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拜祈三愿》 2、退敌 弓弦响处,箭如流星。 文脩站在城头上,一道道箭矢激射而出,直扑云梯上一个个攻城士卒的咽喉,连珠箭片刻不停。明明只有他一人手持弓弦,却仿佛万箭齐发般令人眼花缭乱,然而文脩箭法是何等精准,一轮疾射无一失手。 被射中的敌人连惨叫都叫不出一声便没了气息,雨点般接连不断摔下城去,反倒是城下的霆国士卒被同袍的尸身砸伤砸死不计其数,一时间哀鸿遍野。 文脩没有浪费箭支的意图,被他一箭毙命的霆国将士皆能留有全尸,然而城下惊慌失措的霆军连连躲闪格挡,反倒是毁了同袍的尸身。霆军士卒中不乏父子兄弟同乡好友,眼见亲朋死后尸身被旁人甚至被自己所毁伤践踏,登时军心大乱。 不多时,云梯之上再无一人,城下却积叠了一层尸山。霆军已无丝毫斗志,纵使监军高声呵斥甚至斩杀后退之人,也依然无人肯上前一步。 一人一弓,生生压制了百万雄师。 文脩射空了手中的箭支,身后的杀手早已经十分有眼色地递上了新的箭囊。文脩慢条斯理地取箭,望着城下不敢退又不敢进的霆军略一思索,又寻到了新的目标。 既然监军不让士卒退去,那么杀光这些监军便好。 之前那些斩杀后退士卒的监军,在一片混乱的霆军之中倒也算是醒目。文脩目力记心都极佳,只一眼扫过去便选中了目标。 又是一轮疾射,却避开了那些不动乃至后退的士卒,只把那些妄图继续攻城的霆国兵卒和监军一一射杀。 这些人一死,霆军登时溃散。领兵的几位将领眼见主将身死军心大乱,再已无力回天,也只得草草鸣金收兵。陵军士气正盛,打开城门一阵掩杀过去,而霆军却无丝毫斗志,丢盔卸甲仓皇奔逃。 * 带兵追杀霆军,自然有旁的将领效劳。林弈和文脩站在城头上,遥望着陵军掩杀一阵,兴高采烈大胜而归。 “文楼主当真是箭法精妙。”林弈赞叹道,“难怪江湖上称楼主为杀神。” 文脩面上却没有半分喜色,只淡淡道了一声:“王爷过誉。” 他望着城下的尸山血海满目疮痍,沉默片刻后方道:“王爷,我想去打扫战场。” 林弈微微诧异,打扫战场一向都是士卒的任务,很少有将领会亲自去做,文脩是此战的大功臣,这时候理应被众星捧月去参加庆功宴才是。 只是九宫楼主既然提出来这个要求,又是无伤大雅的小事,林弈自然不会拒绝:“文楼主请便。” “多谢王爷。”文脩行了半礼,却也没有转身往阶梯方向去。他上前几步,从城头上纵身跃下,安安稳稳地站在了城下的土地上。 * 此役是陵军一个月来第一场大捷,虽然打扫战场耽误了些时间,但晚上还是简单摆了宴席贺功。 军中不宜饮酒,但炖了肉便是一场狂欢。士卒们饱餐一顿自不必提,将领们则推了林弈和文脩上座,一同庆功。 宴罢,众人各自散去。林弈略略思索一阵,却并未急着去歇息,而是独自上了城头。 夜色下,城墙上昏昏暗暗,除了巡查的将士,倒是看不见其他人影。林弈正疑心是否是自己猜错了,便听见身后一个清冷的少年声音响起:“王爷可是来找我的?” 林弈回头,便看见文脩正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少年身形气息都巧妙地融入夜色之中,若不是他自己出言提醒,怕是谁也发现不得他正在此处。 不愧是杀神!林弈暗暗赞叹一声,抬眼温和地笑道:“文楼主。” “本王见楼主宴席上没怎么动筷,可是饮食不合胃口?” “多谢王爷关心,军中饮食很好。”文脩缓步走到林弈身后一步的位置,“我行走江湖这些年,曾穷困潦倒也曾富可敌国,没什么不能适应的。王爷不必担心。” “那便好。”林弈微微一笑,“只是我观楼主神色,莫不是有什么心事?” 下午时分文脩望着城下战场的神情,倒像是新兵第一次上战场不适应的模样。他说是去打扫战场,实则做的只有给霆军收尸。 若真是新兵,心软倒也罢了。但这可是能屠了云城的杀神,他怎么可能有所不适? 文脩垂着眼望着城下,半晌道:“我封号杀神,手上血债累累杀人如麻。但我这些年,从未杀过忠义之士。” “今天,活下来的都是懦夫。而死在我箭下的那些人,才是霆国真正的英雄。” 林弈沉默片刻,忍不住问道:“那云城呢?” 那些为了诛杀药王谷传人而入云城的各大高手,其中也不乏忠义之士。 “他们已经成了药人。”文脩淡淡道,“我若不斩尽杀绝,他们会继续为祸苍生。” “这和今日也没什么分别。”林弈叹息道,“陵霆这一战,霆国不灭,便是我大陵亡国。” “这就是战争。不论对错,只有输赢。” 文脩望着城下霆国士卒的葬身之所,没有答话。他是九宫楼主,不至于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只是绕不过去心里那个坎罢了。 “王爷,我听说王妃是霆国的护国公主。”文脩转过眼看向林弈,“若要覆灭霆国,您迟早与王妃有一战。” “她要守护她的国家,本王亦然。”林弈望向城下,面上没有半点情绪。 “那郡主呢?”文脩低声问道,“她在霆国长大。” “是本王对不起她。”林弈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但本王,是大陵的亲王。” 文脩顿了顿。 衣袖中的匕首悄无声息地滑入掌心,在修长的手指中翻转跳跃。少年人低低的叹息声随之响起:“王爷王妃可敬。” 只是他们的儿女,可悲。 * 两人站在城头上各自想着心事,沉默许久后,却是林弈先开了口:“今日见文楼主箭法精妙,本王想请楼主上阵杀敌。” “自当遵命。”文脩应声。 “本王听闻楼主善用匕首,只是战场上匕首却不大合用。”林弈道,“不知文楼主使什么长兵器?” “我学过枪法。”文脩声音平静,“不敢说精通,但也还尚可一用。” “如此便好。”林弈微微一笑,“本王欲请楼主为阵前先锋。” “既然王爷有命……”少年人抬手,正正经经行了军礼,“末将遵令。” 翌日,林弈安排下副将兵马,命文脩为先锋官。 五日后,文脩带兵夺下碣石城。又十日,文脩带兵攻占合谷关。杀神威名赫赫,霆军望风而降。前前后后不到一个月,陵军已经尽收失地,挥军南下,剑指霆国都城。 * “王爷。” 校武场上,文脩一眼看见林弈前来,当即收枪而立,抬手行礼。 “本王夜来无事,四处走走。”林弈道,“已是这般时候,文楼主还在练枪?” “是。”文脩颔首,“枪法不精,只得勤加练习。王爷见笑了。” “文楼主哪里话。”林弈微微一笑,“楼主勤勉,本王生平仅见。” 这话当真不是客套。林弈空闲时见到文脩,不是正研读兵书,就是在校场练武。练习枪法偏多,但也有练箭练轻功练匕首的时候。诸将私下议论,都感叹难怪人家是九宫楼主。能年纪轻轻便武功绝世,不仅仅是因为天赋,更因为这份刻苦。 “本王观楼主的枪法,可是学的定军枪一脉?”林弈问道。 天下枪法不过几种,而其中最为著名的便是定军枪。定军枪法虚实不定,变幻莫测,守如江海,攻似雷霆,堪称天下无匹。可惜最为正统的定军枪少有人会,多则是习得各种仿定军枪法。只是所谓仿品,不过是似其形而失其意,不及真正的定军枪法威力之二三。 定军枪本就是林家先祖所创,林弈身为大陵亲王,自然学的是最为正统的定军枪法。故而他一眼便看出,文脩使的枪法虽与定军枪十分相似,细节上却仍有许多不同之处。 文脩抿了抿唇,屈膝跪了下去:“是,王爷恕罪。” 九宫楼主忽然行此大礼,顿时教林弈一惊,连忙伸手去扶:“楼主何罪之有?” 文脩却没有起身。他半垂着头,低声道:“九宫楼虽有许多仿定军枪法的图谱,但……这枪法是我几年前见王爷使定军枪,偷学来的。” 林弈微微一顿,旋即笑道:“无妨。” 定军枪少有人会,并非是因为林家不肯外传,而是因为这枪法对悟性要求极高。太.祖当年起兵之际,曾将这家传枪法教授给了些心腹手下,也允了他们传给后辈。只是这些开国元勋的后人未必各个都有这番天赋,没传两代便传成了各种仿品。 因着有太.祖的先例在,林弈并不介意旁人将定军枪法学了去,甚至乐于指点一二。只可惜有悟性有根骨的人到底是难寻,纵使林弈倾囊相授,旁人也难领悟其精髓。 “文楼主不必介怀。”林弈含笑问道,“不知楼主可否愿意,跟本王学这定军枪。” 他本就是想教文脩枪法的。 林弈这般决定,也是有多方考量。以九宫楼主的本事,能交好还是交好为上,而他林家的定军枪独步天下,爱武之人恐怕没有人会不感兴趣,以此相赠也算投其所好。再者,九宫楼主毕竟是做杀手的行当,寻常时候还是用他那支闻名天下的匕首更便利,用到枪法的机会其实并不多,想来他学了定军枪去,对陵国也不会有什么害处。 “仿定军枪的枪法本王也见过许多。虽各有不同,但与真正的定军枪法相比却都是形似而神不似。”林弈悠悠道来,“唯有文楼主使的这路枪法,虽不同于定军枪,却已有几分神.韵在。既然能推演出这路枪法,足以见得楼主的武学造诣之深,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想出比定军枪更精妙的枪法来。既如此,本王又何必敝帚自珍。” “不知文楼主,以为如何?” 3、故人 意下如何? 曾经需要他偷学的枪法,如今却已触手可及。他……意下如何! 少年屈膝俯身,深拜顿首:“多谢王爷成全。” 林弈亲手扶了文脩起身:“文楼主不必多礼。” 他走到校场边上随意取了柄长.枪,在文脩对面站定:“本王先同楼主切磋几招可好?” “请王爷赐教。” 林弈用枪多年,招式纯熟法度严谨,纵使面对九宫楼主的凌厉攻势,依然是挥洒写意应对自如。 只是随着两人不断交手,林弈心中越发惊讶。虽然早已知道九宫楼主天资过人,但这人的天分未免也太惊人了些。 定军枪难学。这么多年他毫不藏私,尽心尽力地教了许多人,却也只教出去了一招半式,而无一人能学全整套枪法。然而文脩,却在和他过招的时候,一点一点把他的枪法学了去。 看一遍使出来便已初具规模,再看一遍便能领悟到其中精髓。两人默不作声地辗转攻拒,一个不曾开口提问,一个不曾出言指点,枪来枪往上百合,林弈却先停了手。 “恭喜文楼主。”林弈颔首道,“本王已经没有什么能教给楼主的了。” 不过是交手百余招,文脩便已将定军枪使得圆转如意游刃有余。这是他最轻松的一次教导,也是唯一一次教授了旁人完整的定军枪。 “多谢王爷。”文脩弯唇浅笑。月色下,少年神色间难得显出几分雀跃,一双眼眸中仿佛有星河流转。 平日里文脩总是运筹帷幄冷静自持,唯有这时候才流露出一点少年人的张扬模样。林弈恍然惊觉:名震江湖的九宫楼主,其实也不过是个未及冠的少年。 ——这孩子,大约和他的长子是一般年岁罢。 思及眼下不知身在何处的长子,林弈顿时有些黯然。他勉强笑了一笑,向文脩道:“本王便不打扰文楼主了,楼主也记得早些休息。” 文脩行了半礼,目送林弈离去。林弈走出校场回头再看,遥遥望见少年依然在夜幕下勤习枪法。 * “霆国以云麾将军刘邵为主将,增兵十万。”文脩把最新战报递给静渊王。 林弈微微颔首,接过战报一目十行地看过去。 “这位刘将军是德安长公主的驸马,听说是出身耕读之家,自幼聪明绝顶文武双全,少年时便考中了举人,在进京赶考时对德安长公主一见倾心。”文脩漫不经心地说道,“因为自觉会试名次不高,又恰逢霆国翰国开战,索性投笔从戎,立下累累战功,这才如愿以偿娶到了德安长公主。” 林弈微微一怔,抬头看着文脩。 文脩一笑,继续道:“听闻德安长公主体弱,若是生育怕有性命之忧,刘将军和德安长公主情深意笃,自然舍不得让长公主冒险。如今刘将军年已不惑,膝下依然没有一子半女,身边也没有通房侍妾之流。”说到此,文脩不由得慨叹,“大约是情到深处,便容不下第三个人罢。” “心志坚定,不为外物所动,此人确实值得钦佩。”林弈道。 文脩叹了一声,转而进入正题:“德安长公主心性温柔,自幼对王妃照顾有加。听说王妃归国之后,德安长公主和刘将军因为没有子嗣,便当郡主如亲女儿一般看待。” “倘若刘将军有个三长两短,只怕德安长公主不能独活。若是最亲近的姨父姨母相继身故……王爷觉得,郡主可还能心无芥蒂地喊您一声父王?” “再者,和安长公主和霆皇自幼要好,郡主也时常出入宫廷,多受霆皇和皇后的照顾,与公主皇子们关系也十分融洽。”文脩低笑一声,“说句不中听的话,您没有陪在郡主身旁,过去是霆皇和刘将军承担起了郡主父亲的职责。倘若这二人有什么不测,只怕郡主会大受打击。” “王爷可要吩咐一声,活捉刘将军?” “战争便是战争,战场上出什么意外都有可能。”林弈抬眼直视文脩,“本王一个命令,便能决定千万人的生死,又怎能因为个人恩怨而影响大局?” 文脩轻笑一声:“王爷高义。” * “文楼主,面具不错。”辛将军赞了一声,“只是楼主怎么会想起要戴面具的事来?” “我在霆国游历时,认识几位故人。”文脩按了按面上的墨色蝶形面具,淡淡一勾唇,“未免相见尴尬,还是遮上的好。” “原来如此。”辛将军一笑,却又试探地问,“可是楼主的朋友?” “算不上朋友,只是……故人。”文脩微微一笑,“将军不必担心,我的任务是助陵国灭霆。” 他微微颔首,打马扬鞭而去。 * 两军对阵疆场,陵国先锋对上了霆军主将。 刘邵从军二十余年,端的是沉稳老练;文脩少年成名,正是意气风发。两人枪来戟往,大开大合,如灵蛇盘舞、龙翔九天,若流星逐月、战气纵横,二马错蹬辗转往来,两人战得是难舍难分。 文脩武学天分极高,刘邵却也不相上下。只是文脩的定军枪毕竟是新学,而刘邵却浸淫戟法多年,百余回合一过,文脩顿感力不从心。 正面打不过,索性便不打了。横竖他一介杀手,又不是真的马上战将。文脩眼角闪过一抹寒光,内力灌注右臂单手持枪,勉强架住对方砸下来一戟,而与此同时左手一扬打出两只暗器。 刘邵身为霆国名将,身上的战甲自然不是凡品,寻常暗器若要穿透也没那么容易。只是文脩瞄准的目标,却是对方握戟的双手;而那两枚飞镖上,喂了毒。 刘邵大惊急急退开,待察觉到伤口麻痒,更是心知自己中了毒,不由得恨声道:“卑鄙!” “过奖。”文脩轻笑一声。 他从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刘邵自知受伤中毒难敌对手,连忙一带马败了下去。文脩却不肯放过,一夹马腹便紧紧追上。 刘邵策马疾奔,文脩穷追不舍,正僵持间,陵国忽而鸣金收兵。 文脩一挑眉,丝毫没有收兵的意思。跟在他身边的副将见状连忙道:“文将军……” “你带兵回营。”文脩盯着刘邵的背影,冷声吩咐。 * 林弈遥遥望见陵军退兵,文脩却独身一人孤军深入,不由得眉头皱的死紧。 刘邵虽然遭了暗算,但是他治军的本领却丝毫不弱,霆军纵使败退也法度严谨旌旗不乱。陵军掩杀一阵便可,再追下去颇有不妥。 他急着鸣金,正是因为得了探子回报,刘邵暗中布下古阵,只等陵军深入便可瓮中捉鳖,到那时只恐霆国反败为胜,大陵反而失了先机。 然而,陵军虽已尽数撤了回来,但文脩却一人深陷敌阵。 “王爷不必担心。”任将军劝道,“那毕竟是九宫楼主。他独自一人没有拖累,全身而退总还是办得到的。” 担心……吗?林弈一愣。 “本王有什么可担心的。”林弈摇摇头,“击鼓进军鸣金收兵,哪怕是九宫楼主也不能例外。文脩既乱了军令,回来以后军法从事。” * 文脩策马疾驰,速度丝毫不减。 王爷鸣金,定然是有道理。只是这么好的机会,他也不想错过。至于孤军深入……霆国大营再险,也比不上云城分毫。他上过冰峰下过焰谷,进过哭亡森出过角斗场,一个霆国军营他当真是没放在眼里。 前方的杀气倒是与众不同……古阵吗?文脩挑眉冷笑,若是他带兵而来,或许能有几分麻烦,但是此刻他孤身一人,这阵法能困住的是谁,这恐怕就不好说了。 刘邵不再着急,略缓了速度要引文脩进阵。孰知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古阵,文脩陡然一夹马腹,提前抢占了阵眼。 这地方烟岚雾气正浓,谁也没看清竟是敌将占了阵眼。文脩压了压嗓音,模仿着刘邵的声音高声喝令:“行阵。”霆军闻令当即成阵,一时间飞沙走石喊杀声一片,将刘邵的喝令湮灭其中。 古阵之中天昏地暗,唯有阵眼的文脩能清楚地瞧见整个战局。眼看着刘邵左冲右突依然困陷阵中,直到身受重伤滚鞍落马,文脩这才提枪杀进战局。 生门入,景门出。文脩把刘邵扔在地上,遥遥望了一眼还在自相残杀的霆军,长.枪斜斜虚点住刘邵的咽喉。 “刘将军,没想到会是现在这个结果罢。” “文楼主果然是少年英才。”刘邵叹了一声,不为自己,而为霆国,“是我棋差一招,输得心服口服。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文脩轻笑一声,甩了个枪花把长.枪挂到马上:“将军若是死了,德安长公主该如何自处,和安长公主和端宁郡主岂不会伤心难过。” 刘邵眼神一凝:“文楼主这是何意?” 文脩抬手,摘下了面具。 少年清俊的面容映入眼中,刘邵顿时大惊失色:“你,你是……” 德安长公主待端宁郡主犹如亲女,刘邵自然也爱屋及乌对郡主照顾有加。他眼看着襁褓中的婴孩一点点成长为雍容明艳的少女,闲暇时也曾亲手教郡主读书写字骑马射箭,对于端宁郡主再是熟悉不过。 而眼前的少年,除了那一双凌厉的凤眼,余下面貌处处都和郡主相似到了极点。 “看来将军是认出来了。”少年轻笑一声,“我们兄妹虽然长相不肖似父母,但彼此之间倒还十分相像。” “难怪。”刘邵盯着那张从没见过却异常熟悉的面容,喃喃道,“我还在想陵国有谁能请得起九宫楼出手,原来如此。” 文脩翻身下了马,伸手去扶刘邵:“还请您到我府上暂住一段时日。刘将军虽然死了,但您还得好生活着。” 刘邵顺着文脩的力道起身,抬眼正看见两个九宫楼的杀手在不远处等候。他瞥了一眼文脩,冷声嘲讽道:“我倒是很意外,你都已经替陵国卖命了,还做什么顾忌你母亲妹妹的心情?” “我没有不在乎。”少年人抿了抿唇,“只是……那边,也是我父王。” 5、攻城 入夜时分,文脩起身整装,披衣戴甲。 盔甲上身,沉重地压住背上的伤口。文脩下意识微微蹙眉,手上却毫不迟疑地束好甲带,挺直了肩背向门外走去。 “文……文将军?”姬华锋吃惊地看着文脩向他走来。少年神色不变,微微颔首见礼:“姬将军。” “夜巡之事,我一人便可。”姬华锋劝道,“文将军既然身上有伤,还是应当好生休养才是。” “明君不能畜无用之臣,慈父不能爱无益之子。”文脩摇摇头,“将军不必担心我。不过是些许小伤,不碍事。” 姬华锋见劝不住,也只得道:“文将军若有不适只管派人与我说一声,切莫勉强。” 文脩微微一笑,谢过了姬华锋的好意:“我晓得了,多谢将军。” 两人各点一哨人马,分头巡视军营。 * 中军帐中,林弈辗转难眠,索性披衣而起。 他习惯性地走到舆图前,心思却无法集中在军情上。白日里的一幕幕在脑海中走马灯一般闪过,文脩的身影和记忆中长子的模样在眼前交错浮现,认罪、受刑、谢罚,这一幕幕都似曾相识。 像,太像了!同样是恭谨守礼的举止,同样是顺从而委屈的神态,甚至连容貌都像了三分。 可是…… 林弈抬手捂住了眼睛。可是他的儿子,早在十年前就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只是习惯性地思念长子罢了。自从十年前儿子离家出走,他再见到少年人总能看出几分他儿子的影子。或许未必很相似罢,但他总忍不住去想,若是那孩子能活到今日,会不会也是这般模样。 可无论像与不像,都不会是他的墨轩了。 那孩子性子娇气,被他罚了也还想要他陪着。而他总想让儿子学得坚强一些,哪怕夜里悄悄去探望,也从没有在孩子面前表露出半分关怀。 他当时从没想过,他有一天会这样后悔。 他至少,应该给儿子上一次药的。 * 帐外隐约传来人言马嘶之声,林弈扬声唤了值夜亲兵来:“外面何事?” “禀王爷,是文将军带人巡营。” 林弈微微一怔。 四十军棍不是好捱的,何况白日里他亲自观刑,文脩背上鲜血淋漓的伤口他是亲眼所见。纵使是九宫楼主,也没有这会儿就伤愈的道理。 若是墨轩捱了军棍还要带伤巡营……不会的,那孩子向来娇生惯养,决不能这般委屈自己。 到底还是不同的。 林弈闭了闭眼,吩咐道:“请他进来。” 不多时,文脩进到帐中。少年衣甲整齐,身姿挺拔,看不出丝毫不妥。 “见过王爷。” “不必多礼。”林弈望着文脩苍白的面容,心绪有些复杂,“文楼主,今日多有得罪,万望楼主见谅。” “王爷言重了。”文脩道,“王爷治军严明,我素来敬佩。何况军令如山,不能为我一人乱了规矩。” “文楼主高义。”林弈叹道,“只是楼主有伤在身,还是多休养几日,切莫勉强自己。” 只是寻常一句安抚的话,林弈却分明瞧见文脩轻轻浅浅地勾了一下唇角。 “王爷不必担心,这般伤势不会耽误什么。”文脩收敛了笑意,神色平静道,“如今灭霆才是第一要务,至于其余诸事……都不打紧。” 林弈微微颔首,目光落到了舆图上:“刘邵即败,霆国再无可用之人,攻破沈黎指日可待。” 文脩闻言,也走到舆图前,“王爷准备如何用兵?” 林弈屈指轻扣着舆图:“吴耿两位将军从阳泉进兵,本王带大军走晋熙,分兵两路,合围沈黎。” 文脩轻笑一声,抬手指点舆图:“从此处走有一小路,沿途并无关卡阻碍,直通沈黎城南。” 林弈大喜:“此言当真?” 文脩颔首,从怀中取出一张舆图递与林弈。这舆图不过巴掌大小,仅绘了霆国地形,但山川地形标的清楚明白,甚至比林弈所用的更详细几分。 “久闻九宫楼探事周密,果然名不虚传。”林弈看着手上舆图中多出来的一条小路,轻声叹道。 “末将愿领一哨人马,奇袭沈黎。”文脩抱拳道。 “那便辛苦将军了。” 文脩再次行礼,退出了中军帐。 那条小路,所知人不多,是他亲手添在舆图上的。 他多次去沈黎,熟悉各处关卡道路,却从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用到,当真是…… 时也,命也。 翌日,文脩带一千兵马,绕小路前往沈黎。 * 从小径而行,这一路山峻地险。以文脩武功之高自是不惧,奈何他带了一千人马,只得一路凿山开路搭造桥阁,以便军士行进。 他虽是九宫楼主,却也不自恃身份,仗着自己轻功卓绝内力浑厚,亲执斧凿器具为众军校开路。如此过了十余日,方才到了沈黎。 霆国命将军陈琰在城外南侧扎下一寨。陈琰只道陵军定从东北而至,并不以军情为重,平日里只顾提防大路。却不防文脩带兵从小路杀来,不费一兵一卒便夺了大寨,将陈琰生擒活捉。 陈琰伏拜请降,文脩应允,命其诈开城门。 彼时陵国大军已到了沈黎城外,正在东门北门两处攻城。霆军紧着守东北方向,倒是让文脩轻而易举地诈开了南城门。 “没想到……这般容易。”少年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徐徐打开的城门,抬手甩出一只响箭冲入云霄,“杀!” 里应外合,三面夹攻。不出半日,沈黎城被陵军攻破。 * 待林弈带兵入皇宫,便瞧见大殿上摆着两口棺材,文脩正提枪站在一旁。 “王爷。”文脩听见声响,回身行礼。 “能半日便攻下沈黎,文楼主居功甚伟。本王该多谢楼主才是。”林弈说着拱手一礼,只是面上却不见分毫喜悦之情。 文脩急忙避开:“不敢当,不过是职责在身罢了。” 林弈的目光落到那两口棺材之上:“这是?” “霆国的陛下和皇后。”文脩淡淡道,“霆皇陛下被我一箭射杀,皇后娘娘自缢身亡。” 林弈上前,仔细看去。 霆国的君主安静地躺在棺材中,大约是文脩命人为他拔箭整饬的缘故,霆皇陛下身上衣冠整齐,瞧不出半分不妥。他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安然睡去,不过……没有了呼吸。 霆国皇后同样是更衣梳妆之后才放入棺木中,衣冠服饰无一处不符其身份。只是因为皇后自缢身亡,颈上有一道极深的红痕,看着分外刺目。 林弈闭了闭眼,轻叹了一声:“将霆国帝后依礼葬入皇陵罢。” 他沉默片刻,转而问文脩:“你可知……旁人下落?” “霆皇后宫中只有皇后娘娘一人,膝下二子一女。”文脩慢慢道,“太子殿下、太子妃、永平王及乐宁公主,皆在侧殿中,听凭王爷发落。” “至于王妃,她已带郡主离开沈黎,不知去向。” * 林弈命文脩带兵先行,取余下诸城,又命辛桂两位将军带兵护送霆国宗室并归降群臣回衡湘,自己则留在沈黎安顿政事。 沈黎城破,霆皇驾崩。霆国官民再无斗志,皆望风而降。文脩带兵一路势如破竹,直打到夏宁城下。 霆国护国和安长公主冷洛娴,率霆军余部,死守夏宁城。 * “王爷。”文脩迎林弈进军营,俯身请罪,“末将失职。” 夏宁城久攻不下,他身为先锋官难辞其咎。 “这并非你的过错。”林弈摆摆手并未追究,“夏宁城易守难攻,这也是长公主挑中了此城的缘故。” 毕竟,那是他的王妃啊! 他的王妃熟读兵书,心中自有沟壑,哪怕是初涉战场,也能用兵如神。 林弈闭了闭眼。新婚燕尔之时,他和王妃也是琴瑟和鸣,情深意笃。他们曾在花窗下共读兵法,他们曾在烛光下推演沙盘。他仍记得那时得遇知己的兴奋,那份心意相通的喜悦。这天下除了他的王妃,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如此知他懂他。 然而…… 一别十五年,他们终究躲不开对垒疆场。 林弈叹了一声,开口问道:“军情如何?” “若是强攻夏宁城,只怕损失太重。末将本想诱敌追击,奈何王妃坚守不出。”文脩垂眼答话,“夏宁城固若金汤,我那些手下都进不去城中。末将曾夜探过几次,只是城中粮草军械都安排得十分妥当,做不得手脚。” 他便是有万般计策,使不出来也是无用。阴狠毒辣的法子倒是能用,只是……那城里有王妃有郡主,他投鼠忌器,又怎敢动手? * 林弈率三军在夏宁城下围困十余日,陵军依然不得寸进。 “诸君可有何良策?”林弈紧皱眉头,向众将问计。 只是这一次,中军帐中寂然无声。众将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曾出言。 能用的手段文脩都已用尽了,再问计策……他们却是想不出了。 “末将还有一计。”文脩抿了抿唇,见周遭无人说话,终究还是站了出来。 “我昨夜又进了一次夏宁城。”文脩冷静道,“王妃虽将粮草军校都布置安排得十分妥帖,但是郡主身边却多有顾及不到之处。若是以郡主为质,或许能逼迫王妃开城纳降。” “不可。”林弈想也没想便否决了。 “还请王爷以国事为重,莫要因个人恩怨影响大局。”文脩淡淡道。 “君子有所为而有所不为。”林弈冷声道,“阿莲也是本王的女儿,本王绝不会用她去威胁本王的王妃。” 两人僵持片刻,文脩蓦然一笑:“王爷一片殷殷爱女之心,在下明白了。” “只是在下行事,向来不择手段。” “你……”林弈一怒,正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往后倒了下去。 “王爷!”耿任两位将军急忙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了林弈。随着一片锒铛之声,众将纷纷拔出兵刃,将文脩团团围住。 “文楼主。”丁将军一字一顿地问,“你对王爷做了什么?” 6、挟持 被陵国上将团团围住,文脩却只是轻笑了一声。 “诸位可听说过一梦千年?”文脩徐徐道来,“上好的安神良药,只需少量便可让人酣睡几个时辰。王爷这些日子夜夜难眠,不如用上一点好生休息片刻。” “文楼主真是考略周到啊!”吴将军冷笑道。 文脩只淡淡一笑,目光落在围住他的兵器上:“恕我直言,诸位将军这阵势,还困不住我。” “文楼主大可试试。”丁将军冷笑一声,话音未落便已提剑疾刺向文脩的心口。仿佛是一个信号般,众将皆执兵刃向文脩一齐攻去。 文脩面色不变,只拿捏准了时机往旁边一让。丁将军一剑刺空,却已收势不及,长剑直扑贾将军的心口,偏偏贾将军方才视线被阻,再想举刀格挡却已来不及。 电光火石之间,文脩已轻描淡写地避开了身前身后袭来的刀剑,抬手在丁将军的长剑上一按一带。丁将军的剑势顿时一偏,正好为文脩挡去了姬将军砍下来的一刀。 众将的招式顿时为之一顿。 虽说文脩封号杀神人尽皆知,但是只有亲身经历过才能知道文脩的武功究竟高明到了什么地步。轻功之高内功之深还在其次,文脩对于招式的计算和时机的把握当真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围攻又如何?人多也未必是优势。文脩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他们自相残杀殆尽。 只需试一招便知道,文脩,当真是手下留情了。 “我无意与诸位动手。”文脩见众将收手,淡淡一勾唇角,“诸君与其和我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同我一起攻破夏宁城。” “多谢楼主方才相救。”贾将军先行了一礼,“只是楼主若是还想用郡主为质,恕我等不能放楼主走。” 少年只是偏了偏头。 众人还未看清他是如何动作,文脩已然出手点住了贾将军的穴道,将其定在原处。少年人轻描淡写地收回手,淡淡道:“郡主此刻已经在我帐中。” 众将相顾失色。 “所以,诸位是想被我封了穴道定在这里,还是愿意陪我把剩下的事情做完?”文脩漫不经心地问。 思及郡主的安危,众将到底还是妥协了。众人放下兵器,随着文脩一同往他营帐中走去。 * 帐中的军床上安静地睡着一个白衣少女,一看衣饰便知这定然就是郡主了。只是走到近前细看少女的容貌,众将不由得都是一惊。 “这……这就是郡主?”吴将军看一眼少女,又看一眼文脩,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移动。 这两人的面容除了眼型不同,余下处处都相似到了极致。若只是见到郡主,众人或只是觉得眼熟,但是此刻这二人在一处,任谁也不会错认这两人的亲缘关系。 “这就是郡主。”文脩走到床边,垂眼看着床上的少女。 “世子?”任飞景颤声问道,“可……为什么……” 文脩转过头看向任飞景,眼底一片冰封的冷漠,直看得任飞景心底发寒。却在这时,少年忽而轻笑一声,眼底寒冰乍开,燃烧着病态的疯狂。 “我不是世子。”文脩低下头去,温柔地伸手扶了扶少女发间碰歪了的珠花,“这就是为什么。” 军帐中一片静默,再没有人敢说话。文脩却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整理着少女因为一夜奔波而略显凌乱的鬓发头饰。 他的动作轻柔小心,仿佛是一个温柔体贴的兄长,只是众人回想起方才文脩眼底的怨毒与癫狂,顿觉此时温馨的情形透着几分诡异可怖。 “楼主。”帐外有人唤了一声。 文脩轻轻插好最后一对蝴蝶钗,这才不紧不慢地唤了一声:“进来。” 外面的杀手依言进了军帐,见帐中站着一群将军也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只是平静地回禀道:“楼主,高台已搭好。” 文脩微微颔首,俯身抱起仍在昏睡的林莫怜:“诸位,请。” 众将不由自主地让出一条道路,文脩抱着林莫怜便往帐外走去。姬华锋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出言问道:“您真的是静渊王府大公子?” 文脩停住了脚步。 他并未回头,只冷淡地应了一声:“是。” “我姓林,名墨轩,字文脩。” 众将面面相觑,姬华锋硬着头皮,代表众将继续问道:“那……九宫楼的委托?” “是我下的。” 少年的脊背挺得笔直,留给众人一个清冷孤高的背影:“兵器粮草是我出的,九宫楼的报酬是我付的。” “那王爷的毒……”姬华锋再次发问,却被一声冷笑打断。 “呵。” 少年回身,眼底是仿佛要将一切燃烧殆尽的疯狂:“本座要做的的事情,没有人能阻止。” “诸位还有别的问题吗?” 见众将皆默然不语,文脩冷冷一笑,抱着怀中的少女走出了营帐。 * 冷洛娴站在城头,望着对面陵军搭建的高台,心里不祥的预感愈演愈烈。 “郡主在何处?”冷洛娴仓皇回头问道。 她身后众人皆是一怔,急忙派人去找。然而找了半晌,派出去的人却一一回禀道:“禀殿下,属下并未看见郡主。” 她的女儿……失踪了。 仿佛是印证她的猜测一般,蒙面少年抱着白衣少女登上了高台。 少年一身玄衣,脸上覆着墨色面具,只漏出一点苍白的下颔和手指。黑与白的强烈对比,衬得对方愈发阴森可怖。而他怀里抱着的双目紧闭的少女,分明就是自己的女儿! “阿莲。”冷洛娴下意识唤了一声。她望着远处生死不知的女儿,眼底一片血色。 文脩! “王妃不必担心。”文脩似是听见了冷洛娴的声音,抬眼笑道,“郡主此刻不过是睡过去罢了。至于会不会一直睡下去,就要看王妃您的选择了。” “林弈呢?”冷洛娴冷声喝问。 纵使他二人多年不曾见过,但毕竟昔年也曾同床共枕互通心意。林弈再是以国为重,也绝做不出用女儿为质的事。 “王爷自然也睡下了。”文脩微微一笑,“只要王妃肯献城投降,王爷和郡主自然会平安无事。” “端的看您如何选择了。” 他见冷洛娴抿着唇一言不发,只淡淡一勾唇,随手解开了林莫怜的穴道。 * 林莫怜睁开眼时有一瞬的迷茫,但她毕竟心思灵透,打量一眼四周便明白自己此刻的境地。 哪怕她此刻并未刀剑架颈铁链加身,也改变不了她被俘虏的事实。以九宫楼主武功之高,想制住她何须那些外物?纵使只有她和文脩两人站在高台之上,她也无路可逃。 压下心底的慌乱,林莫怜抬眼看向文脩:“久仰文楼主高名,却没想到第一次见楼主是在这等情况。” “郡主也……不记得我了吗?”文脩低笑一声,步步逼近,“你们口口声声说久仰,却没有一个人认得出我啊。” 林莫怜下意识后退一步。 传闻九宫楼主性情张扬行事诡谲,可……没人说过九宫楼主他是个疯子啊! 只是她退后,文脩却不肯放过。他欺身上前,抬手轻抚少女的眼尾。 漂亮澄澈的杏眸,一如他记忆中的模样,只是那双熟悉的眼眸中,此刻盛满了恐惧。 “你在害怕。”文脩轻声呢喃,听在林莫怜耳中却宛如恶魔低语,“你在怕什么呢?” “所有你可能遇到的危险,我都替你挡了。你还在怕什么呢?” 林莫怜眼中闪过一丝迷惑,只是还没等她开口问什么,夏宁城上冷洛娴一声厉喝,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文脩!你敢动我女儿?!” “王妃不要误会,我不过是与郡主说几句话罢了。”文脩收回手,转身面向冷洛娴。“王妃若是不放心,何不亲自来照料郡主?” “王妃?”林莫怜顿时顾不得文脩方才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她的全部心神都放在了这个特殊的称呼上。 她父亲的身份,一直是公主府上的禁忌。她曾问过母亲,却在母亲的眼泪下学会了沉默;她曾问过旁人,却没有一个人敢说。 而这个答案,今天终于出现了吗? “霆国的和安长公主,就是陵国的静渊王妃。”文脩冷漠地解释道,“而郡主你,不仅是霆国的端宁郡主,也是陵国的端敏郡主。” 林莫怜怔了怔,却没有她自己以为的惊慌,反而是极致的平静。 很多事情,她并非一无所知,却是不敢想,不能想。如今答案摆在她面前,她也不觉得出乎意料,反而顺理成章。 “原来如此。”林莫怜慢慢道,“文楼主,你这样对我,我父王知道吗?” “郡主是在用王爷威胁我吗?”文脩转过头,阴恻恻地盯着林莫怜。 林莫怜顿觉遍体生寒,下意识又退了一步。 这次文脩没有动。他站在原地,望着夏宁城上争执不休的人群,轻声道:“可是,我并不在意。王爷怎么想,我一点都不在意。” “楼主是想骗我,还是想骗自己呢?”林莫怜冷静地问。 “被你发现了啊。”文脩转过身,勾起一个病态而扭曲的笑容,“我在意父王,在意母妃,在意的要命!所以,我才会这样嫉妒你啊。” “你……你说什么?” “我嫉妒你啊,我的好妹妹。”文脩一步一步走到林莫怜面前,抬手替少女把散乱的发丝别在耳后,“所以,我想试一试。” “陵国和你之间,父王选择了你。你猜霆国和你之间,母妃会怎么选择?” “别碰我女儿!”冷洛娴压抑着怒火的声音传来,“夏宁城给你!” 7、进城 “果然还是选了你啊。”文脩勾唇轻笑,眼里却是化不开的阴翳冰冷,“所有人,都在护着你。” 最令他妒恨的就是这一点,可偏偏……他自己也是这所有人中的一员。 真是可悲啊。 文脩闭了闭眼,再不想管林莫怜,转身自顾自地往高台下走去。 不对! 文脩蓦然驻足回身,抬手将匕首甩出。匕首穿越战场,“铮”的一声撞开一支羽箭。 那只雕翎箭,原本是对准了冷洛娴的后心。文脩暗器虽快,可毕竟距离太远,雕翎箭堪堪被撞偏,却在冷洛娴肩上留下一道血痕。 “殿下!”夏宁城上顿时一乱。 “这是……怎么回事?”林莫怜的眼力还不足以看清方才一刹那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自己母亲中箭受伤她还是看得清清楚楚。她心中大乱,急急抓着文脩问,连之前的恐惧也顾不得了。 文脩盯着消失在远处的背影,眼底一片肃杀:“常疯子!” “谁?” 文脩却没有答话,他伸手揽住林莫怜的腰肢,在少女的惊呼声中从高台上一跃而下。 “大公子……”以姬华锋为首的众将刚刚迎上来,便被文脩一个药瓶丢进怀中。 “解药。”文脩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句,转而向副将道:“召本部兵马,随我进城。” 打发了手下,文脩盯着林莫怜,不容置疑地道:“你跟着我。” 这毕竟是他的妹妹啊!他就是嫉妒阿莲嫉妒到发疯,也没法放着不管她。 林莫怜抿着唇没有说话,文脩却也不需要她的回答。士卒牵了战马过来,文脩示意林莫怜上马,两人共乘一骑,率兵往夏宁城去。 夏宁城里不乏忠于霆国宁死不降之人,然而只忠于和安长公主的人却也占了半壁江山。冷洛娴献城一事已经激起了霆国旧臣的不满,而长公主纳降之后便被刺杀更是激起了公主府旧人的怒火。文脩兵临城下之时,夏宁城内已经乱作一团。 “撞开城门。”文脩冷声下令。 霆军自相残杀,无暇顾及城外,陵兵轻易便撞开了城门。文脩部下久经战场,攻城略地之事做过不知凡几,此时无需文脩吩咐,几个中郎将已经熟门熟路地带领手下兵卒前去攻克城池平定内乱。 文脩把兵权丢给偏将便不再管,策马直奔冷洛娴的住所。他暗探过夏宁城,早已经对城内地形摸索清楚,驱马前行毫不犹豫。城中兵乱,难免有人相阻,文脩长.枪在手,一路跃马挺抢全无顾忌。他枪法骑术都是上乘水平,哪怕带了个林莫怜,也生生在乱军中杀开一条血路。 * 行至府邸门前,文脩拽了林莫怜下了马。 “你还不肯放开我?”林莫怜瞥了一眼被文脩禁锢住的手腕,语气不虞地问道。 文脩抬眼看向门口的护卫,似笑非笑道:“放了你,我怕是见不到王妃了。” 他扣着林莫怜的手腕往府内走,果然一路无人敢阻。两个人都惦记着冷洛娴的伤势,一时也顾不得旁人,只急急往正房赶去。文脩虽知晓府内的道路,却到底不如林莫怜熟悉,两人之间原本是文脩在前林莫怜在后,没走几步就变成了林莫怜扯着文脩往内走。 两人进了正房,林莫怜甩开文脩便往里面走,却被文脩拽住后往手上塞了个东西。 “这是什么?”林莫怜打量着手上的药瓶。 “花吹雪。”文脩垂下眼睫,“王爷给的。” 林莫怜深深看了他一眼,拿着药瓶绕进内室去了。花吹雪虽然难得,但她也不是没用过,只是这次仓皇出逃,许多东西都丢在了公主府里,母亲此时还真缺这一瓶伤药。 林莫怜进了内室,文脩自然不好跟进去。他扫视一周,顶着一众护卫侍从憎恶又恐惧的目光,迤迤然寻了椅子落座。 恶客登门,自然不会有人招待上茶。文脩却也不介意,他安安稳稳地坐下,抬手摘去了脸上的面具。 厅中顿时响起几声轻微的惊呼。 惊讶么?正常。他这张和阿莲相似的面容,足以说明他的身份。而这世间,有几个人能做出挟持自己的亲妹妹以逼迫母亲献城的事情呢? 文脩半垂着眼帘,安静地等待着。果然,片刻之后,林莫怜扶着冷洛娴出来。 文脩早在听到响动时便已起身,见冷洛娴驻足看向他,文脩上前两步,展袖合握,推手躬身:“见过王妃。” “林墨轩。”冷洛娴一字一字道。 少年身形微微一僵。 记忆中,母妃总是温温柔柔地唤他“墨轩”,只是偶尔被他惹怒了,也会气急败坏地连名带姓喊他。 可是…… 母妃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语气念他的名字。 他也从未想到过,多年之后他与母妃相见,会是这样的情形。 眼见对方不说话,冷洛娴也没有强迫对方答应。她盯着面前的少年,缓缓道:“本宫国破家亡,全因你一人而起。本宫……本宫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林墨轩抿了抿唇,默然不语。 任凭千般道理,他毕竟是亲手覆灭了母妃的家国。 是他对不住母妃,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权衡利弊之后做出的选择。 他不后悔。 “殿下。”门外侍女进来,怯生生禀道,“静渊王请见。” * 林弈等了片刻,却见林墨轩从里面迎了出来。 “王爷。”少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一如既往地行了军礼,“王妃有请。” 林弈神色复杂。 他昏睡去之后所发生的事情,几个将军已经说与他听。这其中,也包括了文脩的真实身份。 长子死而复生,这本该是一件高兴的事,但是…… 毒害父亲,威胁母亲,挟持同胞妹妹。他的儿子,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当年那个拽着他衣袖撒娇的小孩子,如今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一个人? 行事不择手段,真不愧是……九宫楼主! 林弈的神情变化,林墨轩恍若未觉,只自顾自地转身带路。到了正厅前,林墨轩停下脚步,侧过身向林弈道:“王妃在里面等您。” 林弈收敛住千般思绪,当先迈进正厅,林墨轩则是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后。正厅之中,冷洛娴高坐主位,林莫怜站在她身侧。 “小娴。”林弈甫一见王妃,先关切地问了一声,“你伤势如何?” 王妃中箭受伤之事,几个将军也与他说了,只是当时众人在城下都看不分明,也无人知晓冷洛娴伤势如何。如今他见冷洛娴安坐,想来伤势还不算太重,只是不听王妃亲口回答,他终究是不能放心。 “托王爷的福,还能留得命在。”冷洛娴冷笑一声。 看冷洛娴还能气势十足地嘲讽他,林弈心下稍安。他知道小娴怨他,只是……国事为重,容不得儿女私情。 他的目光落到了一旁的少女身上:“这……就是阿莲?” 冷洛娴微微颔首,林莫怜上前一步福了福身:“见过父王。” 见到多年未见的长女比见到死而复生的长子要愉快许多。林弈温和地一笑,眼里还带着一点说不出的愧疚:“阿莲已经长这么大了。” 他想了想,从衣袋中拿出一把精致的匕首递与林莫怜:“父王出门没带什么好东西,这匕首你拿去防身用。” 林莫怜弯起一个浅浅的笑容,收下了匕首:“多谢父王。” 冷洛娴冷眼看着林弈给了见面礼,这才道:“你坐罢。” 林弈随意在客座上坐下,见冷洛娴态度有所缓和,才敢继续问道:“小娴,你可知是谁伤了你?” 提起此事,冷洛娴也不由得微微蹙眉:“我并不知道。” 林弈闻言,不由得眉头一皱。 “文楼主知道。”林莫怜忽然开口道。 她还记得林墨轩在高台上说的那句“常疯子”,虽然她是真不明白,眼前这个人怎么有资格说别人是疯子。 三人的目光一起落在林墨轩身上。 “常远山。”林墨轩轻轻道出一个名字。 提及此人,少年眉眼中带上了一丝冷意。他想了一想,向父母妹妹解释道:“他是翊林卫中唯一还活着的高级指挥。这人……性子非常扭曲,即使在翊林卫中风评也极差。但是他对霆国忠心耿耿,武功绝佳,故而翊林卫中也有他一席之地。” “有这样一个人在外面……”林墨轩下意识捻了捻手指,“我会安排九宫楼的人在王妃和郡主身边做暗卫。王爷身边有佽飞卫保护,想来无需我多事。” “九宫楼对翊林卫的事情倒是十分清楚。”冷洛娴神色复杂。 “不是九宫楼。”林墨轩垂下眼帘,“我在翊林卫做过一段时间。” 他并不想多提此事,面对父母妹妹惊讶的目光也只做不知,继续道:“往衡湘的路上,难保常远山会不会再次下手,一切还是小心为上。这一路,我与王爷王妃同行。” 说到此,林墨轩微微一顿,又道,“若是王妃与郡主不愿,我也可充作暗卫。” 冷洛娴看了他半晌,垂下眼淡淡道:“你自便。” 林墨轩浅浅弯了唇。 他略想了一想,又解释道:“至于常远山的下落,待到了衡湘,我再安排佽飞卫前去追查。” “你要进佽飞卫?”林弈沉声问道。 “我一直都是。”林墨轩平静回答。 “本王不同意。”林弈冷硬地道。 林墨轩错愕地望着林弈,眼底满是不解。 “当年你进佽飞卫,不过是皇上降恩,给你个闲职罢了。”林弈淡淡道,“你离开这些年,佽飞卫早已将你除名。” 他转而看向冷洛娴,语气顿时柔和起来:“小娴你不必担忧,我这便传信给佽飞卫,便是掘地三尺也要将那常远山寻出来。” “恐怕不妥。”林墨轩垂下眼,“翊林卫虽不济,但常远山毕竟是其中佼佼者,佽飞卫想找他怕是不易。佽飞卫的水平……若经我调.教一番,倒也还可堪一用。” 传言九宫楼主肆意狂妄,还真是没有说错。林莫怜暗忖,抬眼慢慢问道:“文楼主既然瞧不上佽飞卫,为何不用九宫楼?” “我付不起价钱。”林墨轩平静地说出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答案。 “怎么可能?”林莫怜睁大了眼睛,“听说九宫楼主富可……” 她的声音随着林墨轩整理衣袖的动作渐渐消失。 林墨轩自幼生于富贵,行立坐卧都仪态极佳,他长大后又身居高位,自然养出一身清高矜贵的气度。旁人一眼看过去只记得九宫楼主气势不凡,哪里还会留意他身上的衣着配饰?他本人的气度声望,就已经是最好的修饰。 直到此时,林莫怜才意识到,林墨轩身上穿的不过是一件粗布麻衣。这屋中,且不说她和父王母亲穿的锦绣衣裳,哪怕是周围的侍从身上衣服的料子都远胜于林墨轩这件不甚合身的粗衣。何况如今已是冬月,林墨轩身上依然是一层薄薄的单衣。 “你以为我为什么急着擒你为质?”林墨轩抬眼,不带一丝感情地道,“因为我没钱了,我耗不起。” “你也可以退兵。”林莫怜冷笑。 “为这一役,我压上了全部家当。”林墨轩冷漠道,“我非赢不可。” “我要做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8、议事 林弈把刚端起的茶盏又放回几案,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声响。 林墨轩这句话与其说是对阿莲的回应,倒不如说是对他的回答。 要做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也就是说,哪怕他不同意,林墨轩也一意孤行地要进佽飞卫么? 这孩子自幼就是个固执倔强的性子,这些年过去竟越发偏执起来。从前胡闹倒也罢了,如今长了本事,倒是更加无法无天了。 “佽飞卫无需你插手。”林弈冷硬道,“回京以后,本王会给你安排个前程。” 林墨轩垂眸不语,眼底却染上一抹轻嘲。 前程?他拿命去拼前程的时候,他父王怎么不说替他谋划?等他财权名利应有尽有之后,反倒来替他安排? “你可有异议?”林弈怫然不悦。 “王爷行事,并无我置喙的余地。”林墨轩淡淡道。 他想要什么自己会去拿,没必要争这无谓的口舌之利。毕竟,他早已非十年前那个听人安排任人宰割的孩童了。 “若是王爷没有旁的吩咐,墨轩告退。” 林弈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林墨轩虽然恭恭敬敬地在他面前俯首,但那语气态度可没有半点听话的意思。孩子长大了,当真是不好管教。 “你去罢。” * 还未等林墨轩行礼退出正厅,忽然进来一个侍女上前禀报,道是陵国将军求见。 林弈看了看冷洛娴的神色,见她正不紧不慢地用茶盖拨弄着杯中的茶叶,面上并无不虞之色,这才道:“传他进来。” 进来的正是任飞景。 他进得厅来,叉手施礼:“参见王爷、王妃。” “可有要事?”林弈沉声问道。 “禀王爷,末将等已将城池交割完毕,请王爷示下。” 林弈颔首,起身欲往外走,却又转头看向冷洛娴:“小娴?” 冷洛娴端着茶盏安坐,见林弈动问也只淡淡道一声:“你自去罢。” 林弈见冷洛娴不愿,也不强求,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林墨轩道:“你随本王来。” “如今战事已定,九宫楼无权参与陵国政事。”林墨轩欠身道,“我非军中之人,不应与王爷同去。” 林弈叹了一声,却也并未多言。 “大公子。”任飞景却唤住了林墨轩。 他自袖中取出一支匕首,递与林墨轩:“将士们清理战场的时候寻见了这把匕首。霆国几位将军都道是大公子的匕首,我便带了来。” 冷洛娴遇刺之时,陵军将校在城下看不分明,霆国这边却是有许多人看见了那支撞偏了雕翎箭的匕首。 当时城头正乱,无人有暇顾及。但陵军拾到这柄匕首之后,众人再仔细回想,唯一有可能从那个方向丢出匕首的人只有文脩。 虽说暗箭来的快,双方又相隔那么远,若换了旁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及时用暗器拦住雕翎箭。但若这人是一箭跨越战场射落军旗的文脩……却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说到底也是推测,陵霆两国的将领并没有人见过杀神的匕首。众将略一商议,便将这匕首交给了来请王爷的任飞景,让他顺路带给林墨轩确认一番。 林莫怜本就站在不远处,她一眼觑见匕首,不由得轻轻惊呼一声:“这匕首……” 这匕首,和父王刚刚送给她那一支,看上去一模一样。 “多谢将军替我送来。”林墨轩微微一笑,将匕首接了过来。匕首在他指尖轻巧地甩了个刃花,悄无声息地没入袖中。 林弈和冷洛娴皆是一怔。 杀神袖匕决生死,九宫楼士定兴亡。随着杀神之名威震九州,同样出名的还有杀神那一支藏在袖中取了无数人性命的匕首。 传闻中,九宫楼主极为珍爱他那支匕首,甚至片刻不肯离身。而这支匕首,此刻却是被旁人送了过来。 * “你打算去陵国?” 月光下,沐殒抱着手臂站在城头,平静地开口。 林墨轩靠坐在女墙上,匕首在他指尖跳跃翻转:“常疯子一日不死,我一日难安。” “我见你安排了铃兰君影姐妹俩去给你母妃和妹妹做暗卫。”沐殒道,“这两人……我记得是媚术高手。” “她们两个的警惕性也丝毫不差。”林墨轩接住匕首,平静地解释道,“常疯子武功虽好,却并不擅长刺杀。她们姐妹毕竟也是玄枵级杀手,截住常远山的一击还是可以的,只要她们能拖到救兵赶来便足够了。” “而且,”林墨轩摩挲着匕首,“我曾经救过君影,也算有几分交情,她们答应可以先不要定金。” 定金倒还在其次,只是有这一层救命之恩在,姐妹二人必然会更加尽心尽力。 他救过的人也不算少了,只是能用的却不多。铃兰和君影这对姐妹已经是他所能找到的最适宜的人选。 “说到定金,我倒是想起来,这个月的月例送到了。”沐殒从怀中拿出一瓶伤药和几张银票递给林墨轩,“这瓶是冰焱,花吹雪和九霄碧落丹我直接给你换了钱,加上楼主的月俸一共这些银票,你自己点一点。” “麻烦你了。”林墨轩接过来收到自己怀中。 “横竖打完仗,你手头上也能宽裕点,不至于连个定金都斤斤计较。”沐殒取笑道。 “还是得计较。”林墨轩叹了一声,“我算了算,剩下这点粮草卖出去,加上这几个月我攒的月例,勉勉强强够付这一次请大家帮忙的尾款。” “再者,这次请铃兰姐妹的帮忙的银子,过几个月也得付了。”林墨轩头疼地按了按额角,“还有我府上养的那些人……也不知道我典押出去的那些东西,哪个年月才能赎回来。” 沐殒同情地看了林墨轩一眼:“等常远山一死,你腾出手去接几个单子,银钱就周转开了。” “即便是常远山死了,我也未必有那个心力,再看罢。”林墨轩叹道,“不过这段时日,我恐怕分不出什么心思给楼里。九宫楼便拜托你了。” “楼里不必你费心,横竖九宫楼日常运转也用不到楼主。”沐殒道,“若有什么要事,我再给你传信。” “多谢。” “你我之间,何必客气。” 沐殒转过身,望着城中万家灯火,“这个时间……庆功宴快开了罢。” “嗯。”林墨轩站直身体,走到沐殒身旁一同望向城中,“到时辰了。” “他们都已经过去了。”沐殒转头看着林墨轩,“我们也走罢。” “你去罢。”林墨轩没有动。“我没打算参与其中。” 少年垂下眼,轻声道:“庆功宴……是为庆功。可这是非功过,谁又能说得准呢?” * 沐殒并没有留下来陪着林墨轩。 这一场庆功宴,不止是为了陵军庆功,也是为了九宫楼饯行。林墨轩毕竟要跟着大军一起回衡湘,不参加倒也罢。只是楼主既然不去,身为杀神之下第一人的沐殒便不能不到场。 他替林墨轩告了声罪:“楼主今日累得狠了,不能来参宴,教我给大家赔个不是。” 沐殒这般说了,众将自然是体谅,纷纷道让大公子好生休息,日后自有喝酒的机会。 真论起来,今日攻下夏宁城,皆是林墨轩一人的功劳,称一句辛苦实不为过。只是若说林墨轩劳累到不能参加庆功宴……那就是说笑了。 托词而已,众人心知肚明。林墨轩毕竟也是霆国长公主的儿子,他不愿意来参宴,倒也是情理之中。 * 林弈坐在主位,情绪却并不高。霆国江山尽收,于大陵静渊王而言是喜,但于他林弈而言……他妻子儿女都怏怏不乐,他又如何能心安。 林弈也不愿扰了众人的兴致,简单吃了几口菜便离席,任由一众将领自己庆贺。横竖军中无酒,众将闹起来也有限。 他慢慢踱回冷洛娴的住处,正在门口遇上了林墨轩。 玄衣少年远远望见林弈,便依礼退至路旁,推手躬身等林弈先行,不想林弈却走到他面前叫住了他:“墨轩。” “王爷?” 林弈望着死而复生的嫡长子,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你随本王走一走。” 林墨轩怔了一下,很快便垂下头去:“是。” 林弈挥手示意暗处的佽飞卫退远一些,自己则不紧不慢地往前走。林墨轩跟在他身后一步的位置,默不作声。 “你可知错?”林弈沉声问道。 林墨轩闻言,脚下不由得一顿。 这都过了十年了,他家父王训话怎么还是这句开场? “墨轩知错。” 林弈问话,林墨轩自然不敢不答。他理了理思绪,回话道:“劫持郡主,一罪也;毒害王爷,二罪也;胁迫王妃,三罪也。墨轩自知重罪,本不该求王爷宽恕,然王妃与郡主此时安危难保,求王爷开恩,待常远山死后再对墨轩加以惩处。” “王爷?王妃?郡主?”林弈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林墨轩,“你就是这般想的?” 林墨轩抿唇不言。 “你既然不当我是你父王,自然没有错。”林弈失望地闭了闭眼睛,“对敌人无需计较手段,这是本王教你的。彼时王妃和阿莲与你为敌;至于本王,我既然阻拦你用阿莲为质,自然也是你的敌人。” “你既然不认我是你父王,不认王妃和阿莲是你母妃妹妹,你的所作所为,自然是一点错都没有。” 林弈看着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的少年,重重叹了一声:“林墨轩,你真教本王失望。” 他拂袖而去,却没看见站在原地的少年在他转身的一瞬间红了眼眶。 9、凉薄 一滴泪自眼中涌出,滑过面颊从下颔滴落,湮灭于衣襟上。 林墨轩闭了闭眼,抬手擦掉了脸上的泪痕。 他不称一声“父王”,确实是存了断绝关系的心思。 沐殒也曾问过他,明明父母俱在,为何偏不肯回家?九宫楼主这个身份,无论放在哪里都是衣锦还乡。 “我不需要。” “财权名利我应有尽有,何必再给自己套上一层枷锁。难道我做九宫楼主,还不够自在逍遥?” 到底是多年好友,沐殒没有戳穿他的虚张声势。戳穿他的,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楼主是想骗我,还是想骗自己呢?” 他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十年前,他赌一口气离开家,原本是打算去霆国投奔母妃,只是在途中遇到了山匪。等他费尽千辛万苦几番谋划,终于逃得一命,然而身上钱财却分文不剩,最后只得投靠九宫楼谋一安身立命之处。 那三年,仅仅是活着,他已经拼尽全力。 十岁那年他被丢进乱葬岗,挣扎着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之后,他看见了母妃。 他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看着母妃牵着妹妹的手从云岫观出来,被人前呼后拥地扶上了公主府的车架。华服美婢,宝马香车,当真是贵不可言。 而他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遍体鳞伤,满身狼狈。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架精致华美的车架辚辚远去,却始终缩在角落里不敢有半点动作。 云泥之别,不过如此。 他们是亲王,是长公主,是郡主,而他……只是一个罪人。 从那一日起,他便断了回家的心思。哪怕他摆脱了困境,哪怕他坐上了九宫楼主的位置,哪怕他名扬天下威震江湖,他都再没想过和父母相认。他宁可用翊林卫的身份保护母妃和妹妹,也不想主动表明自己的身份。 他……自惭形秽。 这一次,没有易容便来见父王是他冲动之下的行事。事已至此,暴露身份也是无可避免,但是事了之后,他总归是要回九宫楼的。 他没想过回家。 那里,不会再是他的家。 刚来军营见父王的时候,他还抱着一点不可言说的期许。而事到如今,是他自己亲手斩断了回家的可能,又何必抱着无谓的希望。 他不敢唤一声“父王”“母妃”,只是不想听到父母的拒绝和否认。 ——“以后,我不再是你母妃。” ——“本王宁可没有你这个儿子。” 他连父王一句“失望”都承受不起啊! 他宁可继续自欺欺人地以为是他不孝在先,是他不认父母,却不是父王和母妃……先抛弃了他。哪怕是被千夫所指,总也好过承认—— 即使是他的父母,都已经厌弃了他。 * 这一夜,不知多少人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翌日清晨,林墨轩收拾整齐,前去正房请安。 公主府的丫鬟进去通禀一声,却又出来客客气气道:“公主尚未梳洗,请楼主稍待片刻。”虽如此说,却并没有请林墨轩进去坐一坐的意思。 十月清晨,风寒露重。林墨轩垂下眼,平静地颔首应下,垂手立于回廊之中。 不多时,林弈从回廊后绕了过来。林墨轩躬身行礼,低低道了一声:“请父王安。” 父王让他改口,这种小事他总该做到。 他想了一夜,想遍了所有可能的结果,想尽了所有应对的方式。他在心底拟了千百遍最不堪的情形,才终于念出一声“父王”。 林弈点点头,越过林墨轩便要进正房。 丫鬟们敢挡着林墨轩,却不敢真拦住林弈。一众女孩子借着行礼虚虚阻住林弈的脚步,早有小丫鬟飞奔进去报与冷洛娴。 林墨轩却只是安静地立于原处,静静地望着林弈进了正房。他默立片刻,忽听身后有响动,正是林莫怜带着侍女前来。 林墨轩转头看去,只见林莫怜依旧是素衣白裙,玉钗银环,被几个侍女簇拥而至。君影陪在林莫怜身边,两个少女手挽手相携而来,倒是亲密无间。 兄妹两个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各自转过脸去。林莫怜一语不发,带着侍女径自进了正房。 君影却没跟着进去。她看着林莫怜的身影消失在门内,这才笑盈盈道了一声:“楼主。” 林墨轩觑她一眼:“你和阿莲倒是相处得宜。” 君影眼尾微勾,掩唇轻笑道:“郡主这般人物,哪个能不爱呢?” 林墨轩淡淡一瞥,不想答话。 君影敛起万般风情,正色道:“郡主雍容有礼,心思灵透,我是当真羡慕。” 少女轻轻一叹:“若是我父母仍在世,我和姐姐即便学不来郡主的林下风致,至少也能懂诗书、知礼仪。” “我倒是不知你有这般想法。”林墨轩将匕首拿在手上,不自觉地在指尖上转了转,“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 他言犹未尽,却只叹了一声住了口。然而君影已知其意,不由得也是一叹。 正在此时门帘一挑,铃兰走了出来。 “楼主。”铃兰含笑道,“王妃请您进去呢。” 林墨轩道了声谢,看丫鬟打起帘子便进了正房。铃兰倒是没再进去,拉着妹妹到廊下叙话去了。 * 林墨轩踏进屋中时,林弈与冷洛娴坐在主位正各自吃茶。林莫怜原本坐在侧边椅上,见林墨轩进来,也只得起身。 林墨轩上前行礼:“请父王、母妃安。” “文楼主不必称本宫一声母妃。”冷洛娴放下茶盏,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脆响。 “是非功过,本宫无权评判,但本宫与楼主终究是没有母子缘分。”冷洛娴淡淡道,“今日请楼主来,也只想与楼主说明此事。日后晨昏定省,不必再来。” 林墨轩垂下眼,躬身应道:“是。” 林弈眉头一皱。 他听冷洛娴不允林墨轩晨昏定省本已心中不悦,见林墨轩对此丝毫不在意,更是心下生寒。 这孩子……心性凉薄。 文脩沉着冷静、恪尽职守,他原本是极为欣赏的。但如今再想来,林墨轩面对亲长依然冷静如斯,未免太过无情。 枪挑姨丈,射杀母舅,再到下毒挟持种种,林墨轩做下这些事的时候,与斩杀霆军再将其厚葬的姿态一般无二。 即使他和小娴身为父母双亲,在林墨轩心里怕也与旁人毫无分别……不,还是有些区别的,林墨轩大约是把他们视作了责任。 这孩子素来安职尽责。出于孝悌之道,他自然要尽心竭力护着小娴和阿莲平安,就如他为君臣之义甘愿捐了全部身家横枪立马于疆场。 若是旁人来看,纵使林墨轩夺城的手段略显激进,但救援母妃护佑妹妹的作为,仍不失孝悌。可他心里却清楚,林墨轩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出于道义,而非本心。 他原以为,林墨轩始终以王爷王妃相称,大约是心中有怨的。可他逼迫儿子改口,儿子便改了;小娴不许儿子以母妃相称,儿子也应了。他这才发觉,儿子根本不在意。 无爱无恨,无欲无求,所以林墨轩才能做到浑不在意。可他……他宁可儿子怨他恨他,也不愿看着儿子这般无亲无友断情绝爱地过活。 林墨轩似乎……除了认定的目标,他对一切都不在意。 没有偏好,没有喜恶,不在乎衣食,不计较得失。功赏过罚,他无悲无喜,与人相交,他不远不近。九宫楼都说林墨轩和沐殒关系极洽,可自己冷眼观之,虽信任有余,却亲近不足。 他记得林墨轩幼时,原非如此。那明明是一个总爱黏着他撒娇的小团子,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成长为如今这个偏执冷漠的九宫楼主? 可偏执也好,凉薄也罢,这都是他的儿子。儿子养出这般心性,皆因他这个父王失职,他总得弥补回来。 小娴的心结非一日两日可解,儿子的性子却也一时半会转不回来。且走一步看一步罢。 林弈想罢,转而看向冷洛娴,温声道:“时候不早了,不如命人传膳罢。孩子们既然来了,便教他们留下一起用膳,你觉得可好?” 冷洛娴不想在这种小事上驳了林弈的面子,默不作声地点了头。立时有丫鬟退下去传话,不多时,桌上便摆了杯盘。 早膳倒是极简单,不过一碗枣儿粥配几色酱菜。四人守着食不言的规矩,一时间席上只闻杯箸轻碰之声。 林莫怜舀着粥,一双眼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林弈与林墨轩。偏她多瞧这几眼,不由得心生讶异。 林墨轩与冷洛娴生的并不相似,然而神态举措却偏偏像了十成。以往倒还不显,如今母子二人同席用膳,却令人瞧得分明。这二人握箸的姿势、扶碗的位置,都别无二致,便是她这个被母亲亲手养大的女儿,都学不来这般相似。 林莫怜瞧见的,林弈自然也看见了,他倒没有林莫怜那份惊异。当年林墨轩刚满月的时候,他和王妃便已经发觉儿子像极了母亲。岂止是神情仪态、动作习惯,这母子二人连性情喜好都是一模一样的。 偏是这般相似的一对母子,闹到如今这般田地。 林弈微不可查地一叹。 10、签文 用了早膳,林墨轩便主动行礼告退。林弈也好,冷洛娴也罢,谁都没有出言挽留。 他出了厅堂,在廊下叙话的姐妹二人连忙迎上来:“楼主。” 开口的是铃兰。少女福一福身,道:“昨夜王妃与我说,想直接在九宫楼下单雇佣我和妹妹做侍卫,不必再麻烦楼主过一道手。” 林墨轩微微一挑眉:“你们怎么想?” “我们自然要问过楼主的意思,才能给王妃答复。”铃兰道。 “我没有意见。”林墨轩平静道。 他手上是没什么钱,母妃却不差这点银子。当年母妃离开陵国时,那些嫁妆却不曾带走,后来全被父王收进了库房,不许旁人动用。母妃的嫁妆单子也好,库房里的东西也好,他都是见过的,用来雇佣铃兰姐妹两个的钱不过是九牛一毛。他能省下一笔钱,自然也是好的。 至于母妃想和他撇开关系……他早就学会了不再为这种事情耿耿于怀。不是已经不在意了,而是有些事情没有办法去改变,就只能学会去接受。 “既然如此,我便答应王妃了。”铃兰抿唇一笑。 就像妹妹很喜欢郡主一样,她也很是敬佩王妃。能不必拒绝王妃,可真是太好了。 * 一行人并未在夏宁停留太久,大军整顿了几日,很快便拔营回京。 虽是降臣,可冷洛娴和林莫怜毕竟还是王妃和郡主,自是不比旁人。一路上有林弈护着,理所当然不会有半点委屈。 这一日途径沈黎,趁着用膳的功夫,林弈向冷洛娴道:“听说云岫观的签文极准,不若我们去求支签罢。” 静渊王素来是不信神佛的,只是他记得佽飞卫多有来报王妃带着郡主去云岫观参拜。林弈见冷洛娴这些时日怏怏不乐,有意带着王妃散心,故有此提议。 冷洛娴想了想:“也好,总该去还愿才是。” 她求了王灵官保佑儿子平安无事。无论如何,林墨轩确实平平安安地出现在她面前,她是该还愿的。 林弈见冷洛娴答应了,转而看向一旁的林墨轩和林莫怜:“你们两个也一同去罢。”毕竟是一家人,也该带着儿女一起才是。 林莫怜不想违逆父王的意思,林墨轩则是为了方便保护三人。兄妹两个自然是毫无异议。 用过午膳,林弈将大军交予任飞景暂管,一家四口带着铃兰君影姐妹离开军营,策马往云岫观去。 * 战火并未殃及古庙。林弈一行人拾级而上,行至山顶道观前,便有道长出来相迎。 “福生无量天尊。”那道士行了一礼,逐一看向众人,只是目光落到林家兄妹身上的时候不由得一怔,“恕贫道眼拙,从前竟未看出文居士与林居士的亲缘。” 林墨轩与林莫怜虽然容貌生的颇为相似,但一双眼睛却截然不同,不站在一处的时候,不熟悉的人倒也很难认得出这二人是兄妹。 林墨轩微微一笑,拱手还礼:“常恒道长,许久不见。” “许久不见文居士。”常恒一边引众人进到观中,一边与林墨轩叙话,“恭喜居士,渡此劫难。” 林墨轩只淡淡笑了一笑:“多谢。” 一行人行至庙前,正见门前一对楹联:“存心邪僻,任尔烧香无点益;持身正大,见吾不拜有何妨。” 林弈是最不信神灵的,今日一见这楹联,在心中品了品后不由得笑道:“有点意思。” 他举步踏进庙中,当真不跪不拜。冷洛娴却是要还愿,点了三炷香敬上。 等冷洛娴烧了香,林弈便道明来意。常恒听闻一行人特为求签文而来,便取了签筒递与林弈。 林弈虽不信这些,但既然到了此处,也只好入乡随俗。他焚香暗祝,摇动签筒,掣出一只签来。 只见签上画着漫天风雪,有一人在风雪山路中龋龋独行。林弈翻过来再看签文,题道: 【雪满天山行路难】 林弈看罢,递与常恒解签。常恒看了签文,只微微一笑:“此乃中吉签,居士所求之事颇有不易。只是前路虽险,却并非无路可走。居士只需多多用心,定有圆满之日。” 林弈微微一笑,将签文收入怀中:“借道长吉言。” 说出来只怕无人肯信,他年逾不惑,来这庙中求的却是姻缘。 倘若真如签文所言,他与小娴终能有破镜重圆之日,一程风雪又何妨? 林弈将签筒递与冷洛娴,冷洛娴想了一想,也摇了签筒掣一支签文来看。签上画着一双大雁比翼而飞,翻过来再看签文,道是: 【皓月描来双影雁】 这一句暗示过于明显,林弈下意识看了一眼冷洛娴,心道二人求的签当真是天差地别。却见冷洛娴微微一笑,把签递与常恒:“求女儿姻缘。” 原来是求的阿莲。 林弈暗暗一叹,竟不知是悲是喜。 “大吉。”常恒笑道,“令爱定当得觅良人,夫妻恩爱。” 林莫怜顿时红了脸。 冷洛娴笑了笑,将吉签收起,又把签筒递给女儿。林莫怜面上红晕还未褪去,抿着唇掣签出来。却看签上画着山水掩映,似有一只小舟隐于其中。翻过来看,却是一句旧诗: 【青山缭绕疑无路】 林莫怜把签文拿给常恒,又轻声补了一句:“是为我母亲求的。” 冷洛娴闻言,面上又是骄傲又是温柔,却听常恒道:“此乃凶签。” 众人同时看向常恒,常恒却面不改色,继续道:“诸位不必担忧。冷居士命中有此一劫,只是此劫虽凶险,却终能逢凶化吉,绝处逢生。” 林莫怜默然不语,却是冷洛娴伸手接过签文,微微一笑道:“青山缭绕疑无路,忽见千帆隐映来。这签并不算坏。” 林莫怜点了点头,转手把签筒递给了君影。 君影怔了怔,她本以为自己只是陪着过来保护郡主安全的,没想到自己也能抽签文。她略略迟疑了一下,却听林莫怜道:“难得来一次云岫观,君影也抽一支签文罢。” 见林莫怜如此说,君影也不再犹豫,闭着眼晃了晃签筒,掣了签文出来看。只见正面画着日轮东升,翻过来又看签文: 【长夜将晓战鼓罢】 “我求前程,还请道长帮我解签。”君影道。 常恒接了签文笑道:“此乃大吉,恭喜居士,从此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虽说看了签便猜到结果应当不坏,但应常恒如此说,君影还是松了一口气,笑道:“多谢道长。” 她开开心心地收好签文,把签筒传给姐姐。铃兰接过来,和妹妹一样闭着眼摇了签文出来。签上画着小草新绿,那一面签文道: 【汀草无根遇春暖】 “我亦求前程。”铃兰道。 “同方才那位姑娘一样,也是大吉。”常恒笑道,“恭喜居士,得遇贵人。” 铃兰抿唇笑了笑,把签筒递给林墨轩。 林墨轩并不介意自己被排在最后。他接过签筒,阖目祝祷,随后才摇了一摇掣签文出来。 只见画中是一截枯枝,颇有几分凄凉之意。翻过来看签文,更是不详: 【枯木逢春有尽时】 林墨轩微微一笑,将签递给常恒:“我原以为观中凶签已被我抽尽了,却不想还有我不曾见过的签文。” 常恒接过一看,不由得面色一变。 “道长,可是签文不对?”林弈虽不甚信这些,但见常恒如此神情,仍不由得心中一紧。 常恒却没有答话,而是在灵官前焚香祝祷,拿出茭杯卜问。 圣杯。 常恒怔了怔,收起茭杯道:“这签我不能解。” 林墨轩了然:“大凶。” “请文居士稍待,贫道请师父来解此签。” 常恒行了一礼匆匆离去,其余五人不由得皆看向林墨轩。 “也并无什么不寻常。”林墨轩平静地解释,“自我十岁之后,抽签文从来只有凶和大凶两样。” 少年抿着唇轻轻一笑:“常恒道长的师父是本灯道长,与我也算熟悉。” “你经常来此?”林莫怜问道。 “也算不得经常,不过是路过时便过来一趟罢了。”林墨轩道。 “我与母亲时常来此,却从未与你遇见。”林莫怜看着他,神色有些莫名,“可见……缘浅。” 林墨轩垂下眼,低低一笑:“是啊。” 说话间,常恒与本灯已到了大殿中。 “福生无量天尊。”本灯行礼道,“文居士的签文,贫道已经看过了。” “此乃大凶。”本灯道,“文居士几度逢劫,皆能化险为夷,只是这一劫……恐凶多吉少。” 林墨轩却只是淡淡一笑:“生死有命,道长不必安慰我。我杀人无数,也不求善终。” “居士切莫如此做想。”本灯道,“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尚余一线生机,只看居士能不能把握。” “多谢道长指点。”林墨轩笑了笑,“若能活,自然还是活着好。” 只是看本灯和常恒的神色,他心知自己怕是难逃这一劫了。 枯木逢春有尽时啊。 他经历过那么多次死里逃生,逃得一次是运气,可总不能每次都逃得过。 林墨轩垂眼看了看签文,平静地收入袖中。 11、许愿 “我每次来这里的时候,都会看一看许愿牌。”林莫怜轻声说。 “有很有趣的愿望吗?”君影好奇地看着眼前一排排整齐悬挂的许愿牌。 “说不上有趣,但有一个人让我印象很深。”林莫怜略微翻找了一下,从中挑出来给君影看,“喏。” “这字写的漂亮。”君影先赞了一声,这才细细看上面的内容。 【一愿父母康健,二愿弟妹长欢,三愿世间灾厄减,国泰生民安。】 “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君影疑惑问。 林莫怜将许愿牌翻过来,只见许愿牌背后写了三行小字。 【此去崇安,为救民防疫,兼查衡河决堤案。】 【若侥积一二功德,不求前程,但求父母弟妹平安喜乐。】 【庆和十七年五月字】 “这人……倒是一心为家人打算。”君影道。 “他不止写过这一次。”林莫怜留心翻找,不多时又挑出一张指给君影看,“这张是背面无字的。” 君影将许愿牌握在手中翻看,木牌背面虽然无字,但是正面依然是熟悉的三重愿。 “他……没有许过别的愿望吗?”君影轻声问。 她更想问,这人有没有给自己许过愿望。 “我没有见到。”林莫怜低声说。 她一一寻过去,又递给君影一张背面题字的许愿牌。 【此去江楚,为施粥赈灾。】 【若幸累功德,不求己身,但求父母弟妹康安。】 【庆和十八年六月字】 “这人可真是……为国为民,尽心尽力。”君影慨叹道。 林莫怜却没有答话。 她又翻找一阵,直接将许愿牌翻到背面递给君影:“我最想给你看的是这个。” 【此去云城,恐无归日。】 君影眼瞳一缩。 世人皆知,去云城围剿药王的人,最后全被药王炼成了毒人。 只除了,九宫楼主文脩。 【余为天下舍身,不求神明庇佑,唯乞家人平安康顺。】 【庆和廿年七月字】 “这……”君影抬头看向林莫怜。 林莫怜垂下眼:“这是最后一张许愿牌。” 君影一时无言。 她看着手中的许愿牌,寥寥数语,却写尽了一个人的一生。她仿佛看到一个孝顺父母、友爱弟妹的少年人,他游历山河、救疫赈灾、心怀天下,却在云城被炼成毒人,最后死在楼主的匕首之下。 林莫怜接过君影手中的许愿牌,一一挂回原处。 “我曾经为他许过愿。”林莫怜低声道,“他不求神明庇佑,但我求神明能保护他。这样美好的人,才应该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 两人沉默半晌,君影望了一眼大殿中的玄衣少年,试图转移话题。 “楼主也在写许愿牌呢。”君影道,“不知道楼主会许什么愿?” “我对于他的许愿没有任何兴趣。”林莫怜面无表情。 她沉默片刻,忽而道:“我曾经也许愿他平安,可是……”林莫怜冷笑一声,没有继续说下去。 “楼主是在乎郡主的。”君影轻声道。 “不,他在乎的是我父王和我母亲。”林莫怜断然道,“你以为他让你来保护我是在乎我吗?他是怕我死了母亲会伤心。” “郡主……” “你没有见到,他是怎么对待我的。你不知道那一天在高台上他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他在父王在母亲面前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 林莫怜眨了眨眼,压抑住眼底的泪光:“我曾经,真的很开心有一个哥哥。我真的期待过。” “我小的时候舅舅舅母总哄我,说表哥表姐表弟都会护着我,他们都是我的亲人。” “可那是不一样的。” “表哥表姐总喜欢逗弄表弟玩,但是逗弄过后又会哄他开心。” “表姐总是联合表弟作弄表哥,但表哥其实都知道。他明知道表姐和表弟给他挖了陷阱,他只是为了他们开心所以心甘情愿地往里跳。” “他们对我,从来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他们是好心,他们怜惜我没有父亲陪伴,他们不敢让我受半点委屈,但是……” “我只是想有一个哥哥,能像表哥对表姐那样,会记得我的喜好,会陪我出门游玩,也许会开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但也会在母亲生气的时候护着我不要挨罚。” “我为他抄经茹素求平安,我为他跪过沈黎所有的庙宇。” “那个时候,我从来没想到,他会绑我做人质,他会用我威胁母亲,他会亡了我的国!” 君影看见少女眼中的泪水摇摇欲坠,却又倔强地不肯落下来。她抿了抿唇,却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 “他只当我是工具而已。”林莫怜轻声道,“他用我来试探父王和母亲,又用我来讨好他们,如此而已。” “他从来不当我是他妹妹。我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抢走了他父母的人。” 君影上前一步,轻轻搂住林莫怜。 “郡主。” “我会陪着你。” * 抽过签文许过愿,一行人也不再耽搁,继续随大军往衡湘进发。 这一夜大军驻扎沛城,静渊王带着家眷借住城主府中,城主自然尽心招待。珍馐美馔,罗帐锦衾,一应俱全。 “这院子布置得很精致。”林莫怜赞了一声。 “我倒是不懂。”君影眨了眨眼,“我和姐姐从小没学过这些,郡主不如教教我?” 林莫怜偏头想了一想:“我也不曾学过,只是见多了便会了。收拾院子而已,自然是随心来布置。若是自己住的不舒服,旁人再夸赞又有什么用处呢?” “我并没什么特别的喜好。”君影思索着,“或许是因为九宫楼的宿舍到底不是自己家,我总是没什么布置的心情,果然还是要攒钱买宅子才行。听沐殒前辈说,楼主的宅子布置的精致非常……” 她话未说完,忽然神色大变,伸手揽住林莫怜飞快地往旁边一闪。 林莫怜一怔,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便听“嘭”的一声在耳边炸开。 “发生了什么?”林莫怜一边问一边回头看去,却在看清楚的那一瞬间失声。 一支利箭深深地扎进地里,算一算方位,若是自己还站在原处,那支箭正好穿喉而过。 林莫怜吓出一身冷汗。 “没事了。”君影握住林莫怜的手轻声安慰,“楼主会去处理的。” “方才,多谢你了。”林莫怜心有余悸道,“难为你怎么躲得开。” 君影轻笑一声:“我自幼练的就是这个。若是躲不开,怎么敢向王妃领这份工钱。” “母亲!”林莫怜顿时脸色又是一白,“母亲那边会不会也有人……” “我姐姐跟着王妃呢。”君影安抚道,“郡主若是不放心,我与郡主一起去看看。” 两人正欲出门,却见铃兰陪着林弈与冷洛娴已经到了门口。 “阿莲!”冷洛娴一把将女儿搂进怀中。 “母亲,我没事的。”林莫怜轻声劝慰,“您怎么过来了?” “没什么,过来看看你。”冷洛娴不欲吓到女儿,只轻描淡写带过。 不止阿莲这里遇袭,她和林弈那里也同样也有人放箭。只是他们夫妻武功不弱,又有铃兰提醒,避开并不算难。 他二人早年行走江湖,自然比一个没经事的小姑娘反应迅速。他们心系女儿安危,兼之所住之处本也相距不远,转瞬间便赶了过来。 林弈看着地上的箭支便是一阵后怕。阿莲的武功不算很差,但到底年少,又不曾闯过江湖。自己和小娴至少能避开要害,可若无君影在场,他女儿又如何躲得开? 他原以为有佽飞卫在四周护卫,能挡住翊林卫的暗杀。如今一看……难怪他儿子看不上佽飞卫。 林弈郑重向君影行一礼:“多谢姑娘救我女儿性命。” 君影连忙避开,还礼道:“不敢当,这是我分内之事。” “无论如何,你救了我女儿。”冷洛娴也道,“你有什么要求,本宫一定想办法替你办到。” “不必如此,我拿了王妃的俸禄,自然要保护郡主的安危。”君影连忙推辞,“何况,当年楼主救我,也并未要我做什么……楼主?” * 众人下意识顺着君影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林墨轩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那里。 少年似乎是在沐浴之时仓促出门。他身上未着外袍,只穿了一件中衣,显得身形格外消瘦,一头半湿的长发未加修饰地散落在肩上,在月色下显出几分青涩柔弱的模样。 只是少年手中尚未还鞘的匕首尤沾着血迹,委实令人生不出半分怜惜之情。 林莫怜的目光下意识落在林墨轩的中衣上。 不同于外袍的粗劣材质,林墨轩的中衣是用上好的云锦制成,上面绣着精致的暗纹。只不过衣袖短了一寸,明显不甚合身。 ——是因为外袍可以典当,而中衣却没有人收的缘故么? 只一件中衣,便可窥见林墨轩曾经过着怎样奢华的生活。他说为这一役倾其所有,倒是所言不虚。 林墨轩上下打量了一遍院中诸人,见无人受伤,这才道:“外面已经解决了。” 他微微颔首,后退两步,一个转身便消失在众人眼中。 “楼主好轻功。”君影羡慕道,“我不知何时才能练到这般地步。” 确实好轻功。林弈暗赞一声。他知道林墨轩内力深厚弓马娴熟,但今日才见识到九宫楼主身为杀手的基本功。 来无影去无踪,杀人不过弹指一挥间。 这孩子确实很适合做佽飞卫。这个念头在林弈脑海中一闪而过,只是在下一瞬又被他自己压了下去。 适合,但并不意味着这是什么好出路。他为人父母,总要替子女做打算。 * 入了夜,林莫怜和君影同睡在一张床上。 “这一路风平浪静,我失了警惕。”林莫怜反思道,“我原以为在霆国境内会危险一些,没想到进了陵国才遇到刺杀。” 君影自然不会不识趣地纠正如今这些城池都归属陵国,她只是轻声解释道:“并非如此。” “刺杀一直都有,之前那些是被楼主提前挡下了,所以郡主并不知情,我和姐姐却都知道的。” “只是楼主毕竟不能十二个时辰守在王妃和郡主身边,这也是我和姐姐在这里的意义。” 林莫怜望着顶上的帐幔,眼底一片晦暗:“是么?” “楼主这一路都没有睡过床。”君影道,“他一直住在树上屋檐上,以便戒卫。” 林莫怜眨了眨眼,忽然问道:“你也经历过这些吗?” “我?”君影怔了一下,笑道,“我是走媚杀的路子,护卫这种工作一般不会找我。” “媚杀是什么?”林莫怜好奇问。 “嗯,无非就是美人计罢了。”君影道,“接近目标人物是暗杀第一步。要么如楼主那样轻功绝佳来去自如,要么就伪装成各种身份。我武功不济,只好走一点歪门邪道。” “杀手不一定武功很高,我们只是……很擅长杀人。” “那一定很辛苦吧。”林莫怜轻叹道。 君影沉默了片刻。 “郡主,人各有命。” 13、忤逆 评级考核分为两部分,第一项是功绩,第二项是武功。 九宫楼主的武功自然无可指摘。公开考核之后佽飞卫各自散去,只留抚纪司的人做最后的评定。 “很少有司使会参与龙翼评级,林司使让我有些意外。”楚筠洛道。 林墨轩淡淡一笑,“按规矩理应如此。” 人的天性便是会排斥周围不守规矩的人。他虽视规矩如无物,但并不介意用遵规守纪来融入群体之中,以便更快地达成自己的目的。 他走了太子的门路,一回佽飞卫便是抚纪司使,自然难以服众。而他并没有那么多时间去一点一点收服人心,最快的方式就是参与所有佽飞卫都会进行的评级考核,在佽飞卫的规则范围内用实力去压制。 论资历、论功绩、论武功,他哪一项都不落人后。至于皇室身份,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副指挥使,林司使。”负责评定的佽飞卫上前行礼,“林司使的评级为十级。” 佽飞卫的等级由一级到十级,十级为最高等级。八级九级的佽飞卫已经是功绩武功都为佼佼者,提拔司使副司使也是从其中进行选拔。而十级的佽飞卫,当真是大陵开国以来第一遭。 “恭喜。”楚筠落道。 林墨轩微微一笑:“多谢。” 佽飞卫中第一人,这名头听起来倒是好听,奈何佽飞卫的水平他心里清楚,这第一人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不过十级这个水平用来压制佽飞卫倒是足够了。林墨轩回头看了看正在训练的佽飞卫们,眼底一片幽深。 * 静渊王府中,一家人安安静静地用了晚膳。林弈面色不虞,谁也不敢触其霉头。直到一餐饭用罢,侍女们撤下杯盘服侍主子们漱口净手,却也无一人出声。 眼瞧着天色愈晚,林弈面色也越发难看,冷洛娴开口道:“林弈。” 旁人怕林弈,她却是不怕的。冷洛娴拿着帕子轻拭唇角,举止优雅中却又带了一丝漫不经心:“你既然不快,便派人叫他回来。又何必拿孩子们撒气。” “本王倒是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再不登王府的门了。”林弈冷声道。 自回京之后,他与林墨轩连府门都未入便径自去了宫中。他面圣后回府,林墨轩却被太子留下,随后夜宿东宫。待到白日里又接了任命状,林墨轩出了东宫便直接往龙翼司去。 算到这会儿,林墨轩回京已是两日一夜,却还不曾回府。 林弈心中且忧且怒,既气林墨轩当真一丝亲情都不顾,又担心儿子这般冷心冷情日后该当如何自处。 “父王不必忧心。”林莫怜见母亲开口,也轻声劝慰道,“哥哥只怕是一时在忙,他定是会回府的。” 林墨轩那人旁的不在意,对父王和母亲可是在意的很。他明知今日惹了父王生气,怎么可能不回府解释一二。 “姐姐说的是。”林莫愁连忙也道,“父王莫要生气了,若是气坏了身子我们都要心疼的。” 她与林墨轩虽多年不见,对于兄长的记忆只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可她仍依稀记得她曾与兄长关系极洽。她屋里诸多摆件玩物,都是林墨轩送给她的礼物。 为了幼时的情谊,也为了父王的身体,她理当替哥哥说情的。 林弈看着身边两个乖巧的女儿,面色柔和下来:“父王没有生气。” 他话音刚落,便有侍女进来禀报:“大公子回府了。” * 不多时,林墨轩进了正厅。 纵然世子之位旁落,可林墨轩毕竟还是府上嫡长子。他一进门,林莫怜姐弟三人便循着礼数起身离座,以示对兄长的尊敬。 林墨轩上前,俯身行礼:“请父王安,请王妃安。” 林弈上下打量着长子。林墨轩身着箭袖玄衣,腰束墨带,脚踏乌靴,更衬得少年清朗隽秀,俊逸神飞。 只是这一身,正是标准的佽飞卫装束。 林弈心下更添几分不快,冷声问道:“为何这时才回府?” “佽飞卫考核时间久,因此耽误了些。”林墨轩从容不迫地回话,“请父王恕罪。” 林弈眼神一凝,下意识往林墨轩的左肩上看过去,果然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暗绣。 “拾”。 林弈顿时心生窦疑。他做了二十余年佽飞卫指挥使,自然对于考核模式十分熟悉。林墨轩武功之高他并不怀疑,但若无功绩在身,如何能得到这么高的评级? ——“你要进佽飞卫?” ——“我一直都是。” 如今再回想这两句对话,颇值得玩味。 这等事叫来楚筠洛一问便知,林弈不欲多言,只沉声道:“你可知错?” 林家姐弟相互对视,心下顿觉不妙。 林墨轩倒是习以为常。少年后退一步,屈膝跪下:“墨轩忤逆,请父王降责。” 忤逆不孝!这罪名着实重了。林莫愁正欲开口求情,却又顾及身边的长姐,不由得迟疑了一瞬。 论远近亲疏,哥哥和姐姐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自然更是亲近。她毕竟只是庶妹,不该抢了嫡姐的风头。 她这一迟疑,便听林弈又道:“你认错倒是快。只是屡教不改,罚也无用。” 林墨轩垂下眼,却没有答话。 厅中一时静默下来。林莫愁抬眼觑向长姐,只见林莫怜站在一旁纹风不动,并无劝解之意;她再看向嫡母,却见冷洛娴放下茶盏,款款起身。 “王爷教子,本宫就不参观了。” 冷洛娴说罢,便向厅外走去,林莫怜紧随母亲之后,一同避了开。 父王教训兄长,做弟妹的理应避出去才是。只是林莫愁思及她收在箱子里的诸多玩器,到底没跟着嫡母离开,反向林弈道:“父王消消气罢,哥哥已经知道错了。” 林弈却只冷笑一声:“莫愁不必替他说情。你只问他,这一次是不是明知故犯?若有下次,是不是还会一意孤行?” 林莫愁无措地看了看林弈,又看向林墨轩:“哥哥?” 林墨轩神色平静:“是。” “逆子!”林弈被他一个字又惹出了火气,“本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看看你弟弟妹妹,哪个不比你听话百倍。” 林墨轩垂下眼:“是墨轩不孝。” 眼见林弈怒意不减,林莫愁急忙拦道:“哥哥已经认错了,父王您莫要再说了。” 她暗暗伸手,拽了一下旁边装木头的弟弟。林墨言被姐姐这般暗示,也只得上前劝道:“父王您劳累多日,这会儿天色已晚,您还是早些休息为好。” “哥哥也奔波一日,父王让哥哥去休息罢。”林莫愁也道,“有什么话等不及明日再说呢。” 林弈沉默片刻,冷声道:“既然你弟弟妹妹都给你讲情,你且起来罢。” 林墨轩起身,却又道:“佽飞卫事忙,我这便回去了。” 林莫愁:“……” 林莫愁欲哭无泪,她在这里拼命圆场,她哥哥为什么偏偏挑着父王不想听的话说呢? 她急忙赶在林弈发怒之前叫住林墨轩:“哥哥。” “哥哥刚刚上任,自然是忙的紧。只是已经是这个时辰,哥哥回去怕是也要安寝了,不如在家歇一夜为好。在家里住着,怎么也比衙门里住着舒服不是?” 林墨轩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点点头道:“莫愁说的是。” 林莫愁轻舒一口气,顺手把林墨言推了过去:“墨言你去送送大哥。” 林墨言:“……”无妄之灾! 他就应该在嫡母离开的时候跟着长姐一起避出去,而不是看着姐姐没走就陪着留下!只是事到如今,后悔也没有用了。林墨言僵硬地笑了笑:“大哥。” 眼见兄弟二人一起告辞离开,林莫愁笑眯眯地在林弈身边坐下:“父王。” “你是想问来龙去脉罢。”林弈一眼就看穿了女儿的小心思。 “父王同我说一说嘛。”林莫愁撒娇道,“我知道了前因后果,才好帮父王劝哥哥呀。” 林弈看着小女儿,不由得轻叹了一声。 若论温柔体贴,这四个儿女里当真是谁也不及莫愁。 * 林墨言引着林墨轩到了一处院落,在门口停下了脚步:“大哥,就是这里。” 林墨轩却没有进去。 他看着自己十年前的院子,平静地开口:“我记得,这里是世子的住所。”而他离开王府后,这里就归属于林墨言了。 林墨言尴尬地扯了扯唇角:“长幼有序。既然大哥已经回来了,我自是不能占着院子。” 他七岁时被立为世子,从此便从母亲身边移到了这处院子里。只是前不久父王写信回来,让母亲安排嫡兄嫡姐的住处,母亲得知兄长是九宫楼主后,便立刻要他让出这个院子。 莫说一个院子,便是这世子之位,兄长若是要他也得拱手相让。 他即非居嫡居长,又未显贤显能,不过是因为大哥离开之后他成了父王唯一的儿子,这才得封世子。如今嫡长兄回府,他哪里有一争之力? 九宫楼主啊!他连想都不敢想。 林墨轩看着面前的院落,声音分外冷静:“我未想与你争什么。” “院子也好,世子也罢,给了你就是你的,我还不至于和自己弟弟抢东西。” 林墨轩转过身,平静道:“替我寻个客房罢。” 14、误解 “哥哥若是想换院子,只管说一声就是。”闻讯赶来的林莫愁温温柔柔地劝解道,“府上空置的院子不少,哥哥不必住去客房。” “不过是一晚罢了,无需如此麻烦。”林墨轩随意道。 “哥哥这话说的不对。”林莫愁正色道,“我知哥哥如今公务繁忙,可是哥哥总不能一直这样忙碌。难不成日后哥哥回府,也要夜夜宿在客房不成?” 林墨轩却只道:“日后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 林莫愁心下陡然一惊。 她挥手打发了下人,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哥哥难不成是想……日后再不回王府了?” 父王这般与她说的时候,她只以为是父王多心。没想到,竟是被父王说中了! 林墨轩沉默了片刻,轻轻浅浅地弯了弯唇:“我知道妹妹心疼我,只是……” “父王早就对我失望,大约并不想见我;母妃本就不喜欢我,如今更是对我恨之入骨;阿莲她不仅恨我,还十分怕我;还有墨言,我的存在对他而言就是威胁。” “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回来?” “哥哥。”林莫愁轻轻拽了拽林墨轩的袖子,“哥哥我欢迎你回家,你不要伤心好不好。” “我没有伤心。”林墨轩失笑,“我自己做过的事,导致了今天这个下场。是我罪有应得,怨不得旁人。” “我只是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那哥哥,你自己的感受呢?”林莫愁轻轻问道,“如果不考虑别人,你自己的想法是什么。” 林墨轩沉默了片刻,最后只是轻轻道:“那无关紧要。” “做决定时不可以感情用事,才能顾全大局考虑周密。” 原来……如此。 林莫愁霎时失声。 难怪她听父王讲述陵霆战事时总觉得有违和之处,原来……竟是应到了这里。 复盘整场战事,她哥哥的所有计划都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却唯独没有将自己的情绪计算在其中,也丝毫没有考虑过自己的退路。 不论因由,所有的后果自己担下,最后还说……是罪有应得。 “莫愁?怎么了?” 帕子被递到眼前,林莫愁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落下泪来。 “哥哥……”林莫愁握着帕子泣不成声。 “怎么了?不舒服吗?”林墨轩微微皱眉,伸手去搭林莫愁的脉,却也没诊出什么,“莫愁,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哥哥,你这样……不苦吗?”林莫愁看着林墨轩疑惑的神情,顿时又落下泪来,“你怎么会……连苦涩的情绪都没有了……” 她擦了擦眼泪,平复下心绪后方才问道:“哥哥,这些话你为什么不与父王说?” 她听过之后都会如此心疼,父王若是知道了……怎么还会怪罪哥哥? 林墨轩沉默了片刻,却反问道:“我应该说什么呢?” 林莫愁怔了怔。 是了,她能从蛛丝马迹中发觉哥哥的温柔本质,可是这对父王而言却有些难了。父王若有这份本事,也不至于误会哥哥至此。 “论理,这些话不该是我与哥哥说。只是我若不说,这府里怕也没有人会和哥哥讲了。” 林莫愁轻叹了一声:“哥哥真的很像父王。无论心里怎么想,嘴上都不肯直白地说出来,总是要别人去猜你们的想法。” “可是你们又猜不透彼此的想法。” “父王没有不想见哥哥。”林莫愁解释道,“相反,父王是因为哥哥不回家才生气的。” 林墨轩失笑:“怎么会?” “哥哥若是不信,只管去问父王。”林莫愁道,“横竖哥哥连责罚都不怕,还会怕问父王一声吗?” 林墨轩垂下眼。 他还真是怕啊! 他不在乎刑罚加身,但是……他害怕父王亲口对他说不想见他。 只是这些,就没有必要告诉莫愁了。 林莫愁还在继续说着:“父王性情如此,咱们做儿女的自然应当退一步。父王不会主动说的,我便多问一句;父王猜不到的,我便多解释一二。父王又不是外人,何必还要忌讳什么?” 林墨轩笑了笑,却没有说话。 莫愁是被父王娇宠着长大的,他却不是。他在父王面前,远比在旁人面前更加谨小慎微。 旁人忌惮于杀神之名,只有在他面前伏低做小的份,即便贵为皇后太子,对他也是拉拢讨好居多。他便是说错一句话,旁人也只会想他是否有什么深意。 可是父王却不同,他只怕多说一句话惹了父王生厌。以文脩的身份与父王相处之时,他尚且还敢试探一二,可自从父王对他说了一句“失望”之后,他更是不敢多言一语、多行一步。 莫愁怎么会懂呢?他哪里有任性的资格。若非他如今还有些用处,他甚至都不能留在父王身边。 “哥哥不信我呢。”林莫愁低低一叹。 “我换个说辞罢。”林莫愁道,“父王久居高位手握重权,最不喜旁人擅作主张。哥哥若有什么想法,理应先与父王商量一二,解释清楚来龙去脉,莫要做了决定之后再通知父王。” “我知道哥哥是九宫楼主,素来手握生杀大权,可如今既然回了家,还是让一让父王为好。” 这一次,林墨轩听进去了。他垂眸思索片刻,道:“我会考虑的。” “哥哥若是有什么为难之事,也该先求一求父王,而不是求助外人。”林莫愁又劝道,“哥哥这次走太子的门路进佽飞卫,教父王面上不好看。” “若是哥哥觉得不好说,只管来寻我。我愿意为哥哥做说客。” 林墨轩微微一笑:“那我先谢谢莫愁了。” 林莫愁无声叹息。 她知道哥哥的弱点在哪里了。 “我安排人另给哥哥收拾了院子。”林莫愁站起身,“这会儿大约也收拾妥当了,我带哥哥过去罢。” “哥哥不要再说什么住客房的话了。”林莫愁道,“哥哥若是还把自己当做客人,我会伤心的。” 林墨轩无奈一笑:“我听莫愁的安排。” * “大公子临走前特意问过王爷是否起了,知道王爷还在休息之后,大公子到门前行过礼才走的。” 翌日清晨,林弈听了下人这般回禀后,心下郁气这才略舒缓了几分。 “他可有去过王妃那边?” “大公子也去正院那边门前行礼问安了。”下人回道。 至于大公子根本没有问过王妃是否起身,仿佛王妃起了他也没打算进去问安这种事……王爷若是不问,他还是不说了罢。 正此时,门外有人进来回禀:“王爷,二姑娘来了。” 林弈见到女儿,顿时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莫愁怎么来了?” “昨晚给父王打听情报,今天当然要来给父王回话了呀。”莫愁笑眯眯地坐下。 “打听出什么了?”林弈饶有兴致地问。 “打听出来,我们这些人里再没有比大哥更像父王的了。”林莫愁叹了口气,“一个想回家,另一个也想让人回家,偏偏都以为是对方不愿意,还谁都不肯问上一句。” 林弈微微皱眉:“果真如此?” “看,就是这种明明自己猜不对还不相信我的样子。”林莫愁气鼓鼓地道,“昨天晚上哥哥的反应和父王你一模一样,我再也不想给你们传话了!” 林弈急忙哄女儿:“没有没有,父王信你。” 林莫愁这才继续道:“哥哥是觉得,父王不喜欢他,母妃不喜欢他,姐姐也不喜欢他。他不想让你们不开心,所以才不回家的。” “哥哥说他不伤心,可我分明觉得他好难过的。他这样在意我们的感受,又怎么会不伤心呢?” “他只是在欺骗所有人,甚至把自己都骗过去了。” “父王,你为什么不告诉哥哥,你很在意他呢?” 林弈轻叹一声,因为……说不出口。 严父慈母,自古以来都是如此。他对女儿可以千娇百宠,但在儿子面前必须保持着威严。对墨轩也好,墨言也罢,都是以管教为主,不可有半分溺爱之情。若要诉之于口……那成何体统? “父王!”林莫愁生气了,“你们什么都不肯和对方说,我传话你们又都不信。我不要干了!” “不是不信莫愁。”林弈只得继续哄女儿,“只是你哥哥……怎么可能呢?他若有半分在意,又怎么会做出下毒劫持胁迫这种种事来?” “父王。”林莫愁无奈叹息,“这些听起来是很过分,但是哥哥他有真的伤害谁吗?他给父王下毒,但是这毒对父王有害么?他挟持了姐姐,但是姐姐有受伤么?他威胁母妃……好罢他确实对母妃有些残忍。” 少女抿了抿唇:“父王,哥哥是九宫楼主。他做事不择手段天下皆知,可是,他也是有底线的。”无非就是底线有点低而已。 “但是他能做出这些,难道没有考虑过我们的心情,没有考虑过我们日后对他的态度么?”林弈道,“九宫楼主心思缜密,他做这些事之前,想必已经考虑到了后果。” “他只是,没有考虑过自己的退路。”林莫愁道,“父王你还没有发觉吗?哥哥在谋划大局的时候,根本不在乎他自己。” “昨天他亲口对我说,他的想法无关紧要。”少女低声道,“他就是这样。他考虑了所有人的感受,唯独不在乎自己的情绪。他尽力给所有人最好的结局,唯独不计较自己的下场。” “父王,哥哥不考虑自己,那我们更应当为他做打算才是啊!” 林弈无言以对。 倘若真如莫愁所说……他以前想的,难道都错了吗? 15、练枪 林墨轩再回王府的时候,已经是除夕。 “请父王安。” “免礼。”林弈深深看了一眼林墨轩那一身佽飞卫装束,到底没有多说什么。 事已至此,再翻旧账也没有什么意义。 林墨轩却并未起身。少年垂眸跪在地上,道:“墨轩多日不曾回府问安,请父王责罚。” 林弈微微一顿。 他为了避嫌,已经多年不曾插手佽飞卫的事务,可他毕竟还是佽飞卫指挥使。林墨轩这些时日做了什么,都有人报到他的案头。 他儿子不仅要整顿佽飞卫,自身的功夫也没落下,偶尔还帮着探事司镇法司处理问题,整日里忙的三更眠五更起,自然是没有功夫回家。 可林墨轩依旧跪在他面前请罪,没有分毫辩解之意。 若是旁人,他或许还会怀疑是在他面前做戏,可林墨轩……细想来,从五月到如今,林墨轩每每在他面前请罪的时候,都不曾分辩过一句。 “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林弈试探地问道。 林墨轩一怔。 这是父王第一次问他缘由。 莫愁说,要他在父王面前多问多解释,可是……父王说,错就是错,无论有什么苦衷,都不是逃避惩罚的理由。 “墨轩无可解释,请父王责罚。” 林弈微微一叹。 “起来罢。”林弈道,“父王知道你忙,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还是慢慢教罢。 看着少年起身,垂手而立,林弈继续问道:“可有向你母妃请安?” “还不曾去过母妃院里。” 林弈站起身:“你随本王一同过去。” 林墨轩一顿。 倘若他自己单独去给母妃请安,只能在门外行个礼便罢。可若是和父王一起去,母妃势必要见他。 而母妃,并不情愿见到他。 林弈看着少年垂眸立在原地,微微皱眉道:“怎么,你不愿意?” 推拒的话语已经到了唇边,可最后说出来的却是:“……墨轩愿意。” 自私卑劣如他,理所应当不会被父母所喜罢。 * 同父王一起去见母妃,只想一想就觉得温馨,仿佛是十六年前,父王抱着他去找母妃的时候。他宁可自私一次,也不想拒绝这个机会。 然而再美好的记忆,终究也不是现实。林墨轩看着冷洛娴的神色由惊诧转至不悦,心下一片凄凉。 是啊,他明知道的,母妃不愿见他。 “请王妃安。”林墨轩端端正正地跪下来。 冷洛娴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和林弈争执,她看了林墨轩一眼便道:“免礼。” 林墨轩无声起身,侍立一旁。 冷洛娴却只觉得他碍眼,随口打发道:“既然回来了,便去休息罢,过会子祭太庙还有的忙。” 林墨轩顿了顿,躬身行礼道:“是,墨轩告退。” 林弈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心下暗暗叹息。母子二人都不愿共处一室,如何让他们和睦相处,自己着实没什么头绪。 正思索间,却听冷洛娴又道:“王爷也去休息罢。我这里忙,就不留王爷了。” 林弈一怔,心下更悲。莫说儿子,自己也没能求得王妃的谅解啊! 他无奈起身出了正房,却看见林墨轩站在院中没有离开。少年见了他明显一怔,随后唤了一声“父王”。 林弈叹了一声:“这些天你也忙的紧,回去休息罢。” “是。” 林弈看着少年单薄的身影,不期然想起女儿的话。 ——“哥哥是觉得,父王不喜欢他,母妃不喜欢他,姐姐也不喜欢他。他不想让你们不开心,所以才不回家的。” ——“哥哥说他不伤心,可我分明觉得他好难过的。” 他想了一想,试探着问道:“若是不累,不如陪父王去练练枪法?” 他清楚地看见长子眼中惊喜的光芒。 * “……若说长兵器,我学的是戟。”林莫怜道。 “戟乃兵中之王,这可是最难学的。”林莫愁惊叹道,“姐姐真是厉害。” “哪里。”林莫怜羞涩地抿唇一笑,“我不过玩闹罢了,当不得认真。” 她转而问道:“莫愁学的是什么?” “我是同父王学的枪法。”林莫愁道。 “是了,林家定军枪天下闻名。”林莫怜点点头。 “但是难学也是真难学。”林莫愁不由得道,“我学了这些年,父王还是说我一招都没学会。好在父王对我要求不高,不过墨言就被父王压着天天练枪呢。” “外人想学还没有机会,若是听你这般抱怨,只怕气也要气死了。”林莫怜调侃道。 “姐姐不要笑我,等父王空闲下来想必也是要抓着你学枪法的。”林莫愁笑道,“父王心心念念要把定军枪传下去,你也逃不掉的。” 姐妹俩正说着话,就见林墨言匆匆赶过来:“父王和大哥正在演武场上练枪法,姐姐们要去看吗?” “去!”林莫愁眼前一亮,拉着林莫怜便急急往演武场赶去。林莫怜本待拒绝,然而一左一右的姐弟俩谁也没给她这个机会。 等三人赶到演武场,林弈与林墨轩早已交手多时。 同使一路定军枪,父子二人用出来却截然不同,一个枪法纯熟圆转如意,一个不拘陈套出招用奇。两人辗转攻拒枪来枪往,一旁的姐弟三人只瞧得眼花缭乱,却跟不上两人递招的速度。 待二人收招,林弈不由得赞叹一声:“墨轩的枪法又益进了。” 林墨轩弯唇浅笑:“多谢父王指点。” “哥哥好厉害!”林莫愁由衷地赞叹。 定军枪有多难学,她可是亲身体验过。能把定军枪运用自如的人,除了父王她也只见过哥哥一人了。 不过……“哥哥是什么时候学得定军枪?”林莫愁有些好奇。她和墨言都是十岁上才开始学枪法,哥哥应该也不会早早学过罢。 “在军中和父王学的。”林墨轩顾虑到林莫怜,只简简单单地答了一句。 “大哥学了多久?”林墨言紧跟着问道。 林墨轩略想了一想:“前后加起来,不到半个时辰罢。” 林墨言:“……” 林莫愁在一旁偷笑,见林莫怜满面不解,便出言解释道:“父王说墨言学定军枪很有天分,学个十年差不多便能学全了。” “咳。”林弈干巴巴地宽慰道,“你哥哥的天赋万中无一,你倒也不必和你哥哥比。” 林墨言:“……”并没有被安慰到。 “不过你哥哥的勤勉胜你十倍。”林弈道,“这一点你倒是应该和你哥哥学一学。” 他说着看了眼身边的长子。林墨轩持枪而立,身形挺拔,整个人犹如出鞘之剑,然而微弯的眉眼却又中和了凌厉的气势,更显他容止清隽,风仪无双。 他儿子本该是这样意气风发的少年啊! 墨轩天赋绝佳,为人又勤勉,更兼出身不俗。若不是当年……他儿子本应一路顺风顺水地长大,如何会像如今这般谨小慎微。 林弈低低叹了一声,向几个儿女道:“快到时辰了,你们各自回去更衣准备祭庙罢。” * 祭太庙这等大典,需得换上衮冕。衮服按品级各有不同纹饰。亲王衣绘九章纹,世子八章,余子五章。 林墨言看着长兄衣上简单的五章纹,心里一时有些不自在起来。 毫无疑问,兄长远比他更适合做父王的继承人。 父王一心想把定军枪传承下去,他为着父王苦学两年,也不过学了一招半式。而兄长……他不仅在半个时辰内就学会了定军枪,还能帮父王打下霆国。 他想成为父王的依仗,可兄长也是这样想的罢。甚至于,兄长在这条路上比他走的更远。父王率军出征,兄长便为父王做先锋;父王任佽飞卫指挥使,兄长便去做抚纪司使。 无论天赋,还是能力,兄长都远胜于他。他自知天赋平庸,唯有勤学不辍一途方能胜过旁人,可父王却说,兄长勤勉远胜于他。 有兄长珠玉在前,他又怎能忝居世子之位?还是……早日让贤罢…… “墨言?你……是有心事么?”林莫愁犹豫地问道。 林墨言看着姐姐,勉强一笑:“我没事。” 然而他又如何瞒得住林莫愁?少女细眉微蹙,歉然道:“是因为定军枪的事么?对不起啊,我不该笑你的。” 听到“定军枪”三个字,林墨轩下意识偏头看过去,冕冠上的垂旒轻轻晃动。 他看了看弟弟的神色,淡淡开口道:“我并没有父王以为的那样天赋异禀。” “在跟父王学定军枪之前,我已经钻研了十年的枪法。我见过父王练枪,也看过许多仿定军枪的图谱,这才能厚积薄发。” “何况武学之道,触类旁通。我也是学了无数兵刃招式,才能一眼就看出枪法的精髓所在。” “我并不是天资过人,我只是……比所有人都努力。” “呵。”林莫怜轻嘲道,“天才往往都喜欢说自己资质平平,你又怎么懂得寻常人的艰辛。” 林墨轩垂下眼,勾起一个讽刺的笑:“金尊玉贵的郡主,也觉得自己是寻常人么?” 垂旒下,少年隽秀的眉眼中染上一抹凉意:“你不知道什么叫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你不知道什么叫朝不保夕。寻常人的艰辛,你本就不会接触到。” 16、合欢 “金尊玉贵的郡主,也觉得自己是寻常人么?” “你不知道什么叫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你不知道什么叫朝不保夕。寻常人的艰辛,你本就不会接触到。” 林墨轩眼底是冰封般的冷漠。 林莫怜却挑衅地勾了勾唇角:“我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你很遗憾么?” “姐姐!”林莫愁心中一跳,急忙扯了扯林莫怜的衣袖,“姐姐你明知道,哥哥他……” “是啊,我很遗憾。”少年阴冷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林莫愁劝解的话语。 林莫愁僵硬地转过头去,却看见林墨轩弯唇扯起一个病态的笑容,眼底竟是一片疯狂与怨毒。 扑面而来的恶意,惊得林莫愁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你们在闹什么?”林弈的声音响起。 林莫愁这才发觉退后的人不只是她,姐姐和弟弟也向后躲了一步。 