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门演技夫妇自救指南》 1、第一章 春回时,三月雨,百花开,雨落在洛阳风日道,也落到了白墙灰瓦的人家院里。 云销雨霁,天光破云来,城东轩昂华丽的崔府门前,是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垂挂着五彩璎珞的马车停在门前,上头的四爪蟒旗在风中招摇。 “太子妃娘娘,您怎么不事先派嬷嬷来通传一声。“崔夫人房里的大丫鬟热络地贴上来,围着太子妃左一句又一句。 太子妃摘下帏帽,眉目如画却难掩病气,虽涂了胭脂增色,仍看得出其眼里的憔悴疲倦。 “本宫听闻母亲病了,心里实在放不下。”她使了个眼神给丫鬟,“这些礼物是给几位妹妹的,你挨个送去。” 翠喜来时,崔清若正在刺绣,绣棚上绣的是翠竹,绣得栩栩如生,却不像女儿家喜欢的式样。 “你来作甚?”她的贴身婢女冬青,素来不喜欢大夫人房里的丫鬟,捧高踩低,知道她们二小姐不受宠,一向是冷言冷语。 崔清若淡定把绣棚反面放着,方才瞧着翠喜,见她托盘里放了一盒珠钗,问:“可是阿娘喊你送来的?” “太子妃娘娘归宁,赏了些东西给府中小姐。”翠喜道。 她虽敢在仆人前耍威风,但到了小姐跟前还是恭敬的,毕竟再不济二小姐也是夫人的亲生女儿。 “多谢娘娘赏赐。”崔清若使了个眼神给冬青,冬青连忙塞了一锭金子给翠喜,“母亲信任手下人,往后若是太子妃娘娘这样的贵客再来,还劳你来报个信。” 翠喜笑得眉毛弯弯,喜不自胜,“那是自然,一定告知小姐。” 待她走后,冬青才不忿道:“小姐何必赏她,您瞧这些东西,明显就是府中小姐挑剩的……” 崔清若只垂着头,整个人看起来木讷寡言,一张小脸被长长的刘海遮住大半,像个呆木头,小声道:“阿娘不喜欢我。” 府里人人都知大夫人膝下三女一儿,嫡长女自然重视,小的那对龙凤胎更是千娇万宠,唯独排行老二的次女,总是被忽视遗忘。 夫人不只一次因为二小姐的学业骂她,时常罚她跪祠堂,抄佛经,可明明冬青就觉得小姐的女红书法都很好,比以前大小姐的都好。 冬青知道小姐的难处,心疼道:“小姐这几日绣了这么多绣品,小心眼睛。” “我没事,我就想他的时候绣一点。”崔清若喃喃,言语满是深情,摩挲着那绣布上竹叶的纹络,只有那双被长长睫毛掩映的眼睛里,是清明一片,没有一丝心动。 她长姊是东宫太子妃,奈何成婚五年夭折两子,往后怕是子嗣艰难。 崔家是太子党人,势必不会让旁人生下皇长孙,她们家多半会再送一个女儿去。 “冬青,今年秋闱的主考官若是定了下来,你定要帮我打听打听。”崔清若抬头,眼里饱含笑意娇羞道。 冬青打趣道:“姑娘这春闱都才将将开始,你就想替谢公子打听考官喜好不成?” 旁人以为她是少女情思,只有她自己清楚,不想被当成棋子送出去,只能快点找到一位合适的郎君。 谢庭熙有秀才功名,谢家又是一门三公、钟鸣鼎食的人家,此人虽为庶子,但品行端正,堪为主君。 她便要及笄了,若是不快点定下来,往日会被嫁给何人都不知晓。 冬青笑话她:“小姐,这一颗心都挂在那谢家郎身上,想必谢公子若是知道定然会感动。” 崔清若不语,面上害羞腼腆,只有心里是说不出口的苦涩。 从两年前,她决定把赌注压到谢庭熙身上起,日复一日装作喜欢他。日子久了,她自己都觉得她是喜欢谢庭熙的。 然而,除了宴饮席间的偶尔一瞥,两人甚至一句话都没说过。 “二小姐,夫人叫您去她院里。”屋外传来丫鬟的声音,让崔清若终于回神。 今日太子妃娘娘上门,想来便是为了从府上挑一位合适的,去东宫帮她借腹生子。 “好。”崔清若应道。 她把绣布取下,把那绣帕用力攥在手中,就像濒死的人抓住救命稻草,又倏地放松,迅速藏入袖口里。 - 崔夫人正赏着东宫新送来的魏紫,花儿开得尽态极妍,初春之时,得如此娇艳之花,价值黄金。 旁边坐着品茗的是她的长姊崔清芙,云鬓雾鬟,窗外的春光洒进,洒在她身上更是仙气缭绕的感觉。 崔清若推门而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她只有两个想法,她姐姐真的就像仙女一样了,清瘦中带着明显的病气,总感觉快要与光同尘;还有就是她的母亲还是一如既往,眼里只看得见值钱的东西。 “见过太子妃娘娘。”崔清若行礼道。 太子妃一把托住她的手,声色如水:“自家姐妹不必如此。” 看来在她来之前,母亲应该已经说服长姊了。 崔清若用藏在袖子里的手,悄悄用力掐了一把大腿,挤出了两滴泪,猛地抱住她的长姊,大声哭嚎:“长姊,我想你想得好苦啊。” 太子妃被吓得愣住,到底是天家人,马上反应过来揽住她,也落了泪,声音戚戚:“妹妹,长姊不对,是应该早点来看你。” “长姊有个法子,日后你便……”不等她说完,就被崔清若进一步打断。 因为崔清若的鼻涕眼泪全部糊在了她的衣服上,还有刚涂的胭脂,把她月白的衣裳,染出一大片五颜六色的白。 “意识”到自己闯祸了的崔清若,眼泪更是不要钱地掉,嗫嚅着:“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太笨了,什么都不会,不像长姊样样都好。” 太子妃的衣服是宫里赏的贡品,她素来喜欢,想到此番来的目的,只能把怒气咽了下去,还安慰了妹妹几句。 原本准备的话,却不能接不下去,一旁赏花的崔夫人,吩咐翠喜:“你带太子妃娘娘去整理仪容。” 崔清若的妆花了,原本平淡的样貌,此刻更是显得好笑滑稽。 崔夫人瞧了眼,难得对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产生了怀疑。 她刚才哭得也太过真心了些,崔夫人虽不在意这个女儿,却也知道她与长姊关系并不好。 “阿若,你可知女子要在夫家立足,最重要的是什么?”崔夫人打理盆中的牡丹,似乎很随意地问。 崔清若拿出手里的手帕擦了擦眼角,听到母亲严厉的声音似被吓到,颤抖着开口:“女儿……不、不知。” “自然是子嗣。”崔夫人看着她。 崔夫人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道:“你长姊往日最疼的就是你。” 崔清若腹诽,是啊,最疼她了。 以前小妹推她下湖,她的好长姊就在旁边看着,都不肯救她。 后来,是她自己从寒冷刺骨的湖水里,狗刨一样,游到了岸边才捡回一条命。 她跑去给母亲告状,只换来母亲的一巴掌。 “你长姊和你小妹我还不了解,你这孩子,一天天不学好,还学会污蔑人了不成?” 崔夫人又道:“你爹爹是打算让你庶妹去东宫,可我和你长姊都觉得,你更稳重懂事……” 崔清若面上是不解疑惑,心里却是嘲讽,从那一巴掌开始,她就明白母亲的偏心是没有理由的。 长姊嫁入东宫,幼女定的国公府独子,次女不上不下,就拿去给疼爱的女儿作垫脚石。 “可是,我还未及笄。况且,我如此愚笨。”崔清若害怕道,全然一副被吓得六神无主的样子。 崔夫人看女儿的态度,知道这事能成,道:“这你不必担忧,母亲自有办法。” “我听说,父亲想让三妹去的。”她此言一出,母亲脸色一下黑了。 崔夫人冷笑,“她也配。一个庶女,还想有这般机缘。” 似乎意识到自己语气太过冷硬,崔夫人干笑两声,道:“母亲有好的当然想着自己的姑娘。” 崔清若面上浮起一片羞红,娇羞道:“谢谢母亲。” 仿佛真的为这机会感到开心。 心里却是明白了,父亲素来宠爱周姨娘,母亲恨不得生啖其血肉。 想必父亲是属意三妹,只是母亲当然容不得把这嫡长孙生母的位置,给了斗了半辈子的妾室之女。 “这事得趁早,正好最近那丫头病着,我才说动了你父亲。”崔夫人拍了拍她的手。 她的三妹从半月起便高烧不断,府里连丧事都悄悄备着了,想来母亲才说动了偏心的父亲。 只可惜,她当然不会跳入那火坑。 真的只是借腹生子,还是去子留母?怕是她母亲自己都还没想好,或者已经想好了,只是打算舍弃她了。 正当她打算扯出手帕,院里忽然传来嘈杂的声音。 “怎么?”崔夫人出门,皱眉望着跑得汗淋淋的小厮。 翠喜凑近听了消息,脸色苍白,凑近崔夫人小声道。 崔夫人听完消息,下意识皱眉,呵斥道:“怎么可能?” 隔得最近的崔清若,把她眼里的惊讶和害怕尽收眼底,心下有了几分底。 果然,听见母亲道:“那个贱人醒了。” 崔清若眼里涌出泪花,看着是一副希望落空的样子,只有已经摸到那翠竹手帕的手,悄然放下。 她的三妹得父亲宠爱,如今她醒了,想来母亲的如意算盘怕是落空了。 原本想借谢家公子躲过这一劫的,如今看来是不用了。 3、第三章 月色似水,春日风和。 崔清若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实在是想不通缘何一个高热,就让她的三妹性情大变。 往日里,崔娆是一副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特别是她这个混子,更是最让她讨厌。 别说崔娆,就连府里的下人,都觉得她没个嫡女该有的样儿。 论才情容貌,那是样样不如崔娆,除了投生在大夫人肚子里,那是什么都比不过崔娆。 但她并不讨厌崔娆,或者说这府里的人,她都不讨厌,都是过客而已,不值得她上心。 虽说鬼神一说,并非是完全不可能,只是她若真把这事抖落出去,怕是母亲必然揪着不放,三妹不知会惹上怎么样的麻烦。 她在床上的动静,让守在屋外的冬青疑惑地敲了敲她的门,道:“姑娘,可是身子不爽利?” 三言两语打发了冬青,她才自嘲地笑了笑。 担心别人做什么,她自己如今都是群狼环伺,指不定哪天就行将踏错、万劫不复。 枕头旁放着那块翠竹丝帕,月光下竹叶的丝线光华流转,灵动得像伫立山野的真物。 谢庭熙,崔清若在心里喃喃这个名字。 他在京城的高门大族里还算出名,却是因他身份卑微而出的名。 坊间传闻他是谢家家主在亡妻病重时,与青楼妓子所生。 外室子,纵然才华横溢,都终究上不得台面。只是谢家算是厚道人家,念及血脉,认回了这孩子。 可惜,他和她一样,质平,无大才。 这却合了她的意。 史书波澜壮阔,记录的都是大起大落的人世总总。崔清若却只想求一个平安自足即可,不念名留青史,只愿平安长宁。 - 宽敞的洛阳东大街上,一辆略显破小的马车,吱悠吱悠地轧过长街。 “小姐,你怎么特意来接小少爷?”冬青不解,扶着崔清若从车上下车。 仲春时节正是踏青的好时候,不知道她家小姐,为何不约上三五好友游玩,反要亲自来接小少爷下学。 崔家当然聘请了先生,只是谢氏族中有位当世鸿儒,博学多识,性情高洁。 连崔夫人都是花了好大功夫,才让这位谢夫子收了她的幼子作学生,和谢家嫡系的几位公子一同上学。 崔清若脸蛋羞红,不好意思道:“阿娘最近抽不出时间,才让我来的。” 冬青却瞅着谢府那庄严的牌匾,福至心灵道:“小姐怕是为了谢公子来的吧。” “才不是,你休要胡说。”她话是这么说,但连耳朵都染上绯红一片的模样,显然没有说服力。 冬青知道她家小姐脸皮薄,不多逗她,只是和谢府门前的家丁说明来意。 她家小姐只是低着头,想来是不好意思,看得冬青直担心。 真不知道她家小姐这样,怎么才能让谢家公子知道她的心意。 然而,此时的崔清若只是在想等会儿,该怎么哄她的单纯弟弟,带她“无意”瞧一眼谢庭熙。 两年前,谢庭熙是少年清朗的样子,就是不知道现在怎么样,要是一不小心变丑了可不行。 笨一点没关系,千万不可以丑。 谢家不及崔家手握实权,算起来连家主都只是个正四品翰林学士。 偌大的谢家就像这职位,空有清贵的名声,实力却已比不上曾经齐头并进的王家和崔家。 家宅倒是修得富丽堂皇,只是角落里朱漆斑驳,总给人一些倾颓态势。 崔清若很快就走到了谢家书斋外,她静静站着预想等会儿的场面。 “谢兄,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夫子许是刚讲完,就听见她弟弟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夫子从门口出来,崔清若礼貌地行礼问好,然后便注意到有人断断续续从书斋里出来。 她退到一边,用眼角余光悄悄寻觅谢庭熙,始终无果,让她有些怀疑。 难不成两年不到的时间,真能让人长得她都认不出? 崔清若只想把她弟,赶快揪过来好好问一问。 奈何她那个弟弟还在里面缠着人问问题。 崔清若知道那个人不是谢庭熙,那人是谢家嫡子谢珩之。 如果说谢家的谢庭熙籍籍无名的话,那谢珩之就是太出名了。 洛阳东大街,打听打听谁家有神童,那肯定就是他了。 三岁读论语,七岁能成诗。 比她弟弟大不了几岁,但是聪慧懂事,人人都说好。 他原是几年前就能下场考试的,只是听了夫子的建议,让他再沉淀几年,便拖到了今日。 不过,这跟她没关系,她只在乎谢庭熙的事,其他人如何都和她没关系。 “吱嘎……”一声,崔清若正打算推开书斋半半掩的门,却不料里面的人主动走了出来。 眼眸澄澈,眼角的泪痣一点,本应风流魅惑的长相,不知为何,到这人脸上却显得干净明朗。 一身青绿长衫,宛若翠竹青松般挺拔俊俏。 还不等崔清若装腔作势的惊讶,对方便谦和有礼地拱手道:“冒犯姑娘,还望见谅。” 崔清若摇头道:“无碍。” 本朝民风开放,对于男女之别并不及前朝般森严,甚至适婚男女更可以互送礼物,于节日里交游出行。 谢庭熙侧身:“想必崔二小姐是来找令弟的,请。” 崔清若见他这样懂礼,还越来越好看,心里满意得很,不愧是她两年前就压的宝。 对方点头道:“那我便先告辞了。” 世人皆说,嫁人要嫁谢家郎,娶妻当娶王家女。 虽然,平常见王家的子女一个个胡作非为,但是这谢家郎确实是当嫁。 两年前,她就是一次宴会上,见着的谢庭熙。 见他虽被人辱骂出身,但进度有度,既不显露山水,又不落了下风,才算是记住他的。 这人有些许聪明且性情稳重,虽不一定能有一番大事业,但在权力倾轧里求家庭安稳,应该还是可以的。 如今,她考察了对方是否符合她的择夫标准,就该想办法嫁给他了。 她凝视谢庭熙渐远的背影,眼神若有所思。 “姐!”她弟弟崔璨用力喊了她一声,她方回神。 崔璨顺着她目光,看见了谢庭熙的背影,大声道:“姐,我给你说,有的人啊!就是空有一副皮囊,实际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你可别被骗了。” 崔清若面上微笑,心里却恨不得把她弟弟的嘴巴捂上。 “阿璨,你别这么说。”崔清若这才注意到一旁的谢珩之,他冲她礼节性地笑了笑。 谢珩之道:“子言是我弟弟,你这样说终究不妥。” 谢庭熙,字子言。 崔璨嗤之以鼻:“哼,他一个庶出,算什么东西,不就是个贱……” 他剩下的话被崔清若捂着,没能说出口。 她这个弟弟在崔夫人的教导下,对庶出的人带着天生的偏见。 崔清若扯了个笑,对谢珩之解释:“谢大公子,家弟年幼,难免不会说话。若有冒犯之处,还望你多海涵。” 谢珩之含笑点头,一派好大哥的样子。 他道:“自然,家母与令堂乃是手帕交,自然会多多关照阿璨的。” 得了,她以为守礼是谢庭熙的优点,没想到这家人的礼仪就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半分不差,不愧是百年大族。 崔清若匆匆拜别他,拽着弟弟就上了马车。 “姐,你做什么?”崔璨刚上马车就抗议道,却碍于往日经历,不敢太过挣扎。 别人都说他姐姐柔弱可欺,只有他知道,他的二姐可怕得很,那是说动手就动手。 不过他也知道姐姐也是很温柔善良的。 “温柔善良”的崔清若气得想动手教育他,默念了三句“这是亲弟弟”,才压下怒气道:“你一天天上学读的圣贤书都读去哪里了?怎的这般不懂事。” 崔璨虽被母亲溺爱,终究是父亲唯一的儿子,还算是明理懂事。就是不知他今日那些话,到底是谁教他的。 他却以为姐姐只是嫌他说话难听,耸了耸肩,不在意:“他一个青楼妓子的孩子,能和我们坐在听同一先生教书,已经是莫大的福气了。” “别说是我,整个谢家就没一个人待见他。”他替自己的无理开脱,却注意到二姐的神情实在古怪。 崔清若不解,她当然知道谢庭熙外室子的身份,注定他的日子不会太安逸,但谢家家风纯正,在世家里算是出了名。 她往日听到的看到的,都告诉她,谢家就连庶子庶女都是精心培育,一视同仁的。 不说旁的,便是当今皇后,都是谢家庶出的女儿。 若说起京城不重嫡庶的世家,那谢家一定是有一席之地的。 不过也好理解,外室子比起庶子确实身份更难堪,何况如今谢家的当家主母,那可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姐姐。 这样身份尊贵的人,怕是更容不得谢庭熙这样的外室子。 她拿起藏在针线匣子里的小人书,在弟弟面前晃了晃。 崔璨虚岁十二,正是爱玩闹的年纪,看见姐姐准备的东西,伸出手就去拿。 她按住他的手,用小人书诱惑他:“乖,告诉姐姐,谢庭熙的课业怎么样?” 崔璨疑惑姐姐为什么问这个,忽然反应过来:“姐!你该不会是喜欢他吧?” “胡说什么呢?”她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说话。” “你明明就是……好,好,我说。”看姐姐扬起手的动作,“他蠢死啦。策论诗文都不行,还没我好。” 崔清若问:“真的?” “千真万确,连夫子都说,他是朽木不可雕也!”趁崔清若思考的空当,崔璨抢过了小人书。 他补充道:“姐,你千万别喜欢他。他这样的,哪配得上你啊。” 崔璨生得粉雕玉琢,还没长开的小胖脸,笑得灿烂:“姐,真的,你别嫁给他。等以后我做了大官,就给你办个绣楼招亲,把天下的好儿郎都叫来给你选。” “胡说什么,”崔清若用手指轻弹了一下他的头,“你先好好念书考个功名再说。” 马车在崔府徐徐停下,春风扬起车帘,一身素白的崔娆,眼神无波地站在道旁。 车内的两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大概是被她心如死灰的颓废样子吓到了。 “你做什么?”崔璨先跳下马车,护着身后的姐姐,“你又想欺负我姐姐,是不是?” 崔娆看了眼还少年意气的弟弟,不禁想起前世他浑身是血,拿着剑挡在她面前的样子。 “要拿太子的命尽管拿去,但我姐姐轮不到你们处置。”他一辈子,只喊过她一次姐姐。 上一世,纵是违背父亲命令,孤身一人领府兵千数,也要在东宫殿门前护她的弟弟,死的时候也只有十八岁。 万箭穿心,悬首示众。 “我……我来看看你们。”崔娆喃喃,“弟弟。” 崔璨被恶心得无语凝噎,讽刺她:“你别来这套啊,我不是爹爹,你这套没用。” 若是往日,崔娆定然会气得拂袖而去,一副趾高气扬的派头,但她今日非但不生气,仍含笑看着他们。 目光慈爱,比老母亲还母亲。 “姐,咱们走。”崔璨受不了这目光,鸡皮疙瘩掉一地,拉着姐姐就想走。 “你是有什么想说的吗?”崔清若驻足不前,她总觉得崔娆现在不简单。 “你们是去广莲寺了吗?”崔娆问。 她记得,上一世姐姐就是在寺庙里,遇到歹徒被毁了清白,最后只能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崔清若听到这个名字,总觉得耳熟,却想不起来,只答:“没有,我就是去谢府接阿弟罢了。” 崔娆像是松了口气般,勾了勾嘴角,转身走了。 “姐,她这演哪出?”崔璨疑惑。 “不知道,但终究是好心。” 她想起来了,广莲寺是京中妇人偏爱去的寺庙,前几日,母亲是让她陪她去这里祈福来着。 不过,因为崔娆久病缠身,她因要抄写佛经祈福为由,暂且推了此事。 崔娆……到底在担心什么呢? 4、第四章 “阿娘,怎的要喊她来?”崔清荷自小得母亲偏爱,性格说是娇纵都不够,那是一等一的跋扈。 今日清明踏青、烧香祈福,原来母亲向来是只带她一人的,今年不仅喊了她那不得宠的二姐,甚至还捎带着崔娆。 崔娆坐的另一辆马车,但崔清若却也是与她们同坐的。 这话说的实在是太不礼貌了。 崔清若闻言,原本坐在马车里毫无存在的她,适时抖了抖身体,虽然她知道这话是说的崔娆,她还是像被这话刺激了一样,一副小家子相。 “还不是你爹!就是偏心那丫头,非得让我带着她来。”崔夫人语气极为幽怨。 她当然不想带那崔娆,只是夫君硬要她带着来,说是什么求个好姻缘。 好姻缘?崔夫人眉毛紧拧,当年她怀次女时,周氏与她同时有孕。 有一云游道士曾路过崔府,说是不日将有奇人降世。 若为女儿,乃是为凰的命格。 思及此,崔夫人打量崔清若,看她瑟瑟发抖,上不得台面的样子,心里既有不甘心,更是愤怒。 夫君这么宠那二人,除了所谓青梅竹马的情谊,更多的怕也是为着这谶语。 比起她那愚笨不堪的女儿,崔娆却是更有贵女的姿仪。 “若儿,阿娘不是让你换身粉嫩的衣裳吗?”崔夫人声音温柔。 崔清若低着头看不清神情,“我穿那些衣裳不好看。” 卑微的语气,垂着的双肩,看着就不讨喜。 崔夫人想到她和长女定下的计谋,也算是当下唯一可促成此事的方法了。 今日,只要太子殿下和长女前来求嗣,到时候长女在太子的饮食里动点手脚,太子是个痴儿,到时候把次女送去,两人这事就算成了。 至于名声?这寺庙在郊外,更何况这事关乎一国储君,哪个不要命的敢把事情传出去。 崔夫人拿出一支发簪插在崔清若发髻上,“咱们若儿这么好看,就得好好打扮。” 前几日母亲就请了京城最好的裁缝,为她做了好几身衣裳,还送了些珠宝首饰来。冬青替主子高兴,她却知道她母亲怕是不怀好心。 如今母亲这样的举动落在崔清若的眼里,就更坐实了她的猜想。 崔清荷看见这簪子,立刻道:“阿娘,你偏心!这簪子我前几日在你房里瞧见,向你要,你说是长姊送的。说什么都不肯给我,现在就送给了她。” 崔清若:感谢我的好妹妹。 “荷儿,你说什么?你那么多首饰,两个你都戴不完。你姐姐如今都要及笄了,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崔夫人训斥道。 崔清荷多年受宠,哪里会怕,哼了一声,直接拔下了那发簪,“既然不给我,那她也不能有。” “你!这是你姐姐,你怎能这般无礼?快把簪子还给若儿。”崔夫人语气更重了几分。 崔清荷哪被母亲这样对待过,听了这话,眼泪都出来了。 她拉开车帘,拿起簪子就扔了出去,“我没有,谁都不能有。” “啪——”这下不仅崔清荷懵了,一旁看戏的崔清若都傻了。 崔夫人这一巴掌,打在谁脸上都不奇怪,唯独打在崔清荷脸上就是天方夜谭了。 当年崔夫人连生两女,在府里地位岌岌可危,老夫人更是主张再纳几房妾室。 崔夫人日日烧香拜佛,才求来了这对龙凤胎,那是宠得跟个眼珠子似的。 正因此,才养成了崔清荷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性格。 崔清荷声音颤抖,“母亲,你打我。” 崔夫人后悔不已,正欲开口,崔清荷却叫停了马车,下了车,直接不管不顾跑回去。 “你喊几个人把四小姐送回去。”崔夫人吩咐家丁。 心里愧疚,但今日总不能因此事功亏一篑。 她又摸了摸崔清若的脸,柔声安慰:“你莫要和你四妹计较,她这性格……你也知道。” 崔清若点头,“我知道了。” 这么多年她早就知道了。 长姐可以和母亲商量,小妹可以和母亲撒娇,她什么都不可以,她只要听话。 那支被丢下马车的簪子,从道上被捡回,沾满了灰尘,奈何天家二字,就算是一支簪子都不能随意舍弃。 “改日母亲再给你挑些好的送去。”崔夫人安慰她。 她并未多言,比起簪子,她更担心等会儿那场她们布下的局。 崔清若抬眸就看见了远处,另一马车里的崔娆。 她撩起车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们。 若是往日,她只当她在看笑话,可这段时间那人的变化,让她觉得,或许她也知道今日的局。 或许她也会可怜自己,可惜她不需要可怜,她更不会让自己变得可怜。 因为路上的意外,原本清晨出门的人,直到时近正午时,才终于赶至广莲寺。 不愧是京中最有名的寺庙,香火旺盛,门口是络绎不绝的善男信女。 崔清若道:“母亲,我想一个人走走。” “你和阿娘一同去祈福可好,替你求一桩好姻缘。”崔夫人笑得慈爱。 她当然知道这是母亲的计策的一步,但如今她一无所知,“懦弱愚笨”的她当然不能拒绝。 她眼里亮晶晶的,好像因为母亲的关心,而欢欣雀跃一样,用力点头:“好。” 崔娆却不像往日里一样,喜欢一个人独自闲逛,反而主动开口:“母亲,我与你们一起如何?” 虽然崔夫人不想被坏了好事,但如果直接拒绝,后面的事成了,也难保旁人不会多想,她只得答应了这请求。 崔娆站在崔清若身旁,挤开了一旁的母亲,紧紧拉住她柔弱二姐的手。 崔清若盯着那捏的她手疼的人,又瞟了眼崔夫人的阴沉脸色。心里觉得这场景有些好笑,但碍于形势严峻,她只能强压笑意。 “阿弥陀佛。”主持合十为礼,微微躬身。 崔夫人回礼,问:“我想为小女求一门好姻缘,不知需要如何供奉香火?” 主持摇头:“菩萨恒顺众生,这姻缘之事,乃是轮回之事,何必如此?” “这两位小姐倒是……”主持忽地注意到崔夫人身后的两人,眼里有些疑惑,“不一般啊。” “可有什么问题?”崔夫人虽然不信佛,但这种事,总让人忌惮几分。 主持道:“就是……怪哉。” 崔夫人对当年道士的话耿耿于怀,不禁追问:“可是与凤……” “夫人,”主持摇头,“因缘具足,果报必见。有些事勉强不得。” 崔夫人只当这秃驴是个没本事的,随意说了几句话敷衍。 谁知他又道:“您的两个女儿明白这句话。” 崔娆紧张地攥紧了衣角,她重生之事本就是鬼神之说,倘若一朝泄露,怕是没有什么好下场。 “母亲,我听说这寺庙后院有棵合欢树,上面祈福,甚为灵验。”崔娆不想再待这儿,拉着二姐就跑。 “你们!”崔夫人正打算喊住两人,眼角余光却看见今日,这场局的另外的重要之人。 “参见……”她被长女扶起。 崔清芙道:“母亲,在宫外随意称呼便是。” - “母亲她是不是不同意。”崔清若问。 崔娆却只是用力拽着她,就好像一松开就会失去她一样。 “三妹,你松下手好不好?”她挣扎道。 崔娆才猛地松手,“对不起。” 崔清若只觉得这世上的事真好笑,往日里不可一世的人,如今处处护着自己,就好像翻然悔悟,如梦初醒般。 “你跟着我,”崔娆眼里的担心都快溢出来了,“不,你今天在广莲寺哪都不要去。” 她这些年骄傲惯了,明明是关心人的,听着却让人总觉得不顺耳。 所幸崔清若不计较这个,“好。” 她这样的乖巧,更惹得崔娆怜悯。 这个二姐姐总是这样,不争不抢,性子逆来顺受,明明她出身显贵,却总是这么温柔善良。 前世她觉得这是懦弱可欺,如今看着才知道这就是真正的淑女。 若是这话叫崔清若听见,她肯定会敬佩崔娆这能力。 大概就是,不怕西施美,就怕活成情人,做什么都能成西施。 崔娆的雄心壮志,下一秒就被一闷棍给打碎了。 两人站在寺庙后院,此处清静,除了她俩就没有旁人。 不知从哪突然来了一伙黑衣人,一棍就打在了崔娆头上。 只是原本该敲在崔清若头上的那棍,却被她躲开了。 她仔细瞧了其中一人,道:“别打我,换个方法,一闷棍好疼哦。” 猛地一阵异香萦绕鼻间,她随即就失去了意识。 渐渐意识回笼,她想站起来,却发现四肢酸软,没有什么力气。 门忽然开了,有个人走了进来,虎背熊腰,待走进了,却发现这人目光空洞,只是耳朵红得出奇。 “热……”他大声呼喊,“福寿!孤要喝水。” 原本崔清若想过各种情况,却唯独漏算了这种,当今太子是“至纯至性”人,说白了就是个傻子。 她总以为就算出了事,掏颗糖总能解决,实在不行敲昏他,亦未尝不可。 只是……她母亲不愧是崔府的当家主母,一国储君都敢下药暗算。 “殿下。”她唤道。 事到如今,她只能赌一把。 她道:“我衣袖里有一瓶药,可以缓解你的热。” 那是她事先去黑市找的玉冰心,可解蒙汗散一类的药物。 太子注意到她,向她逐渐靠近,附身认真凝视她。 “崔姐姐。”太子好像认出她了一样,“药……苦,我不吃,好苦。” 她什么时候成他的“崔姐姐”呢? 不过她还是像照顾小孩子一样哄他,“就在衣袖里,不苦,甜的。” 太子看着他,眼泪汪汪,与其说是一国太子,不如说,更像被抛弃的孩子。 他道:“不,你骗我。” “你快点!”崔清若感觉这药不仅是蒙汗散,好像还混着点别的。 再不快点,她也该热了。 “崔姐姐别生气,我拿。”太子连忙扒拉她的衣袖,拿出了一瓶药,就想养嘴里倒。 她连忙叫住他:“给我一颗。” 太子乖乖拿了颗送进她嘴里。 “崔姐姐别吃药,这药有毒的,我一个人吃就好了。”太子的话奇怪,但崔清若却没时间多想。 她感觉恢复了力量,一把推开太子。 跑到窗户旁,果然被封得死死的,她向后退了一步,凌空一脚踹开了窗户。 若是认识她的人见了,怕是要怀疑她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上了身。 后院留了些禅房给贵客,她沿着小路,只想离这里越远越好。 她只能往寺庙人迹罕至的后山跑,只是体内的似蚂蚁噬心般的燥热,让她的脚步愈来愈虚浮。 她忽然被什么绊倒,扒拉一下,才发现是座无名坟。 心里默默道歉后,她屏息凝神,就听见了脚步声。 她连忙躲进一旁的树丛。 “子言。”这个名字好耳熟,但她已热得有些神志不清了,思考了好一会儿,才猛然响起那谢家公子便是字子言。 “我知道你恨,可你毕竟是天家血脉。”声音的主人叹了口气,“你若愿意,王权富贵唾手可得。” 纵是崔清若此时再糊涂,也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所以,她努力这么久,为了过安稳日子演了这么多年戏。 到头来,那人其实身世非凡,她的每个日夜对出嫁后的期盼都只是徒劳无功? 她翻出这些日子总揣在身上的青竹绣帕。 或许她存着留着这东西,在关键时刻以已有心上人的名义,挡一挡母亲的突然发难。 但更多时候,谢庭熙于他,就像这绣帕。既是就她于危局的绳索,更承载她对生活的所有期盼。 不甘乃至怨恨,挤满了她的胸腔。 “你说完了?”谢庭熙沉默半晌,“恕不远送。” 他并未回答那人的话。 山林里是一片寂静,只有崔清若实在忍受不了那药效,加之内心的不甘憎恨,而发出的啜泣声。 感觉到有人靠近,崔清若却已经不想挣扎了。 就这样吧,她放弃了,东宫也好,做妾也罢。 “你哪来的?”谢庭熙弯腰拿走她手中的手帕。 这是她曾经在无数席间,悄悄观察他的手帕和多方打探,按着他的手帕绣出来的。 崔清若笑,语气轻浮:“我绣的啊。” “谢公子,我心悦你,我惦记了你好几年。”崔清若仰头笑问,“和你的是不是一模一样。” 那人凝视着她,那双干净纯粹的黑眸,在月色下更显明亮,倒映出她的模样。 他却难得不像往日般温和,扯了个笑,“你听到了多少?” 明明他并未生气,还是笑着问的,可不知为何,听起来却让人毛骨悚然。 他松开那块手帕,重复了一遍:“你听到了多少?” 5、第五章 崔清若想回答他,可是那药劲儿上了头。 别说是说话,她感觉自己就像是被烈火炙烤,头晕目眩,不知今夕何夕。 她今日特地把自己裹得严实,如今内心的燥热,让她不自主地扒拉衣服。 谢庭熙见她这般,立刻背过去,“你做什么?” 除了山间明月与清泉,春日鸟鸣,显然不会有人回答他这话。 他虽看似平静,但细究便看得见他眼底的慌乱与烦躁。 “救……”崔清若气若游丝道。 谢庭熙蹙眉,忽地转身走了。 可恶。 崔清若只觉得自己才是白活这么多年,她到底是多蠢,才会仅仅因为几面之缘,就对一个陌生人“情根深种”。 她现在这个状态,就算硬抗过药效再回家,怕是她失踪的消息早就传开了。 等着她的要么是青灯古佛,要么便是匆匆嫁个鳏夫作续弦。 斜阳西沉,崔清若已经沉沉睡去,忽地感觉身体一阵腾空。 她耷拉着眼睑,拼尽全力也没能睁眼瞧清是谁,只闻到了一缕异香,不知是不是这香味的缘故,她体内燥火渐渐归于平静。 山风渐起,尚在春时难免让人觉得冷,睡梦中的她也不例外。 她往暖的一侧挤了挤,小声道:“冷,好冷。”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似乎过了一会儿,她身上就像是裹了层被子,非但不冷还变暖和了。 谢庭熙瞥了眼怀里熟睡的人,抱着她的手愈发僵硬。 他知道崔清若喜欢他,或者说,她无数次故意让他知道这份爱慕。 不知什么时候起,只要他参与男女同席的宴会,崔清若都会在。 她总是坐在席间悄悄看他,只要他稍一分神,便能看见那炽烈且诚挚的眼神。 喜欢吗? 谢庭熙想起刚才路上捡的那手帕。 他的手帕是娘亲绣的,那手艺连宫里女工都比不得,泯然众人的崔二小姐,必然耗了好一番精力才学会。 月色下,他走到后山半山腰的竹林小宅,久扣柴扉,半晌,才有人应。 来人是一素衣白裳的女子,风姿绰约,见他这般调笑:“回来啦?” 她是个话多的,又故意逗他,“还是你心细,说什么带披风。我还以为是你冷,没想到……啧,小兄弟不得了啊。” 谢庭熙不答话,侧身抱着人进去。 白衣女子只耸耸肩,检查没有旁人跟来,就锁上了房门。 - 梦里崔清若并不好过,或许今日被下了药的缘故,许多陈年旧事,在梦里再度纠缠着她不放。 只有五岁的她拉着母亲的衣袖撒娇,“娘,我想去看堂姐。” 崔夫人含笑答应,那是如今只属于小妹的笑容,慈爱温柔,她只敢在梦里回想。 小小的她,在雪天里跑过游廊,路过花房,终于在“翠屏轩”的牌匾下停下脚步。 那里住的是她的堂姐崔清荇。 这个姐姐婉约优雅,风流清美,和她那个人前温柔待她,背地里却总是说她小话的亲姐姐不一样。 梦里的堂姐和她玩捉迷藏,她躲在她的庭院里,只是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堂姐。 天黑了,她出了屋子,看见堂姐换了身华贵非常的衣裳,金丝勾勒,琳琅坠衣。 那人在众人乌泱泱一大片里站着,与她遥遥相顾,眼里是温柔明媚的光,却夹杂着浓得化不开的绝望无助。 “恭贺昭仪娘娘……” 所以人都祝贺她,却没有一个人在意她的痛苦。 崔清若想上前拦下来接堂姐的宫中马车,却被身旁的婢女按下,一起叩谢天家恩德。 过了很久,她好像在母亲怀里醒来。 “听说了吗?”是母亲的声音,“二房那个没了。” 三伯母叹了口气,“唉,也是可怜。长得好看,被陛下瞧上了,谁知道,皇后娘娘直接下令把她打死了。” “也是,夫君还和我说,她肚子里都有孩子了,要是生下来,咱们家就不用扶持太子了。”母亲丝毫不可怜堂姐,反倒责怪,“就是个不中用的,就盼着我这几个能有番造化了。” …… “母亲,堂姐死了吗?”她拽着母亲不依不饶地问。 一开始,母亲只是不答话,后来干脆吓唬她,“死了,听说血水浸满她的裙摆,是一点点断气的。” 说罢,母亲还摸了摸她的脸,“所以,若儿要乖,只要你乖乖的……” 她一把推开母亲,在梦里一路跑,最后跌进一片寒潭,她的亲人都站在岸上。 “不中用……” 她耳旁只有这样的话。 “不是,不是……”她猛地坐起来,劫后余生般地喘气。 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在山野之间,她躺在一张竹床上,不远处有一张桌子,旁边坐着个姑娘,正品着茶,见她醒了,笑着看着她。 她问:“你是谁?” “我叫王鸢,昨日去给家母上坟,碰巧捡了姑娘。”王鸢解释道。 “你是谢……迟姑娘?”她惊讶道,一时觉得不可置信。 王鸢是谢家家主原配的女儿,只可惜那位夫人早逝,生下女儿没多久就撒手人寰。 新夫人乃是皇室公主,自诩身份尊贵,可劲磋磨这位姑娘。 谁能想到,谢缘直接改姓王,随了她生母的姓,立了女户。这些年在京城开酒楼,卖脂粉,竟成了有名的大商人。 可惜,这般行为,落在平常人眼里,就是放荡不羁、败坏门风了,因而谢家是一向不认她的。 她乐得自在,干脆取了个迟姑娘的代称,行走江湖做买卖。 王鸢笑说:“你真不愧……真是有趣,旁人都以为我稀罕谢家的姓,就算我不早就不是谢家人。还是一口一个‘谢小姐’喊的亲热,你却连我的诨名都知晓。” 崔青若点头,“只是听人说起过。” 她总不能说是,一切都要感谢曾经嫁给谢庭熙的执念,让她把谢家能了解到的东西,好的坏的她比有的谢家人还清楚吧。 谢庭熙。 想到这名字,崔清若问:“不知迟姑娘,昨日可有看到旁人?” 王鸢摇头,“并未,昨个儿我去时,便只有你一人。” 果然是她多想,谢庭熙的温润虽不知真假,只是昨日他撇下自己,可见不是个好的。再加上他的身份,这个人是嫁不得了。 “不知姑娘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王鸢问,“可有什么爱好?喜欢吃什么呢?” 她被问住了,不是这位是不是有些热情过头了。 昨晚的情况,就算王鸢常年抛头露面,怕也是不敢随意捡个那样的女子。 崔清若眼神一暗,心下有了几分怀疑。 “我颇通药理,昨夜看出你是遭人暗算了。”王鸢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找补。 她道:“多谢迟姑娘的恩情……我姓崔,名清若。” 王鸢掩笑,“原来是崔家的女儿啊,难怪。你也别这么喊我,这都是跑生意时让旁人喊的。你若愿意,叫我声王姐姐就是了。” “王姐姐。”崔清若从善如流,“我今日怕是不便久留,改日再登门拜访。” 王鸢道:“你先等着。” 她转身出门,半晌,捧着一件裙子进来。 这裙子居然与她昨日那身一模一样,只是昨日那身不小心在树林里被割破了几处,这件却是完好无损。 她也是担心该如何圆这个谎,没想到王鸢居然直接解决了她的后顾之忧。 “你的衣裳破了几处,我吩咐手下人,给你补了几处,定是看不出的。”王鸢不在意道,“只是时间不够,不然定然给你做身新的。” 这下她更惊讶了,最近的这些衣裳可都是东宫那位姐姐送来的,用的布料都是贡品,就连世家里都难得。 王鸢到底做了多大的生意? “那便多谢王姐姐了。”崔清若起身盈盈一拜,“今日之恩,没齿难忘。” 王鸢递给她一封信,嘱咐道“我写了封信,你交给令尊大人,今日这事便不用多虞。” “昨日我与你在寺庙里一见如故,邀你与我手谈几局,不料却误了时辰,”王鸢面不改色地撒谎,“便留你在我这儿休息一夜,第二日方才离开。” 她末了补了一句,“我现在如何说的,信里便是如何写的。” 崔清若纠结许久,拿出袖口里的手帕,递给王鸢。 她道:“这东西王姐姐拿着,来日,若需要我,必襄助之。” 王鸢正欲推辞,眼珠子转了圈,又笑着答应了。 待送她出了门,看她循着山路,缓缓离开,王鸢才阖上竹门。 她背过身,道:“出来了,人小姑娘老走远了。” 谢庭熙从旁边的厢房里出来,瞧他一脸无所谓地样子,王鸢故意打趣:“你非要让我,忙活我手下那些一绣千金的绣娘,去帮她补件衣服?你该不会喜欢人家吧。” 谢庭熙只低头,全然没听的样子,王鸢出力不讨好,把手帕一下抛给他:“接着。” “你要真喜欢就去提亲,我只帮你一次,要不是看人小姑娘乖得很,才不帮你。”王鸢道,“走吧,以后别来了。” 谢庭熙拿着那手帕,上面的桃花歪歪扭扭,和他昨日拾到的那块,简直是云泥之别。 想必她定然是努力许久,才能有此精进,确实不易。 他眼神淡漠,却终究还是收起了那块手帕,一个翻身,跃出了这竹篱笆,消失在竹林间。 6、第六章 “阿娆,你把昨日的情况,再说一遍。”崔涓问。 他向来疼崔娆。即使他的另一个女儿此刻生死未卜,与眼前的三女共处时突然消失,但他并未怀疑是她所为。 崔娆摇头:“我当时只是转身去找僧人要红绡,以便和姐姐共写姻缘,挂于那合欢树上,想要求个好姻缘。” 她当然不能说,昨日黑衣人的出现。若是她说姐姐是被歹人劫走了,那名声就毁了。 她道:“谁知一转身,姐姐就不见了。” 上一世是在春寒料峭时,姐姐在祈福途中遇上歹徒,第二日被找到时,衣衫不整,身上还有青紫的痕迹,一看便知发生了什么事。 京城里人人都知崔家二小姐发生了什么事,只是那时她已入了东宫,正是最得宠的时候,听闻此事,只是心里觉得快意。 崔夫人欺负她母亲多年,终究得了报应。 后来,就是她姐咬紧牙关,一句话都不说,最后绞了头发,出家做了姑子。 一直到崔娆死时,都没离开那佛寺半步。 “夫君不必多虑,那孩子打小就不懂事。或许只是遇到哪家贵女,一时误了时辰。”崔夫人干笑,眼神躲闪。 昨日之事未成,往后怕是难了。次女若是回来,便要打发得远远的,不然若是走漏了风声,谋害储君的罪名他们家可担不起。 “父亲,不若,我带几个家丁去后山寻一寻?”崔娆道。 崔父与她四目相对,两人都直视对方,似乎把对方看得一清二楚,又似乎都不了解彼此的样子。 崔娆知道她父亲这个人,一个只会站在全族利益上考虑的男人。 妻子、情人都只是筹码罢了,在利益面前都可以成为棋子。 他不会让这件事闹大,所以昨日她姐一夜未归,他都并未报官一样。他只想解决事情,她的方法正好契合他心意。 她带着府兵找到,若姐姐真出了事,也方便遮掩,带姐姐先寻地方休整再说。 父亲赞许:“那便依你所言,我再让我的贴身侍卫与你同去。” 一旁的崔夫人双手紧紧攥着衣服,她问:“母亲可要同去。” 崔夫人挣扎片刻,道:“我与你同去。” 要是这贱人先找到那丫头,把昨日的事抖落出来,她就完了。 她把崔夫人的纠结尽收眼底,她早就怀疑上辈子姐姐的事,怕是出自这人手,如今内心更确信几分。 只是眼下,还是先找到姐姐更为重要。 崔娆领着那父亲的心腹,正欲转身离开,就听见门外传来声音。 “老爷,夫人,二小姐回来了!” 崔清若从马车上下来,她身前站着一女子。 瞧着约末三十出头,梳着妇人的发髻,穿戴华美,却又显得利落干净。 她名薏娘,是王鸢手下的账房先生。 刚才崔清若刚到山下,就遇到了久候的她,一问才知,是王鸢吩咐她在此处等候的。 “昨日我们东家留二小姐手谈几局,不料误了时辰。”薏娘向崔父行礼,两人似乎相识。 崔父问:“多谢夫人,不知可否到寒舍品茗一叙。” 薏娘摇头,“多谢大人好意。只是生意繁多,实在无空闲谈,改日再登门拜访。” 她上了马车,却又撩开车帘,把崔清若喊到身前,和蔼道:“东家说,往后姑娘若是有难,凭此信物到西街的天香阁即可。” 她把一块羊脂玉佩塞给她,玉质温润,放在手里还有些凉意。 王鸢待她好得有些许过分了。 “你与她如何相识?”崔父问,语气平淡。 似乎比起女儿失踪的事,她与这人的关系,更让父亲在意。 她低头,小声道:“我昨日与王姐姐手谈,误了时辰,她觉得过意不去。方才派人送我回来。” 父亲垂眸凝视她,眼里神色复杂,“她如今一个人住在佛寺后山?” “是,不过那里环境清幽,倒是十分安静。”她答。 她拿出那封信,交给父亲,道:“这是王姑娘给您的信。” 父亲接过信,神情珍重,甚至有些喜出望外的感觉。 “我有事与你母亲说,阿娆,你先带着你二姐回房梳洗。”父亲吩咐道。 - 一路上,崔娆几次看着她,张口欲言,却又欲言又止。 她贴心道:“三妹,有什么话直说便好?我听着。” 约末是她这话起了作用,崔娆拉着她就往她院子里跑。 门口的冬青,看见主子回来,正准备上前关心,又注意到崔娆,就冷着脸问:“三小姐怎么来啦?咱们院子冷清,您来多不好?” 冬青伸出手想拉住自己家小姐。她眼里崔清若就是小绵羊被狼追上了,岌岌可危。 崔娆拉着崔清若就进了里屋,顺便关上门。 她道:“冬青姑娘,我与姐姐有话要说,麻烦你莫要让旁人进来。” “你……”冬青呆滞片刻,忽地反应过来,大声道:“小姐,她是不是欺负你!” 三小姐虽不及四小姐跋扈,但性情高傲还有几分小聪明,指不定怎么欺负她家小姐。 “我没事,冬青你去外面守着。”崔清若知道这个贴身侍女的性情,开口安抚她。 窗外的春光洒进室内,落到崔娆身上,她眼里的泪花更是折射出耀眼的光,楚楚动人,耀如春华。 崔清若不得不承认,她这个妹妹这么好看,若不是以前脑子不好使,肯定是很招人喜欢的。 她以为崔娆要说什么,没想到她只是望着她,眼泪像断了线般涌出,嗫嚅道:“姐姐,对不起。” 语气里满是后怕与愧疚。 “我说了会保护好你的。”她道。 崔清若疑惑,她怎么不知道崔娆说过这话。 这傻孩子该不会是把心里话,当成她说过的话了吧。 她安慰道:“没事。” “姐姐,”崔娆喊她,“你昨日明明是被……” 她打断崔娆,笑道:“妹妹记错了,明明是我离开,遇到了王小姐。” 崔娆懂了,崔清若是打算揭过这件事。 纵然心里有再多疑惑,她也还是怕刺激姐姐,毕竟昨日发生的事,是否与上辈子一样,她无从得知。 那样的事,任何女儿家怕都是会羞愧难当,不知何等的难受。 崔娆抹了抹泪,神色坚毅道:“我以后会好好保护姐姐的。” 崔清若:没事能不能别学崔璨那小子说话。 不知道是不是上次高热的原因,崔娆现在和崔璨一样,动不动就“姐姐长”、“姐姐短”的,可她和崔娆比不得那小子,当然不可能拿出姐姐的威信。 只能每天尴尬微笑,面对这姐姐的称呼。 何况,人崔璨才十二岁的小兔崽子,他说以后是少年未长成。 崔娆只小她一个月,她说姐姐弄得她鸡皮疙瘩落了满地。 她微笑道:“嗯。” 这个字,言简意赅,。虽然只有一个字,却囊括了她所有无奈与掉在地上的鸡皮疙瘩,还有她这么多年来的“温柔”。 崔娆用手帕擦干净鼻涕和泪,问:“今日之事,虽未闹大,但想必还是会有些风声传出去。姐姐,还是要早做打算。” 闻言,崔清若这次是完全认同这话。 躲过了这次的广莲寺,难保不会有下一次。这事是她亲生母亲做的,实在难防。 只是,回想起昨夜的对话。 天家血脉。 当今圣上子嗣稀薄,仅有元后所生的太子,和继后抚育的大皇子。 只可惜继后虽是圣上表妹,可大皇子十年前从马车上摔了下来成了瘸子。 太子倒是身体康健,却不大聪明,昨日一见,怕是连十岁孩童尚且不及。 谢庭熙虽流落在外,资质平庸,但他身体刚健,仅这一点就赢过那两位千万了。 这些年,太子背靠王、崔两家,地位算是稳固,可惜陛下这些年打压意图明显。 如今风头最盛的王家,怕都是没几年好日子过了。 就是不知当今圣上,知不知道,他还有这么个孩子流落在外。 不过无论如何,谢庭熙都不再符合她的要求了。 她这么多年筹划,就是为了离开这高门,远离权力斗争的漩涡。若嫁给他,只怕日后,只会过得比在崔家难过千百倍。 “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心里明白,面上还是不能显露。 崔娆张口,甚至想直接把昨日之事的疑点都告知姐姐,可苦于并无证据只得作罢。 最终,她承诺道:“我定然为姐姐,谋一门好亲事。” 崔清若心里有种不安的感觉,她这妹妹不知又想了些什么歪点子。 算了,终究这段时间崔娆确实是待她不错。 她只以为对方是随口一言,“好。” 送走了崔娆,面对冬青紧随其后的关心,她只摆了摆手,“我无事。” 冬青并不知道昨日的事,只以为她当真是贪玩,一不小心才误了时辰。 那日踏青祈福,母亲特意支开了她,把她留在家里替她去天香阁取衣服。 想来,母亲倒是难得为她费这么多心思。 “都怪我,若我在。定然不会让小姐一时疏忽,忘了时辰。”冬青自责跪下。 她扶起冬青,摇头,“谁在都一样。” 冬青不解地望着她。 她不想多言,只是想起马车上,那薏娘的话。 “女子,何必一定要嫁人?本朝女子可立女户,虽不可为官,但经商亦可。”那人常年经商,比寻常闺阁女子多了几分洒脱。 不嫁人吗? 崔清若垂眸,打开小木匣,里面堆满了曾经她仿绣的手帕。 透过窗,远望天穹,花儿在暴雨催折下,低下了头,空中的春燕倒飞得自在随心。 7、第七章 灰墙外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崔家的几个姐妹在绣楼中闲聊。绣楼就倚着院墙而见,这声音听得十分清楚,倒吸引了她们的兴趣。 “外头怎么回事,谁家放这东西?吵死人了。”崔清荷咂了口口水,显然是刚睡醒的样子。 她一向是不喜欢刺绣这种,崔夫人疼她,便也随了她去,故而府里的女先生都是不大管她的。 崔娆道:“这几日春闱放榜了,或是哪家的公子中了。” 春闱,听见这个词,崔清若睫毛微颤,下意识地紧张。 没办法,两年多的习惯了,凡是与谢庭熙相关的事务,她早就已经形成了一种自然的注意。 “哦,”崔清荷拿了块桂花糕,显然不感兴趣,“我还以为是什么。” 崔娆瞥了眼这姑娘,上辈子她一是羡慕崔清芙,二就是嫉妒崔清荷。 前者是优秀得让她既恨又敬,后者却让她只有不甘心与怨恨。 只因她生没有那好运气,没能托生个好母亲,纵是她多努力,都比不得有的人生来尊贵。 她死时并不知道这位小妹的结果。 只是,父亲虽有从龙之功,但他曾经可是太子党最坚实的后盾,想来她的结局怕也让人唏嘘。 她怎么都想不通父亲缘何这般行事,她既肯把嫡女嫁给太子,又怎会襄助大皇子? 这样就算成功,将来也只会惹新帝芥蒂。 “你这么关心春闱,该不会你自己想去榜下捉婿。”崔清荷被宠坏了也是真的,她继续嘲笑道,“也是,就你这样的,能配个寒门出来的状元郎怕都是顶天了。” 崔娆瞧了这小妹一眼,前世两人确实是见面就掐架,共处一室不打起来都算好了。 可惜,崔清荷是以前的她,她却不是以前的崔娆了。 “妹妹说得是。”崔娆点头。 与其把眼光放在后宅,她更愿意借崔府的名头,去创下自己的一番事业。 一旁早就平复心情,表面练绣花,实则满心满眼都想看两人吵起来的崔清若扑了个空。 大概是这样的想法不太厚道,她那在歪歪扭扭的绣花上蹒跚的针,一下便扎进她的食指。 “唔。”她拿出帕子,仔细擦去了手上的血珠。 崔娆看她拿着帕子的样子,不明白她为何擦了许久,还拿帕子在那晃。 很快崔娆就懂了。 崔清荷像来了兴致,抢过她的手帕,问:“姐,这手帕可是最近母亲送你的。” 高门大户的孩子,再是受宠没脑子,但上次母亲的一巴掌,至少还是能让她明白这个边缘二姐,日后怕是再也得罪不得了。 只是,虽有收敛,仍是傲慢依旧。 崔清若只柔声回答:“并非母亲送的,是我前些日子和冬青学的。” 此时候在门外候着的冬青打了个喷嚏,她肯定想不到教自己刺绣的主子,在里面随口胡扯。 “啊?那二姐你这太厉害了吧!”崔清若当然知道她二姐的刺绣。 绣鸳鸯能成野鸭,绣并蒂莲是只见并蒂不见“莲”。 连崔娆都用探究的目光看着她。 她抿唇,低头不好意思道:“是冬青教的好。” 今日她故意把这手帕拿出来,就是为了永绝后患。 既然她不会再嫁给谢庭熙,那一匣子的手帕,如今都算不得数了。 那些手帕绣得太像对方那块。 若是随意丢弃,必会替那人惹了麻烦;若是随意焚毁,一不小心遭人碰上,怕是十张嘴都说不清她和那人的关系。 思来想去,干脆就认下自己是个刺绣天才的名义,反正冬青原是苏州人,会苏绣亦不稀奇。 她多年藏锋不露,本就是为了自保。现如今为了自保,露些锋芒,又有何妨? 崔清荷心里却生出几分异样,往日里处处不及自己的人,一朝超过自己,实在是心情复杂。 “姐……你真棒。”她幽怨道。 她忽地反应过来,最近女先生家中有事,每次都是托侍女布置任务,并未来亲自监督她们。 这几日,都是把仆人赶出去,方便自己睡觉的。所以,这事她不说,崔娆不说,崔清若这个一向胆小,和爹娘说话都结巴的,怕是更不会说。 下次,母亲考察几人功课,她让翠喜调换两人的作品,怕是母亲还得夸夸她。 她不由得意自己的想法,她真是太聪明了。 崔清若不语微笑,不知有没有猜到妹妹的想法,她只知道往后若是有所差错,她也有证人证明这手帕来历了。 “姐姐,这刺绣手法真的不错。”崔娆仔细摩挲那手帕的绣花。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崔清荷看不出这手帕的不同,她却看得出。 苏绣绣得极为精湛,看得出底子很坚实,怕是日积月累才有的水平。 她不信冬青真有这样的闲工夫,日日绣绣花。 崔清若也知道这个妹妹的本事,忙岔开了话题,“这绣花还是比……” 可惜,没等她说完,屋外未休止的鞭炮声不仅愈演愈烈,甚至锣鼓声都大了几分。 “烦死啦!翠喜——”崔清荷皱眉,“外面怎么回事,哪家的这么不懂事。” 翠喜知道这位小炮仗一样的性格,安抚她,“是王家的,她家大公子中了探花。” “切,小小探花算个什么东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家又出了个皇后呢?”崔清荷道。 这话也就是她敢说了。 若说谢家是每况愈下,成了那快要瘦死的骆驼;那王家就是那鸿日凌空,一天天地好着去了。 王家是军功起家,比不得崔谢二家的清贵,但却是实打实的兵权攥在手里。 “王复确实长得不错,倒也担得探花。”崔清若哼了声,眼里有小女儿的别扭情思,“不知又是哪门子的寒门出了个状元。” 翠喜神秘道:“不是,这次状元是谢家大公子谢珩之。” 崔清荷闻言瞪了眼翠喜,道:“你说什么?可是当真。” 翠喜沉默点头,惹得她拿着绣棚就往地上扔。 她就差把她喜欢王复,讨厌谢珩之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崔清若瞧着她这妹妹,到底是个被宠坏了的十二岁的姑娘,连《氓》都背不熟的年纪,却学会了为个连她脸都记不得男人大发脾气。 “不就是个破探花吗?我让崔璨好好读书,以后定考个状元。”她赌气道。 崔清若沉默,默默退了出来。 “姐姐,”崔娆跟出来,追上了她,“姐姐可有钟意的郎君?” 崔清若面色绯红一片,不好意思道:“并无。” “姐姐,你看下面是游街的队伍。”崔娆指着下面喧闹的人群给她看。 崔娆说:“姐姐,你知道吗?你看状元走在前面最是风光。” 亦是后来下场最惨的。 三年后,谢家因勾结外敌的罪名,被满门抄斩,府中女眷没为官奴,男子一律格杀。 曾经的簪缨世家、累世公卿,就这样一夕坍塌,不留片瓦。 “我原以为状元会是寒门子弟的。”因为在崔娆的记忆,这次的探花是王复,榜眼是谢珩之,状元仍是寒门子弟。 陛下有意打压世家,重用寒门,这都好几年了,从未出过世家的状元。 “若是那样,或许还可以替姐姐榜下捉婿。”这才是她关注此事的真正缘由。 寒门子,自然是比高门显贵好拿捏,姐姐嫁过去就不担心受欺负了。 没想到她絮絮叨叨,左思右想许久,崔清若只是看着自己的鞋子发呆。 崔娆一时语塞,出声打断她,“姐姐,就不为自己打算吗?” 当然会打算,只是在她看来,利用身家一时打压,并不能真正换来她想要的日子。 她摇头,仍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崔娆看着她的傻姐姐,指着下面游街队伍旁的人,道:“姐,这个人你知道吧。他就是谢家最普通的儿子。他既然已经如履薄冰,却仍不思进取。考了这么多年,仍还是个秀才。” “姐,你不知谢家人如何看清他,难不成你也要如此吗?” 她憋了半天才说:“或许人各有志吧,” 其实,她是想说,亲爱的妹妹,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这绣楼不高,隔得不算远,如果他习武可能能听见。 况且,她这妹妹的语气,像极了小时候女先生教授《女德》时,拿书上那些“坏女人”教育她们的样子。 女夫子的名言:“诸位小姐今日若是不好生学礼仪,来日怕是会步这些后尘,令人生恨。” 两人语气简直如出一辙。 约末是福至心灵,正巧楼下那人望了来,谢庭熙看着楼上的二人。 她因自己表现出的害羞内向,往崔娆身后躲,反倒崔娆主动微笑表示礼节。 楼下的那人,早已把两人的话听见耳里,只是他本就不在意旁人的议论。 只是,那日一见,他原以为崔二小姐是个性格大方的。 后来派人去打听,才知道这人和他说不清的相似。 都是排行为二,都不得家人重视,唯独的区别,他是努力但无所获的庶子,她是资质平庸且受人轻视的嫡女。 今日相见,她的害羞闪躲,更坐实了他心里的猜想。 想起刚才两人的议论,谢庭熙垂眸,瞥了熙攘的人群,骑着高头大马的状元郎一行人。 确实是人各有志。 他转身,逆着人群,拐进了身旁的阴暗小巷。 8、第八章 “这是如何?”崔清若疑惑。 翠喜解释道:“王家送了帖子,邀请明日咱们府上的小姐去参加赏花宴。” 这些日子,崔夫人对这个女儿的上心下人们都看在眼里,故而翠喜和前头送礼物时可谓是判若两人。 她笑说:“多谢你来告知我。” 看来上次的一锭金子还是起了些作用。 翠喜捧着她:“如今夫人看重小姐,我们做下人的自然不能怠慢了您。” 她闻言颇为高兴,一副目光短浅,只瞧着眼下的粗笨样。 翠喜表面奉承她,看她这样心里却是瞧不起的,堂堂陈郡谢氏的女儿,连那些小门小户的人家都比不得。 “夫人还说让您好好准备,听说这次不仅王府的公子,还有其他世家的公子。”翠喜思索道,“听说还有宗室的人。” 她应道,看来这京城里的人,还是一如既往地给王家面子。 “翠喜姑娘可是还有话想说?”她瞧眼前人,鬼鬼祟祟四处张望的样子,故意开口让她自乱阵脚。 翠喜不怀好意,听她这话虽故作镇定,但还是难免惊慌,道:“奴婢只是遵从夫人的吩咐,瞧瞧姑娘你可缺什么。” 她瞥了眼这人,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面上却笑着回道:“我一切都好,你让母亲放心。” 温和不争的样子,与她从前并无两样。 “冬青,你和我出去一趟。”打发翠喜,“我约了三妹,你便回母亲处罢。” 今日崔娆邀了她出门,不过她原是推了的,现在却只能打着她的名义了。 那人疑点重重,虽说得动听,然而她还是不可能因三言两语的几句改悔,就对旁人放下戒心。 “小姐,你不是让我去……”果然冬青也疑惑了。 崔清若摇头:“走吧。” 看翠喜那鬼鬼祟祟的样子,怕是打了什么坏主意。 她不走,她们又如何能有下手的机会呢? 不露出尾巴,她又如何借题发挥。 出来时,她却没让人去喊崔娆,她只是需要个由头,暂时不让冬青生疑。 天香阁名字取得俗,不过却是十分的贴切。 此处只定制成衣,用的都是最华贵稀少的料子,刺绣的绣娘有苏州河畔几代家传的绣工,也有来自南疆的异族姑娘。 只要钱给够,这里什么样的衣裳都做得出,就连宫里的娘娘都慕名而来。 自然,这样出风头得罪人的行为,背后是有其依靠的。 那便是王鸢,她虽立了女户,但终究是谢家的嫡长女,同时还是王家的外孙女。 这样的身家与她的聪慧,相辅相成才有了如今的京城首富王鸢。 天香阁的掌柜同样是女子,冬青不认识,崔清若却是有印象的。 似乎是几年前名满京城的舞姬,可惜后来年老色衰,门可罗雀的日子过久了,渐渐就没了动静。 原来是来这做了掌柜。 她拿出那块羊脂玉佩给掌柜瞧,那人拿在手中仔细端详片刻,便笑道:“姑娘这边请。” 天香阁总共两层楼,那人领崔清若行至第二层,敲了敲其中一扇门。 “薏娘,这位姑娘找你。” 她走进去,听见那人似乎刚起,慵懒道:“把门关上。” 说实话,近日遇见的这些女子,和崔清若平日里遇上的、看见的都有太多不同。 高门女子大多未嫁时,习礼乐,读诗书,嫁人后,掌管中馈,处理家中大小事宜。 她们和眼前此处的人,活得迥然不同。 薏娘的一席青丝如瀑,拿梳子仔细梳理,却并不觉得自己这样或许是衣衫不整,不能见客的。 薏娘解释道:“崔姑娘来此处,必是有缘由的,不妨告诉我,让我替你出谋划策如何?” 她沉默片刻,问:“王姐姐呢?” 薏娘道:“你说东家?她自有更重要的事需做。” 她心里不无惊讶,她原以为那人让她来天香阁,就是因为这里是她最重要的产业。 “东家让你来此处,是因为这里的姑娘最是心善,”薏娘看出她心中所想,柔声解释,“我们这儿不是红颜老去的伶人歌姬,就是些被发卖的小妾弃妇。” 她疑惑地望着薏娘。 虽说如今天下太平,但是盛世仍有饿死鬼,何谈如今这中兴的局面。 像薏娘口中这样的人,多得不计其数,只是她瞧薏娘生得漂亮,又气度不凡,还以为她亦是名门出身。 “我原只是一乞丐,若不是当年王夫人救了。早不知是饿死了,还是被牙婆卖去了何处。”薏娘道。 听了这话,她想起自己来的初衷,忽然有些开不了口。 还是薏娘盯着她看了许久,她方才问:“您可了解王家的门风?” 她既不打算嫁给谢庭熙,那总得再给自己找条出路。王家是军功起家,族中多的是在边疆的驻军官员。 若是能相看一门婚事,到时候离了京城,纵是兵权是个问题,但如今边疆稳固,虽说边地苦寒,总是比京城安全。 只是薏娘那番话,就显得她这想法有些可笑和幼稚了。 不知对方看出自己的意图没有,她只是随意挽了个发髻,道:“王家嫁不得。” “姑娘若是觉得天高皇帝远,可莫要忘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道理。”薏娘道,“兵权——陛下靠着王家登上帝位,当然不能除了它,至少眼下不行。” “可王家却是注定要没的。”薏娘看着她,“姑娘不若寻个寒门嫁了,低嫁未必不好。” 果然这人是看出了她的意图。 可她哪是不愿嫁给寒门庶族的子弟,只是她顶着崔家的姓,哪能真的嫁了去。 薏娘终究不是高门贵女,还是不理解她的无奈。 “谢谢您,我今日还有事,便先告辞了。”她起身告辞。 待一推开门,便听身后那人道:“本朝既有开明的环境,姑娘何不考虑另一条路。” 她垂眸,并未回头。 经商于她并不可能,王夫人只有这一个女儿,王家把王鸢是当亲孙女疼的。 前几年,王鸢不知哪得了消息,还是出于有备无患的想法。 囤了许多粮棉,后来地方灾荒,她捐了那些物资。在其他人大发不义之财时,搏了个好名声,还得了陛下的封赏。 可那人有母亲留的丰厚嫁妆,还有外祖家的帮扶,她却一无所有。 她没有人给她错的机会,她不能踏错一步。 “姑娘!”被她留在楼下的冬青见她下来,立刻赶了上来。 “……刚才府里来人说,夫人让你快去王家参加赏花宴。”冬青急道。 这下她才反应过来,刚才她见翠喜慌张的样子,原以为是母亲下了套。 她故意主动离开就是为了打乱她们的计划。 可现在看来,怕是翠喜已经被旁人买通了去。至于到底是谁…… 她母亲御下极严,翠喜怕是不敢去帮崔娆和周姨娘的,那就只剩她的小妹了。 只是她小妹浮华是真的,但今日故意通知错时间,却还是让她有些意外。 可能是崔璨那嘴皮子不饶人,但心肠好的缘故,她总觉得崔清荷也是。 终究是识人不清。 两人出来时并未乘马车,此刻还要赶去王家,怕是得半个时辰,没想到掌柜主动让马夫送她们一程。 两人走后,薏娘才下楼看着掌柜道:“还是你心肠好。” 掌柜闻言一笑,眼角虽有细纹,但那笑容眼角眉梢都是媚意,足见当年的倾国倾城貌。 她道:“你不挺喜欢这姑娘吗?连羊脂玉佩都给她了,那可是王夫人生前送给你的。” 薏娘不说话,“我只是报恩罢了。” 掌柜不解,她帮崔清若算哪门子报恩,两人若不是掌柜的吩咐,怕是都不会相识。 她只以为这人又在张口就来,随意胡扯了。 暮春时节,王府不愧是如今最显耀的门第,那魏紫姚粉价同黄金。 放在别的府第都是得顾了花匠,精心照料,摆在屋内赏玩的。 只在这王家,跟西街草市的大白菜般,摆放在路旁毫不在意折损。 “您这边请。”王家的侍女亭亭玉立,规矩也是不错的。 领着她一路走过抄手游廊,到了后院。 “姐姐。”听这话她就知道是崔娆。 果然崔娆难得没同那些贵女们混在一起,反倒一直站在游廊的尽头,仿若一直在等她。 她应声,崔娆便很随意拉着她去赏花看投壶。 “双耳!”旁边传来众人惊叹。 循声望去,果见崔璨矢落,一左一右挂在那壶上。 他如今虽止十二岁,还有些孩童稚嫩的模样,但那少年锐气亦日渐显露。 “不投了,没意思。”他今日是故意来和王复比的。 果然听他此言,王复气得满脸通红,好好一个俊美的探花郎,都显得不及往日丰神俊朗。 崔清荷出声:“小混账,你一天天的就知道弄这些,还不好好读书。” 今日投壶,崔璨故意捉弄王复就是因为,他看出来他小妹对这小子有意思。 这小子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生在功勋之家,却成了这副模样。实在让他看不上,更配不上他的好妹妹。 如今出力不讨好,他转身就走:“什么小混账,我可是你哥?” 崔清荷也不遑多让,道:“我们俩前一个后一个出来的,说不定是那接生婆记错了。” 崔璨正打算继续怼回去,就看到了崔清若。 他两眼放光地跑来,乖巧道:“姐姐,你来啦!” 转而把目光放在崔娆身上,想到近日来,这人确实不为难她二姐了。 他才撇过头,有些别扭道:“三姐好。” 这一声“姐”,勾起了崔娆的回忆,她的泪一下就掉下来了。 她这才发现,原来上辈子那个自己有多蠢。 把薄情的父亲看得比天大,把这真正对她好的赤忱之人都推得有多远。 崔璨在尴尬,崔娆在哭,只有崔清若茫然又疑惑。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不知道。 10、第十章 “小姐,你去哪了?”冬青总算找到了她家小姐。 崔清若不语,想起刚才和谢庭熙在院里的相遇,心里有几分说不出的滋味。 若放了以前,能够和心上人相处片刻,她定然会欢喜得一整天都带着笑。 如今,不再把对方当成救命稻草后,她才发现对方在自己心里,并没有她想得那么重要。 没有心动,没有害羞,就像她对其他任何人都是一样的。 换句话说,她只是需要一个“谢庭熙”,至于谁是谢庭熙并不重要。 想起薏娘的话和王鸢潇洒自如的样子,从前无数次想用嫁人改变命运的她,第一次迟疑了。 为什么一定要找谢庭熙呢?她自己也可以成为“谢庭熙”。 蓦然,她浅笑,不论结果如何,她总要尽力去试。 冬青见主子开心,虽不知缘由,亦受其感染,为她高兴。 崔夫人见着她,迎了上来,道:“你可让阿娘好找。” 她拉着崔清若就走,絮絮叨叨:“你去哪里了?这是别人家里,你休要随意走动。” 想到刚才她确实是犯了错,她难得真心诚意不好意思起来,小声道:“是,女儿明白。” 崔夫人环顾了四周,目光有所怀念,道:“当年母亲像你这个年纪,也总是到王家玩。” 她知道母亲虽被外人议论出身卑微,但这个“卑微”那也是与崔家相较,母亲的娘家荥阳郑氏,亦是有名的世家郡望。 与王家有所走动实属正常。 崔夫人感叹道:“当年王家的两个女儿,那可是京城有名的姐妹花。” 崔清若问:“母亲认识她们。” “有过几面之缘,当时的人都说她们是‘貌胜牡丹,德比幽兰’,只可惜……”她母亲难得没有像往日里刻薄。 “她们可是出了什么意外?”崔清若故作不懂地问。 其实,她是知道的。 王家的嫡长女嫁给了谢家家主,生下了长女王鸢,可惜孩子落地不及半月,就撒手人寰。 嫡幼女则嫁给了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如今的陛下,陛下与她伉俪情深,育有二皇子。 当然,她是对这所谓的元后和陛下的动人故事充满怀疑的。 毕竟,陛下的皇长子可是与谢侧妃,即是如今的继后所生。 且皇后娘娘去世后,他更是三年内又纳了几位王家旁支的姑娘。 世人因此更觉得陛下深情,可崔清若怎么看都觉得这爱太过廉价。 果然,母亲和她讲了一遍两人的故事。 末了,还叹了口气道:“这两姐妹也是不争气,真论起来还是姐妹不齐心。” 崔清若已经猜到她母亲要借彼姐妹讽她了。 她听见母亲道:“你说,两人既是嫡亲的姐妹,那就应该相互扶持。结果两人居然因为一些口角,居然老死不相往来。” 托曾经为了追谢庭熙的福,她打听过一箩筐真真假假的谢府秘辛。 这“小口角”确实小,不过是元后见皇帝为长公主的婚事发愁。 知道这位金枝玉叶居然喜欢上了有夫之妇谢翰林——即是王大小姐的夫君。 元后想了个聪明绝顶的“好”办法,她亲自修书一封,劝姐姐与谢家郎和离,被姐姐断然拒绝。 两姊妹从那以后就老死不相往来。 没过两年,王夫人怀孕生子伤了身子就去了。 元后也在第二年,因愧疚自己未曾善待姐姐,抑郁而终。 “你和你长姊,切莫学这两姐妹,罔顾姐妹情分。”崔夫人见缝插针道。 崔清若乖巧点头,心道,她母亲不去做女先生太可惜了,这能力比夫子还能劝学。 两人及至前厅,就听见王娇娇咋咋呼呼的声音:“……不行,您上次就答应娇娇了的。说是,只要我好好学女工静下来几分,就替我去给表哥说好话。” 王娇娇这人就像她这名字,喜欢撒娇卖乖,尤其是冲着长辈。 她身旁的那人看样子应该是身份尊贵,紫衣嘛,这可不是寻常人能穿的。 原本一直和她说个不停的母亲收了声。 她好奇地观察她,见母亲脸色煞白,目光正停在那紫衣老伯身上。 崔清若迅速反应过来。 紫衣,身份尊贵,很宠王娇娇,让她母亲害怕,在王娇娇表哥前说得上话,她又没什么印象。 这个人是皇帝。 而宴席上的人,大多从容不迫,甚至有的还偶尔说些诨话,看起来似乎并没多少人意识到这一点。 不过,原因应当也是简单的。 有仰面不视君的规矩,她往日进宫参加宴会,都最多只是混在人群里去见见皇后娘娘。 除了那么一两次,在宴饮时,能坐在下首,听圣上说着客套话。 她这样的小辈都只是低头吃菜、看歌舞的,一不小心御前失仪,掉脑袋都是轻的。 今日赏花宴,来的大多是世家里的年轻男女,就算有些如她母亲这样的贵妇,那也都是些聪明人。 陛下一不传报,二着便服,想必就是随意走走、与民同乐,哪个敢不长眼去扰了天子兴致。 故而,她母亲迟滞片刻,就带着她转身欲离开。 结果耳边传来更熟悉的声音。 崔清荷哼了声,道:“王娇娇,你那个手帕绣成那个样子,还好意思显摆。” 她母亲拽着她的手,下意识掐着她的肉,明显是被小女儿吓到了。 也是,当着别人皇帝姑父的面,说这种话。 只是母亲掐得实在用力,她想,等会儿怕是要淤青了。 “崔清荷,你别多管闲事。”王娇娇瞧着崔家人,都是一视同仁的讨厌。 崔清荷那可是崔家集全家之力,宠出来的混世魔王,根本不在乎她的话,道:“你不就是样样都和我长姐比吗?别说她了,你连我都比不过。” 同样是被宠大的,王娇娇却还是在严母管教下,在才艺上有所长。把她与小她七岁的崔清荷相比,就是在打她的脸。 王娇娇气得恨不得和她打一顿,但想到大庭广众下,这个想法肯定不能被实施。 她咽不下这口气,质问:“你又凭什么这么说?谁不知道崔家嫡幼女气走了不知多少个女先生和嬷嬷。” “看,”崔清荷从袖口里抽出一块手帕,在王娇娇面前晃悠,“这可是我绣的。” 那手帕上的青竹,纹络线路在阳光照耀下,灵动精美,加之用的是顶好的银线,更是光彩夺目。 崔清若瞧见这一幕,终于明白翠喜鬼鬼祟祟的原因了。 不过挺没必要的,如果崔清荷直说给钱,她能够给她绣更多好看的,只要钱能给够。 王娇娇正欲开口,却被皇帝一把抢了过去,拿在手里仔细端详,双手微微颤抖。 “姑父,这手帕有问题吗?”王娇娇问。 她这句“姑父”一出口,在场的人很快都反应过来,齐刷刷跪下。 崔夫人赶紧拉着闯了祸的小女儿跪下。 皇帝不知沉默了多久,像是过了许久,才听见他声音沙哑问:“你从哪得来的?” 他凝视崔清荷。 崔清荷早就被吓傻了,还没反应过来,被母亲轻拍了下,才颤抖道:“回皇上,是、是臣女自己绣的。” “你绣的,那不若你再绣一块?”皇帝问,语气平常,难辨其情绪。 崔清荷硬着头皮点头,道:“是……” 皇帝连忙转头想吩咐人,似乎要吩咐什么。 “不不,臣女……是臣女姐姐的。”崔清荷摇头,唯恐成了欺君之罪,指着她,“是臣女二姐的。” “这是你绣的?”皇帝又问。 倘若,崔清若不知谢庭熙是天家血脉,她必然是会承认,可她知道。 皇帝既然有如此反应,想必这手帕原本那块定有特殊含义。 她认了是她绣的,皇帝必然会问她从哪来的式样,一来二去,说不定还会把她追谢庭熙的事扯出来。 她不认,说这手帕是她捡的也不可信。