个高级口译的证?行啊,说考就考下来了。” 谢一笑了笑:“没,其实第一次口试没过。”他现在都记得考官按下录音机录音键的时候的样子,那脑袋里真是不折不扣地一片空白,上来就是英译汉,基本上一个词都没听懂,编都编不出来,小腿在底下不停地转筋。 高级口译的考试,是笔试过了以后,有四次口试的机会,每次口试两百一十块钱,对于别人来说,这两百一十快也就 23. 第二十三章 不如归去 《一树人生》全本免费阅读 蒋泠溪是谁? 蒋泠溪就是那种大街上擦肩而过的时候,都让人忍不住回头多看一眼的小美女,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吃饭之前必然要准备一小杯清水放在一边。袅袅婷婷,妆容淡雅,平时说腔调绵软的普通话,或者标准的VOA,名校出身,有良好的家教和品位——嗯,当然,以上的一切只是留给陌生人的错觉。 事实是,蒋泠溪的注册用户名是“土匪婆”。意味着她可以披头散发,邋邋遢遢,那看上去有品位又有价格的包包,打开以后,永远是一坨一坨的东西纠结在一起,每次找点什么都要躲起来偷偷地翻半天。私下里她还经常面无表情地说脏话,偶尔抓狂了蹦出一句“册那”(操)能雷得人半天缓不上气来。 这猥琐女人电脑上有无数隐藏的文件夹,谁也不知道她那些报表、商务信函之后保存着多少面目狰狞的GV。 和谢一……嗯,和谢一,是非常纯洁的男女关系。 与这婆娘的相遇,要说起来,还真是孽缘。当初两所大学隔了南北大半个城市的距离,按说本来是应该半点交集都没有的,可是就是在那一次高级口译口试的候场碰上了,谢一不知道这么巧,是自己上辈子做了什么孽。 那天他去得稍微晚了些,只能找个边边角角的位置先坐下来,正好就坐在了蒋泠溪旁边。小姑娘当时正趴在桌子上,看不见脸,瘦得像个纸片似的身上穿着一件夸张的大毛衣,耳朵上挂着耳机,桌子上摆了一排空的咖啡罐子。她身上有种很特别的香味,不靠近闻不出来,若有若无的,却好像能安神似的。 还没开始点名,谢一坐下来十分钟之内,就至少有四五个人过来揪她的头发和她打招呼,小姑娘睡不成了,一脸萎靡地坐在那,目光呆滞,半天,才小声嘀咕了一声:“同学会啊,搞什么……” 谢一失笑,心说这姑娘不是复旦的就是交大的。只有那帮人才能把口试候场搞得像个同学会似的,他自己的学校,全年级只有他一个人通过笔试,有资格来参加口试。 一边的姑娘安静了一会,懒洋洋地把书包拿过来,手腕上的卡通手链上的铃铛轻轻地撞在一起,发出好听的声音。谢一有点紧张,木然地翻着手上的书和资料,基本上什么都看不进去,不时被她把注意力吸引过去。 看见她稀里哗啦地翻包,拿出第一本《数学分析》,嗯,不是,接着翻,翻出第二本,《经济学原理》,她看着那本砖头一样的书愣了一会,突然趴下去,把脸贴在书皮上,颓废了一会,小手继续在包里摸来摸去,一边念叨着:“英语啊英语啊英语啊英语啊……哦……no……” 谢一忍不住回过头去,看见这姑娘从激动万分到失望万分地,从包里拿出餐巾纸,笔袋,巧克力,口香糖以及一堆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卡通小动物之后,找到了最后一本书……呃,《大学法语》。 她保持着呆滞的面容看着被自己翻出来的破烂,和扁下去的书包,细声细气地感慨:“人生啊,真是一场寂寞如雪的悲剧……” 谢一嘴角往上抽了抽。 小姑娘偷偷瞄了一眼他手里的教程和一打打印的资料,抿抿嘴,又打量了谢一一番,被毛衣袖子盖掉大半的手顺着长条的桌子爬过来,一根手指头轻轻地敲敲桌子,眨巴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谢一:“不好意思哦,同学,借我看几张好伐?” 谢一到现在都记得蒋泠溪那时候的眼神,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长在巴掌大的小脸上,看人的时候像只小动物,怯怯的,乖得不行——于是成了光荣被外表蒙蔽的大军中的一员。 果然,古人说的“相由心生”,是一种封建迷信…… 这婆娘也不知道怎么的,消息那么灵通,他递了辞呈这才第二天,就被她知道了。从他接起电话的一瞬间开始就骂,一直骂了足足七八分钟,才停下来喘了口气,中间用词不带重复的。 谢一苦笑:“你在哪呢?