她再看时,林墨轩早已恢复了一贯的冷静自持。少年上前一步躬身行礼:“见过父王,见过王妃。” 林弈与冷洛娴并肩而来,林弈看了几个儿女一眼,问道:“方才是怎么回事?” “是墨轩的不是。”林墨轩垂下眼,“我不该和妹妹们起争执。” 林弈扫了两个女儿一眼,虽有心再问,却顾及要出府祭庙,因此只道:“一家兄弟姐妹,合该互相礼让才是。” 林莫愁口中应是,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姐妹俩将父母兄弟送至仪门外,目送四人出府登车而去,林莫怜方幽幽问道:“你可懂了?” 林莫愁僵硬地点头。 她终于懂了,为什么之前和姐姐说起兄长之时,姐姐会评价为“可怕”。 * 林弈同冷洛娴同乘一车,林家兄弟则另乘一架。 甫一上马车,林墨言便躲到了角落里正襟危坐屏息敛声。林墨轩淡淡看他一眼,阖目倚坐在车壁上。 会害怕他,也是理所应当罢。他试图在弟妹面前伪装成一个温和宽厚的兄长,可是…… 他内心就是这般阴暗而扭曲,哪怕面对自己的同胞妹妹都会心生妒恨。 不只是阿莲,他也嫉妒莫愁和墨言。 他们不知道什么是衣食不保,不知道什么是漂泊流浪,不知道什么是生死一线,不知道什么是以命相搏! 他们不知道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会付出什么代价。他如今,不过是披着一层人皮的怪物罢了。 一家子兄弟姐妹,凭什么只有他要经历这些? 把他们也拉入深渊罢! 既然是兄弟姐妹,合该一起沉沦才是。他甚至在心底草拟过千百种计划。 只是…… 拢在袖中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两张许愿牌,林墨轩睁开了眼。 护着他们不经历这些苦难,是他身为兄长的职责。 为人子,孝敬父母;为人兄,友爱弟妹;为陵霆臣民,平灾乱安定天下。他需要一个活下去的理由,而这些责任就是他的理由。 他从来都是这样自私的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所以,旁人如何作想,都与他无关。 恐惧也好,怨恨也罢,他……都不在意。 * 待到了祠堂中,众人分昭穆而立。帝王主祭,林弈陪祭,诸皇子并林墨轩林墨言兄弟各司其职。太子献爵,众人随礼乐拜兴,礼毕焚香奠酒,乐止方出。 宫中早已设下合欢宴,祭拜过先祖,宗室诸人自然要随着帝后进宫参宴。 只是静渊王府这边却有些不同。霆国帝后新丧,冷洛娴要为兄嫂服大功,她的子女理当为舅父舅母服小功,倒是不好参与宴饮。故而冷洛娴与林墨言祭拜过后便打道回府,只有林弈带着林墨轩进宫赴宴——霆皇毕竟是亡于林墨轩的箭下,他即便不肯服丧,旁人也不觉得有什么稀奇。 自林墨轩进京以来一直忙于佽飞卫的事务,连林弈都没能见到他几次,更不必说旁人。论说起来,这还是一众亲戚在十年之后第一次见到林墨轩。 少年跟在静渊王身后,口称叔伯行礼问安,意外地乖巧听话。倒是宗室诸人有些诚惶诚恐,不敢受了全礼——谁能想到有朝一日九宫楼主会朝他们行礼呢? 待入了席,众人依次落座。林弈自去与兄弟们谈笑饮酒,而林墨轩坐在堂兄弟之间却无人理会,好在他自斟自饮,倒也显得惬意。 酒过三巡,林墨轩借口更衣离席,却独自站在廊下吹风。不多时,太子也避席出来,慢慢踱至林墨轩身旁。 “皇兄。”林墨轩展袖推手,躬身见礼。他一身宽袍广袖,举手投足恰如行云流水,端的是风雅闲适,观之令人赏心悦目。 太子举手还礼,心中也不由得暗暗赞叹,这个堂弟着实是个极尊贵极清雅的人物,虽说在外流落多年,却是把一众兄弟尽比了下去。 “方才宴上倒是冷落了你。”太子歉然道,“皇兄给你赔个不是。” “皇兄这是哪里话来?”林墨轩失笑,“我又不是小孩子,还要皇兄处处看顾。原是我不喜热闹,这才出来躲个清净。” 太子看着林墨轩,沉吟片刻方问道:“伯父可有改立世子的打算?” “大约没有罢。”林墨轩道,“墨言又不曾做错什么,若是废立世子只怕他日后难做。” 太子探知林墨轩的心意,便也熄了旁的心思,只是安慰道:“也是,凭你的本事挣个亲王位又有何难?到那时你们兄弟都是亲王,倒也是桩美谈。” 他这话也并非虚言,静渊王父子归京之后,皇上本是要大肆封赏,只是被父子二人有志一同地推拒了。 开疆拓土是何等功劳,若是寻常人足够荣恩一生绵泽子嗣。只是静渊王府碍于王妃,虽立下赫赫战功却也不愿旁人提及分毫。父子俩如出一辙的掩耳盗铃,仿佛旁人不提就可以假装无事发生。 若非如此,依着林墨轩的功劳,眼下最少也是个郡王爵了。 林墨轩微微一笑:“承皇兄吉言。” 兄弟二人在廊下闲谈,却见二皇子向他们走过来。如今朝堂之上夺嫡之势已有端倪,相争的两方正是太子与二皇子,眼下太子见了这个弟弟就觉得烦,却也不好躲开,只得眼睁睁看着二皇子走到近前行礼道:“臣弟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举手还礼,林墨轩在一旁也拱了拱手:“见过二殿下。” “都是自家人,堂弟何必如此生分。”二皇子爽朗一笑,“堂弟如旧时一般唤我皇兄就是了。” 林墨轩神色淡淡:“二殿下怕是记岔了,旧时我从不敢与殿下兄弟相称。” 二皇子讪讪一笑,也想起来年少时候自己似乎没少欺负林墨轩:“小时候不懂事,堂弟莫要记在心上。” “不敢。殿下贵为皇子,赏罚都是我该受着,我又岂敢怪罪。”林墨轩面无表情地回道。 二皇子想说些什么,却又恍惚记起来林墨轩这句话仿佛是自己曾经说过的,一时尴尬地张了张口,却又无言以对。 太子在一旁瞧的甚是开心。他不遗余力地拉拢林墨轩,就是怕这个极有本事的堂弟投入二皇子门下,九宫楼主的本事天下皆知,林墨轩若帮着旁人争皇位,哪怕他身为太子也没有一战之力。如今眼见林墨轩这番态度,太子自然极为高兴。 欣赏够了二皇子的尴尬神情,太子这才站出来打圆场:“二皇弟莫要难为墨轩了,不过是个称呼而已,何必斤斤计较。” 二皇子咬牙强笑道:“殿下说的是。” 什么叫颠倒黑白,这就是!我们这些亲弟弟在你面前只能恭恭敬敬地称一声太子殿下,林墨轩一个堂弟反倒是唤你为皇兄;林墨轩在我们这些皇子面前一口一个殿下,在真正该尊敬的储君面前反倒是亲近了。你们不在乎称呼,你们倒是先别这么区别对待啊! 二皇子行礼离开之后,太子方对林墨轩笑道:“墨轩莫要和他一般计较。” “我这人,记恩也记仇。”林墨轩垂下眼,“小时候皇兄如何照顾我,我都记得,二殿下如何欺负我,我也记得。” 太子心下大定。 * 宴罢,众人各自回府。林墨轩回房更衣之后,便听下人传话,王爷在书房等他。 “父王。”林墨轩进门行礼,“父王有何吩咐?” “你是打定主意要站在太子那边了?”林弈沉声问道。 宫中哪里有什么秘密,合欢宴上太子和林墨轩避席出去说话,这会儿消息早已经传开了。虽说没有人听见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但是太子与林墨轩相谈甚欢,二皇子过去却插不上话,这些却是被人看在眼里的。 “陛下本就属意太子,二皇子不过是陛下为太子准备的磨刀石。”林墨轩垂下眼帘,不卑不亢地回话,“我提前投诚,又有何不可?” “圣心难测,你焉知数年之后陛下不会改变心意?”林弈道,“夺嫡之事何其凶险,我们府上已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势,又何须冒着这等祸家灭门的风险?” “父王所言甚是。”林墨轩抿了抿唇,轻声道:“只是父王送我到长乐宫时,我便已是太子.党了。” 17、侍宴 “只是,父王送我到长乐宫时,我便已是太子.党了。” 林墨轩说的轻描淡写,却令林弈微微一滞。 他当年驻守边疆时把林墨轩送入宫中,一方面是怕两个侧妃会害了他的嫡子,另一方面也有以长子为质令陛下安心之意。 林墨轩毕竟是亲王世子,总不可能由妃嫔抚养,自然是交给正宫皇后。而林墨轩和太子的关系,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他想着待他回京亲自教养儿子自然会把握住其中分寸,何况还有他这个亲王挡在前面,一个亲王世子的分量并没有那么重。 孰知后来诸多变故,才导致了今日的局面。 “你是怨上本王了。”林弈低声道。 林墨轩顿时面色苍白,他后退一步,掀衣而跪:“墨轩不敢。” 是他失了分寸。 这次回府后,父王待他太过温和慈爱,不仅不曾责罚他,反而与他一道练枪法。可他却得寸进尺,竟敢顶撞父王。 他果然,不配得到父王的关爱。 “是不敢,而不是不怨啊。”林弈叹道。 林弈的声音轻的仿佛是自语,落在林墨轩耳中却犹如晴天一声霹雳。 不是不怨,只是不敢……么? 他从来不敢深想,只是今日却被父王一语道破。 他怨恨父王抛下他去边关,所以今日才会出言顶撞。他怨恨父王纳侧致使母妃离去,所以在边关时才会借姨父姨母的感情出言试探。甚至于,他对弟弟妹妹的嫉妒,实则是怨恨父王母妃待他不公,从而引发的迁怒罢了。 近则不逊,远则生怨,可笑他却毫无自知之明,竟还妄想讨得父母欢心。 “墨轩不孝。”少年俯身大拜,以额触地,“请父王责罚。” “父王没有生气。”林弈望着林墨轩,无奈道,“你起来罢。” 林墨轩怔了怔。 没有生气……么? 对父母心怀怨望,便是他自己都不能接受,父王又怎会不怒?除非……他已经不值得父王动气了。 若是不在意,自然不会分他一丝一毫的悲喜。 他固然不愿惹父王不快,可眼下他情愿父王动怒。训斥也好,刑责也好,总好过……父王彻底不在意他。 他想求父王责罚,想求父王罚过之后愿意原谅他,只是哀求的话语到了唇边,吐出口的却是: “是。” 他总不能再违逆父王。 看着少年慢慢起身,林弈沉默片刻,又重提旧话:“太子那里,你自己仔细着。” “父王放心。” 纵使父王已经不在意他,可他毕竟还是王府嫡长子,自然会小心行事不拖累府上。夺嫡虽凶险,可与他而言却并非难事。 “王爷,大公子。”下人进来向父子二人行礼,随即禀道,“王妃命人来问何时摆饭。” “现在便可。”林弈吩咐一声,转而看向林墨轩:“走罢,你母妃叫我们去呢。” “是。” * 林墨轩随林弈去了正厅,丫鬟们早已布上来杯盘碗碟,在一旁等着伺候主子们。 冷洛娴已向上首坐了,姐弟三人还在下面站着,林墨轩抬眼一看,却见桌旁只设下了五张座椅。 五个座位,想也知道没有他的坐席。果然,即使是除夕夜,一家团圆的时候,母妃也不会愿意见他。 “如何少了个位置?”林弈皱眉问道。 “并未少。”冷洛娴眼皮都不曾抬一下,“快入座罢,菜要凉了。” 林墨轩抿了抿唇,俯身行礼:“墨轩告退。” 他还是主动些罢。 父王不在意他,母妃不愿见他,弟妹们在白日里刚被他吓到。他连一个留下的理由都没有,又何必在这里惹人生厌。 他不在,至少父母弟妹能过一个愉快的除夕。 “谁教你走了?”冷洛娴却道,“本宫这缺个人布菜。” 林墨轩下意识抬头,眼底掠过一丝讶然。 母妃……愿意让他留下? “母亲!”林莫怜不由得唤了一声,一双细眉微蹙,眼底全是不赞同。 冷洛娴却不理,她只盯着林墨轩,一字一字问:“你不愿意?” “墨轩愿意。”少年规规矩矩地再行一礼,语气波澜不惊,“多谢王妃开恩。” 无人知晓,他心底已是欣喜若狂! 能和父母一起共度除夕,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幸事,哪怕只是斟酒布菜,也已是他的求之不得。 冷洛娴微微一滞。 眼见父子几人都入了席,这厢林墨轩也已经挽袖净手,上来持箸替自己布菜。冷洛娴不好再改口,只冷眼看着林墨轩侍奉。 林墨轩行事本就细致,如今服侍冷洛娴更是用上了十二分的心思。他虽不曾做过这些,可伺候人最要紧的便是殷勤小意。母子二人的喜好本就如出一辙,他又有心讨好,便是冷洛娴有心挑刺,却也不得不承认林墨轩服侍的确实体贴周到,毫无错处。 用罢晚膳,林弈叫了长子近前,依次给四个孩子分了压岁钱。除夕正是团圆合欢之时,一家人坐在一处围炉守岁——只冷洛娴依旧支使林墨轩端茶倒水服侍左右,不得片刻闲暇 这一夜,府中灯火通明,爆竹声响,人声杂沓,唯有正院里众人说笑间难免透出几分尴尬之意。 及至三鼓,翻过新年,仍是由林墨轩带着弟妹给林弈和冷洛娴叩首拜年。随后府上丫鬟小厮分批来给给王爷王妃行礼,冷洛娴命人散了荷包并金银裸子下去,直将近四更方散。 冷洛娴携了林莫怜进内院休息,林莫愁和林墨言则去各自生母的院中拜年,一时间厅中只剩下林弈和林墨轩父子二人。 “教厨房给大公子院里送些好克化的吃食。”林弈眼瞧着儿子大半日水米未进,当下直接吩咐了人去。 林墨轩弯了弯唇:“多谢父王心疼我。” 林弈叹了一声,当先迈出正院,林墨轩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后。父子二人同行,一路无话。 将要分别之时,林弈叫住了林墨轩。 “这一晚……委屈你了。”林弈道。 “侍奉母妃,怎么会委屈。”林墨轩眉眼弯弯,含笑道,“何况,这是除夕呢。” 月色下,少年眼底盛满了星光。 * 父子两个只歇了一个更次,及至五鼓,林弈携林墨轩进宫朝贺。 待出了宫门,林弈正欲带长子一同回家补眠,却听林墨轩道:“父王,我需得去龙翼司了。” 林弈顿时眉心一蹙。 “你非要这会儿就去吗?”一身衮服的静渊王沉声问话,不怒自威。 林墨轩垂眸不语。 “罢了。”林弈叹道,“你若坚持,这便去罢。” 林墨轩无声地躬身行礼。 他并不想违背父王的意愿,只是……眼下常远山还不知身在何处,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目送林弈登车离开,林墨轩一带缰绳,打马往龙翼司去。 * 龙翼司里也在过年,佽飞卫们吃喝玩闹一片欢声笑语,只是见林墨轩一来,众人下意识放低了声音。 林墨轩淡淡瞥了一眼玩闹的佽飞卫,倒也没指责什么。毕竟是过年,佽飞卫们也是有休假的,他只是提醒道:“别误了差事。” “是。”众人齐声应道。 “林司使?”楚筠洛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林墨轩转身,拱手为礼:“楚大人。” 楚筠洛身为从三品副指挥使,今日自然也进宫去朝贺,这会儿同样是一身衮服旒冕。三品吉服为五章五旒,亲王之子的吉服同样是五章五旒,林墨轩与楚筠洛相对而立,两人虽有品级之别,身上的礼服却是一模一样。 楚筠洛含笑回礼:“我还以为林司使会多休息几日,没想到你今日便来龙翼司了。” 他自己并无父母亲人,自幼在佽飞卫长大,虽蒙陛下恩宠赐下宅邸,但平日里仍是惯于住在龙翼司。可林墨轩在京城有父母有住处,却也只回府待了一日——说起来这一日里,只怕大半日还是在宫中领宴。 林墨轩只微微一笑:“职责在身,不敢或忘。” “林司使真是勤勉。” “楚大人亦然。” 两人闲话几句,各自回住所去更衣。再碰面时,见对方同样一身佽飞卫的装束,二人不由得相视一笑。 “去演武场上过几招?”楚筠洛扬眉笑问。 “正合我意。”林墨轩含笑应道。 两人一同往演武场去,林墨轩却忽然驻足,看向一群仍在玩闹的佽飞卫。 “正月十五考校所有人功夫,你们做好准备。” 不去看身后一群人如丧考妣的模样,林墨轩转身继续往演武场走去。 楚筠洛不由得低声笑道:“你这是诚心不想让他们过好这个年了。” “以他们的武功水平,还是别好好过年的好。”林墨轩道。 “你未免太过严苛了。”楚筠洛摇摇头,“这普天之下,也只有你一个杀神。” “我也并未以我自己为标准。”林墨轩轻叹了一声,“我做过翊林卫。佽飞卫与之相比,尚有不及。” 楚筠洛神色一凛。 “不说这些了。”林墨轩翻身越上梅花桩,匕首已经温驯地滑入掌中,“楚大人,请。” 19、花吹雪 宁顺帝不过看了一会儿便带着臣下离开,倒是林弈眼下并无要紧事,请示了宁顺帝之后留了下来。 而待宁顺帝一走,林弈当即沉着脸叫停了这场考核,把林墨轩叫到一旁——他还记得在属下面前给儿子留点脸面。 “本王怎么教你的?你便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林弈怒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样糟践自己的身体,岂非不孝至极!” 林墨轩微微一怔,旋即屈膝跪下:“父王。” 被父王斥责不孝,他是该请罪的,只是……父王疾言厉色之下,分明是不容错认的关切。 少年仰起头,软声道:“父王别担心,我心中有数。” 儿子说不用担心,可哪个做父母的能当真不在意?林弈知道自己长子倔强的很,虽有心再训斥一二,却又实在担心他的伤口,当下只道:“教人给你……罢了,本王给你上药,免得你再阳奉阴违。” 林墨轩又是一怔。 他神情恍惚地起身,神情恍惚地带着林弈去了自己的屋子,只觉得自己如坠梦中。直到冰焱落在伤口上掀起一阵刺痛,他才觉出几分真实。 几个月前,他在军营中百般算计,又是示弱又是逞强,才终于算计来父王一句敷衍的关心。数年前,他在王府中百般哀求,也没能求得父王亲手为他上药。 而这些,他今日都得到了。 “本王记得给过你一瓶花吹雪。”林弈不甚满意地看着手中这瓶冰焱,“可是用完了?” “在夏宁的时候,拿去给母妃用了。”林墨轩低声答话。 林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却又问道:“九宫楼也有花吹雪,你是楼主,缺了谁也不该缺了你的。怎么不见你用?” 林墨轩哑然,半晌方道:“习惯了用冰焱。” 林弈眉头微微一皱。 冰焱和花吹雪都是疗伤圣品,价格不菲。和花吹雪相比,冰焱的愈伤效果倒还更好一些,只是没有冰凉镇痛祛疤除痕的效果。因此,能用的起这药的人,总归还是选择花吹雪的多。 只是冰焱这东西,本就是鬼手根据花吹雪改进而来。首席杀手改的药方,自然是给杀手暗卫这一类人用的,九宫楼主惯用这个也不稀奇。 但……九宫楼主毕竟还是他儿子。 “回头我命人拿几瓶花吹雪给你。”林弈道,“家里不缺这个,把你那些习惯都改了。” 少年垂眸轻笑了一声:“是。” * 林墨轩将林弈送出龙翼司,自己则反身回了演武场。 他纵身跃上梅花桩,继续点人上来过招。少年衣袖轻挥,飘逸无伦,前趋后退,步法翩跹。 楚筠洛只瞧得暗暗称奇。 他与林墨轩时常切磋武功,对于对方的武功路数也算得熟悉了。林墨轩出手向来利落狠辣,今日这般挥洒写意的风流姿态实在难能一见。 见林墨轩一一试过众人武艺,自梅花桩上轻飘飘跃身而下,楚筠洛迎上前随口问道:“难得见你这么开心,可是王爷同你说了什么?” 少年眉眼微弯,含笑问道:“很明显么?” 楚筠洛挑眉:“你自己察觉不出?” 林墨轩莞尔。 他并无意多言自己私事,只是轻描淡写地换了话题:“凡是今日考校过的佽飞卫,他们的弱点我已经记下了,最迟不过明日,便可拟定出他们的训练计划。” “我晓得了。”楚筠洛点头,“你做事,我一向放心。” 林墨轩微微一笑。 他行礼告退,自回了抚纪司,当下在案前铺纸研墨,挥毫而就。 林墨轩于武学一道经验何其丰富,与人过招之时便草拟出大半计划记在心里。更兼他记心极佳,过眼不忘,此刻无需多加思索,便已落笔成书。 忙至傍晚,忽有佽飞卫进来禀道:“副指挥使请您去演武场。” * 林墨轩搁下笔,随那佽飞卫往演武场去。未到演武场,他便远远瞧见那一个个锦衣华服的少爷们。抚纪司使顿时脚步一顿,一时竟有些不愿上前。 “别躲了,这些人迟早要交给你的。”楚筠洛赶上前来,低声笑道。 “这些……?”林墨轩蹙眉问。 “陛下下了明旨:京中六品以上官员勋贵家中子弟,十二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男丁,都要送来龙翼训练三个月。”楚筠洛道。 “陛下几时下的旨意?”林墨轩奇道。 “大约一个时辰以前。”楚筠洛道,“我刚进宫回来。” “陛下还真是……雷厉风行。”林墨轩叹道。 横竖躲不过了,林墨轩只得走上台前。 “既然进了龙翼司,就按着佽飞卫的规矩来。”玄衣司使神色淡漠,眉眼中透着几分不耐,“这三个月中你们各方各面的待遇,按照明日考核结果来定;如果违反龙翼司的规矩,同样按照佽飞卫的规定受罚。” 他点了一名佽飞卫上来:“虞缨,你来讲。” “是。”虞缨抱拳应下。 “佽飞卫中竟还有这等美人?”北威侯府二少爷压低声音赞叹道。 “路二少爷,这可是龙翼司。”蒋国公府上三少爷提醒道,“这姑娘长的是不错,但外面比她好看的姑娘要多少没有?” “你不懂,难得的是那份气质。”路二少品评道,“这等美人,不如跟了我。做个佽飞卫打打杀杀,哪有进了我侯府舒服?” “人家品级比你高。”林墨言在一边冷声道。 他盯着虞缨衣服上的九级标识,想一想又补充了一句:“这可是能伤到我哥的狠人,我劝你惜命。” 路二少神情一僵。 蒋三少见他无言以对,忍不住笑了笑:“早说了,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这般胡闹。”他转头向林墨言道:“说起来,我瞧着周围这些佽飞卫各个身上带伤,世子可知道为什么?” “哦,没什么稀奇的。”林墨言轻描淡写道,“日常训练,哪有不受伤的?” 蒋三少还没做什么反应,路二少先是一惊:“他们不会这么对我们罢,我爹可是北威侯!” “我哥管咱们。”林墨言凉凉道,“我提醒你一句,我哥还是九宫楼主。” 路二少瑟瑟发抖。 蒋三少不厚道地又笑起来。 他瞧着林墨轩离去的背影,道:“你哥……瞧着挺忙的。” “嗯。”林墨言点点头,“我哥做了抚纪司使之后只回府两次。哪怕是过年,他也只歇了一天就走了。” * 林墨轩去了探事司。 探事司使奚南早已恭候多时,未等林墨轩开口相询,便已抬手将一张纸递了过去:“名单。” “多谢。”林墨轩顺手展看来看,今日被送至龙翼司的各家公子的姓名、年龄、其父兄职位均已罗列在纸上。 “小事一桩。”奚南道,“对了,提前和你说一声,何橖这几日会去你那边转一转。用他的话说,给你撑场子。” 林墨轩:“……” 他把手上的名单一合:“他要做什么?” “嗯,大概就是去吓唬吓唬人吧。”奚南道,“毕竟是镇法司使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他的任务。” 林墨轩无奈道:“我自己应付得来。” “我们都知道。”奚南道,“他就是想去凑个热闹,你不用管他。” “说真的,你们要是真心想帮忙,就帮我把这些人带走罢。”林墨轩深深叹息。 “镇法司使把人带走,听起来可不太妙。”奚南笑道,“我记得你弟弟可在名单之内。” 林墨轩:“……好吧,我自己来。” 与奚南说笑几句,林墨轩拿着名单返回抚纪司。 关于这些公子少爷们的安排,他接到消息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计划,此时按照名单人数安排即可。林墨轩叫人来一一吩咐下去,最后拿着名单去找了虞缨。 “这些人交给你,你能照顾好吗?” “属下定当尽力而为。” “很好。”林墨轩把名单递给她,“明天,你带着他们考核,按规矩安排他们就好。有不听话的,直接打,不用客气。” 虞缨露出一丝浅笑:“司使是因为这个才把人交给我的吗?” 林墨轩莞尔:“一百两银子可不好拿。” “哦对了,司使不来我也要去找您的。”虞缨道,“您弟弟有事情要您去一趟。” * “我还从来没有和别人睡过同一间屋子。”路二少抱怨道。 “没人有过这样的经历。”林墨言道,“不必担心,明天我们就换屋子了。” “所以享受今晚的三人间罢。”蒋三少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以承德你的武功看,以后未必会有这样好的待遇了。” “蒋南寻,你还笑!”路承德忿忿然,“世子爷,你哥不会这样对我们罢。” 正说着,门外传来叩门声。路蒋二人对视一眼,林墨言却已跳下床去开了门。 “哥。” 林墨轩抱着手臂站在门外,问道:“虞缨说你找我?” “嗯,父王让我给你带点东西。”林墨言回屋,从行囊中拿出一个精致的匣子,放在桌上打开。 “哇哦!”路蒋二人同时发出一声惊叹。 林墨轩:“……” 他走到桌前,从匣子中拿起一个药瓶:“父王让你带了十二瓶花吹雪给我?” 他难以置信地问弟弟:“父王是觉得我有多容易受伤?” “没有没有,只有一半是你的。”林墨言解释道,“还有一半是给我带的。” 林墨轩:“……” “好的我重新问。”林墨轩深吸一口气,“父王到底觉得龙翼司是什么地方?龙潭虎穴吗?” 林墨言:“……” 他想了想,试探道:“可能……父爱如山?” 21、点罚(上) “天下武功,殊途同归。定军枪虽只一路枪法,却包罗万象,这也是其难学之处。这其中,千变万化都需自己悟出来,否则便是徒具其形,而不得其神。”林墨轩甩了个枪花,将长.枪放回兵器架上,“勤学苦练,方能有所得,你这枪法还需慢慢磨炼才是。” “是,多谢大哥指点。”林墨言行了一礼。 林墨轩瞧着弟弟,欲言又止。 说起勤学苦练,他难免想起除夕那日。他本想宽慰弟弟,孰知最后却演变成那般模样。 林墨轩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开口道:“墨言,除夕那天……是我对不住你们。” “哥?” “说到底,我所面临的诸般境遇皆是我自作自受,与你们并无干系。”林墨轩望着远处,低声叹息,“是我在迁怒你们。” 他收回目光,平静地与林墨言对视:“我不该如此,很抱歉。” “大哥。”林墨言有些茫然,“我能理解,我没有责怪你。” “是吗?”林墨轩松了口气,轻笑一声,“多谢。” 虽说道歉是因为做了错事,他并不指望因此得到原谅,但弟弟不再怨他怕他,实在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 佽飞卫的生活实在枯燥乏味。 虞缨并非抚纪司的人,教导这些公子少爷们自然是照本宣科墨守陈规。除了不必执行公务,这些高官子弟每日里在龙翼司中处处与佽飞卫一致。 早起训练,用过朝食后继续训练,午休后依然是训练。一直到用过了夕食,虞缨终于松口,道是不必再训练了,晚上另有安排。 “点罚?你可知是什么?”王泽安悄声问。 林墨言还真是知道。 龙翼司有两处刑罚之地。镇法司的监牢收容的是犯官罪臣,抚纪司的刑堂责罚的则是犯下过错的佽飞卫。 而龙翼司不比寻常,规矩森严等级分明,犯错受刑委实太过常见。故而,抚纪司定下规矩,逢七点罚。 林墨言简单解释之后,王泽安的面色越发苍白起来:“可……为何要我们看这个?” 林墨言摇了摇头:“大约……下马威罢。” 确实是下马威。 林墨轩借调了镇法司的虞缨来替他管教这些公子少爷们,明面上的理由是抚纪司人手不足,实则是龙翼司揣摩上意的结果。 陛下把这些人丢进龙翼司,目的便是为了整肃风纪。而论起对朝野的震慑,自然是拥有缉捕刑决之职的镇法司首屈一指。 横竖是为了震慑,既然镇法司的监牢闲人不得擅入,那么用观摩抚纪司点罚替代倒也并非不可。故而虞缨请示过林墨轩后,便有了这么一场安排。 这厢不当值的佽飞卫均已到齐,那边虞缨领着各家公子皆已在列,林墨轩终于抱着一摞公文姗姗来迟。 按龙翼司规矩,点罚时抚纪司使需得在场,只是林墨轩对此实在没什么兴趣。他索性从旁设下一案批阅公文,主持点罚之事自有手下代劳。 眼见林墨轩已经在一旁落座,主持点罚的佽飞卫拿着名单念道:“江古,二十鞭。” 那名为江古的佽飞卫低头上前,褪下衣衫跪在正中央。掌鞭人扬起长鞭,重重落下,随着一声清脆的鞭声,江古背上顿时出现一道血痕。 唱数人高声念道:“一。” 鞭鞭见血,伤痕交错。鞭子落在伤口上时,江古克制不住地哆嗦起来,喉中也发出了压抑不住地低声哀号。 锦衣玉食养大的少爷们何曾见过这等场面,一个个顿时吓得面容惨白;佽飞卫们虽是司空见惯,却仍不免心有戚戚。唯有林墨轩坐在一旁垂眸批阅公文,面上殊无异色。 若非楚筠洛在他耳边唠唠叨叨,他实在不怎么想坐在这里。刑罚他是见惯了的,只是难免觉得……扰人清静。 江古捱过了二十鞭,退到一旁跪候。主持点罚的佽飞卫继续念名,又有下一个犯了错的佽飞卫上前领罚。 林墨轩一概不理,将批示过的公文放在一边,铺开纸写咨呈。正写到一半,忽然察觉有人来,林墨轩抬眼一望,无奈搁笔起身相迎。 “何司使。” 来者正是镇法司使,何橖。 “哟,点罚呢。”何橖扫了一眼跪着的佽飞卫,“我没有打扰你罢。” “我说打扰,你会走吗?”林墨轩挑眉。 何橖哼笑一声:“昨儿你在我那絮絮叨叨大半个时辰,我可赶你走了?今儿个我还偏要打扰你了。” 他毫不见外地叫人给他拿了椅子,在林墨轩座位旁坐下,转头又问:“光看点罚多没意思,有茶点吗?” 林墨轩:“……” “和你镇法司比起来,我这儿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你何至于看得津津有味?”林墨轩虽如此说,却还是收了案上文牍,命人去取茶具来。 在一声接一声的鞭响之中,林墨轩不慌不忙地挽袖净手,淋壶温杯。玄衣少年眉目舒缓,一举一动闲适风雅,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矜贵清高的气度。 何橖注视着林墨轩,一时失声。 他恍然意识到,面前这个人是正正经经世家出身的贵公子。对方不仅仅是威震江湖的九宫楼主,还是一国公主所出、被中宫皇后抚养长大的亲王嫡长子。 “你怎么这般看着我?”林墨轩温声笑问。 他已经沏好第一道茶,却弃之不用,再沏了第二道茶注入杯中,递到何橖面前:“请。” 何橖已回过神,笑道:“林大人亲手沏的茶,我可得好生品一品?”他低头饮了一口,赞道,“好茶!” 可不是好茶?龙须雪团,每年供到御前的也不过两斤,林墨轩却能随手拿出来待客。 据他所知,陛下在给静渊王府分了二两龙须雪团之后又专门给林墨轩赐下二两,要知道便是太子那里,也只堪堪得了二两罢了。可即便如此,太子还巴巴分了一两送过来,只道是林墨轩自幼喜欢这茶,总不能少了他。 天潢贵胄啊,和他们到底不同。 何橖今日过来,毕竟不是为了品茶。他饮了半盏便放下,向林墨轩笑道:“近日我得了个方子,想着或许与你能有些用处。” “什么?”林墨轩侧头看向他。 何橖从袖中拿出一个药瓶递与林墨轩,林墨轩打开看了一眼便笑道:“绚颜?” “正是。”何橖颔首,目光却从在场的佽飞卫身上一一看过去,“这么一小瓶,便可以使内力在经脉中狂乱流窜两刻钟,可以让人疼到生不如死。” 被何橖目光扫过的佽飞卫纷纷低下头,有些沉不住气的已经吓得面色发白。 何橖收回目光,继续道:“这是镇法司常用的一种酷刑。不过我听说绚颜除了用作刑具,还可以修炼内力。能在服用绚颜的情况下仍维持内力运转,只要持之以恒,自然会内功大涨。” “确实如此。”林墨轩点点头。 “你此前与我说,许多佽飞卫武功不济,故而我想着这东西你也可一用。”何橖口中说着佽飞卫,目光却落到了那些临时被送进龙翼司的公子少爷们身上,“若是哪个习武不勤,只管一瓶绚颜灌下去,保准一两年内便能练出许多高手来。你以为如何?” 他充满恶意地朝着各家权贵子弟一笑,顿时吓得许多人面色惨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林墨轩瞧着何橖恐吓旁人也只微微一笑,他屈指在药瓶上轻轻一敲,转而询问道:“你那里有多少?” “虽不敢说有许多,但每天给你拿上一两瓶还是足够的。”何橖挑眉。 “我不必交银子罢?”林墨轩追问道。 何橖一怔:“自然不必。” “这倒是不错。”林墨轩颔首,“九宫楼那边卖的太贵,我有些日子没用过了。” 何橖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用绚颜练内功的法子他并非近日才听闻,只是见惯了在监牢中被绚颜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犯人,他并不相信这办法当真可行。他今日当众提出来不过是为了震慑众人,其中固然也有恐吓旁人来取悦自己的缘由在,但……也仅此而已。 与林墨轩相处数月,他早已发现这个以残忍嗜杀闻名江湖的九宫楼主意外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那么这个残酷的提议,在林墨轩这里只会是一个永远不被采纳的提议而已。 他只是想放一把悬顶之剑,却并不想真的让剑落下来。可是林墨轩的问话却让他觉得,事情的发展恐怕要超出他所预计。 “你带了第二瓶么?”林墨轩饶有兴致地问。 何橖沉默了一瞬,却还是从袖中摸出一瓶绚颜拿给林墨轩。他尚在思索着该如何不动声色地劝阻,却见林墨轩打开药瓶,仰头喝了下去。 何橖:“!!!” 何橖眼中满是震惊,林墨轩却神色自若。他把药瓶放在案上,转头向何橖笑道:“何司使我们可说好了,日后我用绚颜便全仰仗你了。” “不过举手之劳。”何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原来林司使早就知道这个法子,倒是我班门弄斧了。” 他并不意外九宫楼主知道用绚颜练功的方法,却预料不到林墨轩竟会付诸实践。 这人哪里是什么贵公子,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22、点罚(下) 何橖本就坐在林墨轩身旁,不多时便察觉到林墨轩周身真气一震。他心知这是绚颜发作起来,急忙抬眼去看,却见林墨轩双目微阖,只一个呼吸间周身真气便平稳下来。 不愧是九宫楼主!何橖不由得赞叹一声:“林司使对自身内力的掌控,委实登峰造极矣。” “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林墨轩微微一笑,又开了第二瓶绚颜饮下。 何橖按捺不住好奇,当下问道:“你这般用绚颜练功,已有多久了?” “十一年罢。”林墨轩随口答道。 何橖沉默片刻,心悦诚服道:“林司使勤勉用功,何某望尘莫及。” 林墨轩莞尔:“我也是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眼见点罚结束,何橖告辞离开。林墨轩顺手拿起案上公文,起身相送。佽飞卫们各自散去,而各家权贵子弟却还等着虞缨的吩咐。 大约是这一晚所见所闻太过骇人,虞缨也没心思再多说什么,只告知了一众公子少爷们十日后他们将一同参与点罚,便挥挥手放人自便。 众人三五成群地往住处走,忍不住议论纷纷。 “虞姑娘的意思是,倘若我们犯了错,十日后也要挨鞭子?” 他们这些人早上起不来,训练想偷懒,真按照佽飞卫的标准怕不是要出人命! “都警醒点罢!就算不挨鞭子,难道你还想光着身子被镇法司拉出来示众?” 众人沉默了片刻,有人道:“镇法司使……当真可怕。” “我瞧见你往后躲了。” “你不是也脸色白的跟鬼一样。方才……哪个不怕?” “林世子不怕。” 突然被点名的林墨言怔了怔:“也没什么可怕的,他不及我哥。” 论起压迫力,还是除夕那日的兄长更骇人一些。 旁人却不知这桩旧事,有人叹道:“是啊,能自己喝绚颜的人才是真的可怕。” “何司使说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只是恐吓我们。没想到……林司使怕是真的做得出来。” “毕竟……人家自己都用绚颜练功啊!” 正说话间,忽有人道:“林司使。” 林墨轩已经送了何橖出去,自己抱着公文往回走,恰好与这些公子少爷们遇上。 玄衣司使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离近了看,众人才发觉林墨轩的面色格外苍白,显然绚颜于他而言也并不轻松,不过是强自忍耐罢了。 双方交错而过,林墨言忽然唤了一声:“哥。” 林墨轩应声回头。 林墨言三两步跑到林墨轩身边:“哥,我帮你拿东西。” 林墨轩眉目轻弯:“那就辛苦你了。”他将手上的公文交给林墨言,兄弟二人一同离去。 一行人望着兄弟俩的背影,半晌有人方道:“他们……瞧着关系不错?” * 兄弟两个走了一段路,林墨轩方问道:“你可是有话同我说?” 林墨言沉吟半晌,小心地挑了一个问题:“用绚颜练功,很疼吗?” 林墨轩眉心一跳。 他不由得想起昨日看墨言练枪,小少年不知为何越练越心急,一时间竟险些走岔了路子。 练枪如此,难道练内功也如此? “自然是疼的。”林墨轩淡淡道,“习武没有捷径,若想速成势必要付出更大的代价。譬如罗烟诀有伤寿数,譬如天罗残卷使人神志不清,绚颜自然也不例外。” 他顿了一顿,又继续道:“我不知你为何这样心急,但……就像我昨天说的,眼下又不是生死关头,不要走速成的路子,打牢基础才是正经。须知,欲速则不达。你越是心急,越容易出错。” 林墨言怔了怔,一时默然不语。 他并不是想自己尝试,而是想问一问哥哥现在是不是很难受。可最后,他脱口而出的却是:“但是大哥,你自己在用绚颜。” “因为,真的有人要杀我。” 林墨轩垂下眼,自嘲地一笑:“我杀人如麻,自然结仇无数,更不必说想踩着九宫楼主扬名的亡命之徒有多少。这天底下,想取我性命之人数不胜数。” 他侧头看着林墨言,平静道:“我必须保持巅峰的水平,必须拥有随时随地应战的能力。否则,便会万劫不复。” 林墨言沉默片刻,低声问道:“即使,现在?” “即使是现在,即使在我服用绚颜的时候。”林墨轩听懂了林墨言的未尽之意,“我随时可以出手置人于死地。我必须如此。” 林墨言张了张口,半晌方道:“姐姐若听到大哥这么说,一定会心疼得哭出来。” 林墨轩却莞尔一笑。 “莫愁不在这儿。”他含笑看着林墨言,“你若是心疼我,不妨直说。” 林墨言闻言,顿时手足无措。林墨轩却轻笑起来,带着一点成功捉弄人的促狭意味。 “大哥!”林墨言越发羞窘难当。 “谢谢。”林墨轩收起玩笑之意,认真道,“被人关心的感觉很好,我真的很开心。” 只是……墨言虽是借着莫愁来表述关切之意,但莫愁却未必还会在意他。除夕那一日,他看见了莫愁面上的惊恐和难以置信,也看到了莫愁下意识的闪躲动作。 是他咎由自取啊!是他亲手把对他抱有善意的妹妹推开了。他这样的人,原也不值得旁人和善相待。 * 点罚过后,众人无论适应与否,都被迫遵循着龙翼司的规定。而不同于旁人的战战兢兢,林墨言在龙翼司可谓如鱼得水。 林弈一向对子女管教十分严格,两个女儿或许还有撒娇耍赖的机会,但儿子们从来没有这等特权。每日早起、严格训练、没有玩乐的机会,这些对于林墨言而言本就是日常生活。 他白日里与众人一同训练,晚上或是温书,或是琢磨定军枪法。同住的王泽安也是个好性子,每日里与他一同秉烛夜读。更有林墨轩一旦有闲暇便来看望他,他读书习武时若有不解之处,只管拿来请教兄长。 九宫楼主委实博学多识才智过人,无论四书五经还是兵法战略,他只信口点拨一二,林墨言便茅塞顿开。兄弟两个难得这般密切相处,如今两方都有意亲近,感情愈发深厚起来。 林墨言虽在龙翼司游刃有余,旁人却不比他这般轻松自在。十日后的点罚,倒是有不少人挨了鞭子。 “你有什么可抱怨的?那位可是用绚颜练功的狠人,还指望他能对你手下留情?”蒋南寻一边给路承德上药一边劝道,“林司使大约觉得,这惩罚算不得什么大事罢。” “又不用他自己挨鞭子,他自然不会觉得算什么大事。”路承德依旧抱怨道。 “并非如此。”前来送伤药的姬潮生叹息道,“我父亲说,林司使当初在军营中领了军法,当夜照常带兵巡营。” “嗯?”同样过来送伤药的林墨言怔了怔,“我倒是没听说过这件事。” “我父亲三天两头拿这件事教育我们兄弟。”姬潮生道,“听说是静渊王下的令,当时我父亲和各位将军都在为林司使求情,但是王爷坚持要行军法。” “那时候,还是文楼主罢。”蒋南寻思索道。 “是啊,我父亲当时还十分惊讶九宫楼主竟也会领受军法,现在想想……倒也难怪。”姬潮生叹息道。 “但我听说,林司使曾经给王爷下过毒。”蒋南寻又道。 “这我也听说过。”任思齐插言道,“仿佛是为了挟持端敏郡主?” 众人求证般地看向林墨言,林墨言沉默片刻,只道:“我不清楚。” 他们府上从来不提这场战事。姐姐似乎知道的比他多,但也不肯与他细说。 “但除此之外,我父亲在家里都把林司使夸出花来了。”姬潮生转过话头道,“什么身先士卒,勇武过人……” “还有勤勉好学,谦和知礼。”任思齐接口道。 姬潮生抬眼看去:“你家也是如此?” 任思齐点头:“深受其害!” 两人对视一眼,顿觉同病相怜。 “我倒是不知两位将军对我的评价如此之高。” 熟悉的声音传来,众人不由得一惊。抬头望去,林墨轩正抱着手臂站在门口,神色淡淡:“我还道诸位将军都被我得罪了。” 姬潮生讪讪笑道:“林司使哪里话来,家父……” 林墨轩抬了抬手阻住他的话头:“我来看看你们缺不缺伤药。眼下看,应当是不缺了。” 他随手将手上的药瓶放在案上:“受过刑的明日休息一日,后日照常训练。”玄衣司使并无多留之意,说罢微一颔首,便转身离去。 路承德看着林墨轩的身影彻底消失,这才敢小声抱怨道:“我都受伤了,后日还要去训练?” 蒋南寻想了想:“既然林司使自己受了军法都不休息,眼下倒还真是手下留情了。” 任思齐干咳一声:“那个……林司使送的药,你们有人想用吗?” 林墨言过去,拿起药瓶看了看:“是冰焱。” 所有人:“……”不愧是拿绚颜练功的九宫楼主! 冰焱自然是没人想用的,伤员们还是选择了林墨言带过来的花吹雪。给受刑之人都上过药后,来帮忙的几人纷纷告辞离开。 出门后,姬潮生连忙把林墨言拉到一旁:“你哥他不是生气了罢。” 林墨言想了想:“我哥没那么容易生气。” 姬潮生有些不安:“不是说九宫楼主喜怒无常……” 林墨言:“……这倒是真的。” 姬潮生:“……?” “但我哥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再说你也是在说他好话,怕什么?”林墨言道,“放心就是了。” 23-30 生辰 林墨轩自然没有?为此?动怒, 待他听到林墨言转述姬潮生的担忧之时,面上顿显几分无奈之色。 “世人总是把我妖魔化,不是以为我有经天纬地之能, 便是认定?我乃残忍嗜杀之辈。”林墨轩叹息道, “我只是在武学之上侥有几分天?赋,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寻常人罢了。” “寻常人不会用绚颜练功。”林墨言面无表情地说。 林墨轩无奈一笑:“自然,我早说过, 我比任何人都要努力。说的夸张一点, 我也敢自称一句当今武林第一人,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天?赋、努力、运气,缺一不可。” “可我武功再好,终究也只是个凡人, 总有?太多力所不能及。”玄衣司使垂下眼, 精致的眉目染上些许怅然, “无非……尽人事,听天?命罢。” “哥。”林墨言下意识唤了一声。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兄长?这?般情状, 他大哥从来都是一副从容不迫镇定?自若的模样, 孰知竟也会有?这?般茫然无措的时刻。 大哥究竟……想起了什么? 林墨轩定?了定?神,面上又恢复了一贯的波澜不惊。他无意再多谈,抬了抬手阻住林墨言的话头:“好了, 把你的功课拿来我看。” * 不出几日,便到了春耕节。二?月二?,龙抬头。 于各家公?子少爷们而言, 这?原本只是个寻常的日子。众人惯例早起后去晨训, 却难得发现了一点不同。 “令兄今日还?没有?来演武场?”王泽安低声问道。 “大约有?什么事耽误了罢。”林墨言道。 他哥日日起的比他们早,他们这?些人来晨训的时候, 大哥多半已经快完成练习了。今日居然没有?见到大哥……确实?有?点不寻常。 “啊,是了。”林墨言忽然想起来,“今天?是二?月初二?,正是我哥的生辰。” 他二?人话音未落,便见林墨轩从演武场外走来,林墨言当即丢下王泽安,三两步来到林墨轩面前,郑重其事地推手躬身给兄长?见礼:“贺兄长?千秋。” 林墨轩莞尔一笑,也回了一礼。兄弟两个亲密无间,一同进了演武场。 “大哥今日来迟了。”林墨言笑着?打趣。 “哦,我方才家去,给父王并母妃磕头。”林墨轩随意道。 林墨言轻“咦”了一声,他低头算了算来回路程:“父王和?母妃起的这?般早?” 林墨轩无奈看了眼弟弟:“正是趁着?他们没起。”呆弟弟不要揭他的短啊! 母妃本就不想认他这?个儿子,更不必说今天?这?个日子,他去见礼只会教母妃更加生气。他只是想略尽一尽心,在正院门口叩拜便是了,又何必到母妃面前去碍眼。 林墨言默默低下头:哥我错了。 * 兄弟两个到兵器架上挑了兵刃,各自分开?去练习。待到晨训结束,众人一起去用朝食的时候,却见一个佽飞卫进来,递给林墨轩一包东西,谈话间隐约可听闻“王府”的字样。 路承德捅了捅林墨言:“你家送东西,只有?你哥的份?” “陛下有?旨,我等进龙翼司受训,衣食住行皆由?佽飞卫安排,不准家中接济,我自然也不例外。”林墨言凉凉地看了对?方一眼,“我哥却是在龙翼司当差,自然不同。” “正是世子说的那样。”蒋南寻一把拉过路承德,恨铁不成钢道,“你每次开?口之前,能不能先用用你的脑子。” 林墨言似笑非笑地看了二?人一眼。 仿佛满京城都在猜测,他这?个世子还?能做多久。先是流言他们兄弟不合,如今见他二?人兄友弟恭,却又来揣测他父王偏心。 他父王是偏心不假,只是偏的却是他。他们父子三人之中,只有?他想让哥哥来做世子,父王宠他,哥哥……比父王宠他更甚。 一行人各自领了朝食,正在用餐之际,便见林墨轩走了进来。 从来都是一身佽飞卫装束的人竟是趁这?会儿功夫更了衣。林墨轩一身青蓝色锦缎长?袍,衣上暗绣松竹纹样,腰间一道石青色宽带,再用金线刺上缠枝纹路。他本就身形挺拔、容颜俊秀,这?一身衣饰更是衬得他霞姿月韵,风仪清贵。 抚纪司使显见得心情极佳,少年轻弯着?唇角,沉郁的眉眼中竟也多了几许盈盈笑意,恍如谪仙坠入凡尘间沾染了红尘气息,却又是另一番惊艳。 “哥。”林墨言利落地端着?盘子坐到了林墨轩身边。司使的份额可比五级佽飞卫的份额好上许多,他难得赶上和?大哥一起用餐,当然要抓紧机会。虽说陛下有?旨不许家里给他们送吃送喝,但也没说不许抚纪司使分他一半份例啊! 林墨轩瞧着?弟弟的神情不觉莞尔,不等林墨言出言相求,便顺手拨了一半菜分出去。 “谢谢大哥。”林墨言欢欢喜喜地道了谢。 林墨轩含笑看着?弟弟,眉眼中尽是温柔宠溺,倒是教林墨言羞赧起来:“大哥,你也吃呀。” “好。” 林墨轩垂眸落箸,一举一动都是风雅,衬着?他一身锦绣华服,愈发显得君子如玉,满堂生辉。 “姐姐的手艺又益进了。”林墨言不由?得叹道,“这?身衣服真真精致。” 林墨轩手上不自觉一顿。 他抬头看向弟弟,错愕的神情中夹杂着?几分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希翼:“这?衣服……是莫愁亲手做?” “是啊。”林墨言察觉有?异,认真答道,“从大哥回京之后姐姐就开?始做了,正月里不能动针线,姐姐是将将赶在年前绣完的。” 他抬眼瞄了一眼兄长?的衣饰,又笑道:“姐姐偷懒了,这?条石青色衣带可是去年做的。” “去年?” “嗯。”林墨言解释道,“姐姐年年都给大哥做针线,最初是打络子,后来做荷包扇袋一类,等到姐姐学?了裁衣便开?始做衣服。从前动手早,今年哥哥回家来,姐姐为了看哥哥的身量再做衣服,这?才做的迟了,否则也不会用了去年的衣带。” 他说了这?许多,自然是为了替姐姐表情达意。虽说一家子亲骨肉,不必太过计较得失,可姐姐年年用了诸多心思,断没有?藏着?掖着?的道理。 大哥该领这?份情才是。 林墨言夹了一筷子菜放入口中,又抬头去观察兄长?的神态,却不想正看见林墨轩眼睫微颤,一滴泪落在桌上。 “大哥……”林墨言顿时手足无措。他只想让兄长?领情,可没想……把兄长?说到哭啊…… 林墨轩没有?说话。 少年抬手遮眼无声地落泪,却比号啕大哭更加触人心弦。半晌,林墨轩方沙哑着?嗓音开?口:“我无事。” “我只是……没有?想到……” 他原以为,他收到的贺仪是妹妹的原谅,却原来,是妹妹十年的心意。 终究还?有?人,十年如一日地惦念着?他。 * 众人用过朝食,休息片刻后仍是去演武场训练。趁着?中间休息的功夫,路蒋二?人又凑到林墨言身边。 “早上你和?你哥吵嘴了?”路承德问道。 林墨言瞥了这?两人一眼,冷着?脸并不答话。 早上哥哥虽不肯多言,但他却也隐隐约约猜到一点究竟——并不是他善于察 忆樺 言观色,而是他临来龙翼司之前姐姐特意与他谈过。 ——“你去替父王送药,正好拉近一下兄弟感情嘛。”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哥哥可怜啊,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你说得对?,天?底下大约只有?我会觉得九宫楼主?可怜了。可他是咱们的蠢哥哥嘛,去关心他一下啦。” ——“他还?不蠢吗?明明想要我们关心他,却连自己的心意都察觉不出来。” ——“他蠢到,连关心自己都不会啊!” ——“是啊,哥哥那么通透的人,他其实?什么都知道罢。他只是,不再抱有?希望,所以索性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好让自己好过一点罢了。” 他听了姐姐的话,主?动去接近哥哥,可是后来……他什么都没有?做,反倒是哥哥一直在照顾他。 他原以为这?样就可以了,这?样就是兄友弟恭手足和?睦了,可今日看到姐姐做的几件衣服就让兄长?当众失态溃不成军,他才真切地意识到—— 姐姐说得对?,哥哥是真的不再期待别人的关怀,却也真的很需要他们的关护。 他做的,还?远远不够。 林墨言心中本就懊悔,此?刻见这?二?人又来挑拨他们兄弟情义,更是不想多做理会。 路蒋二?人却会错了意,蒋南寻笑道:“林世子,我托大说一句……” “你不必说了,我也知晓你们想问什么。”林墨言冷冷打断对?方的话,“我和?我哥关系好得很,不劳二?位费心。我话放在这?里,世子位置也好,旁的也罢,无论我哥想要什么,但凡我有?,我都情愿给他!” 林墨言一向脾气好,如今突然发怒,倒唬得周围人都是一惊。蒋南寻强笑道:“这?话是怎么说的……” “哟,吵架呢?” 熟悉的语气,熟悉的声音,几人连忙转身行礼:“见过何司使。” 何橖笑眯眯地走过来:“你们这?是闹什么呢?” 王泽安瞧了瞧两边人,上前一步笑着?回道:“并不曾闹,不过是在说林司使和?林世子兄弟情深。” 却见何橖面容扭曲了一瞬:“是挺情深。” “何司使也在啊。”远处遥遥传来一声问话,众人抬头一看,再次行礼:“见过奚司使。” 见奚南慢悠悠走过来,何橖挑眉问道:“你也过来避难?” “是啊。”奚南心有?戚戚焉,“我抓了副指挥使挡一挡,趁机躲来这?里,希望林世子能比副指挥使好用。” 听到两人提及自己,林墨言不由?得好奇道:“两位司使是在躲什么?” 却见何樘和?奚南面上的神情顿时变得极为复杂,二?人异口同声道:“你哥!” “你哥那个人,为什么那么能唠叨!”何橖满腹牢骚,忍不住抱怨道,“上次你考核评了五级,你哥去找我们所有?人夸了你一遍。大半个时辰啊,没有?一句话是重复的!不就是五级吗?我们这?些人谁没考过!” 林墨言顿觉有?些耳热。 “今天?又来了。”奚南跟着?叹气,“不就是妹妹给做了件衣服么,夸的那是天?花乱坠。我瞧着?他那架势,今天?没一个时辰都停不住。不就是有?弟弟有?妹妹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啊!” “墨言啊。”何橖亲亲热热地喊道,“你哥在你面前,应该,还?端着?点架子的罢。” 林墨言:“……”这?就是你们来这?里的原因吗? “长?幼内外,法肃辞严。兄长?在墨言面前,自然是以教导为主?。”林墨言先答了何橖的话,却又垂眸笑了一笑,“故而墨言从前并不知晓兄长?对?墨言赞誉有?加,多谢何司使相告。” 何橖盯着?林墨言,默默向后退了一步。 林墨言这?低头一笑的神情,和?他哥真的好像啊!林家弟弟不会也打算夸他哥一个时辰罢? * 林墨言终究还?是没有?再夸耀什么——倒不是他不想,只是休息时间不多,又到了训练的时候。 好容易熬到了夕食过后,林墨言拿了自己前些天?写好的一幅字去寻林墨轩。 “这?是我送大哥的生辰贺仪。”林墨言微红着?脸递了过去。 兄弟姐妹之间互赠贺仪,无非就是针线笔墨,送一番心意罢了。他眼下身在龙翼司不得出门,送一卷自己写的字,本是并无失礼之处。怎奈何他却见过兄长?那一笔独具风骨的字体,给大哥送字画,可实?在是班门弄斧了。 林墨轩倒是十分欢喜,不仅连声赞叹,更是当即便要挂在屋中,倒是教林墨言满面羞窘:“大哥莫要臊我了。” “墨言的字确实?不错,不必妄自菲薄。”林墨轩眼见弟弟实?在难为情,便也不再坚持,莞尔一笑又将卷轴又重新卷起来收好,“你再认真练上几年,说不得也是一代大家。” “字每日都在练,只是我也没想成什么大家。我眼下只想着?能把父王的枪法练好就是了。”林墨言随意说着?,目光不自觉落到桌上突兀多出来的山峦青玉笔架上,“从前没见过这?笔架,可是旁人送哥哥的贺仪?“ “父王赏的。”林墨轩不由?得弯了弯唇,“早上和?莫愁做的衣服一起送来的。” 莫说林墨轩收到时又惊又喜,便是此?刻林墨言也是惊奇不已:“这?笔架雕工精美,父王……那个,真的是父王给的?” 这?实?在怪不得林墨言有?此?一问。 以静渊王府的门楣,府上有?些奇珍异宝并不稀奇,一个精致的笔架着?实?算不得什么。只是林弈教养儿子,一向以“君子寡欲,不役于物”为求,林家兄弟平日里用的器物品质自然是上乘,但若追求图耗人力的浮华,免不了要挨训斥。 尤其是,这?笔架还?是随着?林莫愁的衣服一起送过来的。林弈虽然对?儿子要求严格,对?女儿却一向疼宠,从前林莫怜还?没有?回府的时候,家里最精巧别致的顽器可都是在林莫愁院里的。 林墨轩轻咳了一声,低声道:“我打听过了,还?真是父王赐下的。” 不仅林墨言这?般猜测,他自己最初也是这?样想的,所以特意调了王府暗卫来问,没想到—— “父王竟然转了性!”林墨言惊叹道。 “不许妄议。”林墨轩瞪他一眼,“父王赏下什么,你我只有?谢恩的份,哪有?品头论足的道理?” 林墨言才不怕他哥,笑着?打趣道:“大哥这?会儿不说父爱如山了?” 林墨轩垂眸笑了一笑。 “我倒是有?些后悔早上去的太早了。”少年轻叹道,“若早知父王有?赏赐下来,我该等父王起身后再去,也好当面谢过父王。” “父王不会计较的,大哥下次回家再道谢就是了。”