谢庭熙的那块一看就有年头了,这块却是她新做的。 她进退两难之际,听见一个男声道:“舅舅,这手帕似乎是家弟的。” 是谢珩之。 完了。 崔清若的脑子里一下就断了线。 纵然碍于君威,周遭一片沉寂,但她知道从今日起,贵妇们的谈资里就会有她和谢庭熙。 她的名声毁了。 “陛下……”过了不知多久,不知道是谁的声音,才把她从沉入水中般的绝望里捞出。 她听见他说:“这是草民的手帕。” “草民的生母早亡,她所留东西少之又少,到如今只剩这一方手帕。前几日我托崔小姐替我仿几块,用来凭吊生母。”谢庭熙跪着,但崔清若却觉得他瞧着挺拔俊俏,愈发像这手帕上的青竹。 不折不弯,有风不动,无风自摇。 “咱们府里也有绣娘,弟弟何必寻崔二小姐替你仿作。”谢珩之咄咄逼人道。 谢庭熙并未自乱阵脚,只道:“府中绣娘为何不行,兄长不清楚吗?” 他这句话,让谢珩之脸上的笑淡了几分。 明明他的母亲是长公主,他是谢家全族同辈里最出众的,旁人都赞美他,捧着他。 只有谢庭熙永远只会淡漠地瞧着他,没有一丝羡慕与惊叹,仿若他的优秀根本不被放在眼里。 他一个卑贱的外室子,越是这样淡漠,越让人讨厌。 即使他平庸,他温润有礼,却不知为何就是让谢珩之讨厌。 母亲让他大度,不过是个外室子,就算认回了,过到了姨娘名下,也是撼动不了他位置的。 可他不知为何,心里总是感觉他这弟弟不简单。 故而,他总是针对这个弟弟,府里的小厮侍女不说,连绣娘都有时会故意刁难他。 “这么说来,谢公子与崔小姐有私交。”皇帝特意在“私交”二字上落了重音。 崔清若听到这话,直觉不好,果然皇帝接着道:“朕记得谢公子已经到了婚配的年纪。” 陛下笑道:“你们也别跪着了,平身罢。” “你二人想必私下是认识的,也是缘分。”,皇帝笑道:“朕今日便为你二人赐婚如何?” 12、第十二章 崔谢两家的婚事,伴随初夏席卷而过的热风,吹遍了整个洛阳东街的名门望族。 不因别的,一是为这可是圣上钦赐的婚事,哪个听了不羡慕;二则是曾经的崔谢两家可是死对头。 原因也简单。 先帝早年时,谢家尚未没落,王家还未崛起。崔谢二家可是明争暗斗,在朝堂上自损八千式地互相压制对方。 没想到若干年过去,这两家如今却要喜结秦晋之好。 崔家许久不办喜事,如今最不打眼的二小姐,捡了圣上赐婚的便宜。 虽说嫁的是个庶子,可到底也是嫁去谢家这样的高门,一时间,崔府上下都是喜气洋洋。 崔清若在闺房里,替自己缝制婚服,金线翻飞间,祥云与如意一一成形。 绣婚服本应是高兴的事,只她愁眉紧锁,看着认真,却像是在思虑苦恼。 “小姐何必亲自缝制,奴婢去请个裁缝不就……”冬青道。 她摇头,“女儿家一辈子只嫁一次,我想自己来。” 前几日,圣旨刚下来时,她确实总是夜里心口烦闷,辗转难眠。 可这几日情绪下去了,她也明白人总得向前看。 就算谢庭熙身份复杂,来日不知会得如何下场。可那人温润如玉,性格还算稳重,纵然无甚才华,但至少婚后能给他一份庇佑。 过好当下,就是她人生中最为信奉的话。 既要嫁给那人,就要得到夫君的爱,再不济也要得到尊重。 不求夫妻伉俪,至少得要相敬如宾。 她收了针,把鲜红如火的嫁衣抖落开,仔细抚摸上面的每一处绣花。 这件婚服是她两年前就开始绣的,这也算是她们家的规矩。 听说是崔家还未起家时的家乡风俗。 由女儿家自己缝制婚服,只是崔家今时不同往日,几个姐妹里只有她尚且如此。 “姑娘,”她院里年纪最小的姑娘跑进来,“谢家纳采的人上门了!” “您可要去看看?”小姑娘很是欢欣的样子。 冬青斥责道:“纳采只需媒人和老爷夫人在便可,小姐去了岂不是显得不庄重。你啊,尽出些馊主意。” “冬青,”她反而听了这话放下了嫁衣,“我要去看。” 她从匣子里取出面纱系着,随着冬青打算去前厅里的屏风后站着。 不是她真有多在意,只是她得让别人知道能嫁给那人,她是高兴的。 就像曾经无数次宴饮里,她总是无意间,让那人看见她双眼里的深情一样。 赤忱诚挚的感情,只要演得足够认真,总能打动任何人。 及至前厅时,谢家的人已到了许久,他们已经送上了舒雁。 父亲和母亲将她的生辰八字交予对方,那一张轻飘飘的薄纸,承载着她的一生。 她感觉喉咙一紧,眼眶微涩,心中苦涩,明白她的一辈子就这样被定下来了。 闭了闭眼,她用力咬了下下唇,从内心的彷徨失落里清醒,重新观察堂上众人。 崔家人是很重视这场婚事的,不说别的,不仅是父母亲这几日都在忙前忙后四处奔走。 今日纳采,父亲更请了族中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在场。 至于谢家那边,按理是应派媒人携舒雁上门说亲即可,但本朝高门重礼,除这必备的舒雁外,还会准备三十余种寓意吉祥的礼物。 谢家却只让媒人带了舒雁。 隔着屏风,她瞧不见堂上众人的神情,自己内心却拧巴得很。 谢家今日的样子,明显就是轻视于她。 往后去了谢家,怕并没有她想的那般好过。 “出来罢。” 送走媒人后,她听见父亲唤她。 在她十四年的生命里,父亲是比母亲更模糊的存在。 若说母亲那些偏心与势利眼,让她心寒,甚至于曾经有过怨恨。 那父亲就是她最不明白的存在。 世人说她父亲“宠妾灭妻”,可仔细想来,和其他那些有这样骂名的人家,她父亲最多只是更疼周姨娘和崔娆罢了。 大事上,就算她母亲不算合格的主母,却也从未动过她的掌家之权。 父亲看着她,道:“你怕是来了很久了吧。” 她摇头,乖巧答道:“并未。” “谢家怕是不好相与。”她小声道。 父亲听了她的话,看着她的眼睛,她头一次觉得父亲的眼神如此锐利。 和他往日广袖博冠的儒生样子,全然不同不说,甚至带着几分探究。 她总觉得父亲,似乎看出来了她的试探。 幸好父亲很快微笑了一下,道:“不是谢家不好相与,是长公主性格如此。” 这她是知道的。 王夫人去世后,不到半年,陛下就为长公主和谢大人赐了婚。 说来,这位谢大人也是京城里有名的“软饭硬吃”。 谢家早不及昔年荣耀,只是这位谢大人生了张好脸,先是王家嫡长女嫁了他,给他谋了个军中的郎官。 后来,尚了公主,更是直接一跃成了正四品的翰林学士。 虽没实权,却是天子近臣,可进宫为帝王讲学的官职。 “女儿听闻长公主对府中的庶子女都很好。”她回答。 父亲但笑不语,她不知难到自己的消息有误不成? 谢大人软饭硬吃就在于,明眼人都知道他是沾了两位夫人的光。 他偏偏认为是自己做了驸马,才注定只能任个闲职。 故而,对长公主极为刻薄,纳了好几房小妾不说,更是动不动就宿醉平康坊。 她听父亲道:“谢庭熙不是庶子。” 若是曾经,她只当父亲是说谢庭熙是外室子。 当年这事是闹得风风雨雨的。 谢家家主从青楼接回了谢庭熙,他说这是他与那里的舞姬所生。 长公主听了这外室子的存在,只觉得自己的皇室尊荣被践踏,派人去查此事。 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这孩子不是她进门后有的,坏消息是这孩子是谢大人与舞姬,在王夫人病重时有的。 青梅竹马的发妻缠绵病榻,夫君却在青楼里赏遍烟花巷柳。 何其讽刺。 人人都戳谢家人的脊梁骨,虽说男人薄幸,但像谢大人这样的属实不多见。 后来,长公主不知怎么咽下了这口气。 这些年谢庭熙在谢家过得不好不差,至少往日里她打探到的消息如此。 可上次听到的秘密,她觉得父亲此言,难不成是知道那人的真实身份? 只是她并不敢试探此事。 她的父亲,能力挽狂澜,让崔家从谢家那样的局面,到如今的繁荣。 他的手段与能力,岂是她能比拟。 “爹爹,那若是往后嫁去谢家,那些人欺负我……该如何是好啊?”她细声细语,看起来可怜弱小,柔善可欺。 父亲道:“你是崔家的女儿。” “往日里,父亲与母亲薄待了你。但无论如何,你都是我们的女儿。”父亲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道。 她说不清心里的感受。 如果是八九岁,她应该会感动得稀里糊涂,抱头痛哭。 可她马上就要及笄了,她听起这话只觉得刺耳。 她不想演父女情深的戏码,觉得没意义。 幸好,她父亲显然也不太喜欢这样,指了指旁边的舒雁。 他道:“你把这雁拿去吧,好歹是一番心意。” 她与提着舒雁的冬青一同回去的路上,冬青一路叭叭个不停。 冬青捧场道:“小姐,这雁真漂亮,你瞧这毛油亮亮的。” 她瞥了眼,道:“毛杂得很,我不喜欢。” 冬青连忙呸了几声,道:“小姐,你说什么呢!这雁儿可是忠贞之鸟,这话可不吉利。” “小迷信。”她道。 她觉得冬青真单纯,要是一对雁就有作用,哪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 “小姐!你、你……”冬青不可置信道。 她家小姐,居然直接把大雁随意给了院里的婆子,还道:“你们好好养,出嫁前,切莫让它死了伤了就行。” 她进了屋,冬青跟了上来,问:“姑娘不喜欢那雁吗?怎的不多瞧瞧。” “我不喜欢这些鸟儿,总觉得不干净。”她答。 这也是实话,她这个人最爱干净,不说那些鸟儿,就是连衔蝉奴这样的,她都不愿抱。 冬青听这话就放心了,她还以为是小姐因为谢家的无礼,心里不高兴了。 她这人性格直爽,心思单纯。 听小姐这么说,也就真的信了,并不怀疑。 她见冬青信了,才拿起刚才绣的婚服,叠好锁进柜子里。 说起谢家今日纳采的薄待,她并非生气,只是总觉得往后日子难过。 她往日里,得知的那些消息,告诉她谢家是厚道人家。 只是或许并不包括谢庭熙。 她原以为就算是外室子,既然长公主认了,谢家宗族长老认了,那他过得应该还算可以。 今日才知道,或许这人与自己活得一样不容易。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门户的敲门声,让她回首,疑惑望去。 冬青心领神会,对门外的人道:“进来吧。” 是崔娆。 她笑意涔涔,道:“姐姐,咱们今日去品味居尝尝它们的菜可否。” 原本她是想推拒的,但想到这人这几日,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或许,她是想找个地方与她说事。 她点头:“好。” 14、第十四章 谢庭熙不语,只静心下棋,仿若惘闻。 王鸢瞧她这个弟弟的样子,忍不住轻笑:“新娘子都要过门了,你以后再这样,不怕吓到人家?” 对方不回答,不影响她继续逗他,“当年你说这辈子都不娶妻,瞧,果然话不能说太满。” 谢庭熙凝神认真时,眉目里的愁绪愈浓。 那双神彩流转的星眸,配着那颗如墨沁白玉的泪痣,实在生得太过好看。 但一双剑眉入鬓,又添了几分凛冽,不显半分女气。 让人相信,他的生母必然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甚至于,早已逝去多年,还能在薄情帝王心里占有一席之地。 王鸢放了两子,认输道:“不下了。” “你这人真没意思,明明早就能赢,还和我下这种棋。”王鸢翻了个白眼,“这么好为人师,不若去做夫子得了。” 谢庭熙道:“答谢你之前在广莲寺出手相助。” 王鸢揣着明白装糊涂,摇头:“你是说崔家小姑娘那次?那算什么,就算你不求我,我还是会救。” 谢庭熙望着她,眼神清澈,仿若一眼就能看到人心。 “我是说上一次。” 王鸢当然知道他说的哪一次。 在崔清若那次前,谢庭熙亦被长公主带着去过那里。 那日救崔清若,正是因为他回去找他嫡母把柄,外加感谢她。 只是为了救崔清若,才导致感谢人不成,反而又麻烦了王鸢。 说来,他们高门贵妇怕是私下串通好了,还真是喜欢用男男女女的那些事,拿来毁人清白。 长公主不愧是陛下的亲姐姐,做事一样的狠毒。 寻常主母至多寻个丫鬟或者小门小户的女儿,来陷害家中庶子,长公主找的可是身患那种病的烟柳女子。 佛门清净地,谢家这样清贵的家族,要是谢庭熙坐实了这事。 他身上皮怕都得被谢父撕下来一层。 只是谢庭熙平素里,在谢府装的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敦厚儒生。 可是谁能知道,她的这些产业家底,有一半都是靠的她这个弟弟呢? 长公主的人还没从青楼接走姑娘,消息就全进了谢庭熙的耳朵。 长公主自己都没想到,她没害到庶子不说,还把自己温润端方的嫡长子搭进去了。 王鸢瞧了瞧正捧着茶盏,仔细品茗的弟弟,瞧着还真是岁月静好的贵公子。 想起来他做这事,王鸢摇头:“谢我做什么?” 她道:“消息是你的人传的,人是薏娘帮你找的,计是你自己设计的,关我什么事?” 谢庭熙放下茶盏,拱手行礼,声音清朗:“还是多谢阿姐。” “别别别。”王鸢拒绝,“你多叫我几声姐姐,我怕折寿。” 王鸢永远记得她第一次见到谢庭熙。 那人在一堆乞丐里,身材格外瘦小,却拿着锐利的木棘,扎进抢夺食物的另一人眼里。 那个比他大好几岁的乞丐,捂着眼睛惨叫,鲜血汩汩涌出。 他置若罔闻,只趁他们没反应过来,大口吞咽沾满淤泥的馒头。 那些人反应过来后,对他拳打脚踢,他也不再反抗,只抱头护着自己,任凭他人打骂。 小厮制止了他们的行径。 王鸢在侍女的搀扶下,一步步走近这个所谓的弟弟。 她问:“你为什么不还手呢?” 谢庭熙吐了口血,那脏污的血沾染在她的月白裙摆上。 他哂笑道:“你们不是一直在看戏吗?” 王鸢知道她这个弟弟,他绝不像表面那样云淡风轻、温润如玉。 只是初见的那句话,她一直不确定他的意思。 到底是说给她听的,还是说给谢家那位名义上的父亲,又或者是说给大明宫里的那位。 她到现在都没弄清。 “不过你这计谋,还真是打蛇打七寸。”王鸢笑,“长公主向来眼高于顶,素来矜傲于她的身份。” “日后她的好大儿,多了个青楼妓子的外室,她怕是如鲠在喉了。” 谢庭熙慢吞吞地收起棋子,瞧着就是个人畜无害的厚道人。 “你在我面前还装?”王鸢无语。 往日里,骂谢庭熙生母最多的,就是长公主和他那嫡长子,明里暗里就戳谢庭熙生母是下贱的妓子。 此番他的计谋,真的很难不让人怀疑是报复。 “你既然都能让长公主同意谢珩之养外室,为何不干脆直接让那花魁,直接要挟……”王鸢说着说着,自己反应过来了。 长公主好面子,那花魁虽然在京城有名气,还真和她的好儿子有私情。 和妓子同处屋檐下这事,她怕是死都不愿意。 她能接受儿子养个外室,却是万万不能接受真纳妓子进门。 王鸢看了眼已经收拾东西的弟弟,道:“你还挺有善良的,人家给你找有花柳病的姑娘,你给人找了心上人。” 她说归这么说,只是两个人都明白,养外室的事长公主能压一时,却压不了一世。 来日,若是此事抖落了出来,谢珩之怕是声名扫地都不为过。 王鸢忽地想了起来,她提醒道:“我记得那崔家小姐,在家中可是十分的不受宠。” “到时候嫁妆要是带的少,你可别嫌弃人家。”王鸢调笑道。 京城高门里,以骄奢淫逸为荣。砸着玉石听响声,已经算是最轻级别的浪费了。 故而,高门贵女们的嫁妆,那是从小就开始准备的。 不至于十里红妆,那出嫁时,一百二十八抬嫁妆还是要有的。 这下谢庭熙反倒沉默了片刻,王鸢看他这样,还真有些担心。 他该不会真介意那姑娘没嫁妆吧, 谢庭熙辞别道:“若无事,我便走了。” “诶,你……”王鸢正想挽留,就瞧见崔家姐妹的房间已经空了。 王鸢啐了口,“好小子。” 她还真以为他是来道谢的,原来是来等媳妇的。 - “小姐,你看!”冬青拉了拉崔清若的衣袖,激动道,“是谢公子。” 崔清若望过去,只见谢庭熙长身玉立,如曾经无数次,她于宴饮席间所见般风清月朗。 谢庭熙徐徐走进她们,在约三尺的地方停下,拱手道:“见过两位小姐。” 崔娆对他没什么好感,只敷衍着回了个礼。倒是崔清若很是害羞,慢了半拍才回礼。 “谢公子若是无事,我与阿姐便走了。”崔娆不客气道。 在她眼里,此时的谢庭熙脸上,只写着四个字——登徒浪子。 毁了她姐姐清白的坏男人,她恨不得直接抄家伙打死他。 崔清若拽了拽她的衣袖,眼里是细碎的少女情思。 她道:“你先走吧……我、我想和谢公子说说话。” 崔娆想说话,却被冬青拉着走了。 “三小姐,咱们先走。” 她正装着结巴的样子,小心翼翼地一字一句道:“谢、谢公子,我……” 对方却直接开门见山道,神情淡漠,却语不惊人死不休:“你想嫁给我吗?” 这下轮到她语塞了。 那日广莲寺之遇,他只以为对方是被知晓秘密,才会那般与往日不同。 如今看来,或许这人并不是他表现的那般敦厚朴实。 她声音微弱,但语气却难得的认真坚定道:“我想。” 她只以为谢庭熙是担心她不愿,才来问问她,也好提前劝劝她。 这么想来她这个夫君,除了未来可能卷入权力漩涡,人品确实一等一的贵重。 谢庭熙原本想好的话,又被他重新咽了回去。 崔家二小姐果真如他打探的消息一样,爱他爱得深入骨髓。 爱?谢庭熙凤眸微眯,只觉得这个字听起来就让人厌恶。 他从袖口里取出一盒匣子,像拿着烫手山芋一样,连同里面的东西塞进了她手里。 他道:“送你的。” 崔清若掂量了一下,没什么声响。 这人该不会真送她梳妆盒吧,连支发簪都不放,这样追女孩子不好吧。 她捧着这个盒子回府,一路上,崔娆都表现出了极高的兴趣,催促她打开看看。 只是她笑着拒绝,暗暗表示她想回屋自己拆开。 崔娆知她喜欢谢庭熙,也不勉强她。 其实,她只是想给送礼物的人留点面子,毕竟,打开里面什么都没有,是有点太丢人了。 她打开匣子,却发现里面并不是空无一物。 里面塞满了地契、房契…… 扒拉一下,才发现下面还放着她之前送给王鸢的手帕。 原来,谢庭熙这么有钱啊。 想到对方的庶子身份疑惑了一下,但她马上反应过来。 那人没回谢家时,可是和他亲娘在一起。 据说,她亲娘当年可是名动京城的花魁,想来攒些东西给他倒是不奇怪。 她的眼神羡慕中,透着一丝明白。 难怪他一直考不上举人,屡屡落榜,却从没打探到他有自怨自艾的消息。 她要这样家财万贯,她也不慌。 就是这人送了这么多礼物,她到时候也得多带点,才能说得过去吧。 她垂眸思索,忽然瞥到梳妆台上的匣子。 上次翠喜和崔娆一同被锁在王家后院,只是她母亲并未怀疑两人的关系。 翠喜能被她三妹拿捏,那她肯定能想办法去拿捏。 “冬青,你去把三小姐请来。”她吩咐道。 她想骗钱了,不对,是攒嫁妆。 15、第十五章 “姐姐,你找我做什么?” 崔娆心里崔清若这个姐姐,那就是如今比她亲娘还亲的人。 上辈子,她在东宫受尽磋磨,连亲娘都唯恐受她连累,故而不敢探望她。 只有这个姐姐愿意上门探望她,雪中送炭的情谊,本就让人感动。 更何况,这人本就是在寺庙里修行,自己都因天寒地冻生了冻疮,却仍愿赠她炭与棉被御寒。 崔清若泪流如注,泣不成声道:“妹妹……” 崔娆哪见得她这样,连忙搂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一时恍然,仿若回到前世的雪夜,自己哭得声嘶力竭。只有她的姐姐抱着她,像母亲哄女儿般,呢喃细语,安抚她内心的痛楚。 姐姐身上的清浅沉香,安慰着妹妹,柔和如春风。 崔娆不知所措,急慌慌地拿着手帕替她擦拭眼泪。 “姐姐,可是有谁欺负你?”崔娆眼里闪过一丝冷光,“你告诉我,我帮你。” 她身子瑟瑟发抖,像只被抛弃的小猫,胆怯地瞄了眼崔娆,复又低下头,支支吾吾不敢出声。 崔娆知道这个姐姐逆来顺受惯了,循循善诱道:“姐姐,若是不敢说那便不说。只是,你若有什么不开心的,给我说说,我也好替你参谋参谋。” 仿若是被崔娆这话打动一样,她掩袖啼哭道:“我……上次的事,若是传出去,我该如何是好?” 崔娆登时便明白她说的是哪件事。 广莲寺一事都怪她,若是那日她能多生几分戒心,姐姐必然不会出那样的事。 虽说姐姐第二日完好无损的回来了,可是谁知她这途中吃了多少苦。 崔娆不过片刻,脑海里已经脑补了一大出戏,并且再次按下决心,一定要崔母和崔清芙付出代价。 “阿姐别怕,”崔娆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你放心,这事不可能传出去。” 她眨巴眨巴眼睛,似乎不相信崔娆的话。 崔娆道:“父亲早就把这事压下去了,此事府里只有父母大人、你和长姐知晓过程,便是我都只是略知。” 其实还有一人,便是翠喜,只是她是崔夫人的大丫头,知道许多崔夫人的秘密。 故而,崔夫人保住了她。 按理来说,翠喜好不容易保住一条命,应该对崔夫人感激涕零才是。 可惜崔娆重来一世,自然是知道许多别的秘事。 譬如翠喜的兄弟打着崔家的名义,在外面欺男霸女不说,她自己都悄悄放利钱。 前世这事约末是一年后,因有被欺压的一户老农,实在苦不堪言到衙门前告状,才算是浮出水面。 碰巧被与崔家有仇的谢家遇到,才把这事闹大,最后不光是翠喜丢了性命,还连累崔父都被贬了官。 她知道这事的前因后果,打探消息,调查取证也快。 翠喜见了她的那些证据,很快就向她求饶。 她本就无意要翠喜命,只是让这人留在母亲房里,适时为她传递消息即可。 崔清若还是声音颤颤地问:“可是那翠喜……” 其实崔清若并不知道翠喜是否参与此事,她只知道,上次那事既然没有半点风声。 府中奴才发卖的发卖,一夜暴毙的一夜暴毙。 她才知道她父亲不仅当官当得好,连后宅处理起来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翠喜却未被处置,不知她是真的没参与,还是母亲保下了她。 显然后者可能性更大,只是她人微言轻,不一定能打探到消息,方才来试探崔娆。 这人和周姨娘多年受宠,想必是有些人脉手段的。 崔娆轻笑,道:“那人在外面作恶多端,我手上握着把柄,已然警告过她了。她是断然不敢说去的。” 崔清若:知道了,翠喜也参与了。 见她仍是不信,崔娆继续解释:“你放心好了,她在外面放利钱,我捏着她的把柄。” 崔娆握着她的手,承诺道:“她不敢,你放心。” 如果说前面崔娆对她的示好,她都是半信半疑乃至全然不信。 那么这次崔娆愿意把这件事告诉她,若此事当真,日后她确实要信这个妹妹几分了。 她收了泪,破涕为笑,“真的?” 崔娆点头。 崔清若立时欢喜起来,然后又和她聊了好一阵,方才送走了她。 待她走后,冬青拿着一封信件走上前来,道:“您让我去查翠喜的行踪,我查到她每月初三都会去钱庄存钱。” “我瞧着不大对劲,就去打探了一下,那些伙计嘴巴严得很,我什么都打探不到。” 崔清若摇头道:“没事。” 已经有崔娆告诉她结果,省去了她自己花功夫去探究。 更何况婚期将近,她也没有时间去自己深入了解。 她垂眸深思。 利钱这个东西,其实别说崔家这样的高门,就是寻常人间稍富裕有些势力的人间,放利钱那也是再寻常不过。 只是这东西,轻则钱滚钱生利,从寻常百姓家刮些钱财;若往重了说,或是哪户人家一时偿还不起这高利,那就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下场。 今上严禁高门放利钱的行为,若是一经发现,那可是掉脑袋的事。 崔娆不了解她母亲,或者说,她大概是被出身影响了看问题。 翠喜是她母亲的陪嫁丫鬟,是荥阳郑氏的家生子。 说得直白点,放利钱这事,怕是她母亲不仅知道。 甚至于,或许她母亲才是这背后真正的主要谋划者。 翠喜愿意做崔娆的线人,并不一定就不是真心的。 毕竟,她父亲偏心周姨娘和庶女,是府里人人都有目共睹的。 这事若被父亲知道,真能保翠喜一命的,不是她母亲,更可能是崔娆。 她提笔写了封信,封好口给了冬青。 她想了想问:“再过三日他们家是不是就该上门纳征了?” 冬青点头,“是啊,小姐莫不是糊涂了。” 她当然没糊涂。 只有三日了,那到时候请期后,怕就该把这封信用起来了。 坑她娘亲只能坑一些死物,哪里比得上东宫太子妃帮她添奁呢? - “你瞧,谢家送的这些聘礼可真寒碜。” “唉,终究是个庶子,谢家正儿八经的嫡长子都没结婚,换谁家的主母,怕都做不到心平气和。” “你说,咱家二姑娘再不受宠,那也是主母……” 只听“哗啦”一声泼水声,冬青端起一大盆水,就泼向院外来请姑娘的两个丫鬟脚旁。 冬青双手叉腰,嗤笑道:“我就说今早小姐起了床,一直不舒服,原来是这儿门前来了些乌鸦麻雀,叽叽喳喳吵得人脑仁疼。” 这俩丫鬟都是崔夫人房里的,素来在府里都自视高其他丫鬟一等。 受了冬青这样的待遇,气得脸通红,道:“你……你……” 冬青翻了个白眼,“你们若有话就快说,别在这吐了你们那个长舌头,瞧着恶心。” 其中身量略长的丫鬟,压了压怒气,道:“夫人说,请小姐去前厅,瞧瞧谢家送的聘礼。” 冬青觑了他们一眼,“等着——我去问问小姐。” “小姐,夫人请您去前厅。” 冬青声音轻,原因无他,就是生怕惹了自家小姐伤心。 崔清若擦了擦眼角的泪。 从半个时辰前,听闻谢家送聘这样的场合,长公主作为嫡母都没来。 一时间,消息传遍了整个崔府,这下人人都知道,她这个未来的谢家妇是不受嫡母待见的。 惋惜的,看戏的,嘲讽的,日后怕是都不会少的。 她其实并不注重这样的纳征,长公主既然不喜欢谢庭熙,那必然也不会喜欢她。 若她是个寻常人家还好,她再不受宠,那都是崔家的嫡出女儿,论起来,嫁给那人算是低嫁。 长公主要是笑吟吟地来,她怕是才要多加提防。 只是明白归明白,但她平日里愚笨的形象,要是不因为夫家的轻视,好好哭上一哭,那也是说不过去的。 哭嘛,她最擅长了。 她泫然欲泣的样子,拿着手帕擦了擦泪,强忍泪意道:“走吧,咱们去瞧瞧。” 冬青扶起她家小姐,看见她家小姐眼尾泛红,梨花带雨的样子,不知为何觉得她家小姐,似乎和往常不大一样了。 好像要漂亮几分? 不对不对,肯定是因为她对小姐的怜爱才是。 毕竟,府里谁都知道她家小姐姿色平平,就连她都否认不了。 崔清若还未进前厅,就听见她母亲砸茶杯的声音。 她母亲大声怒斥:“给她脸了不成,我崔家的女儿,轮得到旁人欺负。” 她走近母亲,柔声安慰道:“母、母亲,你别、别生气,我……” 崔夫人本就在气头上,听见次女这结结巴巴的声音,气更不打一处来,挥了挥手,道:“你别说啦,吵得我头疼。” 她这女儿但凡有崔娆那个贱人一半厉害,哪轮得到姜云瑶一个长公主给她甩脸色。 要知道,当年元后在时,见着她都是一口一个郑姐姐叫得欢。 不就是她那个儿子谢珩之成了个状元吗?她谢家如今有位继后吗?还真当自己多了不得不成? 她厉声道:“行啊,给这点东西打发叫花子是吧?” 崔夫人眼里泛着怨恨,崔清若瞧见了,她明白要有人倒霉了。 她垂首等着挨训,却听见她弟弟一声惨叫。 崔璨被崔夫人揪着脸训话:“我让你好好念书。你倒好,一天天跟着谢家那个,人家中了状元,你还是个秀才。” 崔璨连连求饶,“娘,疼……” 他不知怎么的,突然道:“你瞧谢家那个庶长子,他还差些,如今都将及弱冠,也还不是个秀才。” 这下崔夫人不揪他脸了,因为厅上所有人都盯着崔清若。 她尴尬地低下头,落在别人眼里却是可怜兮兮,不敢说话的样子。 崔父训斥小儿子,“你一天天读书读去哪儿呢?!” 崔璨连忙道歉:“姐,我错了,我忘了他是你夫君了。” 他挠了挠头,“而且,他本来就配不上你嘛,谁能想到他还能娶你啊……不,我的意思是,姐,反正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点点头,在众人目光里落寞地离开。 其实,她真的只是不想一不小心暴露内心的想法。 她怕她忍不住开口——“你们知道这人的房契,多得一天住一套,一年都住不完吗?” 而且,从京城到江南,从江南到南越,他都有。 16、第十六章 “小姐,吃点东西吧?不然饿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冬青一脸担忧问。 自从前几日谢家上门纳征后,她家小姐就日日茶不思饭不想,瞧着让人心疼。 崔清若接过她手里的莲子羹,喝了两口,觉得苦就不喝了。 其实,有一万种方法,可以让莲子羹不苦,但崔家为了让子女忆苦思甜,不要和其他高门一样骄奢淫逸。 故而夏日常备这道羹汤。 她幼年时,曾悄悄往里面掺过酥糖。她长姊悄悄去母亲处告了状,她就惹了好大一顿打。 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养羹汤里加糖。 她之前想嫁去谢家,就想着日后嫁了人,想加多少糖就加多少,再不用仰人鼻息的活着。 可如今长公主那样的态度,往后在谢家怕也是一场鏖战。 她搅动这莲子羹,意味不明地轻笑,把碗轻放到案上,只听“咖嚓”一声,碗与杯碟相撞,发的声响在空阔的房里,仿若打在人的心上。 冬青瞧了瞧她家姑娘的样子,恍惚间竟瞧出几分太子妃娘娘的气度。 她揉了揉眼睛,却又觉得姑娘还是那个柔弱可欺的样子。 正想着,她就听见小姐倏地开口问道,“我听说,昏礼是定在这月的十七对吗?” 冬青笑着点头,“是啊,小姐,你别听外头那些风言风语。谢家公子是个好的,日后你嫁过去,只要他喜欢你,这日子总是好过的。” 她倒不是担心这个,谢庭熙的人生,她比他自己还要了解。 这个人温润敦厚,小时候作为外室子吃了些苦头,长大后回了谢家受了些白眼。 怎么讨他欢心,她最清楚。 近三年时间,她早就摸清如何讨得谢庭熙喜欢了。 只是,她还得去找她那做太子妃长姊,好好坑上一笔才算完。 如今就只留了三日给她做这件事了。 她笑着问冬青道:“冬青把前几日的那封信给我。” 冬青疑惑地看着小姐,见她打开信,又重新糊上。 她道:“走,咱们去看看长姊。” 她从小伺候小姐长大,比谁都了解大小姐的伪善,更明白小姐因她吃的苦。 实在想不明白,小姐去东宫的意义。 不过,她一向听小姐话,闻言只是乖巧点头。 - 东宫的人自然是认识崔清若的,瞧见她来了,忙不迭跑去通知太子妃。 这也不难解释,毕竟她两姐妹就算有些恩怨,那都不可能放到明面上来。 约末一炷香的时间,一粉衣女官便向她走来,道:“二小姐,娘娘请你进偏殿说话。” 这女官瞧着岁数不大,不是她熟悉的那个。 然后,崔清若想起来,半年前她长姐的第二个孩子夭折,听说太子殿下大怒,处死了一大批宫人。 那位女官怕就是被除掉的其中一位。 东宫不愧是东宫,富丽堂皇,每一处斗拱上的彩绘,都透着精致与贵气。 难怪她母亲死活要把她送到这里来。 不过美则美矣,这样的琼楼玉宇又在凄风苦雨的夜里,吞噬了多少人的性命呢? 那女官引她进偏殿,向她姐姐行礼,她忙跟着行礼,却听见她姐姐道,“自家姐妹不必如此。” 当然,她姐姐说的时候,她礼都已经行了。 崔清若觉得,她长姊这话说得听没必要的。 不过想了想,装一装姐妹情深,总比姐妹不睦来得好。 她们俩梁子结了多年,幸好太子妃在宫里混了五年多,表面功夫还是有的。 太子妃轻咳了一声,气若游丝:“说来,妹妹不日就要嫁去谢家。只是我这几日身子不好,实在不能亲自上门祝贺。” 她微笑道:“长姊怎么说这种话,你如今身子不好,当然是我这个做妹妹的,来瞧你才是。” 她心里想着,你不来,我自己贴上来也可以的。 不过,她也知道她长姊称病闭门谢客。 一方面是她姐姐确实五年生两子,亏空了身体;另一方面,她也是故意营造出自己病重的样子,免了外面的暗算。 说起来,前两次她对太子的算计,当真他人毫无察觉? 朝堂上盯着储君之位的人那么多。 可能只有她母亲,多年嫉妒成了心病的人,才会以为只是靠后宅的手段,能把这事彻底遮掩下来。 想到父亲处置广莲寺一事的雷霆手段,不知道父亲为了上次王家的事,又为她母亲做了多少善后之事。 太子妃瞧这个妹妹坐在自己下首敛眉的样子,心里无比快意。 若说未出嫁前,她最讨厌的人,不是崔娆反而是这个妹妹。 她是母亲最大的孩子,如今太子妃的名头,早已让人不会在乎,她一开始是母亲最无视的存在。 嫡长女,说来尊贵,可若是一个女子,在夫家只有个女儿,那日后总是过得不顺心。 就算把庶出记在名下,当作自己的孩子,终究不是骨肉血亲,指不定哪日就反目成仇。 更何况,他父亲还那般喜欢周姨娘。 在崔清芙年幼的记忆里,母亲总是烧香拜佛,身上总染着浓郁檀香、沉香,寄希望于送子观音给她送个儿子。 她不会明白这样的无用,讨厌鬼神之说的父亲,因她这样的行径,只会离她更远。 她三岁习诗书,五岁佳礼仪,六岁能辩琴。可是母亲并不会在乎她。 母亲只会随意点头,然后,继续向上天祷告,给她一个聪明可爱的儿子。 六岁时,母亲的祷告终于有了回音。 她怀了第二个孩子,母亲很高兴 母亲听说小孩子说话准,于是拉着她的手放在肚子上问她,“芙儿,你说是弟弟还是妹妹啊?” 她不想要弟弟,那会让母亲更不重视她。 于是她说:“是妹妹。” 母亲给了她一巴掌,然后又问,“你说是弟弟还是妹妹?” 她说了同样的答案。 直到她的脸被打得高高肿起,嘴角都被牙齿磕破,鲜血直流,她都说是妹妹。 她不想要弟弟,有了弟弟母亲就会更讨厌她。 崔清若疑惑的声音,才把她唤回当下,“姐姐,你想什么呢?” 太子妃摇了摇头,“没什么。” 太子妃的目光从她的脸,落到肩上,最后复又落回她那张平庸的脸上。 当年,她出生时,崔清芙原以为母亲会讨厌她的。 谁知道,就因为云游道士的一句话,母亲却对她这个妹妹无比上心。 一年后,母亲又怀了孕。 母亲高兴得不得了,问她同样的问题。 她已经在无数次掌掴里懂事了,于是她回答说:“是弟弟。” 然后,她听见尚在襁褓中的崔清若笑得烂漫,牙牙学语道:“是妹妹……还有弟弟。” 大人只当她小孩子牙牙学语,谁知道母亲最后真的诞下了一对龙凤胎。 崔清若成了母亲眼里的小福星。 后来,这人逐渐长大,和她幼年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直到她八岁时掉下湖泊,高烧不退。 从那以后,泯然众人,被她那势力的母亲彻底遗忘。 崔清芙掩袖饮茶,轻蔑地扯了个笑。 如今她才是高高再上的太子妃,而这个所谓有“为凰”命格的妹妹,却要嫁给一个破落家族的庶子。 太子妃笑了笑,假意安慰:“妹妹不必担心我。我身子不争气,幸得太子体恤,吩咐了太医好生照看。想必,过不了多久,总能好起来。” 崔清若听到熟悉的语气和话,心里猜到她长姊等会儿要说什么了。 果然,太子妃又道:“只是,我听说……唉,真是苦了你了,要嫁给那谢家二郎。” 听到这句话,崔清若微微抬头,向冬青使了个眼色。 冬青连忙把信递给太子妃身旁的女官。 女官复又给了太子妃。 太子妃疑惑地盯着她,“这是……” 崔清若仍是往日里,胆怯的样子,打量着四周,不自信道:“是府中家书……长姊,不若让她们退下,取出来看看。” 太子妃颔首,让旁的侍女都退了下去。 她徐徐展开信,只瞟了一眼,就登时吓得脸色苍白。 崔清若一扫刚才的怯懦,神色镇定有条不紊道:“长姊,看完了吗?” 太子妃把信拍在桌子上,难得不是平常稳重的样子,训斥她道:“你必然是造假,父亲,他怎会关注后宅的事!” 写封信上,是父亲对太子妃这段时间所作所为的劝阻。这些事□□无大小,崔父居然都一清二楚。 甚至,还有她帮母亲处理利钱,甚至充当靠山一事。 前者崔清若自己是受害者,她当然一清二楚,随意编造;至于后者,她这个长姊,比谁都渴望得到母亲的认可,放利钱这事她若知晓,必然会参与。 从而证明,她是最有用的那个孩子,也是可悲。 她浅笑道:“长姊,小时候,父亲最喜欢抱着你,一边哄你,一边处理公文。父亲的字你应当认得清楚。” 不过,长姊是认得。而她是在小时候,最得宠的那几年,学会了那一手笔锋凌厉的字。 并在后来藏锋后,更将其练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太子妃瞧着她,不屑道:“若是真的,父亲又如何会让你送来?” 她轻声答道:“一封家书罢了,父亲让我送来,我便送了。姐姐……你又在怕什么呢?” 太子妃猛地发现她是在套自己话。 拿起那信封仔细观察才发现,这信封的封口不匀,应该是被开过又重新封口。 她看了这封信。 今日她上门,既然没有直接找去父亲那儿,想必便不是要将这些事闹大。 她想要好处。 “你……”太子妃意识到自己处于被动的位置,“你要什么?” “娘娘是千金之躯,您的一句夸奖就是寻常人想都不敢想的。”她笑道,“如果,娘娘愿意添妆奁,亲迎时至,那更是莫大的荣耀。” 她本就只是藏锋,如今要离了崔家。那所谓藏锋,便都没了意义。 更何况,她多年入戏,就算她长姊去告知母亲。 依她那个母亲的自大性子,亦未必会信。 太子妃不甘道:“自然。” 崔清若瞧见她眼里的恨意,表情随意道:“这门婚事是陛下钦赐,若是出了差错,怕是长姊也担当不起。” 她们往日里事,都“瞒不住”父亲,更不用说是她说动手除去她了,还想瞒住天子了。 更何况,她出了事,她的另外两位妹妹,日后怕都是会影响说亲的。 她这个姐姐,虽然讨厌她对那个小妹,还是有几分喜欢的。 太子妃道:“你放心。” 崔清若出来时,天色已暗。 正巧遇上太子,她行了个礼。太子看都没看她,径直就兴冲冲跑了进去。 她听见女官解释道:“太子殿下听说太子妃这几日不舒服,亲自去南山给娘娘捉萤火虫。还说,娘娘最喜欢这个,看了一定会高兴。” 萤火虫? 崔清若垂眸深思,她记得小时候,这个长姊总是不分昼夜地习书练礼仪。 她们其他姑娘,乘凉赏星星,捉萤火虫时,她就一个人在屋里练习才艺。 她叹了口气,冬青疑惑地看着她。 她摇头失笑:“无碍。” 只是觉得大家都是可怜人。 17、第十七章 秋儿恭谨道:“殿下,崔家送嫁妆的队伍已经到了。” 长公主梳着高髻,斜插的金凤步摇坠着的长流苏,扫过肩头。 她拿着本月各庄子的账簿,似乎对丫鬟口中的嫁妆毫不放在眼里。 她轻启丹唇,嘲讽道:“既送来了,那便让下人送去二公子房里去便是。难不成我堂堂一国公主,还会瞧得上她那些东西?” 长公主想到这门婚事,就心里颇为不平静,只面上得拿足气势,不能让旁人看了笑话。 她也不知道陛下到底是做什么,竟要给谢庭熙赐这样一门好婚事。 崔家的嫡女,就算再不出众,再庸庸碌碌,配个高门嫡子、侯门世子那都是绰绰有余。 她咬碎银牙,心有不甘,怎么偏偏将她许给了谢庭熙。 “殿下……”秋儿小声道,“那崔家的人说,后面还有太子妃为二姑娘的添奁。” 秋儿道:“足足有一百二十八抬,还有太子殿下钦赐的墨宝。这……日后她过了门,还指不定得有多大的排场呢?!” 长公主闻言,攥紧手里的账本。 不是说崔家二姑娘素来不受宠,连个庶出的女儿都比不过吗? 她也正是因此,前面才会那般薄待崔清若。 倘若,太子妃娘娘真如此看重她,那往后有了她的襄助,这新妇在府里岂不是没人管教得了不成。 谢庭熙这个孽种,居然有这般造化,日后有了岳父家的倚靠,自己或许就再压不住他了。 蓦然,她想起去年那件事。 不,那件事谢庭熙自己都答应了,他若说出去,他自己都小命不保。 长公主抚了抚鬓边流苏,问:“那二公子瞧见那些聘礼,不知是何表现?” 秋儿忙道:“二公子哪见过那么多好东西,奴婢瞧着他眼睛都直了。” 长公主满意地点头。 谢庭熙他就算有几分才华如何?一个没有母亲照应的庶子,还不是好坏都由她。 此时站在院里的谢庭熙打了个喷嚏。 小六子关切问:“公子可是身子不舒服了?您今日,站在这儿看了许久,难免受凉。这些东西没什么,您不若进去。” 他眼眸一暗,问:“他们要搬到什么时候?” 小六子喜气洋洋道:“这才哪到哪,新夫人在崔家可受宠了。这些东西,先放这儿,等会儿好生安置,等新夫人入府,亲自一一检点。” 他听了这话只是捻了捻庭前回廊旁的绿竹青叶,瞧着不知在想什么。 小六子讨好道,“时下京城流行牡丹,公子不若扒这翠竹移去别处,种上几株……” 他的话还没说完,谢庭熙就抬眼看着他,表情不变:“不用。” 复又低下头,摩挲竹叶的纹路,不禁想起那人仿的绣帕。 花那么多心思嫁来谢家? 他觉得这人挺好玩的。 旁人有这功夫,怕是皇妃都当上了,她却只心心念念嫁给他。 就是她的这些嫁妆,挡着翠竹晒太阳了,等她过门,就快些把这些东西收捡好再说。 他如鸦翅轻颤,拢住眼里的细光,瞧着沉暗无波。 娶妻有什么好的。 果然,他还是一点都不想成婚。 - 亲迎的前夜,崔夫人难得拉着次女,说着些体己话。 崔夫人慈爱道:“日后,你嫁去了谢家。那长公主不是好相处的人,你凡事不必一味忍让。” 崔夫人眉头拧着,哼了一声,“咱们崔家的姑娘,还轮不到她来作践。” 崔清若点头,其实她知道崔夫人的傲气从何而来。 今上与一母同胞的长公主,都只是宫里的小宫娥所生。 先帝的后宫那才是真正的朝堂翻版,随便拎一个妃子,都是世家大族的名门贵女。 若不是今上生母暴毙,被过继给了当时的王贵妃,封了太子。后在王家的鼎力支持下,力压众皇子,陛下哪能有今天。 如今世家落了下风不错,但君王有手段则已。 若是,下一位帝王接不住,怕是世家卷土重来也未可知。 崔夫人道:“我原是想着送你去东宫,与你长姊好有个照应。如今,倒是让谢家捡了个便宜。” 崔清若垂眸聆听。 崔夫人瞧着这个女儿。 大概是即将分别,总算心里少得可怜的舐犊之情占了上风。 她拉着崔清若的手,轻笑:“以后就是谢家妇了,若吃了苦,就回来给娘亲说说。” 她不准痕迹地把手抽出,从善如流:“好。” 心里却明白这话信不得。 薄情了十几年的人,又怎么可能有真感情呢? 崔夫人把一本小册子塞进她手里,故作神秘道:“你等会儿翻翻这个,这几日府里的嬷嬷想必也与你交代过了。” 她接过册子,面上浮起一丝红晕,把册子放在枕头旁,含羞道:“是。” “日后嫁了人,那就是出嫁从夫,没有夫君的宠爱,活得总是不快活。” 崔夫人说这话时,眼神黯淡,被她都瞧进了眼里。 当年父亲和母亲的婚事,母亲自然是高嫁。 只是父亲心有周姨娘这个白月光,母亲从一开始的心有不甘,活成如今这样势力阴狠的性格。 夫君的爱吗? 她想,爱有没有都不重要,只要不是恨就好了。 两个人能凑合过就行。 崔夫人道:“明日卯时就要忙活起来了,你早些歇息吧。” 送走母亲,她取出那早已备好的嫁衣,放在枕边,沉沉睡去。 至于那本小册子,她懒得看,打算明日带去。 新郎官要敬酒,她怕是要在闺房里等上许久,到时候权当打发时间。 卯时天仍暗沉,她却已醒来,在丫鬟们的服侍下,换上了那件嫁衣。 十全老人为她梳了三下头发,老人沧桑的声音念叨:“一梳梳到尾,香闺对镜胭脂雪;二梳梳到尾,鹊桥高架鸳鸯飞;三梳梳到尾,夫妻执手白头约。” 待老人最后替她绞了面,冬青帮她盖上盖头,她的眼前只剩下一片鲜红与黑暗交织。 只有往下看,才能瞧着些光,身旁有人扶着她,走过一段又一段路。 最初是冬青,因为她摸过她的手,不细腻光华,虎口上还有一道小小的疤痕,是前不久搬东西时,不小心割破的。 然后是她长姊,那双柔若无骨的手和暗香浮动的棠梨香,只会是她了。 走了许久,换了好几个人,最后是一双完全陌生的手。 修长,骨节分明,不细腻却也算不得粗糙。 她听见旁边有人说:“这谢家二郎,瞧着还真是一表人才。” 那人扶她进了花轿,她仍感觉指尖那人的触感,那人的手微凉,或许他天生就是这样的。 就像她,偶尔不适时,同样会指尖泛凉。 她坐在花轿里,不安地拿出手帕绞着玩。 外面是一片欢腾的喜悦之声,轿子偶尔轻抖,让她本就紧张的心,也跟着轻颤起来。 谢家与她家隔得不算远,不知为何,往日里半个时辰的路程,今日却像漫长得没有尽头。 “新娘子下轿——” 她心里难得乱得无迹可寻。 连轿外喜娘的声音,她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也没瞧见车帘被撩开出现的红绸。 喜娘又重复一遍,她才如梦初醒,然那段红绸亦不见了。 她正以为或许谢庭熙误会她故意怠慢,轻撩起盖头想要开口解释,就看见谢庭熙把手伸给她。 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得见他清朗的声音:“先出来吧。” 她把手伸给他,被她搀扶着出了花轿,可能是坐久了,一时脚麻,忍不住踉跄了一下。 那人不动声色地扶稳她,旁的人只以为他俩亲近,并没发现她的失态。 她小声道:“谢谢。” 只是对方并未回应,也不知晓是否听见了。 那人将红绸递给她,她当然好好拽着,在他的牵引下,步履小心地跨过谢家的一道道高槛,直至堂室。 她听见傧相的话。 从拜天地,到拜高堂,再到夫妻对拜,二人循规蹈矩,一步步走完流程。 旁的看客为两人的喜结连理,不住地恭喜道贺,这样的喜悦感染她都忍不住勾唇浅笑。 - 夜色愈深,崔清若已经无聊到,拿着母亲给的小册子看了两遍了。 说实话,挺一般的,看着……也就那样。 毕竟,崔璨到了少年血气方刚的年纪,那种东西,他自己不看,那些狐朋好友送的都多得很。 母亲的册子,比起她因为管教崔璨,从他那收来的,确实有些太过粗劣了。 她正打算再拿出来瞧瞧,就听见门外的动静。 她把小册子塞进枕头底下,放下被她撩了上去的红盖头。 烛影摇红,那人开门复又关门,只听见脚步声愈来愈近。 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实在是跳得太快。 那人用秤杆挑起盖头,盖头落下,那人只与她四目相对片刻,就转身走近小榻坐下。 自顾自倒茶醒酒。 她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走上前去,娇声道:“夫君,我替你倒吧。” 那人扫了她一眼,随即收了目光,并不理会她,仍自己拿着茶壶,自己给自己倒茶。 “那我坐着,夫君若需要我帮忙,叫我便是。”她笑得温和体贴,柔情似水的样子。 可惜,面前的人似乎并不受用。 只是沉默地饮茶,末了,放下茶杯,凝神盯着她。 眼底一片清明,不见半分醉意。 18、第十八章 谢庭熙的目光凌厉,和往日那温润的样子,搭不上半点边。 “夫君做什么这么看我……”崔清若害羞地低头,“难不成我脸上有脏东西不成?” 她原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对面的人沉默片刻,方道:“你吃了辣椒吗?你嘴真红。” 这下轮到她沉默了。 或许,可能,您知道胭脂这种东西吗? 她只当这人开玩笑,干笑两声:“夫君说什么呀,我这是涂了口脂。” 这句话说完两人就陷入一种沉默,不说是迎来送往、虚情假意,也可以说是沉寂如海了。 不行,绝对不行。 她是嫁给这人做妻子的,不是做望夫石的。 她试探开口:“夫君想必应酬一天,想必累了吧?不如早些歇下。” 然后她听见这人回答:“不累。” ……可是,她困了。 要知道,昨夜她睡得那般晚,今晨卯时起,睡了不过三个时辰。一整天,各种紧张与兴奋难言的情绪,换了谁都会受不了。 大概是看出她的想法,他道:“你若困了,就自己睡吧。” 崔清若无语凝噎。 今日两人成婚,他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吗? 见她不动,谢庭熙才放下手中的茶盏。 他珍重道:“我不喜欢你。” 这人的语气让人听着,还以为他是在陈情心意。 若不是崔清若听清了每个字,都该怀疑,是不是自己听差了。 “夫君……” 他打断她未尽之言,道:“娶你,是那人硬要塞给我的。” “我不喜欢你,但我会尊重你。” 崔清若听了这话,吓得脸色煞白。 他用“那人”称呼当今圣上,他就算是天家血脉,都不该说这样的话吧。 他好像很讨厌今上。 崔清若最会揣度人心,闻言,善解人意道:“既然夫君如此,那不如就去书房睡吧?不然,在此处也会觉得约束。” 她很相信这招以退为进,一定能奏效。 哪个男人会不对细心体贴的妻子,产生好感呢? 笃定对方会留下,还会增添几分好感的她,却看见这人居然真的认真思索,并起身向门口走去。 “谢……” 眼看这人就要打开门,她忍不住喊出声,却见他放下已经搭在门框上的手。 他道:“新婚之夜,我若夜宿别处,你以后会过得艰难。” 两人相处了许久,只有此时,崔清若才瞧出他和往常一样的温润。 这人走向床边,道:“我睡床你睡小榻,我们两个都睡床,你选一个。” 崔清若腹诽,为什么不是,她睡床,他睡小榻呢? 他道:“这是我的房间。” 崔清若一时语塞。 这人该不会是会读心术吧? 她也不矫情,两个人都成婚了,不睡一张床,那做什么? 她当机立断选了后者。 只要她努力,就没有不喜欢她的人。 谢庭熙听了这话,指了指床沿,不管她的意见,分配道:“你睡里面,我睡外面。” 在下人服侍着沐浴更衣后,两人总算躺在一张床上。 不过床上放了些桂圆花生,这样讨彩头的东西。 谢庭熙像是根本不在意,把它们全都扫到了地上。 见她在看他,疑惑问:“有事?” 崔清若微笑回答:“没有。” 只是,觉得你这个人……真是一点不信鬼神,连讨彩头的东西都随便扔。 两人躺在一张床上,盖的却是两张被子。 崔清若像猫儿一样悄悄打量谢庭熙,然后向他一点点靠近。 只要她够努力,一定…… “哗啦——” 谢庭熙把她之前塞在枕头下的小册子,扔过来,正好落在她眼前。 她尴尬地停止了动作。 那人却合眼浅眠,似乎一点都没受这件事影响。 她却再不好意思靠近了,只能转个身,把那小册子塞进自己枕头下。 有些事自己一个人做,和别人知道自己做,是两种不同的感觉。 她捧着自己微烫的脸,逐渐忘记是和另一个人躺在一起,也闭上眼逐渐睡去。 她自然不会知道,待她熟睡后,这人才转过身,不解地望着她。 红烛长明,那双似墨般漆黑的眸子,在昏暗烛火映照下,更显得明亮。 孩童般干净的眼睛,却又因太过干净,反倒让人看不清情绪。 - 次日,崔清若早早醒了来。 天尚黑,只听得见几声鸡鸣。 因为知道婚后要早起请安,故而,这几日她已经习惯早起。 只有万无一失的准备,才有不好不坏的结果。 她微微挪动身体,感觉枕边人似乎有所反应。 垂眸看去,这人似乎又正睡得香甜。 她怕吵着这人,于是乖乖睡好,只仔细打量她的夫君。 对于她为何会看上谢庭熙此人,落在别人眼里都不会理解。 她想起曾经初见这人。 隔着桃树枝桠,他被一世家子郑远为难。 那人说得难听,只一个劲儿,说他考了好些年,还是个秀才。 却又自诩才华,不愿接受家中福荫,谋个一官半职,实在是假清高。 他只浅笑回答:“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郑兄,难不成你到如今,都未曾理解圣人之话?” 那人大抵说不过他,于是换了个角度,嘲讽道:“你一个娼.妓之子,又何谈‘君子之泽’?说来不是惹人笑话?” 谢庭熙身世尴尬,他的母亲是风尘女子。 有人说是舞姬乐伎,亦有人说他的母亲是花魁,各种说法的都有。 这话别说谢庭熙,连崔清若听着都不舒服。 人若有得选,谁又不想自己有个清白出身,堂堂正正地活着。 谢庭熙只是浅笑道:“郑公子今日可是喝了酒?” 不若怎么会说这样的胡话。 他话没说尽,意思却是很清楚了。 旁边听见的人,果然笑出了声,听得郑公子脸一下子黑了。 那人不依不饶道:“你这样肮脏血脉的人,就不应该活着。” 这下谢庭熙反而不说话了,他垂眸深思道:“我记得当年郑家是靠着谢家,才起了家。如今说起这话……或许是我记错了。” 他这话一下子打在郑远脸上,乃至整个荥阳郑氏脸上。 脸上风轻云淡,说得话却是如此直戳人心。 郑家拼命摆脱曾经背靠谢家的经历,却因此越在世家里受嘲讽。 毕竟,他们起家后,火速投诚王、崔二家,站在谢家对立面。 世家龌龊,不代表这样忘恩负义的行为,他们能容得下。 郑远敢嘲讽谢庭熙,但却不敢拿陈郡谢氏开玩笑。 谢家就算如今落了下风,都不是除王崔以外世家,能够轻践了去的。 崔清若就这样,对这个进退有礼,温润聪明……还长得好看的人,有了几分心思。 后来,郑远这个表兄,不幸坠马而死。 谢庭熙在葬礼并未计较往日恩怨,认真恭谨地为他上香祈福。 这个人是算得上人品贵重的。 “夫人,该起了。” 面前的人忽然睁开眼,温声喊她。 她凝视他的样子,正巧落入他如结晨雾般,刚睡醒懵懂纯真的双眸。 他们不是只是同床共枕一夜吗? 他怎么忽地这般亲近她。 很快,她就知道了答案。 她听见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公子、少夫人该起床去向大人、夫人请安了。” 她把目光落在背对着她,有条不紊穿衣的人。 他是装的吗? 21、第二十一章 崔夫人道:“阿若回来了。” 听了这话,崔清若微笑点头。 这个陌生的称呼,让她心里升腾起几分不好的预感。 身旁的谢庭熙拱手道:“见过岳父岳母大人。” 他语气温和,加之一身的书卷气,崔夫人虽看不上他,但终究不好为难他。 崔夫人挽着她就走,向另两人道:“我和阿若回房说些体己话,你们几人自便啊。” 她悄悄看着母亲眼里的算计,心里知道母亲又要打她主意。 与往日不同,这一次,她或许不需要像往日般做戏了。 想到谢庭熙说的话。 靠人人走,靠山山倒。只是,或许她可以信一个信那人? 崔夫人拉着女儿的手,过往的十几年对这个孩子的刻薄,仿佛都烟消云散。 她仔细瞧着女儿的变化。 明明只是嫁了个人,换了身打扮,人却显得不同了起来。 若当真要她形容,约末就是瞧着……居然漂亮鲜活了几分。 她往日不喜欢这个女儿,除了她太过平庸外,也是因她性子沉闷懦弱,看着惹人厌烦。 也可能是因为,她今日换了身明亮鹅黄色衣裙的缘故,让人看着舒坦了不少。 崔夫人带她去了自己院子,还未进屋,崔清若就见着了屋里站着的姑娘。 那姑娘她认识,生得漂亮得很,原是在崔璨房里伺候的。 只是璨哥儿年纪渐长,母亲怕她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就领来了自己房里做粗使丫鬟。 她见这姑娘穿了身水红衣裳,还斜插了两支以这人身份是断然买不起的鎏金簪子。 她心下冷笑。 原来母亲在这里等着她。 她听见母亲虚情假意道:“阿若,你如今尚未及笄,一时怕是难有子嗣。依阿娘看,不若你把忍冬领去,总好过让旁人钻了空子。” 这话说的似乎有道理,她若没记错,当年长姊嫁去东宫时,母亲也是这么做的。 只是她母亲好似忘了,她长姊因为给太子殿下送侍妾,太子殿下和她闹了好久的脾气。 真的爱你的人,不会因为赠妾的行为更加爱你,反倒寒凉了一颗真心。 她看着母亲不似作伪的真心诚意。 忽然觉得,她母亲也是个可怜人。 因为夫君偏宠侍妾,自己还没有侍妾的卖身契,便总觉得是自己的错,是自己没有抓住时机,把亲信推上去。 可惜,可怜不可怜与她无关。 她从来不会做自己不愿的事。 她笑意未达眼底,道:“多谢母亲好意,只是夫君说……不会的,他会好好待我的。” 她说这话时,还带着几分娇羞与甜蜜,落在崔夫人眼里,却扎得她心口疼。 好像很多年前,崔涓迎她过门时也说过这话,后来…… 他纳了周姨娘,两人和和美美,她反而成了被排斥在外的人。 崔夫人才从崔父奶娘口中得知。 崔父与周姨娘原是青梅竹马,只是周姨娘家里获罪成了罪臣之女,两人才断了联系。 多年后,重逢人海,崔父放着家中有孕的妻子,纳了年少的小青梅为妾。 崔清若疑惑道:“母亲?” 崔夫人如梦初醒,“不,阿若你还年轻,你不知道那些男人的话都信不得。” 她见母亲眼里甚至含着泪,声音都有几分颤抖:“母亲过去待你不好,可是,母亲是真的为你着想。” 她把手从母亲手里抽出。 为她着想?想送她去东宫是为她着想?不惜赔上她的清誉,乃至毁了府里所有姑娘前途是为她着想? 一时之间,她不知是她的母亲太过势利,还是母亲太过蠢笨,鼠目寸光到如此地步。 她扯了个笑,却无半分转圜之地,“母亲说的话,女儿明白,只是还望母亲恕女儿实难答应。” 崔夫人听了这话,才定睛看这个被她忽视遗忘好多年的次女。 她眼神坚定,语气冷硬,再无半分往日柔弱可欺的样子。 崔夫人一时语结:“你、你……” 她仰头正坐,纵然穿着娇俏的鹅黄,梳着清丽的飞仙髻,却是仪态万千,气势凌人。 她望着母亲,语气镇静:“母亲,我不是长姊,我从来不奢求靠您的夸赞来证明自己。” 长姊唯父母之命是从,可到头来却成了今日那样的困局。 谢庭熙说的是对的,她永远是她自己。 不是谁的女儿,更不是谁的妻子。 她就要活得像山野兰皋上的杜若,扶风直上,扎根淤泥黑土,托举一枝暗香。 她恭谨道:“母亲大人若是无事,女儿便先告辞了。” 崔夫人喊住她:“阿若,母亲是为你着想。” 她淡然转身,浅笑,“那女儿多谢母亲。” 她道了谢,语气平淡,看起来不悲不喜。 只是终究没有点头带走忍冬。 待她走后,崔夫人才终于明白。 难怪上次这个女儿在寺庙被她算计,父亲把她喊去说了那些话。 崔父问她:“你是打算把阿若拿去给芙儿做垫脚石吗?” 她虽总是不承认自己是牺牲次女,来保全长女的荣华富贵。 可面对夫君的灼灼目光,她是难得沉默以对,并未反驳。 崔父当时叹了口气,解释道:“这几个孩子,将来能走得最远的是她。” 当时,崔夫人并不把这话放在心上,所以,才会在后面再动了心思,陷害次女。 如今猛然回想,才终于明白崔父的高瞻远瞩。 次女今日的反应和答话,无不证明,往日里那些表现,不过是她做的一场戏。 一个小姑娘能在最好面子的年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装作庸庸碌碌。 用谦卑懦弱,躲避上位者的算计。 她想起当年云游道士的话。 “贵府不日怕是将有一位真凰寻来,不若多种梧桐,以便她停栖。” 她又是什么时候开始装的呢? 崔夫人想起当年还年幼的次女,日日追问她二房那个被皇后娘娘赐死的女儿。 ……那个孩子似乎和次女关系很好,两人总是形影不离,亲密无间。 好像确实是那个孩子死了之后,次女又不小心掉入家中的荷花池中。 从那以后,她就大病一场,大夫说是病中不小心烧坏了脑子。 后来的次女怯懦内敛,以至于崔夫人都快忘了,她这个女儿曾经的聪明伶俐。 - “姐!” “姐姐。” 崔清若前脚从母亲院子里出来,就听见左右两个声音。 左边是小跑而来的崔璨,他额头上还有一层薄汗;右边是娉婷袅娜的崔娆,几日不见,她愈加柔媚温柔。 崔璨连忙拉着她,生怕她被崔娆拉了去。 只是这小子一开口,她就明白他脑子里想的是些什么了。 她听见崔璨别别扭扭,梗着脖子道:“姐……那个,我……” 崔璨这情窦初开的样子,她一瞧就看出来了。 想不到她母亲这么多年的误判,难得正儿八经猜对了一次。 崔璨终于鼓起勇气道:“姐,母亲找你做什么?是不是……是不是想让你把忍冬带走啊。” 她故意道:“是……” “不行!”崔璨厉声打断她,片刻后反应过来,连忙找补,“她就是个下贱丫头,哪配去伺候姐姐你。” 原本只是想逗逗弟弟的她,听了这话却捕捉到一丝不对劲。 她神色冷了几分,“你要真喜欢人家,就别说这种话伤人心。” 崔璨没想到会因为一句话挨姐姐训,整个人都傻眼了。 他辩解道:“可是她本来就是牙婆卖来的。娘亲说了,我是她主子,我想怎么样都是应当的。” 她恨铁不成钢道:“小兔崽子,你要真喜欢人家,就少伤人心。” 两人和崔娆关系比以前好多了,故而也并未避着她。 尤其是崔璨人傻,一点都不避嫌,这些话都被崔娆一字不落的听进了耳朵。 崔娆想起前世忍冬的下场。 她生得实在是太漂亮了,崔母后面实在是不敢把她留在家里,就送去了东宫。 崔清芙吃过通房侍妾的亏,这次可不再手软,直接把人发卖去了青楼。 后来,崔璨一年后才找到这姑娘,可当时她已经染了重病。 不过半月就撒手人寰,崔璨把她的骨灰埋回了她的家乡。 从那以后,他变了很多,再不似年少单纯。 他留下一封家书,告别家中众人,弃笔投戎,直到四年后立了功勋才归家。 恨不得家里人,放不下心上人,时时刻刻为自己年少无知而悔恨。 或许,后来他赶至东宫死于乱兵,也算是最好的结果。 至少,他可以去早一点见自己喜欢的人了。 崔璨还是愿意听崔清若的话,他认真点头:“好吧,阿姐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崔娆见着今生的崔璨,提前拜了王大将军为师,崔清若也嫁给了谢庭熙,心里松了一口气。 还是不一样的,上一世崔清若出了意外,崔璨本就被母亲的养的有些走歪了路。 没了姐姐的教育与参谋,才会与心上人滑向那样的悲剧。 如今,一切都还来得及。 崔清若和弟弟谈完心,问:“你姐夫呢?” 崔璨不在意道:“父亲喊他去书房了。” 她点头。 也是,他们这些读书人,确实聊功名利禄多些。 她瞧着崔娆一直沉默不语,问:“不知三妹,可是有事找我?” 22、第二十二章 崔娆微笑道:“姐姐,可否到我房中一叙?” 崔清若点头,别过崔璨便与这人同行。 正是六月时,池塘中荷花开得清丽冶媚,崔清若想起多年前,她被崔清荷推下这池塘。 花胜当年,人却不似旧时。 崔娆问道:“不知谢二郎待姐姐可还好。” 她脸上浮上一抹红晕,眼里是细碎的明光,瞧着欢喜的样子。 她道:“夫君待我甚好,三妹不必忧心。” 崔娆总算有了几分慰藉。 前世今生,她都不了解谢庭熙此人。除了他英年早逝、碌碌无为外,那是一概不知。 如今从姐姐口中得知这人还算不错,她心里也高兴。 崔娆看姐姐面色红润,笑得真心实意,心里还是为她开心的。 只要谢二郎是个好人就行,至于谢家灭门之事,她总是能想到办法保下姐姐。 崔清若不知面前这人凝神想些什么,只是瞧她眼神坚定,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她记得上次广莲寺出意外前,这人似乎也是这般作态。 她总觉得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崔娆领她进屋,揭开被红绸罩着的木匣。 崔娆把钥匙递给她道:“姐姐,不如打开瞧瞧。” 她把钥匙插\入孔中,轻轻转动,映入眼帘的是一整盒珠宝钗钿。 件件式样精美,瞧着甚至有几件都不输她那长姊的添奁。 她应该高兴,只是细想起来,这些东西却断然不是崔娆负担得起的。 她温柔轻笑,道“多谢三妹。” 可她又状若忧虑,眼神飘忽,阖上了这一盒珠钗。 她眉头紧锁道:“我瞧这些东西件件都好得很,只是……想必实在太过贵重,我实在是不能收下。” 崔娆听了这话,解释道:“姐姐不必为我担心,这些东西都是……” 她瞧崔娆蓦然失声,只当她这些东西确实来路不正,正打算拒绝,却听她道:“我让手下人经营了些许小生意,都是些正经生意,姐姐莫要猜疑。” 她狐疑地盯着崔娆。 崔娆这些年以成为京城贵女,成为下一个她阿姊为荣。 素来是瞧不起那些经商的女儿家,更别提她居然会亲自参与这些事。 若说从前只是猜忌,那么此刻崔清若很清楚。 崔娆……她一定不对劲儿。 不是做戏,不是藏锋,这人必定有别的隐情。 崔娆见她迟迟不回话,问道:“姐姐这是怎么?” 她摇头,面上不露声色,装作无意地取了盒中较为普通的一支玉钗。 她道:“妹妹的心意我心领了,只是你尚待字闺中,这些东西不若自己留着。” “我拿这支玉钗便是。”她的声音温和,手抚过那白玉钗,十分喜欢的样子。 崔娆急道:“姐……” 她打断这人的未尽之言,道:“时候不早了,我该与夫君回去了。” 且不说崔娆做的到底是什么生意,她并不知晓,就算她知晓,她亦不可能就这样收了去。 只是她没想到,刚从崔娆院里前脚出来,后脚就被崔清荷拦住了。 崔清荷眼眶微红,盯着她,目不转睛。 这……崔清荷该不会是来找她麻烦的吧,她都嫁人了,这人还上赶着来欺负她? 她这个小妹被家里人宠成了混世魔王,做了不少错事,只是从没人点醒她,反倒让她性子越来越嚣张跋扈。 她原以为这人是来和她吵架的,没想到,她语气卑微道:“对不起,二姐,我真的没想陷害你。” 崔清荷人单纯,说着说着就哭了,“我是羡慕你的绣工,可我真的没想到,会害得你嫁给谢家那个庶子。” 听了这话,她心里明白了。 瞧着哭得一抽一抽的姑娘,她并不可可怜。 崔清荷是如何想的已经不重要了,结果已定,她不再追究,却也绝不烂好心地原谅。 她沉默不语,转身离开。 纵然崔清荷在身后唤她好几声,都没有回头。 崔清荷是假坏,还是真蠢,对她都没有半点意义,她不想把心思花在不值得的人身上。 及至前厅时,父亲与谢庭熙仍旧聊得十分热切。 她父亲笑着拍了拍谢庭熙的肩头,笑得爽朗,一点不似平日里待他们的样子。 比之他对崔娆还要好上几分。 她不免有些许不解,不是听旁人都说,老丈人都不喜欢女婿吗? 谢庭熙瞧着倒不是很亲近她父亲,只是偶尔点点头,瞧着不甚上心。 她走上前道:“父亲。” 崔父只微微颔首,甚至比不上刚才对谢庭熙的态度。 她早就习惯父亲的冷淡,只是想不通为何他会对谢庭熙这般好。 未等她多想,她就听见谢庭熙拱手辞别道:“今日叨扰岳父大人,改日再登门拜访。” 崔父点头,甚至没有嘱咐女儿半句,只向这个女婿道:“你往后要与阿若好好的。” 谢庭熙应该答应是与否,或者情深一片地承诺,但他只道:“我会好好照顾清若。” 崔父的眼里闪过一丝遗憾,却终究不再说什么。 她只品到谢庭熙这话,与父亲的话的区别。 只是照顾好她吗? 想到这人新婚之夜说的话,她又觉得这才对。 两人婚前不过几面之缘,她心里打定主意,要嫁给对方,自然了解对方。 可在他眼里,自己不过是个忽然多出来的妻子。 他不轻易许下什么深情的诺言,只在他所能做得到的范围内,许下一个他做得到的。 崔清若瞧着这人淡漠的样子,心里空落落,却又莫名其妙地觉着这人很好。 至少,他不说谎。 回程时,谢庭熙和来时相比,不知为何总觉得他多了几分落寞。 尤其是,他拿着书卷,却没有真的认真看。 那双眼睛飘忽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让人想要探究,却得不到任何结果。 她拿出崔娆送的玉钗,问他:“夫君,你觉得这钗子好看吗?” 闻言,那人才把目光放在她手上拿着的玉钗,垂眸道:“好看。” 说完,便又低下头看书去了。 她觉得这人此刻褪去了温润,往日里似有若无的疏离感,盖过了曾经的那些虚伪的壳。 剥去浓墨重彩的俗世外衣,露出来的厌倦尘世的感觉,好像才是这人真实的内心。 她只是静静瞧着他。 他不开心。 她就是这样觉得,她又觉得言语太过苍白,于是只静默地看着他。 这人忽然抬头目光如炬般盯着她,道:“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她其实很不想打扰他的,因为,她曾经难过时,总没有人可以倾诉,日子久了就烂在了心里。 这个人吃了那么多苦,从青楼欢场到容不得他的世家,他该是孤独了多久。 与其自己故作好心说几句开导之言,不若就这么静静陪着他,让他明白……有人愿意陪着他,在他难过时,有人明白他的沉闷。 她眼里是如珠玉般和柔的光,摇头轻声道:“夫君若是不喜欢,我不看你便是。” 这人不想让旁人知道他内心的低落情绪,那她就不问好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需要得到慰藉的。 有的人自己舔舐伤口,就能够坚强地活着。 她不知道这话谢庭熙信不信,但终究这人不再问她。 她听见这人道:“你不喜欢崔家不是吗?” 她不明白谢庭熙缘何忽然说这样的话。 谢庭熙扯了个笑,道:“你若喜欢崔家,今日我问你与谁关系好时,你便不会说是崔璨。” 除去往日里对她过往经历的查验,更是因为这人今晨的回答。 一个父母健在,家庭和谐的姑娘,却说自己关系最亲近的人是弟弟。 还是个正是最不懂事、人嫌狗厌年纪的弟弟。 她望着这人笃定的样子,方才明白他与自己早早告别府中众人离开的原因。 谢庭熙对她说:“你不喜欢谁,就不用讨好谁,离他们远远的就好。” 这话又与她从小学的道理都不同。 母亲说,妻子就要讨得夫君欢心才是。 夫子说,子女就要事事如父母愿才对。 这个人却给她说,她想怎么样,便怎么样,好像她就像只幼鸟。 飞不高,行不远,却也是自由自在的。 她点头,苦涩道:“好。” 她知道这人只是说说,若自己真的信以为真才是愚蠢。 但,这人愿意和她说这样的话,那真心假意都不重要了。 因为这话真的太动听了,让人不愿相信,却又忍不住沉湎。 怎么办,她好像真的有一点、有一点喜欢这个人了。 她望着手里的玉钗,道:“这是三妹送我的新婚礼物,我挑了这支簪子。” 那人漫不经心地望着她,似乎在听,又似乎只是在无所事事地走神。 她道:“钗有两股,女子若与夫君分离,便断钗为二,各执其一。多年后,若有幸人海相逢,方得再相守终老。” 今日她挑这玉钗并非随意拿的,她只是内心深处,也盼许经年不淡的感情。 谢庭熙听了她的话,难得有些嘲弄道:“钗何必断?若非死别的生离,不过陪上女子的一生等待。谁知等来的是什么。” 他这话说得刻薄,听得崔清若觉得有些不适。 片刻后,忽然忆及这人与他的母亲的经历。 或许,曾经他的母亲便是执着断钗,痴痴等待的人。 年幼的他,无数次看到母亲的清泪与情深,该是多不解与难过。 她听见这人没有情绪,冷冰冰道:“若是将来我与你散了,无论生离死别,你就自己好好过。” 他鸦羽般的睫毛轻颤,遮住眼中的明光。 他说:“没有任何人是值得等的。” 24、第二十四章 两人才刚进院子,就见到一个弱小可怜的身影,坐在门里的石阶上等他们。 是个小姑娘,梳着可爱的双丫髻,坠着红绳铃铛作饰,听见声音立刻站起来,向他们跑过来。 这应该就是谢庭熙的妹妹谢芳年了。 崔清若担心她摔倒,伸手想扶她,却发现这人虽然看不见,但是瞧着一点都看不出。 她想了想,也对,这姑娘从小在这里长大,必然已经是非常熟悉了。 谢芳年笑得开怀:“恭喜哥哥嫂嫂喜结连理,日后一定要和和美美,白头偕老。” 看来小六子说得没错,谢芳年确实是谢家最好相与的。 至少嫁到谢家这么久,小姑娘是第一个祝福他二人的。 她掩袖轻笑,冬青在一旁看着,亦是十分喜欢这个四姑娘。 她从冬青手上,把那些准备的礼物,都塞进小姑娘手里。 她温柔道:“你如今也大了,该好生打扮打扮才是。我挑了些好的,都是些适合小姑娘的。” 谢芳年听了这话也没客气推拒,大大方方收下了,还伸出手摸崔清若的脸。 冬青想拦下她,这样的行为实在太失礼了。 只是她家小姐都没动,她也就不好出手。 崔清若明白这小姑娘是在“认人”,贴心地拿着她的手,在自己脸上游走。 谢庭熙见两人磨蹭了许久,开口打断:“谢芳年,玩够了。就别逗你嫂嫂。” 谢芳年哼了一声,转身跑了。 她跟谢庭熙说:“四姑娘年纪还小,你这样凶她不合适吧?” 谢庭熙道:“她就是喜欢你,想多摸摸你。” 说完就沉默了。 谢芳年平日里孤寂惯了,当然是遇到个温柔有趣的嫂嫂,就想着和她多说话。 只是谢庭熙这是生哪门子的气呢? 她品出一丝醋味,凑到谢庭熙面前,故意逗他:“夫君,该不会是吃醋了吧?原来,夫君这么喜欢我啊……” 有的东西说得多了,假的都能说成真的。 谢庭熙抬眸正好看见这人眼里的灼灼明光,耀眼动人心。 他按下心里的异样感,冷声道:“该去见小娘了。” 听见谢庭熙的话,崔清若也不再一味追问。 见好就收,让人自己品,往往效果会更好。 于是,她走近这人,主动挽着谢庭熙,笑得娇俏可人:“走吧,夫君。” 谢庭熙面色平静,只有内心在悔恨自己为什么要挖坑。 他总是忘了,崔清若是顺杆子爬第一高人。 终究,他也没推开那亲\热地紧紧拽着他的人。 叶舜华见他二人一同进来,笑得温婉:“子言来啦。” 两人齐声道:“小娘好。” 叶舜华没什么架子,也没有为难崔清若,拉着她在桌前坐下。 看着倒是似乎对她比对谢庭熙还喜欢。 叶舜华鬓边华发早生,眼角还有细纹,真说起来,她瞧着实在不算出众。 谢父是出了名的爱美人,也不知他为何会纳她为妾。 叶舜华轻笑,手轻抚着崔清若的满头乌发,神色怀念,笑道:“瞧着如今,子言能娶到清若这么好的娘子。