怎么找着这个电话的。” “你家。”那边停顿了一下,好像有点心虚,“我帮保安大叔讲我是你女朋友,钥匙丢掉了,他就帮我叫物业把门打开了。” 谢一深吸了口气,无力:“小姐,你是私闯民宅。” “不管,谁让你神秘失踪。”无比理直气壮,又顿了顿,蒋泠溪才轻轻地叹了口气,“还回来伐?” 谢一忍不住抬头瞄了正在厨房里擦地的王树民一眼,笑了笑:“不回去我能去哪里?等一阵子吧,等这边用不着我了的时候。至于工作……”他最后两个字刻意压低了声音,含糊地吐出来,“老早就想跳槽了,帮我问问你家Jason收不收留我?” 蒋泠溪嗤笑一声:“Jason还要问的啦?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给你铺红地毯。” “那小的先谢谢泠姐赏我口饭吃。” “甭价,给哀家好好做事就行。”她前后鼻音不分,“甭价”的“甭”说得好像“奔”,怪腔怪调的,听得谢一笑出声来。 蒋泠溪却沉默了一会,才有点不理解似的低声问:“你哪能就认准一个人呢?” 谢一一只耳朵听着电话,一只耳朵听着王树民在厨房七上八下的折腾,手里托着一打盘子擦桌子,手一个劲儿的颤悠,盘子碰碰撞撞发出让人心惊胆战的动静,忽然觉得说不出的倦怠,不愿意想,不愿意动,就想这么一直下去,辞职也没关系,每天住逼仄的小房子也没关系,辛苦也没关系。 半天等不到他回话,蒋泠溪忍不住问了一句:“小谢?” “你说怎么办呢?”谢一心不在焉地用手轻轻牵扯着电话线,“心里明白是一回事,可是……” 忘记是另外一回事。 经济学原理上的一个基本假设,是人都是理性的,可是这是错的啊……有的时候,我们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犯傻,犯贱。 “侬个港都(你这个傻瓜)……” “泠姐真是真知灼见。”谢一有点没心没肺地笑。 “不睬你了。”蒋泠溪嘴上说得凶巴巴,可口气却不由自主地软下来,“回来给我电话。” 谢一放下电话,才发现自己被这姐姐吵吵得耳朵都有点疼。王树民却不知道有意无意,正好 24. 第二十四章 退场时间 《一树人生》全本免费阅读 曾仙是王树民前一段时间的相亲生涯里的最后一个相亲对象,也是到现在为止,最靠谱的一个。 北新市本地的一个大专毕业,学历高不高低不低,长得干干净净,在一家公司当文秘,挣得不多不少,人不算聪明,可是没那么多小心思,踏踏实实,是过日子的类型。曾仙的父亲是王大栓的牌友之一,说起交情,倒还真有些。 贾桂芳一眼就看上这姑娘了,回来以后三令五申让王树民再约她出来,可是王树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点意兴阑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这姑娘有种隐隐的抗拒——曾仙什么都好,或者就是因为太好了?也许和这样的姑娘谈恋爱,代表了某些东西,某些他所惧怕的、会磨灭他潜意识里不愿意放弃的那种徜徉天下的自由和恣意的东西。 看见了曾仙,他似乎就隐隐约约明白,自己其实是有点害怕婚姻的。 每个人都出于某种原因,而有不同的情结,这些话,王树民不敢和贾桂芳说,老一辈的人不一定明白这个道理,贾桂芳会说,你都快三十的人了,怎么能还每天惦记着那些不靠谱的理想啊什么的?你不是十几岁的学生啦,要过日子啦。 偏偏曾仙似乎看他也很顺眼,姑娘今年二十四,正是青春年少貌美时,喜欢她的年轻小伙子们据说从天安门能排到地坛,可她就是一个都看不上,唯独对王树民青眼有加——理由是,在这么一个雄性文化泯灭的时代,这个当过特种兵的人给她一种特爷们儿的感觉,有安全感,看着靠谱。 彼此都知根知底,一般来说,贾桂芳已经开始琢磨着要把人定下来了,可偏偏出了王大栓的事情。 谢一刚好听说过这个名字——在王大栓意识不清的时候,还不忘拿这个寒碜王树民,心里“忽悠”地轻了一下。 可惜多年的职业生涯,早就把谢一的脸皮折磨得喜怒不行于色了。他只是轻轻地笑着点点头,把曾仙让进了屋,招呼她坐下,还给她倒了水。王树民从屋里出来,看见曾仙,有点不自在:“哟,小曾,你看这不巧的,我这正打算去医院呢……” 一边谢一已经在穿外衣了:“别忙了,今天我过去吧,你陪着人家坐会儿,大冷天的,特意来的。” 