林墨言道,“说起来,大哥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林墨轩想了一想:“大约……上巳节罢。” 归家 三月三, 上巳节。 这本是个寻常的日子,而今年却格外不?同。原因无他,不?过是陛下开恩, 允许在龙翼司受训的各家子弟回府休息三日。 及到了三月初一那一日, 在龙翼司的一众公子少爷们便已经心不?在焉无心训练,虞缨弹压了几次都没能把?这欢愉的气氛压制下去,最后林墨轩不得不亲自过来压阵, 才总算教?这些人?收敛了一些。 “今晚大家就要回家了, 大哥也别那么严格嘛。”林墨言拉着哥哥道。 林墨轩瞥了一眼那群撺掇自家弟弟来求情的坏人?,见?一群少年迅速作鸟兽散, 这才垂眸轻笑?一声,伸手揉了揉弟弟的头发:“我已经?手下留情了。” “虽说点罚十日一场,但?作为抚纪司使, 我想临时加一场点罚也完全合规。”玄衣司使漫不?经?心地道, “倘若佽飞卫敢像你们这样散漫, 他们这三日休假就可以在床上过了。” 林墨言:“……”他哥是真的凶残。 有了林墨言的通风报信,一行人?终于压下即将回家的喜悦, 认认真真地完成今日的训练内容——万一林墨轩改了主意, 真的加一回点罚,那他们可没地方哭去。 即便如此,等到傍晚时分众人?在门口碰见?一身玄衣的抚纪司使时, 还是不?由得心中一紧。 林墨轩倒不?知这些人?在想什么,或者说他即便有所猜测也并不?在意。玄衣司使平静地和送人?出门的虞缨打了声招呼,又道:“这三天?我休假, 若有事来王府找我。” “林司使您是不?是忘了, 我可是镇法司的人?。”虞缨抿唇一笑?。 林墨轩莞尔:“你若愿意,我倒是很想把?你拐来抚纪司。” “何司使会找您要人?的。” “没事, 他打不?过我。” 二人?说笑?两句,林墨轩又道:“还有一事,你等下和大家说一声,三日后?我回来考核。” “是。”虞缨利落应道。 林墨轩微微颔首,转头看向林墨言:“墨言,走了。” 各家子弟皆瞧的目瞪口呆:所以林墨轩等在这里,其实只是……为了接弟弟一起回家? 众人?就瞧着林墨言快乐地奔向林墨轩,兄弟二人?一同登车,那架标着静渊王府徽记的马车就这样在一行人?的注目中辚辚远去。 真走了?真的不?是来点罚的? 众人?不?由得暗自?松口气,继续往外走。自?己家里可没有在佽飞卫供职的父兄,龙翼司的巷子也能说进就进,他们还是出了巷子再找自?家的马车罢。 * 这是林家兄弟第?二次同乘一车,心情却与上次大不?相同。 “哥你这次居然请了三天?假!”林墨言一上车就忍不?住感叹,“真的,好稀奇啊!” “佽飞卫被我掌管这么久,如今也算是脱胎换骨,各项事务都已走上正轨。我休息三天?,也并不?妨碍什么。”林墨轩说到此也不?由得一叹,“何况……我又是两个月没回家了。” “我觉得父王在意的并不?是你多久才回家,而是大哥你还回不?回来,有没有合理的理由。”林墨言真诚道,“虽说‘父母在,不?远游’,可后?面不?是还有一句‘游必有方’么。” “这样啊。”林墨轩若有所思,“那你觉得十年……” “哥你别挣扎了,你那是板上钉钉的离家出走,没有理由能拯救你的。” 林墨轩:“……” “说笑?的,其实我觉得父王也不?像是会再计较这事的样子。”林墨言道,“父王一向是犯了错当场就罚,从来不?会拖这么久。” “是我和父王说的,如今大敌当前,请父王日后?再加以惩处。”林墨轩向后?一靠,无奈叹息道,“从离家出走开始算起,加上这一年犯的错……虽说父王肯定会给我留口气,但?,这得罚几轮才能罚完啊!” “……哥你到底犯了多少事?” “那可就多了。”林墨轩想了想,“其实我离家出走之前,还有一条‘草菅人?命’父王没来得及罚。如果说最近这一年,最严重的应该是绑架阿莲和给父王下毒。” 林墨言:“……”我哥真不?愧是九宫楼主。 “所以他们说,哥你为了逼迫母妃献城所以挟持了大姐姐,又因为父王不?同意所以给父王下毒,这事是真的?”林墨言问道。 “嗯。”林墨轩平静应道,“我不?后?悔这么做。但?,父王罚我,我也认。” “为什么?” “因为当时的情形,我别无选择;因为无论?缘由,错就是错。” 林墨言怔了怔,却忽然想起哥哥刚回京城时父王给出的评价。 明知故犯。 一意孤行。 小少年抿了抿唇:“所以,大哥你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只是你愿意为此给父王和大姐姐一个交代?” 林墨轩垂眸一笑?:“墨言真是敏锐。” “我知道我的评判标准异乎寻常。”九宫楼主温声道,“但?我做下了有悖于常人?的决定,便也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 及到了王府,兄弟二人?一同下车,前去正院拜见?父母。 林弈有两个月不?曾见?到儿子,这会儿见?两个儿子一起回家来,心中十分欢喜不?说,面上也不?免.流露出几分喜色。冷洛娴虽不?在意,但?她毕竟身为当家主母,不?肯教?人?挑了错处去,先?是温和地关?怀了林墨言几句,又教?他去给侧妃请安。 只是等林墨言一走,冷洛娴顿时淡了神色:“文楼主辛苦,去休息罢。王爷也是,本宫头疼,不?留王爷用膳了。” 林弈无奈一叹,便也遂了冷洛娴的意。林墨轩却先?抬头去看冷洛娴的脸色,待确认了母妃的“头疼”只是借口,这才松一口气,俯身行礼道:“墨轩告退。” 父子两个一起离开正房,林墨轩跟在林弈身后?,迟疑片刻后?终于开口:“父王。” “嗯?” “我可不?可以,和父王一起用晚膳?” 林弈看着玄衣少年期待的目光,只觉得心底一酸。如果是其他孩子要和他一起用膳,绝对不?会用这样的语气。 墨言会直白地说“想和父王一起用膳”,莫愁会用邀功的语气说“来陪父王一起”,阿莲会俏皮地问“父王想不?想阿莲来”。 只有他的长?子,小心翼翼地问他“可不?可以”。 林弈点了点头:“来罢。” “多谢父王。”少年一贯清冷的音色中透出一点雀跃之意,却教?人?听?得愈发心疼。 林墨轩本人?却毫无所觉,他跟在林弈身边,语气轻快地说道:“之前父王赏下笔架,墨轩还没有谢过父王。” “喜欢吗?” “墨轩很喜欢。”少年眉眼轻弯,“多谢父王费心。” “喜欢就好。”林弈颔首,“本王看到这笔架的时候就觉得你应当会喜欢,特意从陛下那里要来的。” 林墨轩怔了怔。 他原以为父王会记得他的生辰就已经?很好了,没想到父王当真用心为他挑选了礼物。 细想来,从除夕到今日,父王带他练枪,父王教?厨房给他送吃食,父王帮他上药,父王给他准备礼物……父王其实,很疼爱他罢。 那他是不?是也可以,再多一点奢求? 比如……像莫愁说的那样,心有疑虑便问一问父王? 少年眨了眨眼,试探地问起月前就很好奇的问题:“父王一向要求儿子‘不?役于物’,这笔架会不?会……太过精巧了?” 林弈笑?了。 他看了一眼儿子身上的佽飞卫统一服饰,轻声感慨:“父王相信你能克己,不?会为一两件顽器所动。” 他儿子是九宫楼主,曾经?家财万贯富可敌国,区区一个笔架又能算的了什么? 林墨轩抿了抿唇。 父王所赐,无论?是什么他都应该心怀感激,他这样质疑,其实等同忤逆。可父王没有训斥他“大逆不?道不?知好歹”,父王说……相信他。 少年扯了扯父亲的衣袖,轻声唤道:“父王。” “嗯?” “只是觉得,能做您的儿子,真的好开心啊。” 林弈怔了怔。 他回头看向长?子,少年盈盈含笑?,眼里似有星河。 “父王其实,一直都很不?称职罢。”林弈叹息,“对你,对阿莲,父王都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在他的儿女?成长?的过程中,他始终缺席。 如果说阿莲那里是他有心无力情有可原,但?是对墨轩,却是他实实在在对不?起这个儿子。 他把?刚刚失去母亲的儿子送进宫中寄人?篱下,他在有限的和儿子相处的时间里对儿子只有斥责和惩罚,他硬生生把?儿子逼迫到离家出走十年不?归。 如今儿女?都在身边,他有心弥补,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女?儿毕竟还未出嫁,他还有几年的时间去做一个好父亲。可儿子却不?同,这孩子已经?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成长?得极为出色。儿子他有想法、有能力,如果不?是自?己儿子……他其实没有资格去评判九宫楼主。 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去管教?这个儿子。 “父王没有不?称职。”少年扯着他的衣袖,“一直……都是墨轩不?孝,父王不?怪墨轩就好。” 林弈叹息着,揉了揉儿子的头发。 * 与父王一同用过晚膳后?,林墨轩心满意足地告退,回自?己的院子去休息。 还真是要感谢莫愁啊!林墨轩暗道一声惭愧:倘若不?是莫愁当日的坚持,如今他怕是得去住客房了……真是想想就觉得很难过。 他正感激妹妹的贴心,便看到正坐在自?己院中的一道俏丽身影。少女?回眸一笑?,扬声唤他:“大哥!” “莫愁。”林墨轩弯了眉眼,露出一个真心的笑?意。 “大哥可算回家了。”林莫愁笑?着迎上来,“喏,我来给大哥送春衫。” “辛苦莫愁了。”林墨轩温声道谢,“这点小事,哪里值得劳烦你亲自?跑一趟。” “母妃教?我和姐姐管家,针线房正好分给了我,这也是我分内之事。”林莫愁微微一笑?,“再说,我也想早一点见?到大哥嘛。” 林墨轩弯了弯唇:“莫愁的针线好,针线房交给你想必不?会有差错。” “哦,看来大哥是对我准备的生辰贺仪很满意了。”林莫愁玩笑?道。 林墨轩垂眸轻笑?:“我很喜欢。”他推手躬身,郑重行了一礼,“多谢妹妹费心。” 林莫愁一怔,忙不?迭还礼:“哥哥太客气了。” “另外,我也要给妹妹道歉。”林墨轩继续道,“除夕那日,是我心情不?佳,迁怒于你们。” “莫愁,抱歉。” “我原谅哥哥了。”少女?温温柔柔地说道,“可是,哥哥最应该道歉的人?不?是我,而是姐姐呀。” 林墨轩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阿莲那里他是应该道歉的,只是他对不?起阿莲却不?仅仅是这一次。只认个错就想当做是赔罪,连他自?己都过意不?去。 他需要等待一个时机,等到常远山伏诛之后?,他会给阿莲一个交代。 枪戟 翌日清晨, 林墨言照常早起去晨训。 习武一道,最需持之以恒。无论是在龙翼司还是在家里,晨训都必不可?少。小少年习以为常地去了王府中的演武场, 果不其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大哥。” 林墨轩应声回头, 微微一笑:“墨言也来了。” “论早起?,我永远也比不过大哥。”林墨言哀叹道,“哥你在休假诶, 让我赢一次不行?嘛!” 林墨轩莞尔:“你还在长身体, 多睡会儿也没什么。” “大哥不也是么。”林墨言无情?戳穿,“昨天姐姐还说你又长高了, 幸亏她让针线房把尺寸放大,不然新做的春衫也要不合身了。” 兄弟两个并未多聊,只闲话?两句便?又分开来练武。偌大的演武场上?, 两人各据一处, 互不相干。 只是未过多久, 林莫愁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哥哥,墨言。” 林墨轩回身望去, 正看见林莫怜和林莫愁手牵手走过来, 姐妹两个都是箭袖短靴,一身利落的打扮。 “姐姐!”林墨言欢欢喜喜地迎上?前,“姐姐和大姐姐也来了。” “昨日我和姐姐说好了, 今天早上?要比试一番。”林莫愁笑着解释一句,转头又看向正走过来的林墨轩:“正好哥哥也在,一会儿可?要指点我们?一下呀。” 林墨轩点了点头, 将匕首收入袖中:“你们?要比什么?” “长兵器。”林莫愁道, “姐姐学戟,我学枪, 正好比一比谁学的好。” 林墨轩向林莫怜望去,正巧林莫怜也抬眼看过来。兄妹两个对视一眼,却?又在下一瞬各自别开目光。 林莫怜转身去兵器架上?拿自己惯用的戟:“时间不多了,等下还要用早膳,我们?现在开始罢。” “好。”林莫愁清脆地应了一声,也去兵器架上?拿自己的枪。林墨轩和林墨言这会儿也不急于练武,兄弟两个索性站在一旁观战。 两位郡主倒是很认真,只是林墨轩瞧了两招就忍不住叹息。凭借着九宫楼主丰富的武学经验,姐妹两个的水平当真是一望即知:阿莲虽经验不足,但学戟确实是下了功夫;而?莫愁学枪,实在是没什么天赋。 姐妹两个拆了数十招,林莫愁果不其然落败。少女?擦了擦汗,真心实意地叹服:“姐姐用戟当真厉害。” “明明是姐姐你学枪学的太差。”林墨言忍不住道,“定军枪不是那?样用的!” 他?也从旁拿了枪,当下演示起?来:“姐姐你看,‘九天揽月’应该是这样,‘拨云见日’应该是这样,还有?……” 听着弟弟长篇大论的分析指导,林莫愁也不以为恼,只抿唇笑道:“墨言好厉害!” 林墨言顿时红了脸。 “其实是哥哥教的好。”林墨言小小声地说。 林莫怜实在不想听这姐弟俩吹捧林墨轩,她当机立断岔开话?题,含笑望向弟弟:“墨言要不要和大姐姐比一场?” “好啊!”林墨言果然抛下了方才?的话?题,拿着枪迅速站到林莫怜的对面。 林莫愁微微一笑让出位置,自己则站到林墨轩身旁。她望向正在比试的姐弟二人,悄声问道:“哥哥觉得?,他?们?谁会赢。” 林墨轩注视着场中的枪来戟往。 阿莲用戟招式纯熟,墨言的定军枪初具规模,这两人的招法……恍惚间倒教他?想起?在陵霆战场上?,他?与刘邵将军的那?一战。 “阿莲会赢。” 彼时他?枪法不精,最后偷施暗算才?赢下这一战,可?他?心里清楚他?确实是败了。而?如今,他?枪法颇有?益进,倒是很想再与刘邵将军切磋一二。 林莫愁却?不知兄长在想什么。她认真地观战,眼见姐弟俩辗转攻拒上?百回合,终究还是林莫怜胜出,当下抚掌欢呼:“姐姐赢了。” 她侧头看向林墨轩:“哥哥看的好准啊。你对戟法也有?研究吗?” 见林莫怜看过来,林墨轩下意识垂下眼避开她的目光:“称不上?研究,不过是有?所?涉猎罢了。”他?从旁拿起?一支戟,走到演武场中。 当年他?试图推演出定军枪,对各家枪法颇有?研究,戟法到底是差了一层。只是武学之道,一通百通,他?能在与父王过招中学到定军枪法,学戟自然也是如此。 少年持戟而?立,抬手递招,直劈横刺回砍平勾,端的是法度严谨,招式精奇。 “大哥和大姐姐,学的是同一路戟法?”林墨言看了半晌,迟疑发问。 林莫怜神?色微冷:“我是同姨夫学的戟。” “嗯。”林墨轩收戟回望,“我与将军交过手。” “你杀了他?。” “将军不死,陵军无法进兵。”林墨轩平静的声音中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冷漠,“他?必须死。” “呵呵。”林莫怜发出一声嘲讽的冷笑,“姨夫本可?以不死,舅舅也可?以活着,都是你……” “林莫怜,你现在是陵国?的郡主。”林墨轩打断了她的话?,“你和母妃的尊荣,是我和父王用军功换来的。” 林莫怜却?毫不领情?:“倘若你不曾插手这场战争,我和母亲本就可?以安享富贵。” “陵霆式微,其余诸国?虎视眈眈,倘若我不插手迅速结束战争,两国?的下场就是先后被周遭国?家瓜分殆尽。” “那?你为什么不能……” “为什么不能襄助霆国??”林墨轩垂下眼,冷冷一笑,“你觉得?,你的好舅舅会留父王活着么?” 林莫怜语塞。 身为霆国?公主的母亲,在亡国?之后依然可?以做亲王妃,而?身为陵国?亲王的父王,倘若亡国?……母亲虽也参政,可?是父王毕竟手握兵权。 舅舅不会允许曾经掌兵的父王继续活着。甚至于,舅舅还会担心母亲和自己因此心中生怨,继而?疏远她们?。母亲议政多年,惹下不少政敌,而?一旦母亲失势……彼时她们?的境遇,不会比现在更好。 “你以为,是我选择了陵国?。”林墨轩自嘲地一笑,“可?我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 “其实对我而?言,不插手才?是最好的结果。”少年垂下眼,教人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无论九国?兴亡……我始终都是九宫楼主。然后,等到你们?无路可?退的时候,我再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赋予你们?新生,接受你们?的感激,让你们?所?有?人都只能依附我生存。” 九宫楼主抬起?眼,微微一笑:“这样,即使你们?会落到更悲惨的境遇,但至少你和母妃都不会怨我,不是么?” 林莫怜只觉得?心底一寒。 她一言不发,把手中画戟放回兵器架上?,转身匆匆离去。 “哥哥。”林莫愁神?色复杂地看着林墨轩,“你又在恐吓姐姐。” “我当初并非没有?这样想过。”林墨轩同样将长戟放回兵器架,神?色平静地回答,“做决定之前把所?有?可?能的情?形都推想一遍,这是理所?当然的罢。” “我不明白。”林墨言皱了皱眉,“哥哥已经说得?这样清楚了,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大姐姐为什么还在生气?” 林莫愁抿了抿唇,不知该如何解释,却?是林墨轩很平静地回答了弟弟的疑问:“因为我的做法,对阿莲而?言形同背叛。” “可?是,哥哥你选择了大陵,大姐姐也选择了霆国?啊。”林墨言道,“如果大姐姐认为哥哥背叛了霆国?,那?大姐姐又何尝不是背叛了大陵?” “战争本就无关对错。”林莫愁慢慢道,“不过是立场不同,各为其主。” 林墨轩垂眸轻笑了一声。 “可?是我们?立场相同。”少年抬起?眼,望着同胞妹妹远去的背影轻声说道,“这天下,只有?我们?两个是同一立场。” 他?对阿莲的嫉妒,阿莲对他?的怨恨,皆因此而?起?。 春衫 林莫怜虽先行离去, 林墨轩三?人却也并未多留。兄弟姐妹四个各自回自己?院中梳洗更衣,随后便至正院给父母请安。 林墨轩到时,林莫怜已经在外间坐着喝茶了。端敏郡主如今出?了孝期, 也换上了艳色衣服, 一身鹅黄圆领绣牡丹长衣,端庄而不失娇艳。少女一手捧着茶盏,一手用杯盖拨弄着茶叶, 明明是漫不经心的动作?, 却自然而然地带出几分优雅尊贵的姿态。 这才是,他熟悉的阿莲。 林墨轩走进屋中, 林莫怜眼帘微微一抬,却又很快落了下去,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林墨轩却也不以为意, 径自在她对面坐下。侍女奉上茶, 少年含笑道了谢, 接过来抿了一口,便又放在旁边的案几之上。 兄妹二人相处一室, 却谁也没有说话。屋中一时寂静的可怕, 连一旁侍奉茶水的侍女都?察觉到了气?氛中的微妙。 好不容易等到林墨言赶到,一众侍女不由得松了口气?,分外热情地把人迎进来。 林墨言一进正院, 便已发觉今日正房的侍女待他?格外和善。他?本还在想这其中缘由,一见到厅堂中只有嫡兄嫡姐二人在座,当即明悟过来。 ……他?也不想掺和到这两人当中啊!刚才演武场上这两人吵架他?可是从头看到尾的啊! 林墨言磨磨蹭蹭进了屋中, 在林莫怜身边坐下:“大哥, 大姐姐。” “墨言来了呢。”林莫怜放下茶盏,含笑道。 “大姐姐这身衣服真好看。”林墨言随意扯了个话题, “原来大姐姐喜欢牡丹么?” “怎么,觉得我应该喜欢莲花?”林莫怜微微一笑,“因为这个名字,我从小到大各种用具上最多的就?是莲纹,这些年来早就?看腻了。” “那大姐姐最喜欢什?么花?” “墨言不如猜一猜呢。” “牡丹?兰花?梅花?桃花?”林墨言一连猜了几种,却都?没能猜中,最后?只得无赖道,“大姐姐这样教我怎么猜嘛。” “是玉兰。”林墨轩平静地开口。 林莫怜惊愕地看过来,却只瞧见少年端起茶盏浅浅一抿,似乎在掩饰着什?么。 “大哥猜对?了?”林墨言看看姐姐又看看哥哥,“大哥是怎么猜到的?” “没有猜。”林墨轩放下茶盏,言简意赅地回答,“我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林莫怜探究地看向林墨轩,“九宫楼……连这样的细节都?会记录在册么?” “不是九宫楼。”少年垂下眼帘,“我做过翊林卫。” 林墨言顿时睁大了眼睛。 林莫怜闻言却是一滞,她记得林墨轩并不是第一次说这句话……上一次,是在夏宁城的时候。 正此时,林莫愁进了门。 “呀,竟是我来的最晚。”少女眨眨眼,在林墨轩下首落座,“你?们在说什?么呢?” “在说大姐姐的衣服好看。”林墨言下意识规避了之前的话题。 林莫怜也不想多谈前事,便配合着林墨言笑道:“是啊,这还要多谢莫愁呢。” “明明是姐姐挑的花样,谢我做什?么?还是姐姐的眼光好呢。”林莫愁弯了弯眉眼,“倒是哥哥衣服上的花色都?是我选的,哥哥才真该谢我才是。” “多谢莫愁。”林墨轩弯了弯唇,当真道了声谢。 他?这会儿也穿着新制的春衫,一身象牙白软绸宽袖长袍,袖口处银色卍字暗纹上刺着青莲色兰花花样,当真如空谷幽兰,清雅出?尘。 “总看哥哥穿佽飞卫服,换了衣服倒是不习惯了。”林墨言感叹道,“哥哥这身衣服,比之前那一身黑好看多了。” 林墨轩无奈一笑。 他?并不在乎衣饰,做王府世子的时候还按例制四季新衣,等离家之后?衣食住行处处都?要自己?打算,哪里?还有闲心研究颜色花样?哪怕他?后?来家财万贯富可敌国,自己?府上也养了绣娘,可他?依然惯于穿玄青二色,依然会等到衣服短了破了才想起裁新衣。 待到他?随父母回京做了抚纪司使,正式场合需得穿朝廷发的衮冕和官服,平日里?在龙翼司可以领佽飞卫服,非但尽够他?穿用,而且还省钱省心。何况,佽飞卫的衣服布料柔软,比他?在军中时买的麻衣还要舒适许多。 不仅仅是衣饰,其实他?原本的计划就?是在佽飞卫谋上一官半职,之后?一切衣食住行都?可以交由龙翼司安排打理。而王府……这样不可控的因素,并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他?没有资本和王府谈交易,也就?没有了和王府制衡的手段,想从王府得到东西只能依靠父王母妃的善心。只是,他?年幼时记住最深的教训便是:人能与之,亦能取之。 这样也未尝不好罢。正因为没有任何期待,所以从王府上得到的一切于他?而言都?是意外之喜。府上给他?分的院子是,妹妹给他?准备的春衫也是;弟弟的崇敬是,父王的关怀也是。得到了很开心,没有也不觉得遗憾,即便日后?失去……他?也会接受。至少眼下,他?拥有过。 当林弈踏进正院的时候,瞧见的便是林墨轩抿唇轻笑的模样,少年眼底是纯然的喜悦,教旁人看了也不由得心情舒畅起来。 “父王。”见林弈进来,兄妹四人起身相迎。 “都?坐罢。”林弈在主位上落座,“在说什?么?瞧你?们聊得正开心。” “正说姐姐给哥哥挑的衣服好看。”林墨言抢答。 林弈不由得又看了林墨轩一眼,往日里?见惯了长子玄衣箭袖的打扮,如今换了一身白衣,他?也觉得稀奇。 “确实不错。”林弈颔首道,“你?们年轻人,平日里?多穿些亮色的衣服也好。” “是。”林墨轩笑着应了,又转头去看林莫愁,“日后?还是要辛苦妹妹了。” 说话间,冷洛娴终于从内室出?来。林家兄妹再次起身,给冷洛娴见礼。 “不必多礼。”冷洛娴浅浅淡淡地一颔首,又吩咐侍女道:“摆桌传膳罢。” 等侍女们安置了桌椅,依旧只有五个位置。林墨轩自觉起身,躬身行礼道:“墨轩告退。” 冷洛娴微微一颔首,林弈倒是迟疑了一瞬,却也没有多说什?么。林墨轩后?退两步,转身出?了正房。 真是,一点都?不意外啊。 他?其实还是抱着一点不切实际的期望,以为母妃会留他?在一旁侍奉。可是……上一次是因为除夕罢,母妃才会格外开恩,而今日并没有让母妃破例的理由。 不过是一次恩典,他?倒是因此生出?奢念来。果然……近则不逊么。 失落这种情绪,他?不应该有。至少母妃今日允许了他?来请安,这样就?已经很好了,不是么。 白衣少年尝试了几次,终于弯起一个真实的笑意。 * 用罢早膳,林莫愁便拉着林墨言去寻长兄。 “早上这样,哥哥肯定很难过罢。”少女细眉微蹙,“父王怎么也不劝一劝呢?” “父王在母妃面前……和我走之前相比似乎也没有什?么进展。”林墨言道,“大姐姐至今都?在怨哥哥,母妃只会怨恨更深罢。” 两人去了林墨轩的院子,却没能寻到人,问了院中的侍女才知道林墨轩去了湖心亭。 “大哥还有这番兴致?”林墨言刚嘀咕一句,便被林莫愁拉着走:“那就?去湖心亭看一看。” 姐弟两个到了湖边,果然见到了林墨轩。白衣少年坐在亭中的石凳上,手执一卷书,映着湖光慢慢翻阅,倒是难得一见的惬意。 “哥哥好雅兴。”林莫愁扬声笑道。 林墨轩放下书,微微一笑道:“是你?们啊。” 林莫愁瞧着兄长心情尚好,便也不提早上之事,只笑道:“我可有打扰哥哥?” “也不是什?么正事,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林墨轩含笑回答,“你?们这是特意来寻我?” “是呀。”林莫愁也挑了个石凳坐下,“墨言说哥哥要休息三?天,我想问问哥哥有什?么安排?” “倒也没有做什?么安排。”林墨轩道。 虽说他?月前就?已经计划好了上巳节休假,但究其原因也只是想回府给父王问安而已。 他?初回京时一日一夜不回府便惹了父王不满,正月初一时坚持回龙翼司又教父王不快,所以他?才会在整顿好佽飞卫之后?尽快给自己?放了假。可具体要做什?么…… “莫愁是有什?么计划么?” “嗯,明天是上巳节,我和姐姐还有墨言都?要去禊饮踏春,哥哥可要一道?” “自然要去。”林墨轩闻言,顿时也起了几分兴致,“京城这边上巳节一直如此,我倒是许久没有参与了。明日叫上铃兰和君影一同去玩罢。” “姐姐早就?邀请她们了。”林莫愁笑道,“君影和姐姐关系极好。” “她们两个倒是投缘。”林墨轩微微一笑,转而又看向弟弟,“墨言呢,除了明日修禊还有两日假,墨言打算做什?么?” 林墨言顿时苦了一张脸:“父王说,今日要查我的功课。” “查功课啊。”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白衣少年抿唇一笑,“那很好啊。” “好?” “你?有没有发现,父王查过功课以后?就?很好说话。”林墨轩眉眼弯弯,语气?轻快,“有时候,还会赏东西下来。” “那倘若,父王查的不满意呢?”林墨言质疑道。 “以父王的要求而言,想让父王不满意也很难罢。”林墨轩思索着。 林墨言:“……” 流觞 林墨言急着回去温书, 闲话两?句便匆匆告退,林莫愁瞧着林墨轩心情尚好,便也?不再打扰, 自去做自己的事情了。只是姐弟二人这一来?一去, 林墨轩倒也?没什么?心思再看书,他略一沉吟,索性起身往王府的偏院去。 偏院中, 锦衣少女一见是他, 眉目间便流露出似喜似怨的神色来?。 “自打我?们姐妹进?了府上,公子便再也不曾来瞧我们一眼。”少女眉目哀婉, 凄然欲绝,“公子好狠的心肠,真真是‘但见新人笑, 哪闻旧人哭!’可怜我们姐妹芳心错付, 独倚空窗, 夜夜盼到天明却也盼不得不得公子一眼回顾。” 话到此处,少女泪盈于睫, 欲坠而未坠, 当真是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非是我?不愿见你,只是……”白衣公子欲言又?止, 最?后却只低下头,垂落眼帘,“抱歉。” 他难以自持地抬眼去偷看少女, 却又?仓促地别开眼去, 喃喃道:“抱歉。” “公子……”少女下意识上前一步,似要上前安慰, 只是下一瞬脸上却变了颜色,“楼主!” 大意了!她从前没听说过?楼主也?会媚术啊,今天居然……和楼主比媚术,她居然输了! 林墨轩收起诸般作态,抬眼微微一笑:“不敢和君影比,但论起媚术,我?也?还略知一二。” 真正专精此道的高手?施展媚术时需得辅以修炼媚术的心经,而他所修炼的内功心法并非是媚功。只是作为顶级杀手?,他对于各种暗杀手?段皆有所涉猎,媚杀的技巧他多多少少也?学了一些。 “君影胡闹,楼主您莫要在意。”正此时,铃兰端了茶走过?来?。 林墨轩只微微一笑:“不过?是大家闲来?无事切磋一二,铃兰言重了。” 铃兰抿唇轻笑,请林墨轩落座,又?斟了茶递来?。林墨轩轻抿一口,赞道:“好茶。” “都是府上送来?的,我?们姐妹也?只是借花献佛。”铃兰软语温言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楼主此来?,可是有事吩咐?” “确有一事相求。”林墨轩放下茶盏,“我?听说,阿莲邀了你们明日一同?出游?” “正是。”君影秀眉微扬。 “明日是上巳节,出游的人不少,人多眼杂,只怕我?有顾及不到之处。”林墨轩站起身,展袖推手?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我?弟妹的安危,便拜托两?位了。” 君影微微一怔。 铃兰忙不迭还礼:“楼主客气了,这本就是我?们姐妹分内之事,理当如此。” 林墨轩这才安心,闲话两?句后方告辞离去。 君影望着林墨轩离去的方向,轻声问道:“姐姐你也?发觉了罢,几个月不见,楼主变化不小?。” “是啊,依着楼主从前的性子,定不会接你的玩笑,更不必说陪你胡闹下去。”铃兰点了点头,“如今,楼主身上倒是有几分烟火气了。” “果然在家人身边,到底是不同?。”君影摇摇头,“郡主总说楼主不在乎她,可楼主能为这样的小?事特意走一趟,又?哪里是不在乎了?楼主……几时求过?人呢?” * 翌日上巳,气朗风清,春光明媚,正是修禊踏春的好时节。 晨起练武之后,林墨轩回房换了一身绯色宽袖对襟长衣。少年眉目清冷,却教?这艳色一衬,更添几许风华。 他至正房请过?安后,便带了弟妹们一同?出府。铃兰和君影早已在门口等候,一行?人汇合一处,各自登车。 林莫怜和君影要好,两?个女孩子一见面便手?牵手?去同?乘一车;林莫愁向铃兰笑了一笑,两?人都是温和的性子,关系也?十分融洽,当下上了另一驾马车;林墨轩眼瞧着两?个妹妹都安顿好了,这才带着林墨言登上第三架车。 “总觉得我?们似乎被?排挤了。”被?两?个姐姐先后抛弃的林墨言嘀咕道。 林墨轩却只莞尔一笑。 于他而言,能陪着弟弟妹妹出游实乃人生中难得的乐事。绯衣少年望着帘外暮春之景,神情惬意,眉目舒然。 待到马车停下,一行?人下了车。林墨轩抬眼一望,眼底不由得沾染了几分笑意。 虽说是踏春出游,但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游玩之所,长辈们自然也?有长辈们的去处。能聚到这儿的,姑娘家倒也?罢了,各家郎君却许多都是龙翼司里常见的面孔。想一想,这些人在龙翼司受训时被?他恐吓,难得假日出游还要见他,可实在是……教?他身心愉悦! 林墨言跟着下了马车,信口问道:“哥,你要去文会还是武会?” 既然是上巳节,文会自然是曲水流觞,武会则是投壶射柳。林墨轩望了一眼放在一旁的弓箭,轻笑一声:“我?若去射柳,岂不是在欺负你们。” “林司使说的很是。我?曾听家父说起过?,林司使的箭术天下无双。”姬潮生迎上前,“听说林司使曾一箭……”射断了霆国军旗。 话未说完,他便先瞧见了林墨轩身边的几个姑娘。虽然他只认得温敏郡主,但想来?这几个姑娘中必然会有刚回衡湘不久的端敏郡主。思及端敏郡主的出身,姬潮生讪讪住口,生硬地扭转道:“……听说林司使百发百中。” 林墨轩只微微一笑:“不敢当,令尊实在过?誉了。” 姬潮生身为武将家的郎君,自然是要去武会的。林家兄妹几个却还没有说定,当下聚在一处商议起来?。 林墨轩与林莫愁都想去文会,林墨言和林莫怜则是一个要跟着哥哥一个想跟着妹妹,铃兰君影更不必说,她们此行?的目的便是保护林家姐弟。一行?人计议已定,与姬潮生话别之后,便同?往溪边而去。 只是到了曲水流觞之处,林莫愁却并不急着参与文会。她在家守孝数月,如今刚刚出孝,见了诸多好友自然有许多话要讲。她向兄长微微示意,便前去和好友闲话,又?把身边的长姐介绍给友人。 衡湘贵女一向对于出身十分在意,而林莫愁虽是侧妃所出,但她此前毕竟是静渊王府上唯一的郡主,在贵女中一向被?人趋之若鹜。而能在衡湘众多闺秀之中被?林莫愁挑中交好的女孩子,虽说性情各异,但论起品行?、才学、出身却都是上上之选。眼见林莫愁与林莫怜关系极洽,一众闺秀也?对林莫怜报以善意,甚至一旁的铃兰君影姐妹都不曾受到慢待。 林墨轩虽不会跟着参与一群女孩子相聚,却一直分了心神放在那?边。他自己无意结交好友,却不会以为妹妹也?如他一般,眼见着阿莲在各家闺秀中言笑自若相处得宜,这才放下心来?,仔细听着流觞曲水的玩法。 “……今日做蹊跷令,酒面说一句古诗、一句古词、一折戏名、一句飞花令,需得能连成一句话;酒底要一样果菜名,却不拘四书五经诗词旧对。” 林墨轩听了便笑:“这蹊跷令倒是有趣。” 林墨言默默看了他哥一眼。 旁人只道九宫楼主武艺冠绝天下,他却知晓他哥亦是精通诗书文采斐然。大哥这会儿说有趣,那?就是信心十足十拿九稳了,他还是琢磨琢磨自己的令该怎么?做罢。 只听旁边有人吟道:“晚来?风起花如雪,却道海棠依旧,风筝误,轻薄桃花逐水流。” “路承德还有这水平?”林墨言小?声和林墨轩道,“我?以为他只有逛秦楼楚馆的本事呢。” 逛秦楼楚馆也?得时不时念两?句诗让歌姬传唱啊。林墨轩腹诽,面上却瞪了弟弟一眼:“你从哪听得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兄弟二人这一说话,倒是错过?了路承德念的酒底。林墨轩也?并不在意,瞧着酒盏顺着溪流停到自己面前,当下微微一笑,抬手?举杯。 “江湖夜雨十年灯,此身天地一浮萍,南柯梦,梨花深院鹧鸪声。” 绯衣公子仰头饮酒,端的是一派落拓风流。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方才徐徐道出酒底:“雨打梨花深闭门。” 溪水仍旧送着余下的酒盏向前涌去,林墨言却顾不得这游戏,只担忧地看着林墨轩:“哥。” “嗯?”林墨轩偏头微微一笑。 “……没什么?。”他只是觉得,他哥方才心情应当很不好。 不仅仅是林墨言如此做想,不远处,林莫愁也?在和林莫怜低语:“姐姐,你有没有觉得……哥哥是借酒浇愁?” 闺秀相聚之处本就在溪水一畔,林墨轩方才作的酒令她听得清清楚楚。相较于旁人吟风弄月,哥哥分明是借酒令而咏自身。 ……哥哥果然一直都想回家罢。 林莫怜也?是自幼熟读诗书,她自然听得懂林墨轩所吟诵的诗词。少女微微冷笑,嘲讽道:“他眼下还有什么?不知足?父王待他不好么??你和墨言待他不好么??真真是欲壑难填、贪得无厌!” 周围一众闺秀闻言不由得面面相觑,却又?碍于旁人家事,不好多言。 林莫愁面露尴尬之色,却也?不便再劝。她暗暗叹息一声,正待转过?话头,便听溪边又?有人作酒令。 “入世冷挑红雪去,冰姿自有仙风,绯衣梦,瓶里梅花香正浓。” 林莫愁下意识望去一眼,便见那?少女向林墨轩举杯一笑,饮了酒:“摽有梅。” 林家姐妹相顾讶然,林莫怜惊愕道:“居然还有人看得上他?” 林莫愁:“……哥哥也?没什么?不好。”她顿了顿,又?给林莫怜介绍道,“那?是姬将军的独女,姬滟滟。” 不远处,林墨言调侃地看向林墨轩:“哥哥真是魅力无穷。” 林墨轩轻咳一声:“别乱说。” “姬家姐姐模样好,家世好,性情爽利,武艺也?不差。哥哥,你觉得如何?”林墨言笑问。 “姻缘之事,自当听从父王母妃的安排,岂有我?置喙的余地。”林墨轩平静道。 林墨言面色微讶:“哥哥你居然讲究这些?现如今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其实都是双方互相有意,这才禀明父母的。咱们府上又?不需要联姻,哥哥你也?不必太过?谨慎。” 林墨轩不置可否,只抬手?屈指在弟弟额头上一敲:“你才多大?从哪里听来?的这些?” 林墨言委委屈屈地捂着额头:“是父王和姐姐说的,我?只是在旁边听到了嘛。” 出鞘 旁边射柳的姬家兄弟两个飞快赶来, 把正在?小溪边饮酒作令的姬滟滟拽到一旁说话。林墨轩觑见这一幕,垂下眼轻轻一笑。 姬家兄弟若能劝住这姑娘,那也很?好。 娶妻之事, 他还不曾想过。 自?然,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以他的年岁也是到了该定下婚事的时候。三书六礼走完少说也要一两年,而?他明年便已是冠龄。 只是, 他对于此实在?没有什么兴趣。 人贵有自?知之明, 无论他面上装出个什么样子,可他心里?总归清楚, 他如今这样着实称不上正常。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内里?有多么污浊不堪。像他这样披着人皮的怪物,本就不该去祸害人家好姑娘。 * 而?另一边, 姬家兄弟也在?苦口婆心地劝说自?家妹妹。 “你知道?那是谁吗?你怎么敢对这样的人示好?”姬潮生气急败坏道?。 “佽飞卫抚纪司使?九宫楼主?杀神?”姬滟滟眨了眨眼睛, “我知道?呀, 怎么了嘛。” “九宫楼主的那些?传闻,你总不会没听说过罢。”姬海平叹息道?。 “目中无人?喜怒不定?行事诡谲?杀人如麻?”姬滟滟偏了偏头?, “我觉得传言不可尽信, 他看起来不是那样的人呀。爹不也说他是个谦谦君子么?” 姬海平无力扶额:“爹说的他给王爷下毒那些?你都当做没听到是罢。那可是他的父母妹妹,他都能下得去手。” “就算你不信传言,你总该信二?哥罢。”姬潮生也语重心长地劝说, “我在?佽飞卫这些?日子,也算是和林司使打过交道?。这人……着实是个心狠手辣的。” 姬滟滟好奇地问?:“他做了什么么?” “……我只说一桩。”姬潮生道?,“他用绚颜练功, 我们都是亲眼所见。他对自?己都能下得这般狠手, 更何况对别?人呢?” “说到底,他吓唬了你们一下, 还是用对自?己下手的方式,并?没有对你们做什么?”姬滟滟反问?。 姬潮生:“……” “为了恐吓旁人,就能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这正常么?”姬海平一语道?破。 “何况这人喜怒无常,连他弟弟都亲口承认了的。”姬潮生道?,“滟滟,你是我妹妹,我们总不会害你。” 姬滟滟只是满脸不服气。 “这样罢。”姬海平叹息道?,“你回家去问?爹,看看爹同不同意。别?看爹在?家中对林司使满口赞誉,可你真说要嫁过去,爹定是会反对的。” “问?就问?!”姬滟滟哼了一声,“我才不信爹不帮我呢。” 她倒是给了哥哥几分面子,没再去寻林墨轩,却是转而?去和林家姐妹说话。 姬家兄弟相?视苦笑。 * 姬滟滟有心示好,林家姐妹自?然不会拒绝。林莫愁一向是个温柔可亲的性子,无论是谁都能说上几句话;林莫怜虽不喜林墨轩,可还不至于迁怒到姬滟滟这里?,她做霆国郡主时也是沈黎贵女第?一人,这会儿应对眼下的情形倒也得心应手。 碍于林莫怜的尴尬处境,姬滟滟也不会多言政事,只与林家姐妹说一说衡湘诸多玩乐的所在?。她是武将家的女儿,在?家中又一向受宠,对于衡湘的马场武场了如指掌。林莫怜也是爱出门玩乐的性子,在?沈黎时没少被姨夫表哥带着出去骑马射猎,闻言顿时起了兴致。两人说说笑笑,当下便约定好日后一同跑马。 女孩子们这边相?谈甚欢,兴意正浓之时,却忽听旁边几家相?聚闲谈的郎君不知如何便谈论起了朝中之事。 “近来朝中议论的秦振一事,诸位可曾听闻。” “我倒是不知,还请李兄解惑。” “他原是前霆的官员,前霆亡后便以身殉国。陛下有感于前霆殉国之人一片忠心,下旨为这些?人著书立传,家人皆有封赏。这秦振的名字自?然也在?其中。” “陛下宽仁,实乃一代明君。” “陛下自?是圣恩浩荡,可谁曾想这秦振之妻推辞不受不说,竟还敢对陛下言语不敬,只道?他们是前霆遗民,不受陵国的旨意。” “这秦振之妻好大的胆量!” “谁说不是呢。” “要我说,还是咱们陛下过于宽厚。亡国之人,怎配如此礼遇?” 林莫怜闻言,面上勃然变色。 只是那边议论的几人却还未曾察觉,其中一人又道?:“如秦振这般早早了断,倒也还算有几分眼色。亡国之人,苟活于世,未免太不知羞。” “竖子焉敢!”林莫怜大怒,转过身来高声呵斥。只是当她看清说话之人的模样之时,却只看见对方面色惨白,已是惶惶不敢言。 因?为,一支匕首正点?在?他的咽喉处。 绯衣少年不知何时到了近前,藏于袖中的匕首无声出鞘。利刃刺破了皮肉,险险就要洞穿咽喉。 九宫楼主罕见地动了真怒。 在?场诸多人都是在?龙翼司中受训的一员,对于抚纪司使也称得上有几分熟悉。他们见过林墨轩照顾弟弟时的耐心温柔,和同僚谈笑时的随意洒脱,也见过他喝下绚颜时的镇定自?若,执掌抚纪司时的不怒自?威。 他们原以为,这就是九宫楼主。 直到今日,直到此时。 绯衣公子仿佛是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满身煞气将周遭所有人都钉在?原处,阴冷森寒的杀意铺天盖地,只教?人从心底生出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 无所可躲,无处可藏。 无人敢动,无人敢言。 杀神袖匕决生死,九宫楼士定兴亡。这才是以一己之力威慑天下的九宫楼主本来的模样。 这才是,杀神。 * 仿佛只过了一瞬,又仿佛度过了一生,直到一声极轻微的“哥哥”打破了死寂。 凝滞的气氛忽而?为之一懈,漫天迫人的杀意在?一瞬间消散无踪。 ——林墨轩放下了匕首。 “哥。”林墨言匆匆奔到兄长面前,“哥你消消气。” 他或许是最?先知道?兄长动怒的人。在?长姐怒斥之前,他先已听到了兄长捏碎酒杯的声响。 亡国之人……长姐何尝不是亡国之人?母妃又何尝不是亡国之人?也难怪长姐怒极失态,长兄愤欲杀人。 但他必须得去拦住兄长,大哥的名声……或许兄长自?己不在?意,但他还想维护一二?。 有林墨言这个亲弟弟开头?,众人生怕林墨轩再动怒,连忙纷纷上前劝说。 “他不知所谓,林司使没必要和这等人计较。” “正是,公子金尊玉贵,何必为他脏了手。” 林墨轩垂下眼,匕首甩起一个刃花藏进袖中。少年神色淡漠,不辨悲喜。 “我亦是亡国之人。” 周遭霎时一静。 林墨轩转头?看向面露担忧之色的幼弟,勉强笑了一笑,缓和了语气安抚道?:“我便不多留了,你们好好玩,我先行一步。” 林墨言没有拦,只目送哥哥离开。可是事到如今,他哪里?还有心思再玩下去? 小少年冷了面色,淡淡瞥了惹事的安国公府二?房长孙一眼,眼里?是说不出的厌恶:“安国公府秉性高洁,想来我们府上不配与贵府共席。”他转身看向两个姐姐,“姐姐,我们也走罢。” 林莫愁自?然不会拆弟弟的台,她握紧了长姐冰凉的手,试图给长姐一点?安慰:“姐姐我们走,我们回去找父王。” “好。”林莫怜应了一声,被弟弟妹妹一左一右地扶上了马车。待坐进马车之后,林莫怜再也忍不住眼泪簌簌。 ——“我亦是亡国之人。” 是啊,陵霆之战无论胜负,他们都是注定的输家。 * 林墨轩打马回城,却并?未立即回静渊王府,而?是转道?去了龙翼司。 且不说见到他的佽飞卫是何等惊异惶恐,林墨轩步履匆匆回了住处更衣,之后却是转去了刑堂。 “林司使。”分管刑堂的几名佽飞卫连忙上前见礼。 林墨轩颔首还礼,随即吩咐道?:“今日加一场点?罚。” “是。”领头?的佽飞卫应下,又问?道?,“不知要罚哪些?人?” “只我一人。” 那佽飞卫顿时一怔,旋即低首问?道?:“敢问?司使犯了什么错?” 林墨轩微微一顿。 对方见状,立即转了口风:“敢问?司使如何惩处?” “刑鞭一百。” 那佽飞卫不由得又是一怔,只是见林墨轩已经开始动手宽衣,当下也只得吩咐手下准备,自?己则写了刑单请林墨轩过目签字。 林墨轩提笔签字画押,随即也不用旁人催促,主动伏上了刑架。刑鞭夹杂着风声落下,只一鞭,便是一道?血痕。 唱数人在?身后高声念道?:“一。” 林墨轩轻轻阖上双眼。 犯了错,自?然要受罚,只是这过错也分三?六九等。有些?错误无伤大雅,事急从权,惩罚推后一二?也并?非不可;而?有些?错误却是碰都不能碰,一旦犯下必须严惩,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而?他今日的过错,便是后者。 方才在?赏春宴上,或许旁人以为他只不过是威胁恐吓,可他自?己心里?清楚,他是当真起了杀心。 他的匕首,只差一点?点?就划过了对方的咽喉。只差一点?点?,那人就会命丧当场。 可是,仅仅是口舌之过,当真罪及性命么?说到底,不过是他仗着自?己的武功肆意妄为,视人命如草芥。 他不该如此。 他不能如此。 心存恶念,是人之常情。可那些?于旁人而?言不过是脑海中一闪而?逝的念头?,于他而?言却是真正可以做到甚至无需承担任何后果的现实。 杀神袖匕决生死,九宫楼士定兴亡。 他若当真想掀起祸乱,恐怕这天下无人能约束住他。可正因?如此,他才需要更严格地约束己身。 他不能行差踏错一步。 细想起来,这半年中他控制不住情绪的次数委实多了一些?。从夏宁城前,到除夕之日,再到如今…… 他必须克制。如果做不到,就让疼痛帮他记住这一点?。 身后已是皮开肉绽,刑鞭接连落在?伤口上,林墨轩抿住唇,攥着刑架的手指紧了又紧。 疼痛促使泪水在?眼底汇聚,渐渐溢出眼眶。林墨轩却没有管,任由泪水顺着面颊滑过,滴落在?地上。 “一百。” 终于唱到一百之数,身后肆虐的刑鞭随之而?止。林墨轩缓了一口气,撑身站起,抬手擦了一把面上的泪痕。 不用看也知道?,他背上恐怕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他早已用内力护住心脉肺腑,并?没有受内伤。而?外伤看着虽严重,其实养上几天便可恢复如初。 想来,他这样的重罪,只罚百鞭还远远不够。只是,百鞭已经是他的极限,并?非是能承受的极限,而?是再罚下去,恐怕会影响他出招的速度和判断的能力。眼下常远山的威胁未除,他必须保持自?己巅峰的战力。 林墨轩自?己抬手点?住几处要穴,将衣服披在?身上,向几名佽飞卫致意之后,收起刑单转身离去。 旧事 修长的手指落在装着花吹雪的瓶子上, 微微一滞,旋即移开。 林墨轩垂下眼,避开了那一排花吹雪, 却拿起了旁边的冰焱。伤药落在伤口上冰寒刺骨, 不一会儿却又灼如烈焰焚身?。少年下意识抿紧了唇,咽下了所有的呻.吟呜咽,仔仔细细地处理着身上的鞭伤。 用花吹雪固然会舒服很多, 但?眼下他并没有那么多时间等着伤口慢慢愈合。再者, 花吹雪的药香十分明显,而他却需要冰焱来遮掩一下身?上的血腥气。 何况…… 当初是他训练时受了伤, 父王心疼他,才会给了花吹雪。而如今,他却是因为犯了错才落下一身?刑伤, 他没有资格得到父王的疼惜。 冰焱毕竟是愈伤效果?更胜花吹雪的疗伤圣品, 涂药止血立竿见?影。林墨轩却还不放心, 又缠了一圈细布,这才一件件换上衣衫——毕竟是妹妹精心为他挑选的春衫, 他还不想就这样被血污了去。 处理好这些, 林墨轩也不急于离去,而是挽了衣袖铺纸研墨。他今日临时加了这一场点罚,种种文书是必不可免的, 幸而他自己就是抚纪司使,画押签字他一人便可,倒也无?需劳烦旁人。 待写好咨呈, 命人递与楚筠洛, 林墨轩这才出?门上马,回了静渊王府。 * 王府中, 林弈早已回府,听儿女们说?了今日之事。 今日上巳节,他同样休沐,约了好友出?门一同吃茶。只是未及尽兴,府上便有人来禀,说?是郡主世?子今日受了委屈,请他不忙时便回府一趟。 莫说?与友人吃茶本就不是什么要紧事,这会儿便是有天?大的事,只要不是生死攸关,林弈都得回去问一问原委——他怎么说?也是当今圣上的兄长,简在帝心的一品亲王,参政议事手?握兵权,就是太子在他面前都不敢有半分失礼,谁还敢让他的儿女受委屈? 等到回了府上,便见?他的王妃气的面色惨白,长女哭红了一双眼,幼子更是满脸忿忿不平。林弈一见?这般情形,心中先已存了三分火气。 林莫愁倒还镇定些,上前先行了礼,又拉着父王低声把事情的原委叙述了一遍。林弈听罢,怒意更盛,当下冷笑一声:“安国?公?府是么?本王记下了。” 他看了一眼面色不虞的王妃,到底没敢这时候凑上去,只是拉着长女宽慰道:“阿莲别恼,若是为这等人气坏了身?子,岂不是教父王心疼?你只管等着,父王给你出?气。” 见?林莫怜轻声应了,林弈环顾四周,又问道:“你们大哥呢?” 正此时,下人来禀,道是大公?子回府了。 绯衣少年进了正房,从容上前给林弈和冷洛娴行礼问安。林弈上下打量着长子,却见?林墨轩面上是一贯的波澜不惊,没有半分气恼之意。若非莫愁说?起,他着实想不到墨轩不久之前还恼怒到要杀人的地步。 他儿子遮掩情绪的手?段,当真非同一般。 思?及数月之前,他误以为这孩子心性凉薄……如今回想起来,长子只是情绪内敛,却是他先入为主,误会了儿子。 也是啊,倘若墨轩不会遮掩情绪,如何能做到九宫楼主的地位?他当日怎么就一意孤行,以为这孩子性情冷漠?想起当日的言行,只怕他已是伤了儿子的心。 可即便如此,墨轩却还会拉着他的袖子说?:做他的儿子很开心。 得子如此,他……何德何能? 林弈心底又酸又涩,招手?叫林墨轩近前来:“今日委屈你了……” 话?未说?完,却听身?边冷洛娴冷笑一声:“他委屈什么?” 雍容华贵的长公?主眉目清冷,她抬眼看着林墨轩,音色寒凉如浸冰雪:“如今种种,皆由你一人而起。你又有什么委屈?” 林墨轩霎时苍白了面容。 绯衣少年垂下眼,在冷洛娴面前屈膝长跪,不敢辩驳一语。林弈却先心疼起来,当下不由得道:“当日三军主帅是本王,小娴,你若要怨也该怨我,与儿子何干?” “怨你?”冷洛娴轻轻一笑,精致的眉眼中透出?一抹嘲讽,“怨你兵败九安城?” 林弈面色顿时一沉。 其?实陵军兵败,与他并无?干系。因着王妃是霆国?长公?主,他驻守边疆之时去的也是北疆,从未到过陵霆边界。而霆国?突然发难之际,他尚且在京中,临危受命带兵南下,这才将霆军阻拦在九安城。 但?不可否认,他只能将霆军拦截致使两?军僵持,而之后?夺回失地挥军沈黎却离不开九宫楼的襄助。 尤其?,是当时做先锋的林墨轩。 “母亲。”林莫怜轻轻扯了扯冷洛娴的衣袖。 她并不希望母亲和父王争吵。 数月以来,陵霆之战她回想过太多次。这一役,没有对错,只有输赢。母亲可以怨恨父王,她却不可以,正如林墨轩所言——她也是陵国?的郡主。 ——她对于林墨轩的怨愤,也并不仅仅是因为他襄助陵军灭霆。 霆国?,毕竟已经是旧事了,可活着的人总归还是要好好活下去。如今,她们是陵国?的王妃和郡主,宠辱皆系于父王一人,同父王争执陵霆旧事,实在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冷洛娴看了看女儿,面上又恢复了一贯的淡漠:“好,我不同王爷提旧事。”她垂眼看着跪在她身?前的林墨轩:“教你在本宫身?边服侍,文楼主不会不肯罢。” “小娴!”林弈重?重?唤了一声,“你何必如此?” “怎么?”冷洛娴瞥了林弈一眼,高傲的神情中流露出?些许挑衅的意味,“儿子服侍母亲,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王爷连这都容不下吗?” 林弈顿了顿,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孝敬父母自然是理所应当,可是如除夕夜宴那般留其?他儿女安坐只命长子一人服侍,这分明是折辱。 “母妃。”绯衣少年轻轻柔柔地打断了夫妻二人的僵持,“墨轩愿意。” * 绯衣少年放下布菜用的公?筷,净手?之后?又取了茶具,慢条斯理地煮水烹茶。 母妃此举,是思?及国?破家亡心生怨怒,故而刻意折辱于他,他又如何不知?他只是评判准则异于常人,可还不至于读不懂眼色。 只是,母妃着实心慈手?软。亡国?之恨,兄姐之仇,无?论母妃如何罚他都是理所应当罢,可母妃不过是留他在身?边端茶倒水斟酒布菜。这些于旁人而言或许是折辱,可于他而言……能留在母妃身?边侍奉左右略尽心意,着实令他欢喜不已。 更不必说?,他方才还光明正大地唤了一声“母妃”。虽是因着母妃一时失言,可他唤出?口之后?,母妃也不曾拒绝,不是么? 林墨轩熟练地沏好第一道茶,用以淋壶温杯,待沏好第二道茶之后?,方注入茶盏之中,然后?走到冷洛娴身?前,屈膝跪下,双手?奉茶。 ——旁人手?中都有侍女奉上的餐后?茶,唯有冷洛娴点名要他来沏茶。因此这茶,自然也是特意为冷洛娴备下的。 冷洛娴淡淡看了林墨轩一眼,却没有伸手?去接这盏茶。少年身?形微不可查地一僵,有些失落地垂下眼,却依旧维持着奉茶的姿势丝毫未动。 他隐约能猜到母妃是在有意罚他,跪奉这样的姿势,也确实是一种很常见?的惩罚手?段。只是……以他的武功而言,这样的姿势让他觉得不舒服都有限;而若说?折辱,跪自家母妃是理所应当,他半点都不觉得委屈。 ……或许,还是有一点委屈罢。他真的很想让母妃尝一尝他沏的茶。 冷洛娴漫不经心地同女儿说?着话?,余光却觑着林墨轩的神情。少年神色波澜不惊,即使是当着弟妹的面前被晾在一旁罚跪,却依旧没有半分难堪和不悦。 冷洛娴心中不由得闪过了和林弈同样的想法——她儿子遮掩情绪的手?段,当真非同一般。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也难免觉得无?趣,索性伸手?接了茶,轻轻抿了一口。香气扑鼻,唇齿留香,冷洛娴下意识暗赞一声:虽说?茶是好茶,但?她儿子沏茶的手?艺倒还当真不差,更难得的是,这茶的浓淡温度把握得极好,正正合她的口味。 是巧合?还是对她的喜好连这般细微之处都一清二楚?冷洛娴狐疑地看了看已经起身?侍立一旁的少年。她自然还记得长子的品味喜好与她如出?一辙,但?如果?……如果?这孩子是真的留心过…… 正此时,门外有下人进得厅中,禀道:“王爷,龙翼司送了咨呈过来。” 林弈虽为了避嫌将佽飞卫的一应事由交予楚筠洛处理,但?他毕竟还身?兼佽飞卫指挥使,对于龙翼司内的大事小情总要做到心中有数。见?楚筠洛这会儿将咨呈送来给他过目,林弈倒也并未多想,吩咐道:“呈上来罢。”左右现在无?事,看两?眼也好。 只是他刚翻开了两?页,目光顿时一凝,不由得抬眼看向立在王妃身?边的长子。 “自罚百鞭?”静渊王幽幽发问。 林墨轩微微一僵,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却是: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他的点罚文书应当明日才会呈到父王案前……楚筠洛他这是想做什么? 刑伤 “自罚百鞭?”静渊王幽幽发问。 林墨轩垂下眼?, 神色平静地应了一声:“是。” 