我这辈子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叶舜华的语气不像是一个母亲,反倒像是死士对主君的忠诚。 崔清若听了这话心里疑惑,面上却笑得甜蜜:“小娘尽管放心……” 她拉着谢庭熙的衣袖,那人弯腰配合她的动作,任她亲密地靠着他。 她道:“我会好好照顾子言的,我和子言,必定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谢庭熙没有附和她,只是把话题岔开:“小娘喜欢文墨,清若为您准备两方徽墨,您不若拆开看看。” 叶舜华白了他一眼,道:“你啊,揣着明白装糊涂。” 说罢,又对崔清若道:“清若,子言他这人不会说话。” “他不说,但会做。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小娘向你保证,子言一定会好好待你。” 崔清若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忽然间,她意识到自己就像个骗子。 骗得大家都以为她好喜欢这个人。 她悄悄看了谢庭熙一眼。 他沉默不语,和平日里疏离的样子无甚区别。 她小声道:“我知道的。我知道……子言很好。” 想了很久她只想到了这句话。 谢庭熙是个很好的人。 好到她觉得和这个人共度一生,她没有一丝勉强与不愿。 光是想想余生会有人陪着她,那个人让她如鸟儿掠山经海,不会束缚她。 她就觉得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谢庭熙打断两人的对话,“听说小娘也准备了礼物,不若拿来给清若看看。” 她瞧了这人一眼。 他怎么总是搅乱原本温情的场景啊。 叶舜华摇头失笑,终究不再多言。 感情这事外人插手,反倒容易弄巧成拙。 她取出一份八宝漆盒,道:“如今世家讲究排场,容易忽视那些旧东西。” “我出身不好,没什么多的钱财,买不了什么好的东西。不过这些寓意却是好的。” 盒里放着六聘礼,其实她娘亲也好,谢家也好,都是准备了的。 不过,和叶小娘亲自送的比起来,总是缺了份心意。 她高兴地接过,丝毫不觉得这礼物寒碜,只道:“多谢小娘,我瞧着这些东西很好。” 镜子、尺子……虽说常见,背后装着的却是叶小娘沉甸甸的爱意。 她点头:“小娘放心,我定然好好照顾夫君,决不让旁人欺负了他。” 这话却让叶舜华疑惑了,她狐疑地瞧了眼谢庭熙,顿时心下了然。 笑道:“那往后,便要劳烦清若多上心了。” 她立刻答道:“不麻烦。” 叶舜华心里好笑,敛着笑意看着神情坚定、面色红润的崔清若,再看着旁边一语不发、脸色苍白的某个木头桩子。 有个人能陪着子言,她总算是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她了解子言,这孩子一个人一身剐浑不怕,可是却断然不会连累旁人。 她总不用再担心他踏错了路。 叶舜华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于是开口:“清若,你去帮我喊一下年年好不好?” 崔清若明白叶小娘是在支开她。 叶小娘肯定有话要单独和儿子说,于是她乖巧地答应了。 她并不担心叶小娘会说什么不利于她的话。 谢庭熙这个人如果真是个为了母亲几句话,就会待自己不好的人,那也不值得她喜欢了。 她带着冬青去谢芳年房里找她。 她叩了两声门,却未听见有人回答。 她复问:“四姑娘在吗?” 仍然没有人回答她,不过空气中有一丝似有若无的汤药的味道。 她循着这药的味道,终于在后院找到了谢芳年。 她喊到:“四姑娘……四姑娘!” 谢芳年直到她都喊了好几声,才意识到有人喊她。 “是嫂嫂吗?” 谢芳年抬头看她,那双明明看不见的眼睛,却黑得如墨般浓郁,却又隔着层霜雾般,让人一眼就知道她是看不见的。 崔清若答道:“是我。” 她观察四周,谢芳年身旁居然一个侍候的人都没有。 整个小院,好像就只有给她们开门的那一个侍女。 连叶小娘身旁都没有人伺候。 崔清若觉得她对长公主的认知,更上层楼了。 她的婆母,不说多良善,也是确实刻薄了。 崔夫人见了,都得来取经。 谢芳年放下手里的小扇,不再专心侍奉那正在熬的药。 她站起来,似乎感知了一下,然后稳稳当当地向崔清若走来。 崔清若还在为自己从小六子那里,得到的这个小姑子很贤惠的虚假消息懊恼。 如果知道这个小姑子擅长医术,她肯定换一套礼物。这下好了,礼物没送到心坎上,等于没送。 她的小姑子把手搭在她手上,似乎在为她把脉。 约末片刻,谢芳年才重展笑颜,道:“嫂嫂的身体很好。” 崔清若很喜欢这个小姑子。 天真烂漫还热情善良的姑娘,谁又能不喜欢呢? 她问:“芳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医的?” 谢芳年自豪道:“五六岁吧!我小时候身体不好,大夫总是来家里看病。” “可是阿娘的月银不多,我看病都不够。”说着说着,她语调渐渐低沉,“兄长为了让我看病,就天天抄书赚钱。” 谢芳年道:“我觉得看病好花钱,后来我就缠着给我看病的大夫,让他教我学医术。” 崔清若听了话,只能说谢家……再一次让她重新认识了它。 她脑海里浮过一个画面,十来岁的谢庭熙,端坐桌前,认真抄写每一个字,只为了替妹妹挣药钱。 想了想,她觉得自己还是幸福了。 崔家再如何把孩子都当成棋子,那都至多只是偏心,还不至于把人往绝路上逼。 她又问:“芳年,你的医术就是这么来的吗?” 谢芳年摇头:“当然不是啊,那个大夫医术不好,很快我就出师了。” 谢芳年悄声道:“后来,我就女扮男装,自己去街上找师父了。” 她震惊道:“你不会被发现吗?” “不会,”谢芳年笃定,“我就是个不受宠的庶女,谁会盯着我啊。” 她问:“小娘支持你吗?” 谢芳年立时道:“当然,这还是小娘给我找的法子。” “小娘说……”谢芳年声音越来越小,然后拉着她避开冬青,继续道,“谢家就是被蛀虫腐蚀的栋梁,看似不可一世,实则蚍蜉撼树,就能一夕不存。” 谢芳年那双不能聚光的眼眸,却无比坚定:“阿娘说了,有一技傍身,方才是长久之道。” 听了这话,崔清若大抵明白了。 难怪她说,谢庭熙怎么说得出那些话。 有这样的娘亲,说不出那些体贴女儿家的话,才是奇怪。 25-30 第二十五章 长安的夏日多雨, 此刻“哗啦啦”如断了线的珠帘,一颗颗砸向地面,又迅速崩裂。 傅葭临跪在长街上, 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流下, 浸透他黑色的劲衣。 他却浑然不觉,脊背挺直, 望着眼前的长乐宫宫门出神。 “五殿下,这是又被皇后娘娘罚呢?”有宫娥露过看到傅葭临被罚跪于此面露不忍。 这五殿下外出好几月, 一路风尘仆仆,结果这才刚回宫就被皇后娘娘罚跪于此。 “这五殿下也是皇后娘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怎的会如此……” “我听说啊……”略年长的宫女等离傅葭临远一些了, 才窃窃私语, “这五殿下,并不是……” “说什么呢!”玉棠呵止,“让你们拿个东西这么慢,还在这里磨磨蹭蹭的, 小心改日打发你们去冷宫伺候。” “是。” 小宫女全都闭上了嘴, 捧着茶具进了殿中。 玉棠扫了眼远处跪着的傅葭临,微微叹息一声,但终究什么都没说。 “谢相,用茶。”崔婉让宫女替谢相斟茶,“这些日子那个孽子给你添麻烦了。” “皇后娘娘深夜召臣前来,不知是有何事。”谢相忽略掉崔婉口中的“孽子”,别的什么话也没说。 崔婉笑得慈祥和蔼:“就是关于演儿的婚事,从前你总说谢娘子身子弱, 做太子妃实在不合适。” “确有此事,不过这太子妃的人选都是陛下决定。太子金尊玉贵, 小女怎能挑剔。”谢相仍旧微微笑着,如往日般让人挑不出差错。 这个老狐狸! 崔婉见谢相不上套,只得直接道:“以前本宫觉着演儿和谢娘子是一对,可如今才发觉这两人并不匹配。” “娘娘说笑了,是小女高攀太子殿下。既然娘娘觉得不合适,那便不勉强了。”谢相顺水推舟。 “娘娘今日的茶是‘君山银针’,娘娘怕是记混了。此乃陆兄最爱的茶,而非是臣最爱的茶了。”谢相哂笑。 他还能不了解崔婉? 她的遗憾是没能嫁给陆玠,心心念念要让太子娶陆家女,弥补当年的遗憾。 如今陆玠的亲生女儿找到了,自然就轮不到谢识微这个陆玠的侄女了。 “夜深了,臣不便久留,今后若无要紧事,还请娘娘不要再随便派人请臣。”谢相起身离开。 “谢慈!”崔婉喊住他,“这是你们欠我的,也是你们欠陆玠的。” 谢相这才停住脚步,他转身:“娘娘吩咐照顾陆娘子一事,臣自然会尽心尽力做好。” “只是宫闱之内,还望您莫要提及陆兄,陛下听见恐怕不喜。”谢相道。 他出来时看到傅葭临跪在地上,连个给他撑伞的人都没有。 谢相走到傅葭临身边,俯身问他:“知道这次错在哪儿了吗?” “知道。”傅葭临道。 身为白衣卫的人,他没有听从母后的命令,让母后发现了,他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听话。 谢相发现傅葭临的眼里头一次不是虚无。 相反,他的眼里居然有了几分固执。 真是奇怪,这孩子自从被认回皇家后,多的是人挑拨他与他父皇母后、兄长的关系。 这孩子都从未放在心上,怎的这一次,他居然会有了除漠然外旁的心绪。 “那殿下继续跪着吧,臣先告退了。”谢相起身。 这孩子和他母后之间的关系,不是他一个外人能掺和的。 “先生慢走。”傅葭临冷声道。 这是陆怀卿送给他看的那些书里写了的。 他此时应当按那书上说的和谢相道别才是。 谢相眼里闪过意外的神色,连脚下都顿了一下:“你说什么?” 傅葭临却没再回答他。 但谢相很确定他刚才听到的话。 傅葭临和他记忆中,似乎有了许多不同。 不过只是去了一趟漠北,竟能有如此效果? 傅葭临知道谢相定神看了他许久,但他始终没有再开口说话。 既没有开口求谢慈帮他替母后求情,也没有再说什么寒暄的话。 谢相站了一会儿便走了,傅葭临却又在雨中跪了快半个时辰。 等到宫中又传来一阵鼓响,傅葭临才从地上站起来。 有好心的小宫娥看他苍白的神色想要搀扶他,被他虚虚挡了过去。 他回过身,像是想起了什么般,低声道:“多谢。” 但他始终没有要旁人的搀扶,就这样独自一人在太监的领路下往宫外去。 快走到宫门时,有队人马快马加鞭往东宫的方向而去。 那队人马里领头的人,故意拔高音量:“这可是皇后娘娘赏给太子殿下的!你们还不快些放行。” 傅葭临身旁的小太监担忧地看向主子,原本担心他落寞、悲伤。 但等他转过头去,才发现傅葭临望着几块奇奇怪怪的糕点默默出神。 这几块糕点并不精致,看起来不像是宫里的东西,但却被人精心包了里三层、外三层。 傅葭临对着微弱的宫灯光,很小心地摊开了最后一层布。 没有被雨打湿。 傅葭临目光沉沉,却有一丝别样的情绪,无可避免的从他眼里跑了出来。 好像是欢喜的心绪。 “走啦!别误了时辰!这可都是皇后娘娘特地准备的。” 那些人又大声嚷嚷了几句,但傅葭临一个眼神都没给他们。 等他们离开后,傅葭临才把糖糕揣进怀里,微微勾了勾身子,似乎是想更好的为糖糕挡住雨。 小太监这才发现,傅葭临跪在地上都不折分毫的脊梁,居然在此刻弯了。 目送主仆二人离开后,暗处的人窜过长长的宫道,进紫宸殿,将今日的见闻一一告诉明堂里的天子。 “皇后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皇帝皱了皱眉,“私下面见外臣,还商议太子妃之事,到底是朕纵容了她。” 他说了许多,却半点没提及傅葭临被罚跪一事。 高公公谨慎道:“今日皇后罚了五殿下……” “他不听话是该罚。”皇帝摆了摆手。 “朕让你们务必让五皇子听到皇后赏赐的事,他当真听到后无半分怨怼之色?”皇帝问。 暗卫点头。 皇帝眼里的笑意深了几分。 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了,他还真没想到傅葭临能坐得住。 “高安,你还记得朕尚为皇子时,最爱斗鸡吗?”皇帝道。 “记得,陛下是斗鸡的好手。” “你说这次,朕的这几个孩子,谁能斗得赢谁呢?”皇帝目光深沉,殿内的烛光在他眼里悦动,宛若鬼火。 “老奴不懂这些。”高公公忙道。 皇帝看了他一眼,轻斥:“老东西,你倒是谁都不得罪。” 高公公躬身,连连点头。 “去看看皇后吧,几日不见,朕有些想她了。”- 下了整夜的雨,陆怀卿推开窗,被外面经雨更为清雅的园景吸引。 她在谢家住了好几日,也明白了堂兄堂姐对她的关照。 譬如,她住的就是谢府最宽敞明亮的一处院子,也是离堂姐谢识微的院子最近的。 “阿卿起得可真早。”谢识微端了碗粥进来,“我让厨房给你做的,这几日雨都下得很大,你喝了好去去寒。” “多谢!”陆怀卿接过碗就用勺子舀着吃。 她吃了两口,才反应过来长安人似乎并不喜欢这样,他们都觉得这是丢人的吃法。 粗鲁又不文雅,她前世就惹过不少笑话。 但陆怀卿悄悄抬头,却看到谢识微宠溺地看着她。 颇有种“我家阿卿真厉害”的感觉。 她要不是嘴里还有红枣的甜味,她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用完早膳,谢识微照例带她在园中闲逛,和她讲这京中局势。 “太子殿下是中宫嫡子,一出生就被陛下册为太子,为人更是温雅端正,挑不出错处。”谢识微道。 陆怀卿想起前世的见闻连连点头。 这她倒是知道,太子贤名在外,多的是臣子追随。不然也不会在他死后,都还有人冒着被傅葭临灭族的可能,拥立他的遗腹子。 “二殿下、六殿下早夭,三殿下的生母只是个婢女,不过现由王贵妃抚养;四殿下跛脚……至于这五殿下,也无继位可能。”谢识微压低了声音。 陆怀卿这下惊讶抬头。 傅葭临他不是皇后的亲儿子吗?怎么会没有继位可能? 谢识微:“五殿下出生那年适逢兵乱,于乱军中丢失,虽然十二岁被寻回……但这皇室最重血脉,他的身份自然备受怀疑。” 何况傅葭临长得既不像陛下也不像皇后,长安甚至有传言说,他是拿了信物冒名顶替的。 陆怀卿不由听蒙了。 她想过傅葭临以前不好过,但还从未想过,他竟是如此艰难的境地。 他若当真是顶替的都好,他若不是—— 一出生就被弄丢,不知吃了多少苦才长大,被认回后,却连亲生父母都怀疑他的身份。 这要是陆怀卿,她能生生怄死! “还有……”谢识微似乎还有话要说,结果突然有人通传,说是有人来寻陆怀卿。 谢识微也就停了话头。 陆怀卿却还在回想刚才谢识微的话。 果然,就像大燕的话本子说的那样,每个罪大恶极的恶人,都有个变坏的理由。 原来在她还被阿娜阿塔捧在手心的年纪,傅葭临就已经独自挣扎着长大了。 也难怪他会变成前世那般糟糕的性子。 第二十六章 陆怀卿原以为是阿依木他们终于到了长安, 提着裙子小跑着往崔府前门去。 一路上不乏有侍女用奇怪的眼神看她,她也知道她们是被她的举止吓到了。 有了前世在长安的经历,陆怀卿其实也能勉强装成“窈窕淑女”, 但……她才不想! 上辈子, 她愿意学那些烦人的礼仪是因为傅葭临让她学,看在大燕的恩情份上, 她才去学的。 今生她又不需要曲意迎合任何人,她才不要活成一板一眼、她最讨厌的样子。 “阿依木、怀之你们……”陆怀卿的话被她咽了回去。 谢家门前站着的是江蓠。 此时日头正毒辣, 谢府的门房几次示意江蓠可以先进府坐等,但他始终摇头。 “陆娘子是女儿家,又是借住谢家, 我若是进去, 恐污娘子名声。”他热得直擦汗,但语气格外坚决。 “酸儒生,你来作甚?”陆怀卿收敛了笑意。 没能见到真正期待的朋友,陆怀卿很是不高兴。 但看着这人一路奔波实在辛苦, 她自然不会为难他。 江蓠:“陆娘子, 可否麻烦你将这些银两,转交给那几日与我们同行的几位郎君。” 陆怀卿垂眸看向他手中的那些碎银,里面还混着好几贯铜钱。 看得出来江蓠的日子也不好过,不过他还是细心将那些铜钱串好,像是为了方便点数。 陆怀卿目光复杂。 说实话,她并不想和长安中人有太多牵扯,尤其是傅葭临他们。 但怎么偏偏就是江蓠呢? 江蓠前世对她多有照顾,尤其是傅葭临几次发疯的时候, 他都好心帮她说过几次话。 陆怀卿盯着那些钱,目光闪烁了片刻。 “好吧。”陆怀卿还是点了点头。 “不对, 你不知道他们二人的身份,你又是如何得知我是何人呢?家住何处呢?”陆怀卿反应过来。 江蓠像是被人戳中了心事,他脸立刻红了,结结巴巴道:“我这几日听说了漠北公主上京的事,我再想了想娘子的样貌,和你在马车上说过的话……猜到的。” 猜到的? 陆怀卿倒是相信江蓠有这本事的。 人的性子三年能改,可本事却不一定三年能学会。 江蓠前世能牢牢把握住神策军和内侍省,除了他会审时度势外,这人的谋略也绝不在王垠安等人之下。 通过蛛丝马迹判断出她的身份,江蓠也未必做不到。 “那你会猜不到他们二人的身份?”陆怀卿问。 “傅公子应当是皇室中人,王公子洒脱意气应当是江湖中人。”江蓠认真道。 陆怀卿这下定神瞧了瞧眼前人:“不错嘛。” 难怪傅葭临前世能篡位成功,他身边这些人还真有些本事。 “小事,小事,上不得台面,也不该是君子所为。”江蓠局促道。 君子? 陆怀卿又看了眼江蓠。 这人以后别说什么君子了,他连小人都没得做,后来天下人大多叫他“阉狗”。 陆怀卿心里突然有点闷闷的。 “你跟着我做什么……我不是说我帮你送吗?”陆怀卿看江蓠跟着她,忍不住道。 江蓠被她这话吓得一哆嗦,像是很委屈般道:“我、我想亲自去登门道谢,感谢两位公子大恩。” 陆怀卿被这人扭扭捏捏的作态弄得心烦。 要是江蓠和前世一样阴狠,她自然一口回绝了就是,可这人这样…… 江蓠抹了把泪:“娘子若是不方便给我说个地方就是了,我自己去……” “好啦!”陆怀卿蹙眉,语气不悦,却还是软了心,“我现在就去,你同我一起,行了吧?” 陆怀卿让人备了两辆马车。 这江蓠在日头下站了这么久,想必他也累了。 就看在这人从前的恩情上,她就帮帮他好了。 马车在长安宽阔的街上行驶,陆怀卿靠着窗想打个盹来着。 漠北和长安日出日落的时辰相差不少,她这几日都还没习惯。 “让开!都让开!”陆怀卿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一阵吵闹的声音。 什么人啊?吵吵嚷嚷的,简直不可理喻! 陆怀卿掀起帘子向外看出去。 只见有达官贵人的马车停在坊口,开路的侍从为了方便,踢翻了临街兜售的货郎的东西。 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这长安的权贵居然如此胡作非为,上辈子哪里来的脸指责她不知礼数。 陆怀卿吩咐谢府的仆人停下,帮遭受无妄之灾的货郎检点东西。 她望着那马车消失的方向,疑惑:“这长安城内能够纵马吗?” 还是在如此人多的地方,也不怕一个不小心踩伤了人。 她在漠北一望无垠的荒原上,都从不在人多的地方纵马。 “这位娘子有所不知,那是崔府的马车……皇后娘娘的母家,我等这种贱命人家哪里放在眼里。”货郎叹气。 陆怀卿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熟悉的声音嗤笑了一声:“哼,多行不义必自毙。” 陆怀卿循声望去,看到王垠安也在帮货郎收拾东西。 这人倒是终于有一点和前世一样了——讨厌崔家。 王垠安收拾好东西看到路怀卿,惊讶挑眉:“是你!” 王垠安又看到同样在帮货郎收拾的江蓠,他登时就按住了他的手。 “难怪你小子那天跑那么快!”王垠安骂了一声,“还钱!” 江蓠:“我那日确实是故意的。但那是因为我师姐还在牢里……” 原本王垠安一副看仇人的样子,但听到江蓠说到“师姐”时,他眼神略微触动了一下。 “行啦!”陆怀卿把江蓠的钱扔给王垠安,“就你抠门。” 难怪上辈子能成为傅葭临最信任的心腹,原来是两个人都臭味相投不说,还一样都掉进钱眼里了。 王垠安立刻仔细点了一遍,“不对,差了一两个铜板!” “这碎银我称过了,只有多的,没有少的。”江蓠眼泪汪汪,“你要实在觉得不够,我改日一定凑到给你。” 王垠安不依不饶:“那你立字据……” “别吵了!” 陆怀卿忍无可忍,抛给王垠安几个铜板。 “陆娘子,多谢你,我……”江蓠眼里又蓄满了眼泪。 “别哭!”陆怀卿阻止了他。 王垠安笑嘻嘻道:“殿下是要去找五殿下吗?我也要去,捎一捎我呗!” “行行行!”陆怀卿实在受不了了 江蓠和王垠安,一个哭包,一个吝啬鬼,傅葭临究竟是怎么靠他们俩篡的位啊? 等又上了马车,陆怀卿终于得空喘了口气,耳朵也清静了片刻。 不对,王垠安和江蓠在后面那辆马车又吵了起来,声音她坐在前面都听得一清二楚。 真是烦死了! 陆怀卿被那两人吵得受不了了,她一下马车就去拍五皇子府的门环。 傅葭临快来把他这两个心腹领去吧!活该他前世能当皇帝,这世上有几人能忍受得了这两人? 可是陆怀卿敲了好几下,等了一刻钟,都没能等到人来开门。 怎么回事?傅葭临府中的下人,都做什么事去了。 她又用力拍了拍门环,还是无人应答。 “五皇子是不是出去呢?”江蓠小声道。 王垠安:“肯定没有。” 傅葭临这次坏了白衣卫的规矩,必然会被惩处一番,现在肯定在家中养伤。 陆怀卿不死心又拍了拍门环,随后像是觉得里面的人肯定不会应答。 她就席地而坐,江蓠看她这样欲言又止,倒是王垠安丝毫不在意跟着她有样学样,同样席地而坐。 “歇会儿吧,酸儒生!别讲你那些有的没的。”王垠安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不是什么有的没的……这是读书人的风骨!”江蓠憋红了脸。 王垠安:“敢问您这风骨值几两黄金?” …… 陆怀卿听着两人又吵了起来,不住按压自己的眉心。 不过,她渐渐察觉到不对了。 傅葭临这府邸一点都不热闹,大白天的都闭门不开,和这入苑坊其他车马迎来的门庭完全不同。 倒是让她不由想起了前世那烟雨楼的府邸也是如此。 在整条喧闹的街上都格格不入。 “哎——” 陆怀卿正靠着门回想前世的事,丝毫没注意到门已经开了。 她不由向后倒去,就要摔倒在地时被人扶住。 “傅葭临,你来啦!”陆怀卿道。 眼前的傅葭临披散着头发,原本应该更衬出他的阴郁,但可能是此时的夏阳正好,反而正正好中和了他的冷漠。 让他看起来闲适超然,还真有几分长安少年郎的模样。 “你们来做什么?”傅葭临收回手。 他的话如往日般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是他的嗓子沙哑着,就让这话的威慑力大大减弱。 甚至…… 陆怀卿拍了拍衣裳上沾的灰,起身仔细瞧了瞧眼前人苍白的脸色。 甚至,此时的傅葭临还有了点病美人的感觉诶。 “你不舒服吗?”陆怀卿盯着他。 傅葭临此时像是生着病,再加上路上相处的那些日子,她早就没有刚重生时那么怕他了。 “没有。”傅葭临偏过头,像是完全没把陆怀卿放在心上。 但不过片刻,他又忍不住回头:“衣角,还有灰。” 说完他就立刻又转过头去了。 王垠安看了看真的在拍裙角上灰的陆怀卿,又瞧了眼傅葭临。 哇喔—— 第二十七章 陆怀卿跟着傅葭临进了他的府邸。 这里和陆怀卿想象中确实很不一样。 前世, 傅葭临最爱奢靡,连随便拨给她住的瑶华宫都是雕梁画栋,白玉作砖, 金箔为彩。 可是眼前傅葭临的房子, 虽然名义上是皇子府,但是很是质朴, 其中小小的园景看起来少人打理,草木疯长。 陆怀卿走了好一会儿, 才碰到几个低眉顺眼、话少的侍女小厮。 那些人不像外面的人那样,看到傅葭临就瑟瑟发抖。 他们反而大胆而好奇地悄悄观察着陆怀卿几人。 “傅葭临,你这里怎么伺候的人这么少?”陆怀卿问。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 为何这些人都还不怕傅葭临。 难不成是因为这时候的傅葭临还没有犯下有悖人伦的大错? 这么一想, 陆怀卿也就能够理解了,。 长安的权贵没几个手里干净的,这时候的傅葭临犯过的错,放在整个长安或许还不够看。 但陆怀卿还是没敢问, 她是不那么怕傅葭临了, 但也不是一点都不怕。 傅葭临最讨厌别人露出怕他的情绪,她才没那么笨,上赶着戳他痛处。 傅葭临:“我喜欢清静。” “哦。”陆怀卿应了一声。 她才不信。 前世傅葭临这个人偏好大红大紫,心情好时大方赏她的布料都好老气哦。 要不是她是漠北人,天生五官深邃明丽,不然穿那些衣裳简直又土气又丑。 而且傅葭临好大喜功,每次只要打了胜仗、有什么所谓“祥瑞”,就喜欢大宴群臣。 总之就是, 傅葭临可和爱清静不沾边。 “你来做什么?”傅葭临见陆怀卿不说话,难得主动说话。 他心里又有了那股熟悉的陌生心绪。 陆怀卿今日突然登门, 是不是已经听到王垠安说了什么关于他的话,或许也可能是听别人说的话。 她是不是也觉得他无可救药、令人恶心,所以今日才会格外话少。 “他想找你来道谢啦!”陆怀卿指了指江蓠。 一直跟在最后的江蓠,立刻走上前来,拱手有礼道:“多谢……” 江蓠的嘴开开合合,但傅葭临却一个字都没有听。 他的眼角余光,不由落在不远处的陆怀卿,见她完全不在乎这边,反而是垂眸瞧着池塘里的荷花。 原来她根本就没想来看他。 傅葭临心里自嘲自己的自作多情。 他不过是偶然被漠北最炽烈的骄阳,施舍着、怜悯着给予了片刻温暖。 他居然还不自量力,希望那缕明媚的阳光是主动为他而来。 “殿下!五殿下!”江蓠唤了两声,见傅葭临终于把目光放在他身上,“多谢殿下此番大恩。” “不必。”傅葭临将目光从陆怀卿身上收回。 连带着他那些见不得光,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心思全都收了回来。 不过那些心思是什么也不重要了。 他就像阴暗泥水里挣扎求生的蜮虫,像他这样的人就不该妄图不属于他的东西。 “钱。”傅葭临伸手向王垠安拿了江蓠给的酬劳。 陆怀卿看他认真点数了一下,来来回回认真数了好几遍,才拿走属于他的那部分转身离去。 这个傅葭临还真是小气,他不是皇子吗? 难不成还真能差这几个小钱? 小厮上前道:“殿下回书房一趟,还请几位在此静候。” 陆怀卿坐在石桌旁,出神地望着眼前池塘里的荷花。 她前世死时没能等到那一年的满池荷花盛放。 后来她附身铜镜,隔着瑶华宫的重檐,她也没能得见荷花盛放之景。 如今重活了一世,她才终于又见到了荷花。 “陆娘子,你是喜欢莲花吗?”陆怀卿听到江蓠问她。 她摇头:“不喜欢。” 前世,傅葭临也问过她喜欢什么花,她那时孤身一人在长安为质,日日思念家乡和已故的亲人,就随口胡诌自己喜欢莲花。 其实,她喜欢的是雪莲,尤其是他们漠北雪山上的雪莲。 但大燕是寻不到雪莲的,她为了不扫傅葭临的幸 ,想了个略沾边的答案:“莲花。” 傅葭临闻言,心情颇好地勾唇一笑:“巧了,朕也喜欢莲花。” “陆娘子不喜欢荷花,真是可惜。要我说这荷花,中通外直,乃是君子所爱。”江蓠的话打破了陆怀卿的回忆。 君子所爱? 那傅葭临喜欢的理由可不是什么君子。 他当时笑意又深了几分:“杀了人,丢尽莲花池里。” “夏日藕花深,尸体漂着也不会被人看到,等腐烂就化为泥,成了这蓬莱池的一部分。” “殿下不如猜一猜,这瑶华宫的湖水,吞噬了多少女子活生生的性命。” 陆怀卿回忆起傅葭临如在耳边的话,即使此刻身在夏日,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什么君子,我又不是儒生,我可不在意这个。”陆怀卿离池塘又远了一些。 “就是!喜欢什么莲花啊,就得喜欢牡丹才是!”王垠安插科打诨,“这姚黄、魏紫价比黄金,岂是小小莲花能比?” “明明是莲花更好!” “牡丹好!” 眼看着王垠安和江蓠又要为了一点小事就吵起来,陆怀卿立刻打断他们:“闭嘴!” “傅葭临在的时候,不见你们这么吵!”陆怀卿瞪着这两个人。 王垠安耸了耸肩:“他那张冷冰冰的脸,除了……” 他想说除了陆怀卿也没人敢那样对傅葭临。 但他想到傅葭临好像自己都还没察觉到这份不同。 算了,还是别乱说话,免得傅葭临好不容易来得桃花,就这样没了。 “除了什么?”陆怀卿追问。 “没什么,殿下怎么还不回来。”王垠安道。 陆怀卿也觉得奇怪,这么烈的日头晒得人难受。傅葭临再不回来,她都有些难受了。 可是怎么也得和人道个别再走才像话。 “真是的,几两银子,傅葭临怎么弄了这么久都没有弄好。”陆怀卿忍不住嘟囔。 王垠安却知道傅葭临这次核账都算是快的了。 烟雨楼的每一桩任务、每一个楼里的人都是明码标价的,楼里也不允许人私下接活。 傅葭临十二岁时接任务都是二十两黄金的价了。 这人会答应捎江蓠本就够出人意料了,还替江蓠补上了那差的几十两银子。 不过最让人意外的是,傅葭临居然会答应替陆怀卿杀人。 要知道傅葭临愿意替他母后杀北云城经略使,那可是他母后拿户部一个侍郎的空缺和他换的。 烟雨楼就是这样,想杀什么人都得要对应的报酬。 就算烟雨楼早已是傅葭临的一言堂,但他也始终遵守着这套他师父定下来的规矩。 这套规则在他脑海里的地位,比江蓠那个儒生信奉的大道还要深。 又或者,应该说……傅葭临他只会这样活。 “那可是好多钱,当然得仔细点了。”王垠安仍是吊儿郎当的样子。 傅葭临既然一个有关烟雨楼的事都没和陆怀卿说,他当然也不会自讨没趣告诉陆怀卿。 不然把陆怀卿吓跑了,傅葭临得来找他麻烦。 “那才多少两银子……对了,傅葭临他是杀手,那找他杀人要多少啊。”陆怀卿问。 她一直都想不通傅葭临他一个皇子,为何还要去做杀手? 难不成是大燕已经亏空到,养不起皇室啦? 王垠安:“这个嘛,千金或许可以考虑一下。” 这个人果然没句正经! 如果傅葭临真要千金才杀人,这天底下,恐怕除了皇帝就没人找得起傅葭临了。 陆怀卿“哼”了一声转过头去,结果那片荷花又映入她眼里。 她又想起了傅葭临前世那些吓唬她的话。 ……心里好像更不舒服了。 第二十八章 书房里, 傅葭临把银两放进盒子。 烟雨楼的规矩是很久以前他师父定下来的,这么多年从未有人打破。 可是他此去漠北,已经犯了两条门规了。 一条是掺和除了任务外的事, 另一条就是联系其他烟雨楼的杀手。 他主动领了罚, 再加上母后以他办事不力为由,罚他在长乐宫前跪了两个时辰。 这几日他都在府中养伤, 没想到陆怀卿他们会突然找来。 傅葭临低头看着江蓠给的这点银子,他添上了差的那部分。 他还欠陆怀卿一个承诺, 等陆怀卿找他兑现那天,他就又犯了一条规则。 随意承诺他人也是违反烟雨楼规定的,尤其他这种从前被作为兵人养大的人。 他不能随意许诺的, 也不该有寻常人有的喜怒哀乐、爱恨嗔痴。 这是师父他刚记事开始学剑时, 就告诉过他的道理。 但陆怀卿教他人要有礼义廉耻。 她第一次让他知道除了“你死我活”,这世上,真的还有人会无缘无故帮他。 傅葭临闭了闭眼,将盒子用力合上, 吩咐下人:“送去烟雨楼。” 烟雨楼和他的皇子府看似在不同的两个坊, 但其实两坊的南北墙相接相通,走地下密道就能够来往。 傅葭临不想再纠结,陆怀卿只是一时好心而已。 她对谁都那样好。 而且,她这样好的姑娘不该被他拉进泥沼,他也不能让她看到他丑陋的那一面。 傅葭临穿过长长的游廊,看到陆怀卿果然和王垠安他们又闲聊着。 她偏过头似乎像是生气了,可她有双圆圆的杏眼,就算生气了也不让人觉得凶狠。 再加上她眸色浅淡, 更让她的生气像是嗔怪,就像小猫在人身上轻轻挠了一下。 “对了, 傅葭临他是杀手,那找他杀人要多少啊。”陆怀卿眼里是纯真的好奇。 傅葭临却忍不住攥紧了手。 他原本从来不在乎他的身份的,但此时此刻听到陆怀卿提起,他的心却有些酸酸涩涩的感觉。 他也不知道这感觉是什么,但他希望陆怀卿不知道这一切。 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希望时间能够回到初见时,他一定不会把他的真实身份告诉陆怀卿。 还好,王垠安没有提及他和烟雨楼的关系,两人又继续闲聊了几句有关自己的事。 陆怀卿突然转头向那莲花看去,又像是兴致缺缺般低头。 她是不是也觉得他果然是个恶人,坏事做尽,令人见之生厌——就像长安除了她以外,所有人看他那样。 陆怀卿不知道傅葭临此刻在游廊上的想法。 她只是实在无事可做,只好低头望着她的绣花鞋,开始数起团花上面密密的绣线。 都怪傅葭临爱吓唬人,她现在连赏莲打发时间都做不到。 也就是在此刻,离陆怀卿最近的荷叶突然剧烈的晃了晃。 下一刻,一只圆滚滚的白影向陆怀卿扑了过来。 陆怀卿灵敏往后退了一步,才堪堪躲了过去。 “猫!”陆怀卿惊道。 那只猫猫站在原地舔着自己的爪子,一点都没有心虚愧疚的感觉。 结果这时候,从不远处的树上也跳下一只猫。 这只猫比刚才的白猫还要亲人一些,它小跑着向陆怀卿的方向过来。 “别过来!”陆怀卿大声道,人也往栏杆上躲。 她有哮喘啊! 要是知道傅葭临这里有这么多猫,她才不来! 这只猫像是听不懂陆怀卿气的话,依旧很是高兴地往陆怀卿奔去。 “停下。”傅葭临不知从哪里出的来,挡在她和猫中间。 这只猫才终于停下,它盯着傅葭临,很不高兴他不许它靠近陆怀卿。 陆怀卿这才认出这只猫,她前世在皇宫里就见过。 傅葭临前世也在宫里养过猫,养了许多,其中就有这只猫。 那几只小猫终于在傅葭临冷冷的眼神下,不情不愿地离开。 “咳咳——”陆怀卿不住咳嗽,这是她将犯哮喘的表现。 她有些胸闷,她想伸手扒拉衣袖里的药,却没想到因为过于慌张反而迟迟摸不到。 “药、药在袖子里!我有哮喘!”陆怀卿急道。 傅葭临握住她的手,立刻将药从她的袖中取出。 他拿着瓶子额头上浸出薄汗,就好像有哮喘的不是陆怀卿,而是他一样。 傅葭临:“几粒?” “两粒!” 傅葭临捏住陆怀卿的下颌,给她喂下了两粒药。 但她还是没什么好转,仍旧捂着心口蹙眉。 傅葭临扶她在阴凉处坐下,他吩咐下人:“快去请大夫!” 江蓠也跟着给陆怀卿倒水,还让她不要太紧张,安慰她先放平心态。 王垠安看着傅葭临焦急的样子,不免愈发惊讶。 傅葭临他不是从不畏惧生死的吗? 可是如今陆怀卿不过是犯了个哮喘,这人居然就紧张成这样……还真是世事难料。 陆怀卿的心情却更为复杂。 她听到江蓠带着哭腔的安慰,不免更加害怕。 这样呼吸不过来的感觉,实在和前世濒死的感觉太过相像。 江蓠的哭声和前世她死时,宫人们哭泣的声音重合。 “不用怕,你已经用过药了。” 陆怀卿被傅葭临紧紧攥住手:“不会有事的。” 他冷静的声音里隐隐约约透着几分慌乱。 这话却让陆怀卿渐渐平静了下来。 前世傅葭临虽然可怕,但傅葭临在她眼里,也是除了阿娜和阿姐外,最厉害的人。 不仅厉害,他也是唯一会愿意帮她和漠北的人。 陆怀卿望着傅葭临眼底的慌乱,逐渐觉得眼前这幕熟悉了起来。 对了,前世傅葭临也有这般急过。 那是她为质的第三年,傅葭临在入冬前,把他的皇嫂谢识微接进了皇宫住。 陆怀卿前世不知道谢识微和她的关系,只觉得谢识微看起来就玉洁冰清。 等到谈话时,她又发现谢识微博学广记,虽然容貌不过清秀,但言谈间很是吸引人。 而且谢识微从不嫌弃她是异族血脉,还认真和她讲大燕的一些小事情。 后来,有人提醒,陆怀卿才惊觉她和谢识微眉眼长得很像。不过两人细微处的不同,就导致两人是全然不同的气质。 谢识微清冷,而她艳丽。 陆怀卿是个很知情识趣的人,她很快猜测傅葭临的好心,肯定和这份相像脱不了关系。 她就开始主动疏远傅葭临,每次他如往常般召她,她就推脱说身子不适。 在她第五次回绝来通传的江德忠后,傅葭临有快一个月都没有再找她。 陆怀卿觉得自己果真是猜对了。 她就不去打扰人家青梅竹马叙旧了,也算是报答傅葭临。 直到冬至那日,她裹着被子无聊地看着雪大片大片地落下。雪地里有一只玉面狸,它黄混着黑的毛,在纯白的雪地里格外显眼。 但陆怀卿没想到它会一个跃起,往她怀里蹦了过来。 她被裹得太厚,还没来得及把猫扔地上,就听到傅葭临凶道:“朕的猫,不许扔。” 陆怀卿闻言脸都白了。 她在漠北大乱时颠沛流离,曾为了躲避叛军搜索,在草丛里趴了整夜。原本只是轻微的喘咳之症,自那以后就更加严重了。 但她不敢和傅葭临说,只得抱着怀里的猫,尴尬陪笑。 傅葭临:“不过你要是实在喜欢,朕勉强也能够分你,只要……” 陆怀卿实在喘不过气,直接往后栽倒晕了过去,也没能听清傅葭临说的“只要什么”。 等她睡眼迷蒙间,却听到了傅葭临大发雷霆。 傅葭临平日里就算是赐死人,眼里也不见得有多少情绪。 那日的傅葭临却眼眶泛着红意,甚至拔了侍卫的剑,架在何怀之脖子上。 “陛下,陛下……”陆怀卿道。 她看到傅葭临的身影僵了一下,不可置信地转过身,比她还苍白的脸上,浮起失而复得般的喜悦。 他像个不小心打碎心爱玩具的小孩般喃喃:“对不起、对不起……” “殿下,还有何处不舒服吗?”陆怀卿被大夫的声音唤回神。 她立刻摇了摇头。 她今生的哮喘远不如前世严重。 这次哮喘“发作”,她更多是心病,大夫也只是随意嘱咐了几句。 陆怀卿自己没有放在心上,反而是傅葭临几个人围着大夫在问。 而最奇怪的是,傅葭临居然在大夫离开后,拱手道谢了。 前世让太医陪葬的傅葭临,今生居然都在她的劝导下学会道谢了…… 还是何怀之生不逢时,在傅葭临最疯最不讲道理的时候,给他卖命。 那几只猫都在离陆怀卿最远的地方站定,和她遥遥相望。 “你居然喜欢猫?”陆怀卿问站在一旁的傅葭临。 她还一直以为前世傅葭临是特地让人准备的猫,却没想到原是他年少就养了的。 傅葭临:“不喜欢。” 那他家里这些猫还能是谁养的? 傅葭临看穿了陆怀卿的疑惑,他道:“它们自己跑进来的。” “你就养呢?”陆怀卿不信。 这人杀人不眨眼,居然会愿意养流浪的小猫? 傅葭临看了看那些猫,垂下眼睑,偏过头:“没让下人赶走。” 哇—— 好别扭的人哦,明明就是喜欢猫,还不承认。 恐怕前世那些被傅葭临抄家的人都得不服,谁能想到暴君居然对猫,比对人还好呢? “刚才,多谢你了!”陆怀卿起身。 她观察了一下太阳的位置,递了一袋碎银给傅葭临:“这是酬劳!我就先回谢府了!” 今日出来太久,她确实是该回了。 更何况她还在傅葭临这里发作了哮喘,简直是太丢人了。 但她才走几步,又折了回来:“其实,傅葭临,其实你也可以试着信信旁人的。” 傅葭临愿意养猫,就说明他并不是真的铁石心肠的人。 他前世那般轻贱人命,是不是因为他没有和人相处过……这世上,其实不是所有人都讨厌他的。 十七岁的傅葭临也并不让人讨厌。 “嗯。”傅葭临应了一声。 她看着眼前因他的话就立刻笑开的少女,跟着弯了弯嘴角。 他望着陆怀卿的背影,她虽然已经换了大燕打扮,但头上还是插着一支绿松石簪子。 她就和大漠初见时一样。 即使到了长安这样的腌臜地,她也依然美好依旧。 他很早开始相信她了。 试着……和人相处吗?可他不想,他只想离她再近一点,越近越好。 傅葭临幽幽望着眼前人远去的背影,心底见不得人的独占欲不自觉蔓延。 第二十九章 陆怀卿犯了哮喘的事传到了崔皇后的耳朵里。 当日, 宫里就来人传她过几日入宫觐见,连带着还赏了她不少东西。 陆怀卿望着赏赐的那些物件,还是想不通这位崔皇后找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前世, 她到漠北时, 崔皇后就已经被傅葭临圈禁了。 傅葭临倒是带她去见过崔皇后,只是那时的崔皇后把傅葭临骂了一顿, 连着她都挨了一通数落。 那时崔皇后骂她的话,无非就是她是夷族血脉, 低贱卑微。 陆怀卿望着院子里那些从书画到金器一应俱全的赏赐,心里越发不解。 没想到前世指着她骂的人,今生居然还会赏她东西。 “多谢皇后娘娘。”陆怀卿弯腰向玉棠道谢。 玉棠面上是常年不变的微笑, 暗道这陆怀卿不愧是一国公主。 崔皇后看在陆玠将军的旧情上, 给陆怀卿挑的可都是一等一的好东西,结果这位眼里却毫无惊讶之色。 陆怀卿当然不会为了这么点赏赐就惊讶。 傅葭临前世发疯起来,他连玉玺都砸,根本不在意那东西有多重要。而且那人疯归疯, 但他给的赏赐从来不少。 崔皇后这点赏赐, 落在见过更多奇珍异宝的陆怀卿眼里,也不过如此。 陆怀卿送走玉棠,就让人赏赐全都收起来了。 她被谢识微喊住:“阿卿没进过宫城,如果需要的话,我过几日可以陪你一同进宫去。” “好啊。”陆怀卿应下。 这些时日的相处,她也知道谢识微今生性子敏感,远不是前世那看破红尘的清冷模样。 陆怀卿虽然早已熟悉宫城,但她怕自己拒绝对方了, 倒反而让这人多想,也就笑着应下了。 “堂姐, 你觉得五殿下那人怎么样啊?”陆怀卿问。 谢识微微微怔愣了一下,像是不理解她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但谢识微毕竟是高门贵女,很快反应过来,柔柔一笑:“五殿下,自然是很好的。” “这样。”陆怀卿若有所思。 她这些日子都打听清楚了,傅葭临几年前被认回皇家后,就是拜入谢相门下启蒙的。 他那时肯定常常出入谢家,说不定就是这个时候悄悄喜欢上谢识微的。 她这个表姐温柔善良,提起傅葭临言语间虽有害怕,但从不像旁人那般露出不怀好意的眼神。 十二岁的傅葭临还是个小孩子,刚被认回皇宫这样的锦绣堆,肯定是又害怕又紧张的。 在众人都厌恶他时,唯独只有谢识微对他有几分善意…… 难怪傅葭临前世会留谢识微一命! “堂姐,其实傅葭临是个很好的人。”陆怀卿道。 傅葭临前世那么恨他兄长,说不定也是因为喜欢的人被兄长抢了的缘故。 如果她能把傅葭临和谢识微撮合到一起,是不是傅葭临也就不会杀兄? 退一万步说,就算傅葭临完全是为了权力才弑父杀兄。 那她也得拯救她堂姐不跳太子那个火坑! 谢识微打量提到傅葭临就很是激动的陆怀卿,她跟着附和:“五殿下是很好的。” “还有,傅葭临其实也没有像外人说的那么冷血,只是没人教过他而已。”陆怀卿认真道。 谢识微笑着听陆怀卿讲,心里却逐渐觉得不对劲。 前几日,陆怀卿去五皇子府上,她就觉得很是奇怪。 傅葭临那般冷情的人,居然会愿意让陆怀卿进他府中。 难不成……陆怀卿和傅葭临互相? “傅葭临府里还有很多猫,都是没人要的。”陆怀卿道。 愿意收留无家可归的小猫的人,再坏能够坏到哪里去? “好,我知道了,五殿下很好。”谢识微颇为慈祥地笑了笑。 她身子弱,拖到二十岁都还没嫁人,素来也对男女之情不甚看重。 听到陆怀卿如此热切的话,她终于后知后觉明白—— 陆怀卿不过十五岁,正是小姑娘天真烂漫,又容易心动的年岁。 喜欢上有好皮囊,又身世可怜的傅葭临实在是在正常不过了。 “嗯!”陆怀卿眸光潋滟,“傅葭临就是很好!” 谢识微听到这话,心里却忍不住担心起来。 傅葭临可不是什么好人。 不过……算了,少年人短暂的悸动罢了,等陆怀卿见过傅葭临不堪的那面,自然就会收回不该有的同情心- 平康坊的夜,笙歌无边,浮满脂粉香气。 乐坊内人来人往,也就没人注意到其中的黑衣少年。 不过有琵琶女看那少年清瘦高挑,随意调侃了两句:“好生俊俏的小郎君,要不要听姐姐弹曲子啊?” 傅葭临没把她的话放在耳里,那琵琶女是乐坊当红的琵琶妙手,见这人无动于衷,难免心中不忿。 “什么啊,来了我们这种地方,还装什么君子不成?”琵琶女“哼”了一声。 可傅葭临抬眼看了她一眼,这琵琶女立刻就被吓得闭上了嘴。 这小郎君长得确实是不错,可这眼就像深渊,让人只是看一眼就觉得背脊发寒。 傅葭临走到二楼专门为贵客准备的雅间外。 里面传来男子和女子调笑的声音,在他推开门的那刹那,里面的人登时停下动作。 他的剑直指其中一紫衣男子。 喝得面红耳赤的男人声音颤抖着:“殿、殿下?” 眼前的男人是傅葭临在白衣卫的手下,也是将他此次漠北之事,私自告诉母后的人。 男人仓惶跪倒:“殿下,我、我不是故意背叛您的……实在是,我要替她赎身!我也不想再在白衣卫,做这些有损阴德的事了。我、我……” 傅葭临的剑在即将割破男人喉咙时停下。 男人也不知道是哪句话戳中了傅葭临,他又继续道:“还请您放我一条生路吧。” 傅葭临的目光略微看了看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女人,她像是被眼前混乱的场景,吓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个很柔弱的女人,似乎是胡人,只是并不像陆怀卿有双琥珀色的眼睛。 男人感受到傅葭临的剑似乎又用了几分力,但傅葭临却突然收剑入鞘。 “一日内,离开长安。”傅葭临冷声道,“我就不再追究。” 师父告诉他不忠的人,都要全部除掉。 可是陆怀卿告诉他,杀人不好。 在短暂的挣扎后,傅葭临的心偏向了陆怀卿。 然后就在他转身的刹那,原本看起来浑浑噩噩的男人,拿起小案上的匕首就往傅葭临的后颈捅了过来。 “啊——” 傅葭临一剑斩断了男人的臂膀,随后用男人手中的匕首割下了男人的头颅。 鲜血飞溅到傅葭临的脸上,他用袖子擦了擦,目光扫过已经被吓傻了的胡姬。 但他没有杀掉眼前的女人,只是提剑离去。 在他从平康坊出来后,早已等候多时的手下问:“殿下,可还好?” 傅葭临擦干净脸上的血,轻声问:“那个女人是他相好?” “哪里……就是他胡诌的,他啊平日里最喜欢流连烟花地,不知道折磨死了多少女人。” “对了,那个女人和这乐坊需要处理吗?”手下问。 白衣卫做事素来从不留情,都是斩草除根,不留一丝线索和知情人。 “不必。”傅葭临道,“给那个女人赎身,帮她找份别的工作做吧。” 手下心中惊讶,但还是应道:“是。” 这次从漠北回来后,主子好像真的变了好多。 傅葭临目光晦涩,过了许久,他才道:“把他的尸体处理了,喂狗也好,扔进护城河也好,做干净点。” 手下应道。 心里又觉得主子好像也没变,还是从前那般狠绝。 傅葭临在平康坊外望着里面的繁华。 陆怀卿让他试着与人相处,去信任旁人。 但他早该清楚的,他没有任何人能够真正相信。 恶人的身边只有恶人和丑恶,而不是陆怀卿那样。 她的身边都是爱她的人和无尽的美好。 他根本就活不成陆怀卿那样。 傅葭临提剑离去,宵禁的长安几乎无人走动,他也很快没入黑夜。 也不会有人知道今夜发生了些什么。 第三十章 进宫去见崔皇后那日, 谢识微如她说的那样,来陪着陆怀卿。 只是陆怀卿没想到谢知寒也会跟着跑前跑后。 清贵文雅的少年一会儿训导陆怀卿的侍女进了宫不要乱走动,一会儿又仔细打量陆怀卿和谢识微两人的衣裳。 “别人都是管家婆, 我们家倒是出了你这个管家公。”谢识微抬袖捂嘴轻笑。 谢知寒一瞬间没能理解谢识微的话愣在原地, 片刻后才涨红了脸:“长姐最爱取笑我。” 谢识微自幼体弱多病,没闲功夫处理府中之事, 谢丞相也未有妻妾,这府中事都是谢知寒平日里管理过问。 这么一想, 说他说管家公也不算是冤枉他。 陆怀卿看着平日气质清冽如玉山的稳重公子,难得有些少年人的无措。 她跟着打趣:“堂兄如此会料理府中之事,以后我堂嫂怕是有福了。” “堂妹, 你也跟着取笑我。”谢知寒强装镇定, 只是耳朵尖都红透了。 陆怀卿看到,和谢识微一起笑得更大声。 她瞧着谢知寒这通身浊世佳公子的气质,也觉得奇怪。 按理来说,这样的人只要遥遥看上一眼, 就该让人难以忘怀。 但她对谢知寒却毫无记忆, 前世也从未听人提到过他,真是件怪事。 陆怀卿心里想着这些事,没有察觉到马车已经到了宫墙根下。 望着熟悉的琉璃瓦和红墙,陆怀卿不免惆怅和感叹。 原本以为今生再不会和长安的人有牵扯,没曾想最后又回到了这皇宫。 大燕人讲究气派,长安城修得四四方方、威严非常,这宫城更是奢靡华丽,让人不禁晃了眼。 但陆怀卿却没有多看。 再漂亮的地方, 对于她而言,也只是冷冰冰的埋骨地。 在最前面领路的女官却对陆怀卿忍不住赞叹。 谢家大娘子经常出入宫闱, 陪伴皇后娘娘左右,她沉稳镇静是情理之中。 倒是这陆怀卿不愧公主身份,就算是进了这繁华的宫城,也不见她面露异色。 陆怀卿走了许久,其中还路过了瑶华宫,她不免多看了两眼。 “公主,这里是瑶华宫,是宫里后妃住的最气派的宫殿之一。”女官解释道。 她还以为这陆怀卿真能视宫中繁华为无物,却没想到她还是被这最华美的瑶华宫吸引住了目光。 女官:“瑶华宫是前朝废帝,为宠妃所修,白玉为砖,珠嵌金漆,比长乐宫都要更华美。里面的蓬莱池,到了夏日,那真是一碧万顷。” “真漂亮。”陆怀卿跟着搭了一句。 前世她就觉得大燕人眼神不好。 华美到有些土气的宫殿,偏偏还要种荷花……只能说,确实很符合傅葭临偏爱大紫大红的审美。 “不过这瑶华宫住过的那位宠妃,祸乱朝纲,废帝被推翻后,她就被一杯毒酒赐死。这瑶华宫到了本朝也就不住妃嫔,成了宫中人赏莲的地方。”女官继续解释。 陆怀卿听到那宠妃的故事不免唏嘘和伤感。 前世,她也确实和那宠妃一样都死在这瑶华宫,这宫殿风水肯定不大行,谁住谁下场不好。 念及前世,她被那一杯毒酒害死,不是没想过报复杀她之人。 那些在无数个附身铜镜的日月里,被一点点消磨掉的恨意又涌上心头。 可是前世她都不知道是谁杀了她,如今回到一切还未发生前,她又该如何找出那个人呢? “阿卿?”陆怀卿被谢识微的声音拉回当下。 她这才恍然发现,在她出神的空当,已经走到了长乐宫外。 “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千岁长安。” 陆怀卿跟着谢识微跪下。 她听到一阵清晰而急切的步摇晃动的声音。 “平身——”陆怀卿听到崔皇后温柔道,又看到一双柔荑托住她的手。 “好孩子,抬起头来,给崔姨看看。” 陆怀卿很听话地抬了头,她看到眼前的崔皇后,紧紧盯着她,不舍又小心地摩挲着她的脸。 崔皇后的眼眶一点一点红了:“像,真像你爹爹。” 陆怀卿还记得前世崔皇后骂她的那些话,其实与其说是骂她,不如是说借她骂傅葭临。 什么“孽子和夷女”,什么“蛇鼠一窝”。 以至于,就算如今崔皇后真像一位慈爱的长辈对待她,陆怀卿还是觉得很是奇怪。 但她不能让自己眼中的不解露出,所以她低下头,掐着嗓子装作感动:“多谢皇后娘娘。” “别叫我皇后娘娘,叫我崔姨就好。”崔皇后拉住陆怀卿的手坐下。 这下不仅有前世记忆的陆怀卿觉得奇怪,就连玉棠都觉得不可思议。 崔皇后平日里对陛下都不待见,也就对太子殿下稍显和颜悦色,却没想到会对这个陆怀卿如此看重。 崔皇后和陆玠将军年少有情,但她也没能想到,主子能对陆玠的女儿好到这份上。 陆怀卿推脱不过崔皇后的盛情,只得在小榻的一方坐下。 “阿卿入京以来,可有何处不适应的?”崔皇后问。 陆怀卿装模做样地啜饮了一口茶,笑着摇头:“各处都好,劳烦皇后……崔姨挂心。” 崔皇后很是满意地继续打量着陆怀卿。 陆怀卿作为被打量的那一个,浑身不自在。 这种不自在甚至远超,她发现傅葭临、王垠安他们几个和前世不同时。 崔皇后又问许多关于陆怀卿家中的事,却唯独没问她阿娜。 陆怀卿心里的不自在更浓了几分。 “你爹爹在你幼时返回长安?”崔皇后听到这话忍不住皱眉。 陆怀卿立刻追问:“崔姨可是见过我爹爹?” “没有。”崔皇后眼中露出怀念的神色,苦笑了一下,“我上次见你爹爹,我都还不是皇后呢。” 陆怀卿心底失落。 她在京城这些日子也听说了她爹爹和崔皇后青梅竹马、情谊深厚的事。 她还以为崔皇后会知道她爹爹下落的。 “阿卿,你可许了人家?”崔皇后问。 陆怀卿立刻摇头。 崔皇后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她转过头吩咐了玉棠几句。 “你今日和谢大娘子一同留下,陪本宫用完晚膳再离开罢。”崔皇后笑得很是慈爱。 陆怀卿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谢识微先一步道:“皇后娘娘,臣女在宫中停留太久不合规矩。” “这个谢大娘子不必多虑……” 崔皇后的话没说完,谢识微就打断了她:“娘娘,家父今日难得休沐,一家人难得聚聚,还望娘娘恩典。” 陆怀卿瞧着这一幕觉得奇怪。 她这个堂姐平日里话少,也知礼数,怎么今日连崔皇后的话都敢打断了。 而且,陆怀卿怎么听谢识微这话,都觉得她突然提谢相,像是在暗暗警告皇后的意思。 果然,皇后眉心微动,笑得更加和蔼:“既是如此,那就不勉强了。” 崔皇后转了话头,心里却想着去而未归的玉棠。 不过就是让她去请太子,东宫离长乐宫也不算太远,怎的她却迟迟不来。 这边的崔皇后继续和陆怀卿拉扯家常,那边的玉棠正进了东宫传旨,却没成想五殿下也在。 太子像是和五殿下聊着什么,说到有趣处,太子还失笑慨叹。 太子与五殿下性子迥然不同,如果说五殿下像淬寒的剑锋。 那太子就像三月春风般温和,笑如朗月入怀。 即使眼下突然被通传的小太监打断,也不见他丝毫生气的迹象。 “玉棠大人,不知有何事?”太子笑问。 也不怪太子殿下如此受大臣拥戴,他对朝廷百官有礼也罢,即使是对这宫里的女官、奴婢也从未有任何看低。 “皇后娘娘召了谢家大娘子和陆将军的女儿入宫,请您过去看看。”玉棠道。 原本一直站在旁边了无生趣擦着剑的傅葭临,这才略微抬了抬眼。 陆将军的女儿?陆怀卿?她进宫来做什么? 太子原本觉得私见闺阁女儿家不好,正想一口回绝,却发现自己的五弟有些不同。 “五弟是想去看看吗?”太子问。 “没有。”傅葭临仍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 太子又揣度了一下傅葭临的反应,试探着问:“五弟是想见那陆家小娘子?” “也对。你们在漠北就已经相识,想必这一路相处,也能算得上朋友?”太子看傅葭临没反驳,就知道自己没猜错。 “要去看看吗?”太子问。 傅葭临撇过头:“不合礼数。” “走,去看看吧,隔着屏风看一眼不算什么。”太子一眼看穿弟弟的小心思,笑着拍了拍傅葭临。 想不到啊,他这个弟弟去了趟漠北,居然都知道什么是合礼数了。 “你从南州帮孤带的南锦,孤正好也可以顺手送给谢大娘子。”太子连拖带拽,总算是“说动”了傅葭临。 但是太子心里很清楚。 他这个弟弟格外固执,他要真不愿意做的事,就算是拿刀架到他脖子上,他都不会去做。 傅葭临跟着来到了长乐宫,他看到了陆怀卿和他母后闲谈。 她今日穿了一件鹅黄色的衣裳,很鲜嫩,很漂亮的颜色。 就像赴京途中,他们一同看过无数次的朝霞那般明媚。 “太子殿下、五殿下到——” 陆怀卿骤然听到了太监尖利的嗓音,连忙跟着谢识微起身行礼。 侍女们将屏风抬到殿中,将偌大的主殿一分为二。 “谁让你们摆这个的?”崔皇后轻斥那些奴婢。 “母后莫要责怪他们,儿臣以为两位娘子尚未婚配,这样妥当些。”太子温声开口。 陆怀卿向屏风望去。 她也不知道这屏风是什么做的,除了那边缘是用的上好的红木,中间却像是用的大片像纱的软布。 既能够遮住屏风两边的具体景象,却又能勾勒出人的身影,给人像是雾里看花的美感。 太子不愧在很多年后,还能成为谢相造反时抬出来的大旗。 即使只是隔着屏风,他身上那股遗世独立的清傲气质也很是明显。 即使一句话不说,都比常将“君子”挂在嘴边的江蓠,更像一个真真正正的君子。 而傅葭临……他也不愧是他。 即使隔着这架屏风,陆怀卿也能一眼认出他。 甚至她感觉她都能猜到他此刻的神情,定然又是漠然里带了点厌世,眼睑下垂没有一点生气。 也不知道,傅葭临突然来这里是做什么? “你来做什么?”崔皇后和傅葭临说话语气陡然变冷。 傅葭临:“兄长让我陪他来的。” 崔皇后欲言又止,像是很心烦:“你不去白衣卫,怎的有闲心跑去东宫?” 陆怀卿听到这话心里都不免替傅葭临鸣不平。 上次见面,傅葭临病成那个样子,这才几天肯定还没好全。 结果崔皇后见面半句关心都没有不说,开口就是如此责怪的话。 傅葭临听到这话,心中毫无波澜。 他正打算如往常般随口回答,就听到屏风对面的女声传来:“臣女以为五殿下,只是和太子殿下手足情深,还请皇后娘娘不要怪罪。” 傅葭临知道这是陆怀卿的声音。 就像她初遇时救他一样,这声音里有害怕、有纠结,但最后还是选择了救他,站在他这边。 而不是如大多数人一样,在思索后选择冷眼旁观、在一时冲动下帮他却又后悔不已。 陆怀卿是在沉思后,还是选择了他。 傅葭临握紧了手,目光望向屏风那一头。 崔皇后也没想到陆怀卿会替傅葭临说话,她皱了皱眉想不通她怎么会和傅葭临这个怪物有牵连。 “算了,本宫也就是随口说说。”崔皇后笑了笑。 太子:“是孤不好。这几日得了几块玄铁,孤记得五弟喜好刀剑,就让人请他到东宫一叙。” 陆怀卿说的“手足情深”,不过是她随便说的话。 毕竟傅葭临前世干的事可没一件和手足情深挂钩。 但是,看太子如今对傅葭临的态度……好像确实是手足情深? “母后知道你疼你五弟。”崔皇后没好气道。 她这个儿子哪里都好,就是太过宅心仁厚了些。 陆怀卿见崔皇后不追究,正松了口气,就听到她道:“说来,演儿,你年纪也不小了。” “母后觉得阿卿是个好姑娘,今日召你来,就是想让你们二人见上一面。” 什么?崔皇后这不是想让她嫁给太子的意思? 陆怀卿刚反应过来还没开口,就有人抢了先。 “母后不可!”这是太子殿下的声音。 端稳如太子都被崔皇后这话惊得大声拒绝。 “皇后娘娘……”谢识微直接挡在陆怀卿身前,扑通跪在地上。 陆怀卿反应过来也跟着跪下。 她就是来长安送贡品的,原本想着年底朝见完大燕皇帝,她就马不停蹄离开长安。 要真嫁给太子,岂不是又要和前世一样被困在这皇宫之中。 不对,她可能会比前世死得更早,傅葭临会放谢识微一命,可不见得会放过她。 她才不要死! “皇后娘娘,臣女不过是番邦蛮夷之女,哪里能配得上太子殿下。”陆怀卿跟着跪下。 “你不要妄自菲薄。”崔皇后蹲下,笑着想要扶陆怀卿起来,却听到一个冷漠到极点的声音。 “母后,漠北兵强马壮,您在想什么?”傅葭临道。 崔皇后听到傅葭临这凉薄的话,原本心里的满心期待就这样被傅葭临戳了个洞。 她只是想让自己的儿子娶陆玠的女儿而已。 但傅葭临毫不留情戳破了她的幻想,就和他父皇一样,冷酷无情。 “大燕的太子妃,怎能有异族血统。”傅葭临继续道。 这些道理,崔皇后当真完全不知道吗?她只是太过偏执,不想面对事实罢了。 傅葭临没有像其他两人去求崔皇后。 他从小了解到的处世之道,就是威胁远比恳求有用百倍。 “母后,应当也不想父皇疑心皇兄。”傅葭临说完最后一句,便不再多说。 他知道母后的一些旧事,但他更明白母后在意皇兄。 陆玠将军再重要,也是个死人,他比不过皇兄在母后心中的分量。 果然,崔皇后伸出的手一顿,最后还是没有扶起陆怀卿。 “是我糊涂了,谢娘子、陆娘子你们都起来罢。”崔皇后坐回榻上。 崔皇后揭过刚才想说的话,随手指了指一个宫女,看向陆怀卿:“这孩子叫云安,日后就去照顾你。” 陆怀卿听到“云安”这个名字身子一僵。 真的是前世殿中省拨给她,照顾她起居的大宫女。 陆怀卿原是想拒绝的,她自然不想崔皇后的人被安插到她身边。 但她想起了前世云安和她说过的话——“奴婢以前当差的主子待我都不好,奴婢愚笨常受宫女们欺负。” “好,多谢皇后娘娘。”陆怀卿还是答应了。 大不了这一世,她再慢慢和云安混熟策反她得了。 陆怀卿从长乐宫出来,终于深吸了一口气。 就算崔皇后自称是她“崔姨”,但陆怀卿还是很不喜欢和她相处。 就像刚才崔皇后突然想把她和太子牵成一对,看似是好意,但她其实根本不能拒绝。 她讨厌这种被高位者支配的感觉。 陆怀卿发现谢识微和太子寒暄了几句。 她想破坏这两人在一起的契机,故意继续站在原地。 让她没想到的是傅葭临也跟她一样。 也是,傅葭临喜欢她堂姐,肯定比他更恨不得拆散这两人。 太子:“五弟这次从南州特地带回来许多南锦,孤记得你喜欢南锦,已经着人送去你府上了。” 陆怀卿听到这话,原本忙了一天而昏昏欲睡的脑袋突然清醒。 难怪傅葭临在南州,用骨笛给她吹曲子的第二日大早上就不见了。 她还以为他是杀人去了,没想到是去买南锦了。 “多谢太子殿下。”谢识微笑着害羞低头。 陆怀卿向傅葭临看过去,和他蓦然对视了一眼,然后他飞快转过头去不看她。 啧,真是个卑微爱着的小可怜。 只能借兄长的手,给心心念念的人送上份礼物。 陆怀卿原本是打算搅和谢识微和太子的感情苗头。 但听着两人的闲聊,陆怀卿渐渐发现她阿姐好像也喜欢太子! 不然为什么她阿姐越说越娇羞,眼里对太子的敬佩也越来越浓。 陆怀卿不好打断,她实在做不出来棒打鸳鸯这种事。 她先一步坐到马车的轼板上等着,但她没想到傅葭临也跟了过来。 转念一想也是,谁能受得了看着喜欢的人和自己哥哥侃侃而谈呢? “没想到啊?”陆怀卿忍不住看着傅葭临感叹。 傅葭临闻言抬头,他盯了陆怀卿好一会儿,才垂下眸:“你的礼物,我后面补给你。” 他去漠北前就答应了兄长帮他捎几匹南锦的……他那时候没想到,回了长安还会和陆怀卿有交集。 陆怀卿:“什么?” 她不知道傅葭临完全和她想的不一样,根本没听懂对方的话。 “我会送你一份礼物的。”傅葭临的脸皮泛着红,眼神却是难得的坚定有神,“你不要看低自己。” 陆怀卿理解了傅葭临的前半句话—— 这人是误会她为了没拿到礼物不高兴吗? 也是,傅葭临肯定自以为他演得天衣无缝,旁人看不出他喜欢自己嫂子。 要不是陆怀卿是重来一世,她也肯定是看不出来的。 傅葭临应该是以为她觉得他厚此薄彼,没给朋友也送一份南锦。 但这后一句话却让陆怀卿犯了难,她也不知道傅葭临这没头没尾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虽是番邦人,但不比长安的人差。”傅葭临道。 陆怀卿听到这句话,怔在原地。 傅葭临的鬓发被暮时的风追得乍起,他冷厉的眉峰被此时的暮光柔和。 他看着她,四目相对:“你配得上。” 在傅葭临的心里,偌大的长安,没一个人配和陆怀卿相提并论。 30-40 第三十一章 “你虽是番邦人, 但不比长安人差。” “你配得上。” 陆怀卿回谢府的路上,一直在回想这两句话。 前世,她在长安一直战战兢兢, 既怀念着回不去的漠北, 同时又比任何人都害怕被大燕看不起。 那时的漠北已经衰败,她只能强撑坚强、装点门面, 不让别人看扁了她。 她一直很希望傅葭临能够当作说一句肯定她、认可漠北的话。 事实却是,一直到第三年她和傅葭临闹崩, 那个人都没在她一次次旁敲侧击下说过什么好话。 但她没想到前世,她费尽心思都没能得到的回应,十七岁的傅葭临会随口就给了。 陆怀卿习惯了把今生的少年傅葭临和前世睥睨天下的傅葭临当成一个人。 但此时此刻, 她才彻底分清楚这两人。 也许, 她不该把这两人混为一谈。 “阿卿,想什么呢?”谢识微问。 陆怀卿回神摇头:“可能是今日太累了些,有些头昏了。” “辛苦你了,”谢识微握住陆怀卿的手, “都怪我, 早知道崔皇后会打你的主意,我该让你装病回绝了。” “不怪堂姐!”陆怀卿脆声打断。 她想起今日看到太子和谢识微相处的场景,开玩笑般:“堂姐和太子殿下,瞧着还真是一对壁人。” “说什么呢?”谢识微压低声音,“太子殿下岂是我能高攀得上的。” 陆怀卿:“堂姐,你很好啊……” 读书多,长得也清秀可人,性子也安静内敛。 堂姐和太子殿下, 不正是他们大燕人常说的天生一对吗? “我愚钝,样貌也不甚出众, 怎么配得上太子殿下。”谢识微低垂着眉眼,瞧着很是自卑。 啊? 陆怀卿听到谢识微的话惊得瞪大了眼睛。 他们长安的人都这么喜妄自菲薄的吗? 就谢识微这样的都要自卑,那像她这样的不知该算什么?野丫头? “才不是!堂姐读了那么多书,平日里待人和善,哪里不好了!”陆怀卿明亮的眼睛里有了几分怒意,“总之,堂姐不许这么说自己!” 谢识微也没想到陆怀卿反应会这么大,伸手竖在自己唇前:“好,堂姐不说了,阿卿不要生气。” “好吧,那我就勉强不生气了。”陆怀卿用力点了下头,“不过堂姐以后也不许这么想了。” 陆怀卿钻进谢识微怀里,在她怀里蹭了蹭。 血缘真是种奇妙的东西,不论前世今生,她都很喜欢谢识微这个人。 谢识微的目光在陆怀卿身上停留片刻,就悠悠移开落在远处的谢府,以及门口正在搬运南锦的东宫太监, 她目光深沉幽深,不像是她平日里的安静柔和,反而夹杂着几分尖锐的恨意。 只是这恨意太淡,她闭了闭眸,就又消失不见。 谢识微又成了那个安静的谢家大娘子。 — 长乐宫。 “不识抬举!”崔婉将一整桌精致的晚膳全部扫到地上。 她用金线绣着牡丹的凤袍都跟着染上了点点污渍,殿内的宫女们跪了一地,连气都不敢喘。 “都怪阿依木那个贱/妇,把陆玠哥哥好好的女儿,教成了现在这样。”崔婉骂道。 玉棠听着崔婉怨毒的话,早已习以为常。 她如往常般安抚:“娘娘,不过是小孩子不懂事,您犯不着如此大动肝火。” 崔婉:“不懂事?我看他们都是翅膀硬了,太子和识微也就罢了。连傅淮那个孽……” “娘娘——”玉棠实在是害怕崔婉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传到陛下耳朵里去。 崔婉这才终于清醒了几分:“去把傅淮给本宫找来。” 玉棠知道皇后娘娘这是又打算把气撒到五殿下身上……但总比迁怒他们这些宫人好。 只是这一次,不仅五殿下,太子殿下也来了。 “母后,暑热闹人,这菜不合胃口,你也不能折磨自己啊。”太子殿下瞥了眼地上的一片狼藉,心里很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他把傅葭临挡在身后,吩咐下人:“让小厨房重新做一桌菜,记得给母后备一份她最爱的樱桃肉。” 崔婉:“你不是都出了长乐宫吗?怎的又都回来了。” “孤今日和五弟顶撞母后,当然要来向母后请罪。”太子拉着傅葭临一齐跪在地上。 崔婉没想到太子会这么做,起身去拉他,结果他岿然不动。 她实在没辙只好道:“也不算什么大事,都起来罢。” 傅葭临跟着太子起身,他如往常般坐下。 这种时候,他只需要默默等着就好,等兄长和母后说完话,他就能跟着离开了。 傅葭临继续想着刚才答应给陆怀卿的礼物。 该送什么礼物呢?她其实什么都不缺,她有权势有地位,还有足够多的爱。 他送不了她缺的东西……但或许他可以锦上添花。 傅葭临想起那人在鬓边簪花的模样。 “好看吗?” 陆怀卿笑起来比那栀子花还要晃人眼睛。 傅葭临突然就想到该送什么了。 “五弟,母后喊你。” 太子看傅葭临想是在思索着什么,他一连喊了好几声,傅葭临才慢慢抬头。 傅葭临从前到母后宫里也常常心不在焉,只是那时候他身上总是夹杂着几分阴郁。 但这次的傅葭临抬头时眼里是他从未见过的明净,甚至有些许欢喜的神色。 崔皇后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本宫让你去保护陆娘子。” 傅葭临听到这话眸光暗了一下。 半晌,他道:“哪个陆娘子?” “你把人家从漠北请来的,你说还能是哪个陆娘子?”崔皇后道。 她见傅葭临眼神晦涩,一言不发,还以为傅葭临这是不肯答应。 毕竟,上次傅葭临答应帮她去杀北云经略使,都是她拿了户部的空缺和他换的。 没有利益作交换,傅葭临从不会多管任何闲事。 “好。” 就在崔皇后打算拿利益作交换时,傅葭临突然应下了。 不仅崔皇后觉得奇怪,就连太子都惊讶地多看了傅葭临几眼。 “五弟,等等我——” 从长乐宫出来,太子特地追上了傅葭临。 傅葭临:“皇兄还有何事?” 太子摇头,走到他身边:“来送你一程。” 今日傅葭临会来长乐宫就已经很令人不可思议,他还多管闲事替陆怀卿拒绝了母后。 最重要的是,他居然会答应母后说的保护陆怀卿。 太子想了许久,还是觉得不对。 自从漠北一行后,他总觉得这个弟弟像是变了很多。 今日看到他对陆怀卿的态度,他心里有了个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想法。 “五弟,今日你为何要答应母后,去照顾陆娘子?”太子问。 “顺手。”傅葭临垂眸,让人看不出他的心绪。 顺手? 太子对这个弟弟还算了解。他是绝不可能因为什么所谓的顺手,就愿意答应人的。 “五弟,你是不是……喜欢那陆娘子?”太子问。 傅葭临攥紧手,语气仍旧冰冷:“没有。” “皇兄,你送到这里就好了,我先行一步。”傅葭临行礼离开。 太子品着傅葭临刚才话中的意味,望向他仓惶离开的身影,心里的想法更为确定。 傅葭临动了心,只是他自己恐怕都不知道- 今日谢识微的话并非全是骗崔皇后的。 今日谢相难得休沐,早早就吩咐了府中人替陆怀卿准备接风宴。 除了谢家和陆家的旧友,还特地请了其他交好家族的朋友来。 “倒是麻烦谢丞相了。”陆怀卿看着门前来来去去的马车愧疚道。 谢识微摇头:“你难得来一次长安,这些当然都少不得。” “江公子,这边请。”陆怀卿听到谢知寒的声音。 “你怎么也来了?”她看到江蓠突然出现,心里不免奇怪。 谢知寒解释:“前几日诗会,我与江公子一见如故。闲谈间得知江公子与阿卿是朋友,今日特将他请来了。” 陆怀卿闻言点头。 她等谢知寒离开后,才凑近江蓠:“我什么和你成朋友啦?” “对不住……”江蓠小声道:“我不是故意攀扯陆娘子的,我实在是饿得受不了,想着来谢府蹭顿饭。” 陆怀卿听到这话总觉得哪里不对。 “你上次不是还有钱给王垠安吗?”陆怀卿问。 江蓠挠了挠头:“所以……现在没了啊。” “都这么久了,你怎么今日才饿得受不了呢?”陆怀卿反问。 “有诗会啊!”江蓠颇为得意地笑了笑:“每次混进去就能蹭吃的,还能带些果子、糕点走。” “这就不辱没你的文人风骨呢?”陆怀卿调侃。 “这、这怎么能算辱没呢?我是靠我的诗才吃饭!”江蓠颇为得意的笑了笑,少了几分迂腐。 陆怀卿:“你今日怎的又突然要来谢家呢?” “昨日诗会我得罪了一位公子,他不准我日后再去诗会。”江蓠有些惆怅道。 “这么霸道?哪家的?”陆怀卿不理解。 江蓠用力摇头:“不能说,背后议论人不好。” 陆怀卿正想继续逗江蓠这个酸腐儒生,就听到一个轻佻的声音:“还能是哪家的?自然是崔家的子弟。” “酸儒生,叫你要出风头。”王垠安把手里一袋精致的点心递给陆怀卿后,才戳了下江蓠:“崔遐的风头你都敢抢。” “要不是看在谢二公子的面上,崔遐昨日恨不得直接命人打死你。”王垠安乜了眼逃过一劫,还不自知的江蓠。 崔遐? 这个名字陆怀卿很熟悉,好像是傅葭临的表弟来着,和他兄长崔远年少有为不同,这人就是个纨绔子弟。 “可是诗会不就比谁诗写得好吗?”江蓠不服气地撅了撅嘴,“比不过人就恼羞成怒,真是丢读书人的脸面。” “好好好!您最有脸面了。这下好了,崔遐一句话,你这辈子都别想再去诗会了。”王垠安言语间故意激怒江蓠。 “你!我……” 眼看着这两人又要吵起来,陆怀卿连忙打断:“别吵了,进去吧。” “公主误会了,我可不想和这人吵,我今日是特地来给你送点心的。”王垠安笑道。 江蓠愤愤不平道:“明明是你故意欺负我!” 王垠安说不理睬江蓠,就是真不理财,他指了指递给陆怀卿的点心:“上京途中,我看公主嗜甜,和姐姐提了一嘴。她亲手做了糕点,特地让我给你带了一份来。” “多谢!”陆怀卿看这点心包得如此用心,还以为是买的,却未曾想这是王垠安姐姐亲手做的。 她虽然不大喜欢王垠安,但毕竟收了礼,她就也把王垠安往里面请。 “这位是……”谢知寒见几人终于说完话了,他才处于礼貌问了王垠安一句。 