王树民抿抿嘴没吱声,曾仙却站起来:“谢大哥,你歇着吧,我跟王大哥去看看我叔,我爸还让我给他带个好儿呢。老交情了,本来早就应该去看看。” 谢一笑了笑没说什么,人家姑娘都开了口,拒绝总归不大好。 不知道是不是他刚毕业那会儿从事语言方面的工作时间太长,职业习惯太根深蒂固,对别人的言辞老师特别敏感,曾仙说“我跟王大哥去看看我叔,我爸还让我给他带个好儿呢”,一句话里总共没有几个字,她却说了四个“我”。 “我的”什么什么,传说是代表了潜意识里的某种过于自我中心的定位,传说……她这这种语气,代表了某种归属感,就是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意思。 曾仙跟着王树民出门了,谢一把她没动过的水倒到了水池子里,双手撑在水池上,池子上面挂着的镜子里映着他那张酷似谢守拙的赏心悦目的脸,他自嘲地笑了一下。 忽然就想起小的时候王树民追在自己身后一口一个“小白脸”“假丫头”的样子。他一直觉得自己确实是不够男人的——哪个正常的男人有点鸡毛蒜皮的就前思后想这么长时间呢?哪个正常的男人会对别人有意无意的几句话咬文嚼字刨根问底地琢磨别人的意图呢?哪个正常的男人会喜欢一个同性呢? 蒋泠溪老笑话他老古董,那丫头大三的时候去美国交流了半年,给他传回不少同性恋游行集会的照片,大喇喇的文件名就叫:二十一世纪了,让性别去死。 西方的基督、中东的□□教,都认为同性恋是罪,我们中国人信教的不多,没有这些个教义约束,可我们有千年的圣人言,有埋在骨子里的天理伦常的观点。我们是最变通的民族,却也是最固执的民族。 数次人大会上有人提案同性恋婚姻合法,可是没人注意这个——咱们还有西部千里万里区域,那的人民生活在好像二三十年前的落后的环境里,还有十来岁出来打工的小童工,有无数在城市边缘的游离者,有基本生活难以保证的,有那么多苦难,那么多的问题——谁还有功夫管你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呢? 从那天开始,曾仙出现在王家的频率瞬间高了很多。贾桂芳提起这闺女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某种饱含期冀的暗示看着王树民,担惊受怕了那么多年,是该让她抱抱孙子,带着一家人好好过的时候了。贾桂芳也五十多了,供电局女员工五十周岁退休,她已经退休了两年了,每天在家里也没什么事,该享受天伦之乐了。 医生说,王大栓的身体恢复得不错,他自己的求生意志也很坚定,挺知道保养,每天不用人提醒,就自己扶着病床锻炼。按这个趋势,说不定一个半个月就能出院了。 皆大欢喜。 曾仙工作挺轻松,除了偶尔跟老板出差之外,基本上朝九晚五不加班,晚上没事了就过来和贾桂芳聊天,开解开解老太太,要么帮着去医院照顾。 这姑娘手脚利索,不认生,干什么都是一把手,心又细,连原本被王大栓折腾得不行的谢一都觉得自己有些无所事事起来。 有些时候,多一个女人,和多一个男人是不一样的。在这种情况下,多一个男人,仅仅是意味着多一个人分担家里的压力,可是多一个女人,却能让一切都井井有条起来。 王大栓乐了,生了病的人话多,逮着谁愿意跟谁 25. 第二十五章 伤别离 《一树人生》全本免费阅读 谢一趁着曾仙和王树民去医院帮王大栓办出院手续的时候,和贾桂芳到了别,收拾了行李。 贾桂芳给他往行李包里塞了两个苹果:“老例,路上平平安安的,嫌沉你就在飞机上吃了它,反正干妈都给你洗了。” 谢一哭笑不得。 贾桂芳又问:“怎么好好的突然就说要走了呢?” 谢一低下头笑了一下:“公司有点事情,我这也是请假出来的,总不好回去太晚……” 贾桂芳愣了一下,把谢一行李包的拉链拉好,停下来看着他:“小一,别跟干妈说瞎话,前两天你给人打电话的时候我听见了,你跟人商量着换工作呢。干妈又不是王树民那傻小子,什么工作能让你请这么长时间的假?” 这老太太精的,三只猴都不换,谢一叹了口气,心里感慨遗传基因这东西的不稳定性,咋这么精明的老太太,就生出王树民那么个稀里糊涂的二百五呢?他眨眨眼睛:“其实也没什么,本来就想着跳槽呢,我一个开公司的外国朋友一直想让我过去帮忙,正好借这个机会辞职出来。” 贾桂芳有点不理解地皱着眉:“什么工作啊?