林弈心中五味杂陈,虽也有几分恼怒,更多的却是心疼……和无奈。他深深叹息, 努力缓和了语气:“为何?” 林墨轩不愿在龙翼司言明缘由, 在自家父王面前却不能隐瞒:“儿子一时激愤,险些失手?伤人,自然是该罚的?。” 林弈闻言一怔, 竟不知该如何说?话。 以他在朝中的?权势, 他的?儿女其实?有着种种不可言说?的?特权,即便当真失手?伤人也并非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只是正因如此, 他才管教子女格外严厉——才学还在其次,品德方是重中之重,草菅人命更是不能允许犯下的?过?错。 但……险些失手?而已, 并未当真酿成大错。即便要罚, 也不该罚的?如此严重。 林弈沉吟不语, 却听一旁的?长女嗤笑道:“九宫楼主,杀神文脩, 你手?底下有多少人命, 还会在乎这个?” 林弈闻言,下意识一蹙眉。旁人不知,可他却明白。 ——“我是封号杀神, 手?上血债累累杀人如麻。但我这些年,从未杀过?忠义之士。” 他儿子,是当真在意这些。 林墨轩却并未多言, 只是简单解释道:“他罪不至死。” 林莫怜又是一声冷笑。 欺辱她?之人罪不至死。那她?的?舅父舅母姨夫姨母就?是十恶不赦?霆国万千忠勇将士就?是罪该万死? 碍于?父王在旁, 林莫怜终究没有出口相问。少女直直地看向林墨轩,眉眼?中藏不住悲愤之意。 林墨轩下意识别开了眼?。 林弈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毕竟没有真的?伤人, 你不必这般苛求自己。” 旁人都道他教子严格,他也一向自认如此,但眼?下看来……他儿子对自己的?要求,恐怕比他的?标准还要苛刻。 果不其然,只听林墨轩回话道:“虽是如此,但毕竟惊吓到了对方,儿子赔罪也是应当。” 林弈无奈,正待再说?什么,却又被长女截住了话头。 “是么?” 林莫怜状似玩笑地开口,眼?底却写满了怨恨:“哥哥惊吓到了安国公?府的?少爷,就?要自罚百鞭赔罪。那哥哥恐吓我两次,妹妹要哥哥捱二百鞭,也不算过?分罢?” “阿莲!”林弈又惊又怒。 他素知自己这一双嫡出儿女之间矛盾颇深,但却万万想不到女儿对儿子的?怨恨竟到了这般地步。明明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又何至于?此? “父王别恼。”林莫怜轻笑道,“我不过?是和?哥哥开个玩笑罢了,哥哥……也不会答应啊。” “我答应了。”林墨轩道。 这一回,却是林莫怜怔在当场。 怨恨是真,想罚他出气?也是真,但二百鞭……她?再怎么恼怒,也不会盼着他死。 她?以为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次针锋相对,她?当真没想过?他会答应……谁会这么傻,答应这种事? 她?抬眼?看向林墨轩,却见林墨轩也正看向她?。绯衣少年眉目沉着,眼?底神情幽深难测:“此前是我的?不是。日后,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日后啊…… 林莫怜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冷笑一声不再答话。 “好了,以后谁都不许再提这事。”林弈眉头紧锁,厉声发话,心底却是深深的?叹息。 儿子要管,女儿也要教。说?到底,终归是他这个做父王的?失职了太多年。 “本宫倒是有个疑问。”典雅高贵的?长公?主缓缓道,“本宫记得,王爷教墨言给楼主送了花吹雪?” 林墨轩眼?中划过?一丝意外。 母妃问话,不能不答。绯衣少年抿了抿唇,轻声应道:“是。” “花吹雪虽然是上品良药,但药香浓郁。若说?在短时间内遮掩住血腥气?不漏半分痕迹,恐怕只有九宫楼的?冰焱能做到罢。”冷洛娴似笑非笑地起身,“本宫乏了,先行一步。至于?文楼主……就?留给王爷了。” 她?转头又唤道:“阿莲,随我来。” “好。”林莫怜顺从地站起身,向林弈行了一礼,跟着冷洛娴出去了。 * 林莫愁看了看父王的?脸色,当下也扯着林墨言起身行礼告退,顺便还带走了厅中侍女。一时间,花厅中唯余父子二人。 “坐罢。”林弈眉头深蹙,淡淡吩咐道。 林墨轩却没敢坐。 绯衣少年觑着父王的?脸色,索性走到林弈身前屈膝长跪:“父王。” “儿子又惹您生气?了吗?” 林弈闭上眼?,心中默念三声“莫生气?”,这才睁眼?道:“父王很生气?。” “从前与你说?过?好生照顾自己,你怎么从来不往心里记?” 林墨轩小声分辩:“我上药了。” “有花吹雪不用,非去用冰焱,你还有理了是不是?”林弈瞪他。 林墨轩沉默片刻,忽然道:“父王是在心疼我罢。” 绯衣少年仰起头,很认真地确认着:“方才,母妃是不是……也有一点心疼我?” 岂止是一点心疼?林弈思忖着。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只有小娴猜到了儿子是用冰焱,还特意在他面前点破这一点;口口声声说?要儿子服侍,一听说?儿子身上有伤当即就?把儿子留给他,无非是想让儿子回去休息……毕竟是亲儿子,怎么可能不在意? “父王和?母妃都很心疼。”林弈叹道,“知道我们心疼,以后就?别做这种事了。” 林墨轩抿了抿唇。 “可是,儿子受的?是刑伤。”绯衣少年轻声说?道,“犯错受刑本就?是耻辱,您也好,母妃也好,都不应该心疼儿子。” 这说?的?是什么话!林弈心中着恼,却忽然觉得这话有几分耳熟。 十余年前,墨轩被他罚过?之后拉着他撒娇要他陪,而他却认为男孩子不能娇惯,不仅不同意还斥责了儿子。似乎,当时他就?是这样说?的?。 那么小的?孩子……却把这句话记了十几年? 林弈神色复杂地看着面前的?长子,缓缓解释:“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父母怜惜子女,这是本能。” 林墨轩默然不语。 这十年来,他走南闯北见过?太多人和?事。有父母对子女爱逾性命,也有父母将子女视作?拖累,这其中,从来没有什么天经地义。 至于?他……他只是记得母妃抱起阿莲离去,任他在身后哭喊追逐,哪怕他跌倒在地也不曾回头;他只是记得父王上表为阿莲请封郡主,随后却把他独自一人送进宫中,任他哭闹哀求也不肯再看他一眼?。 他相信父王此刻对他的?怜惜是真心,只是……他年幼之时,父王和?母妃对他的?爱护又何尝不真? 从万千宠爱到被父母厌弃,这样的?落差他已经承受过?一次了。倘若再有一次……只要他不抱有任何期待,应当可以做到平静接受罢。 “墨轩记下了。”绯衣少年仰起头,微微笑道。 “记下就?好。”林弈道,“回去休息罢。” * 待林墨轩回了自己的?院落,林莫愁拉着林墨言已经等候多时。 “我教厨房给哥哥送了食盒来,眼?下正温着。”林莫愁道,“折腾大半日,哥哥怕是也饿了。” “多谢莫愁。”林墨轩微微一笑,倒也不同弟弟妹妹客气?,顺手?就?在桌上摆了饭。林莫愁和?林墨言早已用过?,这会儿陪坐一旁,一人捧着一盏养身茶喝。 “我当真不明白。”林墨言道,“说?句不当的?话,以父王的?地位和?哥哥的?身份,就?算哥哥真的?失手?杀了他,无非就?是罚酒三杯的?事。” “不许胡说?。”林莫愁斥道。 “本来就?是对方挑衅在先。”林墨言不服气?道,“不过?是安国公?府的?孙辈,还是二房出来的?,凭什么要哥哥赔罪?” 林墨轩轻声一笑:“你说?的?不错。” 绯衣少年慢悠悠地喝着汤,漫不经心的?眉眼?中流露出些许倨傲的?神色:“他算个什么东西,也值当我去赔罪?” “那哥哥……” “他的?生死,其实?无关紧要。”林墨轩在盘中挑挑拣拣,“要紧的?是,我不能因为一己之私,随心所欲地取人性命。” 这话从杀神口中说?出来,着实?有些骇人听闻。林墨言怔了怔,下意识问了一句:“为什么?” “当年云城之祸,你们都听说?过?罢。”林墨轩轻声问。 “自然听说?过?。”林莫愁茫然不解地眨了眨眼?,“哥哥屠了云城,这才解云城之危,从此名?扬天下。” 提起自己的?封神之战,林墨轩笑了一笑,神色中却无丝毫自傲之意。 他平静地说?道:“我有云城之毒。” 林家姐弟顿时吃了一惊。 天下谁人不知,毒王正是用了一味毒控制住了一城的?人,甚至将一众前来围剿的?高手?也用这种毒制成了药人。若非九宫楼主屠尽云城,哪怕只有一个药人逃脱,那也是遗患无穷。 而哥哥说?……他有这种毒? “也很正常罢。”林墨轩语气?平淡,“我精于?毒术,又曾亲入云城,解出来药方也没有什么稀奇。这药方虽然古怪,但以九宫楼的?势力,集齐这些药材也并不算太难。” “哥哥……”林莫愁颤声问,“你的?意思是……” “我随时都有能力,掀起一场天下浩劫。”林墨轩轻轻一笑,“所以,我必须克己。” “我诛杀药王之时便在想这件事。”绯衣少年轻声道,“今日他掀起云城之祸,尚有我来解困;他日若是我掀起一场祸乱,却又有谁能来杀我?” “只有我,能约束我自己。” 林莫愁注视着兄长的?面容,默然无语。 往日里也曾听说?九宫楼主性情张扬目中无人,可她?总觉得是外人以讹传讹。她?哥哥明明君子端方,最是恪谨守礼的?一个人。 而今日,她?才真正地见识到了哥哥的?狂妄。 若是不狂妄,又怎么会把这天下安危,都担在自己一人身上? 30-40 故友 少?女定了定心神?, 轻轻柔柔地带过话题:“那安国公府,哥哥打算如何处理?” “只看父王的意思罢。”林墨轩轻描淡写道,“父王自有打算, 我只需要配合便是。倒是秦振秦济安……我有意为他上书。” 林墨言微微皱眉, 不赞同道:“此人虽已身故,眼下却牵扯了朝中几方势力。说句不中听的话,以哥哥的身份能不被牵连其中便已经很好了, 哥哥实在没有必要再自寻麻烦。” “我何尝不知, 只是……”绯衣少年闭了闭眼,“他是我故友。” 只简简单单几个字, 落在林莫愁耳中却如当头棒喝,将她震在当场。 她知道兄长?离家十年,再归来时已是威震天下的九宫楼主。可她从来没有问过, 哥哥在这些年里去过什么地方, 交过哪些朋友。 她知道母妃是霆国公主, 长?姐是霆国郡主。可她偏偏忽略了,兄长?虽没有封位, 却也是霆国皇室血脉。 霆国于她而?言, 只是嫡母和嫡姐的故国,只是旁人口中的过去;可是于哥哥而?言,那里有他的亲人, 那里有他的好友,那里……同?样也是他的母国。 ——“我亦是亡国之人。” * 林莫愁怔然不语,耳边兄弟二人的谈话似近似远。 “哥哥……几时与?他交好?” “十七年崇安水患, 我们曾一同?赈灾。彼时他正在任上, 而?我也恰好在当地,由此与?他结识。” “原来哥哥还做过这样的事。” “我身为皇族, 为百姓做点事本就是理所应当。” 哥哥一直是这样想的吗? 姐姐怨恨哥哥选择了陵国,怨恨哥哥让她背负亡国之痛。可是霆国对?于哥哥而?言,那也是他曾守护过的土地,那也有他曾庇佑过的黎民。 血脉亲人被他斩杀,故友知交因?他而?亡,曾经为之付诸心血的国家被他亲手葬送……而?他背负了种种愧疚罪责,却还选择了承担嫡母和嫡姐的怨恨,不曾为自己辩解一字。 林莫愁倏然落泪。 “哥哥,你有没有想过……活的自私一点?”少?女轻声问道,“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做决定的时候不要考虑别人,只考虑自己的感受。” 林墨轩怔了怔。 “方才说过啊。”绯衣少?年眼底染上几分不解之意,“我不可以随心所欲。” “即便不能随心所欲,但哥哥你也可以不再为别人而?活。至少?,别再为了旁人去为难自己。”林莫愁哀声道。 林墨轩却只垂眸一笑。 “我不能。”曾经叱咤江湖的九宫楼主轻描淡写道,“被人需要,才是我活着?的意义。” “哥哥……” “我知晓莫愁你是担心我。”林墨轩温声道,“只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我所做的一切……终归还是为了自己。” 救助百姓也好,为济安兄上书也好,他都是为了自己。 ——“你既已心存死志,想必也不怕上堤治水罢。” ——“济安兄?” ——“横竖你要寻死,何不为救济万民而?死?如此,也算死得其所。” ——“……济安兄说的是,小弟受教。” 绯衣少?年仰头看着?月光,咽下了眼底的泪意:“昔年你这般劝我,为何自己却执迷不悟呢?” “当日?我们约好了报国安民。既然你已捐身报国,那这天下万民,我来承担。” * 待到天明,林墨轩拢着?一卷奏章站在了书房门外。 身为四品抚纪司使?,他本就有上书谏言的义务。只是夜里写罢奏折,他却忽然记起了莫愁的话。 ——“哥哥若有什么想法,理应先与?父王商量一二,解释清楚来龙去脉,莫要做了决定之后再通知父王。” 事涉霆国旧臣,他确实应当先把奏疏拿给父王过目的。倘若父王不同?意他上书……他再擅作主张也不迟。 “请父王安。”少?年举手过顶,长?揖至地。他今日?换了一身青莲紫色长?衣,宽袍广袖,端的是秀逸风流。 “换过药了么?”林弈问道。 “已经换过了。”林墨轩面上难得带出几分羞赧之意,“父王不必担心,墨轩会打理好自己。” “若是真不必本王担心就好了。”林弈淡淡扫了长?子一眼,“从九安城那会儿开始,本王就没见你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儿子也不会糟蹋自己的身体。”林墨轩小声辩驳。 林弈冷笑一声,当场开始翻旧账:“带伤巡营的是谁?带伤考核的又是谁?只本王看到的都已经两?次了,还有本王没看到的呢?” 被父王这般疾言厉色地斥责,林墨轩却没有如往日?里一般请罪,反而?抿唇笑了一笑。 他上前?两?步,在林弈身前?跪下,大着?胆子将手臂搭在林弈膝上:“父王。” 少?年仰着?头,模样温驯又乖巧:“父王若是不放心,可以常常看着?墨轩。有父王在,墨轩就不敢不顾自己了。” 林弈顿时心下一软。 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儿子的发?顶,看着?少?年面上似羞似喜的神?色,不由得觉出几分好笑。 其实他心里清楚的很,这小子只是摆出一副乖巧听话的姿态给他看。九宫楼主桀骜不驯绝非一句传言,这些时日?他可实在没少?体会。 “本王看着?你,你就听话么?”林弈意味深长?地道,“昨日?本王听人说,你还用绚颜练功,是不是?” 他清楚地察觉到倚在他身边的少?年全身一僵。 “父王。”林墨轩小心翼翼地觑着?林弈的脸色,“其实绚颜对?身体没有什么损害。”若是当真有害,他也不敢一用这么多?年。 林弈却只道:“倘若本王不许你日?后再用,你定然也不会听罢。” 林墨轩默然不语。 少?年收回手臂,膝行后退两?步,俯首深拜。 “本王就料到会是如此。”林弈叹息,“你这孩子,从小就是个倔强的性子。” “父王……” “想用就用罢,本王不会拦你。”林弈道,“你是九宫楼主。你的习武方式,本王其实没有资格说三道四。” “请您……别这么说。”林墨轩抿紧了唇,仰头看向林弈,“您是墨轩的父王,您当然有资格教导儿子。只是……” 只是独自在江湖上漂泊了十年之后,他已经习惯了自己做决定。而?他做下的决定,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是墨轩不孝。” “本王并?非责怪你。”林弈眉头微皱,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最后只道,“罢了,你先起来罢。这时来寻本王,可是有什么要事?” 林墨轩默默起身,从袖中抽出写好的奏疏递与?林弈。 林弈展开来看了看,长?子的奏疏写的十分漂亮,格式标准,文采斐然。只是这内容,却教林弈皱了眉。 “你欲为秦振求恩典?”林弈合上奏章看着?林墨轩,“你可知如今朝中为此人争论?数日?。” “墨轩知道。” “你母妃是曾经上朝议政的霆国长?公主,咱们府上本应与?霆国旧臣避嫌才是。” “是墨轩任性了。” 林弈叹息一声:“你为大陵出战,却未要半分恩赏,陛下心中是觉得亏欠于你的。事关?霆国,你既然开口求了,陛下定会允诺,只是这样的事,求的多?了总会惹人厌烦。你为你母妃阿莲求了第一次,为秦振求了第二次,可霆国多?少?旧臣,你还能再求几次?” 林墨轩眼帘微颤:“秦济安……他是我故友,曾与?我有恩。” 林弈怔了怔。 他重新打开奏疏看了一遍,向长?子颔首:“本王知晓了。” “既然你心中有数,本王也不必再多?言。”林弈收起奏章,“这折子,本王替你递上去。” “父王?”林墨轩讶然抬眼。 为秦济安上书,于他而?言只为求心安,但于静渊王府而?言却实在是他任性妄为。护下了母妃和阿莲的静渊王府处境本就尴尬,正如父王和墨言所说,他们不该再插手。 他上书求情,无非是他一人不知进退,横竖九宫楼主本就没有什么名声可言,他也不在乎再多?添一笔。但若是父王替他递了折子…… “秦济安是我的好友,与?府上并?无干系。您没有必要这样做。”林墨轩轻声道。 “你是本王的儿子。”林弈轻叹,“让你流落在外是父王失职。这十年中,但凡有人帮过你,都是本王的恩人。” 林墨轩心神?大震。 从十年前?阴差阳错进了九宫楼开始,他便只能依靠自己。这一路走来,踏过尸山血海,并?非没有人向他伸出过援手,但却是第一次有人以回护的姿态把他挡在身后,将所有恩仇一并?担下。 他早已不是昔年那个只会哭闹的稚童,他是决断生?死执掌兴亡的九宫楼主,他已经有能力护在父王母妃身前?。 这十年来,他帮过父王也护过母妃。父王母妃不知情,他也并?不在意,他所求只是父母平安康健,至于其他……他不会再奢求。 只是,即便再无所求,可当父王理所当然地护在他身前?的时候,他还是会忍不住贪恋这份温暖。 “多?谢父王。”少?年俯身大拜,遮掩住了眼底的泪意。 “这有什么好谢的。”林弈失笑,“起来罢,去教人在外间摆膳。都这个时辰了,你母妃是不会等咱们父子俩的,你留下陪父王一起用膳。” “是。” 春和 林弈发觉, 今日他的长子格外粘人。 陪他用过早膳,林墨轩还是在他面前磨磨蹭蹭不肯告退。倒不是他要撵儿子走,只?是见多了长子忙碌的情形, 眼下这般可着实稀奇。 他今日也没?有什么要紧事, 儿子愿意陪他,他自然高兴。只是林弈想了想,到底没?能想出和儿子做些什么——往日里父子俩难得几次私下共处都是在练枪, 可如今儿子身上?有伤, 他是想和儿子相处,又不是想折腾儿子。 想不出来就丢给儿子去想。林弈抿着茶, 信口问道:“墨轩今日想做什么,父王可以陪你。” 林墨轩受宠若惊。 “墨轩想在父王身边侍奉,可以么?”少年小心翼翼地问, “父王不必考虑儿子, 您可以做您想做的事, 只?求您能容墨轩在身边就好。” 看着林墨轩期待的目光,林弈不由得暗自叹息。 王妃两次留儿子在身边侍奉, 皆是意在惩罚, 只?是瞧墨轩这般说辞,他们儿子恐怕对此?乐在其中。 他这个儿子啊……只?要留在父母身边,哪怕只?是随从服侍也满心欢喜么? 林弈不说可以, 也不说不可以。他放下?茶盏,微微一笑:“今日春光正好,陪父王在府中走一走如何?” 林墨轩自然无有不应。 父子两个当下?一同出了书?房, 只?是绕出回廊之时, 林弈还是惋惜叹道:“倘若你不是有伤在身,本王便带你出府跑马了。” “父王若是想, 墨轩也可以陪父王去?。”林墨轩想也不想,当即应道。 林弈呵呵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儿子一眼?:“方才是哪个说会顾及自己身体的?” 林墨轩:“……”父王刚才是不是在诈我? * 虽然依旧忧心儿子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但林弈倒也没?有再为此?动怒。生气也无用,还是如儿子所言自己多看着一些罢,虽说有他盯着儿子也不一定会听?话,但若是没?有他监督儿子肯定不会听?话。 林弈轻描淡写地略过了这个话题,随口问道:“墨轩应当没?有看过府上?这时候的景致罢。” “是。”林墨轩点点头。 说来好笑,身为九宫楼主,天下?没?有他去?不得的地方。他踏遍九国,往来南北,偏偏对自家府上?不甚熟悉。 他自幼长在宫中,唯有父王回京之时才会回府小住,偏巧父王未曾在春日回京,这王府中的春景他自然无从得见。而?此?后,他虽也曾数次来过自家,但每次都是隐名埋姓来去?匆匆,更不会有赏景的心思。 故而?今日随父王一同游园,当真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家府上?的春景春意。 今日春和景明?,天朗气清,确实是赏春的好时节。看着眼?前的融融春光,林墨轩顿觉心绪为之一畅,面上?神?色也随之舒缓下?来。 “喜欢?”林弈问道。 “很喜欢。”林墨轩抿唇轻笑,“多谢父王。” 林弈摇摇头,却并未多言。父子二人闲庭信步,最后走到了湖心亭中。 眼?下?荷花未开,并非是赏景的最好时节,但铺张碧玉衬着粼粼波光,却另有一番意趣。 亭中石桌上?放了棋盘棋子,林弈在石凳上?坐下?,随口唤儿子道:“可要陪父王手谈一局?” 林墨轩欣然应诺。 林弈执黑,林墨轩执白,父子俩映着湖光对弈厮杀。只?是刚落下?几子,林弈便下?意识抬头看了儿子一眼?,心中感慨万千。 林墨轩的棋风一如他往日里的行事,剑走偏锋出其不意,教人难以揣测。林弈棋力不弱,倒也还应付得来,只?是难免觉得有些吃力。 回想起传言中九宫楼主行事诡谲……这还真是句大实话。 “此?前江湖上?那些关于九宫楼主的传言,都是谁放出来的?”林弈一边落子,一边和儿子闲谈。 他儿子此?前在江湖上?默默无闻,却在解了云城之祸以后声名鹊起众说纷纭,若说没?有他儿子在背后授意,他可半点都不信。 “是沐殒传出来的。”林墨轩一面看着棋局,一面和父王抱怨,“让他帮忙把控流言,他倒好,反倒是讹言惑众。又?说我桀骜,又?说我狂妄,还有什么目中无人、喜怒无常、挥霍无度、行事无忌……这些词和我有什么关系?” 林弈:“……”我儿子有时候是真没?有自知之明?。 “看来,沐殒和你关系不错。”林弈悠悠感叹。若是同他儿子相交不深,很容易被?墨轩谦谦君子的姿态所迷惑,沐殒能看清楚他儿子的本质,可见两人确实是好友。 不过……沐?“他姓哪个沐?”林弈疑惑问道。 “前陵的沐。”林墨轩抬头乖巧一笑,“他是前陵宗室。” 林弈:“……”我儿子交友是挺不拘一格。 * 父子二人对弈半日,终于分出胜负,林弈以半子之差险胜一局。 “父王好棋力。”林墨轩由衷赞叹。 他和自家父王对弈还不至于故意让子,更不必说他父王的水平根本容不得他相让,这一局,确确实实是他输了。 “儿子棋路一向?刁钻。”林墨轩一边收拾棋子一边道,“能第一局棋就胜了儿子的,父王您还是第一个。” “能把本王逼到这个地步的,墨轩你也是第一人啊。”林弈也是真心赞叹。 他看了看天色,对儿子笑叹一声:“这会儿去?你母妃那蹭午膳是来不及了,本王带你出去?吃。” “父王想去?哪一家?”林墨轩抬头笑问。 “之前莫愁提起过,福源楼新添了些菜色味道很是不错,本王还没?有去?试过。”林弈道,“今天跟父王去?尝尝他家新菜,看看你妹妹说的对不对。” 林墨轩一听?却笑了:“福源楼的菜色确实还不错。” “嗯?”林弈疑惑地看向?儿子,“你几时还能有空闲去?福源楼?” “这倒不是。”林墨轩解释道,“只?不过福源楼……勉勉强强算是我的产业。” 林弈沉默了片刻,悠悠道:“福源楼虽不是什么老?字号,但本王记得楼里也宣称有十多年历史了。”他儿子再是天赋异禀,十年前离开家的时候手头也没?钱开店罢。 “这个……”林墨轩有点尴尬,“这事说来话长。” 棋子已经?收好,林弈看了儿子一眼?,站起身往外走:“那你慢慢说,本王洗耳恭听?。” 林墨轩轻咳了一声,跟在林弈身后:“父王您还记得我五岁那年,因为挥霍无度被?您抽了顿鞭子吗?” “记得。”他儿子才五岁就能一掷千金,这事想忘了也难。 “这事还得从这笔银子说起……” 事情说来也并不复杂,无非是林墨轩年少出门时见了个老?人家可怜,便把从账房支出来的银票全给了那老?人家。说来也是林墨轩运气好,那老?人曾经?是弦国有名的富商,只?是一时逢难流落至此?,得了这笔钱财后便开了福源楼,几年下?来财源广进。 “父王您也知道,能在京城做生意的,身后没?人可做不长久。宁顺十九年我回京的时候刚好看到福源楼被?人打?压,想着毕竟是故人,就出手帮了一次。” 自那次之后,福源楼的掌柜便同旧时的恩人搭上?了线。那掌柜也知恩图报,年年给林墨轩分红,林墨轩收了钱,自然也会替福源楼解决一些背地里的算计,两方称得上?是互惠互利。 “陵霆战事刚起之时,我变卖家产,府中下?人也遣散了许多。”少年提及此?事,语调依然轻快,“府上?养的厨子不想走,我想着这样好的手艺让给别人也可惜,便写了封信让他们来福源楼了。我想着福源楼新增的菜色,应当和这几个人有关罢。” 林弈深深看着儿子,一时心中思绪万千,竟不知从何说起。 “若是钱不够使,府上?的银子你可以随意去?支取。”林弈慢慢道,“陵霆战事……没?有教你一个人倾尽家产的道理。” “父王不用担心。”林墨轩抿唇一笑,“九宫楼那边有月例,福源楼这里有分红,还有佽飞卫的月俸,我手上?还算宽裕。” “何况,”少年抬起头,认真地解释道,“父王,我已经?入朝为官,没?有再从家里要钱的道理。” “本王只?是觉得……太过亏待你。”林弈叹息道,“当年为这笔银子罚你,是本王错怪你了。” “其实,也没?有罚错。”林墨轩赧然垂眸,“儿子当年从账房支了银子出门,也是没?打?算再带回家的。” 林弈:“……”我儿子还挺坦诚。 “京城这地方虽然花钱如流水,但真想一掷千金,除非去?花楼赌坊,别的地界也没?那么容易花钱,倒不如送人痛快。”林墨轩思及当年情形,悠悠解释道。 “如此?说来,是你故意做出个纨绔的样子给本王看?”林弈深深看了儿子一眼?,“为什么?” 林墨轩:“……”这个问题,让他如何回答啊! “父王,福源楼到了。”紫衣少年乖巧一笑,“咱们下?车罢。” 林弈意味深长地瞥了儿子一眼?,起身下?了马车。 修禊 父子二人进了福源楼, 寻了个雅间落座。店小二在一旁端茶倒水,听候吩咐。 毕竟是自己用?惯的厨子,林墨轩当然熟悉他们擅长的菜色。他这会儿也不用?店小二报菜名?, 随口便?点了几道菜。眼见店里伙计答应一声下去了, 父子二人这才?继续方才?的谈话。 “还有多?少事,是本王应当知道但你还瞒着本王的?”林弈幽幽发问。 林墨轩沉默片刻,小声回答:“我一时也说不清。” 林弈:“……” 他哭笑不得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你倒是坦诚, 从不在本王面前说谎。” 林墨轩微妙地沉默了一瞬。 林弈眉头?一挑, 敏锐地察觉到了有些不对:“怎么,你还骗过本王?” “……其实?, 也有过那么一两次。”林墨轩小小声?回答。 “什?么事?” “……” “到现在,依然不能同本王说?” 林墨轩抿了抿唇,起身在林弈身前跪下:“是, 墨轩现在不能说。” 林弈的心情一时有些微妙, 与其说是恼怒, 倒不如说……是已经习以为常的无奈。 “不能说就?算了罢,本王不逼问你。”林弈拍了拍儿子的肩, “闲聊而已, 不用?这么紧张,起来罢。” 看着儿子重新归座,林弈想了一想还是问道:“既然你并不在乎欺瞒本王, 这会儿为什?么不直接编个理由?” “儿子没有不在乎。”林墨轩抬眼看向林弈,认真?解释道,“父王您知道, 墨轩在九宫楼长大, 也做过翊林卫和佽飞卫,骗人的机会总归少不了。平心而论, 儿子说谎的本事也称得上炉火纯青,对于欺瞒旁人也并不会认为有什?么错处。” “但您不是旁人。如果可以,儿子并不想对您说一句假话。” “是父王失言了。”林弈若有所思,“那么,到底是什?么情况,让你必须欺骗本王?” “……” “你又做了一件,本王绝对不会允许你做的事?”林弈挑了挑眉,“也不对,以你的性?格,会在做完之后坦坦荡荡地来找本王请罪。” “有一桩隐秘之事。”林墨轩道,“墨轩承担不起走漏风声?的后果。” 话到这个地步,林弈自然不会再追问什?么。他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换了话题:“本王记得你年幼时嗜甜,想来福源楼的甜品应当不错。” 林墨轩垂眸一笑,面上又显出几分羞涩:“等下父王可以试一试。” 说话的功夫,店里伙计流水般把菜品送了上来。林弈扫了一眼,眼底不由得浮出几分意外:“全是素食?” “我府上厨子做素菜是一绝,荤菜不免有些相形见绌。”林墨轩解释道。 对上林弈探究的目光,林墨轩顿了顿,只得坦白道:“确实?是儿子不喜欢肉食……但方才?说的也是实?情。我偏好素菜,府上厨子自然也只在素食上多?下功夫。” “这么大人了,怎么还挑食?”林弈有些好笑地看了儿子一眼,取箸挟菜入口。 “味道倒是不错。”林弈点了点头?,“但你这样挑嘴也不成。我记得你小时候不计较荤素,莫非是你供奉三清……也不对,之前也不见你挑这些。” “儿子其实?并没那般虔诚。”林墨轩笑了笑,“只是发生了一些事之后不喜欢食荤而已。” “什?么事?” “……” “又不想说?”林弈无奈地又挑了一筷子菜,“不喜欢倒没什?么,只是若总是食素未免伤身。就?算不喜欢,也记得隔三差五用?些荤食。” “是,墨轩记下了。” “福源楼确实?好手艺。”林弈道,“你母妃和你口味相近,应当也会喜欢这里的菜色。” “父王若是愿意,可以带两个厨子回府。”林墨轩随意道。 林弈想了想:“那也好。”毕竟也算是儿子的人,若是带回去能让王妃高兴一些,或许多?少能缓解母子之间的难堪。 * 父子二人用?过午膳,林墨轩当真?去寻了掌柜,再回府时便?带了两个厨子一同回去。 冷洛娴对此并不在意,略问了一问便?安排了下去。林莫愁倒是十分欢喜,拉着林莫怜道:“我之前还说,福源楼的新菜色味道极好,要带姐姐去尝一尝呢。到底是哥哥厉害,直接把人请回府来。” 林莫怜闻言便?欲冷笑,只是转念一想:妹妹曾经与她提过,福源楼的新菜都?是素食,而眼下家中还需茹素的只有母亲一人——这厨子是为谁请来的不言而喻。 既然是为了母亲……林莫怜咽下嘲讽,淡淡道:“还算他有点用?处。” “姐姐!”林莫愁嗔怪地唤了一声?,又偷眼去打量哥哥。 林墨轩虽听见了姐妹二人的谈话,却并不以为意,只垂眸一笑便?跟随林弈一同离开?了。 * “你同阿莲毕竟是兄妹。”出了正院之后,林弈方道,“总不能一直这样闹下去。” “父王。”林墨轩幽幽发问,“您敢说阿莲就?没有怨您么?” “……” 林弈无言地看了这糟心儿子一眼。少年眨眨眼,做足了无辜的模样。 “本王知道,阿莲怨我。”林弈长叹了一声?,“她在霆国长大,又亲近她母妃,怨本王也是应当……本王待她,的确失职。” “但你和本王是一回事吗?”林弈瞪了儿子一眼,“你妹妹到底因为什?么,你自己心里不清楚?” 紫衣少年落下眼睫。 “儿子清楚这个答案,只是父王恐怕并不知晓。”林墨轩的声?音很轻,“阿莲她在意的不是我绑架她这件事本身,而是……我让她成为了霆国灭亡的原因。” 林弈眼底浮现出一丝惊讶。 “她承受不起灭国的责任。”林墨轩一字一句慢慢说道,“责任本就?在我,她恨我总好过自己自责。” “自然,阿莲怨我也不止因为这一桩。”紫衣少年垂眸苦笑,“这些时日发生了许多?事,确实?是我对不住阿莲……儿子会想办法?的。” * 待到晚膳之时,林弈依然没有去正院。 想也知道,王妃不会让儿子跟他们一起用?膳。墨轩一共三日假,用?了晚膳就?得回龙翼司,他并不想让儿子在小院里孤孤单单一人用?餐。 留儿子用?了夕食之后,父子俩在廊下信步闲游。不多?时,便?见林墨言收拾妥当前来辞行。 林弈按捺下心中不舍,惯常叮嘱了小儿子几句,父子二人便?一同看向林墨轩。 林墨轩无辜眨眼。 “你不和墨言一起走么?”林弈疑惑道。 “儿子是休假。”林墨轩气定神闲,“明日再去也来得及。” “哥哥不送我么?”林墨言可怜巴巴地看着兄长。 他就?是不想一个人去龙翼司怎么了?! 回家是和哥哥一起回的,走的时候为什?么要他一个人走?他要闹脾气了! 林墨轩迟疑了一下,随后便?点了头?:“那我陪你去。” 兄弟两个向林弈告退,一同出府登车。 马车辚辚行至龙翼司,彼时已有许多?家马车停在巷外。静渊王府的马车一如既往地长驱直入,直到大门前才?停下来。 训练场上,虞缨正站在一众公子少爷们面前,时不时瞥一眼放在旁边的更?漏,心底盘算着着迟到之人的惩罚。正思索间,忽然抬眼看见门口进来的兄弟两个,虞缨连忙正色行礼:“林司使。” 林墨轩颔首还礼:“辛苦你了。” 他转头?拍了拍弟弟的肩:“那我回家了。” 林墨言震惊地看着林墨轩。 来都?来了,你怎么还要回去? “我还在休假,只是来送你。”林墨轩理直气壮地说。 紫衣少年潇洒地摆摆手,路过正在晚训的佽飞卫时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明日考核”,之后便?径直往门口走去。 围观了全程的楚筠洛沉默片刻,在训练场门口截住了抚纪司使:“来都?来了,不留下一起晚训?” “不要。”林墨轩干脆利落地拒绝,“我要回家了。” “这还是你吗?”楚筠洛震惊道,“我记得你可是正月初一就?主动来龙翼司训练了。” “此一时彼一时。”林墨轩步履轻快地越过楚筠洛,“明日见。” * 莫说林墨言楚筠洛震惊不已,便?是林弈见到去而复返的长子也忍不住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父王这般不想见到儿子么?”林墨轩眨了眨眼,“可是墨轩想陪着父王。” 林弈无言半晌:“本王还以为……罢了。” 林墨轩抿唇笑了笑:“儿子还在休假嘛,也不急着回去。” 林弈面无表情地翻了一页书:“本王记得,当日陛下的旨意是‘京中六品以上官员勋贵家中子弟,十二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男丁,皆送至龙翼受训’。” 林墨轩:“……” 林弈玩味地看着长子:“所以,你也在这其中。” 林墨轩:“……” 他身为抚纪司使,不是默认了不在名?单之内吗?! 少年委委屈屈地唤了一声?“父王”,虽不曾多?言一句,但眼里写满了不情愿。 林弈不由得失笑。 兼任佽飞卫指挥使的静渊王悠悠道:“那好罢,本王特批你今晚可以留在家中。” “多?谢父王。”林墨轩抿唇一笑,俯身行礼。 下场 翌日清晨, 林弈起身后果然听得下人来禀:大公子在天色未明?之时便已出府去?龙翼司了。 林弈又是好笑又是叹息,他儿子这一番折腾,不过是为了在家多住一晚, 也不知到底值不值当。 只是墨轩既然去?了龙翼司, 恐怕不会只做些文书工作。林弈想了一想?,提笔在给楚筠洛的批示上?又添了一句,这才命人将佽飞卫的文书送回龙翼司。 但愿……能有点作用。 * 林墨轩到了龙翼司, 简单做了晨训之后便召集佽飞卫进行考核。依旧如月余之前的考核一般, 玄衣司使站在梅花桩上?,与佽飞卫们一一对招。 在龙翼司受训的各家官宦子弟自然不在考核之列, 又因着虞缨也要参与考核无暇顾及他们,一众公子少?爷一边在演武场上?做着日常训练,一边偷闲旁观佽飞卫的考核。 林墨轩对于这些人的散漫心知肚明?, 不过是懒怠与之计较。他只顾专心致志地拆解佽飞卫的招式, 心底对众人的武功一一做出评判。 “虽说我?早知令兄的武功登峰造极, 但亲眼目睹还是觉得震撼不已。”王泽安看着又一个?被林墨轩丢下梅花桩的佽飞卫,忍不住和林墨言感叹道。 林墨言却眉头紧蹙, 面上?不见半分得意之色, 反而冷笑连连:“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哥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身体!” 他哥为了安国公府自罚百鞭,也不过是两日之前发生的事。大哥带着一身伤,怎么?能与人交手?要不是他现在出不得龙翼司, 他早就回家告状了! 在王泽安惊怔的目光中,林墨言冷着脸继续训练,心里却打定了主意等?会儿一定要和他哥好生谈谈。 好不容易捱到上?午的训练结束, 一群少?年也并不急着离开, 反而更加光明?正大地前去?围观。已经完成考核的虞缨瞥了一眼众人,倒也没有?阻拦, 只是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起下午的加训。 待林墨轩结束考核从梅花桩上?落下,林墨言刚要上?前说话,却被楚筠洛抢先了一步。 佽飞卫副指挥使冷着脸,向抚纪司使吩咐道:“衣服脱了,自己撑好。” 林墨轩:“……” 玄衣司使无奈一笑:“你这样说,真的很容易教人误会啊。” 他口?中说笑打趣,行动上?却没有?丝毫的抗拒。外袍中衣被迅速褪下搭在一旁,因着伤口?崩裂而导致鲜血淋漓的脊背毫无遮拦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身后顿时传来一片惊呼声。 林墨轩却并不在意,当真听话地撑在了楚筠洛指定的位置上?。楚筠洛只瞧得眉头紧锁:“你不问我??” “猜得到你要做什?么?。”林墨轩并不在意,甚至还随口?调戏道,“倘若你想?做些别的,其实也可?以。” 楚筠洛:“……”你这样说就不教人了误会吗? 玩笑归玩笑,正事还是要做的。楚筠洛默不作声地打开药瓶,给林墨轩涂药。 清凉的药膏落在伤口?上?,林墨轩一怔,下意识就想?回身,却被楚筠洛抬手按住:“别动。” 林墨轩只得重新?撑好,却还是侧头问道:“花吹雪?不是冰焱?” “你管呢?”楚筠洛冷笑,“不是说我?做什?么?都可?以么??” 林墨轩无奈一笑:“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花吹雪。”楚筠洛淡淡道,“王爷下的令,有?意见自己回家说。” 林墨轩垂眸一笑。 副指挥使和抚纪司使这边处理伤口?,佽飞卫早已散开去?用餐,一行权贵子弟则是一边走一边议论?纷纷。林墨言瞧着兄长这边有?人接手,便也不再多管,拉着王泽安随着众人一同?离去?。 “你哥这伤……莫非是王爷罚的?”王泽安悄声问林墨言。 “不是 弋?。”林墨言冷笑一声,目光直直看向安国公府的少?爷,“家兄给安国公府的赔罪,不知公府少?爷可?还满意?” 那位安国公府的少?爷顿时面色一白。 “又不是他惹的事,你何苦恐吓他?”王泽安连忙扯了林墨言一把。 林墨言收回目光,语气冷漠:“你只等?着看他们家的下场。” * 安国公府的下场来的很快。 在各家权贵子弟毫无察觉的时候,探事司和镇法?司早已纷纷忙碌起来。半个?月后的点罚上?,何樘毫无征兆地出现,命人带走了安国公府的少?爷。 “六品以上?人家的子弟才能进龙翼司受训,如今没了安国公府这块牌子,陈少?爷还是请回罢。” 听到国公府被夺爵的消息之后一众权贵子弟不免乱了一瞬,只是很快便被虞缨压制住。而林墨轩却毫不意外,神色如常地招呼何橖。 “这些时日,辛苦你和奚南了。”玄衣司使微微勾唇,伸手示意何橖落座。 “分内之事,说不上?辛苦。”何橖落了座,把两瓶绚颜放在林墨轩面前,“喏,这个?月的。” “多谢。”林墨轩随手打开一瓶饮下。 “这次王爷是动了真怒。”何樘一面看点罚一面与林墨轩闲谈,“我?在佽飞卫这些年,从没见王爷这般生气。” “也是安国公府立身不正,否则我?父王就是再动怒,也没办法?这样轻易夺了他家爵位。”林墨轩一面批阅咨呈一面答话,“他言语辱及我?母妃和我?妹妹,我?父王当然不会善罢甘休。” “同?你说句传言,你也别生气。”何樘道,“其实在此之前,很多人都以为王爷与王妃不合。” 不合倒是真的不合,只不过和外人想?的截然相反……林墨轩放下笔,慢条斯理地研墨:“我?倒是也听说过这传言,只是这些人怎么?偏就忘了:我?母妃离开衡湘十五年,依然是我?父王的正妃。” “毕竟,王爷注重名声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何樘道。 “我?父王注重的是立身持正,至于名望不过是锦上?添花。”林墨轩研好墨,再次提笔,“若是为了维持名声而去?做违心之举,岂非舍本逐末?我?父王不会做这等?事。” 察觉到周身真气愈发躁动,林墨轩索性搁笔阖目,将真气强行归于经脉之后,他又开了第二瓶绚颜饮下。 “每次看你用绚颜,我?都觉得触目惊心。”何樘叹道。 玄衣司使莞尔一笑。 * 安国公府之事一了,再无要事发生。待到一日晚训结束后虞缨通知众人明?日便可?离去?,许多人才恍然察觉三月之期已至。 “虽说一直都盼着离开,但真到要走的时候倒是有?些不舍了。”王泽安低头收拾着自己的行李,语气中带出几?许怅然若失。 “我?也不想?走。”林墨言看着面前的书册低声道,“我?若是走了……便又留我?哥一个?人在这里了。” 王泽安微微一怔,抬头看向林墨言。 “上?巳节的时候他还说休息也不妨碍,结果这一个?半个?月以来他又没有?回过家,也不知道下次回家是什?么?时候。”林墨言抱怨道,“下次过节要等?端午了,天知道他有?没有?功夫休假。” “林司使确实公务繁忙。”王泽安道,“可?是林司使又不是那等?不能照顾自己的垂髫小儿,你何须如此担忧?” “我?哥他会照顾自己吗?”林墨言冷笑,“你不知道。我?哥这个?人,就需要别人在旁边看着才会听话。” 王泽安:“……” 他实在不能理解林墨言这份操心的心态是从何而来,想?了想?又劝道:“楚副指挥使和林司使关系很好,他总会看顾林司使的。” “那是我?父王下了令,让楚副指挥使帮忙。”林墨言摇摇头,“再说,我?哥需要的不仅仅是有?人在边上?看着……楚副指挥使替代不了的。” 王泽安沉默半晌,悠悠道:“总觉得你操心太过,真不知道你们兄弟两个?之间谁才是长兄。我?记得三个?月前,你对林司使还是十分崇敬的。” “那是因为我?现在终于认识到了我?姐姐说的真对,我?哥他就是蠢!” 王泽安:“……”你们静渊王府兄弟姐妹之间真的好可?怕! * 而被弟弟妹妹认为蠢的无可?救药的林墨轩,此时正在九宫楼陵国分舵中。 “沐氏遗民也掺和进来了啊……”玄衣少?年叹息抬眼,“你介意么??” “我?若是在乎这些人,就不会特意来给你传信了。”沐殒漫不经心道,“就是怕你误会,我?才特意走了这一趟。” “他们毕竟是为了沐氏江山。”林墨轩眉头微蹙。 沐殒却嗤笑道:“这话你自己信么??沐氏亡国多少?年了,我?身为沐家子孙都不想?复国,这些人打着沐家旗号,还不是要为自己谋利。” “你不在意便好。”林墨轩道,“你我?多年好友,能不与你为敌真的太好了。” 沐殒轻笑一声:“你也不必试探我?,我?确实没有?拦你的意思。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这些人落个?什?么?下场,都是咎由自取。” “抱歉。”林墨轩顿了顿,低声又道,“多谢。” “你有?计划了么??” “有?。” “别把自己搭进去?。” “……我?会注意的。” 端阳 端午当日, 龙舟竞渡。 帝后循例出宫,在河岸的凉棚中观赛。京中高官权贵也早早在岸边搭下凉棚准备伴驾,甚至各家为抢夺位置还出了几起争执之事, 直闹到京兆尹前来调停才算罢休。 林弈身为帝王兄长, 被皇上?钦点伴驾,自是无需忧心这些。静渊王府的凉棚与帝后的凉棚相邻,谁也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只是林弈另有一番烦恼, 却又无法对人言。 “哥哥果然没有休假。”林墨言心情低落, “他怎么就那般忙碌,连五月节都不能?休息。” “哥哥是做正事呢。”林莫愁劝道, “哥哥不是教人传了话,说他忙过这一阵就回家么。” “谁知?道他所谓的‘忙过这一阵’是要?忙到什么时候?”林墨言气道,“别又是要?忙到除夕了。” “好了, 说这些有什么用。等你?哥哥有空了自然会回府。”林弈打断了姐弟俩的谈话。 莫愁和墨言不知?情, 他身为佽飞卫指挥使又怎么会不清楚长子究竟在忙什么?倘若行事顺利, 儿子今日便可回家休息一阵,只是…… 只是今日的计划顺利与否, 大半都担在了儿子一人身上?, 他怎么可能?不担心? * “今日你?父母弟妹都在,不担心?”何?橖挑眉问道。 “我信得过燕晋。”林墨轩淡淡道。 燕晋是禁卫司司使,林墨轩与他虽相交不密, 但毕竟做了半年?同僚,对彼此的能?力?还是有所了解的。禁卫司固然是以守护帝王为主,然而静渊王府的身份地位在, 也不容禁卫司轻忽。 “再说我父王是知?情人, 今日王府护卫来的虽不算多,功夫倒也都还看得过去。”林墨轩道, “何?况,你?我在这边,楚筠落和虞缨还带了人在那边守着。” “那你?自己呢?”何?橖问道,“今天的计划,可全是围绕着你?设计的。陛下敢冒这个风险,也是相信你?的能?力?。你?真的……能?挡得住么?” “当然。”林墨轩神色波澜不惊。 “我知?道你?很厉害,可是今天要?来的不仅是霆国?残部,还有前陵遗民,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可不在少数。”何?橖道,“以你?一人之力?,要?敌过这许多……” “我心里有数。”林墨轩微微颔首,“只要?你?别让人跑了,要?拦下这些人我一人足矣。” 说话间,奚南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二人视线之中,抬手比了个手势。见?两人都点了头,奚南随即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收到了探事司的指示,何?橖也不再多言,当即退到一侧给镇法司一一下令。林墨轩更是一个闪身,袖中匕首已经出鞘。 铮然一声金戈交鸣。 “常远山。”玄衣司使眉目清冷,眼底闪过一道寒光。 * 突然出现的刺客令河岸顿时乱了起来,只是有镇定自若的帝王和训练有素的佽飞卫在,局面很快被人控制住。而另一边,常远山和林墨轩缠斗在一处,谁也没有顾及旁人。 “文楼主,久仰大名。”常远山手上?招招狠辣,口中却也讲个不停,“只是夏阳城上?,应当不是你?我第一次见?面罢。” 林墨轩并不理?会,手上?匕首旋转出一道道杀意。 常远山却也不在意林墨轩的冷漠,兀自说道:“我记得……庆和二十年?,我带着一个翊林卫办差。那孩子虽探得消息,但做事不周密,险险出了岔子,最后教我抽了八十鞭以儆效尤。那孩子叫什么来着……对了,叫沈宿。” 林墨轩连一丝表情都欠奉。 常远山不以为意,依旧自顾自地说道:“我后来怎么想都觉得奇怪,能?探得这样隐秘情报的人,不该出这样的差错。让人觉得……像是有意为之。只是等我再查那翊林卫下落的时候,却发?现此人已经死在长公?主府被人围攻的那一夜里。” “文楼主,那是你?罢。”常远山目光锐利,“只是我想不明白,沈宿这个名字由何?而来?” “蒋沈韩杨,辰宿列张。”玄衣司使终于开口道,“你?猜的都对,但那又如何??你?终归活不过今日。” “我活不过今日,你?难道就逃的掉吗?”常远山大笑,“文楼主,看看你?的周围罢!” 就在二人缠斗之时,常远山所带的翊林卫余部已经围住了林墨轩,而更外?围,则是欲前来援救却不得寸进的佽飞卫。 “我今日来时,便已知?晓你?们早有准备。可我没想杀陵皇,我也不想杀静渊王或是长公?主。我的目标是你?啊!”常远山近乎癫狂,“是你?扭转了战局,是你?射杀了陛下,是你?逼迫长公?主开城纳降!亡我霆国?之人,是你?啊!” “嗯,是我。”林墨轩平静地用匕首在常远山颈上?划开一道喷涌的血泉,“多谢你?的配合。” 重重包围之中,他微微抬手。 * 数日前,探事司便已探得常远山的行动?之期,迅速将?这消息报到了帝王案前。 陛下决意不改计划,仍按照旧例于端午出游,佽飞卫自然是格外?慎重,打起十二分精神守卫帝后安全。燕晋带领禁卫司倾巢而出,何?樘又从镇法司分了半数人交给虞缨,且还有楚筠洛坐镇,层层守卫在帝后周围。 而在常远山的计划中,刺杀帝后不过是个虚招,故而被派遣出去送死的前陵遗民顷刻间便被佽飞卫所剿灭。只是与此同时,他真正的得力?部下——翊林卫残部——已将?林墨轩团团围住。 林墨轩可用之人,仅有何?樘所带领的半数镇法司佽飞卫而已。而何?樘所率部下唯一的任务,却是围住这些犯上?作乱之人,不让一人逃脱。 此刻,抚纪司使乃是孤身面对数百叛军。 林弈遥遥望着陷于乱军之中的长子,面上?神色凝重。而他身侧的冷洛娴早已站起身,一双美目眨也不眨地盯着儿子。 “你?……你?早知?今日会有此事?”冷洛娴问。 她?不多管事,却不是不知?事。林弈身为佽飞卫指挥使,消息有多灵通她?十余年?前便有所领教。纵使如今林弈避嫌不多过问龙翼司之事,可这么大的事却也不可能?瞒过他。 “嗯。”林弈应了一声。 “眼下情形……可还在你?们的计划之中?”冷洛娴继续问。 “这便是计划。”林弈低声回答。 既然尚在计划之内……冷洛娴心下稍安,只是随即便升起滔天怒意:“这是你?们的计划?把所有危险都推在你?儿子身上?,这就是你?的计划?” “这是墨轩的安排。”林弈道。 夫妻两个这会儿都没有心思去争论,简单辩了两句便住了口。二人的目光透过重重叛军,紧紧地盯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玄衣少年?抬起了手。 以林墨轩为中心,周围的人一个接一个毫无征兆地倒在地上?,迅速波及开来。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被佽飞卫围住的翊林卫残部纷纷横尸于地,偌大场中唯余玄衣少年?一人伫立。 河岸内外?,霎时寂静无声。良久,方响起一片片窃窃私语。 “不愧是……杀神。” “听说……嗜血成?性……生啖人肉,活剖人心……” “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功夫!” “这是……这是什么功法?” 静渊王夫妇却并没有这样的疑问,二人遥遥望着长子,异口同声道:“毒功。” “难怪……”林弈喃喃道,“难怪他能?屠了云城。” 两年?前,药王谷传人在云城炼了奇毒,以人养毒,畜了满城药人。唯恐毒人为祸天下,各大势力?皆闻风而动?遣高手前去围剿,却无一人逃脱这奇毒,最后都成?为了毒人中的一员。 只除了—— 九宫楼主,杀神文脩。 难怪他能?屠了云城,难怪他没有中云城奇毒。他练的是毒功,他自己就是天下最毒的药人! “他怎么……他怎么能?练毒功?”冷洛娴摇摇欲坠,倚着女儿才能?勉强站立,“这些年?,他要?过的有多难?” “毒功都能?忍下来,难怪他会用绚颜练功。”林弈喟然叹息。 “绚……颜?”冷洛娴僵硬地转过头,“你?说的,是我知?道的那个绚颜?” 她?也曾在年?少时行走江湖,她?也曾翻阅过皇室密藏的种种秘卷。她?知?道什么是毒功,也知?道用绚颜练功的法门。 只是,这些鲜有人用的残酷手段落在她?儿子身上?…… “你?是手握兵权的亲王,我是上?朝议政的长公?主。”冷洛娴看着林弈,似在询问又似在喃喃自语,“你?我的儿子,为何?会沦落到这般地步?” 林弈无言以对。 * 林墨轩指尖甩出一道刃花,匕首随即没入衣袖。他向何?樘走过去,随口笑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何?樘神色复杂。 与林墨轩相识半年?,他最初对于九宫楼主的敬畏早已渐渐淡去。他知?道龙翼司无一人是林墨轩的对手,他知?道林墨轩是一个能?对自己用绚颜的狠人,但是…… 今天这一幕终于让他想起来,他面前这个人是九宫楼主,是以一己之力?屠了云城的杀神。 “只是没想到,你?练的是毒功。”何?樘道,“这些……怎么办?” 林墨轩回头看了看满地尸体:“毒已经收了,让你?的人清理?一下罢,不会有问题。你?若实在不放心,我提前预备了解毒丸给副指挥使。” 玄衣司使挑了挑眉:“喏,人来了。” 思过 林弈远远望见楚筠洛赶过去, 同林墨轩和何樘说了些什么。玄衣少年与同僚站在一处有说有笑,面上是难得一见的轻松愉悦。 眼见儿子同友人?说笑几句之后,一个转身便消失不见。林弈收回目光, 看了看身边的王妃:“我们回府去罢。” 冷洛娴失落地垂下眼, 颔首应了林弈的?话。 从来?优雅坚韧的长公主难得流露出几分伤感之态,她一言不发地出了凉棚登上马车,疲惫地靠在车壁上。 车轴旋转辚辚而动?, 冷洛娴阖着?眼低声开口:“当年, 是我们都太年轻。” 半年以来?,这是他们第一次提起当初那段失败的?婚姻。 “抱歉。”林弈落下眼帘, “是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墨轩和阿莲。当时,我不该纳侧妃……至少当时, 我应该放你走。” 那时他太年轻, 不懂他的?王妃为什么不能容忍他纳侧。明明他的?叔伯兄弟都有妾室, 明明他保证过那只是政治联姻他只爱王妃一人?。他曾厌恶过小娴永无休止的?吵闹,也曾怨恨过小娴不能理解他的?苦衷, 可是……小娴的?兄长是一国之君, 后宫也只有皇后一人?;小娴的?姐姐不能生育,却也得了驸马的?一心?一意。他的?王妃,凭什么要理解他、容忍他? 可惜那时他不懂。他们争吵的?那样激烈, 闹得天翻地覆,闹到他们都疲惫不堪。小娴甚至一心?求去,却是他不肯放手, 固执地把他的?王妃禁锢在王府之中。 最后, 他的?王妃精心?策划了一年,借着?怀孕生女让他放松了警惕, 然后拖着?生产后还没有修养好的?身体?仓皇逃离。 “我知道迟来?的?道歉对你毫无意义?。”林弈道,“但是……对于当初的?一切,我很?抱歉。” “却也不能都怨你。”冷洛娴道,“从一开始,就是我没有考虑周全。” 年少时的?爱太过炙热,让她不顾一切如飞蛾扑火。她忘了他们的?身份,忘了他们身后的?势力,也忘了他们各自的?政治价值。寻常夫妻成婚尚且是两个家庭的?结合,更?遑论他们的?婚事其实是两国联姻。 如今回想起来?,他们的?结合从最开始就注定了不会善终。她是霆国长公主,天然代表着?霆国的?政治立场,陵皇不会愿意看见她和林弈琴瑟和鸣。而他们之间也横隔着?家国,横隔着?各自的?坚持与骄傲,横隔着?各自的?立场。 纳侧是明晃晃的?阳谋,让她看清了他们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也看清了他们注定会失败的?婚姻。 “论起来?,我何尝不是对不起墨轩和阿莲。”冷洛娴缓缓道,“我为了离开先利用了阿莲的?出生,又?因着?对阿莲有愧所以选择带她走而抛弃墨轩。结果到头来?,两个孩子我都有所亏欠。” “是我的?错。”林弈闭上眼睛,“如果最初我便?