王垠安拱手:“太原王氏旁支子。” 谢知寒点头,并未因王垠安身份低微而轻视他:“王公子,在下谢知寒。” 他寒暄几句,又去接新到的客人了。 陆怀卿领着两人往里面走,给他们指了男客所在的院子,正想转身离去就听到里面传来争吵声。 “你这种贱民也配和我们同席?” 原本不想多管闲事,掺和长安事的陆怀卿听到这话停下脚步。 “你这种蛮夷女,怎配和我们同席?” 这些嘲讽人的话竟然如此相似。 陆怀卿心里发笑,他们长安这些贵族,还真是不论前世今生都一样惹人讨厌啊。 崔遐为了前几日的诗会,早早就让府中门客替他写好了一首佳作。 原本想借此诗会,凭这首诗为自己搏个少年天才的名声。 结果,不知道从哪里出来一个江蓠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崔遐瞧着一身蔽衣的江蓠:“我若是你,根本不会出来丢人现眼。” 这也是崔遐最不甘心的事,他可以输给谢知寒,也可以输给王谦,唯独不能输给一个贱民。 江蓠被气得浑身发抖,红着眼眶争辩:“我是谢公子请来的,凭什么不可以来?” “请?”崔遐轻嗤一声,“你也配?想必是你自己求着谢公子来的吧。” 说起这个崔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明明谢知寒与他同是世家子,崔家与谢家也历来交好,但那个谢知寒却像是眼睛长在头上,从不把他放在眼里。 也不知道谢知寒得意什么。不是谢相当年收留了谢识微和他姐弟两个,他还能是如今这般清高模样? 江蓠说不过,素来牙尖嘴利的王垠安碍于崔遐的身份,也沉默下来。 “切——” 一道女声划破院落里的沉默,众人向门口看去。 在看清声音的主人是个女子后,有的男子立刻背过身去,也有的像看热闹般等着这女人开口。 “你是谁?竟敢擅闯男客们待的院落。”崔遐惊道。 陆怀卿的手落在腰畔的皮鞭,大步走向眼前这些男子,她在江蓠身前停下:“在下漠北公主陆怀卿。” “我们漠北可不讲什么男女大防。”崔遐的话可吓不到陆怀卿,她笑着凑近崔遐。 唔,不愧是傅葭临的表弟,长得确实人模狗样,就是说话实在让人听着心烦。 崔遐紧张道:“你、你做什么?莫不是想毁掉本公子名声!” “名声?”陆怀卿站直,在一众男客前踱步,“那刚才崔公子信口开河,随意污江公子名声,又算什么?” “一个贱民罢了……” “扑哧——”崔遐反驳的话还没说完,陆怀卿就又笑出了声。 崔遐是家中幼子,被娇惯着长大,还从没人敢打他的脸。 他恼羞成怒:“你笑什么?” “大燕不是最讲什么圣人言吗?书里说,圣人的弟子在贫苦日子里,更显贤德。崔公子却因江公子出身,就如此大加嘲讽,不知可是藐视圣人之道。”陆怀卿还是笑着。 “你、你胡说!”崔遐没想到陆怀卿一个漠北人,居然如此了解大燕经典。 他当然不会知道,因为这都是陆怀卿被傅葭临押着苦读三年的结果。 再加上耳濡目染,看傅葭临训责大臣积累的经验。 陆怀卿早就掌握了和人吵架人的精髓。 她回避了崔遐反驳的话,挑了挑眉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至于崔公子说的贱民。” “大燕开过以来就严禁世家蓄家奴,太//祖平天下、分田地、行科举,除了商户贱籍均可科举。”陆怀卿学着傅葭临的语气,“难不成……崔公子还怀念前朝世家左右朝政的时代?” 本朝世家相较前朝已经衰落了许多,而陆怀卿还知道,等到傅葭临登基改革后,大燕的这些世家会真正被他排挤出权力的中心。 如今的世家虽然比不上傅葭临为君时那般弱小,却也绝对不敢反驳皇权。 崔遐脸煞白,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吓的:“你、你胡说!” 就在陆怀卿打算继续气这个崔遐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打断了她。 “崔遐,你在做什么?”傅葭临的声音传来。 傅葭临走到陆怀卿和崔遐两人中间。 他先是看了眼陆怀卿,在确定她没有真的生气和受伤后,才看向崔遐。 崔遐平日里不喜欢傅葭临这个表哥,但他确信傅葭临肯定还是会站在他这边。 他对傅葭临热络道:“表哥,这个女人他故意污蔑我。” 哦嚯。 这时候的傅葭临还没有因为政事针对崔家,陆怀卿觉得他还真可能偏向崔遐。 “是不是污蔑,你说了不算。”傅葭临道。 陆怀卿愣了一下。 她没想到傅葭临居然会如此公正无私,这还真是出乎她的意料。 不过别说,这样的傅葭临还挺顺眼。 “我都看到了,是你挑事在前。”傅葭临看向崔遐,“道歉。” 崔遐摇头:“我才不要给他们道歉,一个番邦女和贱民……” “道歉。”傅葭临的手按在剑柄上。 崔遐见过傅葭临杀人,知道这是他将要动手的征兆。 他没想到他这个表哥居然会偏向陆怀卿一个蛮夷女。 陆怀卿看到崔遐收敛刚才的傲气,不情不愿向她低头:“对不住。” “错了——”陆怀卿指了指江蓠,“你该和他道歉。” 崔遐咬了咬后槽牙:“江公子,对不住。” “还是错了。”陆怀卿“哼”了一声。 崔遐恨恨盯着陆怀卿,却不敢有所动作。 别说傅葭临,就是陆怀卿腰畔那条鞭子就让他看着发怵。 陆怀卿:“你该和你口中所有的‘贱民’和‘番邦人’道歉。” “你……”崔遐想发火,就看到陆怀卿握紧了皮鞭,还有傅葭临冷若寒霜的脸。 他闭了闭眼:“我今日冒犯了所有贱民和番邦人,真是对不住。” 陆怀卿得到了这句道歉,心里却没有很开心。 早知道长安的贵族如此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还如此欺软怕硬,她前世就不该生闷气。 陆怀卿瞧着眼前的这些世家子。 真是奇怪,今生被这些人戳到痛处,她一点都不生气。 那她前世怎么动不动就为了他们的一两句话难过那么久。 果然瑶华宫就是风水不好,谁住谁出毛病。 第三十二章 “谢相来了!”人群中有人惊道。 陆怀卿抬眼向门口看去, 就看到了急匆匆赶来的谢相。 谢相不愧他世家美玉的名声,即使他脚下生风,也不见他有丝毫慌张, 腰畔的玉佩也不过略微动了动。 而跟在他身后的谢知寒, 活脱脱就是他的翻版,父子俩不是亲生, 行为举止胜似亲生。 陆怀卿颇为遗憾又心虚地退后一步。 真是可惜,这是讲规矩的长安, 还是谢府这样的门庭,不然她还打算再气气这个崔遐来着。 “诸位,在下在松风院设了美酒, 还请移步。”谢知寒把看戏的客人们全都请离。 谢相还没开口, 崔遐就恶人先告状:“谢伯伯,他们欺负人……” “住口。”谢相语气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但刚才还咄咄逼人,连傅葭临都敢蔑视的崔遐,这下却收了声。 “崔公子今日在谢府喝多了酒, 来人, 把他先送回崔家。”谢相吩咐道。 崔遐不服气还想说话,谢相笑着看向他:“崔将军不出十日就能到长安。” 崔远不像父亲那般纵容这个弟弟,他要是知道崔遐今日做的荒唐事,必得狠狠教训他一顿。 果然听到了谢相的话,崔遐乖乖离开。 他在江蓠面前顿住脚步,俯身放狠话:“咱们走着瞧,你……” 崔遐还想说什么,看到陆怀卿在摸鞭子, 只能灰溜溜走了。 “今日是府上招待不周,让崔遐冒犯了殿下。”谢相向傅葭临拱手行礼。 傅葭临:“先生不必如此。” “谢府今日本就未请我来, ”他的目光落在陆怀卿身上,“是母后让我多照顾公主,我今日顺路就过来了。” 他没有将母后说的保护之事告诉谢相。 之前刺杀陆怀卿的幕后之人,直到现在都还没捉到。 傅葭临此时不相信任何人,包括眼前这位出了名高风亮节的谢相。 “既是如此,想必殿下与陆娘子还有话要说。松风院还有些善后之事要做,臣就不打扰殿下了。”谢相谦卑道。 陆怀卿在谢相路过时,侧身给他让路。 但她没想到谢相同样停下来向她致歉:“今日原是给你准备的接风宴,都怪谢叔准备不周,改日我让二郎重新为你办一次。” “不用!”陆怀卿没想到谢相会如此郑重其事,她连忙摇头。 见谢相还想说话,陆怀卿认真道:“今日我真的很满意啦!” 她活了两辈子,早就明白比起形式,能有那一份心就已经够了。 “阿卿真是个好孩子,同你父亲一样,让人喜欢敬重。”谢相颔首。 “我父亲……”陆怀卿喃喃。 她还没来得及追问,谢相就急急忙忙走了。 “谢相这是怎么啦?”陆怀卿不解。 傅葭临看了眼,还不知道自己闯了祸事的陆怀卿:“你一个女儿家闯入男客待的院子,谢先生这是去堵那些世家子的嘴了。” “其实不用的……”陆怀卿小声嘟囔,“我又不嫁人。” 傅葭临惊愕:“你说什么?” “不嫁人啊,我们漠北又不是养不起我。”陆怀卿道。 她看傅葭临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样子,还以为他是被自己的离经叛道吓到。 “就算要嫁人,我也不嫁你们长安这些小郎君。”陆怀卿道 她就是被阿塔口中,什么温润公子、意气少年骗得可惨了。 要她说长安的公子也就那样,像傅葭临、王垠安这样的都算少见了,大部分连那个崔遐都比不过。 陆怀卿看傅葭临不知为何神情有些奇怪,她还以为傅葭临这是把她当怪物了。 毕竟,在他们长安不嫁人的小娘子确实很奇怪。 “也不是不能嫁。”陆怀卿故意道,“不过得满足我的要求才行。” 王垠安:“你还挑别人啊?” “你再乱说试试!刚才崔遐说话,你一句话都不敢说,现在又伶牙俐齿了。”陆怀卿不屑。 这个王垠安还真是个如她意料之中的利己。 “我那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可不想惹祸上身,我还得好好活着养我姐姐。”王垠安不仅不自省,还向颇为得意。 “胆小鬼!”陆怀卿才不信王垠安的话。 这人油嘴滑舌,哪里会说什么真话。 “你有什么要求?”傅葭临道。 陆怀卿被王垠安打岔,差点都忘了这一回事了。 她道:“自然得多读书、脾气好、长得好看、身手也得好……对了,还必须真心爱我,没了我就活不下去那种。” 陆怀卿话音刚落,几人的神态各不相同。 傅葭临看起来若有所思,而王垠安哈哈大笑,笑弯了腰,一点面子都不给她。 “陆娘子,那你恐怕今生找不到良人了。”王垠安道。 他被陆怀卿瞪了一眼也浑然不在意,反而去看傅葭临。 陆怀卿说的这些要求,光读书、脾气好两条就把这人刷掉了。 至于最后那条——王垠安实在想不出傅葭临为爱殉情的样子。 看来傅葭临这份不自知的爱慕,恐怕还有好一段路要走。 “江蓠,你说呢?”陆怀卿问。 她现在急需一个人来肯定她的话。 江蓠作为一个信奉圣人言的儒士,听到陆怀卿这般离经叛道的话,他心里当然不甚认同。 但想到陆怀卿刚才救了自己,他道:“对对对!陆娘子说的可太对了!” “你们……哼!”陆怀卿转身就走。 她才不和这群讨厌的人玩,难怪他们仨前世能一起作恶。 实在是豺狼虎豹聚一堆了! 而傅葭临始终望着陆怀卿的背影,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咱们也去松风院吧。”江蓠小声道。 王垠安:“刚才那一出,你不嫌丢人啊?你的文人风骨呢?” “我、我……”江蓠结结巴巴,恰好此时他的肚子跟着响了一声。 他一时更加手足无措,就在此时傅葭临回过神。 “走吧。”- 谢相到松风院时,谢知寒已经将松风院的男客处理好了。 谢知寒:“爹爹,都交代好了,他们不会把堂妹的事捅出去。” “好,你办事最妥帖,爹爹放心。”谢相揉了揉儿子的头,“难得有今日的机会,去找朋友们玩吧。” “可是爹爹,今日之事,终究是孩儿的疏忽。”谢知寒“扑通”一声跪下,“还请爹爹训诫” “我看你啊,是读书读傻了。”谢慈伸手将这个纯善到有些呆板的儿子,从地上拽起来。 他摸了摸儿子的脸:“今日的接风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必苛责自己。” “去和那江公子聊几句吧。你特地将他请来府上,想必也是真的佩服他的诗才。”谢慈轻笑。 “好!多谢爹爹。”谢知寒毕竟还是少年人,听到这句话转身就去找江蓠他们。 但他只走了几步又转过身:“爹爹不饮酒,我让人备了爹爹最爱的茶。爹爹和叔伯们也难得相聚,定要好生促膝长谈才是。” 谢慈含笑颔首:“好。” 待谢知寒的背影彻底消失后,他才向仆人询问今日所发生的所有事。 在听到仆人说崔遐,提到谢识微和谢知寒是他收养时,谢慈眼里的笑意冷了一瞬,旋即又浓浓的笑意压了下去。 幕僚道:“那崔遐当真是被崔大人宠的不知天高地厚!” 这京城里谁人不知,谢相感念陆家知遇之恩,在陆家门庭败落后,收留了陆家这对姐弟。 不仅是收留,谢相还走了家谱,将他们二人改名收为养子。 那崔遐竟还敢如此议论。 谢慈笑得愈发温和:“我记得崔遐是想走恩荫?” “这崔遐没什么本事,就算……”幕僚惊觉,“您的意思是?” 谢慈:“长安不是有很多好差事吗?我与崔大人多年同僚之情,自然得关照关照。” 他仍是笑着,语气也很温和,就是在“关照”二字上略重了几分语气。 幕僚心领神会:“是。” 谢慈站在原地,望向远处得意气风发的儿子,不自觉露出几分笑容。 幕僚见了,只暗道大人还真是疼爱两个孩子,就算是收养的孩子,都疼得像是亲生的。 陆怀卿在女客那边又遇到了麻烦。 “陆姐姐,你是不是听谢哥哥提到过我?” “陆姐姐,谢哥哥是在松风院吗?” …… 陆怀卿被一个紫衣小姑娘拉着问来问去,她耳朵都被这人念得有些疼了。 可她又实在没有想法。 女客这边放眼望过去,不是前世骂过她的,就是在骂她的人身边做帮凶的。 她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印象里没骂过她的,就选择了坐在这人身旁。 结果这人叫崔妩,是今日遇到那个崔遐的亲妹妹,还喜欢她堂哥。 崔妩认定陆怀卿主动坐过来,肯定是谢知寒提到过她。 就这样她拉扯着陆怀卿说了好久的话。 陆怀卿听得头都快大了,他堂哥怎么就有这么大魅力啊! “崔娘子,你既然如此喜欢我堂兄,怎么不让崔家请个媒婆呢?”陆怀卿笑着。 崔妩怏怏不乐:“请了,被他拒绝了。” 说起这个崔妩就很是不高兴。 她小时候看到谢知寒第一眼就喜欢上他了。 可是这人怎么都不喜欢他,就算爹爹都亲自上门来谈婚事,他都以尚无功名在身拒绝了。 “不过……他就是还想科举,等他明年中了状元,肯定会娶我的。”崔妩骄傲扬了扬下巴。 世家联姻是惯例,谢知寒不娶她还能娶谁?有她姑母和太子表哥在一天,这京城就没别的小娘子敢和她抢谢知寒。 谢知寒迟早是她的! “这样……”陆怀卿点头。 中状元还挺好,反正别中探花就行。 她没记错的话,明年殿试的那位探花,在曲江会上不知为何撞柱而亡,当真是令人唏嘘。 “谢哥哥肯定会是状元的!这全天下,除了太子表哥,还有谁的文采能胜过谢哥哥?”崔妩以为陆怀卿是不信这话。 陆怀卿:“那你怎么不喜欢太子殿下呢?” 既然太子更优秀,为何崔妩不喜欢太子呢? “你、你竟敢妄议太子表哥!”崔妩被陆怀卿的口无遮拦吓得脸苍白,伸手去捂陆怀卿的嘴。 但崔妩也是个胆子大的,她压低声音继续道:“谁要喜欢太子啊,他是储君,将来东宫一堆女人和我争。” “谢家家风清正,将来我过门,谢哥哥才不会纳妾。”崔妩盘算道。 陆怀卿看出崔妩想继续讲她究竟有多喜欢谢知寒,想了个借口溜了。 她前脚从女客院子里出来,谢知寒身边的小厮就请她前门去一趟。 陆怀卿去时,才发现傅葭临一行人已经要离开了。 江蓠见她来了,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她:“这是陆将军的匕首,当年将军出任北云经略使,临走前将这把匕首借给我师父防身。” “师父的遗物由师姐看管,昨日师姐刚被释就去找了。在下实在穷困,这把匕首物归原主,也算是答谢陆娘子携我上京的大恩。”江蓠道。 陆怀卿呆呆地看着手里的东西。 这是一把很精美的匕首,上面嵌着几颗硕大的宝石。 但这么多年,它还能保存得如此完好,足以见得收纳之人有多爱惜。 “多谢。”陆怀卿用力擦掉将落未落的眼泪。 她的目光落在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的江蓠。 前世今生,傅葭临的狐朋狗友里,她都最不讨厌江蓠。 这下好了,看在江蓠送的这把匕首,陆怀卿觉得以后她也能勉强不讨厌他了。 “阿卿,你回房去吧,不然等会儿客人们散了,出来时怕遇上你。”谢知寒道。 他特意让傅葭临一行人提前出来,就是不想和府中其他男客碰上。 “好。”陆怀卿倒是不在意什么男客不男客的,但她看在谢知寒的好意上也没有拒绝。 只是她路过傅葭临时,没闻到他身上有酒气。 连江蓠、谢知寒二人身上都有酒气,傅葭临前世那么爱喝酒,这次居然没喝。 她忍不住话多:“五殿下,怎么不喝酒?” 傅葭临:“你不是讨厌喝酒的人吗?” 在漠北时,傅葭临就注意到了陆怀卿不喜欢喝酒的人这件事。 尤其是那些身上酒气重的人,陆怀卿在围着篝火跳舞时都会故意避开他们。 “我什么时候讨厌了。”陆怀卿不解。 但她仔细一想,好像确实是这样。 可能是前世傅葭临爱喝酒,所以就算她自己也喝,但她对酒气还是很排斥,尤其是喝得酩酊大醉的人。 因为这些人会让她忍不住回忆起前世的傅葭临。 “而且,我不喝酒。”傅葭临在陆怀卿耳边小声道。 从前,他从不将自己的喜恶、习惯暴露。 师父说过,说的越多,露出的弱点也就越多。 但如果是陆怀卿……她问了,告诉她也无妨。 第三十三章 胜业坊崔府。 “小公子怎么一回来, 就发脾气啊?”小厮听到公子拿他院里的下人出气,忍不住小声问。 今日驾马的车夫道:“小公子在崔府被人下了面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主子的性子。” 全长安的人都说五殿下阴郁凶狠, 可是谁又知道他们这位崔小公子那才是真的下手狠厉。 “来人!”小厮们听到话, 哆哆嗦嗦进去。 崔遐用手里已经被血浸透的鞭子,指了指被抽得血肉模糊的侍女, 他轻描淡写:“抬出去。” 小厮们也不敢多说话,只把那小娘子用木担子一抬, 又几盆清水冲净了刚才还血污不堪的青石板。 “今日的事,谁敢传出去半个字,就剥了你们的皮!”管事训诫道。 侍从们低眉顺眼:“是。” 这也是为何他们崔小公子动辄打骂下人, 还不止一次弄出人命, 却在长安还是有金玉少年郎美誉的缘故。 崔府的门客看小公子还是满眼不忿,安慰道:“公子,何必同一个蛮夷女计较呢?” “她一个蛮夷女都敢如此挑衅我,你叫我如何自处!”崔遐攥紧手中的鞭子。 “公子, 若是气不过, 不如叫人将她打上一顿。”门客道 “蠢!”崔遐骂道。 他是不想报复陆怀卿吗? 今日若不是谢相来得及时,加上他给陆怀卿道了歉。 那傅葭临当时的手可是都按到剑柄上了,他毫不怀疑对方真的会拔剑杀了他。 他不怕一个蛮夷女,却怕他那个怪物表哥。 “小的倒有一计。”门客微笑。 崔遐:“你倒是说说看,若是没用,本公子就让人将你赶出府去。我崔家从不养废人!” “咱们动不了那漠北公主,还动不了一个寒门士子吗?”门客道。 崔遐的眉梢一挑:“你的意思是……” “我套过那江蓠的话,他有一师姐在史馆任职。前些日子因闯宵禁, 被关了起来,昨日才刚刚被放出来。”门客道。 “一个连宵禁都敢闯的女人, 在修史的时掺几句逆言也不是不可能。”门客阴森一笑,“陆怀卿和江蓠还交好,公子说,这能不能是陆怀卿授意的呢?” 崔遐喜出望外,可难免还是有所顾忌:“可陆怀卿还有谢府庇护……” “公子,监修国史的就是谢相啊。”门客提点道。 崔遐这下明白了,此举真乃是一箭三雕。 既能让那个江蓠讨不到好,也能解决了陆怀卿。 最重要的是大燕修史都由丞相监修,谢相到时候自证清白都是难事,更别提是护住陆怀卿了。 “好,此事就交给你去办。”崔遐将手中的鞭子扔到地上。 那个陆怀卿就给他走着瞧吧- 陆怀卿今夜睡得格外的熟。 她又梦回了前世,这次的场景她很熟悉。 那是她犯哮喘后不久的事,因她病中,傅葭临衣不解带的照顾,两人的关系更为熟络。 端午的拂晓时分,傅葭临到殿里把她摇醒。 “什么啊?”她睡眼惺忪,忍不住抱怨。 傅葭临也不在意她的僭越,晃了晃手里青翠欲滴还沾着水珠的艾草:“起来,要挂艾草。” 陆怀卿这才想起来,傅葭临教她的节气歌里确实是这么唱的—— “端午挂艾叶,饮雄黄,一年无病。” 她半梦半醒,靠着瑶华宫殿外的柱子,朦朦胧胧地望着傅葭临挂艾叶地动作。 他踩着木梯,动作好像也很是生疏。 “陆怀卿,不许睡!”他喊她的名字,“帮朕看看,是不是挂得太高了!” 陆怀卿眨了眨眼,强撑精神:“低了。” “现在呢?” “高了高了!” “不对,又低了!” …… “傅葭临,你好笨啊!”陆怀卿忍不住抱怨。 这个傅葭临平日里批奏折那么快,怎么挂个艾叶挂这么久都挂不好。 瑶华宫的宫人听到这话都跪了一地,陆怀卿才后知后觉她说了多什么。 但她请罪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到傅葭临笑了一声:“朕笨,那你来?” “我才不来,是你自己要挂的。”陆怀卿不高兴皱眉。 就因为他要挂这艾叶,还吵了她睡觉。 傅葭临听到这话也没有生气,反而朗声大笑。 孟夏的风乍起,将殿前终于挂好的艾叶吹得沙沙作响,也将傅葭临的衣袂吹得纷飞。 陆怀卿仰着头,静静望着眼前的这一幕,她头一次觉得长安其实还不错。 只是端午也是她和傅葭临闹崩的开始。 晚上,两人对饮雄黄酒,陆怀卿没醉,也知道傅葭临没醉。 所以,当他伸手解她衣带的时候,陆怀卿没有抗拒。 她面色酡红,呆呆地望着瑶华宫的床帏出神。 陆怀卿心里想着,虽然迟到了三年,但傅葭临的帮助果然还是有代价的。 不过他却在最后停了下来。 “哭什么?”傅葭临捏紧她的下巴,逼迫她看他。 陆怀卿很想说话,但她的喉咙像是被人掐住般一个字都说不出。 半晌,她挤出一个讨好的笑。 傅葭临深深看了她一眼,突然将她推开,起身离开了瑶华宫。 陆怀卿抱紧被子,泪水洇湿了枕帕。 铺天盖地的酒气袭来,不知道傅葭临身上的还是她自己的,混着莫名其妙的难过将她包裹住。 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唔……”陆怀卿猛地坐直身子。 她望着桌上的琉璃盏——这是谢识微前两日送她的摆件,她觉得这琉璃盏很像她眼睛的颜色,喜欢的紧,就摆到了桌上,只为了一醒来就能看到。 这是谢府,不是瑶华宫。 陆怀卿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发觉刚才只是梦境。 “云安,我有些渴了。”陆怀卿唤了好几声,都没有听到云安的回答。 她心里觉得奇怪,起身出来才发现云安睡得很熟。 不应该啊……云安是宫里的人,她怎么可能会睡得这么熟。 而且,这院里的也还有其他下人啊,怎的没一人听到她说话。 “哗啦——” 陆怀卿听到院子的西南角有个人影突然向外窜去。 这是……有刺客? 陆怀卿拿了皮鞭就跟了上去。 她动作敏捷,轻而易举就翻出了院墙,一路跟着那人出了谢府。 “咯——” 那黑衣人前脚刚出谢府,傅葭临就用绳子勒住了他的喉咙。 “说,谁让你来的。”傅葭临冷声逼问。 黑衣人摇着头不肯说话,傅葭临面无表情盯着他:“齿里藏有毒药……想服毒自尽?” 等到这人嘴唇泛白,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傅葭临才突然松开手,一拳将这人的牙齿打落了好几颗。 “自己交代吧,深夜跑到漠北公主的院子里,到底所为何事?”傅葭临蹲下身。 见这人还是不愿交代,他淡淡道:“白衣卫连死人的嘴都撬得开,你最好现在招了。” 黑衣人神色挣扎,最后将一袋银元宝和几只金钏递给傅葭临。 “崔府,让我来偷公主的贴身物品和这些漠北的银元宝。”黑衣人道。 傅葭临盯着手里的东西若有所思。 “别想了,你看那是谁?”站在一旁接应的王垠安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这傅葭临明明在谢府就能悄无声息解决这人,偏偏要等出了谢府才动手——生怕被陆怀卿看到他杀人。 结果,人家都站在旁边看了不知多久了。 以傅葭临谨慎的性格,却没发现一直在偷看的陆怀卿,只能说明他还真是满心满眼都想着审这个黑衣人。 他却不知道关心则乱,反而被心上人看到了一切。 “我……”傅葭临和陆怀卿遥遥对视,紧张地松开了手。 刚才他那样狠厉的表情,她肯定都看到了,她会不会觉得他就是个怪物、是个恶人,从此以后…… “你怎么会在这儿啊?你不困吗?”陆怀卿疑惑。 她的眼里有疑惑、有不解,甚至隐隐有些担忧……却唯独没有害怕和嫌恶。 傅葭临就像是被判秋后问斩的死囚,突闻天下大赦般松了一口气。 他解释:“母后让我保护你……我今日看到这人鬼鬼祟祟进了你院子,还给你和院子的下人都下了药。” 不过傅葭临把陆怀卿的迷药换成了寻常安神药。 但那安神药虽不会像迷药那般让人醒后头疼,却也有助眠的作用。 他没想到陆怀卿会中途醒来,还看到了他刚才审问的场景。 陆怀卿:“这人究竟想做什么?” 刺客来杀她,陆怀卿都可以理解,但来偷她的这些东西做什么。 傅葭临将东西递到陆怀卿手里,斩钉截铁道:“嫁祸。” “这些银子上有漠北的官印,加上你贴身的金钏……应该是想要嫁祸你什么。”傅葭临道。 陆怀卿听到这话,气得指着那黑衣人道:“你们竟如此歹毒!” 她代表了漠北,她一旦掺和进什么大事,不仅会牵连谢府,漠北都会卷进来。 今生阿娜还在,漠北也并未衰败,她若是被定了罪……若她今生再死在长安,可不就是前世那样无人问津。 她阿娜一定会撕毁和大燕的盟书,出兵大燕为她复仇的。 到时候大燕和漠北的十几年和平又会化为乌有。 这背后之人,未免太过恶毒了些。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陆怀卿忍不住揪住眼前人的衣襟质问。 前世她也曾觉得战争不是什么大事,可等到真正亲历了漠北大乱,她才明白和平究竟有多可贵。 她绝不允许任何人破坏漠北如今的安稳! 黑衣人:“崔公子因今日的事,想要报复你。” 陆怀卿听到这话忍不住生气:“这崔家实在太过恶毒了些!” 她话刚说出口,想起崔家是傅葭临的外祖家,急忙抬眼瞧了瞧他。 见他似乎并不生气,陆怀卿才松了口气。 傅葭临让王垠安把那黑衣人带走,才对陆怀卿道:“你不要去找崔家……” 陆怀卿以为傅葭临这是要维护崔遐,正想和他争辩,却听到他道:“我会去找崔遐,他以后不会再来找你麻烦。” 他不想陆怀卿为了这些事忧心。 这人不该掺和这些肮脏的、见不得人的事,她应该、也必须活在明光下。 陆怀卿偏头:“真的?” “嗯。”傅葭临应道。 他的声音不大,语气也不重,陆怀卿却不知道为何相信了。 “好吧……唔,我困了,我继续回去睡了。”陆怀卿打了个哈欠。 傅葭临:“好。” “等等——” 陆怀卿走了还没两步,就听到傅葭临有些急切又有些忐忑的声音。 傅葭临将一个木盒塞到她的手里,不自在道:“给你的……礼物!” 他说完就跑走了,一句话都不肯多说。 “什么啊——”陆怀卿奇怪道。 感觉傅葭临这送东西的,比那个偷东西的黑衣人都更像贼。 陆怀卿晃了晃手里的木盒,仔细观察了盒子的外观:“还挺用心的。” 这盒子看起来就很耐摔,跟她从前在话本里看到,说是用来装毒药的木盒很像。 但它又被擦得锃亮,不大像是装毒药该有的状态,能看出送礼之人颇为在意。 陆怀卿想了想,还是打开了盒子。 “哇——” 里面静静躺着一支栀子花,不对,应该说是一支做成栀子花样式的簪子。 陆怀卿发现簪子压着一张纸,她将那张纸抽出来展开。 “不败的花。” 陆怀卿认出来这是傅葭临的字迹。 他还真是厉害,这才一两月,他的字就很好看了。 只是这字既不是刚开始学字时的潦草,也不是前世的霸道张扬。 这个字端正,还有些眼熟——陆怀卿觉得好像和她自己的字迹有些相像。 “还真送我礼物啊……”陆怀卿摩挲着簪子喃喃。 这下她就得还礼了。 不过……真别说,傅葭临还挺会送礼的。 第三十四章 子时已过, 崔遐的院内仍旧欢声笑语不断,不时还有琴瑟笙鼓声透过窗缝溢了出去。 “继续舞,本公子看你们这舞真是越来越不错了。”崔遐坐在上首, 笑睨着眼前这些府妓。 等今夜待派去的人得了手, 他就能抓住陆怀卿的把柄了。 至于安给江蓠师姐的那个罪名……江蓠师姐的顶头上司和同僚里多的是他们崔家的人,还怕这事能不成功吗? 崔遐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却发现歌舞已经停了下来。 “继续啊?”崔遐道。 但那些原本正在跳舞助兴的舞姬们停下了舞步,他听到了一阵有力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 “啊——” 只见一个血淋淋的人头被人扔进屋内, 舞姬们尖叫着躲避。 那颗人头“咕噜咕噜”滚了一阵,才在崔遐的案前停下。 崔遐顺着那蜿蜒的血迹看过去,看到傅葭临提着沾了血的剑, 向他一步步走来。 他辨认了好一会儿的, 才认出这就是今日给他出主意,让他陷害陆怀卿的那个门客。 “五殿下……你这是做什么?”崔遐不住往后躲。 他看着傅葭临平静的目光,寒意却从脚底一路爬上指尖。 他很确定傅葭临,肯定是知道了今日他派人去杀陆怀卿的事了。 “傅葭临, 这是崔府!你敢动我, 我爹不会放过你的!”崔遐试图吓退傅葭临。 但傅葭临的神色不变,他握紧了那把剑的剑柄,扬起手就要对着他的头砍下。 崔遐匍匐着,抱住傅葭临的腿哀求:“五殿下……不不不,表哥,我们是一家人啊。你要是杀了我,外面的人肯定会非议你的……” “表哥,表哥, 我求你!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崔遐感受到傅葭临的剑破空时凌厉的剑风,吓得说着颠三倒四的话。 傅葭临却在剑已经落在这人脖子上的刹那收了力, 他俯身盯着眼前的崔遐。 崔遐说得对,这人留不得是真的,但崔遐如果死了,陆怀卿一定会怀疑他的。 陆怀卿就会知道,他是个连亲表弟都说杀就杀的人。 说不定还会觉得他就是个冷血薄情、六亲不认的怪物。 崔遐看到傅葭临被他的话打动了,心下松了口气,却没想到下一刹那,傅葭临的剑就将他的小指剁了下来 “这次是割你的小指,若有下次,就不只如此了。”傅葭临收了剑。 本朝官员的征用不仅讲才华,同时也看重仪容姿貌。 崔遐此番被他断了手指,日后也不要想再有什么好前途了。 但崔遐不敢多言,捂着血流不止的手道:“多谢表哥。” 傅葭临扔下一句“不准将今夜的事传扬出去后”,就转身大步离开。 崔遐望着傅葭临的背影,眼里全是怨毒神色。 “来人,把这些贱\人全都拉出去乱棍打死。”崔遐恶狠狠道。 他看着那些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眼神愈发阴险起来,就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 “不……将她们都给我卖进平康坊去!”崔遐目露凶光。 另一头的傅葭临出来后,王垠安调侃道:“今日殿下怎么手下留情呢?” 依傅葭临斩草除根的性子,他从前绝不会有任何心慈手软。 可今日他不仅放过了那个崔府的杀手,还没有取了崔遐的性命。 这可不是傅葭临的作风。 “哦,我知道了,殿下是怕公主误会您吧。”王垠安想起今日傅葭临送的那支簪子。 今日白日刚从谢府离开,傅葭临就火急火燎地去了南市的珍宝阁挑东西,不过挑来挑去都不满意。 最后,还是他点拨了一下,这人才想起他家中有从前陛下赏赐的奇珍异宝。 傅葭临冷着脸,扫了他一眼却没有否认。 “啧——果然是爱情使人盲目。”王垠安忍不住咋舌。 杀人时都从不手抖的人,此刻却停下了擦剑的动作。 他抬头,望着天上的皎洁的明月:“不是爱。” 任何东西一旦沾染让爱\欲都会变得令人作呕。 傅葭临很肯定他对陆怀卿不是爱。 他看到的爱都是独占的、极端的,是就算得不到也要把对方绑在身边,折磨到彼此怨憎的。 但……他不想。 陆怀卿笑起来很好看,他想她永远笑着、永远不谙世事。 “好好好,您说不是就不是,行了吧。”王垠安放弃劝说。 就傅葭临现在这个阶段,谁来提醒他都没用。 他那扭曲到极致的认知,不是自己三言两语就能纠正过来的。 王垠安:“你今日有没有替江蓠那小子说话啊?” 傅葭临进去那么久,想必应该不会只是为了陆怀卿一个人……吧? “为何要替他说话?”傅葭临道。 王垠安:“不就是顺手的事吗?” “我不喜欢多管闲事。”傅葭临垂眸。 王垠安看傅葭临这样,忍不住腹诽。 那这人怎么又愿意来帮陆怀卿呢? 就这样了他还不承认自己是喜欢陆怀卿,真是全身上下嘴最硬。 “你进户部的事,我已经安排妥了。”傅葭临被王垠安探究的眼神看得不自在,主动换了话头,“你先从主事做起,等你站稳脚跟,我会把你扶到侍郎的位置。” 王垠安听到傅葭临的话,放下刚才的探究,“扑通”跪下:“多谢殿下!” “你曾救我一命,这也算……报恩。”傅葭临很不习惯“报恩”这样的词。 师父说世间一切都是利益交换。 七岁时,他为同是兵人的师弟所伤,躺在冰天雪地里奄奄一息。 是王垠安给他送了半碗米粥,让他熬过了那个满长而难熬的冬日。 多年以后,王垠安找到他,求他看在这件事上,给王垠安谋个官职,他也应下了。 那时他只觉得这是交换,他的命换一个户部侍郎的位置,不多不少正好够了。 只是,他也没想过,漠北之行,会有个小姑娘像太阳一样温暖他阴冷的世界。 也让他知道这不是利益交换,这是应当是报恩。 “殿下言重了。”王垠安听到这话惊讶挑眉。 这陆怀卿是给傅葭临下了什么迷魂汤,这人如今连“报恩”这种话都明白了。 “可是,那崔遐不敢找公主的麻烦,恐怕更不会放过江蓠了。”王垠安担忧道。 那个酸儒生虽然话多,还天真单纯到可笑。 但这一路相处,他也不讨厌那人,也不想看江蓠倒霉。 傅葭临语气依旧平淡:“与我何干。” 王垠安这下也不再劝阻。 也对,傅葭临他本来就是个冷漠的人。 如今在陆怀卿的影响下有了几分人气,可惜,归根到底,傅葭临还是那个是傅葭临。 只是陆怀卿成了他唯一的例外- “听说了吗?崔小公子的小指断了,听说是他骑马时不小心被缰绳弄断的。” “活该!要我说啊……” 几个侍女在闲谈,陆怀卿此时刚睡醒午觉,正是闲得慌的时候。 她伸了个懒腰,懒洋洋看向她们:“你们说什么呢?” 其中一个侍女把崔遐的遭遇告诉了陆怀卿。 她听完侍女的话,明白这事肯定和傅葭临脱不了关系。 “娘子,是觉得那崔遐可怜吗?他才不值得同情,我有个姐妹在崔府伺候他,结果前几日突然就没了音信。”侍女压低声音,“世人都说这崔家小公子好,可要我说,他背后指不定多坏呢!” 陆怀卿摇头。 她一点都不同情崔遐。 那人的计谋一旦得逞,漠北和大燕势必会陷入战火之中,到时候就算拿崔遐的命都抵不了。 “只是断了小指吗?”陆怀卿问。 见侍女们点头,她心中的疑惑越发深了。 那夜傅葭临说会给她一个交代的时候,她还以为傅葭临会杀了崔遐。 毕竟,傅葭临前世连亲哥都杀,更别提一个表哥…… “他和前世当真是不一样。”陆怀卿小声喃喃。 她走进屋内,又打开前几日傅葭临送她的栀子花簪子瞧了瞧。 栀子花的花瓣舒展逼真,上面作点缀的珍珠也圆润可爱,确实是一支很漂亮的簪子。 她对着镜子将这支簪子别到发间。 这时候的傅葭临一点也不让人讨厌……甚至,有点讨人喜欢。 “公主,有人找您!”有小厮气喘吁吁跑进来道。 陆怀卿听这人语气很急,没来得及把簪子取下,就跟着他向府外而去。 “是个青楼女子,说是江公子蒙难,请您去平康坊一趟。”小厮解释。 江公子?江蓠? 陆怀卿没想到又会是这人……她来长安以后,不知道帮了这个江蓠几次了。 前世江蓠作为傅葭临的心腹太监,在皇宫里对她很是关照,在她和傅葭临闹崩后也从未克扣过她什么。 但这些恩情,陆怀卿这几次相助,早就算是还干净了。 她知道为了漠北,就不该多管闲事,再去掺和这些大燕人的恩恩怨怨。 可是…… 陆怀卿闭了闭眼,下定决心,给那乞儿塞了一粒碎银:“带路!” 前世阿娜就说她的性子太过良善会吃亏,但陆怀卿实在做不到无动于衷。 别说是和她认识的江蓠,就算是不认识的人,她也会尽力去帮的。 陆怀卿心里也很是紧张。 江蓠得罪了崔遐,那今日的事,是不是也会是崔遐挑起的呢? 她不想在长安树敌,但眼下这个敌人又不得不树。 “公主不进去吗?”带路的乞儿问道。 陆怀卿望着乐坊的牌子踟蹰,最终下定决心,却有个人挡在她身前。 傅葭临不知何时来的,他望向她满眼疑惑:“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呢?” 江蓠死不死,江蓠的师姐死不死,跟陆怀卿有什么关系,她究竟为何要屡屡救一个不相干的人? “不是多管闲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们大燕人不也这么说吗?”陆怀卿道。 傅葭临还是不理解她的意图,但他没有再阻拦陆怀卿,只是跟在她身边。 两人刚进乐坊就看到江蓠从二楼的楼梯滚了下来,陆怀卿连忙跑到江蓠的身边。 “喂,酸儒生,你还好吗?”陆怀卿摇了摇像是昏死过去的江蓠。 血水顺着江蓠白净的额头滚落,他那平日里虽然老旧但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的长衫,此刻沾满尘土,看起来狼狈至极。 陆怀卿用手帕帮他捂着伤口,却听到一个男声:“不是很傲吗?” “我告诉你,有我们崔家在一天,你就永远别想参加科举!”崔遐站在二楼的雅间窗前,像俯视蝼蚁般看着江蓠。 大概是隔了太远,他也没看清陆怀卿和傅葭临两人。 “崔遐,你不许动我师姐……”江蓠挣扎着仰起头。 陆怀卿这才发现江蓠的嘴里也在淌血,他受的伤太重,以至于说话都像是用尽了全力。 “你最好杀了我,不然……我迟早会让你生不如死。”江蓠微微笑着。 少年本来清澈又爱笑的杏眼,在此刻被阴郁、不甘、憎恶填满,像一只被逼至绝境亮出爪牙的猛兽。 眼前的江蓠,和陆怀卿记忆里那个阴沉的九千岁江德忠逐渐重合。 或许……前世想做圣人的少年,也是被长安这些所谓的权贵们,一点点剥离傲骨和清明。 最后,酸儒生成了他自己都厌恶的蝇营狗苟之辈。 “崔……”陆怀卿起身想和崔遐打一架,傅葭临却挡在了她身前。 那个不让她多管闲事的人,在此刻抬头向二楼望去:“崔遐,你说什么?” 楼上的崔遐脸色大变,像是完全没想到傅葭临会来。 “我没听清,你再说一次。”傅葭临面色平静。 姗姗来迟的王垠安听到傅葭临的话,忍不住“啧”了一声。 说不多管闲事,结果为了陆怀卿还不是管了。 傅葭临还真是……真会自欺欺人。 第三十五章 陆怀卿前世就觉得江德忠这人很复杂。 和王垠安坏得令人发指不同, 江德忠是有底线的,他也没有像王垠安那样干尽了有损阴德的事。 作为大燕最有权势的宦官,他会吩咐人不要苛待先帝无子的妃嫔, 也会在夏日给每个宫殿的侍女太监们送绿豆汤。 可一旦有人威胁到他的权力, 或者他有了更好的往上爬的机会。 江德忠就会立刻背主而去、择木而栖,去攀更高的高枝。 而现在的十六的江蓠, 撑起全身力气,紧紧攥住陆怀卿的手:“陆娘子, 救救我师姐!救救她!求求您大发慈悲……来生江蓠结草衔环,也会来报您大恩。” “你师姐是谁?她在哪里?”陆怀卿问。 “他们说,我师姐江心月在虞朝史里写了悖逆之言, 将我师姐抓进天牢拷打!”提到师姐江心月, 江蓠的神情变得激动起来。 “表哥,不要听这人胡言乱语!”崔遐匆匆忙忙跑到了楼下,向傅葭临自证清白。 他指着江蓠道:“江心月注记时,拿前朝文宣帝兵变之事, 暗讽十几年前元嘉兵变!这种大罪, 谁敢陷害她?” 元嘉兵变? 陆怀卿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这崔遐还真敢编罪名,“元嘉兵变”就和前世傅葭临的及冠礼一样,都是天下人讳莫如深的事。 傅葭临在及冠礼鸩杀皇兄,手刃父皇,而傅葭临的父皇也是在元嘉三年于雍州起兵,夺了当时太子的皇位。 以至于,陆怀卿前世一直都怀疑,他们傅家是有什么“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传统。 “表哥, 江蓠这样的不忠之人的师弟参与科举,岂不是令人不放心?”崔遐道。 傅葭临听到这话, 也没有自乱阵脚:“能不能参加科举,父皇说了才作数。” 陆怀卿明白傅葭临这是在给崔遐扣帽子。 崔家权势滔天,又素来张扬,还是皇后母家,坊间早有传言崔家迟早如前朝般架空皇帝。 但传言终究是传言,此时的崔家根本不可能恢复前朝的荣光。 傅葭临的话只会让崔遐害怕。 “表哥,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但那江心月确有不臣之心!”崔遐道。 陆怀卿正欲争辩,却被傅葭临拽住了手:“先送他去医治。” 江蓠刚才被崔遐一脚踢下了二楼,又吊着口气说了这么久的话,已经昏死过去。 “对!”陆怀卿伸手想去扶江蓠,却没想到傅葭临先一步和王垠安将他扶了起来。 等他们几人离开后,崔遐身边早已被吓得脸色苍白的人,才颤抖着开口:“崔公子,这、这五殿下怎的会来啊?” “我怎么知道!”崔遐气急败坏。 这个傅葭临不是最不多管闲事的吗?谁知道他今日来是为了什么! 崔遐:“不用怕。” 且不说真出了事有崔家给他兜底,就说那傅葭临…… 崔遐这些日子确实按约定没找她麻烦,这次是那个蛮夷女自己要撞上来的,怎么都怪不到他身上。 他愤愤地将一桌圆桌踢翻。 也不知道傅葭临那种冷血的怪物,怎的会同这个爱管闲事的番邦女有牵扯- “忍忍。”傅葭临用帕子堵住江蓠的嘴。 陆怀卿看到忍不住道:“你要不下手轻点?” 傅葭临在给江蓠接他摔断的腿,听到她的话下手也没有收着力。 傅葭临盯着江蓠血肉模糊的腿,替他接骨时,听到江蓠的闷哼声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陆怀卿在旁边忍不住担忧:“这真能行吗?” “你就别操心啦!他以前在烟……还当杀手的时候,受伤了都得自己处理。”王垠安差点说漏了嘴,不过他反应还算快,没让陆怀卿察觉到不对。 王垠安道:“大夫还没来,要是现在不把这酸儒生的腿接上,将来他怕是得成瘸子。” 瘸子? 陆怀卿想起初见江蓠时,他一板一眼的那些“君子”举止。 前世的江蓠没能在上京途中遇到他们,他会不会也是在长安因为才华外露,不知不觉间就得罪了权贵。 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弄死一个寒门学子,就像捏死一只蚂蚁般简单。 前世,人人都说,九千岁江德忠为了权势,自愿净身为奴…… 不会有人知道,年少时的江蓠,比谁都更想做个好人。 或许,做宦官只是他那时唯一还剩的一条路。 “好了。”傅葭临将帕子从江蓠口中取出。 已经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的大夫,急忙进去给江蓠治内伤。 傅葭临看到陆怀卿靠着墙,眼里有些许忧伤,望着长安的天静静出神。 “看什么呢?又偷看啊!”王垠安按在傅葭临的肩头,调侃这个动了凡心不自知的好兄弟。 傅葭临轻斥:“别说话。” 王垠安闭上嘴,故意夸张地用手捂住嘴,躲到一边去。 傅葭临目光探究地看向陆怀卿。 这个人不是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神情——安静时独自一人的陆怀卿,就像是被秘密填满。 傅葭临很确定陆怀卿心里的那些秘密一定都很重要,他隐隐猜测那些事,就是让陆怀卿如此奇怪的原因。 她害怕又纠结的善意,还有她想要袖手旁观长安的事,却又频频参与的原因。 这些看似拧巴、不合理的事情,全都和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有关。 “你看我做什么?”陆怀卿不知何时回过神来。 她看到傅葭临手上的血都还没洗掉,却站在原地紧紧盯着她。 说来,和前世最不同的还是傅葭临。 要是前世的他,绝不会允许她一个人默默出神,像是看不得她清静会儿一样。 前世的傅葭临今日也肯定不会救江蓠。 就傅葭临那个爱找“乐子”的性子,恐怕会让人把崔遐那帮人也从二楼踹下来。 他还会好整以暇欣赏他们摔得鼻青脸肿的样子,然后揽着陆怀卿在旁边皮笑肉不笑。 她要是不陪笑,傅葭临就会把疯发到她身上来。 毕竟,那个疯子最喜欢问的就是“喜不喜欢”“好不好笑”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至于江蓠……他就是头磕破了,前世的傅葭临也绝不会救。 “我看你好像不高兴。”傅葭临道。 陆怀卿不再想前世的事,只是觉得他果真不一样,居然准确察觉到了她的情绪。 而不是像前世那样从来看不出她的想法。 “没有,”陆怀卿总不能把重生的事告诉傅葭临,“我就是想起了一些旧事。” 这话也不是骗傅葭临,而且这些旧事还和眼前这人有关。 傅葭临应了一声,他像是在纠结什么,那双桃花眼里居然有了几分羞赧神色。 “你……”陆怀卿看到傅葭临像是难以启齿。 她疑惑地偏了偏头:“你是有话想说吗?” 傅葭临和她四目相对,认真的模样好像一个学生:“不高兴的时候,该做什么呢?” 陆怀卿也不知道傅葭临突然问这个做什么,她仔细想了会儿:“我的话,不高兴就会骑着我的云渡放马荒原。” “马踏过一望无垠的荒原,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就好像再多的心事都被冲淡了。”提到喜欢的事,陆怀卿眼里亮闪闪、明晃晃的,让人看着就高兴。 傅葭临问:“还有呢?” 在长安,纵马疾驰确实是一件太过奢侈的事了。 陆怀卿:“还有很多啊,吃喜欢吃的糕点、酥糖,穿好看的衣裳,和朋友围炉夜话,我都会很高兴的。”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但应当都大差不差。”陆怀卿说起喜欢的事,都差点没能刹得住脚。 傅葭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 “好了。”突然出来的大夫打断了傅葭临的话。 陆怀卿看到大夫立刻迎了上去,他也跟着过去。 大夫:“这位公子的腿幸好救治及时,至少算是保住了。” 陆怀卿赞叹地看向傅葭临,由衷道:“傅葭临你好厉害啊!” 这人真的就是那几下,就替江蓠保住了那双腿! 这要是何怀之在,肯定当场求傅葭临教授他这套接骨之术。 “不过,这位公子内伤颇重,还需好生调养。”大夫又嘱咐了几句。 陆怀卿向屋内看去,江蓠双眼紧闭,似乎还在昏睡之中。 “大夫,您可否再陪我们去一趟天牢?”陆怀卿问。 大夫愣了片刻,看了眼傅葭临的脸,在得到他的首肯后点头:“这是自然。” 王垠安忍不住道:“不是,陆怀卿你真去趟这淌混水啊?” 这江蓠可是得罪了崔遐,得罪了崔遐就等于得罪了崔家……再说严重些,那就是得罪了当今皇后和太子。 “去啊!为何不去!”陆怀卿点头。 “不是,你能捞到什么好吗?就……”王垠安用一种看不世出的傻子的眼神看向陆怀卿。 傅葭临先一步陆怀卿道:“既然已经承诺了江公子,那就应当做到……何况,这世上,哪里是所有事都是用利益能衡量的。” 什么东西?傅葭临他疯了吧,他居然有天会说出这样的话! “对啊!”陆怀卿也意外地看了眼傅葭临。 他微微笑了笑,配上他好看的眼睛,是陆怀卿从未见过的温柔模样。 虽然她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想想江蓠前世今生的差距。 说不定,傅葭临前世就是长歪了而已,这次有她之前的影响,或许……他也能成为和前世迥然不同的性子? “胆小鬼王垠安,你不去,我和傅葭临去。”陆怀卿主动拉住傅葭临的袖子,“我们走!” 王垠安看着这两人走远的身影,仍旧没有反应过来。 傅葭临究竟是去的漠北还是南疆,他现在都不觉得陆怀卿下的是降头了。 陆怀卿下的是蛊吧?! 不然傅葭临他能有信守承诺、重义轻利、侠肝义胆的一天? 骗谁啊?他宁愿相信这世上真有巫/蛊,都不信傅葭临会成这个样子! 那头的陆怀卿拉着傅葭临一路狂奔,一边气喘吁吁还要说话:“哼,那个王垠安可真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你可不要被他带坏了!” 傅葭临现在人不错,江蓠也不算坏,那还能是谁的问题? 肯定是那个王垠安,说不定前世傅葭临做下的那些错事里,都少不得这个王垠安蛊惑。 傅葭临望着陆怀卿握住他的手,温热的触感从手心蔓延至心尖。 酥酥麻麻的奇怪感觉又出现了,他还是不明白这是什么,他只知道他想陆怀卿永远不要放开他的手。 他甚至阴暗地希望这条到天牢的路越长越好。 “想什么呢?快点!咱们还要去救人啊!”陆怀卿催促。 傅葭临弯了弯眉梢:“好。” 他只是在想,他赌对了。 陆怀卿果然会喜欢和她一样的人。 一样的温柔,一样的明媚。 虽然这些和他不沾一点关系,但没有关系……他能演好的。 他一定能演好的。 第三十六章 大燕的天牢是陆怀卿前世就很害怕的地方。 这里关押的犯人都不简单, 不是宗室重臣,为了维护颜面关押于此,就是那些犯了能够夷九族大罪的人。 前世她曾见过驿馆其他使者, 偷偷往母国传递消息, 就被以细作的名义带走。 听说那人是被关进了天牢,至于后来是死是活陆怀卿也不知道, 只是她从那以后再也没见过那人。 前世她谨慎小心,从不私自和漠北联系, 就是害怕被傅葭临怀疑。 如今站在这天牢面前,她却觉得这里并没有那么可怕。 天牢门口依旧是车水马龙,多得是行人路过, 偶尔还会有乞儿怕热, 贴着天牢的墙坐下遮荫,只是很快就被差役赶走。 让她曾经害怕的东西,原来……一点都不可怕。 “你这是做什么?”陆怀卿观察眼前的天牢的同时,发现傅葭临拔了剑又惊又怕。 傅葭临不知所措:“你让我来不是让我带你杀进天牢的吗?” 啊? 陆怀卿听着傅葭临不像是说笑的话, 再看他真的握紧了手中的剑柄——她毫不怀疑, 只要自己一声令下,傅葭临是真的打算进去劫人。 “才不是!你不是皇子吗?你来看看犯人,他们肯定不会拦你的!”陆怀卿道。 傅葭临:“你不是要救江心月吗? ” “那也不是用打打杀杀的法子救!”陆怀卿打量着傅葭临,把手伸到他面前比比划划:“你有没有那种,别人一看就能知道你身份的东西。” “我……” 傅葭临的话没说完,陆怀卿就急匆匆打断了他:“有没有嘛!” 傅葭临从腰间摸出一个白衣卫的腰牌,放到陆怀卿手里。 她仔细辨认上面的字,看清“白衣卫”几个字后惊讶道:“你不是杀手吗?” 傅葭临的手瞬间收紧, 却又故作冷静:“以前是杀手,被认回皇家后, 父皇见我不是读书的料,就让我去白衣卫了。” 什么啊! 陆怀卿忍不住气愤,这天底下哪里有这种爹娘。 难怪傅葭临这一世连礼义廉耻都不知道,他父皇后来死在这个儿子手上,纯属自作自受。 “傅葭临,咱们快些进去。”陆怀卿攥紧手中的腰牌,把它亮给天牢的守卫看。 守卫看清腰牌也不打算放人。 他们天牢里关的人要是丢了,白衣卫可担待不起。 但守卫一抬眼就看清了傅葭临的脸,他扑通一声跪下:“五殿下!” 陆怀卿这才明白傅葭临,刚才被她打断的话究竟是想说什么。 “这些人认识你?”陆怀卿问。 傅葭临:“白衣卫会提审犯人,我来过几次。” 说完这句话,傅葭临就看向陆怀卿。 白衣卫在长安的名声一点也不好听,他害怕看到陆怀卿嫌恶的表情。 但她此时正快步跟着狱卒往关押江心月的地牢而去,没有深想他的话。 傅葭临松了口气。 “狱卒,你这酒不够烈啊,给我换一壶来。” 傅葭临和陆怀卿两人还没走近那间关押江心月的牢房,就听到里面传来女人醉醺醺的声音。 陆怀卿松开傅葭临的手,先一步小跑到牢房前,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惊。 穿着红色圆领袍的女人,此刻正悠哉悠哉喝着酒,她衣衫齐整,身上也没有一点伤痕。 除了衣袂上有些许尘土外,丝毫不见狼狈之色……这和陆怀卿预想的凄惨实在大相径庭。 “喂,听到没有,快给我换一壶?”江心月眯了眯眼,或许是因为醉酒竟将陆怀卿认成了看守的小卒。 “女疯子!”狱卒啐了江心月一口,“就知道喝酒!” 江心月将壶中最后一点酒饮尽,才摇摇晃晃走近陆怀卿。 她的脸上绯红一片,凑近陆怀卿仔细打量:“哦,原来不是狱卒……是只漂亮小猫啊。” 陆怀卿的琥珀色眼睛确实很像小猫,前世傅葭临也总是这么说她。 “你!”陆怀卿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被调戏了。 江心月反而还大笑了两声:“好不禁逗的小猫,对不住嘛,姐姐给你陪个不是。” 她伸手摩挲着陆怀卿的脸,像在揉一块触感颇好的暖玉,爱不释手。 “大夫,给她瞧瞧。”傅葭临冷冷的声音传来。 江心月这才松开手,她刚才还混沌的眼睛,在刹那间变得清明起来。 陆怀卿急忙躲到傅葭临身后去。 果然,爱喝酒的人最讨厌! 大夫见这是个女人,有些手足无措,谁知道江心月直接将衣袖一撩,露出光滑白嫩的手臂:“要诊治就快些,我困了,要睡了。” 陆怀卿被江心月的态度惊到。 长安的女娘大多被规矩束缚,她前世一直苦于没有人和她聊得到一块。 要是前世遇到江心月,就算这人是个酒鬼,但和她相处想必也会很舒服。 “这位娘子……” “什么娘子,称本官官职才是。本官可是有官职在身的,正儿八经、如假包换的史馆修撰。”江心月道。 大夫约莫也是觉得这江心月就一个酒蒙子,嘴角抽搐了一下继续道:“这位——修撰大人,并无内伤,想来应无大碍。” “就是……”大夫瞧了眼江心月拿着酒壶,晃了好几下都没能再倒出一滴酒的样子。 陆怀卿追问:“就是什么?” “就是编撰大人平日恐怕饮酒过多,这五腑都有所损伤。”大夫道,“日后还是要少饮酒为妙。” “好……”陆怀卿这下傻眼了。 江蓠今日被那个崔遐折磨成那个样子,结果这个江心月还能在这里好好喝酒。 崔遐他这是还没腾得出手,来收拾江心月不成? 江心月像是看穿了陆怀卿的想法,她轻笑一声:“崔遐笨啊,他只知道嫁祸我著史夹带悖逆之言是大罪,却不知‘太宁之事’是当今陛下的逆鳞。” 陆怀卿还是不明白,这跟江心月进了天牢还敢如此放纵有何关系。 “依父皇的多疑敏感,肯定不会相信你一个人小小的修撰敢犯这种错……定会怀疑你背后有人故意引导这一切。”傅葭临道。 陆怀卿这才想明白,她看着江心月脱口而出:“那陛下多半会亲自召见你,到时候你若有伤,陛下极有可能怀疑是有人想屈打成招?” “答对了!”江心月把酒壶塞到狱卒手里,顺带塞给他几两碎银,“明日的酒得再烈一些才好。” 她吩咐完狱卒,才看向两人:“现在啊,崔遐恐怕和他爹崔应,正在长乐宫哭天喊娘求崔婉救救他们俩。” “大胆!”狱卒斥责了一声,“江心月,你怎敢直呼皇后娘娘的名讳!” “当年太宁之时,若不是我师父江逾白千里奔袭救她,她怕是早就死在乱军之中了。”江心月半点不在意狱卒的话。 她瞧了眼傅葭临:“你看,她亲生儿子恐怕都恨他那个母后。” 崔婉当年受过她师父的恩,承过陆将军和陆尚书的义,结果最后却在他们罹难时,次次冷眼旁观。 这样自私自利的人,也难怪连亲生儿子都和她不亲。 陆怀卿看傅葭临默默出神,还以为他是生气了,连忙伸手捏了捏傅葭临的手,小声道:“不要听她乱说,醉酒之人的话信不得。” 傅葭临偏过头看她,笑着摇头:“我没有生气。” “你说错了,我不恨我母后。”傅葭临道。 他没有说谎,他确实不恨他母后。 在回长安认亲前,王垠安曾和他描述过正常的人家是什么样子的。 什么慈爱的母亲,什么威严的父亲,他那时也没有期待,他就是有一点点好奇,好奇他的父母是否真的也是那样。 而等真的进了京,他的那一点点好奇就烟消云散了。 至于恨……傅葭临曾无数次了结过旁人的生命,那些人死前大都会和他说“做鬼也不放过他”这种话。 如果那是恨的话,他确实不恨他母后,他也不恨任何人。 爱恨于一个作为兵器被养大的人来说,都太过奢侈而无用。 “你、你别说了!”陆怀卿不知道傅葭临的沉默是因为什么,但她见江心月还想说话,急忙打断对方。 傅葭临最记仇了,就算江蓠以后会和他造反,他也不一定会看在江蓠面上放过他师姐。 “小姑娘,别这么怕嘛。你看好了,姐姐一句话,就让他不生气了。”江心月好笑地看着眼前的两人。 一个明明看起来薄情冷血却会下意识挡在另一个人身前,一个胆子不大但又偏偏爱多管闲事。 嗯……果真是很配的一对。 “你俩是有婚约的哦。”江心月道。 陆怀卿眼睛一下子瞪圆:“你、你胡说什么?” “傅葭临……你快松手!我手疼!”陆怀卿想把手从傅葭临的手中抽出来。 刚才她为了安慰这人才握住他的手的,他怎么不知不觉就反握住了啊?还突然这么握得这么紧。 傅葭临:“你说什么?” 陆怀卿没想到傅葭临居然真的会信江心月的话。 快醒醒啊!一个酒蒙子的话可不能信! 傅葭临聪明一世,怎么会信这种鬼扯?他果然是笨蛋! 第三十七章 陆怀卿觉得傅葭临是真的糊涂了。 她出生后, 她阿塔就再也没有回过长安。 她和傅葭临从哪里来的婚约? “是真的哦。当年崔婉为了嫁给当今陛下,退掉了和陆将军的婚事。作为补偿,她当着我师父面说的, 她将来的孩子一定会娶陆家的女儿。”江心月道。 “不过……” 陆怀卿听到江心月顿了一下, 她还没反应过来,倒是傅葭临先开了口:“什么?” 江心月看傅葭临眼里的惊讶……不, 应该称之为惊喜。 但在听清她那句“不过”的刹那,傅葭临眼中的情绪突然就冷了下来, 她心里愈发确定这人对陆怀卿的不同。 她道:“不过,陆将军当年在阴山一战中下落不明,皇后娘娘就转而想要撮合太子和谢娘子了。” 如今陆将军的亲生女儿找到了, 崔婉想要撮合的人可就又要变了。 果然, 她说完这话,傅葭临眼里的冷意更深了几分。 少年尚且稍显稚嫩的眉眼,却在看她向时淬着寒意,以至于江心月都怀疑眼前的人已经看穿了她故意挑拨的意图。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陆怀卿不知道傅葭临此时的想法, “既然江娘子你没事, 那我们就先走一步。” 既然眼下江心月暂时不会有事,那他们就不该在这里耗时间。 傅葭临就算再厉害,他现在也只是个皇子,肯定不能让他把江心月放了。 现在,他们该做的是去找江心月被陷害的线索,证明江心月的清白才是。 “好。”傅葭临没有反驳陆怀卿。 临走时,他最后看了眼江心月。 那人又陷入最初醉酒的状态,吵吵嚷嚷着要喝酒。 狱卒自然不敢再给, 生怕她再说出什么狂悖之言。 “给她。”傅葭临道。 陆怀卿更加不理解。 刚才那个江心月都那样骂傅葭临的母后了,他还让人给她送酒。 “你就是太好心了!”陆怀卿忍不住道。 十七岁的傅葭临能不能和前世的他学学, 要是前世有人敢在傅葭临面前这样,他不诛九族都算是恩赐了。 傅葭临停了一下脚步:“那你想我怎么做?杀了她?” “倒也不是……就是你这样,别人会觉得你好欺负的。”陆怀卿道。 她也觉得不可思议。 如果放在刚重生时,陆怀卿是绝对不会将傅葭临和好欺负挂上钩的。 可是……眼前的傅葭临神色平静,目光平和,没有半分阴郁之气,更没有因江心月的话就生气。 看起来还真的挺好欺负的。 “不会。”傅葭临勾了勾唇,“你不用担心我。” “谁担心你了啊!”陆怀卿“哼”了一声,别过头不再看傅葭临。 她转过头时,头上的小珠花也跟着一颤,傅葭临不自觉被晃了眼。 刚才江心月故意提到婚约的事,并不是玩笑话。 她看出了陆怀卿对他意义的不同,她是故意让他知道这件事的。 如果母后让陆怀卿和皇兄在一起…… 傅葭临的眸光暗了暗,就在前几日他还信誓旦旦和王垠安说他对陆怀卿不是爱。 可是只要想到陆怀卿会嫁给另一个男人,他心里就有一个阴暗的念头滋生。 抢过来。 无论她要嫁给谁都不行。 他发现自己无法接受陆怀卿那双明亮而潋滟的眼睛,会满心满眼都是其他人。 “王垠安你个胆小鬼,不是不来吗?”陆怀卿松开他的手,向远处跑去。 傅葭临这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出了潮湿、阴森的天牢,夏末明亮而炽热的光刺得他眼睛有些酸涩。 他看到陆怀卿用力拍了下王垠安:“我们要是真有事,你现在就只赶得及来收尸啦!” “才不会,有五殿下在,谁能收你的尸?”王垠安笑嘻嘻道。 陆怀卿瞪了他一眼:“你就是胆小鬼!” “傅葭临——”陆怀卿突然转过头,“你就说王垠安是不是胆小鬼?” 傅葭临压下心底疯狂的想法,笑着点头:“是。” “好啊,你果真重色轻友!嘶——” “什么重色轻友?这是人家懂得明辨是非!”陆怀卿一拳捶在王垠安身上。 前世就是王垠安喜欢骂自己“红颜祸水”,这一世,他虽然没说过她不好…… 但这样的胆小鬼,活该! “姑奶奶,你下手轻点吧,真疼。” “我哪里用力啦!明明是你自己不禁捶……” 陆怀卿和王垠安两个人吵起来,像两只好斗的小麻雀谁也不服谁,时不时还让傅葭临评理。 在明媚的阳光里,傅葭临心里的阴暗想法很快被冲淡。 几人边走边说,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就像这个美好的夏日般漫长。 —— “糊涂!” 长乐宫内,崔皇后将手里的茶盏砸向跪在下首的崔遐。 不过她到底是疼这个年纪小又嘴甜的侄子,茶盏只是在崔遐身侧崩裂成碎片,里面的茶水也并不滚烫。 “姑母,你要救救我啊!”崔遐跪着趋行,一个劲儿地哭。 “救?这朝野上下谁敢提那件事,你倒好,居然还拿这件事陷害人。”崔婉气道。 崔遐:“姑母我并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您和崔家啊!” “为了我?”崔婉冷笑。 她还能不知道崔遐?无非是那个江蓠得罪了他,他又实在找不到他的错处,只好用陷害这一招。 “那江心月和江蓠是江逾白的徒弟。”崔遐道。 他看到他姑母在听清“江逾白”的名字后,跌跌撞撞走近他:“你说他们是江逾白的徒弟?” “是。”崔遐只是按着父亲交代的话说的,他也没有想到姑母竟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好啊,他们居然还敢回来。”崔婉眼里满是杀意,“你先退下。” 崔遐从未见过姑母露出这样的神情不免有些害怕。 他原本还想假意安慰几句,却看到姑母身边的玉棠示意他赶紧走。 他刚退出来没走几步,就听到了姑母的声音:“去传太子入宫。” 而另一边的崔府,崔应仍在紧张等着探子前来回禀消息。 等听到崔遐已经出了皇宫的消息,他才长舒一口气。 “今日之事,多谢即清了。”崔应绕到庭院中的凉亭,给谢慈行了大礼。 即清是谢慈的字。 谢慈轻笑:“举手之劳而已,不必言谢。” 他举手投足之间透着轻描淡写的意味,像是毫不在意这件事。 “前几日,小儿在谢府大闹一场,原本还想着即清会怪罪。”崔应道。 谢慈微笑:“小孩子不懂事,我怎么会计较这么多。” “当年,我刚被认回谢家时,全长安只有崔兄关照我。”谢慈放下手中的茶盏看向崔应,“人得知恩图报不是?” 崔应眼中闪过一丝心虚,随即干笑道:“即清连这些旧事都还记得,当真不负盛名。这满京城也就你能担得起一句君子。” 谢慈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他眉眼本就生得柔和,这一笑更是显得风清月朗好说话。 崔应见缝插针:“小女和令公子的婚事……” “天色已晚,我就不叨扰了。” 谢慈起身告辞,打断了崔应未尽的话。 他从崔府出来的路上,崔应也还在说着婚事,他也不继续打断,不过眼皮却再没抬一下。 “大人,为何要救这个崔遐?”等上了马车,幕僚不解问道。 谢慈仍旧是刚才在谢府的说辞:“让他去做苦差事惩戒一番就够了……难不成,你还真要他的性命?” “卑职不是这个意思。”幕僚被谢慈睨了一眼,连忙辩解。 “而且……”谢慈的目光落在马车外的人流上,“现在还不是杀他的时候。” 举足轻重又蠢的人可不好找,他还留着有别的大用。 “怎么回事?”马车突然停下,幕僚掀开帘子向外看去。 马夫:“有个小乞丐饿倒在路上了,拦住了去路。” “快赶走,多晦气。”幕僚不耐烦道。 “等等——”谢慈挑起车帘,扔下一袋碎银给随从:“带他去吃碗热的,再裁身新衣裳,换些铜板给他用。” “是。” 幕僚赞叹道:“大人当真好心。” “大人为何不应了那崔大人的提议呢?”幕僚回想刚才在崔府门前听到的话,觉得很是奇怪。 崔家和谢家若是联合,定能更上一层楼,恢复前朝的风光也未可知。 谢慈的目光却仍旧落在那谨慎小心,还一个劲儿给他磕头的小乞丐身上。 半晌,幕僚听到谢慈叹了口气:“权势荣宠不过烟云,我想要的……” “您说什么?”幕僚疑惑。 “没什么。”谢慈回过神,失笑摇头:“知寒大了,他想娶谁,得他自己做决定。” “大人瞧这话,那若是将来公子看上寒门女可怎么办?”幕僚道。 谢慈:“那就娶过门。” 说完,他又吩咐人去东市盯着,等新秋的菊花一到,就让人送到谢娘子房里。 幕僚忍不住感叹,大人还真是疼爱这双儿女- “疼疼疼……”江蓠的哀嚎声不断从屋内传出来,“王垠安,你就不能洒药的时候慢点洒!” “长痛不如短痛,忍忍吧你!” “啊!” 因着男女大防,陆怀卿站在屋外等着江蓠上完药。 听到屋内不断传来的惨叫声,她担忧道:“你要不进去看看?” 不然听江蓠这惨叫声,感觉王垠安像是要杀了江蓠一样。 傅葭临摇头:“王垠安做事粗中有细,他有分寸,不必担心。” “阿嚏——”陆怀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夏日就快要过去了,入了夜,陆怀卿也没有带厚点的衣裳。 此刻她吹了冷风,不免有些冷意。 陆怀卿刚用绣帕擦了擦鼻子,就看到傅葭临从侍女手中拿了披风递给她。 他像是怕她拒绝,解释道:“府上没有女眷,这是我没用过的,你要是冷可以先披着。” “这……”陆怀卿握住手里的披风有些愣住。 傅葭临以为她这是嫌弃,正想将披风拿回,就看到眼前的人笑颜如花。 陆怀卿干净利索地抖开披风,披到了自己身上:“好啊,多谢你啦!” 就是傅葭临的披风是黑色的,配她的红裙子有点奇怪。 不过,这样的傅葭临可真好,说话不难听,还会关心人,心肠也好…… 如果,傅葭临以后不会变成前世那样的话,她觉得和这人做一辈子好朋友也不错。 “没事。”傅葭临摇头。 陆怀卿无聊得很,就蹦蹦跳跳踩自己的影子玩。 他看到她这样孩子气的行为,忍不住抿嘴轻笑。 “傅葭临,你是不是在笑我笨!”陆怀卿气呼呼道。 上辈子,她也这么做过,那时候傅葭临就说她脑袋里不知道装了些什么,还很是嫌弃的样子。 对了,也是和傅葭临现在这样子很像。 傅葭临突然被质问,有些许怔愣。 “我这样很好笑吗?”陆怀卿仰起头。 “不是。”傅葭临没有像上次陆怀卿簪花突然来问他时,那么手足无措。 他站在原地,静静凝视着眼前气鼓鼓像河豚的少女,慢声道:“我觉得,你很可爱。” 让他觉得无趣的人间,因为她的存在都变得鲜活有趣起来了。 “什么啊!”陆怀卿觉得她耳根都有些烫烫的,“我本来就很可爱,才不需要你觉得!” “好。”傅葭临没有反驳。 确实是这样,陆怀卿就是很可爱,是全天下最可爱的小娘子。 “不要不高兴了。”傅葭临摊开陆怀卿的手,在她手心放了两颗糖。 陆怀卿呆呆的望着手里的糖,想起对方白日里问她的话—— “你是故意问我的?”陆怀卿大声道。 “嗯。”傅葭临垂眸,剥开一粒糖放在她的手心。 橙黄色的糖在月光和烛火混合的明光下,上面的糖霜折出亮闪闪、夺目的光辉。 陆怀卿听到自己心跳如雷,连忙把糖塞进嘴里。 她怎么突然这么紧张,不就是一颗糖吗? 给她剥糖、剥果皮的人多了去了!傅葭临一点小恩小惠休想收买她! 而已经上好药的江蓠扒着门框,吓得咽了咽口水:“五殿下,待人都这样?” “你说呢?”王垠安皱着眉。 他盯着庭院中的两人,觉得他得更改自己投靠五殿下的计划了。 或许……讨好这位极有可能是未来五王妃的陆怀卿,比一味帮傅葭临做事会更有用? 傅葭临看陆怀卿吃完了刚才那一颗,他又剥了一颗递给她。 他笑道:“给,现在有没有高兴一点?” 陆怀卿望着傅葭临的笑容,在月光下,没有丝毫的戾气和凶狠。 问的话,也不是前世那般咄咄逼人的“是不是”“要不要”“对不对”。 陆怀卿接过傅葭临的糖放进嘴里,香甜的味道很快充斥鼻腔。 “确实是有高兴一点!”陆怀卿笑着和她说话。 晚风吹拂陆怀卿的碎发,淡淡的香甜气息蔓延开来,在夏末的尾巴钻进心间,是让人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味道。 第三十八章 入了夜, 长长的宫道上,唯有领路的太监手里的两盏宫灯发出幽暗的光。 “再快些。”太子提着长袍下摆,脚步匆匆。 宫灯柔和的光映在太子的脸上, 清楚地照出他脸上的汗珠, 和眼里的担忧与慌张。 等赶到长乐宫,他正想伸手叩门, 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回东宫。”太子转身吩咐身边的侍从。 他指了指其中一个小太监,吩咐道:“等孤离开一刻钟后, 你再叩响长乐宫的殿门。就和母后说她的意思孤明白了,但孤绝不会偏袒任何人。” 今日长乐宫来人说是母后病重,他匆忙赶来, 到了长乐宫才察觉到不对劲儿。 母后倘若真的病重, 怎么这长乐宫连个侍疾的妃子都没有,父皇也没有来…… 父皇命他彻查,江心月非议父皇当年雍州起兵之事,他今日已经查到了崔家头上。 将这些事串联到一起, 太子轻而易举就猜到了皇后的意图。 “太子殿下, 皇后娘娘请您进去。”玉棠的声音从太子身后传来。 他头也没回,只道:“母后既然染病,应当好生养病,孤今日就不深夜打扰母后了。” “殿下,皇后娘娘说,那对江姓师姐弟是江逾白的徒弟。”玉棠道。 果然,太子如皇后娘娘料想的那样,听到这话就转过身来。 他盯着玉棠, 像是不敢相信:“江逾白?” 见玉棠点头,他不由想起一些旧事。 江逾白是父皇曾经的心腹, 在陆将军下落不明的那些年,帮着父皇打压陆氏一族。 陆尚书被他接连三次弹劾,最终被贬播州,还没走到赴任地就忧愤而死。 谢识微从那以后成了寄人篱下的孤女,性子也从活泼爱笑,变成了如今沉稳安静的模样。 她的体弱也是在随父上任途中得了溽热,加上一路颠簸才落下的病根。 玉棠看着太子眼里闪过一丝冷意,但他还是拱手道:“孤会秉公审理此案。决不会姑息纵容任何人,也绝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 “殿下、殿下!” 玉棠看着太子拂袖而去,连喊了好几声太子都没有再理睬。 “娘娘,如今咱们该怎么办?”