你们这帮年轻人的事我是不懂啦,好好干,你年轻,别嫌钱少,挣钱的日子在后边呢,踏踏实实的——其实干妈说这也是废话,你这孩子自来让人放心。”她站了起来,靠在门框上,审视着谢一,顿了顿,突然问,“小一,你这么急着走,是不是……是不是王树民惹你生气了?闹矛盾了?” 谢一一愣:“干妈,您说什么呢,哪儿的事啊?” 他有点不敢去看贾桂芳的眼神,好像她什么都不说,却又把什么都看透了一样,有的时候,无关智力,无关身份,仅仅是时间和阅历,就是能让人有一份不可思议的洞察力。贾桂芳说:“真没有?我看你这次回来,跟小民不那么亲近了……那小时候,不是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唉,没有就好,干妈岁数大了,老愿意多想,我们家那个你也知道,缺心少肺的,不定哪句话就说得不中听了……” 谢一笑了:“我还能不知道他,要跟他一般见识,小时候天天还不得打架?” 贾桂芳松了口气,停了一会,低低地说:“可是你还是不愿意回来啊?上海夏天那么热,冬天也没暖气,多难受啊。再说人生地不熟的,咱们没根没底,说句不好听的,就是个头疼脑热的,都没个贴心的人照顾着,你一个人在外边,干妈也不放心啊。” 谢一摇摇头没说话,只是笑。这是打定了主意不乐意了,贾桂芳叹了口气,她知道谢一,从小就好说话,跟谁也不爱着急上火,可就是这性子蔫倔,认准了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主意太正。她想了想,又问:“你那房贷,还完了吗?” “快了,还剩两年,不过我最近手头也有闲钱,打算一次性还清呢。” “多少钱一平米啊?” “嗯……买得比较早,不到一万。” 贾桂芳“咳”一声,直嘬牙花子,伸手在谢一脑门上点了一下:“你这孩子哟,真敢花钱啊你是!一点都不知道攒着,那怎么能挣多少就花多少呢?有本事挣得多也得知道过日子啊,一万块钱一平米,好么,那地上都长的金子啊?” 谢一笑出了声:“这要是今年再买,都涨到快两万了,这不是房地产的行情好么。” 贾桂芳不以为然:“一点钱不攒,看你拿什么娶媳妇,岁数可也不小了——你说你这不是有房子么?你爸走得人也不见一个,那房产证上写得还是你妈的名字,将来不就是你的么?好好的房子空着不住,非跑那么大老远花那么多钱,你这是跟谁置气啊你?” 谢一苦笑了一下:“我这不是暂时没有要娶媳妇的打算呢么。” “该打算啦,你干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们家那败家小民都会打酱油了。”贾桂芳絮絮叨叨地说,“有相中的没?” 谢一摇摇头。贾桂芳瞪着一双大眼睛,看嫌疑犯一样地看着谢一,明显不相信他的鬼……肢体语言。谢一无语地站起来:“干妈,真没有。没立业呢,哪敢成家?” 贾桂芳瞪眼:“买一万多一平米的房子还叫没立业啊?照你这么说,那败家小民就该扔了。要么干妈给你留意留意?喜欢什么样的,说说。” 老太太们的一大共同爱好就是给人介绍对象,说媒拉纤。此举令广大人民群众不胜其扰,危害程度不亚于黄赌毒,以谢一这时候的意见……应该予以取缔。 况且……此中心事不足为人道矣,谢一想,这一辈子,恐怕除了蒋泠溪,再没有人能听一听他倒出心里那些苦来,这是一个要把人逼疯了世界。 谢一收拾好了东西,就一直坐在那里等,一个小时以后,王树民和曾仙接着王大栓从医院回来,谢一看见停在楼下的出租车,于是站起来换鞋子穿外衣,把行李箱从卧室里拖出来,站在门口等着。 王树民一开门就愣住了,呆呆地盯着谢一这一身要远行一样的行头。曾仙问出了他想问的话:“谢大哥,你这是……” 谢一冲她笑了笑:“昨天我一个同事打电话,说公司有事催我回去,我看着干爹这身体也差不多要好了,老请假不好,今天下午的机票,这就走了……” 他话还没说完,王大栓“嗷”一嗓子就不干了,老头子的情绪还是控制不好,一听谢一要走,不行了,扑在他身上就开始呜呜地哭。 谢一手忙脚乱地接住王大栓,让这老头子一扑往后退了好几步,贾桂芳赶紧过来哄:“他爸,他爸,没事,小一还回来呢。他得上班,不上班哪来的钱啊,不上班你养着他呀?” 王大栓口齿不清地说:“我养着,我养着,我儿子我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