让你带了墨轩走……事情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那时候,我们都太年轻,太固执,太强硬。”冷洛娴幽幽叹息,“谁都想掌控对方,谁都不愿意退让,谁都不懂……过刚易折。” 如果当初,他们能像今日一样心?平气和地谈话,能反思自己、能选择一种更?委婉的?方式去处理他们之间的?问题…… 冷洛娴摇了摇头,转而问起另一个疑问:“墨轩,他到底为什么会去了九宫楼?” “……是我太过严厉,把孩子逼到了离家出走的?地步。” 冷洛娴不可思议地看着?林弈,半晌方道:“你做了什么?” 是啊,他做了什么?他把刚刚被母亲丢下的?儿子送进宫中寄人?篱下,他与儿子相处时留给儿子的?记忆只有斥责和家法。所以,他的?孩子才?会这样不顾及自己。 因为,没有人?教过他要爱惜自己。 从冰焱到绚颜再到毒功,这些?让常人?避之不及的?一切,他儿子却一一用在自己身上,甚至未察觉出有任何不妥。如今他再是告诫儿子要照顾自己,可是……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见林弈沉默不语,冷洛娴别开目光,幽幽问道:“你还记得墨轩的?抓周宴么?” 怎么会不记得? 那时他尚与王妃情投意合,政事上也一帆风顺,恰是春风得意之时,长子的?周岁宴自然要大办特办。彼时宴上胜友如云,高朋满座,京中高官权贵皆来?向他的?长子道贺。 他不缺钱,王妃也是嫁妆丰厚,他们给儿子准备的?抓周用的?一应器物皆是名家用软玉镶金精雕细琢而成,可谓挥金如土大费铺张。只是看着?雪玉可爱的?小团子在金玉堆里玩耍,他们却觉得唯有这般才?配得上自家儿子。他们两个的?孩子,本?就该是金尊玉贵地养大。 “那时候你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被我们捧在手心?里的?儿子,日后会吃这么多苦罢。” 直到林弈下了马车进了府中,一路走到书房坐下,王妃的?话仍言犹在耳。 他还记得长子出生时的?欣喜若狂,他还记得将儿子抱在怀中时的?心?满意足,为什么……他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王爷。”下人?进来?禀报,“大公子已经?回府了,正在思过室里等您。” 思过室? 林弈面上陡然变色。 * 林弈匆匆往思过室赶去。这一路上,他想过儿子会跪在地上思过,他想过儿子会向他请罪,却唯独没想到开门时所见的?情景。 染了血的?帕子落在一旁,玄衣少年仰面倒在地上,容色苍白,生死不知。 林弈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 好在下一瞬,玄衣少年睁开眼,向他勾起一点苍白的?笑意:“父王。” 林墨轩以手撑地,缓缓坐起身:“父王,先关了门罢。” 林弈反手关上门,缓步迈进思过室,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毒功反噬罢了。”林墨轩轻描淡写地说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不能教旁人?知道。所以,我想请父王帮我一个忙。” 林弈眉头紧皱。 他索性走到林墨轩身前席地而坐,伸手去探儿子的?脉。玄衣少年乖巧地抬手将脉门送到他手中,而指下传来?的?脉象,却让林弈的?神色愈发凝重起来?。 “这不行。”林弈道,“你伤的?太重,需得立刻传太医来?。” “父王。”林墨轩却反手拽住了林弈的?衣袖。 玄衣少年神色镇然自若,徐徐将缘由道来?:“儿子长于用毒,岐黄之术学得也不算差。何况,这也不是第一次毒功反噬,我自己便?能处理。” 林弈眉头皱得更?紧。 “更?要紧的?是,毒功反噬的?事情不能传扬出去。”林墨轩继续解释道,“这天下,想取我性命之人?如过江之鲫,或为报仇,或为扬名。只要外面知晓了我一丝一毫的?破绽,这些?人?便?会像见了血的?鲨鱼一样扑上来?,到那时我才?是真正的?危险。” “我不能冒险。”林墨轩抬眼看着?林弈,“父王,我不敢冒一点风险。” 林弈思虑半晌,沉声问道:“所以,你想如何?” “我需要修养,但不能教人?知道我是受了内伤。所以,我想请父王陪我做场戏。”林墨轩从容说道,“如今常远山业已伏诛,儿子之前犯了许多错,还请父王加以惩处。” “那么,你觉得应该罚多少?” “儿子还欠阿莲二百鞭。” 林弈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少年。 长子的?计划听着?荒唐,但其实……并没有更?好的?方法,甚至他儿子已经?将计划推行了一部分?,只等他来?配合做完后半场戏。 忍着?毒功反噬的?痛苦与楚筠洛和何橖谈笑是为了掩饰,回府之后直接进思过室来?更?是为了掩饰——不仅是为后续的?受罚养伤计划做铺垫,也是因为思过室的?特殊性:用于思过的?地方,儿子进来?之后自然不会有下人?前来?服侍,即使这里阴寒森冷,却能让墨轩不必再费心?掩人?耳目,能放松下来?修整片刻。 而事后的?说辞……对外宣称是他对儿子动?了家法,对内则解释为墨轩给阿莲的?赔罪。即使有人?有心?打探,最多也不过是打探到他在为女儿遮掩,却很?难想到这依然是一层掩饰。家法也好,赔罪也罢,这些?都不是谎言,只是真实内情却已被掩盖在其下。 这个计划可谓周密,唯一的?缺陷便?是…… “只是这样一来?,恐怕要累及父王的?名声了。”玄衣少年垂眸道。 “本?王不在乎这些?。”林弈沉声道,“本?王担心?的?是你伤上加伤。” “儿子内伤这般严重,受不受外伤其实也没有什么分?别。”林墨轩偏了偏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惯常的?漠不在意。 “本?王并不是说你能不能……算了。”林弈深深叹气,“你不是和你弟弟说随时都能应战么,眼下这般,你又?怎么说?” “这会儿儿子不是在家么。”林墨轩无赖道,“有父王在呢。” 林弈头疼地揉了揉眉心?,起身道:“罢了,本?王命人?去传太医。” “父王!” “让人?等着?给你看外伤。”林弈道,“总得有个外人?来?作证,不是么?” 林墨轩松了手,乖巧一笑:“那便?麻烦父王了。” 任性 待林弈去而复返, 林墨轩已经褪去了外袍中衣,安安静静地伏在刑架上。两个?月前留下的鞭痕在少年清癯的脊背上尤为明显,落在?林弈眼中更是触目惊心。 许是他沉默得太久, 刑架上的少年疑惑地偏了偏头, 轻轻唤了一声:“父王?” 林弈轻咳了一声,掩饰住自己心疼的情绪:“本王只是在?想……你不会是为了给你妹妹赔罪,故意弄出的毒功反噬罢。” 林墨轩:“……” 少年忍不?住反问道:“父王, 儿子?在?您眼中到底是个什么形象啊!” “本王以为, 你做的出这种事。”林弈幽幽道。 虽说这只是他临时找的借口,但林弈却越想越觉得这并?非不?可能。 那一日?阿莲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提议时, 墨轩确实是应下了,虽说他不?许兄妹两个?再提此事,但以他儿子?那言出必践一意孤行的性格…… “儿子?也不?会冒着毒功反噬这么大?的风险, 只为了给阿莲赔罪。”林墨轩无奈叹息, “这一次, 确实是我计算失误,高?估自己了。” 他虽自幼练毒功, 但这样大?范围的御毒于外也不?过云城和今天两次而已, 经验不?足之下难免有些疏漏……没有人能做到算无遗策,他也不?可能永远不?出错,但只要能随机应变及时挽救, 那就不?算失手。 自己出的纰漏,自己承担后果,这本就是理所应当。 * 林弈从墙壁上取下了悬挂着的刑鞭。他手腕一抖, 长鞭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落在?少年背上。 林墨轩不?自觉微微一抖。 林弈眼神一凝,正欲抬起的手臂又放了下来。他看着儿子?, 沉声问道:“可是牵动到了内伤?” “没有。”少年的声音依旧平稳,“父王的手法很好。” “后面报数。” 林墨轩顿了一顿,却没有问原因,只平静地应了声:“是。” 林弈也没有开口解释,长鞭夹着破空之声再次落下。 “二。”林墨轩没有再动,清冷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沉着,呼吸丝毫不?乱。 林弈再次抬手。 长鞭一道一道落下,少年一声一声报数。思过室中本应十分残忍的场面,却因这父子?二人的态度而意外显出几分平和。 只是这份平和随着越来越慢的报数声而渐渐消退。纵使林墨轩努力?维持着身体和声音的平稳,可是他紧握在?刑架上的手指和愈发沉重急促的呼吸,无不?显示出他被?罚得不?轻。 “五十。” 林弈停下手。 “你身上内伤极重,即使本王的鞭刑只伤在?皮肉,也会比平日?里更难捱一些。” “墨轩知道。” “那你还要继续么?” “是。” 林弈握着刑鞭的手紧了又紧。 长鞭再次扬起,报数声也随之响起。身后的鞭痕由红肿变成淤紫,疼痛让少年的额角泛起一层又一层的冷汗,细密的汗珠逐渐汇聚,顺着脸颊混合着泪水一同落下。 “……一百。” 林弈放下刑鞭,从袖中抽出帕子?替儿子?擦了擦脸。 “父王。”少年声音沙哑地唤他。 “如?果只是做戏,这样足够了。”林弈道。 “还不?够。至少,也该见血才行。”少年伤得站不?起身,只靠在?他怀中慢慢说道,“而且,儿子?也想给阿莲赔罪。” 诚然这一次做戏是为了遮掩毒功反噬的弱点?,但即便没有内伤,他也会选择承受这二百鞭。 “儿子?对阿莲有愧。”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在?绑架阿莲之后做了什?么,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用阿莲逼迫母妃献城会让阿莲受到多?大?的伤害。他嫉妒自己的妹妹,他迁怒于自己的妹妹,所以,他明明知道后果,却还是那么做了。 他这样的人本就不?配得到原谅,他也不?敢奢望阿莲会原谅他,他只是希望……能给妹妹一点?补偿,哪怕这补偿对于妹妹而言微不?足道。 “阿莲她……那句话并?不?是出自她的本意。”林弈艰难地说着。 “如?果阿莲还想要别的,我会再想办法。”林墨轩低声道,“但这一次,她既然提出来了,我想做到。” “如?果本王不?希望你这样做呢?”林弈沉声问。 少年面上出现了几许为难挣扎之意。 “可是父王……儿子?确实犯了错。”林墨轩一字一句道,“您一向有过必罚,不?该为我破例。” 林弈一时语塞。 他垂眼看着怀中的长子?,而林墨轩也正看向他。少年精致的凤眸中,难得一见出现了哀求之意。 “既然如?此……”林弈深深叹息,“后面,不?必报数了。” * 林墨轩重新伏在?刑架上,林弈随之抬手扬鞭。 长鞭落在?淤血肿胀之处,少年下意识抿紧了唇,不?肯出一声呻.吟,只是紧握着刑架的手指已压抑到泛起青白之色。 林弈的手臂微不?可查地一顿。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分不?清他是在?惩罚儿子?,还是在?惩罚自己。 平心而论?,以墨轩犯下的那些错误,林林总总算在?一起二百鞭绝不?算多?。只是,让墨轩在?身受内伤的情况下一次捱完二百鞭,这也绝非是教训儿子?应有的程度。 刑罚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是为了教导儿子?而不?是带来伤害。他虽然有过必罚,但也会考虑儿子?的承受能力?。 可这一次…… 这一次不?是他在?量刑,而是他儿子?对自己的惩罚。 他怎么也想不?到,时隔多?年之后儿子?第一次相求,竟是在?求他在?自己身上动刑。 但是,既然答应了儿子?陪他做戏,既然答应了儿子?的恳求,那么……哪怕心痛如?绞,他也会做完。 一百五十鞭,鞭梢勾破皮肉,落下一道血痕。 二百鞭,少年的背上皮开肉绽,体无完肤。 沾染着血肉的刑鞭被?毫不?留情地丢在?了地上,林弈上前,快速点?住了儿子?身上的要穴止血,然后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将儿子?揽入怀中。 “多?谢……父王……”林墨轩低声道。 “别说了。”林弈心疼得近乎窒息。 他还记得他曾经对儿子?的要求:受罚的时候不?许出声不?许挣扎,惩罚结束之后要谢罚。这样苛刻到不?近人情的要求,他儿子?却一直在?照做。十年前是如?此,在?军营时是如?此,如?今仍然是如?此。 少年面色苍白地倒在?他怀里,疼得近乎意识涣散,却还在?对他道谢。 可他却早已后悔曾经对儿子?的残忍。 “以前的规矩,统统不?作数了。”林弈一字一句道。 “不?是……”林墨轩摇了摇头,“儿子?任性……多?谢……父王容忍……” 原来不?是谢罚,而是为了……林弈怔了怔:“你知道本王在?心疼你?” 他只是行事与众不?同,不?是不?会察言观色……林墨轩无力?地笑了一下:“是儿子?……得寸进尺。” “疼就别说话了。”林弈把中衣搭在?林墨轩身上,抱着儿子?往外走,“想睡的话,你可以睡了。” “麻烦父王……”少年头一歪,彻底在?他怀中昏睡过去。 * 思过室外,冷洛娴安静地坐着品茶。 林墨轩先?所有人一步回府,彼时她并?不?知情。但是林弈从思过室出来后命人传了太医,她这个?当家主?母自然也得到了消息。 以她对于林弈的了解,即使这会儿父子?两个?是在?思过室,大?约也只是谈话罢了。当然,这个?谈话的过程或许不?会太轻松,墨轩或许会被?罚跪……但是若说动刑,她觉得林弈眼下应该狠不?下这个?心。 相比于身边几个?孩子?的胡乱猜测,她更倾向于林弈传太医是因为墨轩在?对战常远山时受了伤。想来也正常罢……毕竟是那么大?范围的用毒功,若说墨轩受伤也没什?么奇怪。 因此,在?思过室的门打开之后,冷洛娴的惊怒更甚于旁人。 林墨轩被?林弈抱在?怀中,头无力?地歪向一侧。少年双目轻阖,面色惨白,气息微弱,难辨生死。纵使他身上搭了一件衣衫遮掩,但是只看衣衫之外破碎的皮肉和顺着衣带滴落的鲜血,便足以窥见那衣衫之下的满身狼狈。 “父……王……”林莫愁颤抖的声音中染上了一层惧意。 “为什?么?”林莫怜神情空洞,却没有看林弈,而是盯着他怀中不?知生死的兄长。 “你哥哥给你的赔礼。”林弈道。 什?么? 林莫怜睁大?了眼睛,正欲动问之时,两个?月前自己说过的话却蓦然出现在?脑海中。 ——“那哥哥恐吓我两次,妹妹要哥哥捱二百鞭,也不?算过分罢?” 少女瞬间面色苍白。 “我……我没有……”林莫怜张口结舌地想说些什?么,林弈却已经抱着林墨轩越过她往内院去。偏偏冷洛娴此刻也顾不?得安慰女儿,疾步追着父子?二人而去。 林莫愁与林墨言面面相觑。 “我不?是……我没想过……”林莫怜慌乱地看着身边的弟弟妹妹,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我真没有……” 即使他们之间的相处,是挟持、是恐吓、是针锋相对,可是……再如?何,她也不?会盼着他死。 她厌恶他、怨恨他,可是……他是她的哥哥。 苦肉计 年轻的太医看到病人的惨状时吓得一个哆嗦, 而林弈将儿子?放在床上后,却只是冷淡地吩咐了一句:“处理一下。” “是……下官这便给大公子清理伤口。” 太医声音颤抖着答应一声,转过头从?药箱中拿药, 心中却暗自嘀咕:虽然说静渊王府家教之严, 他在京中多年也?曾有所耳闻,但再严厉的家法也?不能把人打成这般模样,更不必说这?位还是九宫楼主……看来王爷对长子?不喜, 并非空穴来风啊。 “等等。”冷洛娴冷声打断了太医取药的动作, “用花吹雪。” “下官……下官并没有……” 冷洛娴眉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不耐,抬头看向林弈。林弈垂眸略略一想, 便直接走到儿子?的桌案旁,从?抽屉中取出?药瓶药匙摆在太医手边。 太医眼?中微露惊讶之色。 是了,静渊王府当然会有花吹雪。但是王爷对于一个不喜欢的儿子?, 也?会给这?样难得的伤药么……是他想岔了, 九宫楼主?有花吹雪, 这?本就是顺理成章罢。 太医脑中胡思乱想着,手上却不敢耽搁, 净手过后便取了药准备为患者清理伤口。只是他刚一靠近, 还在昏睡中的林墨轩却已不自觉身?体绷紧,抗拒之意溢于言表。 “这?……”太医犹疑地看了看林弈和冷洛娴。 林弈下意识先看向自己的王妃,只见冷洛娴似欲上前?, 却又?迟疑地停在原处。林弈不觉暗暗叹息一声,自己走到床前?坐下,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 方?才还十分戒备的少年顿时放松了身?体。 “现在可以了。”林弈淡淡道。 墨轩小时候生病也?不喜欢太医靠近, 总是要他和王妃在旁边抱着哄着才肯安分一点。不过儿子?年幼时更亲近母亲, 大多时候都是小娴抱着墨轩,只偶尔几次是他来哄。 当时, 谁又?能想到十余年后,这?对母子?之间会闹成这?般模样。 林弈心中慨叹不已,眼?睛却一直看着儿子?。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身?为九宫楼主?的警惕心,林墨轩始终十分不安,不时便欲挣扎,全靠林弈在一旁不断安抚才教太医顺顺利利地处理完伤口。 “大公?子?的伤,还需要用纱布包扎才行。”太医看着伏卧在床上的少年,面露迟疑之色。 林弈不由得眉头一蹙。 虽说他为了避免麻烦,特?意从?太医院里寻了个年轻人,但对方?总这?般犹犹豫豫也?实在是不像话——若非此?人处理伤口的手法还算老练,他早请人离开了。 “本王扶着他,你来包伤口。”林弈道。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扶着儿子?坐起,示意太医前?来包扎。林墨轩着实是伤的重,这?么一番折腾下来竟也?没有醒,他顺着林弈的力道侧头倚在父王肩头,恬静的睡颜瞧着乖顺又?无?害。 太医看着父子?间这?般情状,心中更是惊奇:看王爷对儿子?的态度,似乎也?并无?不喜之意……难道,真的只是家教严苛? 他手法利落地包好伤口,让出?位置好教病人卧在床上,然后向林弈和冷洛娴道:“且教大公?子?好生休息便是,两?日后下官再来为大公?子?换药。” “那便辛苦你了。”林弈略一颔首,示意下人送客。 眼?见太医离去,冷洛娴吩咐了侍女好生照看林墨轩后,转过头来看向林弈。 “我们得谈谈这?件事。” 林弈垂眼?看着儿子?,低声道:“好。” * 夫妻二人刚出?了内室,便看见姐弟三人正等在外厅,林莫怜眼?圈微红,似刚哭过一场的模样。 林弈暗暗叹息一声,开口安慰长女:“方?才是父王心急,说话重了。” “父王。”林莫怜轻轻唤了一声,眼?泪便又?涌出?眼?眶,“我当时……我不是认真的。” “父王知道。”林弈叹息道,“但是你哥哥,他是认真的。” 冷洛娴埋怨地看了林弈一眼?,上前?将女儿搂在怀中:“没事了,你哥哥没什么大碍,休息两?天就好,阿莲也?别太自责了。” 林莫愁和林墨言下意识对视了一眼?。 林弈瞧着母女二人欲言又?止,最后却也?没有多言,只向几个孩子?道:“你们哥哥睡了,别吵到他。” * 姐弟三人到底是小心翼翼地进了屋中,却也?没敢靠近床边,只是远远地望了一眼?兄长。少年伏卧在床上安静睡去,墨色的发丝映衬着苍白的面容,是难得一见的脆弱模样。 “何至于此?呢。”林墨言低声叹息。 林莫愁摆手教弟弟噤声,接着一扯姐姐和弟弟的衣袖,示意两?人出?去说话。 林莫怜微微一颔首,转身?便向外走去,林墨言无?声一叹,也?紧跟在姐姐身?后。只是三人刚准备离开内室,却忽听床边传来一声尖叫。 “大公?子?!” 姐弟三人慌忙回头去看,正看见侍女的手腕被人反手扣住,力道大的近乎要将她的手腕捏碎。 床上的少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眼?中一片冰寒杀意。 “是王妃吩咐了奴婢……要看看大公?子?有没有发热……”侍女噙着泪,险险要哭出?来。 姐弟三人看了看林墨轩又?看了看那侍女,神情惊疑不定。最后却是林墨轩先回过神来,松开了手,虚弱地合上眼?。 “哥?”林莫愁上前?两?步,试探地唤了一声。 “不要……外人靠近。”林墨轩面白气弱,声音几不可闻。 “好,我知道了。”林莫愁连忙答应。 “我需要睡……几日……”林墨轩断断续续地交代,“会发烧……没关系……” “嗯,我记下了。”林莫愁点头。 “还有……阿莲,抱歉……” 少年强撑着把道歉的话说出?口,还未等到回答便再次昏睡过去。林莫愁看了看兄长,又?回头看了看长姐:“姐姐……” 她却只看到嫡姐眼?中一片冷漠。 * “……哥哥是这?样说的。” 林莫愁站在林弈和冷洛娴面前?,轻轻缓缓地说着她的处理方?式:“那个侍女手上伤的不轻,我赏了她半个月月俸,也?赏了伤药下去,许她修养好再回来伺候。只是哥哥警惕心重,也?不好让旁人来服侍,女儿想着还是要我们轮流照看哥哥才行。现在是墨言留在那里,但还是要等母妃拿个主?意才好。” “你做的很对。”冷洛娴点了点头,“王爷意下如何?” “就按照莫愁说的办。”林弈道,“我们轮流去照顾他。” 他顿了顿,又?道:“我去看看墨轩。” 眼?见父王急匆匆出?了正院,林莫愁低头行礼,也?告退出?了正房。她站在正院门外想了一想,转头往嫡姐的院落中去。 “姐姐。” “你是来和我说文脩的事。”林莫怜笃定地看着林莫愁。 “是。”林莫愁无?奈一叹,“从?前?我和姐姐看法不同,但我们从?来没有认真探讨过这?件事。今日……闹成这?样,我也?想听听姐姐的想法。” “坐罢,再等等。”林莫怜抬手示意侍女上茶,“既然要说,索性把墨言也?叫来。理不辨不明,不如趁这?个机会我们坐在一起,把各自的想法说个明白。” “也?好,就依姐姐。” * 林墨言很快赶到。侍女们奉上茶点,随后便流水一般消失在姐弟三人面前?。 “你想问什么?”林莫怜看着妹妹,神色平静。 林莫愁见状也?不再委婉,开口道:“哥哥这?样道歉,我原以为姐姐会被触动,但姐姐似乎……不以为然。” “我确实很受触动。”林莫怜淡淡道,“这?么精彩的苦肉计,怎么可能不令人动容。” “姐姐?” “他是伤的重,可是你们也?不要忘了,上巳节的时候他也?曾自罚百鞭,还有墨言也?说过,他每个月定时服用绚颜。这?样的伤势,我们觉得可怕,人家可未必当回事。”林莫怜缓缓道,“而这?一点代价,换得的回报呢?父王一向待我宽和,今日却为了他动怒。还有我母亲……” 少女低笑了一声,继续道:“母亲那般怨他,今日居然也?会心疼他?母亲从?来宠我,今日却为了他而忽视我!他付出?那么一点代价,却收获这?许多,这?买卖不可谓不合算,这?苦肉计不可谓不成功。” “这?也?只是大姐姐的推测,着实没什么根据。”墨言眉头微皱,“哥哥怎么会做出?来这?种事?我不信他对家里人也?玩弄心计!” “是么?”林莫怜微微挑眉,“莫愁,你也?这?么觉得么?” 林莫愁沉默片刻,却缓缓摇头:“姐姐所言,并非没有道理。” “姐?”林墨言惊愕地看着林莫愁。 “哥哥对家里人有着超乎寻常的在意。他也?确实剑走偏锋,不择手段。”林莫愁轻声道,“如果说哥哥为了索求父母的关爱而用计,旁的计策或许不会用,但是苦肉计……他一贯是会委屈自己的人,未必使不出?来。” “他不是在意家里人,他只是在意父王和母亲。那岂止是超乎寻常的在意,他对父母的在意已经?病态到疯魔。”林莫怜冷冷道,“你们都没有经?历过,只有我亲眼?见到过……他亲口承认了,他绑架我是为了试探父王和母亲,他嫉妒我能得到父母的宠爱。” “一个只是为了试探父母的态度就能绑架自己妹妹的人,他为了得到父王和母亲的关心,还有什么做不出?来?无?非是借着我一句戏言做苦肉计,踩着我衬托他的可怜,我倒该谢谢他这?次没有害我太惨。”林莫怜冷笑一声,“你们都说我没有把他当成哥哥,可是……是他先没有把我当成妹妹。我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会同他争夺父母宠爱的仇人。” 听着姐姐声声控诉,林莫愁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为哥哥辩解。 姐姐为人清高,所言必然是实情。哥哥倒是惯来在这?上面口是心非,可是……否认或许是言不由衷,但既然哥哥亲口承认了嫉妒之心、算计之实,倘若没有这?样想过,他又?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是啊,我很遗憾。” 除夕那一日,她也?曾直面哥哥的怨恨与疯狂。那样真实的恶意……实在做不得假。 林墨言沉默片刻,将衣袖中的锦囊取出?来放在桌上。 “这?是从?哥哥外袍上掉下来的,侍女收拾的时候恰好被我看到了。”小少年轻声道,“我知道我不该乱动哥哥的东西,但是……我觉得姐姐们有权知情。” 原谅 摆在案上的锦囊乍一看并不打眼, 拿在手中才发觉质地?轻薄柔韧,无论用料还是做工都非凡品。只是这般精巧的锦囊握在掌心,最?先教人察觉的却并非其本身, 而是里面所包裹的物品。 隔着?柔若无物的锦囊轻轻一捏, 便可察觉里面装着?两件令牌样的物件。林莫愁顿时有些迟疑,不由得先看了弟弟一眼。 “我已经看?过了。”林墨言倒也坦诚,“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只是……哥哥恐怕未必想让你们知道。” “那我倒是想?看?看?, 里面究竟是什么。”林莫怜冷笑一声,从妹妹手中接过锦囊, 打开?来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案上。 只听“啪嗒”一声轻响,两枚许愿牌落在了桌案上。 林莫怜怔了怔。 她将两枚许愿牌拿在手中,正正反反打量了片刻, 才终于将其中一枚递给?林莫愁。 “他……为什?么要带着?这个?” 两枚许愿牌, 虽然看?起来颇为相似, 色泽花样却到底是不同。一枚来自?沈黎的云岫观,而另一枚却来自?衡湘的玉霞观。 【愿哥哥平安喜乐。】 【祈兄长?安康无忧。】 一个署名林莫怜, 一个署名林莫愁。两枚许愿牌上的笔迹都十分稚嫩, 正是她们多年前的手笔。 “哥哥……他怎么会有这个?” 哥哥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看?到她们写的许愿牌?他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态将这两枚许愿牌取下来,然后?精心收好带在身上? “哥哥真?的很?在乎你们。”林墨言低声道,“大姐姐, 哥哥很?在意你,他在……收藏你关心他的证据。” “是么……”林莫怜神色复杂地?看?着?手中的许愿牌,半晌方问道, “那又如何?” “大姐姐?” “他在意我, 然后?呢?”林莫怜神色转为冷漠,“他在意我, 连我多年前写的许愿牌都要收在身边,可是他绑架我的时候,怎么没见他手下容情?” 林墨言一时失语。 “哪怕是寻常人也做不出这等事?,更不必说他还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就算……就算他覆灭霆国是有缘由,就算他绑架我是不得已,可是他绑架我之后?几次三番恐吓我,又能作何解释?”林莫怜冷笑,“绑架我来试探父王母亲是他亲手做的,嫉妒我也是他亲口说的,如果这就是所谓的在意……谁稀罕他的在意!” “可是,哥哥不应该嫉妒么?”林墨言忽然道。 小少年看?着?两个姐姐,一字一句慢慢道:“大姐姐在霆国长?大,却依然是大陵的郡主;二姐姐理应是郡君的分位,但父王为你破例请封;至于我……我非嫡非长?,却能在七岁就被请封为世子,历朝历代闻所未闻。父王为我们所有人破例,而大哥呢?” “我们都有父王的破例请封,哥哥没有;我们都有各自?生母的全部宠爱,哥哥没有。他不甘心有错么?他嫉妒我们有错吗?他心怀怨恨有错么?” 院中霎时一静。 半晌,林莫怜方缓缓道:“因为他不甘心,因为他嫉妒,所以……他就可以迁怒于我?” “人无完人。”林莫愁轻轻柔柔道,“哥哥总想?把自?己活成圣贤,可他到底还是个凡人。他迁怒我们、恐吓我们,本就是他做错了。可是,他是我哥哥,他肯道歉,我当?然也会既往不咎。我们是一家?人,本就应该互相包容。” “何况之前,是我想?岔了。”少女垂眸看?着?掌心的许愿牌,“我知道哥哥在乎我,我知道哥哥很?需要我的关心,但我没想?到……” ——“被人需要,才是我活着?的意义。” “我真?的没想?到,我们许愿他平安会成为他活下来的理由。”林莫愁阖上眼眸,“他即使用苦肉计,也不会用姐姐做缘由。姐姐,哥哥是在很?认真?地?向你道歉。” “大姐姐不曾与哥哥相处过,所以不了解哥哥的为人。”林墨言道,“可是大姐姐,你也没有给?过自?己去了解哥哥的机会。” “这难道是我的错?”林莫怜忍不住质问。 “这当?然是哥哥的错。”林莫愁道,“他这个人惯来喜欢欺骗自?己,所以难免口是心非。想?要要了解哥哥的内心,非得仔细揣摩他的言行不可,着?实累人的很?。” “可是,姐姐。”林莫愁放下手中的许愿牌,抬头看?着?林莫怜,“哥哥在同你相处的时候,当?真?没有表露过一点善意么?” “他当?然……” 林莫怜话语未竟,蓦然失声。 ——“所有你可能遇到的危险,我都替你挡了。你还在怕什?么呢?” ——“所有人,都在护着?你。” ——“你跟着?我。” 那时在高台上,他本已经转身离去,却在常远山射出那一箭之后?就一直把她带在身边。他急着?去见受伤的母亲,带着?她从城外一路杀进府中,却始终注意没让她受半点伤害,甚至都没有被血污了裙角。 ……他是在保护她。他把她带在身边不是为了母亲,不是为了任何算计,仅仅是为了保护她。 或许在更早之前,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也曾替她挡过危险。 莫愁说得对,要看?清这个人,非得仔细揣摩他不可。她只记得高台之上那个扭曲而病态的九宫楼主,只记得他说过的嫉妒与试探,却忘了……他明明也亲口说过他对她的在意,同样近乎疯魔。 “真?难为你有这个耐心,去一点一点揣测他。”林莫怜低声叹息。 林莫愁微微一笑。 * “太晚了,你去休息罢。”冷洛娴站在儿子寝房的门口,看?着?林弈淡淡道,“明日一早,你还得去点卯。” “我去休息,谁来守着?墨轩?”林弈看?着?冷洛娴闭口不言的模样,忍不住叹息,“小娴,你——在怕什?么?” “你也听你女儿说了,墨轩不要外人靠近。”冷洛娴下意识别开?目光,“我……” “你是他的母亲。”林弈眉头一皱,“小娴,你不是外人。” “墨轩未必这样想?。”冷洛娴自?嘲地?一笑,“他小时候,我把他丢下不管,他长?大了,我又依仗母亲的身份几次三番罚他侍奉。像我这样的母亲……还不如没有的好。” “这都是你自?己的猜测。”林弈起身,强硬地?把冷洛娴拉进屋中。察觉到王妃没有半分挣扎之意,林弈心中叹息更甚。 他揽着?冷洛娴走到儿子床前,床上的少年依然在安稳沉睡,看?上去脆弱的不堪一击。 “小娴,你不能指望墨轩来亲近你……他不敢。”林弈低声道,“你得先迈出这一步才行。” 冷洛娴似被蛊惑了一般,试探地?伸手碰了碰儿子的额头。 少年没有躲闪,甚至没有清醒。冷洛娴轻轻松了口气,这才注意到手上传来的热度。 “有点烧,不过不严重?。”冷洛娴一边说一边收回手,却看?见少年无意识地?向她收手的方向歪了歪头。 “这孩子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林弈也注意到了儿子无意识的小动作,似笑似叹道,“只要我们稍微亲近一些,他就会黏上来,实在好哄的很?。” “也不是。”冷洛娴摇摇头,“他小的时候其实很?任性,自?己又有主意,稍不遂意就要闹,半天?哄不好……你在他身边的时候总和他说话,所以他在你面前闹腾的次数少,那会儿我怀着?阿莲精力不济,每次都要跟他好说歹说他才肯放我去睡一会儿。” “我倒是不知道这些。”林弈颇感?歉意,“辛苦你了。” “也没什?么。”冷洛娴思及往事?,眉眼中带出几分笑意,温柔地?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其实只要和墨轩说过了,他总归还会放我去休息一个半个时辰,但要是没和他说就不理他,这孩子非得闹腾的满府皆知不可。他倒是不怎么哭,只是闹,他精力体力又好,我想?等他自?己闹腾累了都不行,让别人哄他也没用,非得我自?己又哄又劝才算完。” 她注视着?儿子平静的睡颜,幽幽叹息道:“那时候,总想?着?孩子什?么时候才能长?大,长?大了能不能乖巧懂事?一点。可我现在倒是宁愿他任性一点,自?私一点,至少……别总委屈自?己。” “小娴……” “其实我知道怨不得他。”冷洛娴忽然道,“我不怨你灭了我的母国,因为我知道我们立场有别,倘若你我易地?而处,我也不会手下容情。而墨轩……当?初我把他丢在陵国,就没有资格再要求他站在我的立场上。” “道理我都明白,我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无能,所以迁怒于你们。” 不,这不是迁怒。 林弈看?着?冷洛娴,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没有人有资格要求对方站在自?己的立场做考虑。对于王妃而言,她所经历的亡国之痛的确是由他们父子所起,她的怨恨也理应由他们父子承担,她本不需要为他们开?脱。 她会这样想?,会这样为他们父子考虑,只是因为……她是他的王妃,她是墨轩的母亲,所以她选择让步,选择与他们和解。 “小娴,谢谢。”林弈抬手,将自?己的王妃拥入怀中,“谢谢你,愿意原谅我。” 苏醒 三日后, 林墨轩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 在意识恢复的一刹那,九宫楼主?便已本能地察觉到屋中还?有旁人。而睁开眼之后,在微弱的烛光下?, 冷洛娴以手支颐双目微阖的模样便落入他的眼中?。 母妃? 林墨轩心底顿时掀起惊涛骇浪。 他并非没有想过家人会守着他醒来的情形, 父王、墨言、莫愁,甚至是阿莲都有可?能?。但,怎么会是母妃?他做了什么会让母妃原谅他的事么? 母妃会原谅他……无论?怎么推演, 都觉得这个想法是异想天开。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 至少,母妃此刻守在他身边。 这便足矣。 不可?以强求更?多, 不可?以有任何奢望。母妃守在这里,于他而言已?是叨天之幸,他不能?贪得无厌。 林墨轩闭了闭眼, 撑着床试图坐起来。而他这边稍有响动, 坐在桌边的冷洛娴便已?睁眼看了过来。 “醒了。” “是。” 冷洛娴微微颔首, 站起身便向?房外走去。 母妃离去的背影,恍惚间和十六年前的情景重合在一处。林墨轩心?底一酸, 冲口唤了一声:“母妃!” “嗯?”冷洛娴应声回头。 她看见长子坐在床上垂眸不语, 泪水却顺着面?颊滑落,在被上晕开一点水渍。 “墨轩?”冷洛娴三两?步走到床边,“怎么了?伤口疼么?” 外伤是不怎么疼了, 毕竟用的花吹雪是千金难求的良药;内伤虽然牵动着五脏六腑撕扯般的疼痛,但也并非不能?忍耐。 他只是…… 十六年前,他尚且可?以哭喊着求母妃不要离开, 可?十六年后…… 林墨轩沉默片刻, 轻声道:“疼。” “本?宫命人去传太医来。”冷洛娴说着便转身欲走,却被一旁的少年轻轻扯住了衣袖。 “母妃。” 儿子只唤了她一声便不再说话, 扯着她衣袖的力度也轻微到她无需用力便可?挣脱。冷洛娴看着少年这般情状,却刹那间软下?心?来,抬手将长子揽入怀中?。 “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是怕太医呢?” 冷洛娴一只手搂着儿子,轻声哄道:“已?经三日了,你的伤口也该换药了,教太医过来给你换药顺便看诊好不好?母妃陪着你呢,要么把你父王也叫过来陪你?” 冷洛娴的温柔教林墨轩愣怔片刻才回过神来,连忙道:“不必如此麻烦,儿子自己能?处理。” “那……也好。”冷洛娴想了一想,还?是点点头,“母妃去给你叫人。” “多谢母妃。” 冷洛娴抱了抱儿子,转身出去了。不多时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被从睡梦中?叫醒的侍女们迅速穿戴好走进内室,不用人吩咐便各自端茶倒水上来伺候。 * 林墨轩毕竟出身富贵,纵然多年不用人服侍,但用起来却也依旧顺手。他指点侍女为他换药,又由着侍女们服侍他漱口净面?束发更?衣,这才从寝屋中?出来。 冷洛娴正站在门?口同林弈说话,一回头看见林墨轩自己走出来,顿时惊道:“怎么下?床来了?” 林墨轩莞尔一笑:“睡了这几日身僵体硬,出来走动一二。母妃不必担心?,不妨事。”他先同冷洛娴做了解释,随即又向?林弈致意:“儿子不孝,倒劳烦父王辛苦一趟。” 林弈摆摆手,只问道:“现下?身体如何?”问完却也不等林墨轩答话,自己伸手去探儿子的脉。 冷洛娴眉头微微一蹙,正待开口问些什么,却听门?口有人回禀厨房送了食盒来。冷洛娴当下?也顾不得其他,吩咐人在桌上摆了粥,又叫儿子过来坐:“你躺了这几日脾胃虚,先喝点粥养养胃才好。” “正是。”林弈闻言便也松了手,“你睡了三日,这会儿怕是也该饿了,其他事也不急于这一时。” 林墨轩抿唇笑了笑,顺着父母的意思坐在桌边,舀了粥慢悠悠地喝。府上大公子病着,厨房自然时刻备着粥汤预备主?子醒来用,这会儿送上来的粥熬煮的正是时候,软糯可?口,入口即化。 待林墨轩用完了一碗粥,侍女上来收拾了餐盒,冷洛娴这才挥手打发人下?去,又吩咐暗卫一并退下?。 “你们父子两?个,到底在搞什么把戏?” 林墨轩闻言颇有些意外,下?意识看向?林弈以眼神示意:父王没有说? “别?看你父王了。”冷洛娴说着便剜了林弈一眼,这才向?林墨轩道,“你父王说答应了你不对旁人说,对着本?宫也守口如瓶。”这会儿她倒是成了旁人。 墨轩受刑当日,她便觉得其中?有内情。以林弈对儿子的愧疚,怎么可?能?下?这样的狠手?这中?间必是有些缘由在,这父子俩联手瞒的过旁人,却瞒不过她。 奈何她指出了其中?疑点之后,林弈虽不曾抵赖,却也不肯同她细说。之前她无可?奈何,但此时见儿子醒来后待她亲昵一如往日,她倒是觉得可?以直接问一问儿子。 果然,只见林墨轩错愕之后便是无奈一笑,乖巧解释道:“是儿子的错,儿子之前没同父王说清楚,母妃当然不是旁人。” 少年顿了一顿,坦言道:“儿子高估了自己,那一日毒功反噬内伤颇重。儿子不敢教外人知?晓此事,所以求父王替我遮掩。” 林弈点了点头:“就是如此。” “……你们两?个,就这么遮掩的?”冷洛娴怔了怔,方?缓缓问道。 父子二人同时点头。 这法子……除了儿子遭罪,还?真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儿子遭罪这件事本?身…… 冷洛娴闭了闭眼:“你们两?个现在不要和我说话。”她好生气啊! 林弈:“……”算了,他还?是听话闭嘴罢。 倒是林墨轩有些不安地看了看冷洛娴,又求助地看向?林弈。他好像……刚醒过来没多久就又惹母妃生气了。 “你母妃没有生你的气。”林弈收到了儿子的求助,无奈解释道。小娴对儿子只有心?疼,怒火都是对着他来的。 “嗯,母妃没有生气。”冷洛娴睁开眼,对儿子温柔地笑了笑,“现在怎么样?好一些了么?” “已?经好很多了,只要不动用真气,再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好。”林墨轩乖巧地点头回话。 “那就好,你醒过来父王母妃就放心?了。”冷洛娴摸了摸儿子的脸,“你好好休养,我和你父王先回去,明天再来看你。” “是,也请父王母妃回去后早些休息。”林墨轩当即起身相送。 “别?送了,你好好休息才是最要紧的。”林弈连忙拦住儿子。 林墨轩站在原地目送父母离去,这才重新坐下?来。而随着王爷王妃离开,暗卫随之归位,侍女们也进来听候吩咐。 “无事,你们都去休息罢。”林墨轩摆了摆手。他又不是非要人服侍不可?,这会儿夜深露重,何必还?教一群人陪他耗着。 放了侍女们去休息,林墨轩却殊无倦意,坐在椅上屈指轻叩桌案。他这一觉醒来,父母和好了,母亲原谅他了……他当真只睡了三日而不是三年? 还?是等到天明,去问一问莫愁罢。 * 翌日清晨,姐弟三人收到消息前来探望已?经醒来的兄长时,看到的便是少年手执书卷温雅从容的模样。 “你们来了。”林墨轩随手将书册一合,吩咐侍女道,“云卧,上茶。” 见侍女应声退下?,林莫愁眨眨眼笑道:“我们可?不是来蹭哥哥一口茶的,只是来看看哥哥好不好。现在看来……哥哥可?是大安了?” 兄长衣冠齐楚,气定神闲,很难看出他眼下?还?有伤病在身,更?难想象他昨日还?卧于床榻之上昏睡不醒。 林墨轩微微一笑:“是较之前好些了。” 他抬手示意姐弟三人落座,而云卧也在此时提了茶壶送进屋中?。林墨轩起身将茶壶接过,亲自斟了一盏茶,端到林莫怜面?前。 林莫怜顿时一惊,急忙起身道:“这是做什么?” “此前我多有不是,自当给妹妹赔罪。”林墨轩正色道,“之前几次皆是我迁怒于你,教你受了惊吓。抱歉,我不该如此。” 林莫怜神色复杂地抬手接了茶:“哥哥这般赔礼道歉,我也不好不原谅了。” 家法在先,端茶道歉在后。这般诚心?诚意地赔罪,她若再做计较,反倒显得她不依不饶。 “我自然希望能?得到妹妹的谅解,只是……”林墨轩抿了抿唇,“是我有错在先,倘若妹妹不肯原谅我,那也是理所当然。” “既然哥哥这样说。”林莫怜的手指紧了紧,“我希望哥哥能?坦诚地回答我一个问题。” 她抬眼,认真地看向?林墨轩:“当初你那样对我,究竟是怎么想的?” 林墨轩的手指微微一颤。 “我们是亲兄妹,我们站在同一立场上。”林莫怜平静地陈述着,“当你决定加入战局的时候,你没有想过先和我谈一谈么?你没有想过或许我会愿意帮助你么?” “我想过。”林墨轩垂下?眼,“但是,我们的立场就是左右两?难进退维谷,无论?怎么选择都是错误,无论?做什么决定都是罪人。既然如此……那就不要做决定,不要有选择的权利。” “所以,你……” “所以我替你做了选择。”林墨轩缓缓道,“被动地承受结果,不必承担责任,这或许是对我们而言最轻松的方?案。所以,所有的痛苦抉择两?厢为难……我一个人来面?对就好。” 林莫怜怔了怔。 “既然是这样……那你为什么又要让我背负上亡国的责任。” “因?为,我们是兄妹。”林墨轩难堪地闭了闭眼,修长的手指不自觉捏紧,“虽然是我做下?的决定,可?是……我还?是在嫉妒你。” 阿莲说,要坦诚。 那就坦诚罢!扯下?这张温和的假面?,扯下?这身光风霁月的人皮,把他那阴暗又扭曲、自私又卑劣内心?展露给人看。 ……反正,阿莲也不是第一次看见了。 “母妃离开的时候,选择的是你而不是我。你被母妃带在身边百般宠爱,而我却被父王送进深宫。你在霆国被锦衣玉食地养大,而我却流落江湖要为一口吃食搏命。” “所以,我嫉妒你。”林墨轩抬了抬眼,“我不敢怨恨父王母妃不公,所以,我迁怒于你。我知?道这其中?泰半都是我咎由自取,与你并无干系,但我还?是妒恨你。” “陵霆一战,痛苦抉择的是我,上战场厮杀的是我,到最后承担一切责任的还?是我。而你,什么都不需要做。无论?胜负如何,你都可?以安安稳稳地做郡主?,而无论?成败,我都是个罪人。” “我知?道这是我的决定,我知?道你被我剥夺了选择的权利,我知?道你无辜,我知?道你不应该承受这一切,但……我还?是怨恨你。” “因?为,我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 “所以,我要把你拉入这场战局。我想让你分担责任,我想让你也感受到被父母抛弃的滋味——只是我没有想到,在家国面?前,他们依然选择了你。” “你想要我坦诚,这就是我真实的想法。”林墨轩自嘲地一笑,“我就是这样卑劣不堪的人。其实你不需要原谅我,连我都觉得自己罪无可?恕——” “我原谅你了。” 林墨轩蓦然失声。 他注视着端起茶盏品茶的妹妹,半晌方?问:“……为什么?” 为什么? 他不是一时失态,他是故意要去伤害阿莲,他是真正对自己的亲妹妹抱有恶意。 所以,明明知?道这一点的阿莲,为什么要原谅他? “因?为,你是我哥哥。”林莫怜别?开眼,“你道歉了,我当然会原谅你。” 因?为我怕再不说原谅,你就要哭出来了啊! 50-60 封王 翌日, 一家四口从别院返京。 林弈回府后略做修整,便携林墨轩一道进了宫。长子的前?程,他心?底一直惦念着, 既然墨轩喜欢留在佽飞卫, 他也不愿驳了儿子?的意,但是儿子?这次立了大功也遭了大罪,他总得替孩子要到足够的好处才行。 父子?两个进宫去了, 冷洛娴则是传唤人来安排赏花宴的事宜。自己除服在即, 又有儿子?和侄女?的婚事需要她去相看,她理当准备着与各家夫人走动交际。 而另一厢, 林家姐妹坐在一处,正在说这次的别院之行。 “如此?说来,哥哥总算是想通了?”林莫愁长舒一口气, “辛苦姐姐了。” “岂止是‘辛苦’二字可以形容。”林莫怜想起这些时日林墨轩的所?作?所?为, 心?中不由得怨念丛生, “明明是他和父王母亲赌气,怎么到?头来被折腾的却是我?” 林莫愁掩唇偷笑:“姐姐是能者?多劳。” 林莫怜忍不住瞪了一眼幸灾乐祸的妹妹:“我从前?怎么没?瞧出来, 你竟是这么个促狭的性子?。” 林莫愁轻咳一声, 连忙转移话?题:“既然说开了心?结,哥哥的伤势也已经?痊愈了,不如等墨言休沐的时候我们一道出去游玩?京郊有一处玉霞观风景正好, 姐姐还不曾去过罢。” 林莫怜顿时颇为意动。 她对于道观原本?并无兴致,虽说从前?总是陪着母亲去云岫观烧香,但她对此?并不虔诚。可是……这次会和哥哥一起去欸! 其实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和哥哥一道出游。 第一次, 应当是哥哥在她身边做翊林卫的时候。她同表姐一道去云岫观求愿, 而哥哥作?为翊林卫随同出行。 第二次,是父王陪着母亲和她去云岫观还愿求签。彼时哥哥虽已恢复了身份, 却依然是为了随同护卫才与他们同行。 第三次,是他们兄妹四人出城探春,那一次才是他们真正以兄妹的身份一同出游。可惜那时他们各有心?结,他嫉妒她,她怨恨他,虽名为兄妹,却视同仇寇。 ——“我只是想有一个哥哥,能像表哥对表姐那样,会记得我的喜好,会陪我出门游玩,也许会开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但也会在母亲生气的时候护着我不要挨罚。” 这是她在云岫观时同君影说过的话?。彼时她满心?怨怼,对兄长不假辞色,可是…… 他知道她喜欢玉兰。他陪着她一道出游。他虽不曾在母亲面前?护着她,但是他为她挡下了府外的明枪暗箭。 早在那一年他在她身边做翊林卫的时候,她所?期待的一切,他都?已经?做到?了。 这就是她的哥哥。 虽然他疯魔,虽然他异于常人,虽然他会恐吓她激怒她,但……勉勉强强,她愿意承认他是她的哥哥。 她期待着再次与他出游——在解开心?结之后,以兄妹的身份同行。 林莫怜抬手唤侍女?近前?来:“去问问墨言下学回来不曾?若是他已经?回府了,教他过来找我们。” * “出游?”听罢姐姐们的计划,林墨言顿时好奇道,“哥哥这会儿忙完了?” 林莫怜:“……” 林莫愁:“……” 这孩子?也太好糊弄了! 之前?哥哥闹情绪的事情,外人不知情是理所?当然,但是自家人怎么还能被瞒过去?虽然说她们确实有志一同地没?有告知墨言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但是父王母妃去别院住了这么久,这傻小子?竟然真的一点都?没?察觉出不妥来! 哥哥心?存顾忌,不愿意同他们有过多牵扯,随意编了一个有事要忙的理由避开。她们两个虽然不说,但心?里?都?觉得这借口未免太过敷衍——哥哥是在家养伤,每日里?和沐殒一道抄书?,能有什么事情忙碌?偏偏蠢弟弟还真就被这理由糊弄过去,一点都?没?有起疑! “只要想到?墨言是世子?,我就觉得未来堪忧。”林莫怜语气复杂地开口,“我们家日后怕不是要被人生吞活剥了。” 林墨言:“?” 林莫愁也叹息道:“是啊,幸亏家里?人少?。但凡府上和别人家一样也去争世子?之位,墨言……” 话?未说完,她便看见林弈和林墨轩一道走来,父子?二人都?是一身官服,显见得是刚从宫中回来。林莫愁当即住了口,和姐姐弟弟一道起身给父兄见礼。 林弈见儿女?们在一处,便含笑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林莫愁叹了口气:“在说,倘若府上有人和墨言争世子?之位,他是一定争不过的。” 林弈:“?”怎么说到?这上面去了? “那也说不准。”林莫怜凉凉开口,“咱们家若要争位子?,只能是哥哥和墨言争。他们两个……”蠢的半斤八两。 “不过若是我帮着墨言……”林莫愁瞥了一眼林墨轩,叹息道,“那哥哥恐怕连还手之力都?没?有。除非姐姐你愿意帮哥哥,我们两个倒是还能僵持一阵。” “其实我们完全没?有必要扶持他们两个。”见识过母亲执政的林莫怜却道,“我们何不联手,劝父王把王位传给你我?” 林弈:“……”你们两个是真敢想啊! 林莫愁看了林弈一眼,笑吟吟道:“这主意好。横竖无论哥哥还是弟弟,都?是争不过咱们姐妹的。” “这想法是不错。”林墨轩点评道,“不过你们可曾听过一句话?,叫做一力降十会。” “哥哥是想说自己武功高么?”林莫愁抿唇一笑,“可是哥哥武功再高,倘若被人算计了,也未必不会为人作?嫁。” 林墨轩微微一笑,一抖手中的圣旨:“不,我是想说,我封王了。” 林莫怜:“!” 林莫愁:“!” 林墨言:“大哥好厉害!” * 得知林墨轩封王一事,不知情的姐弟三人自是惊喜不已,然而早知林弈打算的冷洛娴却不满地蹙了眉:“只是郡王?” 林墨轩却不以为意,向冷洛娴道:“诛杀常远山的功绩原也不值得一个王位,不过是皇叔看在父王的面子?上,才开恩封我为郡王。” 其实,倘若加上之前?灭霆的功绩,那倒是足够让他封王了。当时他和父王都?不要这份功劳,因此?推拒了一切封赏,想来是皇叔借这次机会弥补于他,因此?才会有这郡王爵位。 “昭郡王大喜。”林莫愁笑眯眯地打趣,“不知道哥哥的王府坐落何处?” “隔壁。”林墨轩莞尔一笑,“皇叔把王府旁边那个空置的宅子?给我了。” 冷洛娴听到?此?处,方?才满意地点了头:“这倒是一桩喜事。” 封王开府,这是惯例。只是她和林弈虽然都?想给长子?谋个王位,却并不愿意让儿子?早早分府出去。墨轩如今还未加冠,能封王是孩子?的本?事,但若说分家未免太早了些。不过既然儿子?的王府就在隔壁,那分不分府……其实也没?有什么区别。 “在隔壁啊!”林莫怜顿时眼前?一亮,“听说那宅子?空置许久了,需得修缮一番才能住人。不知道哥哥打算如何布置?” “‘石令人古,水令人远’,水石是不可或缺的。”林莫愁想了想,徐徐说道。 “可以凿一广池。”林莫怜也道,“池边种上垂柳。或者?芙蓉临水,更添风致。” “但是府上已经?有广池了。”林莫愁却道,“依我看,不如凿一小池,里?面养些朱鱼翠藻,别有意趣。” “也好。”林莫怜想了一想,“池边种几株细竹,倒也还清幽雅致。” 冷洛娴听着两人说话?,忍不住向林弈笑道:“你听听,墨轩添了王府,倒像是给她们姐妹添了个园子?。” 林弈也笑,向两个女?儿道:“你们怎么也不问问你们哥哥怎么想?” 林莫愁有些羞赧地垂下头,林莫怜却理直气壮:“我们不过是在这里?谈论一二,等到?布置宅邸的时候自然会有哥哥做决断。” “我倒是不想做决断,倘若妹妹们愿意替我修缮王府,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林墨轩微微一笑,温声说道,“我并不擅此?道,倒是阿莲和莫愁品味不俗,不知我可否将此?事托付给两位妹妹?” 林莫怜得意洋洋地看了冷洛娴一眼,向林墨轩道:“好说,不知道哥哥可有什么要求?” 林墨轩想了一想,幽幽道:“省着点用钱。” 林莫怜:“……”在公主府长大的郡主第一次听到?这种要求。 林莫愁:“……”在亲王府长大的郡主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要求。 林墨言在一旁没?忍住笑了出来:“那大哥可真是找错人了。想让姐姐们花钱容易,若要说省钱,那才是难上加难。” 兄弟姐妹之间说说笑笑,林弈看在眼里?却是心?底一沉。长子?这个要求,教他想起了去年这时墨轩送到?军中的大批粮草兵刃,也想起了夏宁城时儿子?身上那一件粗布麻衣。 传闻中九宫楼主富可敌国挥霍无度。富可敌国是真,挥霍无度也是真,可是…… 林弈叹息一声,向两个女?儿道:“罢了,你们要修缮府邸,钱走公中账目,不必再问你们哥哥要了。” 林家姐妹还不曾说话?,林墨轩却是神情一肃,正色道:“父王,不可如此?。” 官服少?年抬眼直视林弈,平静地陈述道:“我有月俸,也有分红,还会有食邑。我不需要问家里?要钱。” 他的衣食住行走府上的份例倒也罢了,对于王府而言那毕竟只是一笔小钱,但是修缮郡王府却不是小数目,万没?有问家中要钱的道理。 至于钱从何来……他毕竟还是九宫楼主。 七夕 林弈不由得皱了皱眉。 兄妹之间说笑玩闹时看似全无隔阂, 可是一旦提到银钱,长子便又把自己和家里分得清清楚楚。墨轩看似已经放下了心结,实则心中?自有尺度。说到底, 隔阂既然已经存在, 那便不是一日两日即能抚平的。 他下意识想说些什么,却在开口之前被扯住了衣袖。林弈疑惑侧目,便瞧见王妃不?动声色地向他微微摇了摇头。 夫妻二人在别院时的谈话浮上心间, 林弈顿了一顿, 话到唇边便转了话锋:“既然你坚持,便照你说的办罢。” “多谢父王成全。”林墨轩笑着抬手行了一礼, “也多谢母妃帮忙。” 以九宫楼主的眼力,自然看得?到夫妻二人之间的小动作。冷洛娴并不?觉得?意外,微微笑道:“我帮自己的儿子, 天经地义。” 少年人弯了弯唇, 含笑抬眸觑了林弈一眼, 眉目中?尽是受到偏宠的得?意。 林弈顿觉有些好笑。 