玉棠顿了一下,“不如去找谢相吧,他不是……” “不可。”崔婉打断。 她为了能撮合陆怀卿和太子,前不久已经得罪了谢慈。 那条老狐狸说不定正等着她拿太子妃的位置,和他换这次出手帮忙坐实江心月的罪名。 她才不要……她的演儿只能娶陆玠的女儿! “去找傅葭临。”崔婉望着跃动的烛火幽幽道。 玉棠提醒:“可是听说五殿下不是还救了那江蓠吗?” 崔婉蹙眉,半晌,心里有了主意:“他不是伤还没好全吗?” 前不久她罚他在殿前跪了那么久,这也没几日,他的病定然是没有好全的。 “你从私库里给他挑些药和补品去,就说……七月流火,天气渐凉,望他保重身子。”崔皇后道。 “是。” 她的演儿被她养成了端方君子的模样,绝不会偏私任何人。 但傅葭临不一样。 没触碰过真正关心和爱的人,只要一点疼爱就能被打动。 从前她懒得理这个儿子,但这一次,关心他一下换取他的帮助也不错。 这世上哪有不爱母亲的孩子,尤其是傅葭临这种从来被认识爱过的人。 傅葭临肯定会心软答应的-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江蓠道。 他见屋内几人都没说话,心里越发发慌,他害怕道:“陆娘子,你说我师姐没受伤,该不会是哄我的吧?” 崔遐那样的恶毒之人,怎么会放过他师姐?他师姐一个人在劳里,又是鼠蚁,又是阴寒…… “别哭啊!江蓠你是水做的吗?”陆怀卿轻斥道。 但她到底是善良性子,还是耐着性子拍了拍江蓠的肩膀,安抚他道:“都说了,现在暂时没人会动她。” “现在谁杀她,就等于默认了是幕后嫁祸之人,崔家没有那么傻。”陆怀卿像哄小孩子一样柔声道。 “可是……” “没有可是!”陆怀卿实在是不耐烦了凶巴巴道。 但这下江蓠确实不哭了,他撇着嘴将哭未哭。 王垠安“啧”了一声,在傅葭临耳边道:“她好蛮横哦,你真喜欢这样的啊?” “不蛮横。”傅葭临看着陆怀卿,静静反驳。 但他这次没有再否认这是喜欢。 “我现在该怎么办啊?”江蓠看向王垠安。 “看我作甚,我可从来没说要掺和你们这件事啊!”王垠安耸了耸肩。 江蓠又看向傅葭临,却发现傅葭临的目光此时全然在陆怀卿身上。 “陆娘子……”江蓠只好求助陆怀卿,但他的话被陆怀卿打断。 “江蓠,你确定你姐姐肯定不会在史书里动手脚,是吗?”陆怀卿问。 江蓠突然激动起来:“那是自然!” “著史者,秉笔为公,怎可随意篡改史实!况且师父教导我们忠君爱国,我师姐就是死,也绝无可能在书里非议陛下!” 陆怀卿点头:“好好,你快别说了,小心伤口又裂了。” 如此忠君爱国的江蓠要是知道他前世成了大燕第一墙头草,怕是恨不得一头撞死。 “既然我们肯定是陷害,那就得从是何人陷害的查起。”陆怀卿思索。 陆怀卿知道肯定得从崔家开始查,可是如今何怀之和阿依木都还没有到长安,她手上一个能用的人都没有。 她惆怅地吹了吹额前的碎发,正想要不去麻烦一下傅葭临,就听到他先开口。 “不用查。”一直沉默的傅葭临突然开口。 他在三人的目光下解释:“此次主审是我皇兄。我了解他的能力品性,此次事件,他一定能查得水落石出。” “真、真的?”江蓠问。 傅葭临点头。 陆怀卿却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你不相信吗?”傅葭临问。 他以为陆怀卿是因为他没有在朝堂任职,而不愿意相信他的话。 “没有,你说的很对。”陆怀卿摇头。 她只是没想到傅葭临一点也不恨他兄长。 其实,上次长乐宫见到他和他兄长时,陆怀卿就发现这对兄弟不是她曾经猜测的那般剑拔弩张。 相反,这两人的相处还真有些“兄友弟恭”的味道。 那傅葭临前世恨他兄长,恨到要杀了他能是为了什么? “那就先这样吧……我今日回谢府再打听一下消息。”陆怀卿道。 谢相奉命监修国史,加上她堂姐和太子关系也还不错,或许也能再探探别的消息。 “这个给你。”陆怀卿将一个小药瓶抛给江蓠,“这可是我们漠北最好的医官配的金疮药,你用这个吧,别在那里一上药就鬼哭狼嚎。” 江蓠结结巴巴道:“多、多谢陆娘子!” 他把药抖在伤口上,然后惊叹道:“我的天爷,这个药真的一点都不疼诶!” 然后,陆怀卿又让刚刚赶来的云安把一盆魏紫抬了进来。 她看向王垠安,语气不善:“这可不是给你的!胆小鬼,你昨日没和我们一起去的仇,我可是记下了!” “不过……”陆怀卿轻扬了下头,“你姐姐做的点心还不做,作为回报,喏,这盆牡丹就送给王娘子了。” “你这个财迷可不许倒卖!”陆怀卿故作凶狠地警告,“若是叫我发现你把这盆花转卖,我就和你姐姐告状!” 陆怀卿看起来不可一世,但说的话、做的事,却让人不得不心软。 王垠安戳了下傅葭临:“我好像终于知道,你喜欢她哪点了。” 这样鲜活又明媚的姑娘,确实很是令人喜欢。 然后,王垠安发现傅葭临脸色不太好。 对了!陆怀卿没给这人送礼物! 王垠安连忙闭上嘴,并且许愿陆怀卿快些把她给傅葭临准备的礼物拿出来。 结果,她又和江蓠吹嘘了好几句那药多好,都没有提送傅葭临的礼物是什么。 王垠安感觉身边的傅葭临好像脸色越来越不好。 自己还是躲远点好了,傅葭临不会生陆怀卿气,不代表这人不会找他麻烦。 陆怀卿说得口干舌燥,又看到了天边的鱼肚白,她起身道:“傅葭临,我要回家啦,你送送我吧!” 傅葭临的神情有刹那的失落,旋即又被笑意取代。 “好。”他道。 没关系的。 虽然陆怀卿没有给他送礼物,但他却只让他一个人送她回去。 而且,江蓠的药是急用,而王垠安那个明显是她早就准备好的回礼。 陆怀卿本来就不欠他礼物。 “我还没这么早起过!”陆怀卿深吸了一口气。 昨夜来回奔波,她也就是在江蓠睡着时,跟着闭眼休息了一会儿。 不过,如今她的这具身体不过十五岁,正是有无限精力的时候。 就算她昨夜那般劳累,现在也还活蹦乱跳。 傅葭临看着陆怀卿活力四射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勾起,眼里的希望却彻底落空。 他果然不该想要太多。 能看到陆怀卿如此放松的笑容,他就应该满意了。 傅葭临垂下眼睑,眼里闪过一丝落寞和自嘲。 “傅葭临!给!”陆怀卿突然把一整盒的金疮药塞到他手里。 她眨着漂亮又明亮的眼睛,压低声音:“悄悄送给你,免得被王垠安那个讨厌鬼调侃。” 江蓠的伤用那一瓶够了,但傅葭临平日里都是刀尖上舔血,他还是很需要这个的。 但她不想被王垠安说什么她偏心,就打算悄悄给傅葭临啦。 “你不是在白衣卫吗?受伤的时候,可以用这个,没有普通金疮药那么疼。”陆怀卿道。 傅葭临望向眼前的少女,想起他在北云城时,那瓶母后的人给的粗糙而劣质的药。 那个药已经比他从前用的许多药都要好了,而眼前却有陆怀卿送的一整盒“最好”的金疮药。 原来在陆怀卿的眼里,他配得上最好的东西。 “你不喜欢吗?”陆怀卿见傅葭临不说话,有些疑惑的偏头。 他看着她映着朝霞,水光潋滟,宛如日照金山般美丽的眼睛。 “喜欢。”傅葭临喃喃。 如果这就是喜欢的话…… 傅葭临看着陆怀卿满是笑意的眼睛,他坚定道:“我很喜欢。” 不仅是这盒药,还有陆怀卿。 爱/欲偏执又令人作呕,但陆怀卿的存在,让他觉得喜欢也并不是那么糟糕的一件事。 第三十九章 白衣卫是前朝所设, 最初本是为听天下百姓之声,但两朝下来,白衣卫已经沦落成了帝王最重要的耳目。 作为帝王爪牙, 白衣卫的名声并不算好。 王垠安跟着傅葭临来白衣卫询问江蓠师姐一案, 但他一进这个地方,就觉得这里的人实在是话太少了些。 不仅是话少, 这里的人都跟一个个冷冰冰的木偶一样,就算看到他们也只会对傅葭临这个“上司”点头。 王垠安还时不时能看到裹着草席的尸体被抬出去, 他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他总有种如果不是傅葭临和他走在一起,那些人就会把他也拉去拷打一番——问他进这里是不是别有所图。 “殿下,既然能将在下安插进户部, 为何自己不换个职务?”王垠安问。 这白衣卫阴森又古怪, 在外面也没什么好名声,傅葭临一个皇子留在这里做什么。 傅葭临:“我不会做别的。” 王垠安在家道中落之前,也是三岁就启蒙的太原王氏的贵公子。 他在烟雨楼时就帮着管账,还代为经营着烟雨楼名下的诸多事务。 倘若不是这人对入朝做官有执念, 想来他做个富商巨贾也不是难事。 傅葭临垂着纤长的睫毛, 旁人不会看到他眼底几分淡淡的歆羡。 他和王垠安、江蓠他们都不一样,他才是真正一无所有的那个人。 “这白衣卫可不是什么好差事……”王垠安小声道,“这小姑娘都喜欢那些文官,说不定陆娘子也是。” 傅葭临听到这话,驻足问他:“什么?” “这白衣卫手里有实权不假,可是殿下看这京城谁家的小娘子肯嫁白衣卫的人?”王垠安挤眉弄眼,“要我说啊,殿下也该替自己想想, 谋个见得光的官职才是。” 这白衣卫副使傅葭临又不可能当一辈子。 “等我及冠,父皇自会赐我封邑, 何必着急。”傅葭临道。 王垠安看傅葭临这样不上进,恨不得摇醒他,但他又确实反驳不了这话。 毕竟,他确实没有说错,等傅葭临及冠,到时候就能去封地做他的“土皇帝”。 但看他满脸毫不在乎的模样,王垠安实在不忿。 可恶!这就是一出生就被大富大贵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人生吗? “让你查崔家陷害江心月的人,你找到了吗?”傅葭临问。 他的手下道:“按大人的吩咐,我们已经查到了是何人。那人名唤崔朋,是崔家旁支的子弟,和江心月有过节。” “有证据吗?”傅葭临直接道。 “暂时找到了崔遐收买他的证据,您看要不要把人抓来审问?”手下问道。 他话是这么问,但以他对上司的了解,心里却已经笃定傅葭临会将人抓来审问。 整个白衣卫就没有人比傅葭临更会审问的人,不论嘴再严的人,只要是他来审,不出两个时辰就能审出东西来。 “不用。”傅葭临淡淡拒绝。 “你派人盯着,在他府外设好陷阱。等崔家去灭口时,把人抓住了。”傅葭临道。 “那需要把人带回来吗?”下人道。 见傅葭临迟迟不回话,他提醒:“大人,太子殿下最近也在查这个案子,您先一步查清交给陛下……” 崔家素来站在太子那边,到时候只要傅葭临说太子是偏袒崔家、故意拖延,陛下必定会迁怒太子。 他们殿下也就有了上位的机会。 傅葭临还没回答,就有人前来通传,说是母后派了身边的女官前来看望他。 “来看望什么啊?”王垠安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惊讶道:“该不会皇后娘娘知道你已经查到了崔家头上吧。” 傅葭临摇头,心里却隐隐有了答案。 果然,只见满脸笑容的玉棠端着药走了进来。 “前些日子,皇后娘娘罚殿下长跪静思。娘娘听说您因此病了,日夜忧思,特地令下官给您送了这些药来。”玉棠让人将药呈了上来。 傅葭临盯着那些药,神情仍如往日平静。 倒是王垠安在旁边白眼都快翻上天了。 这傅葭临得病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怎的这皇后娘娘日夜担心,却非要拖到今日才派人来看? 这是把傅葭临当三岁小孩在哄? “多谢母后。”傅葭临面色平静地接过了那些药。 玉棠见傅葭临虽然面上没什么情绪,但眼里也不见恨意,便以为他这是承情了。 “娘娘还有几句话吩咐殿下。”玉棠示意傅葭临屏退左右。 “不必了。”傅葭临终于开口,“他们是我亲信,你说就是。” 玉棠看了眼从她进来就瞪着她的王垠安,总是有些不放心,但想着傅葭临最是谨慎。 她略微思索了片刻后,才道:“殿下可知最近江心月一案?” 见傅葭临点头示意,她继续道:“皇后娘娘希望您坐实江心月的罪名。具体该怎么做,殿下应当明白。” “你……”王垠安看不下去想要替傅葭临骂几句,话没出口就被傅葭临呵止。 “需要我让人制造更多证据,并且除掉唯一的证人。”傅葭临道。 他是在陈述而不是询问,就好像在此之前,他已经无数次做过这样类似的事了。 “这样自然最好。”玉棠道。 “伪造证据白衣卫多得是人能做。”傅葭临忽略掉王垠安拽他衣袖的动作,“不过我伤未好全,最近父皇也在清查白衣卫。这杀手还得崔家来想办法。” 玉棠点头:“这是自然。” “殿下,你不是都答应了要帮那漠北公主和江蓠了吗?”玉棠一离开,王垠安就问。 他以为傅葭临这是在母亲和陆怀卿之间,选择了听他母亲的话。 傅葭临摩挲着他母后送的那些药,目光幽深:“我是要帮陆怀卿。” “崔家如今也不敢妄动,有了母后的授意,他们才会出手。”傅葭临捏紧手里的药,“到时候,通知太子,这件事咱们就不用多掺和了。” 王垠安这下明白了傅葭临的意思:“殿下是借刀杀人!” 从始至终傅葭临都完全置身事外,只有太子、崔皇后知道。 但太子不论是为了揽功,还是为了不被人非议与白衣卫有瓜葛,他都会闭口不提傅葭临。 至于崔皇后……到时候陛下必定严惩崔家,崔皇后一时半会儿也不能来找傅葭临麻烦。 “殿下,你还真厉害!”王垠安道。 从前他只觉得傅葭临的剑术一绝,如今看来这人的谋略丝毫不逊于他那位师从名师的皇长兄。 “对啊!”手下也跟着替傅葭临打抱不平,“要我说五殿下在白衣卫就是屈才了,殿下就该和太子一样出入朝堂才是!” “对,我……”王垠安还想再吹捧几句傅葭临,却发现这人突然拔/出匕首在手上割了一刀。 “殿下这是做什么!”王垠安惊呼。 皇后送的药里除了一些补品外,还有几瓶治外伤的药。 傅葭临没有理会王垠安的话,他随手拿起其中一瓶倒了一点到伤口上。 母后送的这些药确实不那么疼,比普通的金疮药要好上一些。 傅葭临又用刀割了另一条不深的口子,血从伤口处缓缓流出,又迅速顺着手腕滴落在地。 “你……傅葭临,你有病啊!”王垠安这次直接上前夺过了傅葭临手中的匕首。 傅葭临也不生气,只从衣袖里摸索出了另一瓶用红色小琉璃瓶装的药。 一看就是陆怀卿昨日送傅葭临的。 除了那个娇贵的小公主,没人做得出用如此贵重的瓶子装金疮药。 傅葭临同样洒了一点药在伤口上。 半晌,他又倒了一点,然后将两处伤口都包好。 陆怀卿没有骗他,她个药真的一点都不会刺激伤口,也不会有一点疼。 原来只要用心,就算是疼痛都可以被淡化到没有。 王垠安看到傅葭临摩挲着手里的药瓶,嘴角是小孩子吃到糖般心满意足的笑。 他想起他与傅葭临的初遇,是自己做任务负伤,用阿姐备的药在涂伤口。 还是稚童的傅葭临站在烟雨楼的长廊上,没有一丝情绪的目光幽幽落在他身上。 王垠安记得傅葭临那时身上也有伤,小腿都还渗着血,却没有用药。 那时,他问这个奇怪的小孩为何不治伤,只听傅葭临道:“药不是时时都有的,小伤不需要治。” 虽然两人同样在烟雨楼效命,但他只是借助烟雨楼接任务。 但傅葭临的整条命都属于那里,他在那里也没有一个亲人,没人真的关心他的伤。 那个奇怪的小孩子,会不会在疼得受不了的时候,也幻想有人能给他送药? 只是,或许他从来没有等来过。 “殿下,这些药要收起来吗?”下属问傅葭临。 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冷冷掉:“扔掉。” “可是……” 傅葭临这下终于抬了眸:“我说扔掉。” 王垠安看那些珍贵的药被扔掉,心里却没有一丝诧异。 迟到太多年又夹杂着利益算计的施舍,对于身染重疾的人是没有用的。 更何况…… 那个病人已经等到了他的药了- “堂姐!”陆怀卿欢喜道。 她看到堂姐在指使下人,将花房送来的新秋菊花摆成好看的形状,也跟着帮忙。 “这些菊花可真好看!”陆怀卿捧场道。 谢识微就笑着给她指哪个是“绿云”,哪个是“玉壶春”,一一给她介绍品种。 原本只是为了探听太子查江心月一案进度的陆怀卿,被迫跟着听了好久的菊花介绍。 好在谢识微不愧是有大智慧的人,深入浅出没几句话就讲清楚了。 陆怀卿正松了口气,想旁敲侧击问问江蓠师姐的案子,就看到还有下人在搬花。 她以为又要听好一会儿的“介绍”,但却没想到定睛一看居然是栀子花。 “这个时节,还能有栀子花?”陆怀卿觉得奇怪。 早秋有菊花不奇怪,可是怎么还会有栀子花呢? 下人指了指院中的几盆菊花:“除了谢相嘱人送来的以外,这些是太子殿下送给大娘子的。” 陆怀卿这下算是明白了,太子殿下喜欢她堂姐,送几盆花也没什么奇怪的。 就算早秋不好找栀子花,但堂堂一个太子能找到也不算奇怪。 “这几盆栀子花是五殿下送给公主您的。”下人道。 谁送的?又是送给谁的? 陆怀卿皱着眉确认了许久,才指着自己道:“这真是五殿下送我的?” 他不是喜欢她堂姐吗?送她花做什么?谁教这个笨蛋这么追心上人的? 第四十章 陆怀卿在刹那间, 不由怀疑傅葭临送她栀子花,该不会是喜欢她的意思吧? 可是想到前世所见的一切,她心里又不大相信。 傅葭临要不是喜欢谢识微, 怎么可能会在诛杀兄长后, 饶了这个皇嫂一命呢? 更别提后来谢相拥立太子的遗腹子登基,傅葭临假死夺回皇位后, 同样也没有除掉这个侄子。 如果这不是爱屋及乌才对谢识微的孩子好,那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谢娘子和公主可喜欢孤赠的这些花?”一道清朗的男声回答了陆怀卿的想法。 陆怀卿跟着众人给来人行礼, 也看到了太子身旁神情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傅葭临。 “免礼。”太子指着满院的花笑道,“孤最近忙于江心月一案, 这些花都是五弟帮忙准备的。” “原本只送识微的。还是五弟细心, 说公主也借住谢府也得备一份才是。”太子道。 陆怀卿这才明白为何傅葭临要给她也准备花了。 他喜欢谢识微送的花太用心难免惹人揣测,但若是给自己也送了花,旁人就会当他当真只是为了替太子办好这差事。 不过,陆怀卿看傅葭临此时落寞的神情, 心里还挺可怜他的。 心上人很有可能是傅葭临日后的嫂子, 难怪他后来会那么恨他皇兄。 夺妻之恨,这谁能不恨? “多谢太子殿下和五殿下的好意。”谢识微福身感谢。 见陆怀卿无动于衷干站着,谢识微伸手拽了拽她的衣袖,她反应过来跟着行礼感谢:“多谢两位殿下。” 她刚才就是偷偷观察了一下太子和傅葭临这两个人的区别。 说实话,太子师从大燕名儒,又有谢相指导策论,骑马射箭也是好手。 性情温柔,视权贵与贱婢如同等, 全京城想嫁太子的小女娘能从东宫排到皇城口。 可陆怀卿作为一个知道前世大燕夺位之争胜利者的人,又实在不想看她堂姐跳进这个火坑…… 她瞅了瞅堂姐望向太子害羞内敛的样子。 堂姐难得少了几分安静, 多了几分女儿家的娇羞姿态。 偏偏她堂姐好像又是真的喜欢太子,她又不好拆散……愁人! “你在想什么?”傅葭临不知何时走到了陆怀卿身边。 他看着眼前拿着一片木叶揉捏着,连指尖被汁液浸湿都没有察觉的陆怀卿。 这人看起来像是很不开心的样子。 傅葭临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才发现陆怀卿是在看他皇长兄。 联想这人刚才谢恩前呆呆看向他皇兄的目光,傅葭临心口一紧。 陆怀卿并不知道傅葭临一个人已经想了那么多,她只是惆怅地吹了吹额前地碎发:“你说喜欢到底是什么啊?” “你怎么不说话?”她发现身旁的人没答她的话,偏过头就看到傅葭临唇色发白,眼神幽深的模样。 傅葭临转过头去,看花看草就是不看她,只道:“不知道。” ……不是,傅葭临这么喜欢她堂姐啊? 她堂姐就是和他皇兄聊几句话,他都能难受成这样? 好吧,看来傅葭临应当是真的喜欢她堂姐。 唔,好像事情变得更不好解决了。 “你不知道,我可知道。”陆怀卿得意一笑。 傅葭临:“什么?”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像眼前这人别别扭扭,明明喜欢得不得了但又一句话都不敢说。 像只想晒太阳,又畏畏缩缩不敢出来的小病猫。 咦,傅葭临还真是个小可怜,该不会前世今生加起来都不敢和她堂姐表白吧? 连表白都不敢,真是怂到有点可怜! “不告诉你。”陆怀卿狡黠笑了笑,“我不仅知道什么是喜欢,我还知道该怎么追喜欢的人。” 傅葭临闻言,果然又变成了平常冷静的样子,他抬眸看她:“该怎么追?” “当然得投其所好啊,不只是送花,你得学着成为喜欢的人喜欢的那种人。”陆怀卿像是在说绕口令,傅葭临却听得仔细。 她圆圆的杏眼在秋阳下格外明亮,盛满了认真的神色。 傅葭临不自觉回想陆怀卿从前开玩笑说的那些话—— “多读书、脾气好、长得好看、身手也得好……” 这些要求,他的皇兄全都满足。 但他皇兄不爱陆怀卿,更不会为了她就要死要活,皇兄是心怀天下的人,这些他绝给不了陆怀卿。 而唯有这一点,他做得到的。 傅葭临眼里升腾一丝希冀,他满怀期待地开口:“我若是除了喜欢她外,别的一点都不符合她喜欢的模样呢?” “学啊!”陆怀卿用力拍了下他的肩膀以示鼓励,“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得成为她喜欢的样子才行啊!” 亏这个傅葭临在别的事情上还算聪慧,怎么在感情上一点都拎不清。 “好啊。”傅葭临应了一声。 他目光幽幽地盯着不远处的皇兄的笑容。 那样如沐春风,让人总是不由信任的笑容。 傅葭临回想皇兄的笑容,看向陆怀卿勾唇浅笑:“公主,你说这样笑,对吗?” “我来瞧瞧……”陆怀卿闻声抬头,然后就呆在了原地。 一股冷意从陆怀卿的鞋底一直蔓延到她的心头,那些早已被冲淡的对傅葭临的害怕,在此刻尽数涌上心头。 此时傅葭临的笑容,和她记忆里那个总是笑着赐死人的君王实在太像。 陆怀卿这下终于意识到了前世傅葭临学的是谁了。 他原来是学的他兄长啊。 可是人家太子那是笑得温和让人心里暖暖的,傅葭临这简直就是笑得阴险让人脖子凉凉的。 陆怀卿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随即伸手,岔开手指戳着傅葭临的嘴角:“你适合笑得开怀一点,得是把梨涡都露出来那种。” 傅葭临望着陆怀卿的手,感受到对方指尖温热而柔软的触感。 他闭了闭眼,回忆起进长安前,陆怀卿拿着花枝问他好不好看的场景。 半晌,傅葭临睁开眼,笑得眉眼弯弯,梨涡深深。 他今日穿的是一身清水碧的暗团花圆领袍,陆怀卿被眼前的少年不自觉晃了眼,下意识咽了口口水。 温暖的明光洒在少年多情的眼里,她这才明白,阿塔没有骗她。 长安原来真的有佳公子,只是两辈子,她才终于遇上一个合眼缘的。 “对!你以后就这样笑!”陆怀卿用力点头,“多俊的少年郎啊,别学别人半笑不笑的。” 傅葭临收敛了笑意,却仍旧温柔看着陆怀卿。 “五弟,同孤去一趟崔府。”陆怀卿听到太子突然急匆匆唤傅葭临的名字。 陆怀卿听两人的话,才知道是陷害江蓠的人如今已经到了崔家寻求庇护。 “咱们现在就去来个瓮中捉鳖。”太子道。 见傅葭临似乎不想去,太子伸出手抚了抚弟弟的头:“消息都是你递给孤的,这功劳自然有你一份。” 陆怀卿看到傅葭临身体一僵,似乎是没想到太子会带上他一起。 他垂下头:“不必,只是小事。” “哪里是小事,你如今也快年满十八了,正好趁这个契机向父皇要个官职才是。”太子像个慈爱的长辈般道。 他见傅葭临似乎油盐不进,目光落在陆怀卿身上片刻,促狭道:“这样和喜欢的人表明心迹,也才更好开口。” 陆怀卿听到这话心里憋笑。 太子还是不了解他这个弟弟,要是他知道傅葭临喜欢他心上人,怕是绝不会给傅葭临这个机会。 但傅葭临应当会听他皇兄这话。 傅葭临如陆怀卿所想的那样抬头,盯着面前循循善诱的兄长:“白衣卫……” “皇兄不在乎,你是孤的弟弟,孤知道你心肠不坏。”太子拍了下傅葭临的肩,又看了眼陆怀卿,“公主可要一起。” “哦……好!多谢殿下。”陆怀卿连忙跟了上去。 这些日子江蓠见此事没什么进展,天天来烦她,甚至还说什么实在不行他就去求崔遐放过他师姐。 她还是跟着去看看情况,等江蓠那个哭包问起来也好安慰他。 但……陆怀卿跟在傅葭临和他皇兄身后,心里奇怪的感觉越来越重。 这两人不像是表面兄弟,倒像是真的兄友弟恭。 这样的两个人前世怎么会沦落到你死我活的状态啊。 “傅葭临,你别挡我!”陆怀卿还想再观察一下太子的。 结果,她没想到傅葭临挡在了她身前,像座小山般彻底阻挡住她的目光。 “怎么啦?”陆怀卿只好看向眼前人。 “皇兄是太子你不能和他同车。”傅葭临道。 陆怀卿看到太子好像已经上了马车,只好不甘心地收回目光。 她撇了撇嘴:“那我坐哪辆马车?” 傅葭临领着她走到马车前,指了指:“你和我同乘一辆。” 陆怀卿也没有怀疑傅葭临的话,踩着凳子就干净利落地上了马车。 “殿下,您的马车在……”马夫殷勤凑上来,但却被傅葭临冷冰冰的眼神吓得闭上了嘴。 他掏出一锭银子放到马夫手里:“记住了,今日只有两辆马车。” 马夫闻言连连点头。 这天潢贵胄就是不一样,出手还真是阔绰。 就是这脑子好像不太好使,有单独的马车不坐要和别人挤,还另给赏钱。 怪哉怪哉。 50-60 第五十一章 风雪喧嚣, 偶尔还有些许雪花会飘进洞内。 陆怀卿是好动的性子,傅葭临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地坐在那里,她可做不到。 “你是不是喜欢我啊?”陆怀卿小声问。 她害羞低头, 眼睫不断轻颤, 昭示着她此时慌张却又暗含一丝雀跃的心境。 傅葭临刚才吻她……这还是她重生以后的第一个吻。 也是第一次有人主动亲她。 陆怀卿伸出手捂住自己泛着潮红的脸,真是好奇怪的感觉, 酥酥麻麻的。 不过,她一点都不讨厌这种感觉。 半晌, 傅葭临仍然没有回答她,陆怀卿这才发现不对劲儿的地方。 她凑近傅葭临仔细瞧了瞧他泛红的脸,发觉他不是故作镇静, 而是昏死过去了。 “傅葭临、傅葭临!”陆怀卿唤了好几声, 才让他悠悠转醒。 他只是简单用布包扎过的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脸:“我没事。” “骗人!你刚才都昏死过去了!”陆怀卿急道。 傅葭临轻笑,他能忍住身后的剧痛,但身体却不会骗人——他一笑就牵扯到了身上的伤, 立刻剧烈咳嗽起来, 甚至咯了两口血。 陆怀卿手忙脚乱替他顺气,眼里满是担心:“傅葭临,你别说话了!你……” 她一碰到傅葭临就发觉了不对劲儿,伸出手落在他的额头上。 “你发了高热!”陆怀卿惊道,“不行,咱们不能在这里干等着!” 陆怀卿脱掉自己的披风,盖在傅葭临身上,强迫他好好穿着。 外面的风雪肆虐, 小雪已经成了大雪,像大片的鹅毛往地上扑来。 照这个雪继续下下去, 明日天亮极有可能大雪封山。 若营救的人今晚就已入山寻找还好,可是若是今晚他们没进山,待到大雪封山就只能再等雪化。 她还能等,但傅葭临绝对等不了! “傅葭临,我背你。”陆怀卿很快就做了决定。 见傅葭临不动,她焦急给他解释前因后果。 可他还是摇头:“外面的小路,一个人走都艰险非常,更何况,你我二人一起……” 他不能让他在乎的小姑娘死在这里。 “对!那又怎样?”陆怀卿攥住他的手,目光坚定,“我们两人一起出去,我们一定可以一起活下去的!” 她的眼里写满认真,善良的小姑娘把别人的生命看得和自己一样重。 “我才不要什么以命换命!”陆怀卿擦了擦不自觉溢出的眼泪,“用你的死换我活,我也不可能过好,还不如一起死了算了!” 傅葭临听到她提“死”字,立刻伸手捂住她的嘴。 面对陆怀卿湿漉漉的眼睛,他只好妥协。 陆怀卿将傅葭临背在背上。 她说的话并不是骗傅葭临的。 前世阿娜、阿姐和那些熟识的亲人、朋友们纷纷去世后,她就像是背负着旁人的命,一个人孤单又负罪的活着。 她每日只要想起他们,都会觉得像是被千钧重担压着。 陆怀卿不喜欢任何人用他的命,来换她活的机会。 她也是那时才明白,死的人不是最痛苦的,唯一活下来的那个才最痛苦。 陆怀卿扶着崖壁,缓慢往谷底挪动。 她的每一步都紧紧贴着崖壁,生怕一个踩空就会跌落。 但她还是察觉到傅葭临的呼吸声越来越轻,她急道:“傅葭临!你不许睡觉!” “好。”傅葭临应了一声。 他答应得爽快,但陆怀卿还是担心傅葭临昏死过去。 她急中生智:“傅葭临,你还记不记得我教你的《节气歌》?你背给我听听,好不好?” “好。” “元日贴楹联,十五闹花灯……” 傅葭临的声音沙哑而低沉,但在喧嚣的风雪声里却令人心安。 陆怀卿终于走到了谷底,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傅葭临你生辰是不是也要到了?”她主动问。 傅葭临昏昏沉沉点了点头。 陆怀卿故意大声道:“那傅葭临你有没有想要的礼物?你好好想想,我到时候送你!” 她是想让傅葭临不要睡着,但她没想到傅葭临直接道:“你送的,我都喜欢。” 这个傅葭临……真是油嘴滑舌! 陆怀卿原本还想继续逗傅葭临,好让他打起精神,但她发觉傅葭临呼在她颈间的热气越来越轻。 “傅葭临,你不许睡!”她急忙晃了晃肩上的人,“很快就能得救了,你不许睡!” 傅葭临也觉得自己的神魂开始涣散,他闭上眼,看到的却不是他以为的一片黑暗。 那是一个蓄着胡子的中年男人,他抚着手里的剑,默默饮着酒。 他坐在明堂上,帝王的通天冠被他毫不在意扔在地上,而殿上还挂了好几幅画。 傅葭临逐渐看清了那些画——画上是陆怀卿,确切来说是二十余岁又忧郁沉静的陆怀卿。 他很难想象陆怀卿这样爱笑活泼的人,居然有一日会成为画上的模样。 “朕真嫉妒你。” 喝闷酒的男人突然抬眼看他,这人的眼里翻涌着嫉妒和偏执。 这一眼让傅葭临愣住。 这个男人就是他。 他们是同一个人,却又不是。 毕竟,一个风华正茂、学着成为明朗少年郎;一个暮气沉沉、举手投足都是上位者的威压。 很难说这两个人竟会是同一个人。 “你……” 傅葭临总觉得很多他觉得奇怪的事情,马上就能水落石出时,却突然被人拽回了现实。 陆怀卿激动而欢喜道:“有人!是找咱们的!” 刚才的幻境就像是海市蜃楼般立刻消散。 傅葭临看到了远处的火把,朦胧地发觉两人竟已走到了山垭。 而一路背着他的陆怀卿被冻得嘴唇也泛了白,她的鞋底也沾满了淤泥,她却丝毫不在意。 “傅葭临,马上就好啦!”她的眼里映着火把的光,又一次盛满了希望。 这样的热烈而坚韧的她,怎么会变成幻境中画上的模样。 傅葭临在晕过去后,仍觉得刚才看到的一切都是梦罢了。 不过…… 他绝不会让陆怀卿成为梦里的模样。 他要让他的太阳,永远明媚,永远骄傲。 最先找到陆怀卿他们的是傅葭临的白衣卫,她把受伤的傅葭临交给他们。 她的堂姐也来了。 只是陆怀卿还没来得及告知今日的情况,她就在谢识微的怀里晕了过去。 她背了傅葭临走了一路,也幸好她在漠北就爱骑马健体,不然今日恐怕她也撑不了这么久。 “先把阿卿送回府去休养。”谢识微吩咐道 夏月和云安手忙脚乱把人带了回去,阿依木也在一旁陪着她。 秋芙看谢识微往五皇子府去,不禁疑惑:“主子,怎的不回去歇息?您今日找了公主一宿,太子殿下都派人过来问了好几次……” “今日五殿下的态度,你看到了吗?”谢识微冷冷打断。 秋芙怔愣:“什么?” 谢识微目光幽幽:“今日的事,依他的性子肯定不会掺和的。” “五殿下喜欢阿卿。”谢识微肯定道。 秋芙惊讶:“会不会是您多虑呢?” 五殿下那样阴郁、杀人不眨眼的凶狠性子,怎么会喜欢上人?他平日里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像块千年寒冰,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喜欢旁人呢? “今日遇刺时,傅葭临把后背都暴露给杀手,都要去救阿卿。他纵马出城,甚至愿意以命换命救她。”谢识微道。 秋芙不由点头。 太子殿下与他们娘子是青梅竹马,又是未来的夫妻,今日都没有五殿下这般奋不顾身。 或许是他们兄弟俩性子不同,但五殿下这般明晃晃的以命换命,谁看了都不禁称奇和怀疑。 “您的打算是?”秋芙试探道。 “先去等着。”谢识微无奈叹气:“等他醒了,就和他谈条件。” 她握紧手里的东西——这是她为数不多傍身的东西,但只要能和傅葭临谈妥就好- 傅葭临睁开眼,明光映入他的眼中。 “殿下,你终于醒了!”王垠安道。 他难得对江蓠和善道:“酸儒生,没想到你那抄来祈福的佛经还真有用!殿下这么快就醒了!” “都是殿下福大命大,我也只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江蓠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佛家就讲……” “得得得!夸你两句就又掉书袋!”王垠安夸张捂住耳朵。 傅葭临看着眼前吵吵闹闹的几人,这样温馨的场景,让人不自觉勾唇浅笑。 王垠安惊道:“殿下你笑了!” 他发觉自从从漠北回来后,傅葭临远比之前更爱笑了。 而这一次,傅葭临不仅没有否认,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殿下!你……”王垠安惊得张大了嘴。 该不会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上了他们殿下的身吧?傅葭临能是这么爱笑的人? 傅葭临目光在他们之间逡巡,却没看到想见的人,默默垂下眼睑,但却不像往日般阴郁。 陆怀卿知道他喜欢她,她也没有拒绝他——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也是有希望的? 那他一定要更努力成为陆怀卿喜欢的模样才是。 比如,做个温柔明朗的人,又比如像她教的那样笑。 “吵什么啊?让病人好好休息!这养病,就讲究一个静养,不能……”何怀之端着药进来,呵止了叽叽喳喳个不停的王垠安和江蓠。 他的絮叨程度远在江蓠之上。 但王垠安和江蓠昨夜见识了他那手“生死人肉白骨”般的医术。 就算他们在心里嫌弃他唠叨,面上还是没有再反驳。 傅葭临将药喝尽,和悦一笑:“多谢。” 这下连何怀之都一脸见鬼的神情。 他和另外两人对视一眼——难怪他们这么聒噪,原来是傅葭临性子突然大变了。 何怀之刚退出去,就有下人进来通传:“殿下,谢府的大娘子求见。” 傅葭临在听到“谢府”那个两个字时,眼里闪过一丝喜悦,又在发现是谢识微不是陆怀卿时,眼里的期待顿时就淡了下去。 他淡淡道:“请她到前厅候着。” 傅葭临到时,就看到了桌上的奇珍异宝,其中有一枚银鱼符最为显眼。 他目光微滞,喉头一紧,像是有些明白了谢识微的来意。 果然,隔了一道屏风,谢识微指着那些东西道:“这些是臣女的一点心意,答谢五殿下救阿卿的恩情,还请殿下莫要嫌弃。”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傅葭临试图假装不清楚谢识微的意思。 “殿下,您是聪明人。”谢识微却不给他蒙混过关的机会,“臣女是一介孤女,如今还剩的亲人不过一只手就能数尽。” 她叹了口气:“阿卿自幼在漠北长大,她骑的是烈马,饮的是烈酒。她就像最自由的雀鸟,她该展翅远飞,而不是被困在长安四四方方的宅院。” “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一支旧部,殿下用得上,尽可去联络沧州刺史。”谢识微又道,“只求您高抬贵手放过阿卿。” 傅葭临听到谢识微的话,眼里的光一点点暗沉了下去。 谢识微没有说错,他什么都能给陆怀卿,唯独除了自由这一点。 他是皇子,他手里有白衣卫,父皇还想让他去做皇兄的磨刀石。 他自己都没有自由,又如何能给陆怀卿自由呢? “今日叨扰,还请殿下恕罪。”谢识微无妨。 “无碍,我会让管家送谢娘子回去。”傅葭临指了指那些东西,“这些东西,谢娘子也收回去吧……我明白你的意思。” 等人走后,傅葭临才望着窗外的积雪出神。 “殿下……” 王垠安想和他聊此次刺客的可疑之处时,却发觉傅葭临又恢复了从前的阴郁。 他识趣地不再多言,等傅葭临主动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傅葭临的指尖泛着凉意,他看向王垠安:“帮我给谢相回一封信。” 自从他识破谢相的局后,那人隔三岔五就给他送信。 从前傅葭临并不想参与朝局,更对夺位毫无兴趣,并未理睬过那人。 但今日听了谢识微的话,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父皇想让他做棋子,而他不想被摆布,那便只有一个办法—— 从棋子变成下棋的人。 只有等他成为那个掌握生杀大权,操纵旁人的下棋之人,他才能得到靠近陆怀卿的机会。 他才能毫无顾忌地爱陆怀卿。 第五十二章 陆怀卿在床上躺了整夜, 醒后已经是次日日暮时分。 “公主,你身子可有哪里不适?”阿依木问。 陆怀卿摇头:“就是手有点酸,阿依木你不用担心我。” 她昨夜背了傅葭临走了那么远, 只是手酸也得感谢自己之前爱骑马射箭。 “傅葭临呢?他可还好?”陆怀卿问。 “五殿下无碍, 银雀你不必担忧。”阿依木按住陆怀卿想起身穿衣的手,“你昨日晕过去后, 都在念叨着让何怀之去给他诊治,眼下已经无碍了。” 若换了从前, 阿依木自然对傅葭临这种明晃晃,对她们公主有别样心思的人提防警惕。 可是昨日那个傅葭临的行为,任谁都觉得瞠目结舌。 她们公主昨日刚被掳走, 傅葭临斩尽那些刺客后, 就在毫不清楚对方来头的情况下,策马追了上去。 甚至他还动用了白衣卫。 倘若不是白衣卫散落在四处的探子,她们公主昨夜可能还不一定能回得来。 阿依木感念傅葭临的大恩,至于他那种偏执阴暗之人的喜欢——她还是希望他能离她们公主远一些。 “那般重的伤, 怎么可能无碍?我得去看看他, 当面道谢才是。”陆怀卿并没有听阿依木劝的话。 她唤来云安,披上厚实的披风,虽然在打开门的刹那,就被窗外的寒意冻得一哆嗦,但她还是没有放弃。 “银雀……” 阿依木追上陆怀卿,还是想劝她眼下不要去。 不光是她担心傅葭临不怀好意,可能拐跑她们公主,更因为陆怀卿自己身子如今也不适, 应当好生休养才是。 陆怀卿没有听阿依木的话,刚出院门又被她堂姐堵住了。 “阿卿, 是要去看五殿下吗?”谢识微明知故问。 见陆怀卿点头,谢识微道:“我也是刚才五殿下府上回来的,他如今还未醒,你今日就不必跑这一趟了。” 谢识微面不改色撒谎,她以为这样肯定能劝住陆怀卿,但却见她摇头。 小姑娘坚定道:“那我去他病床前看一眼,正好也给他送些补药去。” 陆怀卿想起前世她哮喘发作时,傅葭临就是在她病床前守了好几日。 当时她望着他细心照顾自己的模样,心里涌起点点温暖,和昨日傅葭临吻上他时,是一样的感受。 或许……这就是喜欢的感觉。 既然今生傅葭临喜欢的人是他,或许他一醒来就能看到自己也是会高兴的。 陆怀卿并没有被谢识微的三语两语劝住,转身仍旧往院外跑去。 她红色的斗篷和裙角跟着她的动作翻飞,是这漫天飞雪里唯一鲜亮的颜色。 “主子,这公主怎的就是不听劝啊。”秋芙忍不住担忧。 五殿下可不是良善之辈,万一真的伤害到她们公主可怎么办? “不必担忧。”谢识微轻笑,“五殿下不会见她的。” 她知道傅葭临是个怎样的人,今日的事,就是为了让他暂时远离阿卿。 那枚银鱼符就是试金石,他若是收了,就说明他的喜欢也不过如此。 他既然不收……那说明这个最无情的人居然真的动了心。 那傅葭临今日,不对,应当是从今往后都更不可能再招惹她们阿卿了。 他知道他不配。 “吩咐小厨房熬好姜汤。”谢识微道。 等今日陆怀卿去吃了闭门羹,自然就会心灰意冷。 少年人的心动来得快去得更快。 更何况阿卿这样在蜜罐里泡大的小姑娘,她又不是傅葭临,只能捉住唯一的温暖。 骄傲如她,一定受不了傅葭临的刻意避嫌。 谢识微道:“对了,记得多加些红糖熬姜汤,阿卿喜欢吃甜的。” 晚上,阿卿回家以后还得好好喝碗甜甜的红糖水暖身子。 另一头的陆怀卿站在傅葭临家门前,她伸出手用力拍了两下门,然后立刻把手收回捂着汤婆子暖手。 门很快就开了,下人愧疚道:“公主,我家殿下还没醒,您要不改日再来。” “没事,我进去看一眼就好。”陆怀卿道。 先不说傅葭临昨日表白心迹的事,就只说他救了自己,她都是该好好登门道谢的。 但是平日里好说话的下人,态度依然很坚决:“我家殿下需要静养,您还是请回吧。” 陆怀卿看到眼前的门被“砰”的一声合上,像是很不欢迎她一样。 搞什么啊?她是来看望傅葭临的,又不是上他家打秋风。 “请你开门!我真的就看一眼啦!”陆怀卿还是伸手又敲了敲门。 可是这扇门还是紧闭不开,她只好把手缩回来,盯着这扇门看了许久。 她怎么觉得傅葭临是故意不见她啊? 若换了从前陆怀卿肯定会生气。 如果是前世她说不定就默默回去,然后回想是不是自己哪里惹了傅葭临不高兴。 但陆怀卿现在已经明白了傅葭临是个别扭鬼。 他不开门,该不会是担心她看到他身上的伤吧? 那等他伤好些了,她再来看他时教训他好了。 陆怀卿这般想着,转身正想离开,却又发觉门开了。 “傅……”陆怀卿以为是傅葭临想通了,可转过身才发觉是下人捧着她昨日给傅葭临披的披风。 下人道:“主子昨夜还没昏过去前,就吩咐说是公主来时,把这件披风还给您。” 陆怀卿接过披风。 上面没有血迹和尘灰,想来应当是连夜洗的,还带着淡淡的草木香,有点像傅葭临身上的味道。 “雪天路滑,公主注意脚下,回去也记得叫大夫好好看……”下人想叮嘱几句,陆怀卿却拿着披风就气哼哼走了。 他叹了口气,心中不解。 也不知道五殿下这是做什么,明明关心这漠北公主的不得了,让他把她劝回家去,但自己又偏偏就是不肯出来。 真是奇怪。 没见到傅葭临,陆怀卿只是有一点不高兴。 等到晚上她在谢识微的“关切”下喝着姜汤,听到何怀之回来后的话就彻底生气了。 她皱着眉:“你说傅葭临今日辰时就醒了?” 何怀之不明所以点头。 陆怀卿将姜汤一饮而尽,藏在浓腻甜味下的辛辣在充斥着喉头。 那一点点刺激的感觉,从她的舌尖钻到心上。 “阿卿,不舒服吗?”谢识微关切道。 陆怀卿:“没有。” 讨厌的傅葭临,昨日还占她便宜,今日转头就不认账不说,还故意不肯见她! 陆怀卿的心神恍惚,被谢识微瞧在眼里。 谢识微道自己这一招算不上光明磊落,但她这也是迫不得已。 陆家如今只剩下她们几人,漠北又离长安去路迢迢,她不能看着阿卿被傅葭临耽误。 “堂姐,你去歇息吧。”陆怀卿喝完药道。 谢识微却道:“我瞧你心绪不宁,今夜留下来陪你说说话。” 听到这人的话,陆怀卿心里一怔。 她没有想到自己的心事,这般轻松就被谢识微看了出来。 “好。”陆怀卿并未推拒。 屋内只留了两盏烛火照明,昏黄而微弱的光本该最是助眠,但今夜的陆怀卿却翻来覆去都睡不着。 谢识微温柔的声音传来:“阿卿是有心事吗?” “没有,堂姐你不要担心。”陆怀卿下意识道。 她小时候会和信任的人无话不谈。 可是在漠北大乱后,她已经太久没有和人倾诉过了,此刻她同样拒绝了谢识微。 但片刻后,她还是睡不着,只能试探道:“堂姐,你睡着了吗?” 见谢识微温柔笑着摇头,陆怀卿把今日的事告诉了她。 “既然五殿下故意不见你,你又何必执着呢?”谢识微揉了揉她的头。 “不是的。”陆怀卿蹙眉思索:“我总觉得傅葭临今日不对劲儿。” 谢识微:“你这是单相思,才会这般想。” 陆怀卿张口想解释,却又默默闭上嘴。 她总不能把昨夜傅葭临亲她的事告诉堂姐。 大燕女子最讲男女大防,万一吓到堂姐就不好了。 更何况,前世傅葭临为她做过的事,她也不能讲。 陆怀卿垂下眼睑。 她预知很多旁人都不知晓的事情,可是她又不能告诉她们,否则肯定会被当成精怪亦或是疯了。 谢识微却以为这是陆怀卿还在想傅葭临。 她开解道:“这人与人,并不是喜欢就一定能在一起的。” 谢识微的目光暗了暗:“身份、家世、品性……太多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阻碍了。” “那就是不够爱!”陆怀卿道。 她辩解:“真的喜欢,什么门第家世,什么品性身份,都可以跨过去的。只要两人愿意坚持,总是有办法的!” 谢识微不语,许久后才喃喃自语道:“或许吧。” 陆怀卿没有听出来堂姐的落寞,她自己说着说着反而想清楚了。 她确信自己是有一点喜欢傅葭临的,至于傅葭临今日的态度…… 若是没有前世的铺垫,她当然不会再去碰一鼻子的灰。 但她是重来了一次,她很明白,有些话说开会比不说开好。 “堂姐,我明白了!”陆怀卿欢喜道。 她翻了个身,想着明日再去找傅葭临一趟好了。 明日还是不见她,她就后日再去,日日去缠着他。 大燕不是都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吗? 傅葭临一块区区臭石头,她还能撬不动他不成? 这般想着,陆怀卿很快坠入香甜的梦乡。 接下来接连几日,陆怀卿都像是例行公事般去傅葭临府上敲门,敲完就捂着汤婆子蹲在傅葭临门口等。 等个半刻钟,还是没人给她开门,她就坐马车回谢府休养。 等到第二日又重复,来来回回她坚持了十来天。 直到这日,她照旧来了傅葭临府前,发现他冷落的门庭前停着好几辆马车。 门前更是好些人迎来送往,陆怀卿不明所以瞪大眼睛,还以为傅葭临这是转了性子。 她拽了一个下人询问情况,才知道陛下给傅葭临授了职。 他们大燕的皇子往往都会领一堆虚职,但可能是因为傅葭临手里有白衣卫的缘故,大燕皇帝并没有给他授职。 而这次陛下不仅给傅葭临授了司徒这样的虚职,更重要的是,皇帝把吏部尚书的位置给了傅葭临。 而在此前,吏部是崔应担任,也一直被太子一党握在手里。 陆怀卿松开了下人的衣襟。 这件事和前世不一样,她记得傅葭临前世没有做过吏部尚书。 “也不知道陛下,为何要把吏部交给五殿下。”陆怀卿听到了抱怨的声音。 她抬眼就看到是崔妩在抱怨。 这人当真是被崔家养得无法无天,居然敢在傅葭临的门前大声议论这种事。 “你说什么呢?”陆怀卿问。 她并没有生气,只是觉得这话不能乱说,想要提醒崔妩。 但崔妩看清是陆怀卿,原本的几分不甘全部变成了愤恨。 都是这个陆怀卿要偏帮那些寒门学子,和这个傅葭临勾结在一起。 都是陆怀卿害得她二哥被流放,大哥和父亲双双被贬谪。 最近那些昔日被她踩在脚下的贵女,像什么裴家、王家的都敢给她眼色瞧了。 崔妩不屑,冷笑一声:“我说怎么豺狼虎豹聚一堆了。不过啊,一个是血脉不明的孽种,一个是血统低贱的蛮夷,倒也般配。” 这样的话,陆怀卿听得太多了些,此刻再次听到不觉生气,反而觉得无聊。 她前世究竟是被什么蒙了心,居然会为了像崔妩这样的所谓贵女怀疑自己。 “崔娘子所言不假,不过漠北与大燕缔结盟约时是以兄弟相约,陛下也从未怀疑过五殿下的身份。”陆怀卿道。 她盯着崔妩变得煞白的脸:“难不成崔娘子是在质疑陛下?” 他们崔家人不愧是一家人,都喜欢犯一样的错误。 “你、你胡说!”崔妩说不过,就伸手指着陆怀卿。 她似乎还有话要说,却被陆怀卿一把攥住她的手,向外一扳。 崔妩的手没断,却也因此“咔擦”一声,痛得叫了一声。 “别喊了,我没真用力。”陆怀卿冷冷道,“但你刚才那句话,我不喜欢。” 崔妩目中无人,但她身边跟着这么多侍女,怎么就没一个人拦着? 更何况,崔妩已是婚龄,傅葭临也尚未娶妻,就算二人是表亲也不该让她登门恭贺傅葭临升迁之喜。 崔家就是想借崔妩之口给傅葭临添堵。 傅葭临不理睬就会让外人更议论他的身世,但他若迁怒了崔妩,旁人不仅怀疑他是被戳中心事,还会更觉他的阴险狠毒。 会再给他添一道竟对弱女子和亲人下手的罪名。 崔家这一手,还真是令人恶心啊。 “我让你道歉。”陆怀卿紧紧握住崔妩的手。 来来往往的人都在盯着她们,一时间议论纷纷,陆怀卿却毫不在意那些眼神。 无非就是说她不懂礼数——前世又不是没被议论过,这也算不得什么。 他们爱议论,议论就是。 崔妩感觉自己的手像是要断了般,只好哆哆嗦嗦道:“对、对不起。” “不对。”陆怀卿摇头,“你要说五殿下你的好表哥,你要说漠北也很好。” “五殿下是我的好表哥,漠北也很好。”崔妩道。 陆怀卿立刻松了她的手。 崔妩瞪了她一眼,却害怕得不敢再招惹她。 陆怀卿也不在意,只是负手像看手下败将般看崔妩。 但她却看到了崔妩身后不远处的傅葭临。 她和傅葭临四目相对。 王垠安拍了下傅葭临:“人家都为你,把你小表妹骂了,你还不去感谢感谢人家?” 傅葭临望着陆怀卿什么也没说,在她向他跑过来时,立刻转身就要走。 “站住!”陆怀卿娇气的声音里带着委屈,“傅葭临,你今日要是还躲我,我就真不要你了。” 傅葭临知道他该走的。 别人的至亲都找上门来求他了,他现在也没有靠近明媚骄阳的资格。 他明知自己没有资格,他比谁都知道他不能再招惹陆怀卿。 但听到陆怀卿的话,他还是停下了脚步。 第五十三章 “我们不是一路人。”傅葭临冷声道。 他虽然生了双好看的桃花眼, 但因他眸色偏深又有双凌厉的剑眉。 此时他故意露出冷淡无情的神色,还真让人不敢靠近。 王垠安看傅葭临突然来这一出,原本想开口提醒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突然明白傅葭临就是故意的。 这人是故意想让陆怀卿讨厌他, 让她不要再接近他。 那日谢识微究竟同傅葭临说了什么?竟让他疏远陆怀卿至此。 不过, 依这漠北小公主的气性,傅葭临这些日子三番两次给她难堪, 她肯定会…… “傅葭临,和我去里面说。”陆怀卿拽住傅葭临的手就走, 又恨恨瞪了眼王垠安,“不许跟过来!” 王垠安呆滞在原地——不是,他们俩吵架, 怎么突然来凶他? 心里虽腹诽, 面上王垠安还是给目睹一切的宾客们解释。 说他们二人是有要事要商,也不管这些人信不信。 而那边的傅葭临被陆怀卿攥住手,一路往内院带,她紧紧抓住他的手腕, 不知道是心急还是真的生气了。 她在前面走得急, 踩到结了冰的石阶时差点滑倒,幸好傅葭临及时拽住了她。 “多谢你。”陆怀卿心里生气但还是给傅葭临道了谢,却又立刻拧着眉抬高下巴,“你不要以为,这样我就能原谅你。” “你好好和我说,你这几日究竟是为何不理我?”陆怀卿问。 见傅葭临抿着唇看她,却并不回答的模样,她道:“是不是有人说了什么刺激你的话?” “没有。”傅葭临摇头。 他的手下意识握紧却又很快松开, 但这个小动作还是被陆怀卿看到了。 这人就喜欢不高兴的时候自/残。 “就是有。”陆怀卿确信她想得没错。 她靠近傅葭临,一步步走向他, 少年人被她逼得不断往后退,直到被逼到不得不紧靠着院墙。 “是不是有人说了什么,我们不合适,说我配不上你的话?”陆怀卿问。 前世她就没少听人这样议论,有直接说她配不上的,也有说傅葭临多高高在上的,当然也不乏同时提及两人,然后说他俩不合适的。 这样的话她每听一次,心里就愈发不相信傅葭临会喜欢她。 傅葭临今生会不会也是这样? 两人隔得太近,以至于傅葭临根本不能回避陆怀卿的目光。 傅葭临摇头:“不是,你很好。” 陆怀卿品了一下,反应过来:“那就是有人说,你配不上我?” 她仍旧紧盯着傅葭临,丝毫不给他狡辩和说谎的机会。 傅葭临只好轻点了下头。 陆怀卿气愤:“那都是胡话!谁说你不好,我就觉得你很好!” 傅葭临哂笑,这人怎么这般斩钉截铁呢?她好像总是比旁人更容易相信自己。 她明亮而圆润的眼睛认真瞧着他,琥珀色的眼睛里全是认真的神色。 陆怀卿不该相信他的。 他才不是什么好人,就算是他的亲生父母、他的师父和先生们,都默认他是恶种。 可是陆怀卿为何要这般信任他。 他明明就不值得。 傅葭临:“我在烟雨楼做过兵人,回了皇家也在白衣卫替父皇母后杀过很多人。” “这双手……”少年看着他那双有着许多伤痕的手,眸色愈深:“杀过人的我自己的记不清了。” 从前他不知礼义廉耻,同样不明是非善恶,但陆怀卿教会了他。 他知道他作了这么多孽,他根本就配不上陆怀卿。 谢识微那些话不是蛊惑了他,只是点醒了他,让他知道自己就是不配。 “你……” 傅葭临以为陆怀卿会害怕、会退缩,却没成想她居然握住了他的手。 她垂眸看着他的手:“你从前作的恶,是因为没人教过你。” 少女的手轻轻揉捏着他那些凸起的伤口。 她轻柔的动作,像是一阵隔了整个寒冬而至的春风,终于吹到了饱受折磨的落魄人身上。 “以后不要杀好人,不要再做错事了。”陆怀卿轻声道。 傅葭临没有答话,他只觉得陆怀卿这话有些太过天真。 在长安这样的地方,谁手里能是干净的?更何况他手中如果不握剑,根本就保护不住她。 下一刻,他的手仍被陆怀卿攥住,他的侧脸却传来另一个陌生的温热触感。 陆怀卿踮起脚,蜻蜓点水般吻了吻傅葭临的脸。 “傅葭临,以后我们多做好事吧。”陆怀卿道。 她面上瞧着很是平静,心里却早已是一团乱麻。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缓过像是喘不过去来的感觉。 傅葭临伸出手,忍不住摸了摸右脸被吻的地方。 他愣愣地摸了又摸,等陆怀卿又踮起脚和他四目相对时,他才像是终于反应过来。 陆怀卿道:“我们一起赎罪。” 她想前世傅葭临纵然作恶多端,但他出兵替漠北评判也是救下了几十万人,更不要说她当阿飘时,目睹了傅葭临后来励精图治的日子。 那时的大燕四海升平,海晏河清。 有这些前世的功德,他们今生再努力一些,肯定能够把傅葭临做过的错事都弥补上的。 傅葭临听着陆怀卿的话,没有立刻答话。 就在她想再问一次时,傅葭临开了口:“好。” “好哦!那就一言为定!”陆怀卿笑道, “那我今日先走了。” 傅葭临笑着点头,他望着她开开心心离开的背影,也跟着不自觉勾唇。 她都走了好远,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般转过头来:“差点忘了!以后你就是傅尚书了,恭喜呀!要做个好官啊!” 最是沉稳少言的人,似乎也是被那笑容感染,也第一次抬手向她挥手示意。 真是新奇却又让人心里踏实的感觉。 院里的雪水从檐上不断融化滴落,滴滴答答个不停。 而有的人心里的寒冰,也不知不觉所剩无几,天光终于肆无忌惮照了进去- 皇帝在岁末最忙的时候换了吏部尚书,这根本就像是折磨傅葭临。 朝野上下,甚至不乏人等着看傅葭临笑话。 他一个杀手出身的皇子,此前又没有挑过大梁,众人都想要看他如何料理百官们年底入计的事。 但傅葭临居然把这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 崔家留下来的旧党,凡是有人想要捣乱的,全被他收拾了一遍——不过他却没有杀人。 想着等傅葭临杀人就弹劾他的崔家,也实在没想到他居然会如此沉得住气。 “殿下,这些空出来的位置是否有些太多了……”裴侍郎问。 “我不是写了份名单给你吗?暂时让这些人先顶上,论功行赏等忙完再说。”傅葭临假装没听懂他的言下之意。 傅葭临没有抬眼,继续提笔在官员的名字旁写下“中下”两字。 裴侍郎点头。 他们家和崔家也有姻亲关系,只是这次他见到了傅葭临的手段,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继续为难他,反而真心诚意拥护他。 这五殿下这是铁了心要把崔家的势力从吏部彻底清出去。 他确定了傅葭临的意思,正想离开却又被叫住。 “这个江映政绩颇佳,为何之前年年都是中中?”傅葭临问。 裴侍郎压低声音道:“江映乃是奸佞江逾白的徒弟,这样的人怎么能评上等。” 他瞧傅葭临若有所思点头,下一刻他却惊呼出声:“殿下!” 傅葭临居然提笔给江映评了个“上上”! “这是谢相的意思……”裴侍郎提醒。 傅葭临:“那又如何?” 裴侍郎欲言又止。 他只是觉得这位五殿下并没有外界传闻中那般不堪。 至少一位为官刚直的人,怎么都比从前那个故意抬高门贬寒门的崔应好。 傅葭临并不知道裴侍郎的想法,他只是继续核对手中的官员簿,一一比照,提笔写下评判。 等到眼看了太多文墨有些干涩后,他才抬眼望着窗外的好天气放松会儿。 他这样应当也能算个好官。 第五十四章 前世陆怀卿觉得长安的每个白日都很是难熬。 但这一世, 日子却好像过得很快,不知不觉还有几日就是元正节了。 陆怀卿在乐坊里听曲子,“色迷迷”盯着素手撩拨琵琶的乐姬。 一曲毕, 陆怀卿拍手称赞:“姐姐, 你好厉害啊!” 琵琶女害羞捂嘴笑,声音温软道:“我给公主再弹几曲吧, 就当是送公主了。” “好啊,好啊。”陆怀卿用力点头。 一旁的江蓠看到这幕, 嘴角忍不住抽了两下。 他没记错的话,陆怀卿前几日来时,明明说的是实在没人陪她玩才“被迫”来乐坊的。 她还凄凄惨惨说她堂姐在准备婚礼, 每日不是绣嫁衣就是在学礼仪, 不能陪她一起玩。 她堂兄手握虎贲军,到了年底也是大事小事不断。 至于傅葭临和王垠安一个吏部,一个户部,王婉宁也忙着给王垠安裁新衣。 总之, 陆怀卿就是来求他“收留”她的。 江蓠还真心诚意可怜了她一会儿……结果, 才几天时间,陆怀卿就成了乐坊最受欢迎的人了。 甚至力压了那个风流成性、给钱大方的王谦。 “好听!”陆怀卿丝毫没察觉到江蓠探究的目光,继续给琵琶女捧场。 等琵琶女弹累了,陆怀卿就给她揉捏骨节,还热切提议道:“我府上有个大夫,我瞧乐坊有的姐妹似乎身子不大好,我改日让他来给大家看看。” 陆怀卿笑道,弹曲子的姑娘们手上动作一顿, 都真心诚意感谢她。 “小事一桩!”陆怀卿摆手。 她的眼里盛满笑意,看这些歌姬舞妓也不见一星半点瞧不上, 反而写满了认真。 “你看我做什么?”陆怀卿终于发现了江蓠的眼神。 江蓠摇头:“就是觉得公主真是人美心善。” “那当然啦!”陆怀卿骄傲认下。 陆怀卿看到有群男人突然到楼下,而一批又一批的女子都上前挨个被他们挑挑拣拣。 “他们在做什么?”陆怀卿疑惑。 琵琶女向下面看了一眼,解释道:“那些是陛下身边的花鸟使,专门在民间寻觅佳人的。” “这可是大恩典啊,倘若能被陛下看上,封个宝林也是好的,还能脱了奴籍。”琵琶女艳羡道。 可惜她如今已过双十,这样的好事是轮不到她的。 陆怀卿看向楼下道:“未必。” 再过三日,就是傅葭临的十八岁的生辰,而他在两年后也是这几日发动政变,领兵杀进了皇宫。 到时候那些承恩却未有子嗣的妃子,大都只能在宫中了此残生。 陆怀卿又多看了那些人几眼,正心里担忧,就看到那些花鸟使突然走了。 “怎么回事?”陆怀卿问。 过了会儿,才有人来回话,说是这次乐坊的女子没一个被选上的。 陆怀卿在心里为她们松了口气,想了想道:“给她们一人五两银子吧,就说是安慰她们的。” “公主当真心善。”琵琶女道。 “没事——你刚才说那些人是在民间寻找佳人的?寻常人家的闺阁女儿被看上难不成也要进宫?”陆怀卿问。 见琵琶女点头,她在心里不由嗤笑。 什么花鸟使,她瞧是真的强盗罢了,把别人家的好女儿抢进宫献给那老皇帝。 陆怀卿这下才终于明白,王垠安为何不准王婉宁随意外出走动。 原来这长安城竟然有如此多难以觉察的豺狼虎豹。 她这几月一直派人盯着王家,却从没见过有生人进过王家,还在奇怪前世究竟是谁把王婉宁献给皇帝的。 如今一想,王婉宁很有可能是被这些花鸟使盯上了,看来她得让暗卫们再警惕些才是。 “哎呀——”陆怀卿瞧了瞧窗外的斜阳,“我还有事!” 江蓠写碑文的手一顿,起身靠着栏杆喊她:“公主,你去哪里?” “傅葭临今日生辰,我之前答应要送他礼物的。”陆怀卿回身道。 “那你慢些!天冷地滑,小心摔着!” 江蓠大声嘱咐,陆怀卿嘴上应了好几声,但脚步丝毫不停,一看就没真的放在心上。 真是……陆怀卿虽然心地善良,还愿意多管闲事,但她的爱也是有差等的。 那位五殿下拿走了最重的那部分之一- “五殿下,明日再见。” 裴侍郎今日到傅葭临府上聊考课诸事,这都整整三个时辰了才终于说完。 傅葭临颔首,继续翻看手里的名册,裴钦还是忍不住问:“殿下,今年的考簿是有什么问题吗?” 殿下自从那日发现谢相这些年对江映的打压后,就让考功司全部重新复审考簿——尤其是谢相门生最多的雍州、青州等地。 “谢相可不像外界传闻那么清正。”傅葭临反问,“你还听吗?” 裴侍郎没想到五殿下居然会这般快就信任自己,傅葭临却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道:“若是我不信你,你根本不会发觉我这些事。” “多谢殿下赏识。”裴侍郎立刻拱手道。 他很明白傅葭临这是招揽他的意思。 傅葭临看了他一眼,继续刚才的话:“谢相如今在朝里埋了不少人。” 他将一份名册递给裴侍郎:“这些人这些年皆为“上上”者。” 裴侍郎接过名单一看,这些人其中不乏任要职之人,可大部分都清正刚直从不结党之人。 五殿下是从哪里知道这些消息的? 傅葭临:“你不必想我从哪里知道的,这其中有些是世家中人。你们裴家在世家尚有几分薄面,我需要你出面敲打敲打他们。” “是,属下一定竭尽全力。”裴侍郎道。 傅葭临看裴侍郎欲言又止,问:“还有事?” “没有,属下告退。”裴侍郎摇头。 他就是想起五殿下生辰应当是在这几日,只是五殿下是当年雍州起兵时出生的,陛下忌讳寻常人提这件事。 五殿下被寻回后,陛下也从未给殿下过过生辰——想来五殿下自己都是不在意的。 他还是别提起这事了。 待裴侍郎走后,傅葭临才继续翻看考簿。 大慈恩寺刺杀一事,父皇是交给皇兄去查的,但不知为何迟迟没能查出个结果。 他就自己派了烟雨楼的人去查,不仅确定了这次刺杀陆怀卿的那拨杀手是谢相的人,还连带着发现了谢相这些年明里暗里拉拢了许多人。 傅葭临握紧手中的笔。 若是换了个人,他早就让人将其杀之而后快了。 可偏偏这个谢慈收养了陆怀卿的堂兄堂姐十几年不说,还偏偏和陆怀卿父亲曾是好友。 这个谢慈究竟想做什么,为何一定要致陆怀卿于死地? “笃笃——” 傅葭临突然听到有人敲了敲他的窗户,他警惕道:“谁?” “傅葭临,是我啦!”熟悉的女声从外面传来,原本身体紧绷的少年瞬间放松。 他过去打开窗,就先看到一个大大的食盒被高高举起,随后陆怀卿扎着两个双丫髻的脑袋才探出道:“喏!生辰礼物!” 傅葭临愣住:“你怎么知道今日是我生辰的?” “只要有心,怎么会不知道?”陆怀卿道。 傅葭临真是笨死了。 他就是在雍州的乱兵中丢的,想打听他是什么时候的生辰,简直就是再简单不过了。 傅葭临红着脸小声道:“不必如此麻烦的。” “那可不行,生辰一年一次,就要大操大办!”陆怀卿反驳。 要不是知道傅葭临的生辰和他爹起兵造反碰上了,加之这里是长安不是漠北。 不然她肯定要好好给傅葭临办个生辰宴才是! “快接住啊!我提了一路好累的。”陆怀卿道。 傅葭临立刻把食盒接了过来,他话是那么说,但手却像怀揣珍宝般小心抱着食盒,脸上也不自觉笑开。 “瞧你没出息的样子!”陆怀卿“哼”了一声,像是有点嫌弃他。 傅葭临像做错事般不知所措:“对……” 他的对不起没能说出,就看到已经从窗户爬进来的陆怀卿,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从窗外掏出一把剑。 “这才是真的生辰礼物啦!谁送礼会送吃的啊?本公主像是那么小气的人吗?”陆怀卿把剑呈给傅葭临。 傅葭临接过剑,垂眸瞧了瞧通体漆黑,像是用玄铁锻造,剑锷处嵌了珠宝的剑——这把剑很漂亮,一看就是陆怀卿会喜欢的样式。 “这是我送你的剑,以后你只能用这把剑。”陆怀卿颇为“蛮横”地盯着傅葭临的眼睛,“也不许用它乱杀人,不然这剑是我请大师锻造的,到时候可是损我的阴德!” 陆怀卿看傅葭临像只呆头鹅,就伸手轻轻戳了戳他的脸:“听到没有啊?” “嗯。”傅葭临将剑收好。 他看向眼前的陆怀卿,她眼里有期许和爱意,是过去他几乎从未落在他身上的眼神。 傅葭临从前不羡慕任何人有人关心和爱,但当有一日他也被人如此在意时,他才发觉—— 真好。 原来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觉真好。 “别愣着啦!快来尝尝我给你做的长寿面!”陆怀卿把筷子和面都拿出来递给他。 傅葭临捏紧筷子,挑起一口细细品尝。 “好吃吗?” “嗯……很好吃,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面。” 陆怀卿得意道:“那当然!这可是我今日现和我堂姐学的。” 傅葭临闻言挑面的手一顿,片刻后更加大口地吃了起来。 “傅葭临!”陆怀卿却突然喊了他的名字。 他放下筷子,抬眼看她。 小姑娘笑得眉眼弯弯,嘴角的酒窝甜腻得让人深陷,她一字一句真诚道:“十八岁生辰快乐!愿你岁岁有今朝。” 傅葭临喉结微动,道:“多谢。” 他会的,他会好好活着,活成陆怀卿希望他成为的模样。 傅葭临吃完最后一口面,把碗放进食盒,和她道:“你下次直接走正门……” “不用,我从小就上蹿下跳惯了,走前门还给你添麻烦。”陆怀卿摆手。 “不麻烦。”傅葭临语气放软,和她商量道:“你下次走正门,不然……我不放心。” 陆怀卿听到“我不放心”四个字,再加上傅葭临放低姿态,也觉得他说得没错。 她道:“那好吧。” 傅葭临垂下头轻笑,掩去眼里得逞的眼神。 他就知道陆怀卿这个人吃软不吃硬。 到最后,他还是不放心一路把陆怀卿送了出去,还让陆怀卿把食盒留下,说是他洗干净了再送回去。 陆怀卿也不是勤快人,自然也就答应他了。 等陆怀卿离开后,管家看到食盒不免意外。 傅葭临特地道:“今日我生辰,银雀公主送来的。” 他语气里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炫耀。 管家沉默了一下,以为傅葭临这是想要祝福:“殿下,生辰长安。” 傅葭临却好像不知为何,似乎还是不大高兴。 管家又道:“这位公主还真是在意殿下啊。” 傅葭临这次笑了。 管家被年轻人这股年少心动的劲儿熏得慌,提着食盒出来交代下人几句就走了。 负责杂役的丫鬟洗着碗,却发现这碗里剩下的汤里全是盐。 还是够一户普通人家能吃整顿饭的盐。 这厨房的那些侍女这又是在偷什么懒,竟敢把这种东西端上来给殿下,也不怕掉脑袋。 这种东西谁能下口啊! 第五十五章 元正节这日, 陆怀卿需要进宫向皇帝进献礼物。 她把早就给傅葭临准备好的压岁钱拿上。 外面的红包上有她亲笔用金粉描的栀子花,金色的花瓣在阳光下亮闪闪的,好看极了。 “阿卿今年收了不少红包啊。”谢识微笑道。 她还以为陆怀卿手里的红包也是别人送的。 毕竟, 陆怀卿今年真的收到了不少红包。 谢相、堂兄堂姐自不必说, 再算是王婉宁、江蓠等人……她已经收了厚厚一叠了。 就是傅葭临没给她送——兴许,他是太忙了还没抽出时间? 也可能是傅葭临自己从不过正元节。 陆怀卿只笑了笑, 她也没和堂姐说,这是她要送傅葭临的红=红包。 结果, 等两人正准备进宫,就看到东宫临时又给堂姐添了礼物,陆怀卿瞧了瞧似乎都是些首饰。 唯独有一把剑在其中看着格外突兀。 “太子殿下, 怎的想到给姐姐送剑的?”陆怀卿疑惑。 傅葭临那般不通情爱的人, 都知道给她送发簪。 这太子平日里瞧着细心体贴,怎的这般不会送礼? 她姐姐明明就是爱看书习文,却偏偏送这样的刀剑给她。 谢识微望着那把剑出神,轻轻抚摸着上面的花纹:“还请公公替我给太子回话, 就说识微多谢殿下好意, 这些礼物我甚是喜欢。” 等人走了,秋芙才回答陆怀卿的疑惑:“公主有所不知,陆家世代以武传家,若不是……” 秋芙意识到自己多言,立刻闭上了嘴。 “若不是当年流放途中我身子出了毛病,兴许我现在会是个女将军。”谢识微轻柔笑道。 她说这话时并无伤感,就像是在谈及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陆怀卿惊诧:“堂姐真厉害!” 她没有急着去安慰谢识微,而是先肯定了谢识微从前的厉害之处。 “是我们陆家素来如此。”谢识微提起陆家总有些怀念, “当年二叔与父亲都是大燕出了名的良将,我父亲坠马伤了筋骨, 才改走了文官这条路。” 谢识微道:“如果怀卿从小在陆家长大的话,兴许会比我更厉害。” “才不是!就是堂姐厉害!”陆怀卿摇头。 她几斤几两自己最清楚,除了骑马射箭,她还真对什么剑术兵法不感兴趣。 就算生在陆家,她应当也成不了将军。 陆怀卿捧场道:“陆家有没有什么剑法之类的,就是那种很厉害,‘唰唰唰’能撂倒一片人的那种。” “这倒是有,只是……” 只是谢识微当年硬撑着学到了七岁,身子实在是撑不住练剑耗费的精力,就再也没碰过了。 “我想看!”陆怀卿期待地望着她堂姐。 不过这一次,一向事事答应她的堂姐眼神闪躲:“我身子不适,就不献丑了。” 陆怀卿还想再说话,却被秋芙打断:“公主,咱们还是先进宫吧,免得误了时辰。” 闻言,陆怀卿只好点头,心里却觉得堂姐有些奇怪,但到底是哪里不对她又说不上来- 元正节,大燕皇帝宴群臣,会诸藩使臣。 漠北作为大燕最坚定和强大的盟友,陆怀卿是使臣里第一个上殿进贡的。 有着前世给傅葭临进贡的记忆在,她的动作不徐不疾,说吉祥话纳福时也恰到好处,惹得群臣都注意到了她。 三皇子瑞王小声和傅葭临道:“这银雀公主瞧着倒是进退有度,不愧是陆将军的女儿。” 傅葭临望着殿上进退合度的小姑娘,未多话但眼里却溢出几许骄傲。 陆怀卿就是全天下最好的姑娘。 别人也发现了陆怀卿的好,他自然是欢喜高兴的,也跟着笑着点了点头。 “三哥,五弟哪里懂这些。”康王突然道。 康王排行第四尚未及冠,原是不该封王,只是皇帝看他跛脚,就提前给他开府赐了爵位。 旁人都说他这是好福气,只有他明白这是他没有继位可能性的补偿。 从前他还能安慰自己他是因跛脚,才不被父皇重视,但宫里又不只他一人如此。 傅葭临身为中宫嫡子,却因血脉不明而为父皇轻视,比他还要惨上几分。 可这两三个月来,父皇却接连几次提拔傅葭临,先是白衣卫正使,再是吏部尚书…… 康王自己都没察觉到他话里的嫉妒:“人家这些日子都忙着升迁,哪里有闲心关注这小小蛮夷的公主。” “四弟,你怎可如此说话!漠北与大燕是盟友,这些年帮大燕打退北境不少异族,你这话不当讲!”瑞王制止他。 瑞王也觉得今日康王很奇怪,这人从前明明和五弟关系不错的,还时常帮衬着五弟。 今日也不知为何会突然针对五弟。 康王没想到瑞王会护着傅葭临。 瑞王虽然生母卑贱,但自幼养在王贵妃手下,他还是不敢招惹。 “五弟,今日是兄长多言了,还请你莫要见怪。”康王只得低头给傅葭临认错。 他从前见傅葭临落魄,也施舍过他几分善意,他原以为傅葭临看在那些好意上,定不会和他计较这件事。 却没成想,傅葭临冷飕飕看了他一眼。 这人什么也没有多说,可他的眼神像能将人吞噬的深渊,让人不由胆寒。 “无碍。”傅葭临最终却摇头。 他压下心底的烦躁念头,将目光放回已经拿到了帝王赏赐的陆怀卿身上。 他答应了那个好姑娘不随便杀人的。 他得做个和她一样的好人,才能与她并肩而立。 “康王殿下,太子殿下让您慎言。”太监道。 坐在远处的太子目光幽幽,眼里笑着,警告意味却在。 隔着这么远,他还是选择了站在亲生弟弟那边。 康王闻言心里更是一阵窝火。 太子怎的也跟着袒护傅葭临这个孽种,他就不怕这个杀人如麻、性情阴郁的弟弟哪日把他也给杀了! 一场宴席,有人欢喜自然就有人愁。 崔皇后神色复杂地瞧了眼陆怀卿。 都怪这个身上流着蛮夷血的女人,害得她们崔家如今被陛下打压至此。 