他当然不?介意长子同他争宠,倒不?如说, 他喜欢看儿子眉眼鲜活神采飞扬的模样。相比于初见之时那个眉眼沉郁的九宫楼主, 相比于回京之时那个谨小慎微的抚纪司使,墨轩如今这般这才是少年郎该有的意气风发。 “好罢,你的王府怎么修整, 你们兄妹自己去?商量,父王不?插手。”林弈温声道,“墨轩, 你明日?是否要去?龙翼司了?” “是。”林墨轩点了点头, “已经休假月余,明日?便要去?销假。” 林弈迟疑了一瞬, 却还是问道:“你明日?可还回府。” “自然是要回的。”林墨轩莞尔一笑,“常远山已经身死,抚纪司并无特?别要紧的事情。除了逢七点罚的日?子,其余时日?我都可回府陪父王母妃用?膳。” 少年人眉眼弯弯,笑意盈盈,瞧着分?外乖巧。 * “昭郡王终于舍得?来龙翼司销假了?”楚筠洛抱着手臂含笑打趣道。 “楚大人辛苦。”林墨轩垂下眼眸,神情有些赧然。 他是抚纪司使,他若是休假,抚纪司的事务便都交在佽飞卫副指挥使这里。倘若只是休假一两天,那自然没有什么妨碍,但这次……他足足休了一个月有余。 ……而且身为佽飞卫指挥使的父王,也因为他的缘故休息了大半个月。他们父子,好像、似乎、可能、大概,确实对楚筠洛有点残忍。 林墨轩有些心虚,和楚筠洛交接抚纪司的公务时便格外安分?,哪怕被楚筠洛安排了协助其他三?司的事务,他都少见的没有反驳。反而是楚筠洛有些意外,讶异地看了林墨轩一眼:“你今天倒是好说话。” “抚纪司司职督查本卫,协助其他三?司本就是分?内之事。”林墨轩说得?义正?言辞,全然不?顾自己数月之前是如何为了这些事务同楚筠洛讨价还价言语争锋。 楚筠洛上下打量了林墨轩一眼,隐约猜到了其中?缘由。佽飞卫副指挥使似笑非笑地看着抚纪司使,到底没有拆穿这其中?原因:“那就劳烦你了。” 两人各自去?处理?公务不?提。林墨轩到底是惯于处理?抚纪司的事务,很快便接手了楚筠洛的进度,叫来属下一一吩咐下去?。待到下衙时候,抚纪司使一身轻松,径自往龙翼司外走。 “嗯?你今晚回家?”前来送绚颜的何橖十分?意外,“本来还想着难得?你回来,今晚咱俩练武场上切磋一下。” “明日?,明日?。”林墨轩笑着推脱,“我答应了父王回去?用?晚膳。” 何橖惊异地看了林墨轩一眼,到底没有多说什么——他若只是调侃同僚两句倒是无妨,奈何同僚的亲爹是他的顶头上司。何橖不?敢言语得?罪当朝亲王,只是不?免腹诽道:听说林司使是因为回家挨了家法才会休息这么久,今日?一见,这京中?传言多半是传出?了岔子。 * 林墨轩这次销假归岗,到底与从前有些不?同。从前他日?夜都在龙翼司,要寻他无非是到抚纪司内或是演武场上寻人,但如今这人除了逢七的日?子会为了点罚在龙翼司留宿,其他时候日?日?准时下衙回府。 如此一来,其他三?位司使甚至于楚筠洛有事要寻他商议,都得?算好时间提前堵人。否则到了下衙的时候,以九宫楼主的轻功水平又有谁能截住他?自然,下衙之后去?同僚府上商议政事也并无不?可,只是……除非有天大的要紧事,佽飞卫里没有人愿意闯静渊王府。 而对于静渊王夫妇而言,却是惊喜更多了。长子住在家中?,晨昏定省日?日?不?落,不?像从前那般数月不?见人影。而对于林家姐弟而言,每日?里同长兄一道或是布置王府或是谈论诗书?,也自有一番乐趣。 时间一晃便过了一个月,七月七日?七夕节,即是女儿家的节日?,也是林莫愁的生辰。 年轻人过生,非笄礼冠礼并不?会大办,只怕过于煊赫反折了寿数,不?过是家里摆桌酒宴自家人庆贺一番罢了。早上问安的时候,林弈和冷洛娴便将备好的寿礼送予林莫愁,林莫怜和林墨言也各自准备了针线笔墨,用?过早膳后便拿了出?来。 “哥哥一向走得?早,今天也没能见着他。”林莫怜思索道,“不?知道他今晚会不?会回来。” 林莫愁心中?自然也盼着兄长能回来,只是口中?却道:“今日?逢七,哥哥一向是宿在龙翼司的。” “但今日?是姐姐生辰,大哥未必不?会破例。”林墨言却道,“姐姐给?大哥备的生辰贺礼大哥可是喜欢的紧,他定然是要回礼的。点罚过后虽然时间有些晚,但是以大哥的轻功未必赶不?回来。” 林莫愁顿时眼前一亮,微微笑道:“那就承墨言吉言了。” 姐弟之间说笑一阵,林墨言便赶着收拾书?箱去?书?院读书?,而林莫怜和林莫愁则是各自去?陪自己的生母说话——姐妹两个虽然寻常总在一处,但今日?不?比平常,生辰之日?林莫愁定是想同侧妃说些私房话的。林莫怜一向知情识趣,自然会找个由头避开。 静渊王府的几个主子,各有各的忙处。而待到晚间,众人聚到一处准备开宴之时,忽听下人来报大公子回府。 “今天回来得?早。” 待林墨轩行礼问安后,林弈不?由得?向儿子问道:“佽飞卫那边,点罚结束了?” 玄衣少年轻咳一声,有几分?窘迫地垂下眼:“还没有,我同楚筠洛说教他今日?代我。” 妹妹的生辰,他自然要提早赶回来。至于楚筠洛那边……想必是能理?解他的罢…… 且不?说在龙翼司代为监察点罚的楚筠洛心里如何作想,静渊王府中?,林墨轩含笑递给?林莫愁一个精致的匣子:“千秋贺礼。” “多谢哥哥。”林莫愁笑眯眯的接过来,顿时手上一坠,“好沉!” “快看看是什么?”林莫怜和林墨言一起围上来,怂恿着林莫愁拆开来看。 当面拆看礼物未免有些失礼,林莫愁顿时迟疑地看了林墨轩一眼。林墨轩却只微微一笑,颔首道:“自家人不?讲究那些,想看就看罢。” 得?了林墨轩的首肯,林莫愁也不?推脱,当众开了匣子。 匣子里是一套棋盘棋子。一整块青玉上刻着十九纵横,入手沁凉;黑白?玉打磨的棋子各个一般大小,触手生温。 “我记得?莫愁擅棋。”林墨轩微笑着解释,“一时寻不?到什么奇珍异宝,也只有这套棋还可堪一用?。” 林莫愁确实很擅长下棋,整个王府中?能与林弈对弈的人除了林墨轩便只有林莫愁了。而不?同于林墨轩刁钻古怪出?其不?意的棋路,林莫愁的棋风一向绵密,她?每一步落子看似平平无奇,却是在不?动声色中?便已布下天罗地网。 这份礼物送给?林莫愁,确实是十分?妥帖了。 “可堪一用?……是九宫楼主的可堪一用?罢。”林墨言忍不?住看了林墨轩一眼。虽然父王喜欢讲究“不?役于物”,但是他毕竟是亲王府中?养出?来的世子,基本辨物的眼力还在。以他的眼光看,单论这寒玉暖玉的用?料便已是价值不?菲,更不?必说这雕工一眼便知是大师手笔。他哥能寻来这样一套棋具,想必是花费了不?少心思。 静渊王府世子能看出?来的事情,公主府中?养出?来的郡主自然也看得?出?。只是林莫怜的注意力,却放在了另一处:“你怎么还有银钱?你不?是前两日?才给?我两万两银票用?以修缮王府么?”她?哥去?年还穷到已经开始当衣服的地步,这套棋具必然是新寻来的。可是月前还要求她?省着用?钱的哥哥,最近拿钱未免也过于爽快了。 “我是九宫楼主,自然有来钱的路子。”林墨轩却不?正?面回答,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多谢哥哥。”林莫愁抱着棋具弯了弯眉眼,“这套棋具我很喜欢。等几时哥哥得?了空,我们不?妨手谈一局。” 他们兄妹对于对方棋艺的认知皆是来自和父王弈棋的结果,彼此间倒是还不?曾对弈过。林墨轩闻言欣然应诺:“我很期待。” 他确实很好奇,他和莫愁对弈,胜负如何。 中秋 七夕过?后, 月余便是中秋。帝后于中秋夜在宫中设宴,虽未广邀群臣,但?在京的宗室都需入宫赴宴。这并非什?么大事, 但于佽飞卫而言也是一桩要务。 楚筠洛和禁卫司使燕晋几番商议宴上布置, 又?同探事司使奚南数次探查京城人员,最后还拉了林墨轩过?来帮忙参详。 林墨轩倒也没有计较这并非他分内之事,而是认认真真跟着讨论。待一切准备妥当, 也终于到了中秋夜宴那一日。 “其实?你和?燕晋原本无需担心什么。”林墨轩换了衣服出来, 与楚筠洛闲闲打了声招呼,“毕竟, 今晚我也要赴宴。” 中秋夜宴只是家宴,倒是无需换衮冕礼服。但?这毕竟还是入宫参宴,只一身佽飞卫装束过?去未免太过?失礼, 因此林墨轩还是换了一身郡王常服。 头戴束发紫金冠, 身穿大红团龙袍, 腰间玉带上系着五彩宫绦,上面坠了一枚玉佩压袍角。他?这一身虽不出错, 亦不用心, 怎奈何少年人身形挺拔,面如冠玉,简简单单一身衣饰也衬得他?霞姿月韵, 风神轩举。 “燕晋那人你也知道,最是认真不过?,否则也不能教?他?做了这禁卫司使。”楚筠洛一笑道, “他?已经亲自过?去压阵了, 这会儿算算时?间,你也该去赴宴了罢。” “是。”林墨轩笑着应了一声, “我提前下衙了,抚纪司这边你帮忙看着点。” “知道,去罢。” * 林墨轩策马往宫门去,及到宫门口正好看见静渊王府的马车缓缓停住。他?把缰绳递给门口候着的侍卫,自己则是迎着马车过?去请安:“父王,母妃。” 林弈穿着一身与林墨轩颇为相似的亲王常服,当先?下了马车。他?向长子点了点头,转身去扶自己的王妃下车。冷洛娴今日也换了亲王妃常服,一身绣鸾鸟广袖长裙衬得她?雪肤花容,发间簪着金红色偏凤钗,凤口衔着红宝石流苏,随着行步间微微颤动,贵气?又?张扬。 其后一辆马车上,林莫怜姐弟三人也下了车来。互相见礼罢,便一同进了宫门。 及入宫,便有小宦官抬着轿子迎上来,服侍林弈并冷洛娴上轿。林墨轩兄妹四个自然没有这份优待,只跟在后面往宫内走。待到殿门前,有宫女上前打起轿帘,林弈下了轿来又?去扶冷洛娴,夫妻二人携手一同进殿。 而在后面,林莫怜拉了拉林墨轩的衣袖,兄妹两个慢下脚步,悄声说话。 “你知道京中有传言说父王和?母亲不合罢。”林莫怜小声问。 “知道。”林墨轩挑了挑眉。 “我倒是想看看,今天他?们两个一同赴宴,待到明日这流言会变化成什?么样子。”林莫怜冷笑,“父王明明对?母亲珍重有加,怎么那些人都和?眼瞎了一样看不到。” “京中还传言说父王厌弃我多时?。”林墨轩漫不经心地整理了一下衣袖,“京中的流言,有几时?准过??” 林莫怜睨了林墨轩一眼:“别的也就罢了,你这传言是怎么传出来的你自己心里没数么?” 林墨轩:“……”是他?不长记性,他?怎么就忘了他?这嫡亲妹妹的乐趣就是有事没事挖苦他?。 * 静渊王府一行人入了席,不多时?帝后也相偕而至,众人起身行过?礼,待帝后叫起之后,中秋宴便正式开始。 一道道精致的酒菜送了上来,舞女们随着乐曲翩然起舞。殿中推杯换盏,歌舞升平。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林墨轩熟练的寻了借口避席出去吹风。不多时?,太子也离席出来,缓缓踱至他?身边。 林墨轩:“……”这已经是第二回了,他?这个堂兄实?在是很迫切要把他?绑定在东宫这边。 不过?凭心说来,无论是人品能力还是远近亲疏,在诸位皇子当中他?都更?认可太子。至于皇后从前的那些小动作?……看在太子无论十年前还是十年后都对?他?颇为照顾的情分上,他?姑且不去计较皇后的那些小心思了。 毕竟,互惠互利,有从龙之功总比没有来的好。 “皇兄。”林墨轩振袖抬手行了一礼。 “不必多礼。”太子打量着林墨轩一身郡王常服,微微笑道,“上次你我站在这儿的时?候我便说过?,你日后必能封王。如今看看,我果然猜的不错。” “这也多亏皇兄从中相助。”林墨轩含笑道,“实?在是教?皇兄费心了。” “这事我也没能帮你什?么。”太子摆摆手道,“以伯父在父皇心中的地位,又?何须旁人多事?但?看你同伯父和?好,不仅是我,就是父皇也为你们高兴。” “劳皇叔同皇兄为我担心了。”林墨轩垂眸一笑,“从前是我偏执太过?,幸而父王耐心教?导。我这般心性,实?在教?父王为难了。” 太子正想说些什?么,却忽听殿内传来一阵喧哗。他?愕然转过?头:“这是怎么……嗯?” 太子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身侧,再看看殿内那个熟悉的身影,心中不由得暗暗惊叹九宫楼主的身法果真惊人。而待他?看清殿内的情形,顿时?明白了林墨轩为何会一言不发便丢下他?离去。 大殿内,静渊王妃面色苍白地倒在静渊王怀中,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 * “这是怎么回事?” “快传御医来!” 静渊王妃毫无征兆的昏迷,顿时?惊动了在场所有人。不仅仅是静渊王府的人惊慌不已,坐在台上的帝后也有些克制不住的慌乱。 这可是静渊王妃!一品亲王的王妃,九宫楼主的母妃! 林墨轩早在看到冷洛娴昏迷的一瞬间便冲了过?来,这会儿正半跪在一旁细细探脉。只是脉象在指下愈发清晰,他?的面色却愈发苍白下去。 “怎么回事?”林弈急急向儿子问道。 “是中毒。”林墨轩松开手,“具体……我不确定,让太医院诊过?脉再看罢。” 他?怎么可能不确定。 他?自幼修习毒功,对?各色毒物了如指掌,下毒解毒的手法天下无人能及。他?只是……这一次,他?只希望是自己诊错了脉、判错了毒。 太医院判带人匆匆赶至,一众太医流水般进入殿阁,逐一诊过?脉后向帝王回禀:“陛下,静渊王妃是中了毒,只是……陛下恕罪,臣才疏学?浅,辨不出是什?么毒。” “臣也分辨不出。” “臣亦不能。” 皇上听得怒火中烧:“如此说来,偌大一个太医院竟没有一人知道静渊王妃是中了什?么毒吗?” “微臣……曾在一本古书上见过?类似的症状。”一名太医小声回禀,“王妃娘娘中的毒,名为尘缘叹。” 林墨轩绝望地闭上了眼。 长子刹那间的绝望神情,被一旁的林弈看在眼里。他?心头一紧,连忙问道:“你也认为是这毒?这毒很难解?” “是。”林墨轩低声道。 之前开口的太医原本不甚肯定,在听到这边父子谈话后方才得以确认,继续回禀道:“王妃娘娘体内的毒是在数十年前慢慢积累下的,中毒初时?如风寒之症,几日即愈,事后亦无异状。然而今日殿内所燃的素源香,于常人而言虽只是一道凝神正气?的香,却偏巧正是这尘缘叹的毒引,故而使王妃娘娘体内毒发。” “此毒从毒发之日起,疼痛从胸口逐日蔓延全身,痛感渐强,直至三十日后疼痛而死。世人皆难忍其苦,宁可斩断尘缘中一切羁绊而去。故此名曰,尘缘叹。” “据医书所载,此毒解药名为恋红尘。其配方除常见药材之外,还需至南至阳之木、至北至寒之冰,春分日辰时?所承的梨间露、冬至日未时?所化的梅心雪。除此种种,还需一味药引,名为雁声寒。此药……百余年前便已绝迹。” “故而,此毒……无解。” 殿内霎时?一片死寂。 林弈茫然地低下头,看着在自己怀中无声睡去的王妃。王妃秀美?的面容上眉头微微蹙起,许是因为疼痛,她?连昏睡过?去都睡的不安稳。 这是他?的王妃,是他?唯一心爱的女人,也是他?唯一愧对?的女人。 他?没能给她?一个家,又?亡了她?的国。他?妄想着与她?再续前缘,他?那么想把她?留在身边,可今日……他?却连她?的性命都留不住么? “王爷,此毒疼痛,还请王爷早做决断。” 早做决断,做什?么决断? 无解之毒,痛极而亡,不如早早走了轻松。难道,他?不仅留不住他?的王妃,还要亲手送她?上路么? “你住口!”少女尖锐的声音在殿阁中响起。 林弈缓缓抬起头,看见他?们的嫡女泪流满面,近乎崩溃地哭喊:“你这庸医!庸医!” 他?看见另一个女儿试图上前安抚,却被挣脱开来。他?看见从来端庄娴雅的少女哭得声嘶力竭,状似疯魔。 他?要阻拦他?的女儿吗? 他?是该阻拦的。一国郡主理当注意?言行,怎能有这般失态的举止。可是…… 他?不想拦。 他?也想斥责这群庸医,为什?么他?们救不回他?的王妃。 “父王。” 林弈转过?头,看着他?的长子站起身,神色坚定地对?他?说:“父王,我们回府罢。” “墨轩。” “无解也要解。”林墨轩一字一句道,“我来想办法。天下医书都在九宫楼留有抄本,九宫楼的医书我都看过?,我一定能想到解法。” 林莫怜哭声一歇。 少女哭得全身颤抖哽咽难言,只抬起一双含泪杏眼,满含期冀地看着林墨轩。 林墨轩握住了妹妹的手,感受到少女纤细的手指犹在他?掌心发颤。他?闭了闭眼,压下心中的恐慌,沉声道:“我们回家。” 解毒 一支支银针从?穴位中取出?, 昏睡中的女子渐渐舒展眉心。林弈看在眼?中不由得有些?惊喜,连忙问道:“这是……” “只是暂时压制住毒素,让母妃能舒服一些。”林墨轩收起银针, 依然满面凝重之色, “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你?一定会想到办法的,对不对?”林莫怜满怀希望地看着兄长,“母亲在云岫寺抽的那支签文说的很清楚:青山缭绕疑无路, 忽见千帆隐映来。常恒道长也说, 母亲会逢凶化吉绝处逢生?。母亲一定会没事的,对不对?” “……对。” 林墨轩看着妹妹, 神情有些?怔忡:母妃的那支签文,原来是应到此处吗?可是尘缘叹……中了尘缘叹这样毒,怎么可能有解?倒不如说他的那支签文, 更似眼?下的情形。 他的……签文? ——【枯木逢春有尽时】 ——“文居士几度逢劫, 皆能化险为夷, 只是这一劫……恐凶多吉少?。” 林墨轩下意识闭了闭眼?。 他的那支签文,原来也是应到此处啊!母妃的生?机, 原来……是他。 推血过毒, 以命换命。这就是唯一的解法。 他当然会换,他当然要换,这没有什么可以犹豫的。是母妃十月怀胎才有了他, 把性命还给母妃,他心?甘情愿。 只是…… 还是很想,活着啊…… 林墨轩睁开眼?, 勉强扯出?一个平静的微笑:“我想到办法了。” “当真?”林莫怜顿时惊喜不已,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哥哥你?一定有办法的!” “嗯。”林墨轩点了点头,看向同样惊喜交集的父王, “我需要准备一晚,明日再?来为母妃解毒。” 他需要一点时间去准备——准备赴自己的死约。 * 月色下的湖面自有一番动人处,林墨轩站在湖心?亭中,目光落入粼粼波光。朱鱼游水,不起涟漪。 他垂眸看着面前的光影,一时竟有些?想不起从?前。 他曾经真心?实意地认为世间无可留恋,他曾经那么期待死亡的终结。去云城之前他留过绝笔,慷慨赴义,未有迟疑。 可如今,他却再?做不到那时的轻松写意,那时的视死如归。 他开始留恋他所拥有的一切。 他留恋父王不动声色的关怀,留恋母妃温柔细致的照顾,留恋墨言在身边问东问西,留恋阿莲同他的争锋斗嘴,还有莫愁……他们有一盘约定好的棋局。 他留恋春日的碧叶连天,留恋夏日的荷香满园,留恋秋日的枯荷听雨,留恋冬日的雪满亭檐。 人间朝暮,四时风物,无不令人眷恋。 可是…… “一愿父母康健,二愿弟妹长欢,三愿世间灾厄减,国泰生?民安。” 他的愿望,由始至终都是如此。 他必须这么做。 他别无选择。 * 漫长的解毒,从?清晨到午后。待林墨轩终于从?屋中出?来时,面对父王和?妹妹焦急忐忑的神情,满面疲惫的少?年微微点了下头。 父女两人几乎是冲进?屋去,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床上昏睡的女子。不知过了多久,冷洛娴的睫毛微微一颤,缓缓睁开了眼?。 “我……这是怎么了?” “母亲!”林莫怜不知是惊喜还是后怕,扑进?母亲怀中大哭起来。冷洛娴下意识搂住女儿?,一边安抚地拍了拍女儿?的背,一边把疑惑的目光转向林弈。 只是当她看向她的夫君的时候,却发现林弈同样是泪流满面。他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已经泣不成声。 “并不是什么大事。”站在门边的玄衣少?年见状只得开口?解释道,“母妃您中了毒,不过眼?下已经解了。” 他走上前,温声问道:“此毒名为尘缘叹,母妃您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中了毒么?” “我并不知道这种毒。”冷洛娴摇了摇头,下意识抱紧了怀中的女儿?。 “这种毒在中毒初时,症状与风寒无异。毒素在体内可以埋藏很久,直到碰上药引才会毒发。”林墨轩解释道,“母妃您仔细想一想,或许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很久以前……哦,大概是我的母妃给我下的毒。”冷洛娴想了一想,不在意地解释道,“我母妃不受宠,她又?没什么特?殊之处,只好借着我生?病来争宠。我小的时候,她经常给我下药让我出?现风寒症状,好引得我父皇来看她。” “母亲!”林莫怜愕然地睁大眼?睛,“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 她是自幼被宠爱着长大,自然无法相信这天下竟会有如此狠毒的母亲。而林弈和?林墨轩却只双双皱了下眉,并没有多加评论。 他们父子,一个是皇宫中长大的皇子,对于宫廷的争斗并不陌生?,另一个是自幼行走江湖的九宫楼主,从?小见多识广不觉有异。如果这件事情不是发生?在冷洛娴身上,这对父子甚至不会多皱一下眉。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冷洛娴笑了笑,安抚女儿?道,“现在不是已经解了毒么?母亲没事的。” “您刚刚解毒,身体还很虚弱,这几日还是要注意调养身体。”林墨轩不赞同地蹙了下眉,“我已经交代过荷衣和?灵衣注意饮食衣物,母妃您自己也要记得多加休息。” “好,我知道了。” * 因为静渊王妃中毒一事,林家父子双双告假。正因此,第二日楚筠洛在龙翼司看到林墨轩时,着实惊讶不已。 “你?这是……王妃大安了?” “嗯。”林墨轩笑了笑,“我母妃那边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楚筠洛忙道,“恭喜。” “不过我之后还是要告假一段时日。”林墨轩看着楚筠洛指责的目光,无奈笑道,“九宫楼有点事。” 其实,不完全是九宫楼的事。死期将至,他需要整理自己手上的势力和?资产,一一做出?妥善的安排。 * 将抚纪司的公务交接清楚,林墨轩果然告了长假,在九宫楼的衡湘分舵等到了星夜赶来的沐殒。 听着林墨轩一一交代着公务私事的各种安排,沐殒狐疑地看了对方?一眼?,打断了九宫楼主的长篇大论:“我怎么觉得,你?是在交代后事?” 林墨轩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之前听说,静渊王妃中了尘缘叹,但是被你?解了毒。”沐殒敏锐地抓到了问题关键,“你?究竟是怎么解的毒?” “……推血过毒。” 沐殒霎时沉默。 他不练毒功,不通医理,但是他有一个医毒双绝的好友。他当然知道,什么是推血过毒。 “所以……还有不到一个月?” “如果我用?毒功压制,或许可以再?推延两个月。” “那这三个月之内,有没有可能找到解法?” “可能……微乎其微。”林墨轩笑了笑,“所以我需要你?替我处理这些?事。” “我知道了。”沐殒沉默半晌,还是问道,“疼么?” 当然疼,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无处不疼。林墨轩沉默片刻,云淡风轻地一笑:“这是尘缘叹。” 沐殒一时失语。 他沉默地听林墨轩说完了一切安排,然后才问道:“既然所有事情都已经交代给我,之后的二十几天你?打算怎么过?” “或许,找个地方?等死。”林墨轩笑了笑,“我觉得云岫观很不错。” “不想死在家里?” “不想让他们看见。” “那你?觉得,颖阳城如何?” “嗯?”林墨轩微微一怔,“为什么是颖阳?” “本来不想告诉你?,但是即使我不说你?也会收到消息。”沐殒叹息一声,“颖阳时疫,现已封城,告急文书大约明日就会送到罢。” 林墨轩神色一凛。 “依你?的性子,洪涝要去,旱灾要去,地动要去,疫病就更要去了罢。”沐殒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我自然不愿意你?去冒险,但是我从?来也没能拦住你?。这一次……我更没有必要拦你?了。” “是啊,当然要去。”林墨轩垂眸笑了笑,“既然情况危机,京中自然要派人过去处理情况,还有谁会比我这个将死之人更适合去做这件事呢?何况,让我父王母妃以为我是死于疫病,总比被他们得知真相要好。” * 从?九宫楼分舵出?来,林墨轩甚至赶不及回王府更衣,直接递了牌子入宫面圣。也幸而他的身份不同寻常,宫门前的侍卫迟疑了一阵,到底还是没有阻拦。 而待他面圣之后将颖阳之事禀上,皇上一面暗暗惊叹于九宫楼消息灵通,一面也忍不住为颖阳疫情忧心?。他沉吟片刻,终究还是向面前人垂询道:“墨轩以为,应当安排何人去颖阳?” 林墨轩等的就是这句话。 玄衣少?年一撩衣摆屈膝而跪,正色道:“臣自请往颖阳救灾。” 皇上霎时一怔。 “一则,颖阳封城形势严峻,臣身为大陵郡王,亲往颖阳可稳定民心?;二则,臣身为抚纪司使,可调遣当地驻守佽飞卫便宜行事;三则,臣擅医道,更了解如何处理疫病相关事宜。”林墨轩一字一句道,“陛下,臣是最?适宜的人选。” 皇上沉默片刻,无奈叹息道:“墨轩,你?说的都很有道理,但是朕也有私心?。朕……不想自家子侄去冒这个险。再?说,你?总该为你?父王做考虑。” 林墨轩垂眸一笑,口?中自然地换了称谓:“皇叔,这也是侄儿?先来见您的缘故。” 少?年抬起头,平静地说:“赈灾济民,也是佽飞卫职责所在。沛城旱灾、康沂洪涝、信泽地动,臣皆曾亲往前去救灾,如今颖阳时疫自然也是要去的。更何况,臣连云城都能闯一闯,这颖阳又?如何去不得?” “这……” “皇叔疼惜侄儿?,侄儿?自然明白。”林墨轩温声道,“但是还请皇叔答应侄儿?这一回,替侄儿?在父王面前遮掩一次。” 玉霞观 从宫中领了皇命出来, 林墨轩并未即刻回府。他站在宫门口,垂眸沉吟片刻,之后翻身上马一带缰绳, 往玉霞观的方向去。 相?比于沈黎的?云岫观, 他对于衡湘的?玉霞观更为熟悉。年少时孤身一人在宫中生存,从那时起他就时常往玉霞观来烧香拜神,求驻守边陲的?父王平安无事, 求远在他处的?母妃健康顺遂。 父王以为他信仰虔诚, 却不知相?比于神明,他更相?信自己。而他一次又一次地?来观中祈福, 不过是源于他自己的?无能为力。无力于亲自保护父王母妃,只好祈求神明的?庇佑 年少时是无能为力的?祝祷,而长?大以后, 他更希望这是一场与神明的交易。他已经可以挡在公主府前保护母妃平安, 他已经可以立马疆场为父王冲锋陷阵, 但是他毕竟无法时时刻刻守在父王母妃身边保护他们的?安危。因此,他扶危渡厄、救世济人, 而作为交换, 他想要他的?亲人平安。 如此而已。 在玉霞观前下马,熟门熟路地?登山入殿点香敬神。待取过许愿牌时,林墨轩下意识提笔写下“此去颖阳”四个字之后, 却不自觉停了笔。 他垂眸看了半晌,挥毫将这四个字抹去。 * “今日回来的?不早。”林弈看着晚归的?长?子?,关?切问道, “可是九宫楼那边有麻烦?” “并不是, 九宫楼的?事情都已经处理好了。”林墨轩只微微一笑,“是儿?子?进宫去见陛下, 这才晚了些。” “哦?” “刚从九宫楼那边收到消息,颖阳时疫,形势严峻。”林墨轩解释道,“这等事耽误不得,我便先进宫去将此事告知陛下。” “理当如此。”林弈点点头,“陛下可决定?了遣何人去处理此事?” 林墨轩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如实道:“我主动?请缨前往颖阳,陛下已经答允了。” 林弈霎时面色大变。 “父王恕罪。”少年人屈膝跪下,沉声道,“儿?子?知道应当先与父王商议才是,只是情势危急推延不得,而且——” 林墨轩抬眼,语气坚定?:“儿?子?想走这一趟。” 父王曾经说过,要他做出自己喜欢的?选择,而不考虑其他人的?感受。他做不到这一点,但是,他可以伪装出这样的?姿态。权衡利弊,做出决定?,然后用肆意张扬的?态度来遮掩真实的?想法——这再容易不过了,九宫楼主飞扬跋扈目中无人,本?来就是声名在外?。 许是他的?态度太过坚决,林弈沉默了片刻后只是问道:“为什么想去?” 林墨轩微微一怔。 面对自家?父王,林墨轩没有再提合适与否这样的?话,他只是道:“陵国子?民有难,儿?子?身为大陵郡王理应要去;疫情形势严峻,儿?子?身为医者更当要去。” 他笑了一笑,语调轻松地?解释道:“莫愁从前说我狂妄,说我要以一己之力担负天下安危。或许当真是如此罢,不走这一趟,儿?子?于心?难安。” 不愿意死在父母眼前是真,权衡利弊认为自己最合适也是真,但即便抛开?这些——他也是要去的?。他虽未与父王说出全部理由,但是他方才所言也并无一字虚假。 既然与好友约定?了要报国安民共筑盛世,既然对好友承诺过会担负天下万民的?安危,他总该去践行自己的?诺言。 * 翌日,颖阳急报城中突发疫病,满朝为之震惊。圣上当即下旨,令昭郡王率兵将押送粮食药草,并太医院太医一道赶赴颖阳救灾。 * “明日墨言休沐,我们一道去玉霞观罢。”林莫怜慢慢道,“从前就说过要去的?,可惜哥哥一直没能得空。如今……不等他了,我们三个去一趟罢。” “也好,正好为哥哥求个平安。”林莫愁闻弦歌而知雅意,“我们不如把墨言也叫来,一道商量一下明日的?行程。” 林莫怜点了点头,转而吩咐了侍女去请弟弟过来,随即又向林莫愁道:“我不明白……按道理,陛下要安排哥哥去颖阳,应当会问父王的?意思才对。可是父王怎么会答应让哥哥去冒这样的?风险?” “应当是哥哥自己要去罢。”林莫愁轻轻柔柔道,“如果哥哥坚持,父王未必会拦他。” 林莫怜顿时蹙了蹙眉:“他会主动?去做这种事情么?” 她知道对于兄长?而言,出生入死不过是平常事。可是,无论是从前做翊林卫,还是参与陵霆战事,亦或端阳节上对战常远山,说到底都是为了父王母亲甚至是她。她哥哥对于亲情执着到近乎疯魔的?地?步,为了他们命悬一线也心?甘情愿。但是颖阳疫事毕竟与王府并无干系,九宫楼主……也会为了旁人舍生忘死么? “他会去做的?。”林莫愁低声道,“姐姐或许还记得秦振秦济安?哥哥曾经说起过,他与秦济安相?识正是因为一场水患,他二人一同赈灾,由此结为好友。” 林莫怜神情错愕:“我不知他们是旧识……哥哥居然与他是好友?” 最初知晓秦济安此人,是他治水有功被舅舅提拔,她在舅母身边时听到了这个人的?名字。而之后对此人印象深刻,却是上巳时听旁人谈及霆国旧臣,她因此受辱,故而记忆犹新。 原来此人治水有功,其中还有哥哥一份功劳么?她恍惚记得,这人上奏时的?确提及了有人襄助,仿佛是叫……褚盈?这大约又是兄长?随意取的?假名罢。 既然是旧友故交,那么上巳时兄长?勃然动?怒,或许不仅仅是因为她和母亲,还有亡友受辱的?缘故。如此说来,父王为此人上疏求恩典,大约也是因为兄长?在其中做过什么罢。 不到半年前的?事情,如今想来竟恍如隔世。林莫怜喃喃道:“我不知道……他从未与我说过这些。” “兄长?虽不会有意隐瞒,但是我们不问,他也从不会主动?提及他做过什么事情。”林莫愁软声道,“我能知晓这些,也是因为那晚墨言问了许多,我才能在一旁听他说起。或许这样的?事情,哥哥做了不止一件,只是我们不问,他也不提。” “知道的?越多就越觉得,我真的?完全不了解他。”林莫怜叹了一声,“从前谁能想到,九宫楼主居然心?怀天下?江湖盛传九宫楼主行事诡谲难以捉摸,这话倒是不假。” * 待晨起问安,用过早膳之后,姐弟三人便启程往玉霞观去。 山间?古庙,静谧深远,别有一份清幽雅趣。姐弟三人却无心?去看风景,只沿着山路拾级而上,进入正殿燃香敬拜,又一人取了一个许愿牌,提笔为兄长?求了平安。 将许愿牌挂好之后,林莫愁有些赧然地?向林莫怜道:“我每次过来,都会看看旁人的?许愿牌,总觉得十分有趣。” “我从前去云岫观的?时候也是这样。”林莫怜会心?一笑,“只看许愿便能看出各人性情,总有那么一些……令人高山仰止,恨不能相?交。我从前在沈黎的?时候便对一个人的?许愿格外?留心?,每每去云岫观都要寻一寻他的?许愿牌。” “姐姐知我!”林莫愁眼睛一亮,“玉霞观这里也有一个人的?许愿十分特别,只是我从前与墨言说,他从来没有什么兴趣。我寻给姐姐看,姐姐一定?会明白的?。” 她飞快地?在一排排整齐的?许愿牌中翻找,不多时便从中挑出一个唤林莫怜来:“姐姐看,便是这个。” 林莫怜只看了一眼,顿时怔在当场。 【一愿父母康健,二愿弟妹长?欢,三愿世间?灾厄减,国泰生民安。】 熟悉的?三重愿,正是……“我在云岫观中留意的?,也是此人的?许愿牌。” 林莫愁也怔了怔:“这倒是巧了。”她翻过许愿牌,背后是三行小字。 【此去康沂,为水患一事赈灾。】 【若能积德累功,但求父母弟妹,平安顺遂。】 【宁顺廿一年五月字】 “大致也是这般,只不过去的?不是康沂。”林莫怜喃喃道,“我在云岫观中看到的?那几张许愿牌,那人去的?是崇安、江楚和云城。” 她话到此处,顿时心?中闪过一丝异样。大约是昨日刚同妹妹提及秦振的?缘故,她对于崇安这个地?方分外?敏感。 何况除了崇安,还有云城…… “姐姐们不知道么?”凑过来的?林墨言只看了一眼便讶然出声,“这是哥哥的?笔迹啊!” 姐妹二人相?顾愕然。 “真的?……是他?”林莫怜有些茫然道,“可是我见过哥哥的?字迹,并不是这般笔体。” “大哥写奏折咨呈乃至于抄书的?时候,惯常会用工正圆融的?台阁体,而私下写字则是用这种笔体。”林墨言又看了看林莫愁手中的?许愿牌,笃定?道,“这就是哥哥的?字体,我在龙翼司时常见的?。大哥的?笔体自成一家?,独具一番风骨。” 姐妹二人面面相?觑,尽皆失色。 “如此说来,哥哥一直是……在为我们许愿。”林莫愁手一松,许愿牌摇摇晃晃荡进那一排许愿牌之中。 她沉默地?翻找着,又翻出下一张许愿牌给林莫怜看。这次写的?却不是康沂,而是沛城。 姐妹两个一同翻看着一张又一张许愿牌,正面永远是熟悉的?三重愿,而背面或是无字,或是去一地?赈灾济民之前的?陈愿。 此去崇安,此去江楚,此去云城。 此去沛城,此去康沂,此去信泽。 他求愿千余字,无一字为己身。 “他说:‘我杀人无数,也不求善终’。”林莫怜抬眼看着妹妹,“可是他从来没说过……他救过这么多人。” 林莫愁只沉默地?翻找着许愿牌,半晌方道:“按照哥哥的?习惯,他这次去颖阳,也一定?会来这里许愿。” “此去颖阳,是么?”林莫怜苦笑一声,继续在一行行许愿牌中翻找。 林墨言在一旁早已听明白了事情的?始末,这会儿?也过来帮着姐姐们一起翻看。他找了一阵,忽然道:“我或许……是找见了。” “或许?”姐妹二人皆不明所以,一起过来看。直到看见林墨言手中的?许愿牌,她们才明白弟弟为什么会迟疑。 开?头的?“此去颖阳”四个字被人一笔抹去,只隐约可见。不过看笔迹,却还是那独到的?字体。 短短的?三行小字,内容却触目惊心?。 【毒入心?脉,无药可医。】 【死得其所,亦是善终。】 【宁顺廿三年八月绝笔】 “为什么是绝笔!”林莫愁失声惊叫。 她失了一贯的?温柔冷静,惊惶地?看向姐姐,却见林莫怜也是面色惨白,喃喃道:“毒入心?脉……究竟是什么毒?” 林墨言看着两个姐姐,“尘缘叹”这三个字在唇边一转,却始终没能出口。 在场谁都猜得出,这无药可医的?毒究竟会是什么毒。中秋夜宴他们都在场,太医那一句“此毒无解”他们都听得清楚,而兄长?说的?是: ——“无解也要解。” 于是,他就是这样解了毒。于是,他毒入心?脉无药可医。虽然不知九宫楼主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能做到这一点,但是前因后果,在场谁都能推测的?出。 林墨言抿紧了唇,无声地?翻过许愿牌的?正面递到姐姐们面前。林家?姐妹垂眸看去,却见这一次熟悉的?笔迹写下的?不再是熟悉的?三重愿。 这是他唯一一次为自己许愿。 【愿听风起蘋末,雪洒楼阁。愿见花开?花谢,月圆月缺。愿甘苦能尝,悲欢可说。愿挥毫泼墨,披甲执戈。愿人间?,朝朝暮暮常相?见,岁岁年年短离别。】 他明明写着绝笔,可字字句句都在说——“我想活”。 真相 衡湘的九宫楼不过是一处周转用的分舵, 因着位处皇城,行事以低调为主,并?不愿引人注目惹了官府的注意。这处分舵只供内部的消息往来和命单交接, 对外的生?意却是一概不做, 因此外人也并不知此处分舵的位置。 然?而对于林家姐弟而言,有一个身为九宫楼主的长兄,这?处分舵的位置实在不是什么秘密。说到底, 衡湘分舵的位置虽不对外公开, 但到底不算是九宫楼的机密。林墨轩将此地的方位告知家中,不过是知会家里人自己去处的小事而已。 因此, 还留在衡湘替林墨轩处理事务的沐殒,就这?样被林家姐弟截住在九宫楼的分舵中。 “我知道了。”沐殒把玩着手中的许愿牌,“那么, 你们想问什么?” 不是他不愿意替好友保守秘密, 可是——是林墨轩自己出?了纰漏, 人家弟弟妹妹拿着证据问到他头上,那就不是他主动泄密了。 何况, 他也不愿意当真?看着好友是这?样?的下场, 孤身一人,客死他乡。 沐殒闭了闭眼,睁开眼时唇边依然?是玩世不恭的笑?意:“两位郡主和世子来问话, 我当然?是知无不言。” 林莫怜看着沐殒,索性从头问起:“他说的毒入心脉,是不是尘缘叹?” “是。” “是因为我母亲?” “是。” “那么, 为什么会这?样??” “九宫楼中记载了一种?秘法, 名为推血过毒。”沐殒缓缓道,“顾名思义?, 这?秘法的用处不必我多说。而阿轩练的是毒功,需要?用各种?毒物来练功,这?等秘法他当然?会去学,从前也曾用过。” 林莫怜霎时眸中光芒大盛:“既然?我哥会用毒物练功,那么他是不是有办法化解毒素?” “尘缘叹乃是奇毒,岂是寻常毒药可比?”沐殒叹了一声,“我虽不通医毒,但我了解阿轩。他既然?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做这?件事,那就是当真?没有任何把握。” 他屈指轻敲着落在桌案上的许愿牌,指节一下一下地叩在“绝笔”二字上面。 林莫怜霎时面色惨白?。 “大哥……还有多少时日?”林墨言问。 “尘缘叹从毒发?到身亡应是一月之期。不过阿轩练毒功,如果他压制毒素,可以推延到三个月之久。”沐殒道,“若是之前,我不敢保证他会不会愿意忍着剧痛推延死期,但是如今他担负着颖阳一城安危,势必要?将事情处理完才能放心。因此,他一定会压制毒素。也就是——三个月。” 林家姐弟霎时沉默下来。 或许是因为这?几日兄长从未流露出?痛楚之色,他们一心只惦念着尘缘叹会置人于死地,却忘了……这?毒,其实令人痛不欲生?。兄长比寻常人能多出?的两个月性命,这?会儿看来却未必是一件好事,反倒是一种?残忍。 安静半晌,林莫愁缓缓开了口?:“哥哥去颖阳,是因为他自认必死无疑,索性不教他人去冒这?个风险,对么?那么,如果哥哥在颖阳未染上疫病,也在死期之前处理好颖阳疫事,他……之后会怎么做?” 沐殒默然?不语。 他随手捞起许愿牌在指尖把玩,目光不自觉落在上面的一行小字上。 【愿甘苦能尝,悲欢可说。】 可是从前,你的悲欢又何曾诉诸于口?? 既然?你不说,那么,我来替你说。 “……找一个你们看不到的地方,等死。”沐殒抬了抬眼,“他说,云岫观不错。” “云岫观?”林莫怜愕然?。 “玉霞观和云岫观,一个在衡湘一个在沈黎,他都?经常去。”沐殒转了转指尖的许愿牌,“他虽然?比较熟悉玉霞观,但是曾经在云岫观养伤有一个月之久,和那边的几位道长更为熟识。云岫观远离衡湘,不易被你们发?觉。而去沈黎的路,他是走惯了的。” “……多谢相告。”林莫愁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姐姐,温声向沐殒道谢,“我们会回去商议办法,日后恐怕还有麻烦沐公子之处,还望公子莫怪。” “你们哥哥麻烦我的地方更多,也不差诸位这?一次两次。”沐殒抬了抬眼,见姐弟三人问完了话,便向林莫怜道,“端敏郡主,令兄有一样?东西托我转交令慈。既然?郡主今日来了,索性一并?带去。” “是何物?” “并?不在此处。”沐殒站起身,“请郡主随我来。” * 沐殒将林莫怜带到一处书房,从柜中抽出?两张纸递与林莫怜:“这?是他在车启的府邸,房契和地契都?在此处。” “……车启?” “距九宫楼的主楼不远,是他置办的第一处产业,也是他的主宅。”沐殒道,“陵霆一役之前,他变卖家产,连衣物都?当了,只留下这?一处宅院。” 他抬眼看着林莫怜,意味深长道:“因为,他要?留着这?里, 依誮 安顿几个人。” 林莫怜顿时察觉出?这?被安置的几个人才是重点?,却又想不出?究竟是谁要?被兄长珍而重之地托付给母亲,只得问道:“是什么人?” “你的舅父舅母,还有姨夫姨母。” 林莫怜霎时惊怔在原地:“……什么?” “很难想到么?”沐殒漫不经心道,“刘将军死于和你哥对阵的疆场。你哥没有带兵,一个人追击过去,刘将军手下的兵卒几乎全军覆没,只留了几个报信的逃脱回去。霆军大败,无力为主帅收尸,刘将军就地埋葬。如此一来,你姨夫的生?死当然?是听凭你哥怎么说。” 林莫怜怔了怔,方才道:“可是姨母是我亲眼所见……” “假死药。”沐殒继续道,“德安长公主那里是我亲自去办的。她自缢是真?,不过我先给她用了药,赶在药效发?作时将她救下来。当时战事紧急,德安长公主并?没有停灵,而是直接下葬,就是这?个当口?我把人换出?来,送去和刘将军团聚,她自然?不会再起轻生?之意。” “那我舅父舅母……” “同样?是如此。”沐殒点?了点?头,“假死药是我下的,丧事是你哥办的。这?次虽然?是两个人,但是我们两相配合之下,倒是比德安长公主那里更容易处理。” 林莫怜沉默半晌,低声道:“他从未与我和母亲说过。” “这?等事怎能轻易宣之于口??”沐殒嗤笑?一声,“倘若走漏了风声,且不说你舅舅姨母两家的安危,只说静渊王府就担不起这?样?的后果。何况,霆皇逃脱在外的消息一旦传出?去,多少霆国旧臣会起复国的心思?人心浮动,再起干戈,这?样?的情形也不是你哥想看到的。” 他看着林莫怜,慢慢道:“若不是这?次意外,你哥原想瞒着你们一辈子的。他冒着偌大的风险,费尽心机把人救下来,并?不是想要?你们知道真?相之后会原谅他,而是为着你舅舅姨母两家人从前对你们母女的照顾。他领这?个情,也报这?个恩。” 林莫怜一时失声。 她垂眸盯着面前的两张纸,一线晶莹划过面颊,滴落在桌案上。少女只喃喃道:“我……我不知道……” 沐殒见她这?般,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又抽出?一张纸递给她:“这?是福源楼的分红契约。” 林莫怜茫然?抬眼看他。 “你哥手上银钱来源不少,可是花销也多。龙翼司和九宫楼的月俸都?拿去填陵霆一役的账目,请人出?任务的钱款虽然?结了,但是之前典押在九宫楼的物品还在一样?一样?往回赎。而支付你舅父姨母两家日常开销的,就是福源楼每个月送来的分红。”沐殒把契约往前推了推,“你哥说,那边的花费不应当走王府的账,因此要?我把这?个和房契地契一并?给你。” * 从九宫楼出?来,姐弟三人各自上马。正?欲策马之际,林莫愁忽然?道:“这?件事,我们先不要?同父王和母妃说。” “为什么?”林墨言错愕,“这?样?的大事,怎能不告知父王母妃?我们该尽快告知他们,等他们做决断才是。” “暂且先不说罢。”林莫愁只是道,“回去之后我们先商议一下,然?后再说要?不要?告知父王和母妃。” 姐弟三人策马回府,更衣问安之后又聚在林莫怜的院中。待侍女端上茶之后退下,林墨言这?才迫不及待问道:“姐姐,你究竟是如何想的?” “不是我想瞒着父王母妃,而是哥哥想瞒,我只是想尊重哥哥的选择。”林莫愁慢慢道,“这?样?的事情,就算告知了父王母妃又能如何呢?不如说,即使我们知道了真?相,我们又能做什么?” 她看着弟弟,一字一句道:“哥哥是去颖阳赈灾,他不能回来,我们也不能强迫他回来。你也看到了,沛城旱灾、康沂洪涝、信泽地动,他每一次都?去了。这?次即便是没有中毒这?件事,他也是会去的。这?是哥哥自己想做的事情,这?是哥哥最后做的一件事,我们不能阻止。” “退一步说,即使哥哥回来了,又能如何呢?”林莫愁继续道,“我们不会解这?样?的毒,没有人能解这?种?毒。九宫楼都?寻不到方法,我们又能做什么?哥哥回来了,也是……那还不如让他在最后这?段时间,做完自己想做的事情。” 林墨言默然?无语。 “这?样?的事情,这?样?的结论,你要?告诉父王母妃么?”林莫愁一字一句道,“我们无计可施,除了徒惹人伤心,又能有什么用处呢?哥哥要?瞒着我们,也是因为这?个缘故罢。” “莫愁说的对。”林莫怜缓缓道,“这?样?的事情说出?来毫无意义?,不如,成全了他。如果,如果……就让父王和母亲以为,他是身染疫病去的。” 她不自觉用力按住了手中的书册,那里面夹着沐殒刚刚送给她的三张契约。 “那我们,就这?样?什么都?不做么?”林墨言讷讷问道。 “不,还是有一件事情可以去做的。”林莫愁却道,“安排人去颖阳,倘若哥哥在三个月之内处理好了颖阳事宜,又没有染病,就把他接回来。” 她抬眼看着林莫怜,轻声道:“我不想……哥哥一个人在外面……” 林莫怜闭上眼,轻轻点?了点?头:“就这?样?做罢。” 相比于父王和母亲得知真?相后的难过,她更不想哥哥就这?样?一个人静悄悄的离开。 “哥哥会愿意回来么?”林墨言问道。 “他见到我们派去的人,就会明白?我们知道了真?相。”林莫怜睁开眼,缓缓道,“到那时,是跟着我们的人回家,还是自己离开……由他自己去决定罢。” 颖阳 “司仓, 城中米粮如何?” “禀王爷,还能给全城百姓发放月余。”司仓上前一步回禀。 “司户,城中还有多少百姓?” “禀王爷……”司户上前一步, 额头上已见汗, “大?约应有……” 林墨轩不由得?微微皱眉,颖阳城中能留到今日的吏胥,对朝廷的忠心是不必怀疑的, 可是这能力……他?打断了司户犹疑的话, 冷声道:“下去查,晚上递咨呈上来。” 司户擦着汗退了下去, 林墨轩继续下令:“司兵……” 话未说完,林墨轩却?停在了那里。司兵走上前,迟疑地唤了一声:“王爷。” 林墨轩闭了闭眼, 面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 他?淡淡道:“城中巡逻, 夙夜不得?松懈。若有不妥,随时报上来。” “是, 谨遵王爷教旨。”司兵低头行礼。有一个认真负责到三更半夜也愿意?下属进门禀事的上官, 这委实?是颖阳之幸。 “你们下去吧。”林墨轩吩咐道。 听着诸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林墨轩阖上了双眼,指尖转出几支金针, 逐一刺进几个穴位中。半晌,林墨轩收了针睁开眼,长睫微微一颤。 他?用毒功压制毒素的后?果终于显现出来了, 先是失明, 之后?大?约就是失聪罢……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在自己失聪之前, 处理好颖阳疫事。 ——愿听风起蘋末,雪洒楼阁;愿见花开花谢,月圆月缺。 可惜他?的愿望,终究是无?法实?现了。 * 手指摸索出咨呈上的文字,林墨轩提笔写下批复,随即放在左手边。右手再往旁边一摸,却?是摸了个空。 “已经批完了啊。”林墨轩搁下笔,站起身便?往后?院去休息。 “司使?大?人。”佽飞卫忍不住道,“不如,还是禀告陛下,另换他?人来罢。” “眼下我还应付得?来,又何必再让他?人冒这个风险。”林墨轩不在意?地摆摆手,步履轻盈地迈过?门槛,“听音辨形,触字辨意?,这对我来说并不算难。” “可是……” “提前告知你们,只是因为我失聪之后?会需要你们的帮助。”林墨轩继续道,“太医那边的研究已经有所进展,想必我还能支撑到疫情结束的那一天。” 一身郡王朝服的少年平静的推开门,自去更衣入寝,除了不再点起灯烛,一切与往常无?异。 “你看,我应付得?来。”换了寝衣的少年站在门口,微微笑道,“卫钟,你也去休息罢。” “依照大?人眼下的情况,属下更有必要保护大?人的安危。”卫钟坚持道。 林墨轩失笑:“不是我夸口,不过?……九宫楼主的位置,不是谁都能坐得?稳的。即使?我失明甚至于失聪,在这方面上,我依然比你们更在行。” * 十月十一日,颖阳疫情告解,城门大?开,车马如旧。 “诸公辛苦了。”坐在首位的王服少年微微笑道,“这次疫事能顺利解决,在场诸位都是功臣。” “全赖王爷安排得?法。” “王爷宵衣旰食,夙兴夜寐,才是真正辛苦。” 林墨轩只含笑抬了抬手,待下面安静后?又道:“本王已经写了奏折为诸位请功,颖阳的诸位同僚想必不日便?能接到圣旨。能与诸公共事一场,实?乃本王的幸事。” 他?顿了一顿,又道:“至于京中的同僚,可以准备收拾行囊了。本王已经决定明日启程回京,归京之后?自有陛下论功行赏。” 他?也不等下面在说什?么,径自站起身:“本王先行一步,诸公请便?。” 王服少年绕至后?堂,方才开口唤道:“关群。” 一个佽飞卫不知自何处现身,轻盈地落在林墨轩身后?一步:“司使?大?人。” “我听不到了。” 先是失明,再是失聪,然后?……大?约是失味或是失声。 ——愿听风起蘋末,雪洒楼阁;原见花开花谢,月圆月缺;愿甘苦能尝,悲欢可说;愿挥毫泼墨,披甲执戈。 “大?人!”关群面上神情骤变。 他?和卫钟是跟随静渊王赴陵霆战场的佽飞卫,算是最早识得?林司使?的那些人之一。他?见过?立马疆场杀伐果断的先锋将军,也见过?武冠天下不怒自威的抚纪司使?,更见过?指挥若定处变不惊的昭郡王爷。而?这样一个人……要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向穷途末路,却?是何其令人痛心。 “我无?事。”林墨轩轻描淡写道,“能在失聪之前处理好颖阳的事情,也能让我也能走的安心些。” 他?自顾自地收拾着自己的行装,平静吩咐道:“不等明日了,我今日便?离开颖阳。我还有地方要去,你们自行回京,不必跟着我。” 他?转过?头来微微一笑:“不必做无?用的尝试了,我不想让你们跟,你们也跟不上我。” 关群迟疑了一瞬,还是抬手握住林墨轩的手臂,在上面飞快写道:送大?人出城。 “嗯,也好。”林墨轩点了点头,他?摸了摸衣袖中早已写好的书信,想了想还是没有立刻递出去,“那就,送到城外罢。” 他?转过?身去继续整理自己的物品,沉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道:“关群,你真的该好好练练字了。” * 没有惊动任何人,林墨轩提着包裹,带着两?个佽飞卫便?出了颖阳城。 只是甫一出城,他?便?觉察出有些不对。周遭有不止一人围了上来,可却?又没有丝毫的杀意?,倒像是—— 他?等了等,便?察觉卫钟靠近,在他?手臂上写道:王府来人。 “谁安排你们来的?”林墨轩挑了挑眉,颇有些意?外。 再等一等,卫钟继续写:两?位郡主并世子派人接大?人回府。 林墨轩怔了怔,旋即失笑:“他?们……知道了啊。” 衣袖中,手指不自觉捏住两?枚许愿牌。玄衣少年垂下眼眸,沉默了片刻后?道:“罢了,那便?回府罢。” 既然已经被弟妹们察觉到了真相,他?再躲也没有意?义。何况……他?也有一点,想家了。 * 回程路上,下榻馆驿。待关群打了水送进屋中的时候,林墨轩忽然按住了他?的手。 “是不是出什?么意?外了?” 关群顿时错愕不已,但见司使?询问?,也不好隐瞒,只得?在对方手臂上写道:遇袭,二十余人。 “我就知道这一路上不会太平。”林墨轩叹了口气。 他?再是低调行事,但毕竟还是一国郡王,周围又带了这许多人,自然会走漏行踪。人多口杂,哪怕他?行走坐卧都能应付自如,可是来往传话还是全靠卫钟和关群在他?手臂上写字,有心人当然也会察觉到他?失明失聪的事实?。 正如他?从?前对父王所言,想取他?性命之人如过?江之卿,只要他?稍露出半点破绽,那些人便?会蜂拥而?至。如今这般情况,也实?在不令人意?外。 “随我出去看看罢。”林墨轩站起身往屋外走去,“我不露面,这些人必不肯收手的。” 出了馆驿,外面的杀意?浓厚得?几如实?质一般,双方对垒的气氛格外明显。林墨轩轻笑了一声:“都退下罢。” 他?手腕一翻,匕首已经乖顺地落入掌心。玄衣少年阖着眼眸,轻描淡写道:“你们只会挡了我的路。” 感觉到一方人退开些许,林墨轩勾了勾唇角,身形一动便?已经入了战局。 他?前趋后?退,东刺西击,仿佛四面八方都是他?,又似乎四面八方都只是一道虚影。只见四下里青光激荡,剑花点点,血花溅在雪地上,绽开了点点鲜红。 待林墨轩在场中站定,周围已是尸横遍野。玄衣少年垂首抽出丝帕擦拭着匕首上的血迹,清清冷冷地一笑:“总有些人需要让本座提醒,本座封号杀神。” 他?随手将沾了血迹的丝帕丢在地方,转身举步回了驿馆。 四周霎时静得?可怕。 * 经此一事,余下的路程便?分外平静,再无?人敢轻易尝试九宫楼主的匕首是否锋利。而?昭郡王也就此收敛锋芒,每日里在马车上阖目而?坐,不多言不多语,谁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什?么。静渊王府的车架很快便?进了京城,一路通畅无?阻直入王府。 关群和卫钟二人略一商议,便?由卫钟陪在林墨轩身边直接回了住处去,关群则是直奔主院求见静渊王和王妃,禀明了林墨轩的情形。 林弈和冷洛娴却?是直到此时才知道长子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怎会如此?”冷洛娴惊怒交加,“疫病,会导致这样的情形么?” “这不是疫病。”林弈摇摇头,他?一直在关注颖阳城的情形,自然知道得?了疫病会是什?么情形。至于儿子身上发生了什?么,他?却?也不得?而?知。 “是中毒。”林莫怜低声道,“是毒功压制的后?果。” “什?么?”夫妻二人同时惊异地看向女儿。 “是,尘缘叹。”林莫怜闭上眼,眼泪簌簌而?下,“在哥哥去颖阳城之前,就……” “就用推血过?毒的秘法,将尘缘叹过?到自己身上。”林莫愁接了下去,“哥哥为了应对颖阳疫事,用毒功压制毒素延命,于是……” 她说到一半,却?也说不下去。林墨言在一旁低声道:“先失明,再失聪,然后?失味失语……即使?如此,大?哥也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 夫妻二人相顾骇然。 “你们……”林弈看着自己的三个儿女,“你们早就知道?” 林莫怜无?言地从?衣袖中取出一枚许愿牌,送到林弈和冷洛娴面前。 ——【毒入心脉,无?药可医。死得?其所,亦是善终。宁顺廿三年八月绝笔】 “他?说,我杀人无?数,也不求善终。” “他?说,死得?其所,亦是善终。” “可是,他?明明想活。” ——愿听风起蘋末,雪洒楼阁。愿见花开花谢,月圆月缺。愿甘苦能尝,悲欢可说。愿挥毫泼墨,披甲执戈。愿人间,朝朝暮暮常相见,岁岁年年短离别。 