枉她一开始还想着要撮合她和演儿,现在看来幸好没有真的让她和自己儿子在一起。 这个蛮夷女丝毫不像陆玠那般偏爱她,果真是那低贱又野蛮的夷族玷污了陆家的血脉。 不然陆怀卿怎么会跟着外人来害崔家? “婉婉你怎么不高兴?是因为朕这次没请崔家的小辈进宫?”皇帝突然转过头,就看到了崔婉不悦的神情。 崔婉强颜欢笑:“陛下这是什么话。臣妾知道陛下是想让他们长个记性。” 前些日子崔妩在五殿下府前说的话,不知道是被哪个不长眼的家伙传到了陛下耳朵里。 陛下龙颜大怒,不仅夺了崔妩县君的封号,还又贬了崔应和崔远的职。 她心中当然不悦,却不能真的表现出来。 而另一头的崔远正在长安的街上巡逻。 他这次被贬为了巡防营的一个小小副统领,从前在他做虎贲军首领时,对他点头哈腰的人如今竟成了他的顶头上司。 虽然以他如今的官职今年的元正节宴会自然去不了,但他出身高贵按理也是能去的。 只是陛下像是故意给崔家难堪般,此次只请了他父亲一人赴宴。 他如今每日在街上巡逻,都觉得那些跟在他身后的小兵肯定在心里嘲讽他。 “有摸包儿!” 今夜正元节按例取消了宵禁,街上有人偷了东西。 崔远瞧了眼被偷东西的老妪荆钗布裙,一看就不是什么显贵人家。 他此刻本就心烦不想管,看到手下的人要去追,阻止道:“不过是小事,何必管它。” 小兵们止了动作,只是脸上都有些不忍心。 那老妪大过年被偷了东西,此刻哭得撕心裂肺,颤颤巍巍要去追。 他们大多家里也有老人,看到此情此景实在是看不过去。 有个小兵实在是忍不住:“将军咱们还是去瞧瞧吧?” 崔远闻言挑了挑眉:“本将军还要你来教不成?” “来人,把他拉下去处置了。” 崔远无视掉小兵求饶的声音,在剩下的人面前道:“本将就是落魄了,也轮不到你们看不起。” 他骨子里刻着崔家人高高在上的毛病。 从前顺风顺水还能装个谦谦公子,如今稍显落魄,内心的自傲就和自卑纠缠了起来。 “走吧,去瞧瞧。”崔远还是带人去追了那个摸包儿。 他追到了胜业坊,让小兵去打听贼人下落。 不过此时正是团圆时,没几户人家愿意开门理他们。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这件事肯定会不了了之时,一扇有些陈旧的门被人打开。 这女人是个哑巴,戴着过肩的帏帽,她素手指了指某个方向。 崔远不自觉被女人曼妙的身姿吸引,一阵风吹起,将女人的帏帽挑起一个角。 他不经意抬眸一眼,就被女人的脸勾住了魂。 这是张很漂亮的脸,漂亮到——崔远立刻意识到,这会是个绝佳的机会。 这个女人会是一枚很有用的棋子。 崔远扯起一个如沐春风的笑,宛若翩翩公子般向站在“王府”牌匾下的女人走去- 夜已深,殿中之人大多酒酣耳热。 唯有傅葭临从头到尾滴酒未沾,甚至就算有人给他祝酒,都被他尽数婉拒了。 瑞王不由好奇:“皇弟怎的不饮酒?” 他没记错的话,这位五弟不爱饮酒,但平日酒量也不差。 怎么这次竟然一点都不喝?连父皇敬酒,他冒着得罪父皇的风险拒了。 傅葭临:“答应了人不喝酒。” “竟有人能叫五弟做到这份上?”瑞王喝多了酒一时失态,“难不成是五弟心上人?” 傅葭临暂时不想让旁人知道他喜欢陆怀卿的事。 但他同样没有否认,只是偏过头向陆怀卿看过去。 等他握住更多权力,他就可以大大方方告诉所有人,他喜欢陆怀卿了。 瑞王只是一时酒气上头,没得到傅葭临明确回答,很快也就把这句话抛之脑后了。 宴席散后,傅葭临原本想要追上去找陆怀卿,但中途被太子拦住。 他想起陆怀卿教他的善恶是非,停下脚步感谢:“今日多谢皇兄为我说话。” “不必,今日的事,本就错不在你。”太子眉梢一挑。 他也没想到这个弟弟,如今竟变得如此有礼。 太子还想和傅葭临说几句鼓励的话,但恰在此时,皇后身边的玉棠打破了二人的对话。 玉棠:“这是皇后娘娘,今年给太子殿下准备的压岁钱。” 红色绸缎封着里面的钱,装着满满的一袋钱。 太子知道母后这次又没给五弟准备,他原本想宽慰五弟,傅葭临却向他行了一礼就立刻离开。 “五弟……” 太子还以为傅葭临这是没拿到母后给的压岁钱难过。 事实上,傅葭临是想追上陆怀卿。 可是等他追到宫门口,才发现陆家的马车已经晃晃悠悠离开了。 少年人好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落寞,捏紧袖中东西的手又添了几分力。 他还是没能赶上。 “新年好啊!” 就在他不由心情低落时,左肩却被人用力拍了一下。 他向左转什么也没看见。 陆怀卿站在右边笑眯了眼:“笨蛋傅葭临,我在你左边啦!” “下次记得长教训,别又老实往被拍那边转啦。”陆怀卿笑着提醒他。 傅葭临点头,喉咙有些紧:“谢府的马车不是走了……” “我在等你啊,王谦和王贵妃叙旧去了,等会儿我蹭王家的马车回去。”陆怀卿解释。 傅葭临:“等我?” “对啊。” 今夜没有月光,但陆怀卿手里的宫灯映着她的眼,明亮又柔和。 一个红纸包被陆怀卿从袖中掏了出来。 她道:“这是压岁钱!给你的!” 傅葭临接过她给的压岁钱,听见她问:“你跑这么急做什么?” “我想追上你。” 陆怀卿:“追上我?” 傅葭临用力摩挲着这个人生中,第一次收到的装满心意和祝福的压岁钱。 他不自觉露出一个真诚的、纯稚的笑容。 少年的眉眼也被宫灯柔和,一封装满银票的红绸包被他放在陆怀卿的手中。 “这是我的心意。”傅葭临道。 “你送我的《节气歌》里有提到,我记下来了——正元要给压岁钱的。” 陆怀卿摸着手里的红包,思绪翻飞。 关于压岁钱,前世她就想要的。 不过,第一年她压根不知道大燕还有压岁钱这一回事。 第二年,傅葭临教她学了《节气歌》,她知道了,却没胆子找傅葭临要。 第三年,她调笑般和傅葭临说了,却被他反过来说她都是大人了,怎么还需要压岁钱。 后来,她没活过第三年,自然也没机会继续找傅葭临要压岁钱。 前世求而不得的东西,今生原来这般简单就能得到。 重生后的第一年,傅葭临就送了她压岁钱。 陆怀卿认真道:“收了我的压岁钱,你就要岁岁平安。” “好。”傅葭临伸手替陆怀卿捋了捋头发。 “我们都要岁岁平安。”陆怀卿又道。 “也好。”傅葭临应下。 “我们上元节去看花灯吧。”陆怀卿突然道。 “好……你说什么?”傅葭临这才发现自己被陆怀卿带进了坑里。 “我不管,你都答应我了。”陆怀卿耍无赖。 她这些日子看出来,傅葭临不想旁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但她不喜欢这样。 喜欢就要明晃晃表现出来才行啊! 傅葭临无奈开口:“阿卿,我……” “嘘——”陆怀卿示意他闭嘴。 她踮起脚凑到他耳边:“其实我今夜很想亲亲你的,但是这里人多口杂不方便。” “等上元节,我给你补上,好不好呀?”陆怀卿眨着眼睛,故意诱惑他。 傅葭临知道自己该拒绝,但他此刻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像是踩在棉花上,头晕目眩。 他明明滴酒未沾,却像是醉得厉害。 “好。” 陆怀卿立刻道:“那就一言为定!不许反悔!” “嗯。”傅葭临笑着看她心满意足,高高兴兴离开的背影。 一言为定,永不反悔。 第五十六章 “我问你最后一遍, 你究竟答应还是不答应?”崔远居高临下。 王垠安被按在地上,他的嘴角和额头都被打破,此刻还不住往外淌血。 他却张开口, 呕出一口血, 一字一句固执道:“不、可、能。” 王垠安像只被逼到绝境的猛兽,挣脱按着他的人, 向高高在上的扑过崔远去。 他知道自己不是崔家的对手,可是哪怕以命换命, 他也绝不可能让他们把姐姐带走。 但崔远终究是领过兵并没有被他吓到,反而一脚将他踹开。 王垠安被踹到了正厅的梁柱上,他“闷哼”一声, 口吐鲜血像是没了声息。 “兄长, 干脆杀了他得了。”崔遐幸灾乐祸。 此次流放途中,他丝毫没有反省自己的错误。 姑母正元节求皇帝舅舅赦免了他,他这几日紧赶慢赶回了京城,就是想要找那几个害他的贱人报仇。 “不必。”崔远看了眼地上生死不明的王垠安, “终究是太原王氏的人, 直接杀了不好交代。” 当然他更怕的是,到时候王婉宁真成了宠妃,来找他们算账。 留这个王垠安一命,也可以当作人质。 “把人带走就是。”崔远吩咐道。 已经被喂了迷药的王婉宁,在王垠安迷蒙的目光里被拖走。 他想要阻止,可身上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就连意识都开始涣散。 今日就是上元节,崔家打定的主意, 就是今日把王婉宁献给皇帝。 等他缓过来,或者等别人明日发现他没有上朝, 只怕已经为时已晚。 不、不行……他得要救姐姐,他答应过爹爹和娘亲,一定会保护好姐姐的。 “呃——” 王垠安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向门外爬去。 少年束发的布带被血浸透,轻飘飘落在地上,血从他身下蜿蜒开,染了一路。 “叩——叩叩——” 他用尽全力扒拉大门,却始终没能成功。 就在他都要放弃时,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王垠安!快来吃元宵!史馆准备了多的,师姐让我给婉宁姐姐和你带了!” 听声音是被崔家人支开,今日还在史馆帮姐姐一起修史的江蓠。 “王垠安你……”江蓠扔掉食盒,蹲下身抱住他。 “我姐被崔远带走了,救她!求你!”王垠安卑微道。 “好好!我先去给你找大夫!” 王垠安拉住江蓠的袖子,阻止了他的动作。 他之前从不明白,姐姐为何总让他多做好事,不要做坏事。 如今他终于明白了,善因真的可以结善果。 “不……马上去找五殿下、不,去找那位漠北公主。”王垠安紧紧抓住江蓠的手。 “去找陆怀卿。” 崔远敢对他下手,就是明白傅葭临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 他这些年对傅葭临有几分情分,但他不敢赌——万一傅葭临不帮忙呢? 但陆怀卿不一样。 她连江蓠都愿意救,一定也会救他姐姐的- “阿卿怎么还在梳妆?今夜是约了什么小郎君吗?”谢识微揶揄陆怀卿。 陆怀卿往头上簪傅葭临送她的栀子花的手一顿,她心虚遮掩:“才没有。” “就是和何怀之、阿依木她们一起出去赏花灯罢了。”陆怀卿面不改色撒谎。 她不是故意想骗她堂姐的,只是她这些日子看出了谢识微对傅葭临颇有微词。 为了不在大过年给谢识微添堵,她选择不说等会儿要去见的人。 陆怀卿对着铜镜又仔细整理了一下鬓边碎发。 嗯,堕马髻,簪上一朵仿栀子花的簪子,好看又简约! “长安的小娘子都是别牡丹,阿卿要不换一换?”谢识微提议道。 “不用。” 陆怀卿笑着摇头。 这是她心上人送的花,比什么牡丹都更娇贵、更漂亮。 陆怀卿临出门时,还是忍不住问谢识微:“堂姐当真不去逛逛灯会吗?” 谢识微解释:“婚期定在下月的,如今不过半月,我再出去走动不好。” 也是,毕竟连堂兄都在十日前去岭南,说是帮忙取当年落下的一些伯母留给堂姐的嫁妆了。 “那等会儿,我给堂姐捎花灯和元宵回来!堂姐不许早睡哦!”陆怀卿笑得眉眼弯弯。 她今日穿了一身大红色裙子,鲜艳夺目的红映着她比雪更白几分的脸,丝毫不知道自己像个圆乎乎的元宵。 “好。”谢识微点头。 陆怀卿登上马车,同乘马车的何怀之打趣她:“公主今日穿得这般好看,白白便宜了那小子了……嘶——阿依木,你又掐我!” 阿依木瞪了他一眼:“就你话多。” “本来就是……”何怀之反驳。 “怀之,你以后不许这么说。”陆怀卿收敛笑意,正色道,“我喜欢傅葭临,你就要尊重他。” 阿依木和何怀之都诧异地看向她。 陆怀卿认真道:“我将来……应当会和傅葭临在一起,他是我喜欢的人,你们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希望,大家都好好的。”陆怀卿难得说这般煽情的话。 马车内,一阵沉默,最后还是阿依木先开了口:“银雀,我们懂你的意思。” “你喜欢谁,我们也会喜欢的。”阿依木推了一下何怀之。 何怀之立马表态:“对!” “不过……你现在年纪太小,生孩子对身子不好,得再等几年。”何怀之秉着医者仁心提议。 “你说什么啊!”陆怀卿和阿依木一起按着何怀之“打”他。 两人就像小时候把何怀之按在长满柔嫩青草的地上挠痒痒那样。 直到何怀之连连讨饶,陆怀卿和阿依木才相顾而笑,放他一马。 “就知道欺负我,从小到大都这样。”何怀之揉着丝毫不疼的手腕,假装惨兮兮道。 “不是说大燕人都讲什么‘君子’、“淑女”吗?也不知道傅葭临……”何怀之小声絮絮叨叨。 陆怀卿听到他的前半句,仔细想了想这话。 因为傅葭临自己就不是什么君子啊。 恰好,她也不是什么进退有度的淑女,他们俩恰好乌龟看绿豆,就是看对眼了。 何怀之不服不行。 马车在坊口停下,何怀之和阿依木去过他们二人的上元节,陆怀卿则按照约定的地点想去找傅葭临。 虽然八月十五教育过傅葭临,早到和迟到都不好,但她今日还是稍稍早了半个时辰到。 毕竟,那个小呆瓜大笨蛋,万一这次又提前好几个时辰到了如何是好? 她这样贴心又温柔,就勉为其难看在他上次多等了那么久,这次换她早些时辰来找他好了。 只是陆怀卿还没走几步,就看到江蓠焦急向她跑来。 “公主……王婉宁,被崔家的人带走了!”江蓠道。 他今日先跑了崔府听说陆怀卿出门赏灯去了,就又立刻往东市找了来。 陆怀卿向后踉跄了一步。 怎么会这样呢? 她不是一直派人盯着王家的吗?那些暗卫——对,陆怀卿突然回想起,从正元节那夜开始,暗卫除了“无事”的禀报,就再也没提过王家其他风吹草动。 原本她只当是元正节暗卫们也都想着休假,再加之不过短短半月,并没有觉得这事有什么蹊跷。 却没想过可能是她的人已经被崔家控制了。 她找的那些小乞丐最近过年节,自然也松懈了对王家的看管。 竟然就这般叫崔家人钻了空子。 陆怀卿听江蓠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阿伯,你立刻去找阿依木,联系我们在长安的人手。”陆怀卿拿走马夫手里的鞭子。 这不是她用得最趁手的那条绞金鞭,但是勉强用用也够了。 交代完事情后,陆怀卿拉住江蓠就向崔府去。 她摘下头上的栀子花,目光略微凝滞了片刻—— 傅葭临,对不起,今日是她食言了。 可是她必须要救下王婉宁。 陆怀卿将簪子收入袖中,她又嫌弃身上的披风多事,直接脱下披风在长安的街道上狂奔起来。 她知道长安人看到了,一定会笑话她是个疯子。 但没关系,疯就疯吧。 只要能够救下在意的人,和他们好好在一起,谁还管那些不相关的人怎么想。 “咱们就这么直接进吗?”江蓠有些害怕。 今日崔家请了许多宾客来府上,但这崔家人既然都把陆怀卿的暗卫捉住了,怎么可能会让他们进去? 陆怀卿自信:“我的暗卫都是阿娜帮我选的和调/教的,他们绝不可能交代主人是谁。” 江蓠还是惴惴不安,却未曾想,那些家丁真的没有拦下二人。 陆怀卿却没有时间得意,她现在需要的是摸清崔家把王婉宁关在哪里了。 两人从廊下走过,却撞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王谦喝得醉醺醺的,嘴里还在小声嘟囔:“盼长安,念长宁……” 江蓠只当他是酒蒙子将他放走,但他却在露过陆怀卿时,在她耳边小声道:“崔妩院里去看看。” 陆怀卿惊讶抬眼看去,就见他仍旧一副醉得不省人事的模样,就好像刚才那个冷静清醒的声音只是陆怀卿的幻觉般。 “走。”陆怀卿选择相信王谦的话。 他倘若是崔家的人,就应当立刻让崔应将他们二人捉起来才对,但他既然没这么做…… 不管了,如今也只能赌了! 然而,下一刻,陆怀卿远远看到了熟悉的面孔,那竟是微服私访的皇帝,还有他身边笑得温柔的皇后。 原本她以为崔家是打算把王婉宁关在柴房等地,然后悄悄送进宫。 如今看来,崔家恐怕是打算直接生米煮成熟饭。 如果,王婉宁在宴会上失了名节,王家自然不会认这个旁支女。 到时候,手里捏着王垠安性命的崔家,就可以让王婉宁安心做他们的棋子。 这也说明王谦说的话确实可信。 “这位娘子,您是不是走错了。”丫鬟看到陆怀卿捂着肚子靠近。 陆怀卿低头,没让她们看到自己的眼睛,只一个劲儿道:“我有些不舒服,请问这附近哪里能让我方便方便。” 侍女立刻给他们指了地方。 陆怀卿背过身立刻离开。 “看清楚了吗?”等两人来到院后,陆怀卿立刻问。 江蓠:“有侍卫在,至少有十几个人把守。” “咱们这下怎么办?”他有些害怕。 陆怀卿捏紧手里的鞭子,骨节发出清脆的“咔擦”声。 今日多半会见血,甚至很有可能会彻底得罪崔家——还是势不两立、你死我活那种得罪。 陆怀卿道:“你等会儿不要插手。” 江蓠不是她,他不认识王婉宁,没有必要搅和进来。 但她不一样,她见过王婉宁疯疯癫癫的样子,也见过她温柔善良的一面。 王婉宁是个好人,她做的点心也很好吃,陆怀卿一定要救她的。 她深吸了两口气,身手麻利地跳上院墙翻进了院里。 “为何娘子要同意这个女人安置在她院里啊?”有丫鬟小声议论。 “谢公子喜欢这人,娘子说必须要亲自出口气才是。” “听说娘子给她准备了药……” 药? 陆怀卿从前总以为王婉宁是被逼疯的,却从未想过她可能是被下了毒。 “是绝子药。”丫鬟道。 陆怀卿见这两人不再说话,套不到什么消息,就将二人打晕。 她悄悄挪到侍卫最多的西厢房附近,已经确定了那就是关王婉宁的地方。 就在她即将上前时,却被人从后面拽住。 难不成是有人发现了她? 陆怀卿惊恐转头,却被傅葭临捂住了嘴。 她望着意料之外的人,满眼不可置信。 傅葭临怎么会到这里来?他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吗? “你和我说,迟到和早到都不好。”傅葭临压低嗓音。 而陆怀卿是最好最好的人。 她肯定是遇到了很大的麻烦,才没能准时赴约。 傅葭临立刻就派人查了这件事。 还好,他赶上了,没让陆怀卿沾染血污。 陆怀卿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了傅葭临拔剑向院中而去。 他的剑光在满院的明灯下,折出的却是泠泠寒光。 陆怀卿却没有如傅葭临希望的那样躲在他身后,而是拎着鞭子同他一起上前。 “我的栀子花!” 在缠打中,陆怀卿袖中的簪子飞出,被侍卫当成暗器一脚踩碎。 “可恶可恶!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人,送我的簪子!”陆怀卿怒了。 “不可饶恕!” 陆怀卿丝毫没有因手生而拖后腿,反而因生气竟一时间撂倒了好多人。 第五十七章 傅葭临出剑利落, 似乎是打定了要速战速决。 比起在慈恩寺那次,这次他出手并不狠厉,重伤了这些侍卫却并未真的夺他们的性命。 陆怀卿发现傅葭临今日用的是她赠的那把剑。 不知为何, 她总觉得傅葭临今日下手如此轻, 兴许就是因这把剑的缘故。 难不成是他也用不惯新的兵器? 有一个侍卫向院门外跑去,傅葭临抬手正想一剑向那人膝盖掷去, 就看到江蓠举起石头把那人砸晕了。 那个儒生没杀过人,被飞溅的血吓得呆若木鸡。 里面的崔妩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她推开门质问:“谁让你们进来的?” 陆怀卿:“我们是来救王婉宁的,你给我们让开!” “你……” 崔妩被身旁的侍女按住,侍女柔柔一笑:“五殿下和银雀公主说笑了, 我们这里什么都没有。” 语罢, 她还转过身,大大方方让陆怀卿等人进去。 而里面确实除了一碗没被人动过的汤药外,没有任何可疑之处,王婉宁也并不在这里。 “银雀公主, 你在崔府如此横冲直撞, 恐怕不妥吧。”侍女看向陆怀卿。 “不可能。”陆怀卿喃喃。 她转过身,拿起桌上那碗药,质问崔妩:“那这是什么?如果王婉宁不在这里,那这碗绝子药,你又是给谁准备的?” 崔妩也反应过来了:“这是我自己平日里喝的安神汤。” “那你倒是现在喝给我看!”陆怀卿一把抓住崔妩,想要把药给崔妩灌下去。 傅葭临则持剑拦住其余侍女。 崔妩连连后退,就在她被陆怀卿用药堵住嘴,正想开口讨饶时, 不知从哪堵墙里传来了声音。 “救救我……” 陆怀卿抛下药碗,循声找到了那堵传出声音的墙。 墙内的女人像是长久不说话, 她的嗓子就像是被刀片割过一般,呕哑难听又极为微弱。 “机关在哪里?”陆怀卿问。 见那些侍女不肯说实话,陆怀卿对里面的女人道:“你往后躲一躲。” 随后,她抬脚用力踢了好几下,终于破开墙。 “王姐姐你醒醒。”陆怀卿摇了摇王婉宁,却发现怀里的人满脸潮红一点反应都没有。 显然刚才的呼喊,已经用尽了她最后一点力气。 “我们先把人带走。” 傅葭临收剑入鞘,将崔妩连带几个蜷缩在角落的侍女一并拍晕。 两人扶起王婉宁就往外走。 “别发呆了,这人没死。”陆怀卿看向守在门口的江蓠。 江蓠这才反应过来,他颤抖着唇,哆哆嗦嗦:“真没死?” “没死。”傅葭临答道。 在杀人这件事,傅葭临算得上经验丰富,江蓠也就信了他的话。 陆怀卿捡起已经被踩得四分五裂的发簪,转头对江蓠道:“快跟上!” “哦……好、好!”- “好多年不来崔家了,朕记得当年朕来崔家,还总是被崔家的门房拦。”皇帝看向在前面带路的崔应道。 崔应尴尬笑了笑:“当年陛下和二妹年纪小,总是私下见面,有损陛下名声。” “臣也是不得不那么做。” “呵。”皇帝轻笑一声,却也没有拆穿崔应。 说什么为他好,实则是因当年他只是个不得宠的皇子,崔家自然不愿意女儿嫁给他。 皇帝笑着和谢慈道:“朕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到婉婉,还是陆兄带我翻墙进来的。” 谢慈跟着点头:“是有这么回事。” 他知道皇帝这话是在给崔家和崔皇后难堪。 谁都知道崔皇后当年与陆玠本是有婚约的,崔家当年对陛下也并不待见。 不过崔家这么做也不难理解。 谢慈看向身旁不怒自威的皇帝。 谁又能想到落魄的皇子也有大权在握的一日,而他这个当年跟在陆玠等人身后的小人物,竟成了唯一风光到现在的重臣。 “崔卿不是说有美人要献给朕吗?引路吧。”皇帝的敲打点到为止。 他如今已经实现了年少时的梦,陆家也成了半死不活的样子,自然没必要再跟崔家再过不去。 崔应带着一行人往计划里的院子去。 但等他们走到院里,崔应才发现王婉宁并没有如他预计的等在里面。 皇帝不悦:“崔应,你这是又如年少那般戏弄朕吗?” “臣、臣不敢!”崔应急道。 皇帝气得拂袖而去。 崔应跟上去道:“陛下,臣真的不是故意的,臣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 谢慈站在一旁,没有跟上去。 他偏过头问陆昭:“美人呢?你今日摆了崔应一道?” “我可没有那个闲心。”陆昭耸了耸肩,“我还以为是你又在算计崔家。” 故意让安插在崔家的人,引导崔家给皇帝献美人,再故意临时把人带走。 这种把人算计到死,却不脏自己手的算计,本就是谢慈最擅长的计谋。 “我也没那个闲心。半月后就是识微和太子的婚礼,我可没有闲心管崔家。”谢慈淡淡道。 皇帝怒气冲冲离开崔府后,谢慈才明白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又是那个漠北小公主,竟然还能撺掇得动傅葭临又帮她。 “女儿也不知道那王婉宁怎么突然就能说话了!”被崔应扇了一巴掌的崔妩,捂着脸不甘心哭诉。 王婉宁不是个哑巴吗?若是知道这人竟会说话,她怎么也会把她嘴巴堵上。 谢慈原本只是在一旁装好人,劝劝被坏了好事的崔应。 但在他听到“王婉宁”,以及这人会说话后,他早已刻在脸上的微笑裂开一道裂缝。 “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谢慈冷声道。 崔妩:“王、王婉宁。” “她是王益的女儿?”谢慈问崔应。 “是……”崔应看谢慈也突然离开,他还以为崔应生气了,“当年江逾白舞弊案,你不是连带着王益也弹劾了吗?” 他选择王婉宁也是有过犹豫的。 毕竟王益从前与江逾白交好,谢慈自然和他有关系。 只是他想着谢慈既然都弹劾王益了,当然更不会管王益的儿女。 谢慈却没有回身解释,他连陆昭都打发走了,独自一人立刻赶回了谢府。 “派人去杀了王家姐弟。”谢慈唤来他的心腹。 片刻后,他闭了闭眼,又道:“若是见到陆怀卿,一并杀了,不必留她性命。” “可是……”心腹都被他吓到了。 那陆怀卿可是堂堂一国公主啊。 谢慈睁开眼,眼里只剩下如往日般的温和:“照做就是,所有责难,本相来担。” 他就不该心软。 不论是当年放过“哑巴”了的王婉宁和尚不记事的王垠安。 还是在慈恩寺时,只是劫走陆怀卿,让她“下落不明”。 到底是他如今有了家,又儿女双全,竟忘了朝堂之上,只能赶尽杀绝,不该有丝毫柔肠- “怎么样?”陆怀卿看何怀之给王婉宁把完脉,压低声音问。 何怀之示意几人出去再说。 “崔家给王娘子喂了催情的药,至于别的药倒是没有。”何怀之道。 王垠安急道:“那为何我姐姐还没有醒?” “我也觉得奇怪,按理来说,我已经解了药性,应当会很快醒来才是。”何怀之道。 他思索片刻,还是道:“先好好照顾着吧,我等会儿熬副补药,你再给你姐姐服下。” 陆怀卿原本还想再照顾会儿王婉宁,但她看到身受重伤的王垠安坐在他姐姐床边满眼担忧。 她觉得自己不该去打扰别人姐弟俩,就默默退了出来。 陆怀卿坐在庭前,失望地看了看手中已经不能戴的发簪,又望向远处飘落的雪。 今日事情颇多,陆怀卿也知道今日傅葭临没有灭口。 这也就意味着崔家人,肯定会知道是他们坏了崔家的好事。 这下算是彻底得罪崔家了。 陆怀卿吹了吹额头上的碎发。 “吃点元宵吗?”傅葭临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安慰她,给她端上一碗元宵。 陆怀卿眼里的忧愁淡了几分,她捧过芝麻馅的元宵咬了一口:“你不吃吗?” 傅葭临摇了摇头。 “不对……你从哪里弄得啊?”陆怀卿觉得奇怪。 如今夜已三更,外面飞雪连天,这王婉宁也生了病。 江蓠和他师姐都是君子远庖厨,王垠安也在她姐姐病床前,何怀之和阿依木两个漠北人就更别提了。 那这碗元宵能是从哪里来得啊? 傅葭临:“我做的。” “你好厉害啊!”陆怀卿惊呼。 她立刻又舀了一个元宵,皮很糯,里面的元宵馅甜而不齁。 陆怀卿奇怪:“你怎么会做饭啊?” 雪花偶尔有几片吹进窗上,傅葭临垂眸看着那些雪花,语气平淡:“以前还没被认回来前,也会有需要去很远地方的任务。” 他之前已经提过他曾在烟雨楼做过事。 但陆怀卿似乎并不在意,他也就当陆怀卿不清楚那是什么地方,才敢提及那些不堪过往。 陆怀卿又问:“比如……” “剑南、岭南、渤海都是去过的,路上吃不惯当地的味道,我就学会自己做饭了。”傅葭临道。 陆怀卿边嚼着嘴里的元宵,边听傅葭临讲那些四处做任务的故事。 “在夔州被辛辣刺激到了,那里的人当真很能食辣。”傅葭临道。 他讲述这件事时,虽然面上平静,眼里却心有余悸。 陆怀卿难得看傅葭临露出害怕的神情,还咬着嘴里的勺子就笑出了声。 傅葭临不能吃辣,记下来了。 飞雪簌簌落下,屋内两人对坐聊起过往。 陆怀卿也讲了她小时候的趣事。 什么她吵着闹着要尝尝阿塔口中长安的“桃花姬”,阿塔就找燕商买了酒曲给她酿酒,结果一坛酒,差点送她去见雪山神的故事。 陆怀卿哈哈大笑:“第二天,我阿娜抄着马鞭追着我阿塔打。” 当然都只是嘴上说说啦,她阿娜根本舍不得打她阿塔,最后两人一起被何怀之师父——老何医官数落了一通。 傅葭临认真听她讲述过去,桃花眼里都是向往的神情。 就像一只在雪天躲在门外,探头探脑看别人家幸福的流浪猫。 “傅葭临,以后……我是说以后啊!”陆怀卿红着脸,“我们有了自己的小家,是不是你也能带我到处玩啊?” 傅葭临的笑容一滞:“你不想停下来买处宅院吗?” 他原本就是这么想的。 爬得高高的,握住权力,然后给陆怀卿撑起一方天地。 原来她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也不错……可是,仗剑天涯,四海为家好飒!”陆怀卿起身,模仿傅葭临运剑的模样,“咱俩一起浪迹天涯,比待在长安好多了。” 傅葭临望着陆怀卿一语不发。 他没有过真正的家,他也不知道一个家究竟该是怎么样的。 就连和陆怀卿说的所谓打算,也不过是他瞧了王垠安、皇兄等人的家后,自己拼拼凑凑出来的“家”的幻想。 但陆怀卿口中的家真的很不错。 傅葭临:“好。” “给,特地给你留的。”陆怀卿把最后一个元宵喂给傅葭临。 毕竟是他做的,他若是一个都没吃上,未免也太惨了些。 傅葭临张口,将整个元宵一口吞下。 “笨蛋傅葭临,谁吃元宵一口吞啊!”陆怀卿没想到傅葭临会这样。 但傅葭临只是伸手挡了挡唇,没让陆怀卿看到他狼狈的模样,待咽下后才傻笑着道:“无碍。” 陆怀卿帮傅葭临擦了擦嘴角的芝麻糊,又听到他道:“很甜。” 所以说人长得好看真的很重要,要是换个丑点的这么笑,就只有傻乎乎能够形容。 但傅葭临这么一笑,嘴角的梨涡合适的荡漾开,少年意气晃得人眼晕。 陆怀卿觉得自己肯定也是晕在了傅葭临的笑里,不然她也不会呆呆地亲了一口傅葭临的嘴唇。 还是傅葭临更甜。 亲完后的陆怀卿,坐在椅子上在心里像个登徒子般想。 傅葭临的笑容一僵,一把拿起剑——不是陆怀卿送她那把,而是他自己用得最久的那把剑。 “别出来!” 丢下这句话后,傅葭临提剑就往外去。 但陆怀卿觉得不对,她往外面看了一眼,就看到一波又一波的黑衣人涌了进来。 看这架势,陆怀卿觉得这次的情况,肯定比在大慈恩寺时还要更为严峻。 傅葭临还让她不要出去——他是打算一个人被捅成筛子吗? 陆怀卿捡起自己送给傅葭临那把剑,往廊上跑去,一路上遇到了好几个刺客。 “王垠安!有刺客,你不要……”陆怀卿边和他们缠斗,边大声提醒王垠安,“不要离开你姐姐。” 这些人多半就是冲着王家姐弟来的。 不过下一刻,陆怀卿发觉她可能想错了,又或者说她可能是想简单了。 在她现身的刹那,那些刺客都向她而来。 陆怀卿这才意识到,这些人想杀的人里面肯定也有她。 可是这些人究竟是为何要杀她啊? 陆怀卿的剑术不过三脚猫很快就难以招架,阿依木等人的功夫比她还要差,一时半会儿也帮不了她。 她抵挡了一刻钟,面对眼前十数人的刺客,左手上不可避免的负了伤。 “咯——” 陆怀卿被刺客的杀招逼得后退,就在此时隔她最近的刺客喉咙被人刺破。 鲜血从那人的颈间喷涌而出,甚至有不少血溅到了陆怀卿的脸上。 又是一阵短兵相接的声音,那些试图靠近陆怀卿的刺客,全都一一被傅葭临的剑贯穿。 陆怀卿从未见过这样的傅葭临。 她印象中的傅葭临杀人虽狠、虽快,但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冷静的。 关于这一点,傅葭临从不过多提及,但王垠安却与她说过—— 做杀手最大的忌讳,就是被心绪左右。 但眼前的傅葭临明显不是,他剑剑狠厉,到了最后甚至不像是为了自保,而带了几分报复的意味。 他砍下刚才伤了陆怀卿右手那人的双手,随后才一剑砍下那人的头颅。 又是一刻钟,院内的打斗终于结束。 沉默混着血腥味弥漫开来,目睹了一切的人,不约而同看向院中还紧握着剑的傅葭临。 他身上的衣衫已经被血浸透,还不断有血珠顺着他的剑淌下。 王垠安还在屋内不敢离开他姐姐,外面的几人则神色各异。 江蓠师姐弟当然被吓得不轻,他们一介文人哪里见过这样的修罗场景。 何怀之和阿依木则是担忧地看向陆怀卿。 她喜欢的人,竟如此恐怖残暴,这……就算是为了自保,寻常人哪里会这样出手狠辣? 傅葭临这根本就不像个人,反而更像毫无自我意识的刀剑,才能做到如此面不改色地屠杀同类。 而站在尸体中央,脚尚踩在园中混着大滩大滩血的雪地中的傅葭临,轻轻眨了眨眼。 他甚至不敢抬眼去看陆怀卿。 风与雪似乎都更加喧嚣,他也听到自己心里有个嘲讽的声音。 看吧,根本改不掉的。 他就是个怪物,这辈子都不可能活得和正常人一样。 陆怀卿一定会被他吓跑的。 “公主,别去。”何怀之开口想阻止陆怀卿靠近傅葭临。 但陆怀卿并没有听何怀之的话。 她踏过雪,也淌过血,还踩过照着这一切的月光。 最终她停在了离傅葭临一尺远的地方。 她与傅葭临都沉默,最后还是傅葭临先抬眸看她。 他手上、脸上、脖颈上,就连眉睫上都有血迹,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 傅葭临见陆怀卿不说话呆愣的样子,他害怕陆怀卿被他吓跑,却不敢开口挽留。 她本就该碰明净的雪才是,而不是被他染上血腥。 傅葭临的齿间还有刚才元宵的清甜,他心中的苦涩却更甚,不由自嘲:“怕呢?” 如果陆怀卿要走就走吧,这样的他确实不配。 不过这是他给陆怀卿最后一次机会了。 傅葭临猩红着眼盯着陆怀卿,自以为大度:“怕就……” “我觉得你要是这个水平,那我觉得你也不小气。”陆怀卿的话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陆怀卿终于想到话安慰傅葭临了。 这人刚见面时给的承诺,她还觉得是他小气。 可后来了解了杀手这行的规矩,今日又见到傅葭临以一抵百的功力后,陆怀卿才明白傅葭临这个承诺一点也不廉价。 二十一的傅葭临为了她的一封求援信,千军万马,平叛漠北。 十八岁的少年给不起那么多,但他同样把他最珍贵的东西献给了她。 只要他有,他就会给。 陆怀卿望着傅葭临红着眼眶,又回想起他刚才像是委屈到极点的话。 少女踮起脚,用手帕替傅葭临擦去脸上的血污,认真道:“这些人要杀我们,我们是自保,这不算作孽。” “咱们还救了王姐姐和王垠安,这算积德行善,神佛不会怪罪的!”陆怀卿安慰傅葭临。 果然,眼前的傅葭临眼里神情一怔。 傅葭临听着陆怀卿的话,心里不自觉柔了下来。 但他同样明白,从今以后,他再也不可能放陆怀卿走了。 “傅葭临!” 他被身旁的姑娘拽了拽袖子,她指了指远处泛白的天:“天亮了!” 是啊,天亮了。 傅葭临侧过头,望向丝毫不知道他心思的陆怀卿。 风雪声在此刻似乎都停下,暖意不自觉蔓延。 他的天也亮了。 第五十八章 那夜的杀手傅葭临第二日就查出来了是谁。 陆怀卿原本最怀疑的是崔家, 毕竟进京以来她“得罪”崔家不少。 昨夜她又救走了王婉宁。 然而,傅葭临查出来的幕后凶手,却是一个陆怀卿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人——竟然是谢相。 进京以来, 谢慈接待了漠北一行人, 待客周到,又自诩她父亲的旧友。 更重要的是谢慈既然要杀她, 为何早不动手玩不动手,偏偏挑了昨夜动手。 傅葭临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 解释道:“慈恩寺的杀手也是他派的。” “我这些日子一直派人盯着他,不然昨夜之事恐怕也难以查出。”傅葭临道。 陆怀卿闻言惊诧。 她也派了人在查那次刺杀的事,杀她的人她是一点都没有头绪, 反而是刺杀她堂姐的那波人还有些许迹象。 可见谢相派的人都相当谨慎。 这些年谢相虽身居高位, 却低调行事,比之张扬的崔家,谢家更是在民间有不少好名声。 不过……一个能派出昨夜那么多杀手的臣子,怎么都不可能是什么立身端正的好人。 “可他究竟为何要除掉公主呢?”阿依木不解。 陆怀卿是漠北的公主, 她一旦在长安出了事, 漠北定然会向大燕讨要说法的。 依苏尔大人对她的在意,大燕和漠北必然会开战,到时候大燕江山不稳,对谢慈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这件事如今还不能简单下定论。”傅葭临看了看满屋的人,最后只单独叫了陆怀卿和王垠安两人出去。 他看向陆怀卿,说出自己的推测:“慈恩寺那次,谢慈不是想杀你,更像是想将你劫走藏起来;这次, 他又像是被逼无奈,下了狠招。” 总而言之, 这两次都不像谢慈的手段,前一次太过温和,而后一次又太过狠厉……甚至有种想要急切掩盖什么的意味。 这也是谢慈当了傅葭临好几年名义上的夫子,他才能如此敏锐察觉到这两次事情,谢慈都和寻常不同的缘故。 王垠安立刻道:“殿下说的有道理。” 反而是陆怀卿眼神飘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傅葭临以为陆怀卿这是不相信他,垂下眼睑道:“你们也可以不相信我,这只是我一家之见。” “不是的……傅葭临,我相信你。”陆怀卿急道。 她刚才是在想谢慈究竟为何要杀她呢? 傅葭临、王垠安等人都没有前世的记忆,可是陆怀卿知道前世发生的事—— 今生谢慈要杀的人是她,可前世是阿娜入京进贡的。 那么是不是可以猜测,谢慈一定要杀她的原因,很有可能也是他前世要除掉阿娜的缘故。 “可是谢慈为何会从只是想劫走我,变成了要下死手?”陆怀卿想不通这件事。 傅葭临的目光向远处王婉宁的院子望去:“那就得等王婉宁醒来,问问她究竟知道些什么了。” 王婉宁为何要装十几年的哑巴,又是什么样的秘密,竟惹得谢慈如此急于除掉她。 “殿下放心,待家姐醒来,我一定立刻告诉您。”王垠安道。 傅葭临对陆怀卿道:“你要从谢府搬出来吗?” 原本还在沉思的人,听到这句话却立刻摇了摇头:“不。” 先不说如今谢相不知道他已经暴露,她若是贸然搬出谢家,反而会让谢相警觉。 单就是谢慈可能是前世害死她阿娜的凶手,陆怀卿就必须继续待在谢家。 傅葭临看出陆怀卿又被那股类似“悲伤”的东西包裹了起来。 从前这样的感觉,只会在陆怀卿一个人默默出神时才有。 可是今日,陆怀卿目光坚毅,神情不变,傅葭临还是一眼看出了她的脆弱和反常。 就像经历漫长严寒后,唯一活下来的那朵花。 反倒因为背负了其他生灵的期望,反而连最普通的绽放都显得疲惫不堪。 “陆怀卿。”傅葭临喊住了即将离开的陆怀卿。 “你被踩坏的那支簪子可以先给我吗?”傅葭临问。 陆怀卿不知道傅葭临要一支被踩碎的簪子要做什么,但他既开了口,陆怀卿也就给了。 傅葭临摩挲着簪子:“我过几日还你。” 在王家待了一天一夜,陆怀卿为了不让谢相疑心,还是赶在日落前回了谢家。 她事先就派人将昨日的事全告诉了堂姐,堂姐只当她是在帮友人,至于谢相似乎也没有怀疑她。 傅葭临则直接让人将王家姐弟接到了他府上。 这下就是谢相胆子再大,他也不可能往皇子的府上派杀手。 王垠安也才因此松了口气,敢稍微合眼休息休息。 但他同样明白这一切,不是傅葭临看在两人的关系上帮他的。 傅葭临在烟雨楼活了十几年,那些唯利是图的规则早已刻进他的骨髓里。 如果这次不是陆怀卿插手了这件事,除非王垠安愿意放弃自己的底线,彻底投入傅葭临的麾下。 不然,傅葭临可不会在意旁人死活。 然而,入了夜,王垠安去感谢傅葭临这次帮助时,正逢他对着烛光在修簪子。 栀子花他已经托了长安最好的玉雕师父,重新以白玉和青玉雕成栀子花。 至于上面的珍珠仿的露珠,被他一个个小心翼翼地串起,又仔细用铜线绑到发簪上。 珍珠一颤一颤,就像少年人单纯又诚挚的心意。 “殿下,这次刺杀的事,您当真要放过崔家?” 中途裴钦来过一次,傅葭临并未将杀手背后的主人告诉他,他也就忍不住问。 傅葭临点头,也并未解释。 裴钦便以为傅葭临这是看在崔家是他母后的母族,打算放过他们。 王垠安待裴钦走后才问:“您为何不干脆借此事,狠狠报复崔家?” 还正好更能彻底让谢相相信自己没有暴露。 傅葭临串珠子的手一滞,随即淡然道:“崔家没做过事,我不会冤枉他们。” 这话落在王垠安耳朵里,犹如一道惊雷炸开。 是他这几个月都忙于在户部扎根了吗?傅葭临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 “殿下当真是……品行高洁。”王垠安道。 说实话,若是放在几月前,他肯定不会相信傅葭临能和“品行高洁”这个词沾边。 这还真是……世事难料。 他甚至怀疑这次他姐姐的事,会不会就算没有陆怀卿插手,殿下应当也会管。 在小太阳日复一日的无孔不入的温暖下,再冷冰冰的人都得被砸开一道口子。 “殿下,您早些休息。”王垠安也告退。 临出门时,他回身又看了眼傅葭临。 见他似乎是不满意,又将铜丝解开,把刚才好不容易串起的珍珠取下,像是打算从头再来。 嘶——他们坠入爱河的男人真可怕- 崔应被挪到了很小的闲职上去,至于崔远和崔遐因殴打朝廷命官兄弟俩都被流放了。 半年前还煊赫一时的崔家,竟这样不知不觉就没落了。 但大家又觉得没什么新鲜的——当年陆家还不是这样,陆家的文武两个麒麟儿,一个死,一个下落不明,不就是这么落魄的吗? 倒是朝堂百官发现五殿下手下的可用的人很多。 河东裴氏和王垠安自不必说,就连以江映为首的寒门臣子都在这次倒崔中,替傅葭临出了力气。 最重要的是,傅葭临在吏部和户部都有势力。 百官们心知肚明,太子的储君之位,恐怕不比从前稳当了。 而陆怀卿对这一切并没那么在意,她只是发觉春天来了。 长安开春比漠北早,二月二刚过,春意盎然,度过整个艰难寒冬的飞燕,也终于从南边稀稀落落逐渐飞回。 陆怀卿照常推开窗,她想吸吸春日万物复苏的精灵之气,却先一步看到了窗台下挂着的盒子。 她将盒子取下,上面有张纸条,写着“阿卿亲启”。 黑色的字被露水打湿了些许,洇了些纸,却也能看出字的主人写字时的认真。 陆怀卿心中立刻就想到了这是谁送的。 她打开盒子,“不败的花”四个字和修好了的栀子花簪子就映入眼帘。 这次傅葭临明显成长了不少,换了更好看的檀木盒不说,连这个字都越发好看了。 陆怀卿仔细瞧了会儿,才揉捏着手里的纸道:“什么嘛,和我的字迹一模一样。” 就这么像的字,以后傅葭临要是做了坏事,全推给她都不会有人怀疑。 话是那么说,但陆怀卿立刻就把发簪插在发髻上。 她还在遇到谢识微时,特地问:“堂姐,你看我的发簪好不好看?” 见到谢识微点头,陆怀卿才笑开。 谢识微:“你是又买了支新的?” “不是,这支之前坏了,刚修好。”陆怀卿摇头,特地补了一句,“我很喜欢这支簪子。” 她戴着簪子和好几个人都说,云安、夏月、阿依木……很快大家都知道,这支簪子她宝贝的不得了。 堂姐与太子的婚期将至,进日来谢府送贺礼的人日多。 陆怀卿也时常出门去看望王婉宁,一来二去就和裴钦碰上了。 那人看到她头上的簪子,像是很惊奇,瞧了又瞧,最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倒吸一口凉气。 这下就引得陆怀卿更好奇:“裴大人,你在想什么?” 裴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在陆怀卿的逼问下,把前几日的事全说出来了。 陆怀卿这才怔然摸了摸鬓边的珠钗。 他还以为傅葭临是找工匠修的,原来竟是他自己动的手。 不过…… “你说他大晚上,对着烛光在修簪子?”陆怀卿出乎裴钦意料,抓住了这句话。 好啊,她和这人说了好几次,让他爱惜自己,他就是这么爱惜的? 前世傅葭临就爱喝酒,这辈子酒戒了,就开始折磨自己眼睛? 就算她得感谢他帮自己修簪子,但就不爱护自己眼睛这事,她也得好好管教他一番! 第五十九章 春日的明光同样照进了傅葭临府上, 院里枯败了整个冬季的池塘,积雪消融,碧波微泛。 在池塘边想扒拉起一条小鱼的白猫终无所获, 转头想靠近院内的几抬东西, 想瞧瞧里面有没有好吃的。 “去去去!”王垠安丢给小猫一条小鱼干,“别碰我姐的东西。” 这都是谢知寒不远千里命人从南州送给他姐姐的礼物。 虽然他看不上谢知寒, 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些东西都是用了心的。 “先收着吧。”王垠安吩咐人把这些东西都收好。 他又看向傅葭临:“殿下,你说那个姓谢的, 什么时候能回长安?” 这半月都已经过去,他姐姐仍旧躺在床上没有醒来。 何怀之说让亲人陪着说说话兴许会好得更快些,可他日日都在姐姐病床前陪着仍没有什么起色。 他忍不住希望那个谢知寒回来陪陪他姐——如果王婉宁能好得更快些的话。 “恐怕还得要半月。”傅葭临答。 说来近日烟雨楼里, 有人出三百两黄金寻人保护王垠安, 还是谢识微派人去的烟雨楼。 底下人将这件事禀告给傅葭临,他觉得不对,但一时也没有头绪,只是让人先盯着。 傅葭临看到王垠安一脸像是庆幸又像是烦躁的别扭神情。 他问:“你不是讨厌那个谢知寒吗?” 怎的这次王垠安却突然如此盼着谢知寒回京了。 王垠安道:“我是讨厌他, 可是我姐姐喜欢他啊。” 自从爹娘去世以后, 他还是第一次见姐姐那么喜欢一个人。 兴许这人真能帮他姐姐早日醒过来。 王垠安:“我答应过爹娘的,一定会保护好姐姐,也会让姐姐这辈子都开开心心。” 这人提及姐姐时,平日里的不着调都化为沉稳,丝毫看不出他混不吝的性格。 傅葭临听到王垠安的话,完全能理解他的选择—— 若是有人让他在生死与陆怀卿之间抉择,那他都只会选择陆怀卿。 更别提,只是接受一个自己讨厌的人。 “其实, 只要姐姐能和喜欢的人好好在一起,我就心满意足了。”王垠安想起谢知寒, 又立刻拧眉,“不过那个姓谢的,倘若敢负我姐姐,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他。” 傅葭临看到王垠安眼中坚定的神色,却在心中自哂。 他对陆怀卿的喜欢,还是和王垠安不同的。 王垠安对姐姐只是诚挚动人的手足之情,而他对陆怀卿是夹杂着欲/望、偏执的喜欢。 少年眼神一暗。 倘若就算陆怀卿日后喜欢上了别人,他也绝不会大度地拱手相让。 他会努力成为陆怀卿应当会喜欢的模样,但她也永远不能离开他。 “殿下,银雀公主来找您了。”下人突然来通传。 王垠安打趣道:“殿下,您这还不快去?公主一定是来为了簪子向你道谢的。” 傅葭临这几日一有时间都在修那支簪子,明明交给工匠、或是重新买支簪子就能解决的事情,这人却非要自己亲历亲为。 昨夜刚修好,就趁着夜色给陆怀卿送去了。 傅葭临没有反驳王垠安的话,心里也想着陆怀卿应当是来感谢他的。 想起那人笑时就会亮晶晶,像是落满星辰,又更像盛满初阳的眼睛,傅葭临不自觉勾了勾唇角。 然而,这次等着他的,不是笑得眉眼弯弯的陆怀卿,而是瞪着眼睛凶巴巴的她。 不过她这个人总是好脾气,就连生气给人的感觉也是软软的。 傅葭临问:“是谁惹你生气了吗?” 他并不知道,这个惹陆怀卿不高兴的人就是他自己。 陆怀卿用力点头:“是的!” “是谁欺负你呢?”傅葭临问。 他伸手想揉揉陆怀卿安慰她,却被她一下子抓住手:“怎么啦?你难道要帮我欺负回去吗?” 傅葭临当然还记得他答应过陆怀卿的话。 他答应了要会学着去做个好人,多积德行善。 于是,他轻笑摇头:“若当真是他的错,他自然要付出代价,但我也绝不会如往日般直接取了他的性命。” “这可是你说的……傅葭临,你欺负了我,你要付什么代价呢?”陆怀卿踮起脚逼问他。 傅葭临怔愣:“什么?” 他这才明白刚才陆怀卿的话都是在给他下套。 原本他对旁人的心思都极为敏感,可是刚才他居然真的被陆怀卿的委屈给骗了。 陆怀卿挤出几滴泪,像是很委屈的样子:“我不是和你说过,要好好爱惜自己吗?” 听到眼前人的话,傅葭临更为意外。 “你送我的簪子我喜欢。可是你每夜晚睡对着烛光修簪子,这样对眼睛不好的。”陆怀卿道。 “那我就不喜欢了!” 傅葭临:“你在担心我?” 这人生气和难过的原因,是傅葭临完全没想过的事情。 他对旁人的恨意和恶意都很敏锐,唯独在爱意上,傅葭临总是太过迟钝。 “不然呢?”陆怀卿说着说着,眼里真的有了眼泪:“你不许对自己不好。” “你喜欢我,我很高兴。”陆怀卿用力擦了擦眼角的泪,“可是我们又不是一时,是要一辈子的。” 陆怀卿对于死亡是极为恐惧的,不论是前世的那杯毒酒,还是今生差点掉落悬崖。 她比任何人都更明白活着的好,也更知道白头到老、相守相伴究竟有多难。 可正因如此,她才要傅葭临好好爱惜自己。 傅葭临听到“一辈子”,才终于明白陆怀卿的意思。 “你还小,你根本不明白一辈子有多漫长。”傅葭临轻声道。 他又道:“你若是不喜欢我了,自可以离开,我……” 傅葭临想说他会祝福陆怀卿——但他说不出口。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喜欢,并没有他想的那般龌龊不堪。 如果是陆怀卿的话…… “你可以和别人在一起的。”傅葭临道。 他做不到祝福陆怀卿,但如果陆怀卿喜欢上其他人,他原来还是能够放过她的。 眼前的小姑娘闻言,像是更加不高兴:“那是我以后的事,你现在不许这么说!” “你该说,我不许离开你,我只能喜欢你。”陆怀卿想起话本子里的情节和他道。 傅葭临却还是摇头:“你可以离开。” 他目光柔柔落在眼前的小姑娘身上。 她皱着眉、放了狠话,可眼里还是很干净。 面对这样好的陆怀卿,就连他自以为的阴暗心思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 陆怀卿原本还有话想说,却被傅葭临一把拥入怀中。 她听到傅葭临处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声音,沉稳又有力:“你永远可以离开。” “但在那之前,我会爱你,也会好好爱自己。”傅葭临道。 陆怀卿:“那、那就一言为定!” “嗯。”傅葭临轻轻吻了吻陆怀卿的额头。 可能是今日的春阳和煦,傅葭临又站在太阳底下太久。 他的这个吻不像往日般带着寒意,如飞雪般轻飘飘。 而像是睡了个午觉后,醒来后不经意照到了春阳。 温暖、踏实,还带着花草的清香。 等傅葭临松开怀里的人,她立刻“吧唧”一口,用力又亲了亲傅葭临的侧脸,还故意把红色的口脂蹭了一点点在他脸上。 傅葭临摸了摸脸,看到了指尖的鲜红。 望着陆怀卿亲完就跑的背影,傅葭临无奈笑着摇头。 还真是做完坏事就跑。 陆怀卿好好训诫了一顿傅葭临,又蹭了傅葭临一个吻,回到谢府时心情很是愉悦。 她欢快地哼着歌,却在走廊下遇到了她堂姐。 “堂姐好!”陆怀卿心虚寒暄。 她知道堂姐不喜欢傅葭临,此刻更是生怕被堂姐看出来她见过那人。 谢识微瞧了瞧她,肯定道:“你又去见傅葭临呢?” “没……” “秋芙亲眼看到是五殿下的管家送你回来的。”谢识微并不给陆怀卿狡辩的机会。 陆怀卿笑着打哈哈:“堂姐,我今日就是路过五殿下府上,顺便和他闲聊了两句。” 像是怕谢识微不信,她特地强调:“真的。” 谢识微也没说她信不信。 直到几日后,谢识微与太子大婚的前一夜,她让陆怀卿和她同睡。 陆怀卿知道第二日大婚,堂姐还有得忙,她直接倒头就睡了,生怕吵着她堂姐。 就在她睡得昏昏沉沉时,谢识微突然开口:“阿卿,我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好。”陆怀卿睡眼迷蒙。 她听到谢识微絮絮叨叨:“我有记忆以后,第一个认识的外男就是太子殿下。” 这个陆怀卿知道。 大伯父大伯母还有她阿塔和崔皇后都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的恩情,他们的孩子自然也是从小就认识。 “六岁以前我想做大将军,但是六岁以后……我的日日夜夜想的都是嫁给傅演。” “我终于可以嫁给他了。” 陆怀卿听到这些话,原本想和她堂姐说,不要把什么都压在一个男人身上。 但是她又默默闭上了嘴——明天人家就要成婚了,她没必要扫兴。 “阿卿,明日我出嫁以后,你去五殿下府上好吗?”谢识微道。 陆怀卿不知道话为何绕到了自己和傅葭临身上来。 可她还来不及问,手里就被谢识微塞了一封信。 谢识微认真叮嘱:“明日亥时后,你与五殿下一同打开。” 陆怀卿不知道谢识微的用意何在。 她觉得不对劲想要追问,谢识微却背过身去,只留下一个瘦弱单薄的背影给她。 陆怀卿只好作罢。 另一边的王垠安,把谢知寒从江南寄来的宁神香,给他姐姐添上。 屋内香气弥漫,床上的女人从面无表情到神情舒缓,却又突然紧皱眉头,像是被什么噩梦缠住了一般。 “姐姐!姐姐!”王垠安握住她的手,一声又一声唤着。 榻上的人仍旧未醒,那一声声满是期待的呼唤,却像是终于要将飘荡已久的魂魄唤回- 第二日,谢识微出嫁,一大早宫里就来了人。 太子大婚,婚礼当然很是盛大,陆怀卿看到一个个谢家、陆家的女长辈,把堂姐扶上了花轿。 跟在花轿后的仆人,将金箔抛向天空,纷纷掉落的金箔很快就被人们哄抢。 明明是热闹又喜庆的画面,陆怀卿站在人群外,捏着手里的那封信,却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公主,血枯草丢了两株!”何怀之打断了陆怀卿的思绪。 那血枯草有剧毒,是不少奇毒必不可少的一味药。更何况此药只有他们漠北产,寻常大燕的大夫就是见到了也不一定认识。 这若是被人偷去害人,可如何是好? 何怀之剩下的话,更是让陆怀卿觉得奇怪:“我昨夜瞧到谢娘子的侍女秋芙进了我的房间。” 昨夜突然有人晚上和他说阿依木找他,但他知道阿依木小时候被她嫡母关进羊圈里整整一夜过。 自那以后,阿依木就害怕黑暗,更不可能大晚上喊他去找她。 他当时假意信了,中途折返回来,就看到了秋芙从他院子里匆匆离开。 “你先让暗卫们查这件事。”陆怀卿吩咐道。 她记得秋芙对她堂姐忠心耿耿,又是陆家的家生子,怎么都不可能背叛她堂姐才是。 除非,这件事就是她堂姐授意的。 陆怀卿想到昨夜堂姐让她拿着信去找傅葭临。 傅葭临……或许她还可以去找傅葭临问问。 陆怀卿赶到傅葭临府上,这人今日还没有去东宫给他兄长道喜。 她把昨夜的信,和今早才知道的血枯草被偷一事,全都告诉了傅葭临。 “我也有事和你说。” 傅葭临将前几日,谢识微花重金请江湖高手保护谢知寒的事也告诉了她。 陆怀卿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她堂姐该不会是想做什么事,怕牵连她和谢知寒吧。 “哗啦——” 陆怀卿拆开了那封信,里面的银鱼符掉在地上,她也看清了上面的字。 谢识微的字不像她表面看起来那般清雅出尘,反而一笔一划都力透纸背,像个浑身反骨的刺头。 信上写的是—— “五殿下,银鱼符、太子的性命、您的几分喜欢,可否换您庇佑阿卿。” 太子的性命? 陆怀卿感觉浑身上下的血都凉了。 难怪谢识微会说太子对她很重要,难不成她打算在大婚之夜杀了太子? “我要去东宫……”陆怀卿颤抖着唇。 谢识微要是今夜真的动了手,她会没命的! “等等——” “等等——” 傅葭临拽住了焦急到有些失了理智的陆怀卿。 但同时出声阻止的人,并不只有傅葭临一人。 陆怀卿抬眼看到了不远处的王婉宁。 她在床上躺了许久,双腿连行走都有些困难。 那人被王垠安搀扶着,陆怀卿看清了她眼里历尽沧桑的神情。 “你也……”陆怀卿试探道。 王婉宁心领神会点头。 她也重生了,还重生到了并不那么好的时间点,但还好……陆怀卿比她先重生,还救下了她。 “太子妃的父亲是被谢相杀的,江逾白贪污案从头到尾都是谢相栽赃陷害的。”王婉宁道,“我父亲有江逾白被陷害的证据,所以也被灭口了。” 这就是谢相会如此急于除掉王婉宁的原因。 傅葭临:“你是如何知道的?” “谢相派的假装山贼的人杀我父母时,我和弟弟躲在箱子里,我听到的。”王婉宁道。 只是谢相不是心慈手软的人,她也不知道那人为何当年不赶尽杀绝。 她带着年纪尚小的弟弟回了长安后,为了活命装了十几年哑巴,也在被试探时混了过去,让谢相相信她真的一无所知。 王婉宁看到傅葭临若有所思的神情。 她心里满是害怕,因为她和陆怀卿一样,都见过前世那个残暴的他。 可是眼前明朗的少年,确实和他前世全然不同。 陆怀卿道:“傅葭临,我们去东宫。” 她一定要阻止堂姐。 傅葭临毫不犹豫,立刻就跟着陆怀卿动身,还唤了府上的精兵。 “姐姐,你在看什么?”王垠安看王婉宁望着两人消失的背影出神。 王婉宁回过神,她笑着感叹:“该相爱的人,不论如何都会相爱。” 前世安安也和她提过五殿下暗恋漠北一位姑娘的事。 她想前世这两人有缘无份错过了。 而这次……一切都没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 第六十章 “太子妃娘娘身边怎么连个贴身侍女都没有?”粉衣宫女犯嘀咕。 像太子妃娘娘这样出生高门的大小姐, 不是身边都会有家生子吗? 蓝衣宫女小声道:“娘娘体恤从小一起长大的几位姑娘,除了那位秋芙姑娘,其余的都已嫁人。” 哪里像她们这些宫女, 要一辈子在宫里伺候, 除非主子恩典或者陛下开恩,否则今生都没有机会离开这深宫。 这般想着蓝衣宫女更是想着一定要好好侍奉这位太子妃, 说不定将来她也能被赐出宫。 “太子妃娘娘气质出尘,也难怪太子殿下愿意等她到如今……” 宫女们悄悄瞧着那位手持团扇坐在榻上的美妇。 她算不上十分美丽, 但坐在那里,身板挺直,不像闺阁女子……但蓝衣宫女一时, 也想不起来究竟像什么。 “看什么看!”管事的姑姑轻嗤了几声小宫女们, “还不好好干活。” 也就是太子殿下性情温和,才让这些小宫女个个如此胆大,要是换个主子,这些人眼珠子都难保。 谢识微突然开口:“林姑姑, 不必如此苛责。” 那管事姑姑一听就明白, 这东宫日后有这两位主子在,看来会有更多人拼了命都要进东宫来了。 小宫女替谢识微检点嫁妆,看到一柄长剑。 她想着这样锋利不详之物是不当放在婚房的,就想将它拿出去。 “不要动……”谢识微自觉自己有些反常,又放缓了语气,“那是太子殿下送给我的,我想着就挂在殿内,就像殿下陪着我一样。” 宫女们也就停了手。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是太子殿下终于应酬完回来了。 小宫女们检点好婚房内的东西,将用不上的嫁妆都清点了出去。 等路过院中时, 蓝衣小宫女看着院中经历了整个寒冬,曾被重雪压弯了枝头的青松。 她这才想起来太子妃娘娘像什么。 像一树松柏,像终于撇清一身凛寒,终于抖擞精神向阳而生的松柏。 “公主,您不能进去。”宫女阻止陆怀卿的动作。 这太子殿下今夜大婚,陆怀卿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硬闯算怎么一回事。 更何况,谁都知道崔皇后之前有让太子娶陆怀卿的意思。 若是把她放进去了,万一闹出什么不好的事,最后可都是她们这些宫人背锅。 陆怀卿急道:“大人,还请你通传,就说我要见太子妃。” 陆怀卿上次在崔家她还给私闯,可是此处毕竟是皇宫,她又不能在此横冲直撞。 至于傅葭临——那人还没到东宫就先去想别的法子了,陆怀卿也实在不知道傅葭临还能想到什么别的法子。 她就一个人先来了东宫。 殿门前的女官拒绝:“公主,这实在是不合规矩,恕奴婢不能放您进去。” “大人……”陆怀卿望着侍卫们出鞘的剑刃。 她甚至在想要不要割伤自己,尝试把她堂姐引出来了。 疼就疼点吧,只要有用就好!为了堂姐都是值得的! 可就在陆怀卿要往剑上撞去的刹那,她突然被人拉住袖子。 她转头就看到了傅葭临。 这人和平日里不一样,可能是她今生看傅葭临总觉得他只是小少年……偶尔,还会觉得他又笨又傻。 但此时傅葭临手拿令牌,头戴进贤冠,身上也穿的是大燕官服。 他道:“陛下密令,彻查旧案,闲杂人等退下。” 是平日里完全不同的模样。 他没有笑,眼里是陆怀卿熟悉又陌生的淡漠,这是前世傅葭临才会露出的神情。 傅葭临带来的人很快将东宫的内殿围住。 东宫的侍女这下都不敢再动,因为她们都知道白衣卫是陛下最信任的耳目。 这世上也绝不会有人敢以陛下的名义,私自动用白衣卫。 陆怀卿跟着傅葭临匆匆进去,她根本来不及思考傅葭临的密令是真是假。 在殿外候着的宫女道:“公主,娘娘和殿下都已经安置了。” 陆怀卿直接无视她们,推开已经闭上的殿门。 还好,红烛高燃,地上没有血迹,也看不出来什么争斗的痕迹。 难不成真没发生什么?她堂姐还没有动手杀太子? 但她一转头,就看到了默默坐在小榻上的谢识微。 “堂姐?”陆怀卿试探着喊了两声。 谢识微没有回答,等到陆怀卿靠近她,才发现她手上有血迹。 “太子殿下!”陆怀卿看到倒在床上的太子惊呼。 一柄长剑贯穿了太子的胸膛,血从剑端不断滴落,想来是陆怀卿来得及时,这血才不多。 何怀之也终于赶到,他立刻给太子检查身上的伤。 陆怀卿想带着谢识微到偏殿,但她看谢识微不对劲,两人还没走两步谢识微就呕出了一口乌黑的血。 何怀之只好先替她把脉,然后拿起已经没有酒液的杯闻了闻。 他惊道:“是血枯草。” 还好何怀之因血枯草丢失之事,身上随身携带了解药,他急忙将药喂给了谢识微。 谢识微看来也不通药理,只是将血枯草掺入了酒中,而没有将其制成奇毒,不然就算是华佗再世来了也解不了毒。 “堂姐,你为何要这般做?”陆怀卿见谢识微终于缓了过来问。 谢识微抬眼:“因为我恨傅演,我恨皇帝!” “爹爹从小就教我,说我们陆氏一族守北境,忠君爱国。” “所以,江逾白弹劾陆家,皇帝贬谪陆家都对……可是他们为何要赶尽杀绝,为何不放过我爹爹呢?” 陆怀卿听到谢识微一点点勾勒出她所知道的故事。 很寻常的一个午后,谢识微和爹爹玩躲猫猫。 小姑娘躲进了爹爹藏书的箱子里,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得到声音。 她听到了刀剑刺入血肉的声音,一下又一下,直到很久之后才停。 “我鼓起勇气,悄悄抬起箱子盖,才发现那些都是白衣卫的人。” 谢识微嘲讽笑着:“我爹爹是在战场上摔落马背才被迫从文,我二叔为了大燕生死不明……他傅书却非要赶尽杀绝!” 傅书是当今皇帝的名讳,此时在场的人却没人打断她,斥责她僭越。 就连匆匆赶来的王家姐弟也都默默不语,听她诉说这个故事。 “十八刀啊!整整十八刀!”谢识微泪水汹涌而出。 “这样的君,我为何要忠他!” 陆怀卿听到这话不由低头。 她也是陆家的女儿,又因她还流着漠北的血,所以她比谢识微更能明白这话的分量。 陆家军替大燕守了边境近百年的太平,这样的忠义之士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 也难怪谢识微恨太子至此,想必前世她不知真正害死大伯的人,定然也是要动手杀太子的。 “堂姐……何怀之,你先给我堂姐瞧瞧!”陆怀卿看谢识微晕了过去急忙道。 何怀之:“只是晕过去了,毒已经解了,睡一觉就好了。” 宫女将谢识微扶去了偏殿。 何怀之替太子诊治,将那把长剑取出,他忍不住“啧”了一声:“这人命真大。” “这剑幸好偏了一寸。” 陆怀卿疑惑:“什么意思?” “若是没有偏这一寸,太子的命就算保住了,也至多再活两年。”何怀之道。 兴许就是陆怀卿刚才在殿外的脚步声,让谢识微心生惧意,才没能拿稳剑。 当然也可能是谢识微身上血枯草的毒发作,她也疼得拿不住剑。 何怀之诊治时不比太医手法温柔,竟将太子硬生生疼醒了。 “殿下……”何怀之原本想安抚几句,却被太子一把抓住了手腕。 太子此时身负重伤,眼神涣散,可能是将何怀之认成了太医。 “将太子妃关进偏殿,就说她突发旧疾,需要静养。”太子这般温和的人难得目露凶光,“父皇母后若是问起来,就说孤是染了风寒,不许将太子妃牵扯进来。” 说完,他就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昏昏沉沉睡去。 何怀之的动作一滞。 难怪傅葭临那般奇怪,原来他哥就是这样爱得没有理智的人。 这该不是他们老傅家的传统吧? “公主,您在想什么?”王婉宁的声音让陆怀卿回神。 她看出王婉宁是有话要和她说,她笑着道:“我出去和你说。” 陆怀卿想得其实很简单——傅葭临弑父杀兄是不是有隐情? 他就算前世是个疯子,又真的有必要杀一个时日无多的人吗? 傅葭临是个好皇帝,至少在为政上是个有雄才大略的皇帝。 他不可能算不清这笔帐。 王婉宁惊道:“小心!” 陆怀卿心里想着事情,出来时差点被绊倒,幸好被傅葭临一把扶住。 她道:“多谢。” 傅葭临一直守在内殿外,那些宫女们都候在外面,虽好奇里面的情况却无人能进去。 而傅葭临和她对上眼神,眼里露出关切之意。 陆怀卿连忙笑着摇头:“我无事。” 傅葭临盯着她,像是还不放心:“你不要强撑。” “不会。”陆怀卿摇头。 陆怀卿想她今生其实自己想做的事情,到这里都算是做到了。 她护住了亲人朋友,甚至还遇到了很多意料之外的事情。 比如,她也没想到今生会喜欢上傅葭临。 然而,正是这一份发自内心的喜欢,让她开始想知道前世的傅葭临。 他究竟是怎么活成那样……称不算好的模样的。 60-70 第六十一章 “你现在可以详细和我说说当年的事吗?”陆怀卿屏退众人问。 她已经从谢识微口中听到了一个版本, 而现在陆怀卿想听听王婉宁知道的事情。 “当年家主大人和我父亲都为江少保革新一事出力……” 提及父亲王婉宁神色哀伤,但陆怀卿大致也明白了当年事—— 江逾白出身寒门,太宁革新无外乎两点, 一针对吏治, 二革财政。 吏治要取消保举人制度,让科举真正为百姓平民之用, 而不被藏书千百的世家仍占大头。 财政则是要重新核准户数人头,将荒地分给世家大族依附的奴婢们。 可是这样的改革, 让江逾白得罪了不少世家中人。 除了王驰,整个世家几乎都将江逾白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昔日的好友陆珏、崔应都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但是谢慈当时并未反对江少保的革新。”王婉宁也讲到了最重要的地方, “谢慈才是那个最聪明的人。” 正因谢慈直到最后露出獠牙害死陆珏等人前, 都以清正温和的面目示人。 不论是陆珏还是江逾白,都从未怀疑过他。 王婉宁又道:“江少保弹劾陆尚书,打压陆家,却从未想过致陆家于死地。” 但是谢慈却并不愿意放过陆珏, 趁着他被贬出京的机会, 竟派人伪装成白衣卫的人除掉陆珏。 “我其实也觉得奇怪,这世上有几人能有白衣卫的身手,竟会让太子妃错认。”王婉宁不解。 陆怀卿听到这话,心里却有了一个念头。 她见过傅葭临和王垠安的剑术和刀法,王婉宁是闺阁小姐不清楚,但她却猜到了一个可能。 会不会是谢慈找了烟雨楼的人? “那江少保舞弊案又是怎么一回事?”陆怀卿问。 王婉宁:“江少保发觉陆珏之死有蹊跷,派人查出了一些蛛丝马迹。” 所以谢慈才一定要除掉江少保,甚至还是以“舞弊”的罪名, 又罗列贪污、占地等罪名除掉了他。 “谢慈联合崔家,栽赃陷害江少保。”王婉宁道。 小时候那位江少保还曾抱过她, 她也对那位叔叔记忆尤深。 “王兄,我的俸禄还了欠米坊、肉铺的钱,婉宁的生辰礼只能先欠着了。”江少保歉疚道。 王益揭他短处:“就你,下个月的俸禄又得填幼育堂,下下个月说不定书院又要花钱……” “王兄放心,婉宁的生辰礼我肯定会补上的。” 在一旁看戏的王驰也跟着拆台:“之前陆珏女儿生辰时,你就是这么说的……” “婉宁,你看那边古树开花了,走,江叔叔带你去看。”江少保说不过,就抱着王婉宁跑了。 现在想来江少保就像他身上总是不散的书墨气般。 质朴、清雅又让人心安,让人知道只要来找他,就一定能得到公正回应。 陆怀卿听完王婉宁对江少保的描述,心里也明白谢慈等人究竟有多用心险恶了。 他们不仅杀掉了江逾白,还要给他泼脏水。 一个生前为民请命、一个身居高位却两袖清风的人,但他们还是要想尽办法毁掉他的声誉。 “我父亲在江少保死后,查到了崔家和谢慈陷害江少保的证据。”王婉宁道。 原来如此,谢慈之所以如此急于除掉王家兄妹,原来是因为恐惧。 杀害朝臣,勾结朋党,这个谢相还真是藏得够深。 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倘若不是她与王婉宁重来一世。 谁又能想到替故友照顾遗孀和儿女、在朝堂上“不偏不倚”、会怜惜乞儿的谢相,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呢? “那谢相前世最后作的孽,世人可知道?”陆怀卿问。 “我不知道。”王婉宁却摇了摇头,“我还想问公主您呢?前世,我被灌了让人疯傻的药后,安安……安安可为了我做了错事?” 陆怀卿听出了王婉宁这话的奇怪:“你说什么?” “我被灌了药后的记忆都没了……我看公主您今生又和五殿下在一起了,您可知道后来的事?” 陆怀卿听到这话,又试探了几句,才明白——原来王婉宁并不知道王垠安后来做了错事,她也不知道傅葭临后来篡位的事。 她的记忆停在了被崔家送给皇帝,刚被谢相挑拨崔应给她灌毒药前,后来那些她在深宫里疯疯癫癫的日子,王婉宁都不记得。 陆怀卿想起王垠安骂她的话,又望着眼前王婉宁好奇的模样:“没有,都没有。” “那安安有把我救出来吗?”王婉宁追问。 “后来,王垠安还把你从深宫里救了出来,你又能随你心意地活。”陆怀卿撒谎道。 陆怀卿和王婉宁说完话,就去照顾她堂姐了。 望着堂姐苍白的脸,她又想起了王婉宁告诉她的那些事情。 如果真的是王婉宁所说地那样,那她大伯就是被谢慈害死的。 前世,就连傅葭临都是在登基后的第三年才除掉他。 而谢慈这样阴险的一个人,想要向他寻仇,定然需要付出千百倍的艰难苦辛才有可能。 入了夜,堂姐还没有醒过来,陆怀卿仍在想今日听到的事情。 她自不怕死,可是她不仅仅是爹爹的女儿,是陆家二房的女儿。 她更是阿娜的女儿,是漠北的公主。 今生她避开了前世所有会导致漠北滑向战火的悲剧,但若是向谢慈寻仇,就有可能又将漠北的人牵扯进这些事。 “秋芙,先拿下去吧,我暂时吃不下。”陆怀卿拒绝了秋芙端上来的晚膳。 堂姐昨日一出嫁,就将秋芙打发走了,她也是今日匆匆赶回的。 秋芙却没有听她的,还是将饭菜留在她的桌上。 陆怀卿望着饭桌上的饭菜,丰盛又精致。 应当是秋芙特地嘱咐了东宫的厨子,做的也都是她爱吃的。 而秋芙素来也是听堂姐的话,她的这位堂姐早就将她的喜好摸清了。 这些日子,谢识微并没有要挟自己帮她报仇,反而是提前替她想好了退路。 陆怀卿纠结地咬了咬唇,有些苦恼地吹了吹额前的碎发。 “王婉宁和你都说了些什么?”傅葭临问。 陆怀卿也不知道他是何时来的,只见他站在一旁,像是看她自虐才忍不住开口询问。 傅葭临确实很想知道陆怀卿在为什么而纠结。 因为在傅葭临的认知里,眼前的姑娘就像春阳,明媚温暖。 她从不会徘徊退缩,做什么都坚定勇敢,她不过是指缝里漏下的一点善意,就能让人被她打动。 “傅葭临如果有件事,你不做,你在乎的人会难过;你做了,其他你在乎的人又可能会陷入险境。” 陆怀卿问他:“那你还会做吗?” “那得看谁更重要。”傅葭临道。 “如果都很重要,分不出什么轻重缓急呢?” 不知过了多久,傅葭临才道:“我会做。” “陆怀卿你也是想做的,不是吗?”陆怀卿望向陆怀卿,“你去做,我会陪你一起。” 从前都是他的小太阳来温暖他,今日他也想告诉陆怀卿。 不论她做什么,他都会陪着她。 果然,听到傅葭临的话,陆怀卿眼中先是惊讶,随后强调:“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我知道。”傅葭临毫不犹豫,“你是想要替江逾白翻案,要谢相为他做过的错事付出代价对吗?” “那你还……” 陆怀卿的话还没说完,又被傅葭临打断:“所以我说,我知道。” 他知道,但他还是愿意。 只要是陆怀卿要做的事,他就会拼上一切,帮她实现心愿。 陆怀卿愣在原地,像是完全没想到傅葭临会这么说。 “傅葭临,谢谢你。”但她还是摇头,“我还是需要再想想。” 但不过陆怀卿很快就想明白了。 王婉宁还将话告诉给了江家师姐弟,堂姐也知道了谢慈是这一切的主谋。 但是他们都没有请求傅葭临和陆怀卿帮忙,反而在知道真凶后,生怕将二人卷进来。 江蓠和江心月开始盘算江少保剩下的门生故吏,王婉宁也跟他们一起盘算。 太子这几日伤情也好了,他出面向皇帝提出了彻查江逾白的案子。 却未曾想,陛下不仅不同意,还将太子申饬了一顿。 皆因当年江逾白这案子是皇帝派谢相查的。 否定这件案子不仅是否定谢相,更是让皇帝承认自己识人不清,竟害得忠臣有如此潦倒下场。 傅葭临那日围东宫的案子是借“陆珏之死”有疑点,皇帝自然会同意。 但江逾白的死却不同,他的死是皇权的威严相关。 皇帝绝不可能认下此事。 “江蓠,那你们如今是怎么想的?”陆怀卿问。 “自然是先想办法查证据,幸好王娘子手上还有一些王大人查到的证据。”江蓠道。 陆怀卿又听他道:“如今只能想着把事情闹大了。” 而眼下这样的机会还正有一个。 春闱后的曲江会,皇帝和许多大臣以及本次春闱中进士的学子们,都会在曲江宴饮。 这会是个绝佳的将这件事公之于众的机会。 “那若是不成功呢?”陆怀卿又问。 江蓠坚定道:“那就继续找法子。” 陆怀卿听到眼前尚未褪去稚气的江蓠的声音。 她想起了那个前世的他,那个人人畏惧,被世人唾骂的“阉狗”。 但江蓠其实不是墙头草,从一开始倒向傅葭临也好,还是后来倒向谢相,他都只是为了报仇。 只是谢慈那样以慈悲示人的伪君子,想要让他露出利欲熏心的狰狞面目太难了。 陆怀卿默默许久,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我帮你们。” 江蓠诧异地看向她,随即跑去和他师姐说了这个好消息。 陆怀卿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这下你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傅葭临在她身旁道。 这几日陆怀卿的眼睑下都有着淤青,一看就是没有休息好。 陆怀卿摇头。 “我其实还是有点怕。”陆怀卿道。 傅葭临:“那要放弃吗?” “但我觉得我还是更勇敢一点。”她又道。 傅葭临看到眼前的人又恢复了坚定而自信的模样。 她看向眼前的傅葭临,故意缓和气氛道:“这次肯定能积很多很多功德。” 审判满身罪孽的恶人,让沉冤得以昭雪,一定是很大的功德。 傅葭临点头:“嗯。” “走吧!咱们去查案,先好好想想该从哪里查起!”陆怀卿急道。 “慢点,小心崴脚。” 陆怀卿摇头,催促道:“不会啦!快点!” 她头上的流苏一晃一晃,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欢快。 傅葭临勾起唇角,望着眼前人积极的样子。 陆怀卿果然还是笑起来更好看。 第六十二章 陆怀卿核对了王婉宁和谢识微各自对当年事情的记忆, 最后发现其中有个很奇怪的人物—— 王驰。 在短暂的纠结后,陆怀卿和傅葭临来到了王家询问当年的事情。 门房看到他们二人就立刻引他们往里面走,像是恭候已久。 陆怀卿觉得不对劲儿, 和傅葭临对视了一眼。 他看懂了她的意思, 伸出手捏了捏她的手,在她耳边道:“不用怕。” 谁怕呢? 她只是好心提醒傅葭临小心而已, 她才不怕! 陆怀卿“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但还是没有松开傅葭临的手。 傅葭临不明白她为何又不开心, 追问道:“你……” “你们终于来了。” 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就被庭下翘着腿边吃金桔,边看书的王谦打断。 “我爹等你们好久了。”王谦在下人早已准备好的水盆里洗了洗手, 用丝帕仔细擦去上面残留的水。 陆怀卿这才明白原来王家人早就猜到了他们会来。 她心里有些担心, 毕竟她听过王婉宁描述这位王驰。 这人能背叛自己所处的世家,跟着江逾白和整个世家为战,又能在江逾白失败以后保全自身。 这样一个聪明人,怎么都不容易被说动。 “老头!又在喝酒, 让阿娘知道了, 阿娘又得十天半月不让你回屋睡了。”王谦没好气道。 “嘘——” 陆怀卿看到眼前的王驰,眼角虽有皱纹,但头发却一根都没有白。 这人穿着一身华丽的紫衣,是和王驰一脉相承的不着调。 他年纪虽大,但瞧着比王谦这个儿子还更要调皮:“天知地知咱们三人知,只要你们不和彩云说,她不就不知道了吗?” 彩云就是王驰那位在整个世家都很有名的出身贱民的妻子。 “你是怀卿啊?”王驰喝得晕乎乎,定睛瞧了陆怀卿好几眼。 “是, 见过王大人。”陆怀卿道,“我们近日来是想问问……” “等等——”王驰打断了她的话, 端详着她的脸。 在她被眼前的王驰看得都有些不自在后,她才看到王驰点了点头:“是很像那个讨厌鬼。” “讨厌鬼?”陆怀卿反问。 “瞧我,糊涂了,就是你爹爹。”王驰抱歉一笑,“陆玠当年可讨厌了,他自己喜欢斗鸡,每次被他大哥捉住就把锅扔到我身上。” 这倒是和陆怀卿心里的阿塔不同。 在她记忆里的阿塔是什么都会的风流佳公子,在长安其他人口中,她爹爹又是横扫关山、战无不胜的大将军。 可是到了这个王驰口中,她却窥见了爹爹的另一面。 “整体到处闯祸,还说什么要做游侠,扶危济困!每日里不爱读书,被他大哥拿家法打得皮开肉绽都不学。”王驰道。 陆怀卿听到这些话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她终于明白,为何阿娜那样说一不二、铁血冷面的人,会生出她这样不争气的女儿了。 原来都是她阿塔的错。 “王大人,我们今日来是想……”陆怀卿和王驰寒暄完想要聊起旧案的事。 “还有你这个名字……”王驰却又岔开了她的话。 “什么名字?” 但偏偏陆怀卿确实很想知道她名字的事情。 “陆昭和你说过你名字是你爹取的吧?”王驰问。 见陆怀卿点头,他了然:“不过,我猜陆昭没和你说,你名字的具体来历。” “我只知道陆家这一辈字‘怀’。”陆怀卿道。 陆怀卿追问陆昭关于名字的问题时,他也只说这是王驰告诉他的,他也不知道这名字是什么内涵。 但王驰这些年一直游历在外,她也没找到机会追问。 她甚至曾经想过“怀卿”,会不会就跟她们北漠意为“草原”的“雅依拉”一样常见,是很多女孩子都会取的名字。 “因为你父亲给我写过信——是在他失踪的第六年,他给我来信,还和我说了他在漠北的经历。”王驰道。 陆怀卿听到这话,惊道:“您说什么?” “你的名字有怀柔远人之意。”王驰眼神清明了许多。 陆怀卿觉得这话很熟悉,思索了一会儿后才想起来。 傅葭临前世给她赐名时,就是这么和她说的,说是什么“怀柔远人”,故给她赐名“怀卿”。 难不成……前世傅葭临也从王驰的口中得知了这件事?所以才会给她赐名“怀卿”? “但其实是你父亲,以你的名字寄托了对你母亲的相思。”王驰道。 陆怀卿听到这话并不意外。 虽然,今生她才知道阿塔的真实身份,是那位曾和漠北是死对头的大燕将领。 也不乏人觉得,她阿塔是失忆才会喜欢她阿娜。 但陆怀卿还记得阿塔离开漠北时,眼里的眷恋和不舍,里面的赤诚爱意袒露无遗。 “怀卿,别查了。”王驰道。 “你爹爹当年给我的信里,就说了他也在查陆玠的死,还说不日就会回京城。”王驰难得有几分岁月沧桑,“后来,他就彻底没了音信。” 明处的人怎么斗得过暗地里的虫子。 它们为了血腥的利益,暗自达成共识,一齐扑上来将人啃到连骨头都不剩下。 连熟读兵法的陆玠都赢不了他们,陆怀卿又如何能赢? 陆怀卿听到这话愣在原地。 春日的明光在此刻也好像变得黯淡。 “不。”但陆怀卿摇头。 “那我更要查。” 如果这个案子牵扯到她阿塔,那她更会要坚持到底。 陆怀卿望向眼前的王驰。 她像西北黄沙里的胡杨,看起来不起眼,看起来能够被轻松打倒。 但事实上,风吹不倒,日晒不垮,就算被吹进尘沙里,也能经年不腐。 “您有家人,我不逼您。今日叨扰,小辈就先告退了。”陆怀卿明白了王驰的话是在拒绝她,但她也不纠缠。 她心里其实还是有些委屈的。 从内心深处来说,陆怀卿是个路见不平就会拔刀相助的人。 但不论是阿塔小时候的教导——君子慎独,不苛责旁人。 还是前世她在四处求援、无依无靠时悟出的道理——没有人是欠你的。 她都明白,人不能去苛责任何人。 “傅葭临,我们走吧。”陆怀卿小声道。 没关系的,她和傅葭临继续查,迟早能找到别的证据的。 傅葭临回握住眼前人的手。 他的小太阳现在很沮丧。 “不用走。”傅葭临道。 陆怀卿奇怪地看向他。 傅葭临难不成看不出,她眼里的泪都要掉下来了吗? 不走——难不成在这里当着王驰的面哭吗? 那不就有胁迫人家的意味啦……而且陆怀卿不喜欢将自己弄得那么狼狈和卑微。 “等等。”王驰突然道。 他让王谦将一叠被封好的东西交给陆怀卿。 “你果然和陆玠很像。”王驰感叹。 “这是逾白收集的谢慈派人伪装白衣卫杀掉你大伯的证据。”王驰顿了一下,满怀愧疚,“对不起。” “当年我有妻有子,又身背王家一族人的性命。” “我不敢,我真的不敢。” 连江逾白都被他们联手冠以恶名,又何谈是他一个人呢? 陆怀卿捏紧手中的东西,心里滋味复杂。 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勇气站出来的,也不是每个人都该为了公正舍弃生命。 但因为不敢,就注定会有更多的人蒙难。 她的阿塔、王家兄妹、丢了性命的江心月,还有为了复仇只能净身为宦的江蓠…… 或许还有更多人,只是她尚不知晓。 陆怀卿没有说什么,只是很轻道:“谢谢您。” 至少王驰在最后,愿意把这份证据交到她手上。 “你在想什么?”傅葭临问。 从王家出来以后,陆怀卿就一直在默默出神。 如今上了马车,她也抱着膝盖,低垂着眉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颓废又萎靡,是傅葭临很害怕的样子。 但陆怀卿就像是被他的话敲醒般,身上萎靡的气质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握紧手又松开,最后又紧紧握拳:“我觉得我需要更勇敢一些。” 陆怀卿想起小时候被阿塔放在颈间,高高举起的时候。 她起初也会害怕,生怕一不小心就摔到地上。 但阿塔和她说,人终有一死,越恐惧它,就会更过不好这一生。 “傅葭临我一定会查清这个案子的,我还要查清我阿塔究竟是怎么死的。”陆怀卿道。 陆怀卿:“你要是不想的话……” “我会和你一起。”傅葭临直接道。 陆怀卿看向傅葭临,春光洒在少年人的身上,明媚温暖。 她忽然发现,最近好几次都是傅葭临在安慰她。 前世那个阴郁、疯狂的傅葭临,已经逐渐被明朗、温和的他取代。 她的少年已经越来越好了。 陆怀卿扑进傅葭临的怀里,她感受到傅葭临瞬间绷紧的身体。 她仰起头朝他绽开一个笑容,故意调侃他:“我们漠北的女子就是这样哦。” “喜欢一个人就会黏着他的。”陆怀卿又蹭了蹭傅葭临的胸口,听到他跟她一样怦怦跳的心。 傅葭临笑着低头,轻轻抚着陆怀卿的乌发。 他觉得做一个正常的好人也挺不错。 如果可以,他想真的能永远成为陆怀卿爱的样子。 站在明光里,爱着心上的姑娘- 谢府内,崔应急得来回踱步,谢慈却还是如往日般,不慌不忙沏了壶茶。 “谢慈,你倒是想想办法啊?”崔应急道。 陆怀卿今日去了王家,若当真叫他们查出什么东西,他就全完了。 “怕什么。”谢慈轻斥。 “当年江逾白的案子是陛下亲口宣布判的腰斩之刑,审理也是刑部和大理寺全权负责,和你我有什么关系。”谢慈仍就笑着。 崔应:“可……” “可什么?”谢慈不免鄙夷这个和他曾合作过好几次的老“朋友”。 就只有这点胆量和谋算,也难怪崔家手里有着皇太子和崔皇后这两张底牌,却这么多年都不会用。 “崔应,是皇帝容不得陆珏,也是他容不下江逾白……咱们只是替皇帝做了他想做又不敢做的事。”谢慈起身用力捏住崔应的肩警告道。 崔应被谢慈这一下,弄得像是肩胛骨都要碎掉,他额头上冒出细汗:“你说的是。” 等到对方松开手,崔应才猛地吸了几口气。 这个谢慈早年流落民间,靠要饭活到十二岁才回谢家认亲——他手上这把力,当真半点都不像养尊处优、玩弄笔墨的文臣。 谢慈道:“你手里不是还有一张底牌吗?” “什么?”崔应不解。 “陆玠不是你杀的吗?”谢慈反问。 崔应语无伦次道:“你、你不要血口喷人!那是陛下要他死,截断粮草的人也是你的人假扮的,后来也是你告诉我陆玠下落的!” “这是张底牌。”谢慈轻笑,“世界上最完美的谎言不是凭空捏造,而是半真半假。” “你的意思是……” 谢慈眼神幽幽:“傅书嫉妒陆玠和你妹妹青梅竹马不是人尽皆知吗?他杀陆玠再顺理成章不过。” “这有什么用?”崔应还是不解。 “自然有用。”谢慈笑得很是温和。 至少,傅葭临一定会害怕的。 那个孩子他教养了这么多年,最是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了。 亲生父亲是心上人的杀父仇人……傅葭临一定会妥协的。 他一定会的。 等谢慈走后,谢慈才唤来陆昭问了东宫、五皇子府甚至还有王驰府上的动静。 听完陆昭的话,他眯了眯眼,像是觉得斜照进亭内的春光有些刺眼。 “五殿下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徒弟。”谢慈感叹。 傅葭临吏部尚书的位置,他可是帮忙出力了的。 结果转头傅葭临就为了陆怀卿查他,半点情面不留。 陆昭:“五殿下也是想要查清当年真相。” “呵——陆昭,你该不会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吧?”谢慈听出对方这话是偏向傅葭临等人的。 很显然,陆昭刚才偷听到了他和崔应的话。 “你当年不过就是陆家的旁支庶子,如果陆珏和陆玠不出事,你以为你能走到今天?”谢慈凑近他。 当年觊觎陆家的,可不只谢慈和崔应这样的外人,陆家内部同样不乏吃里扒外的人。 “你不是早就猜到陆珏是我害死的吗?”谢慈抓住陆昭的衣襟,“既然都装聋作哑十多年了,就继续给我把嘴巴闭紧。” 谢慈将陆昭推开,乜了他一眼:“尤其是在知寒面前,你不许将此事透露半分。” 他突然转了话头:“我记得你儿子今年刚成婚吧,你儿媳不是也刚怀孕吗?” “和当年你捏造陆珏和江逾白罪名的证据一样,你想办法把陆玠的死嫁祸到傅书身上。”谢慈恐吓完陆昭,转为利诱,“办好了,白衣卫正使的位置,我替你拿回来。” “是。”陆昭点头。 “主君——” 门外传来下人们通报的声音。 谢慈:“什么?” “二公子回来啦!” 谢慈常年带着假意的笑容,这才真的露出几分真心的意味- “不能把知寒牵扯进来。”谢识微拒绝了陆怀卿提出的计划。 陆怀卿目露不解。 “当年父亲去世时,知寒还没出生。这么多年我也从未告诉他,爹爹的死另有隐情。”谢识微叹了口气。 陆怀卿这才明白谢识微担心的是什么。 这么多年,谢知寒都是真心诚意将谢慈当作父亲看待。 若是叫他知道自己敬爱的养父,才是害死自己生父的人,他恐怕一时半会儿会难以接受。 而谢知寒今年三月又要参加春闱。 陆怀卿忍不住担心:“可是我听说堂兄一回京城就去了谢府。” 就算她们不说,谢慈难道就不会告诉堂兄吗? “我不知道。”谢识微摇头。 但是以她对这个弟弟的了解,他既然回了京城一定是要先回谢府去见谢慈的。 敬师长,早已成为谢知寒刻进骨子里的东西。她若是阻止,反而会惹得他怀疑。 “谢慈不会说的。”傅葭临开口。 他记得很清楚,在他刚被认回皇家由谢慈教他识文断字时,谢慈从不会像其他课的先生那般拖延时间。 只要到了酉时,谢慈就会结束当日的课。 那时候傅葭临十二岁,而谢知寒不过九岁。 他坐马车回宫的路上,总能看到谢慈牵着谢知寒的手上街买吃的。 有时候是买糖人,有时候是买糖葫芦,还有的时候是父子两人一起帮谢识微挑簪子。 傅葭临当时遥遥望着他们,心里被酸酸涩涩的感觉啃噬。 当年他不明白那是什么感觉,直到遇到陆怀卿后,他才慢慢明白那些寻常人都有的感情。 也才知道那时他是在羡慕。 “谢慈虽杀了陆大人,但对陆将军的两人孩子确实疼爱。”傅葭临道。 谢识微听到这话,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那曲江会上,到底该让谁来提起这件事呢?”陆怀卿问。 陛下像是害怕太子搅和这件事,已经将最近各州春耕之事交给他督办。 太子不日就要动身离开京城,曲江会上肯定是赶不回来。 那该由谁能来负责在曲江会上,将他们查到的东西公之于众呢? “我可以。”江蓠突然开口。 陆怀卿怀疑:“你?” “对!”江蓠梗着脖子,“我今年本就要参加春闱!中个进士而已,再简单不过!” 陆怀卿记得前世江逾白从没有说过自己中过进士——也就是说,前世在他参加这次春闱前,可能就已经进了宫。 “你去吧。”陆怀卿真心祝愿道,“祝你高中状元。” 不管怎么样,对于一个读书人而言,能够中状元都是最美的梦。 江蓠害羞地挠了挠头:“这状元可能还是难了一点。” “还是需要再多找几个人作备选。”江蓠道。 陆怀卿把目光放到傅葭临身上,却发现这人又有些心不在焉。 自从傅葭临前两日看了从王驰手里拿到的证据后,他就好像总是魂不守舍。 “傅葭临……”陆怀卿想问问这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也可以出面。”傅葭临突然开口。 陆怀卿这才反应过来,他这不是魂不守舍,他更像是有什么心事。 只是她几次想问,都被他用别的话挡开了。 讨论完春闱后的曲江会的安排,傅葭临一个人离开府上了。 王家的那份证据别人看完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但傅葭临却看出了其中奇怪的地方。 烟雨楼的杀手,除非是楼主允许,否则绝不可能掺和到朝堂里去。 而那时主事的人,是傅葭临的师父,他师父那个人冷心冷情无子,常年又以面具示人。 怎么都不可能和谢相牵扯上关系。 “你来了。”谢相像是毫不意外傅葭临的到访。 “你是故意让我们取到王驰手中证据的。”傅葭临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一是谢慈可能真的没想到装疯卖傻多年的王驰会参与其中,二是谢慈手里有更重要的底牌。 谢相:“你是想问,我和你师父的关系吧?” “我们交好很多年,两人宛若同体,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不分彼此的。”谢慈道。 傅葭临:“我没听师父提起过你。” “我也从不向人提起他。”谢慈道。 傅葭临盯着谢慈,半晌,他像是觉得谢慈不会说什么有用的话,转身就想走。 “你师父是被你杀死的,不是吗?”谢慈反问。 见傅葭临眼里虽神情不动,但手却猛地攥紧。 “烟雨楼每一代最后活下来的兵人,最后要杀的人就是楼主——也就是你师父。” 谢慈:“是不是很奇怪我怎么会知道?” 他看着傅葭临满是警惕的眼神,扯了个笑:“我没有恶意,我就是想和你说。” “你喜欢的人不知道你做过这件事吧?”谢慈问。 “如果她知道,你居然是个连自己师父都杀的疯子,你猜她会不会被吓跑?” 傅葭临抿紧唇,忽然蓦地抬眼一笑:“你才是那个疯子。” 谢慈看到傅葭临突然握紧手中的剑,刹那间,凌厉的剑峰就向他挥了过来。 “我可不只这一张底牌。”谢慈道。 傅葭临充斥着杀意的剑峰划破了他的脖颈,却只是浅浅割开一个口子就停了下来。 他知道傅葭临不敢。 谢慈养的暗卫立刻冲上来,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傅葭临按在地上。 他抬了下手,示意暗卫们把剑都收起来。 “你其实根本就回不了头。”谢慈俯身看眼前的少年,“赎罪、不再作孽……傅葭临,你的罪孽这辈子都赎不完。” 谢慈熟练地蛊惑少年:“还记得我上次和你说的吗?要成为执棋之人。” “你杀光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再用天下为笼,束缚想要逃离的不听话的金丝雀,不就再也不用担心了吗?” 四下静寂,院中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灯火幽微,傅葭临的脸大半都埋在黑暗里。 “她不是金丝雀。”傅葭临突然道。 谢慈皱眉:“你说什么?” 傅葭临挣脱暗卫们的束缚迎上谢慈的目光。 少年的眼里有坚定、有倔强,甚至有一丝同归于尽的决绝,却唯独没有谢慈期待的阴狠。 傅葭临又重复了一遍:“她是个人,不是宠物。” 更是他的太阳,可是笼子怎么可能装得住太阳呢? 性子烈点的鸟儿都会在笼子里绝食而亡,更不要提一个活生生的、自由的人。 第六十三章 谢慈想到了傅葭临会拒绝, 却没曾想他当真会拒绝得如此干脆。 他这才明白那个漠北的陆怀卿竟对傅葭临影响如此之大。 谢慈突然觉得他一直以为的目标都错了。 他该更早一点控制住陆怀卿的。 那人对傅葭临远比他以为的更重要。 等到傅葭临头也不回离开,手下才问:“大人,您为何不将陆玠的死告诉五殿下。” “我原本以为他会因爱生怖, 但偏偏这人当真活成了个人。”谢慈望着傅葭临的背影, “那些假证据,除非他为爱昏了头, 不然可骗过去他。” 他提起傅葭临杀他师父的事,也不过只是试探而已——没想到, 傅葭临还当真和他预想的不同。 “把陆玠死的事情往漠北和宫里送。”谢慈道。 不是每个人都是傅葭临,总会有人听信这个的。 傅葭临从谢府离开,他走在长街上, 丝毫没有察觉到长安又飘起了纷纷小雨。 他总觉得今日谢慈的话有些熟悉, 就好像…… 在隔着无边的荒野与尘雾,在他看不清的另一个人世,他也曾听过这样的话。 傅葭临想起那个雪夜,他在精神涣散时, 遥遥对视过的那个和他像却又不像的男人。 他不相信神鬼之说, 可是谢慈的话实在太过熟悉。 傅葭临脑子里被遗忘已久的阴暗记忆,像是争先恐后般想要破土而出。 他的头传来闷痛,他不注意一脚踩空,向前摔去。 但是,并没有意料中的疼痛,他反而跌进了一片温暖的怀抱。 那些记忆像是被温柔抚慰,立刻缩了回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是哪里不舒服?”陆怀卿问。 她的语气不算好, 但也不能怪她。 今日陆怀卿觉得傅葭临不对劲儿,跟了他一路, 又看到他从谢府出来以后,就一个人淋着雨在街上闲逛。 哪个正常人会不知道下雨打伞啊? 陆怀卿握紧怀里这人的手。 她感受到他手的冰凉,心软了一下却又立刻变得更加生气:“傅葭临你是不是真笨!都冻成这样还不知道躲雨?” 也幸好这是三月的杏花雨,要是放到夏日,傅葭临现在指不定浑身都湿透了。 陆怀卿拽着傅葭临回家,让下人给他拿换的衣裳。 她气势汹汹也没人敢拦她,就连傅葭临都自觉理亏。 “快去换了!不然病了,我可真不管你了!”陆怀卿凶道。 傅葭临捏着手里的衣裳看了她一眼,又想起谢慈说的那些话。 “我……” 他刚想和陆怀卿坦白,就被她往屋里推:“快换衣服,别嘴碎!” “砰”的一声,陆怀卿把门猛地关上。 她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先把衣裳换了,不然万一发高热会很难受的。” 傅葭临望着被陆怀卿关上的门,他沉默了一下,将外衫的衣带解开。 屋内有两人一回来,陆怀卿就吩咐人准备好的热水。 傅葭临伸手碰了碰热水,像是被开水烫到了一般,立刻收回了手。 但他又望着被水烫得有些泛白的指尖。 傅葭临不自觉笑了笑——原来这就是被人时时放在心上的感觉。 这种感觉是温暖又无处不在的,是就算有点疼都甘之如饴的。 “快点哦!换好了就出来喝姜汤!”陆怀卿催促他。 傅葭临立刻躺进去,让在他出神时已经温热的水将自己包裹。 他知道自己和陆怀卿成长的环境全然不同。 倘若今日是陆怀卿淋了雨,他只知道让大夫一定要治好陆怀卿。 不是他不想关心陆怀卿,而是……从来没有人教过他,喜欢一个人究竟应当如何做。 但陆怀卿很会去爱人,温柔、细致地对喜欢的好。 傅葭临眨了眨眼,薄汗混着热水的蒸汽,滴落在木桶的边缘。 或许,他该和陆怀卿学习如何爱人。 “你好啦!”陆怀卿看傅葭临终于换了身衣裳。 她替傅葭临擦去头上的水珠,将手中的姜汤递给他:“快喝!” “是不是不好喝?那就对了!以后就不要下雨的时候,可不要再不打伞淋雨了!”陆怀卿叮嘱他。 她继续道:“我小时候也这样,我阿娜就故意在姜汤一点红糖都没给我加。” 不过她和傅葭临可不一样,傅葭临是人笨,不知道下雨要打伞。 她不一样。 那时候她只有五岁,看到雨砸在草地上溅起的水花好看,才会在雨里蹲着观察那些雨滴的。 “你都多大呢?难不成你也和我一样在观察雨落到地上的样子?”陆怀卿负手问傅葭临。 她可比她阿娜心软多了,只是少放了一点红糖而已。 看傅葭临如此小口地喝姜汤,陆怀卿只当他跟她一样都讨厌姜汤。 “你不问我今日去找谢慈做什么吗?”傅葭临擦了擦唇角。 他将手中的碗放到侍女的盘中。 陆怀卿皱眉:“你找他自然有你的道理。” “哦——”她明白过来,“你是担心我怀疑你是吧?” “我才不会。”陆怀卿琥珀色的眼睛里盛满春光,“我喜欢你,当然就会相信你。” 如果连信任都做不到,两个人又为何还要凑到一块呢? 傅葭临望着陆怀卿坚定的神色,被她温柔又明亮的眸光注视。 他欲言又止:“我……” “给,喝完姜汤的奖励。”陆怀卿塞给他一颗蜜饯。 甜腻的味道在齿间流连,也不知不觉浸入人心里去。 陆怀卿这才反应过来:“你刚才想说什么?” 傅葭临原本还有些纠结的心,在此刻变得无比坦然—— 他竟然觉得,就算他告诉陆怀卿他做过的那件错事,这人也不会被吓到。 她应当只会问他,他究竟为何杀人? 于是,在陆怀卿疑惑不解的眼神中,傅葭临将他曾在白衣卫做杀手的经历,连同他杀了自己师父的事一并告诉她。 她停下了拿蜜饯的动作,蹙眉像是在思考什么。 傅葭临像是在等着最终审判的十恶不赦之人,紧张、忐忑却又怀揣一丝期待静静等待。 陆怀卿:“你的意思是说——在你十二岁那年,你亲手杀了你师父,接手了白衣卫?” 傅葭临点头。 陆怀卿盯着傅葭临的脸,认真到像要将他刻进心里去。 原来是这样,原来前世的那扇门不是无缘无故为她而开。 陆怀卿起身,走到窗前,伸出手接住一滴掉落在掌心的雨。 春雨泛凉,烟柳依依,撩拨着陆怀卿的心绪。 前世的这时候,她已经没了阿娜,一个人在长安举目无亲。 人来人往的朱雀街上,她淋着绵绵细雨,无助又无声地坐在檐下躲雨时,就被傅葭临看到了吧? “傅葭临,我记起来了。”陆怀卿怔然。 前世那个寂寞的仲春,也有人曾给她送上一碗姜汤。 那个在屏风后躲着,长身玉立的身影,原来是十八岁的傅葭临。 傅葭临看到陆怀卿转过头看他,她的笑意里夹杂着几分愧疚和感激。 “谢谢你。”陆怀卿真诚道。 如果当时她没有因漠北突然的变动而胆怯自卑,如果她还是那个活泼开朗的小公主,她是不是就会主动问一句“你是谁”。 或许,她就不会花了两辈子才知道那是傅葭临。 “傅葭临……”陆怀卿抱住傅葭临。 “你是很好很好的人。” 那个在雨天,曾回报过陆怀卿一丝温暖的傅葭临很好。 可这样的他,前世究竟为何会走到弑父杀兄那一步呢?- 放榜那日,陆怀卿早早就跟着堂姐一同等消息。 她看堂姐还病着却一直向门外探头看去,很明显是在等小厮来传消息。 陆怀卿按住堂姐的手安慰她。:“堂姐不必担忧,江蓠和堂兄都能中进士的。” “堂姐和堂兄都这般有文采,想来当年大伯应当也是很厉害的吧?”陆怀卿故意插科打诨逗谢识微开心。 她想着聊聊其他的话,总能分散些许堂姐的注意力。 果然,听到她的话,堂姐点了下头:“爹爹文武皆不错,只是都算不上第一。” “那谁是第一?”陆怀卿疑惑。 她早就听说过大伯当年半路从文,还能在一众自幼攻文的臣子里脱颖而出的传奇故事。 这世上竟有比大伯还要厉害的人? 谢识微轻笑:“论武自是二叔当得第一,若说文……江少保和谢慈都在爹爹之上。” 提及谢慈,谢识微脸上的笑容都淡了几分。 “那我爹爹的文如何?能数得上名吗?”陆怀卿连忙开口打断。 王垠安在旁边“扑哧”一声笑出声:“陆怀卿你文采如何?” 听到这话,陆怀卿先是愣住,旋即意识到王垠安这是在嘲笑她。 堂兄堂姐文采是肖父,她读书不行自然也是肖父。 “我可比你好!我要是考科举,肯定也能中个进士。”陆怀卿直接骂了回去。 才不像王垠安得傅葭临给他开后门,让陛下以征辟人才的方式把他弄进户部。 王垠安不服:“就你?账都算不清的家伙……” 没有江蓠在这里,陆怀卿还真有些说不过这个王垠安。 可恶的王垠安,同样都是被她帮助,人家江蓠就那么知恩图报,他倒好还是整日里和她斗话。 要不是看在婉宁的面子上,她一定要和这人打一架。 谢识微见两人谁也不服谁,连忙打圆场:“二叔确实不爱念书,不过于武学和兵法很是精通。” 陆怀卿听到这话,骄傲地扬了扬头。 不会读书又怎么样,她还会使鞭子、骑马,不比王垠安这种酸儒生差。 “太子妃娘娘——”小厮从门外急匆匆跑进来,打断了屋内的争执。 陆怀卿扶着她堂姐起身上前,那小厮欢喜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谢公子中了探花。” “当真?”谢识微有些不敢置信。 小厮:“千真万确。” “赏。” 谢识微止不住嘴角的笑意,双手合十像是在祈祷,又拉着陆怀卿向东南方向跪下。 陆怀卿想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大伯就是死在岭南的。 “爹爹,阿娘,瑾儿现在很好,阿瑜也中了探花……”谢识微眼里含着泪光喃喃。 如果陆家没出事,谢识微该是陆怀瑾,谢知寒也该叫陆怀瑜才对。 姐弟两人认贼作父十余年,当真是可叹可悲。 如果今生不是陆怀卿重生,他们姐弟俩更是不知道还要被蒙骗多少年。 陆怀卿又问了小厮江蓠中了什么。 “江公子中的乃是状元!”小厮更为佩服。 虽说太宁革新废了保举人的制度,科举不再需要名士高官作举,但自江少保去世后,这民间书院就一蹶不振。 科举更是被有族学传家的世家占去大半名额。 江公子这样正儿八经出身寒门的学子,能够中状元实在是不可思议。 同为身份低微之人,小厮都觉得与有荣焉。 陆怀卿听到这话,心里反而咯噔了一下。 前世的江蓠不仅没有说谎,他甚至还隐去了最令人动容的部分。 陆怀卿跟着谢识微到长街上等他们,不久后就看到一群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策马而过。 他们都是要去慈恩塔下留名的进士,而江蓠和谢知寒因年轻俊朗,在其中显眼非常。 两人向陆怀卿和谢识微招手,长风吹动杏花衫,春风得意在此刻有了最具象化的表现。 “你怎么哭了?”傅葭临不知是何时来的,“不开心吗?” 陆怀卿擦去眼角的泪:“我是觉得高兴。” 陈年旧案在这个春日,被一群意气风发的少年人,联手从不见天日的淤泥里挖出。 他们都不用变得面目全非,都不用变成自己最厌恶的样子,才能和那群恶人们较劲。 恶人有恶人施害方法,少年人也自有少年人的反叛方式。 陆怀卿自然高兴。 今日的曲江会,陆怀卿的身份不便去,她只得送别傅葭临和王垠安他们。 陆怀卿用力抱了一下傅葭临,满怀不舍和担心,最后还是松开手:“去吧。” “不必担心,我会办好此事的。”傅葭临却又主动紧紧抱住陆怀卿,“等会儿想吃什么,我给你带回来。” “都好。”陆怀卿想也没想就道,“你送的,我都喜欢!” 她就这样看着傅葭临几人走远,连带着按计划中途从史馆悄悄离开的江心月也跟着同去。 其实,陆怀卿也知道傅葭临是故意不想让她参与其中。 就像太子愿意帮忙首提这件旧案,除了他的刚正外,更有他不让堂姐出面的缘故。 “你在担心傅葭临吗?”谢识微看出了陆怀卿的心事。 陆怀卿点头,却又摇头:“我担心他们每一个人。” 不论是傅葭临也好,还是江氏师姐弟……就算是最讨人厌的王垠安,她也是担心的。 谢识微安慰:“先等着吧,他们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还不到酉时,谢知寒却突然带着江蓠回了东宫。 陆怀卿望着江蓠身上还在往外流血的伤口,连忙让人唤太医前来诊治。 “怎么回事?”陆怀卿问。 谢知寒也不知所措:“今日策马快到慈恩寺时,突然出来两队人马,刺伤了好多人。” “也不知道那些巡防营的人在做什么?怎的会让人在长安城内公然行凶。”谢知寒道。 “有哪些人受伤了?”陆怀卿直觉不对。 谢知寒说了几个名字,陆怀卿发觉远比她们联系的,以防万一江蓠没中进士的备选告发之人还多。 傅葭临派去的人,又怎么会没保护好江蓠呢? 可是现在总要有人将证据在殿上呈给皇帝。 “阿卿,你在想什么?”谢知寒问陆怀卿。 陆怀卿答应了堂姐不会将谢知寒牵扯进来,立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谢知寒:“是不是爹爹做了什么?” 陆怀卿错愕。 她都要怀疑谢知寒是不是真的知道些什么了。 “果然。”谢知寒看到陆怀卿的神情了然一笑。 “阿姐回门那日神色匆匆,像是不愿意在谢府多待。自从我回京城以来,也很少见阿卿你待在谢府。”谢知寒道。 他平日里赤子之心,不沾半点污浊,但他毕竟是个未及弱冠就中探花的人,又怎会猜不出其中不对劲儿的地方? “刺杀你的人迟迟没有音讯,刺杀姐姐的人是她自己派的……太子殿下的能力我知道,他会替姐姐隐瞒正常,另一个人他又何必隐瞒呢?” 谢知寒不愧是谢慈一手养大的孩子,轻而易举就将所有事情串联起来。 他问:“刺杀你的人是……爹爹对吗?” 陆怀卿根本不敢说话。 因为事实远比谢知寒猜的更为残酷——他所谓的爹爹是他的杀父仇人啊。 “我……”陆怀卿却不得不阻止谢知寒继续猜下去。 要真是被这人猜出来就完了。 只是陆怀卿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就听到了谢识微的叹气声。 “阿瑜,你不要再猜了。”谢识微道,“真相比你想得还要更惨烈。” “今日之后,我还是会知道,对吗?”谢知寒问。 “是。” 听到谢识微的回答,他又笑:“那就等后面再和我说吧。” “不过——”谢知寒站在那里,目光如炬,身影似竹,清正端雅。 谢知寒:“需要我帮什么忙?” 陆怀卿和谢识微都明白谢知寒应当是猜出了什么,他也看出了江蓠是今夜重要的一环。 “确实有需要你的地方。”谢识微让人将江蓠身上的证据都拿给他,“今日曲江会,你要将这些证据公之于众。” 谢知寒接过染上了江蓠血的证据,发现是江逾白昔年查到的证据,而这些证据都指向一件事—— 谢慈为了不让世人发现他杀了陆珏,除掉了追查陆珏之死的江逾白。 谢慈和他的党羽用尽了最狠毒的手段,甚至不惜栽赃陷害、泼尽脏水。 陆怀卿看到她这位不过比她只大几个月的堂兄踉跄了几步。 但她还没伸出手,谢知寒就已经重新站稳。 “我只问一句——”谢知寒没有他们预料的崩溃和恸哭,反而冷静到了极点。 “这些证据是真的吗?” “是。” 谢知寒将脆弱的纸页收好,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却还有血丝和悲哀。 但他坚定道:“好,我做。”- 傅葭临和王垠安等人都是以朝臣的身份出席曲江会。 他们不需要雁塔留名,自然比那些中进士的学子来得更早。 没成想,等到酉时一刻,才传来江蓠等人遇上了杀手。 王垠安觉得奇怪,凑到傅葭临身边道:“你的人也这么没用呢?” 他还是不相信傅葭临手下的人,会是那种派出去却无用的酒囊饭袋。 傅葭临看着对面尚且空着的位置,垂下眼睑又饮了口清茶。 “江逾白和陆珏的案子,不能把谢慈拉下马,还可能会激怒父皇。”傅葭临道。 他清楚父皇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早就已经私下问过江逾白的两个徒弟。 是否能够接受只让谢相付出代价,却可能不能给江逾白翻案的可能。 他们二人都答应了。 “你是故意的!”王垠安惊道。 “嗯。” 王垠安觉得荒谬:“可是谢慈派人杀陆珏的证据不足啊?” 更何况陆家两姐弟都不能出来指控,仅仅靠着江逾白当年查到的那些证据,恐怕并不足以致谢慈于死地。 傅葭临冷静道:“占地、受贿、舞弊……谢慈编出来的这些罪名,自然该原原本本都还回给他。” “你有证据?”王垠安震撼。 傅葭临开始插手朝中大事,不过也才半年多的时间。 短短数月,他竟能查出谢慈做这些事的证据? “自然。”傅葭临应道。 人不能只在需要时才去做,而需要未雨绸缪,走一步看十步。 这是下棋的道理——陆怀卿在漠北时想约他手谈一局,他那时不会,也是这半年补上来的。 但不得不说,他很喜欢那种攻城拔寨、揣度人心的感觉。 傅葭临抬眼,看到远处谢知寒终于入座,他一眼就看出谢知寒身边侍奉的小厮不对劲儿。 “你去哪!”王垠安见傅葭临突然起身问。 傅葭临没有回答他,而是径直向谢知寒身边的小厮而去。 他拉住这人的手就往外走,待到无人处才松开这人的手。 “你来做什么?”傅葭临又急又怕。 他心乱如麻,第一次如此明显体会到后怕的感觉。 陆怀卿自知理亏但还是倔道:“我来帮你们啊!江蓠遇刺,总得要人来呈证据,我就顺便跟着谢知寒一起来了。” “你——”傅葭临气得抬手又无奈收回。 陆怀卿看他像前世一样生气的模样,熟练地给他顺毛:“我是真的担心你们,多我一个人总不会有错嘛。” “难不成你是嫌弃我扯后腿?”陆怀卿见顺毛顺得差不多,就开始反客为主。 “不是。”傅葭临急道。 陆怀卿知道这是傅葭临已经不生气的表现。 她凑近他,真诚地眨了眨眼:“傅葭临,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可是我想和你们一起。” 傅葭临瞥了她一眼不说话,只径直往前走。 “怎么啦?被我说中呢?”陆怀卿跟上。 “你就是担心我!” “我还能不了解你。” 陆怀卿在傅葭临耳边念个不停。 “哎呀——”走在前面的傅葭临却突然停下脚步,陆怀卿一头撞在他的肩膀上。 她揉着撞疼的额头,傅葭临无奈妥协,伸手给她揉着额头:“是,我就是担心你。” 陆怀卿没想到傅葭临这次居然没有回避。 “所以……”傅葭临给她指了好几个看起来很普通的侍从,“等会儿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我也会让他们保护好你。” 陆怀卿灿烂一笑:“我知道啦!我就说傅葭临最好啦!” “我没和你开玩笑!”傅葭临红了耳朵,却还是强撑冷静,“谁的命都没有你的重要,你要先保护好自己。” “听到了吗?”傅葭临问。 陆怀卿摇头:“才不是。” “我们的命都很重要,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陆怀卿才不会被傅葭临牵着鼻子走。 休想给她灌输他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陆怀卿油盐不进:“你、我、谢知寒、江心月还有王垠安……还有这世间所有的好人,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 “听到没有?”陆怀卿学傅葭临严肃的表情。 许久之后,傅葭临才失笑摇头。 “听到了。” 第六十四章 傅葭临最后还是没有把陆怀卿赶走, 不过也没让她站到谢知寒那边去。 陆怀卿站在傅葭临身后,王垠安瞧了她一眼,满眼都写着不敢置信:“你怎么来呢?” 她瞪了他一眼, 故意给他的杯中又加满酒——多喝点, 最好给这讨厌鬼喝晕过去! 刚才还畅快饮酒的王垠安生怕陆怀卿在酒里下了毒,不敢再碰自己的酒杯。 偏过头压低声音调侃傅葭临:“难怪你刚才跑那么快。” 傅葭临没有回答, 却也没有否认。 陆怀卿不知道傅葭临和王垠安在说什么,只当是王垠安在说她坏话。 还好看起来傅葭临聪明没有听他的话, 低着头在想自己的事情。 “陛下到——” 在席间众人皆至后,皇帝姗姗而来。 陆怀卿跟随众人跪倒在地,听到上首传来他的声音:“平身。” 皇帝的声音里夹杂着苍老的意味, 像寺庙里的陈钟, 威严庄严,却透露出无所避免的残败痕迹。 陆怀卿起身时,听到皇帝亲切慈爱地问谢知寒:“知寒的文采,当真不输伯言当年。” 伯言就是谢知寒父亲的字。 如果陆怀卿不知道皇帝当年故意无视陆珏死的疑点, 她都要以为皇帝当真是个关爱小辈的好叔叔。 “知寒乃是后辈, 岂能与伯言相比。” 一直沉默的谢相,主动替谢知寒回答了这个他不好作答的问题。 他也颇为慈爱看向谢知寒,谢知寒也如往日般濡慕地看着他。 只是在谢相看不到的地方,谢知寒紧紧攥住手,直到血从他泛白的指尖滴下,他也没有松开手。 陆怀卿听到皇帝又关心了谢知寒好几句,从他的答卷到他的诗文,甚至还聊到了谢知寒的婚姻大事。 皇帝语气温和, 说的话也不像试探,反而像是真的关心。 不过也能说得过去, 只要不触及到皇帝利益和权威时,他自然乐得装成好叔叔和仁君模样。 “今日长街有刺客,将江卿、林卿等人刺伤……”皇帝像是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朕已经命人严查了。” 陆怀卿听出了这话的不对劲。 她看皇帝不慌不忙的神情。 若放在以前她只会感叹不愧是大燕皇帝,当真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其色。 但在知道皇帝并不愿意替江少保翻案后,陆怀卿不禁从皇帝的神情品出其他几分意味—— 皇帝是故意纵容人刺伤江蓠的。 当年他对她大伯之死的疑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又默许崔谢二人污蔑江少保。 今日还装聋作哑让谢慈的人刺杀江蓠。 这样一个始终高坐明堂,双手不染鲜血的人,才是那个故作沉默到可恶的人。 殿内歌舞升平,众人推板换盏,举子们心中喜悦,而官员们也大多观察着其中英才。 酒过三巡,在皇帝都喝得面红耳赤时,谢知寒突然起身。 他自幼受儒门礼,拜的是当世大儒,此刻行至殿中,举手投足也尽显刚正板直。 “知寒可是有话要说?”皇帝问。 大概是酒劲儿上头,皇帝这话都少了几分威严冷漠,反而真的像关心自家小孩的长辈。 “臣有事要奏。”谢知寒道。 少年守着不面视君王的规矩,脊梁却挺直,束发的玉冠在殿内烛火的映照下,折出明亮却不刺眼的光。 原本坐在旁边陪皇帝闲聊的谢相,像是察觉到什么不对,他想起身打断,谢知寒的话却已经出口。 “此事原不当我来说,只是有人暗中阻拦,妄图将真相掩盖,臣不得以陆氏遗孤的身份来说。”谢知寒道。 “住口!”谢相终于明白谢知寒要做什么,“陛下,小儿是醉了,还请陛下恩准臣先将他……” “我没醉!” 陆怀卿看到谢知寒像是终于希望幻灭般。 他哂笑道:“原来真的是你。” 他从小最敬爱、最感激,甚至他曾将之当作榜样的养父,才是那个害他们陆家至此的罪魁祸首。 “陛下,谢慈为夺谢家之权,杀臣父亲。事后,江少保欲查此案,谢慈又勾结崔应,构陷江少保舞弊、贪污等罪十数条。” “残害忠良,结党营私,纵容族人……谢慈之罪,桩桩件件皆不容赦,铁证如山。还望陛下重审旧案,还已死之人清白。” 谢知寒手里捧着的是江逾白当年查出的证据,江心月从席间起身同样跪下。 她道:“求陛下重审此案。” 皇帝像是终于反应了过来,他走近谢知寒将他手中的证据拿到手中仔细翻看。 陆怀卿看皇帝这不像是生气地样子。 她还以为他这是看到了证据,又是在朝臣众目睽睽之下,不得不被迫答应重审地意思。 但就在下一刻,陆怀卿看到皇帝将证据给谢慈看了一眼。 他轻笑:“谢卿,你瞧,这些伪造的证据,他们居然也会当真。” 谢相也道:“是。” 皇帝将那些证据尽数抛向殿内人工修建的“曲水流觞”,花费无数人心血才得以保存至今的证据,就这样被水浸泡软化。 混着血迹的字很开洇开,就像那些为了这件事而丢了性命的人一样。 不过无足轻重,一眨眼就什么都不剩下了。 “陛下!这些证据都是真的,里面还有我师父的血书啊……陛下!我师父绝不可能背叛您的!”江心月哀求道,“求您重审旧案吧!” 她这一路从南州到长安,就是为了将这份血书呈给皇帝啊。 她原以为傅演不会绝情至此的! 皇帝指着江心月:“把这个江党余孽拖下去……” 但皇帝的话被从他动手毁去证据起,就久久不语的谢知寒打断。 “陛下,您当真冷血至此。” 十七八岁的少年,年少无畏,又像早晨的太阳般尚未被尘世污浊。 皇帝指着他:“你想做什么!来人把他也给我拖出去!” 陆怀卿看了看目前的情况,有些焦急地看向傅葭临,向他寻求帮助。 却见这人仍在品茶,像是猜到她会担心,看向她轻轻摇了摇头。 傅葭临……难不成他还有别的安排? 陆怀卿这才发现,虽然皇帝说了话,但殿外的禁军并没有动作。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我第一次见陛下,您和我说,您是我的叔叔。”谢知寒道,“谁欺负我,您都会保护我。” 皇帝听到谢知寒的话,像是心虚般神情愣了片刻。 “您说,您和我的生父是很要好的朋友。”谢知寒越说越觉得自己当真活得可怜又可笑,“我是真的把您当叔叔的。”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最尊敬的皇帝叔叔会纵容别人害死他的父亲。 陆家为大燕镇守北境几十年,可他们陆家得到了什么? 他父亲伤了腿,他二叔下落不明,他母亲难产而亡,他姐姐体弱多病,两位堂姐更是差点一辈子都不能相认。 这样的凉薄之君,怎堪他陆家的忠心耿耿? 谢知寒起身,皇帝像是害怕般:“你要做什么?你难不成要弑君吗?” “禁军呢?暗卫呢?你们都死了吗!”皇帝以高声呼喊遮掩心虚害怕。 禁军不知为何没有动作,至于暗卫…… 陆怀卿看到傅葭临仍握住手里的杯盏——她想起来了,皇家的暗卫好像也是由白衣卫负责调派。 “不。”谢知寒摇头。 陆怀卿看到他明朗一笑,跪下再次叩头:“陆氏遗孤陆怀瑜,叩请陛下重审江少保一案、重查家父之死。” “古有关逢龙,今有陆怀瑜……愿一命换旧案昭雪!天下河清海晏!”谢知寒竟起身直直向殿中梁柱撞去。 “谢公子!” 堂内传来惊呼,陆怀卿还来不及反应。 还好傅葭临将手中的杯盏用力抛出,在最后一刻打在了谢知寒的膝盖上,阻止住了他的动作。 他虽碰上了梁柱,发出一声闷响,但额头上并没有鲜血溢出。 原来前世那个碰柱而亡的探花,竟然真的是谢知寒。 前世的王婉宁没有机会将伯父真正的死因告诉他。 那为何前世的谢知寒还会那么做呢? 陆怀卿看到堂上刚才还事不关己,保全自身的大臣们,因为谢知寒这一撞都涌了上去救人。 她一直都错了。 世上的是从来都不是因为知道才去做,而是因为去做才有机会知晓真相。 谢知寒这样真正的儒门君子,只要旁人朝他诉苦,他就一定会管的。 而对于他都无能为力的冤案,他只有可能以命搏一个结果。 “陛下!谢探花既然愿意拿性命作保,那就说明此事定然不简单!”此次科举的榜眼道。 “是啊!求陛下彻查此案!”又是一名学子。 “对啊……”这是一名已经年逾不惑的进士。 他应当连孙子都有了,但在挣扎思索许久后,他还是叩请皇帝:“请陛下明察!莫叫忠骨蒙冤啊!” “陛下——”有个最让陆怀卿觉得意外的人也站了出来。 王垠安那个胆小鬼,这次终于不再胆小:“家父也曾受谢慈迫害,请您为家父做主!” 他用力在殿上叩头,陆怀卿难得看到这人如此正经的模样。 裴钦顿了一下,也起身叩首:“臣以为确实应查谢相。” 王家父子也紧随其后,他们二人并未多言,只是跟着众人叩头表明了态度。 “好啊……”皇帝一下子被众人围住,他怒极反笑:“逼朕?” 他看到殿中除了谢慈,还有一人仍就没有表态。 那是他从前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关注过的傅葭临。 “淮儿,你说他们都是乱臣贼子,对不对?”皇帝目露偏执。 就算他极力想将自己装成目空一切、高高在上的样子,但他眼底害怕却已经暴露无遗。 再厉害的人都有苍老和无能为力的一天,就算是皇帝也不能例外。 傅葭临看着面前的父皇道:“父皇,谢相结党营私、构陷朝臣、纵容族人都证据确凿。” 陆怀卿他们都是证“旧罪”无,而他还要证“新罪”有。 “谢相纵容谢氏族人在南州、沧州、青州多处占地、鱼肉乡民,这是儿臣查到的证据,以及从诸地带回的证人。”傅葭临道。 陆怀卿看到被领进殿内的证人,其中就有她赴京途中见到的那个名叫“小馒头”的小姑娘。 当时她和这人闲谈的内容,只是和傅葭临闲谈时曾提起过——他竟然就能顺藤摸瓜查下去。 “臣江映拜见陛下。”陆怀卿看到一个还很年轻,却已斑白了鬓角的文臣进殿跪下。 他叩首:“这是这些年谢相私下打压的寒门官员。臣等微末之躯,皆盖名信作保,恳请陛下过目。” “这是诬陷!”刚才一直冷静的谢慈,看到这些证据终于煞白了脸怒斥。 傅葭临很了解他父皇真正的逆鳞:“父皇,谢相当真辜负了您的信任。” 皇帝不会在意江逾白和陆珏的死,但他一定不会允许任何人挑战他的皇权。 宫人将证据呈给皇帝,他看清这些证据,劈头盖脸砸到谢慈脸上:“谢慈!这上面白纸黑字都写得够清楚了!你还要怎样才算是证据!” “父皇莫要动怒,都是这谢相胡作非为,蒙骗了您。”傅葭临不着痕迹提醒他父皇。 父皇很快明白傅葭临的意思—— 对,都是谢慈诓骗了他,不是他的错……绝不是! “来人……把这个蒙骗圣心的逆臣给朕押下去,彻查谢崔二人。”皇帝道。 他又看到仍就跪着的众人,也妥协了一步:“彻查陆珏和王益之死……还有江逾白一案。” “陛下圣明——”- 回去的路上,陆怀卿问傅葭临:“傅葭临,那江逾白的案子……” 傅葭临:“今日的事朝臣都看在眼里,父皇妥协是必定的,也只有这样才不会让父皇事后再追责。” 他的这位父皇最是多疑敏感,也最在意自己的皇权和帝王威严。 只有彻底把他的错都推到谢慈身上,让他成为那个“主持公道”的被蒙蔽的好人,他才可能给江逾白翻案。 “你今日是不是在怀疑我?”傅葭临问。 毕竟,他没有跟着谢知寒他们一起……那般壮烈谏言。 陆怀卿摇头:“不是和你说了吗?信任是最重要的,我肯定相信你!” 傅葭临又问:“那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圆滑妥协,是不是……” 是不是觉得这样不好,没能让他父皇付出代价,也终究放过了同样该受惩罚的人。 “不是!傅葭临,你今日很勇敢的!”陆怀卿道。 不论是江逾白,还是王益,甚至就算是她父亲和大伯……归根到底和傅葭临都没关系的。 他完全可以选择冷眼旁观,但他没有,还帮忙想出了别的惩罚谢慈,帮旧案平反的法子。 “你不要想那么多,你已经做得很好啦!”陆怀卿认真道。 或许前世十五六岁的自己,真的会觉得这样的法子还是不够好。 但是经历过漠北动乱,看过血流成河,也见过权力博弈的陆怀卿明白今日的局面已经很好了。 既让旧案沉冤昭雪,让谢慈付出了代价,也保全了谢知寒、江心月等人的性命。 这已经是最折中最好的的法子了。 至于让皇帝也付出代价…… 除非,傅葭临像前世一样弑父。 不然大燕一个“孝”字大过天,就算是以后太子即位了,都不可能指摘他父皇一句话 “傅葭临!”陆怀卿伸手捏住傅葭临还是紧抿的唇,“不许不高兴,要多笑笑,要觉得自己就是做得很好!” 前世,她怎么就没发现傅葭临居然这般心思细腻。 陆怀卿看傅葭临听到她的话,果真扬起嘴角轻笑。 他就像从前自己教他那样笑得,梨涡绽放,笑得真诚而热烈。 陆怀卿伸手戳了戳傅葭临的梨涡,看到他敏感地怔愣在原地。 她负手打量傅葭临—— 她前世怎么就没发现这么敏感呢? 不仅身体很敏感,碰一碰就脸红呆滞,就连心思都如此细腻多思。 “傅葭临……我给你找到一个好出路了。”陆怀卿煞有其事道。 傅葭临:“嗯?” 陆怀卿狡黠一笑:“你以后去写传奇故事,一定很会拿捏主人公心动时候的心思。” 傅葭临听到这句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等他反应过来时,一下子脸红到了脖子根。 哇喔—— 陆怀卿不禁感叹。 果然是十分敏感。 第六十五章 大燕的天牢除了地上的牢房, 还在地下修了一层牢房,里面都是关押的十恶不赦且重要的犯人。 而在地下这层牢房里,除了岩壁上的一点微弱灯火, 再不会有别的光亮。 “天地玄黄, 宇宙洪荒……”最里面的那间牢房里传来男人喃喃自语的声音。 年轻的看守听到这声音,心里觉得瘆得慌, 有些可怜:“这谢相进来以后就一直喃喃这话,听得人心里发慌。” “呸——什么谢相?陛下已经去了他的职位!谢府都被抄了!”年老的看守啐了一口。 他在这天牢当职多年, 见的东西可不少。 这谢慈如今虽身在狱中,但有饭吃有水喝,也没人严刑拷打他。 要知道当年江少保可没有这待遇。 当年谢慈不仅命人严刑逼供, 甚至叫人挖去了江少保的眼睛, 还烙聋他的耳朵—— 如今江少保平/反,来日入了太庙也有天师招魂,可这又瞎又聋的江少保怕是也听不见了。 “高公公里面请——”天牢的头头热络引着高安往里走,“你们两个说什么呢?还不快来给大人开门。” 守卫连忙去帮高安开那扇关着谢慈的牢门。 “都出去吧, 我想和谢相叙叙旧。”高安道。 谢慈靠着墙, 仍旧闭着眼絮絮叨叨背着《千字文》。 “资父事君,曰严与敬……”谢慈背到此处的时候,突然停下了。 “不继续背吗?谢慈?”高安反问。 他当然知道谢慈不敢继续背,因为下一句是“孝当竭力,忠则尽命”。 谢慈扯了个笑:“你来是想问我陆玠的死吧?” “你没资格提陆兄!”高安踹了一脚谢慈。 谢慈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反问:“你应当也查了吧?你也没想到真是傅书杀了陆玠?” “陆家兄妹认贼作父,你高安不也给仇人当了这么多年的狗吗?”谢慈嘲讽。 高安:“就算知道真相又如何?你还能杀了皇帝不成?” “那是你们不敢……高安,我手里还有一张底牌, 可以让你替陆玠报仇。”谢慈扶着墙。 高安:“什么底牌?” “那得等你把我救出去了再说。”谢慈道。 这人就算身陷囹圄,有求于人依旧不落下风。 “你以为我会信?”高安反问。 谢慈:“你除了信我, 别无他法。” 他负手,好整以暇等着眼前的高安答应。 高安转身离开,在即将走出牢房的那刻停下脚步:“需要我怎么做?” “我要见崔婉。”谢慈急切道,“今晚就要见。”- “谢公子头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只需要再喝两副药调养调养就好了。”何怀之将东西都收好,“不过,这医书上都说……” “怀之,刚才阿依木在找你,你快出去瞧瞧吧。”陆怀卿打断他剩下的话。 “多谢何医官。”谢知寒冲何怀之的背影大声道。 何怀之点了点头示意,就提着药箱急急忙忙找阿依木去了。 谢知寒疑惑:“这小何医官,是不是还有话要说?” “别让他说话,他可絮叨了,寻常人可吃不消。”陆怀卿道。 也就阿依木从小话就少才能忍受他,要是换个人早就被何怀之絮叨又过度体贴的性子吓跑了。 “其实,我还想问问何医官我这额头的伤,会不会留疤的。”谢知寒摸了摸还被包得严实的伤口。 陆怀卿问:“堂兄是怕影响做官吗?” 好像大燕选官除了重视能力,也看重官员容貌? “不是。”谢知寒低头有些害羞地抿嘴,“我怕以后不好看,让婉宁不喜欢。” 谢知寒说完又立刻道:“你不要和她说。” “我肯定不和她说。”陆怀卿点头。 “堂兄你就放心吧,婉宁不会嫌弃你的。”陆怀卿故意逗他堂兄,“她要嫌弃早就嫌弃了。” 就王婉宁那张脸,放眼整个长安就没几个人能比得上她。 谢知寒愣了一下,才明白陆怀卿这是在调侃他。 “堂兄,我可等着你的好消息哦。”陆怀卿故意道。 谢知寒脸涨红:“这才到哪里……倒是你,如今三月将过,你不日就要回漠北,你和五殿下可怎么办?” “我、我和他当然是同去漠北啦!”陆怀卿捂住也同样跟着变红的脸。 她压低声音:“傅葭临不是还没及冠吗?等他后面找皇帝求求恩典不就成了,把他的封地弄到肃州去。” 陆怀卿虽是这般说的,但心里其实也没底。 傅葭临前世弑父杀兄的原因,她如今尚不知晓。 她虽相信今生还是明朗少年的他不会那样做,但陆怀卿心里还是有些隐隐担忧。 “阿卿,封地的事,哪里有你说的那么简单。”谢知寒不知道陆怀卿的心思。 只是这肃州乃是扼西北的军事重地,这种封地可不比江南富庶之地,随随便便就能赐的。 “实在不行,傅葭临去我们漠北住好啦,反正又不差他一口吃的。”陆怀卿道。 她看谢知寒无奈一笑:“阿卿,五殿下那样的人,怎么会愿意屈居人下。” “不是屈居人下。”陆怀卿纠正谢知寒的话,“是我们搭一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小家。” 她不理解大燕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为何总要觉得两人生活,一定就是有一人需要伏小做低? “我骑马,他给我牵缰绳,正正好!”陆怀卿认真道。 傅葭临去过那么多的地方,两个人还能时不时到处走一走,玩一玩。 陆怀卿觉得她的想法可太棒了,这话她可一定要告诉傅葭临! 她是个想到就一定会去做的性子,立刻提着裙子向外跑去。 “你去哪?”谢知寒问 陆怀卿回头笑得灿烂:“找傅葭临!” 谢知寒又被她吓了一跳,提醒她:“不许直呼五殿下的旧名!” 不过他这句话陆怀卿就没听见了,当然就算她真的听到了,陆怀卿肯定也不会在意的。 可是陆怀卿没能找到傅葭临。 他在忙着帮忙理谢相的罪状,腾不出手来见陆怀卿。 她只好一个人在他府上等他回家。 下人给陆怀卿准备了酥山,她尝了一口,冰冰凉凉又甜而不腻的荔枝香在舌尖蔓延。 她仰起头望着变得刺眼的阳光,伸手挡了一下光。 又是一年初夏,难怪下人今日给她端了酥山解渴。 她最讨厌夏日了,因为前世她就是死在夏日的。 陆怀卿从前想起死亡总还是会害怕。 然而这一次,她端着手里的酥山,主动踏进了满院的明光里。 炽热的光落在她的身上,甚至还有点刺痛感,但这一次陆怀卿没有再害怕。 她坐在树下,偶有清风掠过,就能听到木叶沙沙作响。 陆怀卿像是想起什么般:“再准备一份吧,等傅葭临回来他也能吃上。” 她舀着酥山,偶尔会期待地看向门外,乖乖等候期待的人。 傅葭临回来时,陆怀卿已经在吃第二份了。 他看到陆怀卿坐在夕阳温暖又灿烂的余晖里。 清风吹动她鬓边的碎发,她时不时会撩拨一下,但大多时候都慵懒又无聊地发呆。 她面前的酥山已经被她吃光了。 侍女提醒她:“殿下回来了。” 听到这句话,原本咬着勺子出神的少女,呆呆地抬头向远处看了过来。 在看到傅葭临时,她眼里也突然被明亮的光填满。 “你回来了!”陆怀卿欢喜道。 两人之间只有一小段路,但陆怀卿还是满心欢喜向他跑了过来。 傅葭临伸出手接住了她,他应了一声:“嗯,我回来了。” 他想起以前还在烟雨楼时,曾听年长一点的杀手讲过—— 那人说,他每日在外面打打杀杀,自己都觉得自己十恶不赦,只会在深夜回家时,才觉得自己还是个活人。 当时傅葭临不理解那人的话,隔了七八年,他才明白这种有人等你回家的感觉。 这种感觉是踏实的,让人会觉得活着真是太好了。 傅葭临的鼻萦绕着陆怀卿身上的荔枝香,又垂眸看着陆怀卿笑得眉眼弯弯的样子:“你吃东西了吗?” “吃了。”他怕陆怀卿误会,又补了一句,“我不知道你要来,就和同僚们一起吃的。” “吃的什么啊?有什么好吃的吗?”陆怀卿关注的东西却和傅葭临想的全然不同。 傅葭临:“就是随便吃的一点……不好吃。” “哦。”陆怀卿像是有些失落,不过下一刻她就又恢复了活力,“那你肯定也没吃好吧!” 陆怀卿让侍女把酥山端上来,还给他也端了许多小点心。 “尝尝!”陆怀卿期待地望着傅葭临。 “好吃吗?” 傅葭临点头:“很好吃。” 虽然吃的都是些点心,但傅葭临觉得两人这样应当也算是一起用膳吧。 这样一想,傅葭临听着耳边陆怀卿关心的话,又尝了一口酥山,静静感受着时光的流淌。 或许……这就是“家”的感觉? 难怪那么多人为了家人都能够奋不顾身,王家姐弟、江氏的师兄弟还有陆家姐弟都是。 陆怀卿也感受到傅葭临今日的心情似乎很不错。 “傅葭临,我问你一件事?”陆怀卿撑着下巴看傅葭临。 傅葭临放下勺子,盯着陆怀卿。 她道:“你想不想和我去漠北住啊?” 陆怀卿把今日和谢知寒的对话,还有两人以后怎么生活,都简单和傅葭临说了一遍。 “你愿不愿意去?”陆怀卿问。 “我愿意。”傅葭临几乎没有犹豫。 南州和长安他住了很多年,但他从来没有什么留恋的感觉。 但是在漠北的短短几个月,他经历的那些事情却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 荒原上策马而来的少女,围在一起曼舞欢歌的人群,还有在那夜拉住他的手教他跳舞的陆怀卿。 “你该不会是因为我吧?”陆怀卿想起前世傅葭临总问她长安好不好的事,“你要是更喜欢长安,也不许骗我哦。” 傅葭临又重复了一次:“我愿意和你去漠北。” “漠北很好。”他又道。 “好欸!”陆怀卿抱住傅葭临。 这次她比刚才还要更高兴。 原来年少时的傅葭临没有那么喜欢长安,也没有逼别人喜欢长安的臭毛病。 “你终于知道我们漠北很好啦!”陆怀卿道。 傅葭临这下注意到了她话里的“终于,不由反问了她。 “没什么啦……”陆怀卿敷衍过去。 她嘱咐:“那你也要好好的哦,不许做坏事。” “我们要一起回漠北见我阿娜去!” 第六十六章 星垂旷野, 草原更显宁静辽远,然偶有长风吹动草原上疯长的草木,就露出了马蹄踏过的印记。 年轻将军巡视一遍后, 转身跑向营帐禀告:“苏尔大人, 漠北诸部中东部和南部的军马已经安置妥当,听候大人命令。” “好。待几位将军到了之后, 叫他们来我帐中。”苏尔吩咐。 苏尔的案前摆着两份东西,一份是与大燕的盟书, 另一份是前几日谢慈从大燕送来的书信。 信里是告诉他大燕皇帝是害死陆玠的凶手,请她出兵帮陆玠复仇。 “您当真要进犯中原?”铁木总觉得其中不对。 就算那谢慈说陆玠当年回长安后,是被皇帝的人秘密处决的, 但盟主大人也不至于为此马踏中原。 苏尔:“我答应谢慈出兵, 是因为阿卿在长安。” 她和陆怀卿相似的琥珀眼睛里带着探究。 幸好这次是银雀阴差阳错去的长安,再加上如今谢慈的势力大不如前。 否则以谢慈的手段心机,若是自己在长安,只怕只能答应谢慈与他合作, 不然就只有死路一条。 “不过——我又没说, 我出兵是去帮他的。”苏尔将盟书收入盒中收好,“咱们与大燕有盟约,大燕有难,我们能袖手旁观吗?” 他们先准备着,只要大燕有动静立刻南下。 她又想起什么般,转过头:“我让你们给银雀递消息,让她近日待在东宫,不要随处走动的消息送了吗?” “大人放心, 已经给小何医官和阿依木送了。”铁木道。 他生怕被苏尔看出心虚——都怪老何那个讨厌的中原人,硬要叫他帮他给何怀之顺带捎封家书。 苏尔颔首:“好。” 而在另一头星隐月沉的长安, 何怀之起身蹑手蹑脚离开了东宫,转身往和玉棠约定好的地方去。 玉棠将何怀之往内宫带,两人绕了许多远路,最终往长乐宫去。 崔皇后则站在殿门口等着,她一看到何怀之出现在长街的尽头,就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向他跑去。 她着急撩起何怀之的袖子,像是在寻找什么。 在看清对方手上的胎记后,崔婉一把抱住何怀之:“母后的好淮儿……都怪母后不好,这么多年都没找到你,还让旁人占了属于你的位置。” 当年,她就知道傅葭临是冒认的,她的淮儿在手腕处是有一块胎记的。 不过当时崔家正是和谢家扳手腕落于下风的时候,她手上如果多一个烟雨楼的帮助会好很多。 况且,傅葭临冷漠、绝情、手段狠辣——这样的人做儿子不行,但当一把做脏活的刀正合适。 这么多年她也就暂且容忍那个野种喊她母亲了,但私下里也没有停止过寻找儿子,只是自然比不上皇帝的人。 “真像……一看就是母后的儿子。”崔婉伸手描摹着亲生儿子的眉眼。 虽然他长得不像傅书,但何怀之的眉眼一看就是他们崔家人。 这才是她的好儿子,就算流落在外也能兼修己身,成了这般温和模样。 还是个医术高明的好医生——比那个只会杀人的傅葭临不知道好了多少。 崔婉喃喃:“淮儿,母后的好淮儿。” 何怀之则完全是一头雾水。 虽然玉棠已经和他说了,他当年是在乱军之中无意丢的,但何怀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大燕的皇帝和皇后连亲生儿子都能找十九年才找到? 而且崔皇后难不成是现在才知道他有胎记的?不然怎么会认错? 而且……何怀之听到崔皇后抽噎一个劲儿骂皇帝和傅葭临。 找到了丢失多年的儿子,难道不该先问孩子苦不苦吗? 他师父写的家书,也是先关心完他,才叫他回漠北时记得带酒给他喝。 “淮儿,你放心……属于你的东西,阿娘很快就会都给你拿回来。”崔皇后握住儿子的手,“你且再等些时候。” 不管是对崔家不留情面的傅书,还是那个冒名顶替的傅葭临,以及那个明明早就知道何怀之是她儿子,却一直不告诉她的谢慈。 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何怀之从长乐宫离开后,却看到天尽头有火光。 他当时并未多想,等到第二日,才听说昨夜永昌坊大火,烧了半条街,天牢自然也被波及。 里面的差役和关押的犯人除了侥幸逃脱的十几人,其余全部被大火吞噬。 谢慈也没能逃出来,只在一众烧焦的尸体里翻找出了一具无人认领的男尸。 最后,还是谢知寒在求得皇帝恩典后为其敛尸。 “堂兄……”陆怀卿站在一旁想要宽慰几句,却被身旁的谢识微拉住。 谢识微摇头:“让他一个静静就好了。” “谢慈……”陆怀卿听到谢知寒咬牙切齿道。 说到底,谢知寒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却一夕之间得知养父竟是仇人,就算他面上再是平静,心里也定然不会无波。 谢知寒自嘲:“草席一卷,黄土一盖,你我父子,恩怨尽了。” 但他的动作却在看到谢慈的手时猛地一滞。 他踉跄着起身,陆怀卿和谢识微生怕他摔倒,连忙过去扶住他。 却听得他压低声音道:“这不是谢慈。” “阿姐,小时候你习丹青想学画虎,爹……谢慈带你去虎房的事情,你还记得吗?”谢知寒问。 谢识微点头。 虎房乃在皇家园林,还是谢慈特地向陛下求得的机会。 只是那猛虎不知为何突然发狂向她扑来,若不是谢慈当时以身挡了一下,她当时就该没命的。 谢识微回忆道:“当时那猛虎利爪尖锐,谢慈的大臂上被抓破,连白骨都森然可见。” 可是这具烧焦的尸骨的大臂骨上并没有划痕, “你是说……”她反应过来。 谢知寒:“这人不是谢慈。” 此话一出,陆怀卿和谢识微都愣住了。 两人原本还在感叹谢慈意外的死,但此刻才反应过来整件事都可能是谢慈故意为之。 甚至那被大火烧掉半条街的永昌坊都是谢慈故意的。 陆怀卿踏出天牢,看到已经成了废墟边年老腿脚不便的老人、抱着孩子的孀妇、眼神哀戚的少女…… 一股寒意从脚底蔓延到全身。 这么多人命啊,这么多家庭啊,谢慈竟为了金蝉脱壳竟然可以残忍至此。 “阿依木,你去……”陆怀卿原本想说让阿依木准备些粥和衣裳给这些无辜之人送来的。 但她却看到已经有人这么做了。 是傅葭临府上的人,她看到熟悉的管家在施粥。 “公主,您这是?”那管家问。 陆怀卿笑道:“正好东宫和我的人也来了,就帮伯伯你一起好了。” 谢识微也点头,她身边的宦官宫女也前来帮忙。 人一多做事情也就更快了。 陆怀卿边帮忙盛粥,边问:“伯伯,这事是五殿下让你做的吗?” “不是。只是殿下说过,只要帐上没问题,不做惹麻烦的事,其他的事情都随便。”管家道。 这些粥和旧衣也花不了几个钱,他就当是帮五殿下挣个好名声好了。 陆怀卿闻言想起傅葭临府上人数和别的皇子一比,就少得可怜的下人。 她原以为这是傅葭临喜欢清静且不得宠,后来才从管家口中知道——这些人是傅葭临没回皇家前就认识的人。 准确来说,是他曾“救”过的人。 但傅葭临从不觉得他是在救人,只认为他是需要有人帮他算账,要人照顾他的起居,还需要人帮他上街打探消息…… 他才顺手找了几个人,他救他们的命,然后他们替他卖命。 陆怀卿看到管家认真盛粥,不禁想起傅葭临聊起这些事根本不在意的样子。 那人只觉得这是利益交换。 “也就只有他才会这么想。”陆怀卿自言自语,“笨死啦。” 这种事情别说傅葭临还给工钱,就算他不给知恩图报的都会报答的。 “什么?” 傅葭临刚来就听到了陆怀卿的话。 陆怀卿一面腹诽不能背后议论人,一边心虚道:“没什么——那个,你先等等。” 等帮忙把粥盛完,陆怀卿才和傅葭临道:“我刚说有些总是喜欢贬低自己的人,真是太笨了。” 傅葭临知道陆怀卿这是在说他。 “我不好。”傅葭临还是道。 “傅葭临你很好!。”陆怀卿踮起脚观察傅葭临的眼睛。 前世她总觉得傅葭临的像寒潭、像深渊,可今生刚重生时,她才发现傅葭临更像幼童。 还是那种未开蒙的稚童。 前世他本来很好看的眼睛逐渐被仇恨、怨怼、残忍填满,而今生的傅葭临…… 陆怀卿眨了眨眼,看到傅葭临的目光也仍旧柔柔落在她身上。 今生的傅葭临的眼里是爱。 他就像一面镜子,旁人如何待他,他就会回之以什么。 这里人多口杂,陆怀卿不便多说,她伸出手拉了下傅葭临的手,又很快松开。 “傅葭临你不能只是去投映别人。”陆怀卿认真解释:“你得成为你自己。” “你要做傅葭临,而不是曾为我喜欢的样子。”陆怀卿道。 傅葭临听到这话沉默。 陆怀卿看起来咋咋呼呼、没心没肺,但才是最细腻温柔的那个人。 他甚至不知道陆怀卿是何时看出来的。 傅葭临:“我不知道。” 师父说利益最重要,手里握着剑也最重要,他就信了。 陆怀卿说善良重要,他也觉得很对。 但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的,可怖的、可怜的自己,哪个都是他,又好像哪个都不是他。 “没事!”陆怀卿又道,“以后你不要想那么多,想到什么想做就做,想说什么就说!” “比如……你现在想说什么啊?”陆怀卿鼓励他。 傅葭临欲言又止。 陆怀卿:“你说!” “你脸上有灰。”傅葭临道。 “哪里啊?”陆怀卿听到这话急急忙忙去擦。 可是她看不到位置,擦了好几次都没擦到,最后还是傅葭临给她擦掉的。 不过傅葭临刚才来的路上有帮别的灾民,他忘了自己手上也不干净。 这一擦,陆怀卿的脸就更脏了。 傅葭临看陆怀卿这样有些憋不住笑,然后意识到这样不对:“对不起……” 陆怀卿找堂姐借了手帕才擦干净脸,气鼓鼓但又故作大方:“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做你自己的感觉,怎么样?”陆怀卿问。 傅葭临沉默。 风乍起,吹得灰烬纷飞,是毁灭,也是新生。 傅葭临:“很好。” 陆怀卿会喜欢真正的自己,是一件他听起来都觉得是梦的事情。 这种感觉很好。 第六十七章 “傅葭临, 那我走了。”陆怀卿和傅葭临挥手告别。 今日她在永昌坊做了许多事不免疲惫,说话都不如往日欢快。 “好。”傅葭临笑着点头。 但他看陆怀卿又向他招手,他走过去, 陆怀卿贴着他的耳朵道:“谢慈还没死。” 傅葭临闻言愣住。 陆怀卿又把刚才谢慈的发现告诉了傅葭临。 他听到这些话, 眉头紧锁,仔细思考这件事。 陆怀卿问:“是有什么事情吗?” 原本还满脸担心的傅葭临, 听到陆怀卿的话,反而扯了个笑。 他揉了揉陆怀卿的头发, 安慰她:“没事,不必担心。” “不过这几日你和皇嫂待在东宫,切莫随意外出。”傅葭临嘱咐她。 “嗯……你和我阿娜在信里说的一样。”陆怀卿道。 傅葭临却在听到她的话后反问:“苏尔大人也是这样和你说的。” 陆怀卿点头, 疑惑道:“有问题吗?” 傅葭临直觉不对:“苏尔大人从前会教你不要随便出门吗?” “不会啊, 我阿娜知道我爱到处跑。”陆怀卿道。 傅葭临闻言垂眸。 难不成是苏尔大人也察觉到了最近京中局势紧张? 毕竟像谢相和崔应这样的人物被扳倒,漠北肯定能听到风声。 但他还是觉得不对,但一时半会儿又没有旁的信息解惑。 傅葭临:“我暂时还不确定,总之, 你先待在东宫, 最好连东宫的门都不要出。” “照顾好自己。”傅葭临伸手像是想摸陆怀卿的脸。 但他察觉到了马车上,谢识微看向他不赞许的眼神。 他已经伸出的手,最后只是落在了陆怀卿鬓边的流苏上,替她仔细整理了一下仪容。 “我会的,你也是……要学会做自己哦。”陆怀卿道。 她想了想,又觉得还是要多夸夸傅葭临。 敏感脆弱的人应当都是因为没有足够的底气。 陆怀卿又道:“傅葭临这么好,再自信一点就更好了!” “嗯。”傅葭临听到这话抿唇轻笑。 陆怀卿不由看傻了眼。 刚才傅葭临的笑容是她从来都没有见过的。 不是前世戏谑轻佻的笑容,也不是模仿他皇兄的微笑, 更不是平日里笑得露出梨涡的忍俊不禁。 刚才的笑容,是真的温和明朗, 是从前的傅葭临一定不会露出的笑容。 “阿卿在想什么?”谢识微看陆怀卿和傅葭临告别以后,就一个人默默出神难免好奇。 陆怀卿回神道:“真不公平。” 如果傅葭临不是从小流落在外,或者就算流落在外也能被好心的夫妇收养,又或许他的父皇母后不是那样忽视的态度呢? 他从来就不是天生恶种,只是在每个需要人拉他一把的时候,都被推向更深的深渊。 谢识微意识到陆怀卿这是在说傅葭临。 她想起那人的不近人情,又想起他在白衣卫供职时留下的恶名。 “阿卿,五殿下没有你想的那么好?”谢识微劝她。 “不是。” 谢识微疑惑:“什么?” “是大家都把傅葭临想的太坏了。”陆怀卿说话时格外认真,“傅葭临只是不被允许表达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从前没人教过他。” 那个少年为了活下去握剑时,没人将他拉出泥沼。 在他终于能够自保时,也没人看到他满身的伤,更没人会在乎他从南州回京城的路要走多久。 “堂姐,你不要再说傅葭临不好了。”陆怀卿这次的语气很认真,“他好不好,我会自己看。” 谢识微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说。 陆怀卿只是抱着膝盖,突然才反应过来傅葭临刚刚应该是想摸她脸。 唔,下次没人的时候给他摸一下好了。 — 傅葭临没有立刻离开永昌坊。 原本这事不归他管。 但陆怀卿既然说了这是谢慈借此金蝉脱壳,那他就一定要追查到谢慈的下落才行。 他在永昌坊细细检查了一番,却发现这件事做得天衣无缝,竟没有一丝破绽。 “裴钦,你去世家里帮我查查有谁最近和刑部、大理寺的人来往。”傅葭临道。 他原以为谢慈的朋党应当都被翻出来才是,却未曾想这个谢慈竟然还有后路。 不过也是——当年的陆珏和江逾白都是天纵奇才,却都折在了这人手上,谢慈的心机自然比常人更深沉。 裴钦点头:“是。” “殿下,今日还不回府更衣,准备进宫吗?”裴钦问。 原本还在想谢慈究竟是谁救走了的傅葭临,立刻警觉起来:“你说什么?” 裴钦也没想到傅葭临会有这般大的反应,解释道:“午后宫里来人,说是瑶华宫里的荷花竟一夜间全部开了,还说其中有并蒂莲。” “陛下说这是天降祥瑞,将并蒂莲移至紫宸殿邀百官明日早朝共赏,还让皇后娘娘请诸命妇也进宫赏莲。”裴钦跟着喜气洋洋。 他道:“臣的母亲和姐姐都已经入宫了。” “我知道是谁救了谢慈了。”傅葭临道。 裴钦:“谁?” “宫里的人……我母后肯定插手了,但是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如今我尚且不确定。”傅葭临道。 傅葭临立刻道:“裴钦,联系虎贲军的韩将军让他带人去延秋门和雍门守着,还有让王谦去联系当年陆家的旧部。” 他将白衣卫的令牌交给裴钦,“让白衣卫的人立刻前往兵部保护常大人。” 宫中高官的家眷都在宫中,若是兵部被控制住就糟糕了。 裴钦看傅葭临匆匆上马要走,心下担忧:“那殿下您去哪里?” “进宫。”傅葭临道。 “可是您不是都知道这宫里不安全,您为何还要……” 裴钦的话没有说完,就看到傅葭临已经没了影。 他只暗叹傅葭临平日里看着不在乎陛下,可是这心里还是惦记着他的- 陆怀卿和陆怀卿刚回东宫,就见到了前来通传的玉棠。 她笑道:“太子妃娘娘、银雀公主安,皇后娘娘请您二位一同前往瑶华宫赏莲。” 陆怀卿想起傅葭临和她说的话,下意识想拒绝。 可玉棠又道:“这清荷盛开,乃是海晏河清、世逢明主的好兆头啊。” 听到这话,陆怀卿知道再拒绝,恐怕会被人非议,说不定还会有人说漠北轻蔑大燕。 陆怀卿想起这是在宫内——想来应当也不会出什么意外。 她便跟着谢识微梳洗换了身衣裳,前去瑶华宫看那所谓的清荷。 站在熟悉而陌生的殿门外,陆怀卿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踏足进去。 她这才发现瑶华宫里面和前世她住的地方还是有区别的。 这里久不住人,难免在角落处能看出一些陈旧的意味,而她前世住在这里时则只感受到了奢华。 如果不是前世她跟着王婉宁去过太妃们住的地方,她都要以为这座宫城的所有宫殿都是如此华美了。 “好香的荷花。” 陆怀卿闻到了一阵熟悉的味道,她不可置信地走近蓬莱池,里面荷花的香味扑面而来。 然而,在这淡淡的荷香里,她闻到了让她浑身止不住颤抖的味道。 是前世那碗送她一命呜呼的毒药。 当时她知道自己要死了,只对它那入口的苦和令人肝肠寸断般的疼记忆尤深。 但此时此刻,她才终于想起来,那碗药闻起来有一股香甜的奇异味道。 就算被荷香压着,就算这味道远不如前世那味道浓,她还是循着味道,确定了这味道来自这些荷花。 “这些荷花有毒!”陆怀卿大声道。 此时皇后还未至,她此话一出,众妇人都跟着惊诧,乱作一团。 陆怀卿则冷静地用茶水将她与谢识微的手帕都泼湿,其他贵妇也跟着她有样学样。 “堂姐,快捂住口鼻。”陆怀卿提醒道。 谢识微正奇怪,却见眼前的人又闻了闻她们案前的点心。 “这个也有毒。”陆怀卿道。 谢识微闻言也拿起来嗅了嗅,她思索了一下:“这好像是夏枯草的味道?” 夏枯草是许多奇毒的必不可少的一味药材,其有异香,她当时给太子下的毒就是偷了何怀之房里的这个。 可是……母后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也就在下一刻,似乎传来了很清晰的脚步声和刀剑相接的声音。 在座的贵妇里,不乏有经历过太宁兵变的夫人,听到这声音直接站起来惊恐道:“难不成有人要篡位?” 不然这宫里怎的会有刀剑声,还会有人敢对她们下毒。 这夫人的话一出,原本就慌乱的人群更是嘈杂,有年纪小的姑娘直接扑到了母亲怀里,吓得哭出了声。 陆怀卿听到这样熟悉的刀剑、女人的哭声、还有毒药的味道…… 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在瑶华宫的最后一日。 当时她就是这样死的,无声无息死在了异国他乡,死后也连个葬礼都没有。 不行! 陆怀卿从旧忆中抽身,她绝不要重蹈覆辙。 她鼓起勇气,向殿门口走去,然后就看到了不敌对方人手连连败退的禁军。 那些刀剑离她不过五丈。 “快来帮我把门关上。”陆怀卿冲殿内道。 那些侍从和贵女们都手忙脚乱来帮忙,终于关上了内殿的最后一扇门。 做完这一切,陆怀卿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力气了。 她不知道是因为外面和前世如出一辙的刀剑声,还是因为她又中了一点毒的缘故。 她用帕子捂住口鼻,听到厮杀的声音越来越近,直到好像近在咫尺,直到那扇门也被破开。 叛军冲了进来,他们环顾一周问:“常老夫人、太子妃、银雀公主在哪里?” 常老夫人出身高门且儿子是兵部尚书,想来那些人只是想拿她威胁常尚书。 只是她和堂姐就不一定了。 那些贵女们指出了太子妃和常老夫人,但可能是看在陆怀卿刚才提醒她们的恩情上并没有供出她。 陆怀卿身前那个有点胖胖的姑娘还替她挡了挡叛军首领的目光。 直到叛军捅死了一个贵女后,又逼问道:“再不说,就杀到你们说为止!” 陆怀卿前面的贵女默默移开了,叛军看到陆怀卿琥珀色的眼睛立刻明白了她的身份。 他欣喜若狂般向陆怀卿跑过来。 也就在此刻,陆怀卿好像听到了更明显的声音——像马踏的声音,数量还不少,好像也有重甲的声音。 陆怀卿看到眼前的首领神情一变。 当兵戈交接的声音再度响起,陆怀卿意识到那是禁军的援军来了。 “堂姐,咱们一起跑。”陆怀卿道。 她不能继续坐以待毙,在叛军转头混战时,她爬树翻上宫墙逃出了瑶华宫。 幸好她这辈子的腿还没有伤,不然这么高的宫墙她不一定敢爬。 陆怀卿在长街上奔跑,她知道宫墙后有禁苑—— 那里一定会是叛军最后控制的地方,而且那里出宫的门众多。 如果真的叛军胜,那里也能有逃出去的机会。 “阿卿,你一个逃就好了。”谢识微气喘吁吁。 陆怀卿毫不犹豫拒绝:“不行,要逃一起逃。” 她拉住谢识微的手,两人一路狂奔。 可惜谢识微身子弱,她还是大大拉慢了两人的速度。 “在这边!” 陆怀卿听到有叛军的声音。 她立马掉头换了方向,却没成想这边竟然也有叛军。 陆怀卿被逼入绝境,她想着实在不行就主动出手。 就算她只有三脚猫功夫她也要奋力一搏。 “啊——” 陆怀卿还没来得及出手,就听到左边的叛军一声惨叫。 刀光剑影间,原本有十来个人的叛军被傅葭临料理干净。 他踩过满地的血腥,用手中的剑为她硬生生辟了一条生路。 “往这边去。”傅葭临擦了擦脸上沾上的血。 他声嘶力竭般重复道:“快走。” 他与右边的叛军纠缠,这边的叛军恐怕有近百人,他一个人肉/体凡胎怎么可能活得下来? 陆怀卿在地上捡了一把刀递给谢识微:“堂姐你快去禁苑!” “去啊!”陆怀卿用力推着她,“你必须去,不论是活下去,还是搬救兵!” 谢识微滞了一下动作,旋即拼尽全力跑去。 “傅葭临!”陆怀卿在地上捡了一把剑,跟着傅葭临厮杀。 傅葭临还是执着道:“你走……” “我才不!”陆怀卿道。 两个人怎么都比傅葭临一个人好,傅葭临负责杀人,而陆怀卿则保护着他的后背。 这是傅葭临第一次将自己的后背交给其他人。 等到眼前的叛军被杀完了,陆怀卿才调侃他:“你当时说,能帮我杀人时,我还觉得亏本。” 现在她才发现一点都不亏,原来不论是刺客、叛军,傅葭临都绝不会让她陷入险境。 陆怀卿感叹:“你还真是厉害。”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夸夸这么好的傅葭临。 “这种程度的保护贵不贵啊?要不你便宜点收我?”陆怀卿故意问。 傅葭临沉默。 在禁军援军赶到后,傅葭临才像是终于放下心,松了一口气。 他摇头道:“不贵。” 他比任何人都想陆怀卿好好的。 如果是陆怀卿的话,他永远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第六十八章 这场政变虽然禁军战损颇多, 但宫中贵人和朝廷命妇大多安好,陛下也在叛军攻打宫门是就逃往了禁苑。 谢慈更没有想到苏尔和大燕皇帝通了气,原本答应帮他的军队, 反而阻止了北境四镇来援的军队。 他也被人活捉。 “高安, 你没有开宫门!”谢慈愤恨道。 若不是他的军队破宫门时颇耗了些力气,他早就捉到傅书和陆怀卿了。 有了这两人在手, 这天下都得是他的。 高安不免嘲讽:“傅葭临不可能受你胁迫,更不可能任你摆布。” 他在宫里活了这么多年, 很了解那位五殿下的品性。 若是一年前,还不喜欢陆怀卿的五殿下,兴许谢慈拿他的血脉问题胁迫还有几分用。 但偏偏如今的傅葭临喜欢陆怀卿, 喜欢到可以为她涉险境, 搭救不相干的人……甚至学着成为一个正常人。 更何况…… “陆兄已死,但阿卿还活着,她姐姐和母亲也都在。”高安道。 他不可能让陆二哥的家人再被卷进长安的权力漩涡。 “哈哈哈——说得冠冕堂皇!”谢慈挣扎着仰起头,“还不是你不敢!你怕傅书!” “大胆!谁让你直呼陛下名讳了!”高安呵止。 “你们不都是吗?”谢慈反问, “你们都是好人, 只有我坏?都是老狐狸演什么?” “真正的好人早就死了。江逾白、陆玠,就是他们太烂好心了,才活该死那么早?” “高安,你当年也真的一点都没察觉到皇帝要对陆家下手吗?” 谢慈此刻终于撕破他多年装出来的沉稳温和,露出癫狂的那一面:“崔婉那个疯女人没说错。” “这都是我们欠她和陆玠的。” 傅葭临来时正好听到谢慈的话,他看着这人此刻疯疯癫癫的样子,垂下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高公公,父皇派我来审他, 先将他带去白衣卫的秘牢吧。”傅葭临道。 等再见谢慈时,他已经又恢复了冷静的模样。 他打量着面前的傅葭临, 缓缓笑了:“你和我想的不一样。” “殿下还没问你话,你怎可多嘴!”王垠安呵止道。 谢慈像是完全不在乎,继续自顾自道:“当年把你从普通的洒扫仆役收进来做兵人时,我就不该好好打磨你这把利刃。” 傅葭临原本在看卷宗的目光一顿,他抬眼,却比谢慈以为的更冷静:“你是我师父?” “那就说的通了。”傅葭临放下手里的卷宗。 他很久以前就曾觉得奇怪。 当年他与师父决一死战时只有十二岁,就算师父当时被他提前一夜下了迷药,都不应当那么轻易被他杀掉。 除非当时他杀的不是他师父,而只是他师父找到的替身。 “你就不恨吗?”谢慈被傅葭临的风轻云淡触怒。 傅葭临:“我为何要恨?” 此话一出,别说是谢慈,就连傅葭临身旁的王垠安都目露惊讶。 不论怎么说,一夕之间发现教导自己许多年的师父,竟然是害自己多年颠沛流离的罪魁祸首…… 傅葭临当真就一点都不恨吗? “你做的错事,我会查清,该怎么罚就怎么罚。”傅葭临幽幽望向谢慈。 他确实不恨谢慈。 如果他还是去年的那个他,那个不通情爱、没有自我的自他。 或许谢慈的这些话,会让他被处心积虑制造出的不甘、怨恨填满。 只是很可惜,在这之前,他已经遇到了那个草原上打马而来的姑娘。 她的善意和温柔,混着夏日最炽烈的阳光,不经意间将他填满。 “你怎么可以?”谢慈看到傅葭临平和的样子愈加烦躁,“怎么可以!” 他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来布这个局,结果原本最放心的那颗棋子却毁了他的所有。 谢慈仍就想不通是哪里出了问题:“我算准了崔婉势力优柔,算准了傅书自卑多疑,江逾白水清无鱼……怎么偏生独你不是!” “你不是傅葭临!你一定并不是他!” “傅葭临不会是这样和悦的性子,他该是阴郁狡诈、暴虐残忍的才是!” “你说啊!你到底是谁?” “你是谁!” …… “殿下,您要不先行离开?”王垠安担忧,“我瞧这谢相好像是疯了。” 傅葭临默默听着谢慈一句又一句质问“他是谁”。 他心里有一股奇怪的感觉,这样的感觉和上次很像。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拼了命要从他的脑海里挣脱出来。 “殿下,您可还好?”王垠安扶住傅葭临关心问。 傅葭临摇头:“无碍。” 他从白衣卫的秘牢出来,就看到了夕阳下,在台阶上跳上跳下的陆怀卿。 她看到他的身影,立刻向他用力招手,欢喜向他跑来。 那些脑海里疯狂扎根生长的奇怪想法,在看到她的刹那都静默下来。 然而,下一刻,傅葭临看到了一支从背后射向陆怀卿的冷箭。 他想也没想就向她扑去,替她挡住了那支暗箭。 陆怀卿并没有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直到看到血从傅葭临的身后淌下。 千军万马里都没有受伤的傅葭临,此刻倒在血泊里。 她泪花不自觉从眼中落下,哭着握住傅葭临的手:“傅葭临!你不要闭眼,太医、太医马上就来了!” “不要哭。”傅葭临撑着力气,抬手擦去陆怀卿的眼泪。 眼泪落在他的手上,温热的触感好像比后背的疼还要明显。 那些想要挣破束缚的记忆,像是终于不受束缚,争先恐后占满了傅葭临的脑海- 这个人是谁? 傅葭临坠入那个属于他,但又不是他的记忆,看到了那个是他也不是他的“傅葭临”。 一直到被陆怀卿救下为止,两人都是相同的,只是从那以后两人的故事全然不同。 陆怀卿在那个记忆里,救下了傅葭临,却也因此伤了腿。 傅葭临和那一世的陆怀卿没能成为朋友。 但也有这一世他不知道的东西。 比如,伤了手的陆怀卿坐在荒原上,要离开荒原的傅葭临认出了她。 但陆怀卿很明显并不知道他是谁。 少年垂眼看着陆怀卿坐在草地上的落寞样子,而她的面前是一片沼泽——如果掉进去不过半个时辰就能毙命。 他记得陆怀卿纵马救他时的明媚骄傲,因此他最后选择默默站了很久。 那时的他不懂知恩图报,但他心里不想陆怀卿死。 荒原辽阔的天穹下,两个渺小的人一起沉默待了很久。 最后还是陆怀卿先开口:“你怎么不走?” 因为怕你死。 但傅葭临没这么说,他熟稔撒谎:“我迷路了。” “你要去哪里?” “长安。” “那里啊,我也想去。” 陆怀卿走向他:“这边很容易迷路,我给你带路,走吧。” 傅葭临跟着她,果真很容易就走出了这片荒原。 “祝你顺风。”少女明明很悲伤,却还是笑得眉眼弯弯祝福。 傅葭临听着她用异族语言的祝福,难得有些触动。 那样的触动,彼时他还不知道是什么,只觉得酥酥麻麻的,像是晚夜风动木叶,也像是蚂蚁啃噬。 他点头却仍旧没有离开。 “这里的花好看,我摘点回去送给阿娜和阿姐。” 傅葭临听到她话,知道她这是暂时不想死了。 他弯腰想帮她摘花,却听到远处有人在喊她名字。 等少女再抬头时,傅葭临已经消失不见。 躲在树后的傅葭临,看到陆怀卿被家人带走,还再三许诺自己真的没有轻生的念头。 他默默垂下眼睑,只觉得刚才少女的笑容实在很刺眼,尤其是在这样的黑夜里,格外让人记忆清晰。 从那以后,那个傅葭临踏上了与今生的傅葭临迥然不同的另一条路。 在白衣卫的他,无可避免的成为了父皇给皇兄的磨刀石。 那个世界里,王垠安的姐姐进宫了,还被谢相撺掇崔家人弄成了傻子…… 当王垠安跪在他面前,求他帮他复仇时,那个世界的傅葭临同样欣然接受。 只是不再是好心,而全是算计。 江德忠的投靠也是这样。 在谢相的挑拨下、在朝堂的倾轧里,等傅葭临回过神时,他早已活成了阴险狡诈的样子。 最致命的一击是他的母后给他下药,让他在及冠礼上,浑浑噩噩杀掉了父皇。 也同样在父皇死前,他得知了一个更惊人的真相。 一个会让他的母后彻底疯掉的真相。 母后或许只是想借他的手,杀掉这个她既爱又恨的丈夫。 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他会破罐子破摔,直接领兵杀进了禁宫。 傅葭临为了皇位,毒死了他已经命悬一线的皇兄,但他留了谢识微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命。 不是好心,而是谢相答应助他的条件。 他强力镇压了所有反对的声音,一个连亲生父亲都敢杀的人,自然不会在意其他人的性命。 但是傅葭临很快发现做皇帝并不有趣。 直到他收到漠北的那封求援信。 隔着经年时光,傅葭临才发现他居然还能记起,荒原的夜色里少女的笑容。 他突然觉得很有趣。 就像一个心智不全的孩子,发现了一件足以打发时间的玩具般,他立刻传召王垠安进宫。 “出兵十万,半月之内,平叛漠北。”傅葭临道。 王垠安不解:“陛下,这漠北早已是强弩之末,您何必……” “朕说,出兵。” “是。” …… 前世的傅葭临,在陆怀卿上京途中,还曾有些期待过。 或许,陆怀卿也会记得他。 但陆怀卿不记得,她不仅不记得,甚至比当年刚断手时,还要沉默寡言又情绪萎靡。 傅葭临很害怕她会死,就像那个夏夜,害怕她跳进池沼一样——很多年以后,傅葭临才明白当年他是在害怕。 就算陆怀卿看似越来越开朗,但傅葭临还是能一眼看出她的勉强。 王垠安说他该不会是喜欢陆怀卿。 傅葭临一口否认:“只是觉得她好玩。” 可是从前那般有趣的陆怀卿,怎么现在一点都不有趣呢?甚至还需要他明里暗里逗她开心。 而且,前世的傅葭临实在不知道喜欢是什么。 直到第三年,为了不让谢相暗地里联系谢识微,他叫谢识微搬进了宫里,就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谢识微很感谢他放过他们母子。 她在看到傅葭临对陆怀卿的偏爱后,感叹道:“陛下当真颇为疼爱这位银雀公主。” 傅葭临听到这话怔愣,此时的他已经不像一开始那般急于否认。 他怔怔道:“皇嫂说,这是爱?” 谢识微:“若陛下不喜欢这位公主,为何要带她逛长安的灯会,还亲自教她读书写字呢?” “原来这是喜欢……”傅葭临喃喃。 半晌,总是阴沉着脸的帝王,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低头不住摩挲着袖口的龙纹。 “或许……真的是喜欢。”他很小声道。 可是,不只有谢识微看出了傅葭临的不对劲,谢相同样看出了他对陆怀卿的不同。 “陛下说,如果公主殿下知道您是他的杀父仇人的话……还会和您好好的吗?”谢相笑着问他。 傅葭临那段日子发疯般派人查当年陆玠的死。 可是他的母后和王婉宁都疯了,舅舅一家也死在了岭南……知道旧时事的人,大都被他自己杀了。 而谢慈手上的证据,还有那些白衣卫查到的东西,都无不告诉他—— 他和陆怀卿隔着血海深仇。 傅葭临暂时答应了谢相开出的要求,心里却已经有了决断。 他一定要不择手段、不惜任何代价瞒下这些事。 只要知情的人全死了就好,就没人能破坏他和陆怀卿的感情。 他会加倍爱陆怀卿的,他会弥补陆怀卿的! 他西行假装中计,让谢慈终于暴露出真面目。 一切都按照他的设想进行,只是他唯独没想到谢慈会在大势已去后,派人杀掉陆怀卿。 等他赶到时,陆怀卿的身体已经彻底冰冷了下来。 她的眼角有一滴清泪,顺着眼尾滴落在地上,而她那双好看又明亮的眼睛永远不会再睁开。 傅葭临抱着陆怀卿的尸体,第一次明白了懊悔。 只差一点点而已,只差一点点,他就可以攥住他自己的太阳了。 又可能不只是一点点,而是鸿沟天堑。是他就算富有天下,也跨不过去的鸿沟。 傅葭临接受了所有属于那个世界的“傅葭临”的记忆。 但是那个“他”的记忆都止于陆怀卿死的那一天。 或许对于前世的那个他而言,陆怀卿死后的每一日都不过是行尸走肉。 从那些被恨意裹挟着的回忆里抽离,傅葭临发觉眼前有些奇怪的光亮,又听到了一些絮絮叨叨的声音。 “听说是陆昭想刺杀银雀公主?” “对啊,他竟然手里也不干净,也害过陆珏大人,应当是怕被清算吧。” “公主这几日都守着五殿下欸……” 傅葭临发现那些声音又突然都没有了。 他睁开眼,就看到了在他床头趴着睡着了的陆怀卿。 她的眼角也有几道泪痕。 傅葭临还没能完全消化,前世那些属于那个“傅葭临”的记忆。 但他不自觉伸出手摩挲着陆怀卿脸上的泪痕。 傅葭临的手指传来几分暖意,和前世那具冰冷的尸体完全不同。 “你醒啦?”陆怀卿揉着睡眼惺忪的眼,“你怎么哭了呀?是伤口很疼吗?” “不疼。”傅葭临摇头。 “哎呀——”陆怀卿惊道。 傅葭临用尽全身力气将陆怀卿拥入怀中,仿佛像是要将对方融入自己的骨血般。 “小心碰到你自己伤口!”陆怀卿咋咋呼呼提醒。 傅葭临闻言松开一点,又在她的脖颈上蹭了蹭:“不会。” “你……看在你是病人的份上,给你蹭蹭好啦。”陆怀卿道。 傅葭临闻言,勾唇一笑:“你总是这么好心。” “那当然了,我可是陆怀卿!” “嗯。” 对啊,陆怀卿就是全天下最好的人,好到不论前世今生,他都会再一次喜欢上她。 第六十九章 可能是入了夏的缘故, 天气好像格外燥热,陆怀卿有些不自在地捏了捏傅葭临的手:“好啦,你刚醒, 得多休息休息。” 傅葭临放开了陆怀卿, 但他依旧垂眸看着眼前这个人。 有了那些属于前世傅葭临的记忆,他几乎可以确定陆怀卿也重生了。 从前那些他不得其解的问题, 在此刻都迎刃而解。 不论是陆怀卿起初的又害又怕,还是后来她偶尔露出的悲伤神情。 但傅葭临看着陆怀卿明媚阳光, 和前世那个内向孤僻的她全然不同的模样。 两人之间,偶有风吹过,在长久的对视后, 傅葭临终于移开目光。 他还是不说了。 傅葭临意识到如果陆怀卿知道他也拥有前世记忆, 恐怕就不会像如今这般对待他。 陆怀卿不知道傅葭临目光的含义,错以为他是昏睡太久不免有些恍惚。 她就故意挑着好事和傅葭临说,希望能够让傅葭临高兴些许。 她道:“陛下昨日已经打算封你为翊王了哦!” 翊者,辅佐也。 这一听就知道皇帝这是肯定他在除谢慈、崔应等人中的功劳。 不仅如此, 陛下还将最富庶的南州划给他作了封地, 甚至恩准他可以等及冠后再去封地就任。 “翊王啊……”傅葭临喃喃。 陆怀卿觉得奇怪:“这不是好事吗?你怎的看起来不开心啊?” “没有,我很开心。”傅葭临撒谎比之前更为熟练。 有了前世记忆的他,知道父皇是又想打算拿他做皇兄的磨刀石。 前世的他起初只是没有自己的想法,父皇将他扶到位置,他就做什么。 只是后来在一次次朝堂不见血的争斗里,他开始喜欢上了那种感觉—— 那种凌驾于所有人之上,随意左右他人生死的快感。 在你死我活的政斗里,他如父皇和谢慈所期望的那样, 长成了冷血无情、暴虐残忍的模样。 只是…… “傅葭临,你封地在南州的话, 可真是太好了!”陆怀卿兴奋的话打断他的思考,“南州离渤海、岭南、蜀中都近!” “虽然没有被封到肃州,但是南州的话,我们就能一起去玩了!”陆怀卿满眼期待地和傅葭临比比划划。 “我倒要去尝尝蜀中辣能有多辣!” …… 她的眼里映着夏日明亮的晨光,充斥着对未来的无尽期许。 陆怀卿好像总有一种能力,一种能把无趣的日子,变得让人眷恋和不舍的能力。 傅葭临闻言轻笑点头:“好,我们到时候一起去。” 父皇或许还想像前世那般,让他成为皇兄的磨刀石,但他这次已经有了明辨是非的能力。 他对那个高高在上、拥有一切的帝王傅淮的生活不感兴趣。 这一次他只想做傅葭临。 做游侠天下、和陆怀卿一起慢慢变老的傅葭临。 陆怀卿笑道:“那就说定了!” “唔……对了,该上药了!”陆怀卿抱着怀里的药罐涨红了脸,“你、背过去!” 傅葭临也是一愣,随即伸手去拿陆怀卿手里的药罐。 他解释道:“我自己来就好。” “我、我……你!”陆怀卿结结巴巴半天都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她猛地抱紧手里的药罐,不让傅葭临得手:“你害羞什么啊?这几日,都是我帮你上的药?” 傅葭临沉默。 他除了耳根子有点红,别的地方瞧着并无不妥—— 倒是陆怀卿的脸已经涨得通红。 “你真的可以?”傅葭临问。 “那当然!不许小瞧我!” 小时候她虽然没挨过爹娘打,但没少为了朋友们打架。处理伤口什么的,她最在行了! 傅葭临默默躺下,露出后背给陆怀卿,他还是有些歉意:“对……” “不许说‘对不起’‘辛苦了’!”陆怀卿呵止。 傅葭临不懂礼貌时气人,可是他懂了礼仪什么的,又实在是太过于有礼了些。 “我还得多谢你帮我挡了那一箭。”陆怀卿道。 她也没想到陆昭到最后,会成为那个放暗箭的人。 “小事罢了。”傅葭临轻声道。 陆怀卿一边小心将冰凉的药膏涂到傅葭临身上,一边道:“既然如此,帮你上个药也是小事啦。” 傅葭临垂眸,长如鸦羽的睫毛遮住眼里的满足。 还是要谢谢的。 但他没有将话说出口。 傅葭临好像明白了小时候看到王垠安有家人送药,他在槛外看到时心里的想法是什么了。 那或许就是近乎嫉妒的情绪。 谢慈没教过他人伦情义也是好事。 不然恐怕那时,他就该愤世嫉俗,恨不得毁掉整个人间。 但他没有,还有幸在多年后,等到了会温柔问他“疼不疼”,给他小心细致上药的人。 “陆怀卿。”傅葭临突然道。 被喊到名字的人,抹药的手一顿,“怎么啦?” “我突然觉得……”傅葭临认真道,“上天待我不薄。” 可能是药膏里有安神的成分,陆怀卿闻久了这味道,都不免有些晕乎乎的感觉。 在听到傅葭临这话时,她更是浑然道:“那自然,不然你能遇到我?” 她将药罐盖紧,又洗了洗手,才蹲下和傅葭临四目相对:“傅葭临我从小运气就很好。” “所以?” 陆怀卿握住他指尖泛凉的手:“所以,以后你和我一起,上天只会待你更好!” “你难道不信?”陆怀卿眯了眯眼。 傅葭临闻言摇头:“我信。” 夏日的蝉鸣很聒噪,但傅葭临却从未觉得如此安心过。 让他不免妄想,时间如果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陛下,五殿下到了。”高安道。 “让他进来吧。” 傅葭临走上紫宸殿,在场的人不只父皇,还有礼部和几位重臣——谢慈倒台后,皇帝将江映扶到了丞相的位置。 这也是自江逾白后,大燕第二个平民丞相。 傅葭临知道从这以后,他的父皇的功绩将比前世更加显著。 如果没有前世的记忆,傅葭临或许会当真有几分崇敬他的父皇—— 然而,他有那个傅葭临的记忆。 他知道他的父皇做过的龌龊事,便只觉得眼前人恶心。 皇帝:“淮儿,这次你救驾及时,朕已经打算封你做翊王了。” “儿臣谢父皇隆恩。”傅葭临跪下叩首。 皇帝又随意称赞了他几句,当着群臣和刚忙完春耕诸事的太子。 可惜太子并没有如他期望的那般露出嫉妒。 他便又开口道:“不过,淮儿做事还是不够妥当,平日里还是该多向太子学才是。” 太子和群臣听到这话面露奇怪和同情的神色—— 那日的政变,倘若不是五殿下来的及时,恐怕谢相的计谋还当真能成。 结果,转头陛下竟对五殿下说这样的话? “是,皇兄做事周全,儿臣会多向皇兄学习。”傅葭临不悲不喜。 这样的事情他太熟悉,不论是今生还是前世,父皇总是引导他去嫉恨皇兄。 皇帝见傅葭临没有什么反应,就挥手让其他人先退下。 “吏部已经算出了好日子,你的封王典礼就定在了下月初一。”皇帝道。 “多谢父皇。”傅葭临仍旧是不冷不热的态度。 但这并不是皇帝想要看到的东西,他继续道:“你在逆贼谢慈一事的能力,朕是看见了的。” “朕看这次韩佑在虎贲军,好像威望有些过高了。”皇帝道。 韩佑是谢知寒的副将,同样也是太子门下的人。 傅葭临眼皮也不抬:“儿臣以为韩副将在虎贲军中待了多年,加之此次是救驾,能够及时赶到乃是平日将军治军严明的功劳。” 他故意装作不知皇帝的意思。 “淮儿,”皇帝突然开口,“谢慈已经被朕下令腰斩了。” 傅葭临不知道父皇为何要突然提谢慈。 但下一刻,他又听到皇帝轻笑:“那个漠北公主,你好像很是在意啊。” 傅葭临最担心和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张嘴想说话,却被打断:“不要说那些假话,你若是不在意,等会儿就把这杯毒酒端去给她。” 高安端上来一杯毒酒,等待他的选择。 见傅葭临果然愣住,皇帝朗声大笑了几声,按住少年清瘦的肩膀:“淮儿,你是朕的儿子。你想的是什么,朕一清二楚。” “想得到什么,就要失去什么,这样的道理,你都不懂吗?”皇帝问。 说完这话,他就好整以暇,等傅葭临答应他。 如他所料,半晌后,傅葭临道:“父皇,儿臣明白了。” 他将那杯毒酒端起,然后尽数倾倒到地上。 “我选陆怀卿。” 皇帝颔首:“不愧是朕的儿子,当真和朕一样情深意重。” 傅葭临:“儿臣今日的伤尚未好全,请父皇准儿臣回府休养。” “你退下吧。” 从皇宫离开的路上,傅葭临看到了一滩血肉模糊的尸体,想来就是刚被处以腰斩之刑的谢慈。 还有被宫女搀扶着说不出话的母后——他不用想,就知道父皇肯定是让母后亲眼去看了谢慈的死。 他的父皇不仅会挑拨离间,还擅长杀鸡儆猴。 他还没靠近,就被母后瞪了一眼,她咒骂道:“你这个孽种,你和傅书一样都该死……” 宫人们急忙捂住崔婉的嘴,生怕她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傅葭临走近他的母亲,俯身看着和前世一般疯狂的崔婉:“母后,你说得对。” 傅书确实该死,而他……或许也该死。 “母后,你再等等。”傅葭临扯了个笑。 在某个瞬间,他都觉得自己被前世那个六亲不认、人人畏惧的傅葭临夺舍般。 他绽开笑容:“会终结的。” 母后这次虽然救了谢慈,还帮他将京中女眷接进宫,但却借裴家的口告诉了他。 他的母后只是想借这件事除掉谢慈,至于他这个孽种——他的母后还有别的妙用。 前世母后在及冠礼上给他下了毒,那这次呢? 想来母后应当会在下月的典礼上,给他下毒吧? “殿下……”送傅葭临出宫的小黄门惊呼,“您的伤口好像又流血了。” 傅葭临却像是没听见般,坐上马车离开了皇宫。 他突发奇想般掀起帘子,向那座离他越来越远的皇宫看去。 琉璃瓦在夏日下折出刺眼的亮光,混着红墙像是挣扎着要吞噬一切的巨兽。 他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总算回来了!” 马车还没停稳,就传来了陆怀卿担忧又欣喜的声音。 她像是在门口等了很久,而她的话里仍旧没有一丝不耐。 陆怀卿怎么偏偏就这么好。 傅葭临像是自暴自弃般靠着马车壁,他轻轻笑了笑,随后笑得越来越明显却无声。 只是他眼里的不甘、痛苦和绝望越来越重,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流下,滴落在地。 陆怀卿真的很好。 只是,他终究是配不上她。 那些答应她的誓言,也永远不可能实现了。 “怎么还不下来!”陆怀卿疑惑。 她想主动去掀傅葭临的马车帘子,结果下一刻,他自己主动掀开了帘子。 傅葭临苍白着脸,轻挑眉梢,像是看什么很有趣的玩具般看向她:“这么想见我?” “傅葭临……”陆怀卿脸色煞白。 她颤抖着嘴唇,吓得跌坐到地上,不住往后躲。 几乎只要一眼,陆怀卿就确定了这是前世的傅葭临。 “躲什么?”傅葭临走到她面前,捏住她的下巴仔细端详,“殿下,别来无恙乎?” 他的语气没有一丝起伏,平静到让陆怀卿害怕。 第七十章 陆怀卿一直很清楚前世的傅葭临就是个疯子。 她听到也重生了的傅葭临的话, 讨好地笑了笑:“别来无恙。” “傅葭临,我知道你上辈子对我很好,谢谢你。”陆怀卿道。 “是吗?”傅葭临松开她的下颌, 手却落在她颤抖的肩, “那你在怕些什么呢?” 当然是怕这样子的你! 陆怀卿感觉傅葭临不是简单的恢复记忆,更像是被前世的那个他夺舍了。 “在想这个身体里, 那个幼稚的蠢货去哪里呢?”傅葭临一眼就识破了陆怀卿的想法。 陆怀卿听到他很是好脾气地解释:“自然是被我取代了。” “你……” 陆怀卿听到这话终于忍不住想伸手打他,却傅葭临一把攥住手。 他步步紧逼, 直到将陆怀卿圈在他和墙壁的方寸之间。 “我和他不是一个人吗?还是说,你喜欢的只是他,不是我?”傅葭临问。 陆怀卿听到这话愣住。 在最初, 她确实是将傅葭临和前世的他当成两个人看待的。 故而她会救下还没有犯错、奄奄一息的傅葭临。 她也自诩能分清两世的他。 可是那个会收留流浪猫、会救助寻常百姓, 会在王婉宁一案和江逾白旧事插手的人,自始至终都是傅葭临。 就算时光流转,就算傅葭临前世没能遇上自己,他也同样帮了那些人——虽然他并不认为那是做好事。 傅葭临见陆怀卿不回答, 俯身逼问:“也对, 这一世的傅葭临这么好,你肯定只喜欢他吧。” “不是。”陆怀卿摇头。 她望着眼前明明是在逼问她,反而自己眼眶发红,眼尾竟也有盈盈水光的傅葭临。 陆怀卿:“我喜欢就是傅葭临。” “什么?” “我说不论前世今生,我一直都喜欢傅葭临。”陆怀卿坦诚道。 今生和她玩闹、听她话改好、会去帮其他人的傅葭临,她自然喜欢。 至于前世的傅葭临…… 那个会在春日给她编花环、带她了解大燕习俗、在她最无助时伸以援手的傅葭临,她也喜欢。 只是前世两人遇到的太晚,相处的时间也太短, 还隔着太多误会,让她还不及认清自己的心。 她拽住傅葭临的袖子, 满眼期待:“傅葭临,我知道你也有今生的记忆,对不对?” “你本来就该活成这一世的傅葭临。”陆怀卿的眼泪滴落在他的袖子上。 傅葭临的眼神有瞬间的不忍,旋即被他用戾气压下去。 傅葭临:“将她带下去,先关进后院。” “你要做什么?”陆怀卿质问。 “不要这么激动。”傅葭临柔声安抚陆怀卿,“你不觉得五皇子府太小了吗?我觉得还是瑶华宫更适合你。” 傅葭临松开她的手,转头厉声吩咐下人:“好生侍奉公主,不要让人打扰她。” 语罢,他转身就要走。 陆怀卿冲他道:“你疯了!我是漠北公主,我阿娜要是发现了……” 傅葭临听到这话脚下一顿,但终究还是没有回头。 陆怀卿很快就明白她阿娜不会知道了。 当晚阿依木就被傅葭临送来和她一起作伴了。 何怀之也同前世一样,又投入了傅葭临的麾下。 “你究竟为何要背叛?”陆怀卿问。 阿依木也跟着质问:“你到底在做些什么?” 前世今生,陆怀卿最不能想不通的点就在这里—— 前世,何怀之对于这件事讳莫如深,不论她怎么问,何怀之都只是敷衍过去。 但这一次,何怀之回答了她:“我才是五皇子。” 听到这句话,陆怀卿和阿依木都安静下来。 何怀之:“傅葭临说,只要我帮他,他就会帮我恢复身份。” 还有傅葭临那个近乎疯狂的想法。 但傅葭临连这桩秘辛都准他告诉陆怀卿,却不准他告知那件事。 “公主,我不是背叛您,只是长安将有大乱,您安心待在五殿下府中才是最安全的。”何怀之劝道。 陆怀卿:“什么大乱?” 因为经历过前世漠北的大乱,听到何怀之的话心里直觉不好。 “没什么。”何怀之察觉说漏嘴,立刻吩咐了人端了安神汤上来,“公主,这是安神汤你喝了吧。” 陆怀卿直接端起碗摔了个粉碎:“我不喝!何怀之,你和我说清楚!” 她不肯喝药还吵着要见傅葭临,最后何怀之实在没办法只能将她和阿依木都拍晕。 傅葭临知道了,就将她与阿依木分开关起来。 屋内的香炉里不知燃了什么东西,陆怀卿平日里几乎都是半梦半醒的状态。 就算偶尔清醒,身上也提不起什么力气。 傅葭临有时候会来看她。 他就坐在她床边,时不时替她捋一捋鬓边有些凌乱的碎发。 陆怀卿总是会强撑精神质问傅葭临。 “放了我。” “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那日的话什么意思?” 只是她的责问,大都被傅葭临无视掉。 他大多数时候都是握着她的手,低头揉捏把玩着她的指节,却一句话都不和她说。 等到陆怀卿撑不住困意睡着,傅葭临才会愧疚又小心地替她掩好被子。 “对不起。” 同样闻了不少迷香的傅葭临,很轻很轻地对陆怀卿道歉。 只是陷入昏睡的陆怀卿,永远不可能听到他这句话。 陆怀卿就这样被关了十几日,她昏睡着其实也弄不清究竟过去了多久。 有时候,她觉得好像是过去了一辈子那么长,有时候又觉得不过是几场清梦而已。 在又一个和往常别无二致的夜晚,门被人“嘎吱”一声推开。 她不用想都知道来的人是谁。 陆怀卿背过身面向墙,像是一个眼神都不愿意分给傅葭临。 “出去玩吗?”傅葭临好脾气问。 陆怀卿转过来看他:“你要放我走?” “去院子里玩。”傅葭临摇头,“我有礼物想要送你。” 陆怀卿翻了个身,不再搭理傅葭临。 但现在的傅葭临可没那么好说话,他见说不动眼前人,就直接将陆怀卿打横抱起。 陆怀卿用力挣扎:“我不去!你放我下来!” 但傅葭临多年练剑,岂是她能挣脱得了的。 “你!”陆怀卿原本想骂傅葭临的,但下一刻就收了声。 她看到了院中的苦艾。 前世两人一起挂艾草的事情,她还记得很深。 此刻傅葭临熟练地拿了一大把艾草,他踩着木梯问:“陆怀卿,帮我看看是不是挂高呢?” “低了。”陆怀卿道。 她负手听着傅葭临和前世几乎一模一样的语气,心里的怀疑却愈发重。 傅葭临,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现在呢?” “好了,现在正好。” 傅葭临这次明显比上次熟练得多,他像是很骄傲一般:“怎么?是不是比上次好?” 陆怀卿不想再和他演戏,直接戳穿他:“傅葭临,你究竟要做什么?” 原本还在笑着的人,因为她的话瞬间冷了神情,就像前世那样喜怒无常。 陆怀卿下意识害怕发抖,但她还是鼓起勇气又一次固执问:“你究竟要做什么?” 风穿堂而过,将檐下的苦艾吹得沙沙作响,两人却都没有再说话。 过了很久,陆怀卿转身要走,傅葭临才开口:“陆怀卿,端午挂艾叶,会长命百岁。” 这是他想送给陆怀卿的。 提前几日挂艾草,就算不能长命百岁,也该让他喜欢的姑娘活到九十九吧。 陆怀卿听到这句话,才发觉傅葭临还是没打算和她说实话。 “你不说,那你这辈子都别和我解释了。”陆怀卿一时气到忘记了害怕。 她不再停留,小跑着回了自己的院子。 而傅葭临只能攥紧拳头,望着他的背影离他越来越远,直到最后只有一片漆黑。 他又忘记了陆怀卿的叮嘱,此刻手心已经被自己的指甲刺破。 血从指缝里渗出,滴落在石板上,缓缓凝成黑红色,却不会再被任何人看到。 就像少年那份隐忍的喜欢,在深沉的夜里,除了他,谁也不知道- 礼部挑选的日子,自然是再好不过,傅葭临封王这日果真是个骄阳明媚的好日子。 他在前往含元殿受封前,先去母后宫里见了她。 傅葭临看向玉棠手里端着的那杯“清茶”。 前世,他没有像今生这般答应陆怀卿不饮酒,所以前世玉棠端的是“清酒”。 清酒里混了会让人短时间内发狂躁动的秘药。 这世他再一次端起杯盏,又闻到了里面熟悉而陌生的味道。 在即将入口时,傅葭临将药尽数倾倒。 下一刻,宫内的禁军冲进来控制住了长乐宫。 傅葭临哂笑:“母后,你当真是一点都没变。” 他发觉了崔婉看向何怀之怀疑的眼神,扯了个笑:“何怀之没向我供出你。” 只是他有前世的回忆而已,也有傅葭临那些痛苦、混乱的回忆。 那个“傅葭临”本就阴险残忍、阴晴不定不假,但他会那般嗜杀,也离不开母后的那杯酒。 那杯不仅会让人短暂发狂,还会让人留下长期头疼病根的清酒。 “但我知道,母后也是受害者。”傅葭临和崔婉平视。 他又举起自己的手,露出那段看起来光滑无疤的手。 “这里的胎记,在我被卖进烟雨楼的第一天就被剜掉了。”傅葭临道。 他仍旧在笑,就好像讲的是旁人的故事般。 “我出身高贵、不知人间疾苦的母后……杀手的身上,是不能有任何有记忆点的特征的。”傅葭临道。 “不可能!”崔婉这才反应过来,“你骗我!你就是个野种,是你骗我的!” 下一刻,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不对,是谢慈骗了我——不不,不是他。” 谢慈那些证据不像假的,和她当年查到她儿子可能被谢慈故意遗弃的线索对得上。 这么多年,谢慈也是因为朝中局势变化,才又派人去漠北找傅葭临回来的。 “母后。”傅葭临轻笑,“我没骗你,但是骗你的人很多。” 而那个把他母后骗得最惨的人,他会亲手结束他的生命。 傅葭临起身,向殿外走去。 崔婉发疯般咆哮,又像是突然清醒过来,不顾姿态地爬向傅葭临离开的方向:“淮儿,阿娘错了,阿娘是真的被骗了!” “你原谅阿娘好不好?阿娘错了!” 但禁军们阻挡住了崔皇后的动作,她拼尽全力也再不能触碰到傅葭临。 傅葭临没有停下脚步,只是他属于前世傅葭临的那些回忆阵痛起来。 崔婉的道歉不是他想听的。 那是她该说给前世的“他”听的。 那个被自己的师父、母亲、同党……乃至亲生父亲,一步步逼上绝路,逼成疯子的傅葭临。 长安的夏日真的好刺眼,傅葭临眯着眼微仰起头,好像又回到了那个被陆怀卿救下的夏日。 她策马而来,卷起快哉风,自此吹走了他人生里所有的灰暗。 “殿下!请上前接翊王印。”高安已经念完了册封的圣旨,见傅葭临没有反应,就又重复了一遍。 百官们也没有在意,只当是日头太大,傅葭临也晃了神。 傅葭临规矩低头,双手捧过印信,却就在下一刻他起身后,将整个册宝砸向地面。 那枚翊王印滚了好几下,一直到皇帝的脚下。 高安惊呼:“大胆!还不拿下他!” 禁军确实立刻上殿,只是却不是听高安的话拿下傅葭临,反而将剑峰对准了其他人——包括金銮殿上那位皇帝。 “哈哈哈,”皇帝却不是生气,“朕预计的,原本是你会等及冠礼上动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皇帝其实也没有猜错。 禁军将傅葭临的佩剑递给他——不是陆怀卿送的那把,而是他从前用来杀人那把剑。 “五弟,你是糊涂了,快收剑,叫太医给你看看。”太子急着为他辩解。 江映思索片刻后,也挡在傅葭临面前:“殿下,今日可是魇着呢?” “他可清醒得很。”皇帝依旧不生气也不害怕:“打算弑父?” “就为了一个蛮夷女?”皇帝直直望着这个如他所愿,长成这般性子的小儿子。 傅葭临不答,他只是扬起剑。 “陛下小心!” “五弟!” 傅葭临这一剑并没有刺向皇帝,而是砍掉了自己的小指。 人都是肉/体凡胎,他的左手自然疼得止不住颤抖。 但却依旧抬起头看向他的父皇:“生而不养,断指可报。” “这根断指,傅葭临报母亲十月怀胎,生我之苦。”傅葭临起身。 “至于你傅书——” “你明知我就在谢慈手里,却故意让我在烟雨楼呆了整整十余年。” 前世在弑父以后,傅葭临查过很多人,最后才确实自己就是皇帝亲生的。 他的父皇在谢慈换了他一次后,又暗中在谢慈不知道的时候调换了一次。 何怀之与他都有胎记,且都流着崔家一半的血,谢慈也自然没有察觉。 傅葭临道:“为父,你不慈。” “你明知江逾白、陆珏清白,却故意纵佞臣逼二人至绝境。” “为君,你无能。” 太子都被这话吓傻了,开口劝傅葭临:“五弟,你莫要再说了!” 但其他人反而有些许平静,尤其是江映、王谦等人。 皇帝脸色煞白:“逆子!你给我住口!” “陆玠大人失踪后,曾回长安,你明知崔家要杀他却不提醒!” “住口!逆子,我叫你住口!”皇帝斥责。 他不知道傅葭临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旧事。 皇帝不怕死,但他害怕被人撕开自己多年装出来的明君面具。 “你嫉妒旧友,故意纵容谢慈截断陆家军军粮补给;你利用完江大人,就将他推给世家人泄愤;你靠我母后母家起家,登基后又觉自卑冷落我母亲。” “你连品性都为下品。” “今日之事,桩桩件件,皆有证据。” “于公于私,你都只是个首鼠两端、忘恩负义的小人!”傅葭临道。 “你、你……”皇帝指着傅葭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傅葭临提着剑走向他的父皇,他左手的断指上的血顺着剑锷的纹路蔓延,直至将整个剑锷的纹路都填满鲜血。 他笑:“你说得对,我就是要杀你。” 不只是要这个所谓父亲的命,还要他身败名裂、万世唾骂。 少年扬起手中的长剑,剑峰在夏日最炽烈的光下,折射出最刺眼而明亮的光。 “前世我是浑浑噩噩杀的你,这一次,我要清醒的再杀你一次。” 在前世数不清的错事里,唯有杀傅书这件事,傅葭临从未后悔- 陆怀卿第二日醒来时,就看到堂姐在她床前。 她有些疑惑:“堂姐……傅葭临准你进来呢?” “阿卿睡糊涂了吧,这些日子,你和傅葭临在一起,平日里见到了也总是匆匆离开。”谢识微道。 堂姐有见到她? 陆怀卿这下明白了,应当是傅葭临不仅控制了她身边的近侍,恐怕也找了扮演她。 谢识微道:“今日五殿下封王,他说怕你无聊,让我带你去东宫玩玩。” “好。”陆怀卿答应。 所以……傅葭临这是莫名其妙放过她呢? 他这是昨晚挂了艾草,就把所有事情都想通了? 陆怀卿把最近的事情都告诉了堂姐,也第一时间去找阿依木,却发现一无所获。 阿依木可能已经被何怀之带走了。 不仅如此,她还发现大半的侍女都消失不见了。 连傅葭临府上的管家都在收拾东西。 陆怀卿问,他说是年纪大了,殿下给了钱,叫他回家养老去,还说会派人送他。 “不对……”陆怀卿这才反应过来。 他突然打发侍从们走,今日又让她堂姐来…… 这样安顿亲近之人的方法,让陆怀卿立刻联想起了上次堂姐想要杀太子的时候。 傅葭临该不会是下定决心要杀父皇吧? 所以,这些日子他才故意这样做,目的就是为了让她讨厌他? “堂姐,我得进宫!我要救傅葭临!”陆怀卿道。 傅书或许该死,可是今生没有那么谢家、崔家支持,手上也尚且可用之人寥寥的傅葭临—— 他若是杀了他父皇,他会死的! “王垠安,你让开。” 陆怀卿被王垠安挡住去路。 她道:“傅葭临有危险!” “殿下半月前就开始计划了!”王垠安给陆怀卿跪下,“公主,您去不得啊!” “他就是想用自己的死,来救您!”王垠安道。 他和陆怀卿说了,皇帝拿她威胁傅葭临的事情。 王垠安将手里的一封信交给陆怀卿。 她立刻将信封拆开,里面只有一枚象征着烟雨楼主人身份的剑穗。 有了这个剑穗,加之今生阿娜和阿姐都在,她永远不用担心有任何危险,也不用担心漠北。 傅葭临没有给她留下任何煽情的只言片语。 那个从前最沉默寡言、不知善恶的少年,在他的十八岁,用他的选择告诉陆怀卿。 他没有成长为前世那个恶人。 “我要去救他。”陆怀卿这次语气更加坚决。 王垠安诧异:“什么?” “你让开,我要去救他!”陆怀卿道。 傅葭临做过的错事很多,但在杀傅书这件事情上,他绝没有做错。 【终章】 第七十一章 傅书被逼着一步步往后躲, 他拿起那枚翊王印砸向傅葭临。 傅葭临没躲,只听“咚”的一声,他的额头被那枚铜印砸得鲜血淋漓。 他随意擦去额头上的血, 右手却始终紧握着剑逼向傅书。 平日里睥睨天下、玩弄人心的皇帝, 此刻也不得不拔出随身的天子剑和傅葭临缠斗起来。 两人的剑法都凌厉至极,剑势都又快又恨。 傅葭临:“陛下这些年声色犬马, 连昔日唯一能超过旧友的剑术竟成了这样。” 傅书被儿子触怒,出手更加凶狠, 想要直接割破傅葭临的喉咙,却未曾想傅葭临竟将趁此机会挑落下他的剑。 “父皇,这一剑, 是你欺骗利用母后的惩罚。”傅葭临道。 崔婉是一开始就疯的吗? 作为清河崔氏的掌上明珠, 又有自幼相识的陆家兄弟照顾她,最初的崔婉只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她会幻想一生一世一双人,会期待嫁给文武双全的大英雄,有点小骄傲和小脾气, 却待人诚挚热烈。 她为了自以为的心上人, 反抗父母嫁给了彼时只是一个小小藩王的傅书。 但她不知道,那一年,故意翻她墙的少年,从一开始盯上的就是她背后的整个清河崔氏。 需要她时,傅书就甜言蜜语哄着她;不需要时,傅书就一点点把她逼成疯子。 只是傅书忘了一点—— 崔婉是整个家族培养出来的高门贵女,她是疯了,却没有如傅书期望的那般疯。 她变得势利、玩弄权势的“疯”, 还在后宫前朝后宫都培植了自己的势力。 傅葭临的剑峰一转,直接将傅书的手筋挑断。 “啊——”傅书之前还指着傅葭临的手无力垂下, 他只能一遍遍重复大骂,“你这个逆子!逆子!” 自此以后,傅书再也不能握剑,也不能再提笔、饮茶。 “这一剑是为陆氏兄弟忠君爱国,却被你算计到死。” 傅葭临的剑削下了傅书的膝盖骨,从今以后,他再也不能站起来。 殿上血腥味弥漫,那位皇帝的龙袍已经被鲜血染红,他闷哼着,却连用手去捂住伤口都做不到。 此刻,傅书才有些理解当年坠马的陆珏会有多痛。 “你非要置江逾白和陆家于死地,却从不是为了你的皇位,而是为了你那可怜的自尊心。”傅葭临的剑剜下皇帝眼睛。 傅书是个很自卑的人。 他是宫女所生,生下了他才被父皇册封为八品宝林。 可是其他人呢? 陆家兄弟是京城出了名的贵公子,陆珏文武皆为上等,品性亦过人。少年时被诟病风流浪荡的陆玠,也能在兄长倒下后,立刻补上兄长的位置。 傅书又以为江逾白和他一样。 毕竟,江逾白不过是个南州小吏的儿子,小时候家里穷得他只能在沙地里练字,对着月光诵诗读文。 他刚进长安时,也常被世家的人嘲笑出身,嘲笑见识,嘲笑他连碧螺春和君山银针都分不清。 结果这样一个,傅书以为终于能和自己做朋友的人,最后会和陆家兄弟成为好友。 甚至连谢慈那般精明算计、冷血狡诈的人,都会对江逾白掏出几分真心。 所以,在太宁革新失败,江逾白被构陷舞弊、贪污、结党营私等罪后,他去见了江逾白最后一次。 他以为江逾白会和他申辩、会向他求情,却没成想江逾白只是淡然地盯着他。 半晌,江逾白轻轻一笑:“陛下,臣万死不辞,但求陛下莫废新法。” 在那一刻,傅书才发觉他有多自卑可笑。 江逾白早就看透了他的想法,那双眼里的真诚坚定,也愈加衬出他的恶毒。 所以,他命谢慈挖去江逾白的眼睛,烙聋他的耳朵。 就算他们人人都高他一等又如何?他才是那个手握权力,可以左右所有人生死的人。 但他从没想过,有一日,自己的生死会被旁人左右……还是他的亲生儿子。 是傅书故意让之流落在外,就为了有朝一日,让崔婉、谢慈等人看看—— 不是他傅书恶心,是任何人在满是恶意的环境下长大,都会成长为那样冷心冷情的性子。 谁都一样! “父皇,我是你的血脉,我才是最有资格杀你的。”傅葭临道。 他轻笑:“父皇,我该谢你,故意让我流落在外。” “我没读过什么书……所以,你们儒家那套君臣父子、尊卑有序、伦理道德,我全都不信!”傅葭临举起手中的剑。 他一剑捅穿了傅书,就像前世做过的那样。 他迅速将长剑抽/出,又捅进去,直至傅书口吐鲜血,挣扎着咽了气。 血则顺着傅葭临的额头往下不断滴落,将少年的眼尾眉睫都浸透鲜血。 他也分不清这些血是他自己的,还是他父皇的。 傅葭临提剑转身。 众人看傅葭临的种种举动,心里都发怵,害怕傅葭临大开杀戒。 他们确实没有猜错,前世的傅葭临就是这般做的,但是这一世的傅葭临则是面向满朝文武跪下。 他道:“傅书死不足惜,我亦不惧人言史书。” 今日他既弑父,那史书上定不会有他只言片语的称赞。 傅葭临知道他没有活路。 除非他像前世那样将今日在场的大部分人杀掉,否则,就算是他皇兄也保不住他。 可是……他答应了陆怀卿要做自己。 不足一年的相处里,傅葭临还来不及确定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但他知道自己不想活成什么样的人。 他不怕死,却也不愿意累及无辜。 傅葭临:“这世间无人能审我。” 今日所做之事,他都不后悔,即使旁人非议、毁谤,他都不在意。 傅葭临掉转剑峰,却在脖子上传来疼痛的刹那,被另一人阻止了动作。 他垂眸,看到陆怀卿用手攥着他的刀刃。 原本死意已决的傅葭临,下意识就松了力气。 “傅葭临,你就是个讨厌鬼!”陆怀卿斥责他。 她那双总是被笑意填满的琥珀色眼睛,此刻是化不开的悲怆,泪从她的眼角断了线般滴落。 “啪嗒、啪嗒——” 泪水打在剑刃上的声音,让傅葭临听得心疼,他不再紧握手中的剑,而是伸出手想摸摸陆怀卿。 他下意识想用左手,他的右手长年握剑,沾满了数不清的人命和罪孽。 陆怀卿这样好的姑娘,不该沾染一丝一毫的脏污。 可是他的左手因断指,如今已经满是鲜血脏污。 他这么脏,根本配不上陆怀卿。 傅葭临的动作僵住。 但他失血过多而苍白冰凉的手,被暖意包裹。 陆怀卿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傻瓜!骗子!”陆怀卿哭得更凶。 她夺下傅葭临还堪堪握着的剑,将那把沾满傅书血的剑扔得远远的。 “你没有做错!你才不该死!”陆怀卿大声道。 长空万里,今日无风也无云,最炽烈的骄阳照在两人身上。 陆怀卿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捂住傅葭临额头上的伤。 她放软了语气:“你不许死。” “你答应我了,要陪我去蜀中、渤海、岭南。” 傅葭临听到陆怀卿的话,想起那些两人曾谈论过的“以后”。 渤海的日出,岭南的荔枝,还有蜀中全然不同长安的风土人情…… 那些他前半生无论如何都挣脱不了的东西。 或许会在满长而有趣的旅途里愈合、祛除,直至重新被新的美好的记忆取代。 陆怀卿很小声地在傅葭临耳边低声道:“我会救你出去。” “也没人能审判你。” “好吗?”陆怀卿问。 半晌,傅葭临轻点了一下头。 他也憧憬能重新活一次,只为自己,而不为任何人- 晨曦破云,光笼四野,涛声入耳,惊醒骑着马打盹的陆怀卿。 “傅葭临!”陆怀卿害怕道。 她急忙伸手拉动缰绳,只轻轻一拽,走在前面的少年就回头看她。 傅葭临停下脚步,用缺了一根小指的左手摸她的额头:“做噩梦了吗?” “还不是都怪你!”陆怀卿“哼”了一声,“我又梦到那日你想自刎时的事了。” “对……”傅葭临看到陆怀卿警告的眼神,立刻改口,“以后都不会了,我会好好爱惜自己的。” “好吧!”陆怀卿竖起一根手指在傅葭临眼前晃了晃,“不过……这可是最后一次了哦!我不会再给你下次机会了。” 傅葭临闻言点头:“不会了,都结束了。” 半月前,陆怀卿赶到现场握住了他手中的剑,后来…… 皇兄赐了他“鸩酒”,不过那杯鸩酒早就被换成了假死药。 如今世上再无五殿下傅淮,只有傅葭临了。 只属于陆怀卿的傅葭临。 “傅葭临,到哪里了呀?”陆怀卿问。 傅葭临望了望一望无际又时有海风扑面的汪洋,思忖后朗声道:“就快到渡口了。” 从渤海乘船至江南,他们会先去他从小长大的地方看看。 而阿依木同何怀之等人,则是依旧按原路返回漠北。 陆怀卿无聊得晃着脚,傅葭临则时不时回头看她,像是担心她不注意掉下来。 海风吹动她栗色的头发,她整个人都浸在夏日的明光里,明媚恣意,慵懒放松,让傅葭临也不自觉勾唇浅笑。 陆怀卿故意道:“你看我做什么?” “你好看。”傅葭临道。 “那当然啦!”陆怀卿骄傲又嘚瑟地扬了扬眉,“我可是陆怀卿,我不漂亮谁漂亮?” 傅葭临低头浅笑。 陆怀卿总是这般自信,和她在一起久了,就算是再自卑内向的人,都能跟着她变得明朗起来。 “傅葭临,快看!”陆怀卿惊呼。 海上有初阳升起,洒了整个海面的碎金。 和从前的许许多多有趣的小事一样,陆怀卿都想立刻和他分享。 “好看。”陆怀卿笑着望像眼前的美景。 陆怀卿:“你敷衍我。” “真的很好看。”傅葭临憋了会儿,故作惊叹:“哇!真的很好看!” “别装了,”陆怀卿伸出手揉捏傅葭临的脸,“迎合别人的喜好不对,快点戒掉!” 傅葭临:“不是迎合,真的很好看。” 这是和锦绣堆成的长安,烟雨朦胧的南州,山高峻险的夔州,都不同的美景—— 最重要的是,此刻他心心念念两辈子的姑娘就在身边。 见风光浩景,步履湿处,抬眼即是心上人。 最好不过如此。 陆怀卿从袖子里掏出个果子啃了一口,见傅葭临认真牵马不说话。 她故意逗他:“傅葭临,给你个帮我牵一辈子马的机会,要不要?” “好。” “给!”陆怀卿抛给傅葭临一个圆圆的、红红的,还带着点点露水的红果。 马背上的少女,笑弯了眼:“先给你的酬劳,以后的再说。” 傅葭临咬了口果子,清甜的味道在齿间蔓延开。 他笑着点头:“嗯。” 此刻天光炽热的洒向两人,仿佛能消融世间所有的寒冰。 傅葭临看向陆怀卿,她仍旧如此璀璨、夺目,亦如初见。 而他不知道,他的眼中此刻亦清澈明朗,再没有阴郁沉闷。 傅葭临牵着绳,陆怀卿啃着手里的瓜果,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相依相偎,不再分别。 【终章】 第七十一章 傅书被逼着一步步往后躲, 他拿起那枚翊王印砸向傅葭临。 傅葭临没躲,只听“咚”的一声,他的额头被那枚铜印砸得鲜血淋漓。 他随意擦去额头上的血, 右手却始终紧握着剑逼向傅书。 平日里睥睨天下、玩弄人心的皇帝, 此刻也不得不拔出随身的天子剑和傅葭临缠斗起来。 两人的剑法都凌厉至极,剑势都又快又恨。 傅葭临:“陛下这些年声色犬马, 连昔日唯一能超过旧友的剑术竟成了这样。” 傅书被儿子触怒,出手更加凶狠, 想要直接割破傅葭临的喉咙,却未曾想傅葭临竟将趁此机会挑落下他的剑。 “父皇,这一剑, 是你欺骗利用母后的惩罚。”傅葭临道。 崔婉是一开始就疯的吗? 作为清河崔氏的掌上明珠, 又有自幼相识的陆家兄弟照顾她,最初的崔婉只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她会幻想一生一世一双人,会期待嫁给文武双全的大英雄,有点小骄傲和小脾气, 却待人诚挚热烈。 她为了自以为的心上人, 反抗父母嫁给了彼时只是一个小小藩王的傅书。 但她不知道,那一年,故意翻她墙的少年,从一开始盯上的就是她背后的整个清河崔氏。 需要她时,傅书就甜言蜜语哄着她;不需要时,傅书就一点点把她逼成疯子。 只是傅书忘了一点—— 崔婉是整个家族培养出来的高门贵女,她是疯了,却没有如傅书期望的那般疯。 她变得势利、玩弄权势的“疯”, 还在后宫前朝后宫都培植了自己的势力。 傅葭临的剑峰一转,直接将傅书的手筋挑断。 “啊——”傅书之前还指着傅葭临的手无力垂下, 他只能一遍遍重复大骂,“你这个逆子!逆子!” 自此以后,傅书再也不能握剑,也不能再提笔、饮茶。 “这一剑是为陆氏兄弟忠君爱国,却被你算计到死。” 傅葭临的剑削下了傅书的膝盖骨,从今以后,他再也不能站起来。 殿上血腥味弥漫,那位皇帝的龙袍已经被鲜血染红,他闷哼着,却连用手去捂住伤口都做不到。 此刻,傅书才有些理解当年坠马的陆珏会有多痛。 “你非要置江逾白和陆家于死地,却从不是为了你的皇位,而是为了你那可怜的自尊心。”傅葭临的剑剜下皇帝眼睛。 傅书是个很自卑的人。 他是宫女所生,生下了他才被父皇册封为八品宝林。 可是其他人呢? 陆家兄弟是京城出了名的贵公子,陆珏文武皆为上等,品性亦过人。少年时被诟病风流浪荡的陆玠,也能在兄长倒下后,立刻补上兄长的位置。 傅书又以为江逾白和他一样。 毕竟,江逾白不过是个南州小吏的儿子,小时候家里穷得他只能在沙地里练字,对着月光诵诗读文。 他刚进长安时,也常被世家的人嘲笑出身,嘲笑见识,嘲笑他连碧螺春和君山银针都分不清。 结果这样一个,傅书以为终于能和自己做朋友的人,最后会和陆家兄弟成为好友。 甚至连谢慈那般精明算计、冷血狡诈的人,都会对江逾白掏出几分真心。 所以,在太宁革新失败,江逾白被构陷舞弊、贪污、结党营私等罪后,他去见了江逾白最后一次。 他以为江逾白会和他申辩、会向他求情,却没成想江逾白只是淡然地盯着他。 半晌,江逾白轻轻一笑:“陛下,臣万死不辞,但求陛下莫废新法。” 在那一刻,傅书才发觉他有多自卑可笑。 江逾白早就看透了他的想法,那双眼里的真诚坚定,也愈加衬出他的恶毒。 所以,他命谢慈挖去江逾白的眼睛,烙聋他的耳朵。 就算他们人人都高他一等又如何?他才是那个手握权力,可以左右所有人生死的人。 但他从没想过,有一日,自己的生死会被旁人左右……还是他的亲生儿子。 是傅书故意让之流落在外,就为了有朝一日,让崔婉、谢慈等人看看—— 不是他傅书恶心,是任何人在满是恶意的环境下长大,都会成长为那样冷心冷情的性子。 谁都一样! “父皇,我是你的血脉,我才是最有资格杀你的。”傅葭临道。 他轻笑:“父皇,我该谢你,故意让我流落在外。” “我没读过什么书……所以,你们儒家那套君臣父子、尊卑有序、伦理道德,我全都不信!”傅葭临举起手中的剑。 他一剑捅穿了傅书,就像前世做过的那样。 他迅速将长剑抽/出,又捅进去,直至傅书口吐鲜血,挣扎着咽了气。 血则顺着傅葭临的额头往下不断滴落,将少年的眼尾眉睫都浸透鲜血。 他也分不清这些血是他自己的,还是他父皇的。 傅葭临提剑转身。 众人看傅葭临的种种举动,心里都发怵,害怕傅葭临大开杀戒。 他们确实没有猜错,前世的傅葭临就是这般做的,但是这一世的傅葭临则是面向满朝文武跪下。 他道:“傅书死不足惜,我亦不惧人言史书。” 今日他既弑父,那史书上定不会有他只言片语的称赞。 傅葭临知道他没有活路。 除非他像前世那样将今日在场的大部分人杀掉,否则,就算是他皇兄也保不住他。 可是……他答应了陆怀卿要做自己。 不足一年的相处里,傅葭临还来不及确定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但他知道自己不想活成什么样的人。 他不怕死,却也不愿意累及无辜。 傅葭临:“这世间无人能审我。” 今日所做之事,他都不后悔,即使旁人非议、毁谤,他都不在意。 傅葭临掉转剑峰,却在脖子上传来疼痛的刹那,被另一人阻止了动作。 他垂眸,看到陆怀卿用手攥着他的刀刃。 原本死意已决的傅葭临,下意识就松了力气。 “傅葭临,你就是个讨厌鬼!”陆怀卿斥责他。 她那双总是被笑意填满的琥珀色眼睛,此刻是化不开的悲怆,泪从她的眼角断了线般滴落。 “啪嗒、啪嗒——” 泪水打在剑刃上的声音,让傅葭临听得心疼,他不再紧握手中的剑,而是伸出手想摸摸陆怀卿。 他下意识想用左手,他的右手长年握剑,沾满了数不清的人命和罪孽。 陆怀卿这样好的姑娘,不该沾染一丝一毫的脏污。 可是他的左手因断指,如今已经满是鲜血脏污。 他这么脏,根本配不上陆怀卿。 傅葭临的动作僵住。 但他失血过多而苍白冰凉的手,被暖意包裹。 陆怀卿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傻瓜!骗子!”陆怀卿哭得更凶。 她夺下傅葭临还堪堪握着的剑,将那把沾满傅书血的剑扔得远远的。 “你没有做错!你才不该死!”陆怀卿大声道。 长空万里,今日无风也无云,最炽烈的骄阳照在两人身上。 陆怀卿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捂住傅葭临额头上的伤。 她放软了语气:“你不许死。” “你答应我了,要陪我去蜀中、渤海、岭南。” 傅葭临听到陆怀卿的话,想起那些两人曾谈论过的“以后”。 渤海的日出,岭南的荔枝,还有蜀中全然不同长安的风土人情…… 那些他前半生无论如何都挣脱不了的东西。 或许会在满长而有趣的旅途里愈合、祛除,直至重新被新的美好的记忆取代。 陆怀卿很小声地在傅葭临耳边低声道:“我会救你出去。” “也没人能审判你。” “好吗?”陆怀卿问。 半晌,傅葭临轻点了一下头。 他也憧憬能重新活一次,只为自己,而不为任何人- 晨曦破云,光笼四野,涛声入耳,惊醒骑着马打盹的陆怀卿。 “傅葭临!”陆怀卿害怕道。 她急忙伸手拉动缰绳,只轻轻一拽,走在前面的少年就回头看她。 傅葭临停下脚步,用缺了一根小指的左手摸她的额头:“做噩梦了吗?” “还不是都怪你!”陆怀卿“哼”了一声,“我又梦到那日你想自刎时的事了。” “对……”傅葭临看到陆怀卿警告的眼神,立刻改口,“以后都不会了,我会好好爱惜自己的。” “好吧!”陆怀卿竖起一根手指在傅葭临眼前晃了晃,“不过……这可是最后一次了哦!我不会再给你下次机会了。” 傅葭临闻言点头:“不会了,都结束了。” 半月前,陆怀卿赶到现场握住了他手中的剑,后来…… 皇兄赐了他“鸩酒”,不过那杯鸩酒早就被换成了假死药。 如今世上再无五殿下傅淮,只有傅葭临了。 只属于陆怀卿的傅葭临。 “傅葭临,到哪里了呀?”陆怀卿问。 傅葭临望了望一望无际又时有海风扑面的汪洋,思忖后朗声道:“就快到渡口了。” 从渤海乘船至江南,他们会先去他从小长大的地方看看。 而阿依木同何怀之等人,则是依旧按原路返回漠北。 陆怀卿无聊得晃着脚,傅葭临则时不时回头看她,像是担心她不注意掉下来。 海风吹动她栗色的头发,她整个人都浸在夏日的明光里,明媚恣意,慵懒放松,让傅葭临也不自觉勾唇浅笑。 陆怀卿故意道:“你看我做什么?” “你好看。”傅葭临道。 “那当然啦!”陆怀卿骄傲又嘚瑟地扬了扬眉,“我可是陆怀卿,我不漂亮谁漂亮?” 傅葭临低头浅笑。 陆怀卿总是这般自信,和她在一起久了,就算是再自卑内向的人,都能跟着她变得明朗起来。 “傅葭临,快看!”陆怀卿惊呼。 海上有初阳升起,洒了整个海面的碎金。 和从前的许许多多有趣的小事一样,陆怀卿都想立刻和他分享。 “好看。”陆怀卿笑着望像眼前的美景。 陆怀卿:“你敷衍我。” “真的很好看。”傅葭临憋了会儿,故作惊叹:“哇!真的很好看!” “别装了,”陆怀卿伸出手揉捏傅葭临的脸,“迎合别人的喜好不对,快点戒掉!” 傅葭临:“不是迎合,真的很好看。” 这是和锦绣堆成的长安,烟雨朦胧的南州,山高峻险的夔州,都不同的美景—— 最重要的是,此刻他心心念念两辈子的姑娘就在身边。 见风光浩景,步履湿处,抬眼即是心上人。 最好不过如此。 陆怀卿从袖子里掏出个果子啃了一口,见傅葭临认真牵马不说话。 她故意逗他:“傅葭临,给你个帮我牵一辈子马的机会,要不要?” “好。” “给!”陆怀卿抛给傅葭临一个圆圆的、红红的,还带着点点露水的红果。 马背上的少女,笑弯了眼:“先给你的酬劳,以后的再说。” 傅葭临咬了口果子,清甜的味道在齿间蔓延开。 他笑着点头:“嗯。” 此刻天光炽热的洒向两人,仿佛能消融世间所有的寒冰。 傅葭临看向陆怀卿,她仍旧如此璀璨、夺目,亦如初见。 而他不知道,他的眼中此刻亦清澈明朗,再没有阴郁沉闷。 傅葭临牵着绳,陆怀卿啃着手里的瓜果,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相依相偎,不再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