红梅堆雪 林墨轩卧在榻上, 双目闭阖呼吸清浅,似乎是已经沉沉睡去,实则却是在不动声色地调整着内功的运行方式。 尘缘叹所带来的痛楚一日胜过一日, 他不愿当众失态, 因此在颖阳城的时候多是用毒功去压制疼痛。但是眼下已经回了自己家中,再遮掩便显得?毫无必要,而他此刻需要去做的——是炼化毒素。 ——“大道五十, 天衍四十九, 尚余一线生?机,只看居士能不能把握。” 一线生?机啊…… 他思来想去, 倘若当真还有一线生?机,恐怕就是落在他所修炼的功法上。他是以毒练功,不知炼化了多少?毒素, 那么尘缘叹……也未必没有可能。 勉强运转内力在体内游走, 不知第几次地尝试着?掌控毒素, 直到内力和毒素互相冲突到在经脉之?中狂乱地四处冲撞,再被熟练地收束归源……林墨轩长长吐出一口?气, 随手抹去了因为疼到极致而从眼角滑下的泪痕。 尘缘叹所带来的疼痛便已经令人难以忍耐, 而再运行功法更是令人痛不欲生?。只是……他想活,哪怕是这?般痛楚,他还是想活。 ——愿人间, 朝朝暮暮常相见,岁岁年年短离别。 “母妃?” 察觉到有人坐在床榻边上,林墨轩迟疑地坐起?身伸出手。对方握住了他的手, 果然, 是母妃。 “母妃。”少?年人倚靠过去,抬起?手臂将母亲拥入怀中。 疼痛席卷而来, 疼得?林墨轩不自觉颤抖,他将下颌抵在母妃的肩头,等?待着?熬过这?一阵痛楚。随即,他察觉到母妃同?样抬起?手揽住他,如同?他幼年时那般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少?年人唇角牵起?一道清浅的笑意。 ——有母妃陪在身边,果然会好过一点。 等?到疼痛渐渐消退,林墨轩方才?松开手臂,顺着?母亲的力道重?新躺回床榻上。少?年人抿唇一笑,乖乖巧巧地保证:“母妃,我会好起?来的。” * 冷洛娴替儿子拭去额头上的冷汗,又叮嘱侍女们仔细服侍,这?才?从屋中出来。 甫一出门,她已是泪如雨下。 林弈无声地上前搂住自己的王妃,心中同?样是酸涩不已。他方才?正?站在门口?,屋中形势一览无余,自然也看见了母子二人相处的一幕幕。 不过是两个月的光景,长子已是形销骨立,弱不胜衣。目不能视,耳不能听,以九宫楼主的武功居然没能察觉到他就站在门边。 他眼看着?儿子试探地伸出手询问,眼看着?儿子疼得?面如白纸冷汗淋漓在王妃怀中颤抖。他却也看见儿子在剧痛之?下依然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道,看见儿子在缓和了痛楚之?后没有任何抱怨而是温声劝慰安抚。 乖巧懂事,善解人意,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考虑别人的感受。 ——“我宁愿他任性一点,自私一点,至少?,别总委屈自己。” 是啊,他也宁愿如此。他同?儿子提过自己的想法,可是他的儿子依然没有真正?为自己选择过一次。甚至于为了考虑他的心情,儿子还会特?意在他面前做出种种伪装和掩饰。 他早该想到啊……以九宫楼主的心性坚定?,怎么?可能会因为一场谈话而改变自己的想法? 换毒是为了母亲,也是为了他和阿莲;救灾是为了天下,也是为了人尽其用。他的儿子精打细算兼权尚计,连生?死都?能计算其中,却一丝一毫都?没有为自己考虑——正?如当初九宫楼主入局陵霆之?战,丝毫不曾顾及自己会面临的后果。 直到垂死之?际,儿子还只是在担心母亲会伤心难过。 会好起?来……他何尝不想儿子好起?来?可是那一行绝笔,足以说明当下情形的严峻——若非当真无计可施,他的儿子怎么?会将求活之?心落于笔墨?那字字句句,与其说是许愿,其实更似绝望之?下的悲鸣。 “墨轩……当真还能好起?来么??”冷洛娴喃喃问道。 林弈无言以对。 沉默了许久,冷洛娴又问:“那我们……应该怎么?做?” 林弈依然无话可答。 * 失去嗅觉和味觉的时候,林墨轩并没有让任何人知晓,然而之?后的某一天,他想唤侍女过来换掉被冷汗浸湿的褥席,却发觉自己已经无法再出声。 已经到了失味失声的地步啊!眼、耳、鼻、口?……他的身体每一处都?在提醒着?他,他距离自己的死期已经越来越近,而他试图炼化毒素却依然没有任何进展。 他真的,还会有一线生?机么?? 林墨轩强撑着?站起?身,打手势叫侍女过来铺床再为他更衣。好在他屋中的侍女这?些时日已经做惯了这?等?事,只看手势也能明白他的意思,迅速上前轻手轻脚地为他更换了衣物又换了被褥,服侍他重?新躺在干净的床榻上。 意料之?中地,侍女将他的状况告知了家人。很快,他的房中就来了访客。 对方到来的时候,林墨轩正?在又一次地尝试着?掌控毒素,内力和毒素纠缠在一处在他体内肆虐翻涌,疼得?他无暇他顾。待到疼痛终于缓缓退去,他才?意识到有人正?在为他擦拭额前的冷汗。 他抬手覆在对方的手上,下意识想唤一声“父王”,然而只动了动唇,却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是了,他已经失声了。 他并不想让父王看到他这?般狼狈的情形,不过既然看到了……少?年人坐起?身,分外自然地抬手揽上父王的肩背,整个人都?伏进父王的怀中。 失明、失聪、失嗅、失味。五感之?中,唯有触觉尚未失去,这?也是他唯一能感受到父王的方式。 他能感受到父王身体瞬间的僵硬,能感受到父王同?样抬起?手臂将他环入怀中,能感受到肩上落下了一点水滴。 嗯? 父王……是落泪了么??可是,他并不想惹父王难过。 想说些什么?,却又无法诉诸于口?。他现在,连安慰父王都?有心无力。 少?年人微微在父王肩头蹭了蹭,再想做些什么?的时候却察觉体内的毒素再一次开始发作。 这?段时日里,尘缘叹发作的是越来越频繁了啊…… 他索性倚在父王怀中,驱使内力在经络中巡捕追逐,再一次做出尝试。 * 十一月十三?日,子正?。 林墨轩睁开了眼。 最先恢复的是味觉,随后是鼻端嗅到的清冷梅香,耳中听到的清浅呼吸,然后——少?女伏案睡去的身影便落入眼中。 “阿莲。” 停留于唇齿间的呢喃并未将对方唤醒,少?女眼下的青黑在烛光下分外醒目。林墨轩悄无声息地起?身,抬手点住了林莫怜的睡穴,听着?妹妹的呼吸声转为绵长平稳,林墨轩这?才?把人打横抱起?,安置在一旁的暖阁中。 他看着?妹妹想了一想,从暖阁中出来走到门边唤了一声:“云卧,抱月。” 林墨轩重?病卧床,林莫怜几人尚且轮流陪守,更遑论他房中的侍女。林墨轩这?一出声,守夜的抱月很快便进来,惊喜道:“大公子,您大安了!” “嗯。”林墨轩点点头,“替我备水沐浴,再吩咐厨房送些吃食过来。另外——先不必惊动我父母。” 抱月应声退下,林墨轩随手拿起?一件外袍披上,也走出了房门。 其时百花暂歇,唯有院中一支红梅盛开。夜间风起?雪落,堆上虬枝新蕊,衬得?花愈艳、雪愈寒,暗香幽远,令人神骨俱清。 少?年人伸出手,指尖接住一点飘落的雪花。 看花、看月,听风、听雪。 听风起?蘋末,雪洒楼阁。看花开花谢,月圆月缺。 兼证 清晨, 林墨言循例去演武场的时候,意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月色下,玄衣少年手执长枪, 真气浩起, 一招一式都带出凛冽的杀气,赫然还是那个名震江湖威慑天下的九宫楼主。 “大哥!”林墨言又惊又喜,疾奔至林墨轩身前, “大哥你……” “嗯。”林墨轩收枪而?立, 微微笑着点了?点头,“已经好了?。” 林墨言上上下下打量着林墨轩, 满眼都是劫后余生的后怕,“大哥你是怎么好起来的?” “用毒功炼化尘缘叹的毒素,自然就不会?有危险。”林墨轩随手转了?个枪花, “内力有所突破, 也算是福祸相依, 只可惜身手退步了?不少,恐怕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练回来。” 林墨言:“……” 惊喜交加的情?绪迅速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无可奈何。林墨言一言难尽地看?着林墨轩——嗯, 这果然是他家大哥的一贯风格。 “……身手总归是能?练回来的,而?内功修炼至极境之后还能?更进一步才是难得。”林墨言神情?复杂地安慰了?一句,“大哥, 你去见?过其他人?了?么?” “还没有。”林墨轩微微一笑,语调轻快地回答,“这会?儿还早, 等一等父王和母妃起了?再过去请安。” “嗯……我觉得大哥你还是早点去比较好。”林墨言道, “这几天父王和母妃似乎醒的都很早,说不准是彻夜未眠。”毕竟, 距离三月之期也不过只有三日而?已。 小少年这般想着,一时间也不忙着练武,当下抓了?自家大哥就往正院去。林墨轩随手一抛把长枪稳稳地抛回兵器架,自己则是任由弟弟拉扯着离开了?演武场。 兄弟两个进到正院的时候,果然见?侍女?们?端着水盆巾帕进进出出。林墨轩和林墨言自然是在外面厅中坐着,等林弈和冷洛娴梳洗更衣之后出来。侍女?们?见?二人?落座,连忙给两兄弟上了?茶点,这才退在一旁。 林墨言看?着林墨轩态度自然地掂了?一块藕粉桂花糕慢慢吃着,忽又想起一事?,问道:“大哥,昨夜应该是大姐姐守着你,怎么不见?她?” “哦,阿莲被我点了?穴,这会?儿应当还在睡。”林墨轩轻描淡写道,“我看?她累得很了?,坐着都能?睡着,索性便?让她好生多睡一会?儿。” 所以,大姐姐其实连大哥的面都没能?见?到就被一指点倒?林墨言忍不住腹诽:自家大哥体贴倒是体贴,就是多少有些画蛇添足了?。 * 大约是听侍女?禀报了?林墨轩的消息,林弈和冷洛娴出来的很快。林墨轩一块点心还没有吃完,就看?见?自家父王母妃几乎是从内室中冲了?出来。 少年人?无辜地眨了?眨眼,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点心,擦了?擦手站起身行?了?一礼:“给父王母妃请安。” “墨轩!” 林弈还有些矜重?身份,冷洛娴却顾不得其他,挤开林弈一把将儿子搂在怀中,眼泪登时落了?下来。林墨轩抬手回抱住冷洛娴,温声安抚道:“母妃,我没事?了?。” “哪里是没事?呢?”冷洛娴松开手臂,抬手轻轻捧着儿子的脸,“清减成这般,怎么会?没事?呢?” 从前合身的衣服穿在少年身上显得空空荡荡,愈发衬得人?清癯消瘦,弱不胜衣。虽然儿子精神还好,但是面色仍显苍白,显见?得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儿子这里并不妨事?,不过是养上几日就会?恢复。”林墨轩垂眸看?着冷洛娴,母妃眉眼中仍未散去的郁色落入眼中,教他不自觉蹙了?蹙眉,“可是,母妃……” 他自然而?然地拉着冷洛娴落座,三根手指搭上脉息。指下的触感端直而?长有若琴弦,顿时让少年眉头微微一蹙。 情?志不遂,以致肝气郁结。 “母妃最近可有什么不舒服之处?”少年人?认真询问道。 冷洛娴微微一怔。 儿子生死攸关的时候,她满心都是为儿子担忧,哪里还会?记得自己身体上的不适。倒是一旁的林弈忽然道:“你母妃前几日说起过,胁下有胀痛之感。” “那您可有胃痛,或是其他症状?”林墨轩急忙追问。 冷洛娴微微摇了?摇头。 林墨轩看?了?看?冷洛娴的面色,又诊了?片刻方才松手:“您是否觉得疲惫乏力,或是食欲不振?” “这两者都有。”冷洛娴点了?点头。 “情?志不遂,肝失疏泄,木横侮土,脾失健运——这是肝郁脾虚。”林墨轩垂下眼眸,“应当用逍遥散疏肝解郁。” 他给母妃下了?论断,转而?又看?向林弈:“父王,您也需要看?诊。”他父王面红目赤,显然也不是身健体康会?有的表现。 林弈从善如流地落座,任由长子按上自己的脉门。林墨轩伸手搭脉,指下摸到与方才相似的触感,让他的眉心愈发蹙紧:“您有哪里不舒服么?” “倒也没什么,不过是夜里会?咳嗽几声罢了?。”林弈轻描淡写道。 “可是夜里丑时?”林墨轩抬眸问道。 林弈尚未答话?,冷洛娴却已经先道:“正是丑时,你父王咳得很是厉害。” “肝郁化火,循经犯肺,木火刑金,肺失清肃——这是肝火犯肺。”林墨轩松开手,不自觉揉了?揉眉心,“用龙胆泻肝汤比较好。” 父王和母妃虽然一个是肺失清肃一个是脾失健运,但究其根源却都是肝气郁结所引发的症状。而?论及情?志郁结的原因——毫无疑问,是由他而?起。 少年人?一边提笔按照君臣佐使增减药方,一边冷声问道:“父王和母妃的病症都非疑难杂症,太医院不可能?诊不出,怎么会?拖到这般田地?” 室内沉默了?片刻,冷洛娴身边的荷衣大着胆子出声:“殿下和王爷近来并不曾传太医。” “嗯?”林墨轩疑惑抬眼,却在看?到林弈和冷洛娴的神情?之后顿时了?悟——恐怕又是因为他卧病在床,父王和母妃根本无暇他顾,因此不曾传太医入府。 少年人?飞快地垂下眼继续写药方:“日后我会?多加留意的。” * 等到林墨轩将药方交给侍女?让其下去熬煮汤药时,林莫愁和林莫怜也纷纷赶来正院。姐妹两个的惊喜自不必提,只不过用朝食的时候林莫怜频频望向林墨轩的方向,满腹心事?却欲言又止。 林墨轩颇有些心虚地垂下眼。 因为他点了?妹妹穴道的缘故,林莫怜是最晚一个赶过来的。明明守了?他一夜,却是最后一个知道他醒过来的消息,总觉得……阿莲怕是要找他算账的。 果不其然,待用过一餐朝食以后,还不等其他人?详细询问林墨轩这些时日化解毒素的来龙去脉,林莫怜便?已经站起身,抢先一步拉住了?林墨轩。 “哥哥,我有事?要同你说。” 少女?不容拒绝地扣住林墨轩的手腕,随意向父母行?了?礼便?强行?把人?拽出院子。林墨轩微微一怔,察觉到妹妹的态度格外坚持便?也没有挣扎,任由对方把自己一路拉回住处。 “阿莲?” 林莫怜挥手让侍女?退下去,连带着吩咐王府的暗卫也一并撤下,这才抬眼对林墨轩怒目而?视:“你点了?我的穴位!” “……抱歉。”林墨轩低头认错。 他虽然觉得,妹妹这样大费周章应当不是为了?和他计较这件事?,至少不仅仅是为了?计较这件事?,但是既然阿莲没有切入正题,他索性也就顺着说了?下去:“我只是见?你太过辛苦,想让你好好休息一晚。” 林莫怜毕竟不是真的要和哥哥争执,闻言只幽幽叹了?一声:“其实又何止是我,一个月来家里就没有人?能?好好休息。虽然只是轮流照看?你,但谁不是日夜悬着心。” 听妹妹这样说,再思?及父母的脉象,林墨轩下意识落下眼帘,低声道:“原本并不想让你们?担心。” “知道,云岫观么。”林莫怜忍不住又嗔了?哥哥一眼,“要不是知道你的打算,我们?何至于安排了?人?手去颖阳城堵你?” “是沐殒说的罢。”林墨轩略一思?索便?想到了?妹妹的消息来源,不由得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他怎么什么都和你们?说。” “他不仅说了?这些。”林莫怜顿了?顿,幽幽道,“他给了?我三张契书。” “……我这还没死呢!”林墨轩眉心微微一蹙,“他那么着急做什么。” “哥哥。”林莫怜看?着林墨轩,欲说还休。 “有些事?情?,你我心知肚明就好,不必宣之于口。”林墨轩摆了?摆手,缓缓说道,“既然已经给了?你,你只管收下就是。” “你这人?,什么事?都不肯宣之于口。”林莫怜叹息道,“契书是这样,这次的事?情?也是这样,若非我们?看?到了?许愿牌……” 想到另一种可能?,林莫怜喉中一噎,险险落下泪来。 “果然是被你们?看?到了?许愿牌。”林墨轩叹道,“我之前就在想究竟是哪里漏了?破绽,思?来想去除了?许愿牌再没有其他了?。你和莫愁喜欢翻看?许愿牌,但是并不认识我的笔迹,墨言倒是识得我的字迹,但是他没有看?许愿牌的耐心。我当时心存侥幸,原以为你们?不会?发现的。” 他看?着林莫怜满眼含泪,无奈一笑安抚道:“别哭啊,我不是没有事?么。我明明许愿你平安喜乐,你也努力一下成全我的心愿啊。” 兄长语气轻快,分?明是说笑的口吻,而?林莫怜却想起了?那一张张写着出生入死的许愿牌。 一笔一墨都是命悬一线,一勾一划都是殷殷垂念。 少女?泫然泪下,泣不成声。 访梅 林墨轩并?不是一个喜欢休息的人, 或者说,他并?不习惯于长期的修养。大陵昭郡王在大病初愈之后不过是在家中歇了一日?,第?二日?便进宫给长辈们请安, 再?出宫时便已?经是昭亲王了。 而昭亲王出宫之后做的第一件事, 便是去了龙翼司。 “恭喜病愈。” 早已经收到消息的龙翼司副指挥使到底还?是没遮掩住惊讶的神情:“我?原以为?,你会休息一段时间才会来龙翼司。” “原本说告假一段时日,却是累你劳烦三个月之久, 实在是抱歉的很?。”林墨轩有些赧然地垂下眼, “如?今我?已?经解了毒,又怎好再?烦你替我?。” “我?倒也习惯了。”楚筠洛神情复杂, “而且我?有预感,这样的事情恐怕会不止这么?一两次。” “……抱歉。”林墨轩低声道。实在是他也认为?,这种事情日?后恐怕还?会再?次发生。 “罢了, 其实你告假之前已?经将抚纪司的事务安排妥当, 我?不过是多监管几?分, 倒也不费什么?心力。”楚筠洛宽慰道。何况林墨轩告假回来便格外好说话,总会替他处理许多佽飞卫中棘手的事务, 他也实在不好说是自己吃亏。 两人交接了抚纪司的公务后, 楚筠洛忍不住又问?道:“我?虽然知晓你已?经化解了尘缘叹的毒素,但是看你这般情形,恐怕还?需要再?修养一段时日?罢?” “慢慢调养就是了, 并?不耽误什么?。”林墨轩倒是不在意,“何况我?在床上躺了许久,身手退步了许多, 实在需要勤加练习。” 他随意转了转手中的匕首, 又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日?罢。” “什么??” “考核。”林墨轩微微一笑, “试试他们的功夫可否有益进,也试试我?的身手究竟退步了多少?。” * 等林墨轩轻飘飘从梅花桩上下来,楚筠洛一面打开花吹雪帮好友上药,一面又忍不住道:“第?一天回龙翼司就带了一身伤回去,你打算怎么?和王爷交代?” “唔……我?觉得我?父王应该不会意外这个结果。”林墨轩想了想,“如?果你真的替我?担心,不如?现在换了冰焱,多半还?能遮掩过去。” “遮掩不过去的。”楚筠洛幸灾乐祸地笑,“你给佽飞卫做考核这件事我?已?经写?了咨呈,晚上就会递交给王爷。你还?是安分些用花吹雪罢,也免得罪加一等,二罪并?罚。” “……你怎么?总是找我?父王告状?”林墨轩忍不住回首幽怨地看了好友一眼。 “你父王是我?的上官。”楚筠洛回答的理直气壮。 两人说笑间已?经裹好了伤口,各自分开去处理公务。待林墨轩一一写?罢考评之后,却也不由得担忧起楚筠洛提及的问?题。 ——他到底要怎么?和父王交代他这一身伤? 直到下衙的时候,林墨轩依然没想到一个合适的解释。玄衣司使神色凝重地向龙翼司外走?去,眉眼凛冽不怒自威,只惊得一众佽飞卫小心翼翼地行礼告退,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然而待林墨轩策马回了王府,林弈却只打量了他一眼,并?没有对儿?子一身花吹雪的药香作何评价。冷洛娴微微一蹙眉,但也并?未多言,只是吩咐侍女端桌子摆饭。直到一家人用过晚膳,兄弟姐妹几?个准备告退的时候,冷洛娴方才道:“墨轩,你留一下。” 林莫怜姐弟三人从善如?流地行礼告退,唯余林墨轩还?在心底盘算着如?何解释。然而冷洛娴开口却并?未问?他的伤势,只是道:“墨轩,你休沐的时候可有安排?” “并?没有。”林墨轩有些意外,却还?是温声回道,“母妃可是有什么?计划?” “你没有安排就好,那一日?便留在家里不要出门了。”冷洛娴说着便忍不住叹了一声,“我?想着你若是没有异议,待到你休沐那一日?我?便把?你君怡表妹邀过来,教你们两个见上一面。 林墨轩顿时错愕:“母妃的意思是……” “你的婚事。”冷洛娴抬眼看着他,“你觉得你表妹如?何?母妃想着你们也算门当户对,正好亲上做亲。” 林墨轩默然不语。 他确实,对自己的婚事没有什么?想法;他确实,娶妻只是为?了满足父王母妃的愿望。可是,表妹……亲上做亲说着好听,但是他和表妹之间却横隔着国仇家恨。杀亲之仇,灭国之恨,这样如?何能缔结婚约? “墨轩自然是没有异议,但是表妹那里恐怕不会答应。”林墨轩抬眼看着冷洛娴,“还?请母妃仔细斟酌。” “我?明白你的顾虑。”冷洛娴叹息道,“不过,阿莲已?经同我?们说过了契书的事情。” 她同时要为?儿?子和侄女安排婚事,从前却不曾考虑过让二人结亲,自然也是因为?顾虑这一点。旁的倒也还?罢了,但是只凭她哥哥是被儿?子一箭射杀这一点,侄儿?侄女便不可能答应这桩婚事。 可是……从六月到十月,她马不停蹄地安排花会茶会,邀了各家夫人商议婚事。只可惜,无论人家听她提及儿?子还?是提起侄女,一个个都婉言谢绝退避三舍。她的要求一放再?放,却还?是得不到任何一个肯定的答复。若是再?降低要求,却连她自己都觉得糟蹋了孩子。 明明她的侄女人品才学容貌样样都是上上之选,无非家世有暇,可是毕竟还?有她这个姑母做主;明明她的儿?子家世样貌文才武功无一不是出类拔萃,不过性格上有些缺陷,可是毕竟无伤大雅。为?什么?这些人偏偏只看得到缺陷,却看不到其他好处? 直到女儿?告知她,她的兄姐尚在人世,是儿?子一力把?人保了下来。彼时她惊喜之余,第?一个念头便是——儿?子和侄女的婚事有了缓和余地。 “其他事情自然有我?和你母妃去处理,你只要说你是否愿意。”林弈屈指轻扣桌案,眉目间也多了几?许无奈,“你从前说,不能与我?说的事情,就是指这件事?” “……是。”林墨轩垂眸道。 “那么?,你愿意么??”冷洛娴追问?道。 林墨轩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应道:“……休沐的时候,儿?子会留在家里的。” * 愿意么??自然是不愿意的。 明知道自己不是良配,坑害别?人家的姑娘他亏心还?有限,但是坑害自己表妹他于心何安?表兄表嫂同他说的清楚,不求高门大户,只求家世清白人品端正。他一个手上亡魂无数的九宫楼主,自幼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一路坑蒙拐骗着长大,和“人品端正”这四个字有什么?关系? 他肯答应这件事,无非是打量着表兄表妹多半会拒绝母妃,却不承望表妹竟然应了约。既然如?此,见一面也未尝不好——他总该和殿下分说清楚。 林墨轩坐在桌案前,无奈地看着林莫怜带着自己的侍女一件一件地翻找搭配着明日?的穿着衣饰。若按照他的意思,随意换一身便服不失礼也就是了,可偏偏他的母妃妹妹都不这样想,一定要提前为?他搭配好明日?的衣物。 “这件不行,不是表姐喜欢的纹饰。”林莫怜指挥侍女换一件衣服,“表姐喜欢……” “竹纹。”林墨轩信口接了一句。 林莫怜错愕回首。 “我?在公主府当差的时候你天天去找殿下,多少?会知道一些。”林墨轩随意解释道,“我?和殿下身边的翊林卫很?熟。” “你做翊林卫的时候到底打听了多少?事情?”林莫怜匪夷所思地问?了一句,却也没有指望得到回答。她转过头,继续吩咐侍女:“把?所有竹纹的衣服挑出来我?看。” 林墨轩无奈地摇摇头,低首翻阅起手上的书册。直到林莫怜选好了衣服让侍女放好,林墨轩这才抬眼去看妹妹一晚上的成果。 幽蓝长袍上竹纹暗绣,领口袖口上则是用金线刺出的缠枝纹,搭配石青色的衣带和发带,佩以白玉环珮压衣。这一身衣饰还?未上身,便已?经看得出几?分华贵气度。 “表姐寻常与之交游的都是王孙贵胄,你可千万别?提翊林卫的事。”林莫怜警告道,“千万记住了啊,亲王殿下。” “我?知道了。”林墨轩笑笑。 记是记住了,至于明日?里怎么?做便是另一回事了。 * 翌日?,林墨轩果然换上了林莫怜仔细斟酌挑选的衣物。 少?年人一身锦绣华服,衬得他龙章凤姿温雅雍容。他本就身姿挺拔,眉目隽朗,纵然身形略显清癯,却仍不失风姿秀逸,轩然霞举。 林莫怜一见之下也是赞叹不已?:“旁的不说,论及样貌哥哥真可谓冠绝京城了。” 林墨轩忍不住瞥了妹妹一眼:“咱们兄妹两个用的是同一张脸,你这样夸我?是不是不太谦虚?” 林莫怜笑嗔他一眼,只道:“走?罢,别?让表嫂和表姐等着。” 今日?冷洛娴邀人过府的名义依然是赏花,只不过赏的是冬日?的梅花,且这次是小宴,只请了侄媳和侄女过来陪她说话。她邀的是晚辈,自然没有亲自出去相迎的道理,因此便让林莫怜前去迎接。至于林墨轩,那只是刚好在家中休沐,因此和妹妹一道去迎一迎亲戚。 兄妹两个说笑着走?到外院,不过略坐了坐便听侍女进来禀报:“侯夫人和表姑娘到了。” 林墨轩和林莫怜当即起身迎了出去,只见安乐侯夫人和冷君怡携手而至。林莫怜当即欢欢喜喜地迎上前,拉住了冷君怡的手:“表嫂,表姐。” “阿莲,许久不见,你表哥也惦念着你呢。”安乐侯夫人笑着和林莫怜打了声招呼,这才抬眼看向林墨轩:“昭亲王。” 林墨轩微微低首,振袖合握推手躬身:“见过表嫂。” 冷君怡见状,也微微福了福身:“表兄。” “表妹。”林墨轩举手回礼。 亲疏立现。 60-70 踏雪 林莫怜一手拉着表姐一手拉着表嫂, 欢欢喜喜地进了内院。冷洛娴早已在院中等?候多时,见了侄女侄媳自然又是一番喜悦。 众人进屋落座,互相问安各叙别来之情。纵使两边都只报喜不报忧, 却也是?千言万语不可?胜言。谈话许久, 冷洛娴这?才想起今日邀人前来的目的。 瞥了一眼坐在身边一语不发仿佛是个摆设的儿子,冷洛娴含笑向侄媳侄女道:“瞧我?,说?是?邀你们来府里赏花, 花还一眼没看, 却先拉着你们说了这会子话。我们这?府上栽了一片梅林,虽只十余株梅树, 景色却当真?不差。寻常盆盎中所植的梅花虽也奇丽,但是?梅树成林却更有一番意趣。咱们不妨也效古人之风,前去踏雪寻梅一回。” 冷洛娴既然这?般说?, 众人自是?无有不应, 当下便一同起身出了房门。冷洛娴和安乐侯夫人走在前方, 林莫怜和冷君怡手挽手跟在其后?,林墨轩则是?习惯性地坠在两个妹妹后面——做翊林卫的时候养成的习惯根深蒂固, 事实上如果不是他有意克制的话, 这?会儿他多半已经熟练地隐匿身形藏在暗处跟随护卫了。 王府的花园自然有人每日清扫打理,雪地上已经被扫出了一条干净的小径供人行走,唯独梅林左近特意留了满地碎琼乱玉, 红梅映雪煞是?好看。 冷君怡虽然知晓此行并非当真?是?为了赏花,但见此情此景却也顿觉心宽意适,神骨具清。她仰着?头, 只顾玩赏花色, 却不防脚下踩上一块薄冰,顿时便是?脚步一滑。 前霆亦是?尚武的风气, 冷君怡从前虽然是?公主之尊,却也是?自幼习武打下的根基。她这?会儿丝毫不慌,腰身一拧便要稳住身形。偏此时,斜后?方却有一只手扶住了她的手臂,少?年人清冷的音色在耳畔响起:“殿下当心。” 冷君怡微微一怔,回眸看了蓝衣少?年一眼,迟疑道:“……沈宿?” “沈宿”这?名字一出,林墨轩顿时一惊非小。他下意识看了妹妹一眼,却见林莫怜同样满面惊诧,见他看过来时脱口而出:“我?并未与?人说?过!” 冷君怡看了看兄妹两个的神色反应,了然一笑:“看来,是?我?猜对了。” “殿下好眼力。”林墨轩不动声色地颔首,心底却着?实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自认自己隐匿功夫练得炉火纯青,易容手法更是?出神入化。阿莲能?知晓他的身份,也是?在机缘巧合之下查到了诸多线索,仔细推敲后?方才得出论断。而一照面就能?识破他身份的人,乐宁公主是?唯一一个。 这?边的响动自然已经引起了冷洛娴和安乐侯夫人的注意,而表兄妹三人宛若打哑谜一般的谈话更是?令人不解。冷洛娴走过来,奇怪地看了看一双儿女和侄女:“你们在说?什么?沈宿……是?谁?”这?么三个人之间,居然会有她不知道的秘密? 冷君怡和林莫怜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说?。倒是?林墨轩不在意地笑笑,向冷洛娴简单解释道:“是?我?做翊林卫的时候用的名字。” 冷洛娴怔了怔,半晌才从久远的记忆中寻到一丝线索。似乎,当初在夏宁的时候,儿子确实说?过他曾经做过翊林卫。 她不由得看了林莫怜一眼,心下暗自纳罕:对于这?件事?,女儿似乎比她所知更深?等?有了功夫,她可?得好生问一问女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林墨轩并不知母妃对于他做翊林卫的经历分外好奇,他只是?丝毫不认为这?件事?有什么值得详说?的必要,因此也只是?一语带过。他更好奇的是?—— “殿下是?如何认出我?的?” “当初在云岫寺,你也曾扶过我?。”冷君怡向林墨轩微微颔首,“后?来我?问过我?身边的翊林卫,是?流霜告诉我?的。” 当初也是?这?般,她不经意踩到山路上的碎石,脚下便有些不稳。这?样的情形她自己应付得来,久跟随在她身边的翊林卫自然清楚,因此也并未出手。然而,却是?阿莲身边的翊林卫出来扶了她一下,让她颇为意外。 今日也是?这?般,对方熟悉的手法熟悉的站位,还有那种小心翼翼的保护姿态,都让她下意识想到当初那个翊林卫。却没想到这?一试探,居然……当真?是?他。 想起战死的流霜,冷君怡心下微微一寒。就是?眼前这?个人,在她面前做出一副审慎小心的呵护姿态,却也是?眼前这?个人,带兵冲入沈黎破开宫门,让人把她和兄嫂弟弟押送入衡湘。 若非得知父皇母后?如今尚在人世,她是?决计不会答应姑姑的提议的。可?是?……可?是?……眼下,这?个人偏偏是?自己唯一的选择。 侄女在想什么,冷洛娴大约也能?猜到些许,但她仍旧故作?不知,微微笑道:“你们两个倒是?有缘,我?从前却不知你们竟还是?旧识。” “姑姑说?笑了。”冷君怡淡淡一笑,“表兄当时是?阿莲身边的翊林卫。算算时间,那年表兄已经是?九宫楼主,却还特意来阿莲身边保护她,可?见……还是?阿莲面子大。” 林莫怜有些羞涩地垂下眼眸抿唇一笑。 冷洛娴意外地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一旁渊渟岳峙清俊如松的少?年:“当年,是?怎么一回事??” “朝中有人对您怀恨在心,安排了刺客想要暗刺您。对方不是?走九宫楼的路子,我?虽然提前得了信,但是?无法确定?对方安排的时间和人手,因此只好传信给翊林卫加强对公主府的护卫。”林墨轩徐徐道来,“阿莲时常出门,我?担心对方会从阿莲入手,便去保护她一阵。” ——很难说?他在夏宁城时想到用妹妹威胁母妃的计划,是?不是?由此而来的灵感。 冷洛娴顿时想起三年前的一个夜里,护卫前来禀告她府外有大批刺客围杀公主府。即使援兵来的及时,但是?那一夜还是?折进去十余名翊林卫。战况残酷,可?见一斑。 “墨轩……”冷洛娴欲言又止。 女儿出门游玩,儿子随行护卫;女儿在深闺中安枕而卧,儿子在府门外搏命厮杀。即使……即使是?儿子自己做出的决定?,可?是?这?未免对儿子太不公平。 冷洛娴沉默良久,终究只是?道了一声:“……委屈你了。” “母妃误会了。其实除了最后?一夜,那两个月的生活很是?轻松愉快。”林墨轩垂眸浅笑,神情恬淡温柔,“能?陪同在阿莲和殿下身边,看着?她们骑马射猎吟诗作?对,于我?是?一桩幸事?,也是?难得的美好记忆。” 少?年人眉眼微弯,不自觉带出几分怀念的神色,只是?这?般情状落入冷洛娴和林莫怜的眼底,却让母女二人心中酸涩不已。 只是?以翊林卫的身份随行,只是?在一旁看着?别人玩闹,连这?样的回忆都会让他觉得美好的令人眷恋……九宫楼主在这?十年里,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 站在一旁的冷君怡目光在母子三人身上一转,不由得与?安乐侯夫人面面相觑。她们对于林墨轩并无好感,自然也不会如同冷洛娴和林莫怜那般生出心疼的情绪,但……看着?林墨轩忆起往事?时下意识流露出的温柔浅笑,冷君怡心中顿时生出些许荒谬。 看着?林墨轩向她望过来,眼底仍带着?未曾散去的笑意,冷君怡便也收敛情绪,不动声色地向对方颔首致意。 无论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无论对方的真?实性情如何,她……都没有其他选择。 品茶 赏过了梅花, 冷洛娴温声道:“我有些累了,要去?前面屋里歇歇脚,德音也同我一道罢。” 见侄媳点头称是, 冷洛娴便又吩咐道:“墨轩, 阿莲,你们陪着君怡四处看看。”说罢又向侄女笑道,“眼下是阿莲管家?, 你要吃什么玩什么只管和你表妹说, 她都能给你找来?。” 儿子和侄女相看,她这个做长辈的一直在场恐怕两个孩子不好说话, 只?留下女儿避嫌也就是了。再者……她也的确有话要单独与侄媳说。 侄儿和侄媳在衡湘的日子必然不会好过,只?是她也看得出侄媳对?儿子颇为防备,言辞十分谨慎小心。侄媳的顾虑她也明白, 因此索性避开一双儿女, 她方能细细询问侄媳这些时日的?经过。 冷洛娴和庄德音一道去?了, 留下林家?兄妹和冷君怡面面相觑。林莫怜想了一想,开口问道:“表姐想去?哪里?若是累了, 咱们便寻个屋子喝茶说话, 若是不累,不如去?隔壁看看?” 这会儿天气?虽冷,但是表兄妹三人都是自幼习武, 自然?不畏寒暑。且不说林墨轩这个上过冰峰下过焰谷的?九宫楼主,就是两个女孩子也不以?这点寒风为意。冷君怡微微一笑道:“我并不觉得辛苦,就依阿莲去?隔壁看看罢。” 客人是客随主便, 倒是作为主人的?林墨轩微微一挑眉, 有些诧异地问:“隔壁?” “是哥哥的?王府,已经修整完毕。说来?, 那王府连哥哥都还没有去?看过呢,正?好今天过去?看看成果。”林莫怜莞尔一笑,当下便在前方带路。 昭王府在七月便已经开始动?工改建,彼时林家?两姐妹在这上面十分?用心。只?是到了八月十五中秋之?日,先?是冷洛娴毒发,之?后林墨轩赴颖阳救疫,再到他回府来?九死一生,静渊王府哪里还有心思顾及昭王府的?修建。 好在林家?父子的?身份地位毕竟不可小觑,哪怕昭郡王本人命悬一线,工部依旧不敢怠慢,兢兢业业地按照两位郡主的?要求继续督建昭王府。及到林墨轩解毒之?时,王府也已经修建完成。只?是林墨轩每日里在龙翼司和静渊王府之?间奔波,全然?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王府,反倒是林莫怜和林莫愁姐妹两个见哥哥性命无碍,这才终于有心情去?昭王府验收成果。 “我和莫愁一道去?那边看过,顺便从父王母妃那里取了些陈设替哥哥摆上,也不知道哥哥喜不喜欢。”林莫怜巧笑嫣然?,“那边人手?不多,我想着?哥哥成婚前多半不会在那边住,便只?从家?里调了些洒扫的?人过去?。其余要用的?人手?,还是等你们日后慢慢采买安排罢。” 林墨轩听得“你们”二字,下意识看了一眼冷君怡,却只?见少女拢着?狐裘,垂着?眼眸一言不发。 他一时间也摸不清表妹的?心意,便只?向林莫怜笑道:“多谢阿莲费心。” * 静渊王府与昭王府相邻,便各自从旁新开了一道侧门相连。林莫怜带着?两人穿门入户,将亭台楼阁山水林泉一一看过,直将王府转了一遍,这才到花厅休息,笑道:“如何?” “室庐有制,花木有经,书?画有目,几榻有度。”林墨轩真心赞叹道,“妹妹辛苦了。” “哥哥喜欢,也不枉我忙碌这一场。”林莫怜莞尔,“哥哥和表姐先?坐,我去?看看茶水。” 看茶水这等事自然?不必郡主殿下亲自去?做,林莫怜不过是为了给两人留出一个谈话的?时间罢了。林墨轩接受了妹妹的?好意,眼看着?妹妹带了人离开,便也抬手?示意暗处的?侍卫一并退下,这才开口道:“殿下。” “昭亲王。”冷君怡神情淡淡地颔首,清冷的?眉眼中依然?看不出一丝情绪。 林墨轩只?是会观言察色,但是他尤为不擅长分?析他人的?情绪,见看不出什么便也不去?费力揣测,只?是按照自己的?计划缓缓道:“阿莲不会出去?太久,我便与殿下直言了:殿下应该明白,我并非良配。” 青年亲王平静地一笑,徐徐道:“表兄当日与我说的?清楚,要家?世?清白,人品端正?。我是九宫楼主,从前做过的?事……不说无恶不作,也是罄竹难书?,实在不敢认自己是正?人君子。因此,还请殿下三思。” 冷君怡静静地看了他半晌,忽而一笑道:“昭亲王爽利,我也不与王爷拐弯抹角。这桩婚事其实并不在于我怎么想,只?在于王爷的?意思——而我,别?无选择。” 看着?对?面青年面上意外的?神色,冷君怡一字一句道:“昭亲王,我是亡国公主。” “官卑职小的?人家?不敢娶一个亡国公主,敢担上这层关系的?人家?自然?会有更好的?选择。偌大一个衡湘,除了姑母怜惜我,我哪里还有其他去?处。”冷君怡自嘲地一笑,“倘若王爷也要拒绝我,我便当真无处可去?了。” “……是我误了殿下。”林墨轩闭了闭眼,“承蒙殿下不弃,我定不负殿下。” 这次却是冷君怡怔住了。 她确实是别?无他法,所以?故意哀诉自怜以?换取对?方的?恻隐之?心,可是……不过是她一句话而已,林墨轩便转了口风,这转变未免也太快了些。她所认识的?九宫楼主,可从来?不是个面软心慈之?辈。 不过仔细想来?,林墨轩会为了阿莲充作翊林卫,会为了姑母保下她父母性命,那么……既然?她提及了姑母,对?方会因此而答应下婚事也是顺理成章。 “多谢王爷。”冷君怡客气?而疏离地颔首道谢,“我只?求日后,能相敬如宾。” 她是无可奈何之?下做出的?选择,对?方是为了应承姑母愿望做下的?决定,因此,她从来?不奢望未来?的?姻缘能够琴瑟相调共挽鹿车。 她在这段婚事中唯一的?依仗就是姑母。因为有姑母在,昭王府不会介意再嫁进来?一位亡国公主做王妃;因为姑母对?她的?疼爱,她不必担心婚后受到长辈的?苛责;因为林墨轩对?姑母足够孝顺,她可以?确信对?方看在姑母的?面子上会维护她作为王妃应有的?体面。 这已经是她所能够争取到的?一切了,至于其他……她是亡国公主,她已经没有了父皇母后做依仗,她还要成为哥哥弟弟的?依靠,她不可以?再去?奢求更多。 她已经没有了任性的?权利。 * 林莫怜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两人相对?无言的?情景。少女顿时心头一紧,连忙快步走?进来?,轻快地笑道:“这边缺东少西也没有什么茶点,就连茶叶都是我从那边府上抢过来?的?,表姐千万别?嫌弃。” 冷君怡笑笑,端起茶抿了一口:“难为阿莲费心,还特意为我备了龙须雪团。” “表姐不必谢我,这茶叶还是从哥哥院子里拿的?。”林莫怜笑道,“哥哥也爱这龙须雪团,我们府上除了母亲那边,就属哥哥院子里分?的?茶最多。” “姑母那边恐怕所剩无几罢。”冷君怡道,“这茶本就不多,分?到你们府上的?恐怕也少。偏偏姑母疼我,之?前借着?年节走?礼给我送了许多。姑母也爱这茶,不知道有没有给自己留一些。” 林墨轩眼瞳一缩。 这件事……是他疏忽了。母妃与他口味相似他是知道的?,殿下的?喜好他也是清楚的?,可是他偏偏之?前没能想到,母妃会把茶叶送给殿下。 ……自己那里茶叶不少,却没有给母妃送去?。这件事,是他做错了。 “表姐不必担心,我们府上除了母亲和哥哥,其他人也不是很爱这茶,府上分?得的?二两都送到母亲那里去?了。母亲给你送了一两,自己也留了一半。”林莫怜笑道,“再说,以?后有别?人代劳,就不用母亲给你送了。” 冷君怡笑笑,却也不接话,只?继续喝茶。直看得林莫怜心中忐忑,不知这两人究竟如何。 好在林墨轩恍惚了一瞬很快回过神来?,神色自然?地答道:“从前是我疏忽了。待明年新茶下来?,我会让人给殿下送去?。” “多谢王爷好意。” * 直到庄德音和冷君怡告辞离开,林莫怜也没想通自家?哥哥和表姐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 兄妹两个送客到门口,眼见姑嫂二人登车离去?,这才一道往回走?。路上,林莫怜忍不住问道:“哥,你和表姐……” 林墨轩瞥了妹妹一眼,淡淡道:“她答应了。” “可是表姐叫你‘王爷’诶!”林莫怜忍不住道,“你们刚见面的?时候她还唤你一声‘表兄’的?,怎么我出去?转了一圈回来?,表姐就改称呼了?” 林墨轩默然?不语。 林莫怜自己想了想,很快便明白过来?:“也是,你一口一个‘殿下’,听着?就觉得生疏,表姐当然?会顺着?你的?称呼改口。”她忍不住嗔了林墨轩一眼,“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难不成,你不愿意?” “不是不愿意。”林墨轩无奈解释道,“只?是……习惯了。” 他每一次去?沈黎看望母妃和妹妹,几乎都能看到这位公主殿下,长年累月下来?便在他心底刻下了她的?影子。在他心里,殿下就应该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就应该是那样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他所熟悉的?是这样的?公主殿下,“表妹”这个称呼,在他心里反而觉得陌生。 “这样说罢,”林墨轩想了想,试图给妹妹解释自己的?感受,“如果不考虑其他因素,相比于让她做我的?王妃,我更愿意成为她的?驸马。” 她理所应当是明媚而骄傲的?公主,她不应该成为任何人的?附庸。 角斗场 “这样说?罢, ”林墨轩想了想,试图给妹妹解释自己的?感受,“如果不考虑其他因素, 相比于让她?做我的?王妃, 我更愿意成为她的驸马。” 林莫怜只听得满眼惊愕,半晌方才问道:“……哥,你说?实话, 你究竟心仪表姐多久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林墨轩无奈地解释道, “不过是我从前的?美好?回忆实在不多,而殿下在其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因此,我希望她?依然是我记忆中的殿下。” 与其说是他想维护那个明媚而骄傲的?公主殿下,不如说?他是在维护自己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 “……哥, 我觉得我从前对你的?判断真的?很准确。”她?哥已经蠢的?没救了! 兄妹两个?说?话间?便进了正院, 冷洛娴早已等候一双儿女多时, 一见两人进来便急忙问道:“如何?” 林墨轩还未及开口,林莫怜已经在一旁凉凉道:“我哥他情根深种而不自知。” “什么?”冷洛娴一时间?没能理解女儿话中的?含义。 “阿莲误会了。”林墨轩哭笑不得, 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最后只得道,“这件事我愿意,表妹也同意了。” 冷洛娴等的?就是这句话, 闻言顿时欣喜不已。只是见儿子一副不想多言的?态度,女儿又显然是有很多话要倾诉,她?当下从善如流地打发儿子自己去?玩, 只单独留下女儿说?话。 林墨轩:“……”算了, 他确实也不是很想留下来听阿莲造谣。 * 林墨轩原本以为,定亲一事与他并无太?多影响——毕竟明面上表妹还在孝期, 虽然过了九月重孝,远行访友不再忌讳,但是两家下定还是要等到二十?七个?月之?后才好?操办——怎奈何他亲妹妹信口雌黄,以致于全家上下都认为他对殿下情深意重,于是到了十?日后的?休沐日,他再一次在家中看到了冷君怡。 “昨日不是说?,今日要去?看角斗场?”林墨轩神情颇为意外,下意识就看向冷洛娴。 昨日也不知墨言从谁那里听说?衡湘有一处地下角斗场,兴致勃勃想去?看个?究竟。倘若单他一个?倒也罢了,偏偏阿莲和莫愁听他一说?也来了兴致,一左一右拉着?父王撒娇卖乖。自家父王哪里禁得住他那两个?妹妹歪缠,当下就答应了今日全家一道去?角斗场。 对于角斗场,他委实没什么兴趣,但是既然弟弟妹妹要去?看,他也并不介意陪同。可是……无论是从前的?乐宁公主,还是未来的?昭亲王妃,他都不认为对方应该踏足那样的?地方。 “阿莲他们几个?非要去?角斗场,有我和你父王看着?他们也就够了。”冷洛娴倒是不以为意,“你只管留在家里,别慢待了君怡。” 她?说?着?又看向侄女,微微笑道:“君怡想玩些?什么或是想去?哪,只管和你表兄说?。有你表兄陪着?,姑母也能放心。” 母妃为了让他和殿下有共处的?机会,还真是不遗余力?——哦对了,母妃如今认为他对殿下一往情深,这算是让他一解相思?之?苦? 林墨轩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下意识看向了坐在一旁的?冷君怡。却见少女微微一笑,慢声细语道:“姑母,表兄方才提及的?角斗场我也有些?兴趣,不知我能不能一道去?看看?” 林墨轩微微一挑眉,却也没有说?什么。 以他对殿下的?了解,对方或许是真的?对角斗场有些?兴趣,但是更?多恐怕是不愿意和他单独相处罢。 冷洛娴微微一顿,但很快便点了头:“既然君怡也有兴趣,那正好?一同去?。” * 静渊王府一行人浩浩荡荡往角斗场去?,除了林弈和冷洛娴及林墨轩兄妹五人,还带上了铃兰君影姐妹——她?二人司职保护王府女眷的?安全,自然要陪同出行。 地下角斗场既然名为“地下”,自然不是什么官面上的?生意,寻常人也很难知晓这等所在。但是对于静渊王这等地位的?人而言,哪怕是对这等暗地里的?生意不感兴趣,但是角斗场的?生意既然遍布九国,总归还是会听说?一二。更?不必说?,静渊王还兼着?佽飞卫指挥使,明里暗里大事小情他总归是要了解一些?。 何况…… “角斗场是九宫楼的?生意。”林墨轩一边跟随侍者下楼一边给?弟弟妹妹解释,说?罢还吩咐侍者道:“让你们管事把账目送过来我看。”来都来了,顺便一道查下账也好?。 “哥哥从前来过这里?”林墨言好?奇问道。 “自然来过。”林墨轩信口回道,“何况各地的?角斗场其实都大同小异,便是没来过也不会陌生。” 一行人跟随侍者进了定下的?包厢,侍者送上茶水点心并名册,见客人不需要服侍便恭谨退下。不多时,角斗场的?管事亲自过来送上林墨轩要的?算盘账册,随后也退了出去?。 没了外人在,林墨言这才好?奇地打量四?周。他们所包下的?屋子在看台的?最高处,上面几层都是这样半封闭的?房间?。其下则是一排排毫无遮挡的?坐席,上面几乎坐满了观众。而看台中所包围着?的?正是角斗场,场中是一个?高台,大约是用于比斗的?地方。 只见四?周看台上各悬挂着?一个?卷轴,上面的?内容倒是一模一样,都写了两列数字。林墨言好?奇地问道:“那卷轴上写的?是什么?” “是积分排行。”林弈解释道,“第一列数字是角斗者的?代号,第二列数字是他们赢到的?积分。这卷轴上的?,便是各地角斗场中赢得积分最高的?十?个?人。这份排名并不仅仅是按照本地的?积分排序,而是每个?月各地角斗场汇总数据,然后对天下所有角斗者进行总排名。” 林莫怜也在凝神看着?卷轴,只见第一行写着?【柒捌壹:贰拾万伍仟玖佰柒拾贰】。她?下意识问到:“二十?万积分……这是赢了多少场?” 问到这等细节,林弈自然也不知情。倒是一旁的?林墨轩一边打着?算盘,一边头也不抬地回答:“一百一十?场。” “那积分为什么有零有整?”林莫怜追问道,“这是怎么计算的??” “每一场赢到的?积分都不同。”林墨轩解释道,“若只单单赢了对手,只能得到十?积分;对手受伤,按伤势价钱;对手死亡,积分翻十?倍;对手死相越凄惨,赢得的?积分越高。” “……为什么?”林莫怜喃喃问。 “来这里的?观众,本就是寻刺激。场上的?人死的?越惨,他们越兴奋。” 林莫怜霎时沉默了下来。她?隐约觉得,这里并不是她?原本想象的?那样,或许她?真的?不应该来这种地方。 包厢中沉默了片刻,林墨言开口问道:“那如何评判输赢?” “掉到台下,或者死,便是输;反之?便是赢。”林墨轩道。 “不允许认输吗?”林莫愁问,“那,若是主动跳下台……” “事关积分,也要看对手给?不给?这个?机会。毕竟,一分一两银子。”林墨轩笑了笑,“何况,来参与角斗的?人,要么是俘虏奴隶,被逼着?来参赛,便是主动下台逃得性命,回去?也是个?死。要么是走投无路的?良民,本就是拿命去?换钱的?,自然早已把生死度外。” 说?话间?,只见两个?人已经站在角斗场两侧做准备。两个?男子都是手无寸铁,上身赤倮,下身只穿了一条及膝的?单裤。他二人身旁各竖着?一个?标牌,一个?写着?【捌贰肆】一个?写着?【捌柒柒】 林莫怜随手翻了翻管事之?前呈上来的?册子:“这册子上有这两个?人的?资料。”虽只是寥寥几笔,写着?两人的?年龄、战绩和积分。 “这是用来下注的?。”林弈给?女儿解释道,“可以押注这两个?人的?输赢。” 林莫怜默不作声地合上了册子。 她?原本只是想见识一下角斗场的?场面,可听了兄长的?解说?之?后便已心生退意。若要以旁人的?生死做赌取乐……她?实在敬谢不敏。 过了一刻钟,大约是想押注的?都已经压好?了人选,两个?人从角斗场两侧各自上台,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喧哗之?声。 两个?人一交上手,林弈和冷洛娴便都已看出这两人均是高手,手下怕是也有无数亡魂。他二人动手时虽没有兵刃,却也是招招见血处处杀机。 “可惜。”林弈轻叹一声。有这样的?本事,不能为国为民出力?,却因供人取乐而死,着?实令人叹息。 生死相搏的?战斗很快便进入尾声,捌柒柒一拳将捌贰肆砸在地上,捌贰肆虽尽力?挣扎,却是挣脱不开。 “干得好?!打死他!” “蠢货!快起来啊!” 看台上顿时掀起一阵喧嚣,押注两边的?人声嘶力?竭地呼喊,却着?实令人有些?不适。 林家姐妹并冷君怡都把头转开了去?,林墨言皱着?眉头,低低唤了一声:“大哥,你觉得……” 林墨轩从账目中抬起头,随意向台上扫了几眼便道:“捌柒柒会输,捌贰肆是诈败。” 三个?女孩子闻言不由得又把目光又投向看台,只见捌柒柒五指弯曲,向捌贰肆的?胸口伸去?,却被捌贰肆一手挡住,另一只手借势一扯。 姐弟四?人几乎同时发出一声惊呼,眼见着?捌贰肆把捌柒柒的?一条手臂扯了下来。 胜负已定,但台上的?战斗仍在继续。捌贰肆仍旧撕扯着?捌柒柒另一条手臂,而捌柒柒奋力?挣扎着?,却是困兽犹斗而已。 姐弟四?人都不忍心再看,然而看台上的?呼和声却止不住地传入耳中。 “哈哈哈哈,撕的?好?!” “废物!害我输了那么多银子!活该去?死!” 无论欢呼还是怒吼,都是那般不堪入耳。 冷洛娴看着?角斗场上的?撕扯着?的?两人,蹙眉道:“这样的?人与野兽又有何异,无非是披着?一层人皮罢了。” “他也是为了保命。”林莫怜低声道。 “徒有本能而泯灭人性,便是如此了。”林弈道。 算盘声霎时一停。 林墨轩定定地看了林弈和冷洛娴半晌,忽而一笑,站起身道:“失陪。” 玄衣青年毫不犹豫推门而出。 林弈和冷洛娴面面相觑,一旁的?君影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道:“王妃。” “九宫楼的?内门杀手有一组试炼,一共分为三个?层级,共九项试炼,名为血狱九炼。”君影小心翼翼地解释道,“不同等级的?内门杀手,要完成不同数量的?试炼,以此作为划分等级的?依据。而只有完成全部的?血狱九炼,才能成为九宫楼主。” “血狱九炼中的?第八炼便是角斗场。”君影看着?林弈和冷洛娴越发冷凝的?面色,声音也不自觉压低,可却依然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内容是:连胜百场。” 故人 角斗场上, 生死已定。观者们却是意犹未尽,或是激动议论,或是咒骂连声?, 哀乐各异, 喜怒不同。 而静渊王府的包厢中却是一片格格不入的寂静,气氛压抑到可怕。 直到角斗场中传来管事激动的高喊,在喧嚣的看台上依然听得清清楚楚:“诸位!今日临时增加一场角斗, 其中一方是天下总榜排名第一的——妖童!” 看台上安静了一瞬, 旋即哗声四起。冷洛娴眉心一蹙,下意识问道:“妖童?” 这一次甚至不必君影出言解释, 林弈便已经开了口?:“妖魔手段,孩童身量……算算年岁,他在角斗场上扬名那?年, 可不正是十二三岁的时候。” 根本无需多问, 他儿子只刚刚出门, 角斗场就新增了一场角斗……林墨轩无疑就是所谓的“妖童”。 说话间,青年已经站上了角斗场, 同样是上身赤倮下身一条单裤的装束, 不过面上覆了一个铁质的面具。但?只是一个面具的遮挡而已,熟悉他的人又如?何会认不出? 冷洛娴死死地盯着?站在场中的林墨轩。青年随意地抱着?手臂站在角斗场的一侧,依然是展肩舒背身姿挺拔, 然而他后背上那?一道道层层叠叠的鞭痕,却是触目惊心,观之可怖。 单是背上的鞭痕倒也罢了, 冷洛娴毕竟清楚儿子近来的经历。上巳节一百鞭, 端阳节二百鞭,留下痕迹倒也不奇怪。可是……青年的肩头手臂甚至腰腹心口?, 处处都是累累伤痕。 被割开的痕迹,被撕裂的痕迹,被贯穿的痕迹……每一道伤口?,都在诉说着?曾经的磨难。她的儿子,究竟经历过什么? 莫说冷洛娴心如?刀绞,便是林莫怜几人也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冷君怡更是别?开头去,眼底一片惊骇之色。 场中的管事依然在宣布着?,将从今日的角斗名单中随机抽选一人做“妖童”的对?手。说话间,便有侍者捧了一个签筒上来,管事当众掣出一签,便念了代号教侍者领人上台。 场外的气氛被管事言语煽动得分外热烈,而场内的青年却安静得仿佛从其中抽离,既不显得兴奋,也没有丝毫的恐惧,只有——对?自己的无奈叹息。 他又一次,意气用事。 林墨轩何尝不知自己这点弊病,毕竟他冲动行事也并非一次两次了。一旦被人或事挑拨起了情绪,他就会失控就会做出偏激之举。九安城见?父王的时候,夏宁城绑架阿莲的时候,玉霞观写?绝笔的时候,还有……现在。 原本想要伪装成父母喜欢的儿子,伪装成弟弟妹妹需要的兄长,可惜……已经疯魔的人,到底是很难伪装出正常人的模样。 披着?人皮的野兽么?母妃说的真是半点不错。可他偏就想撕了这层伪装,让父王母妃看一看这层人皮之下所藏匿的卑劣扭曲的真相。而他也想看一看,父王母妃究竟能不能接受这样残酷的真实。 ——再者,如?果?能借此说服殿下放弃这桩婚事,也未尝不是意外之喜。毕竟……现在反悔犹未为晚,一切都还来得及补救。 林墨轩心底思绪千回?百转,好在他带着?面具,倒也无人瞧得出他正在神游天外。直到看见?侍者带了一个孩童上场,林墨轩这才收回?心绪,顿时便是眉心一拢。 角斗场的原则是不强迫任何人参与角斗的,会上角斗场赌命的人几乎都是走投无路拼死一搏。但?是角斗场还一个规矩,成童年岁以上才可以参与角斗——除非,是九宫楼进行血狱九炼的内门杀手。 罢了,他当年能上角斗场,旁人自然也可以。倘若这孩子真的是九宫楼的内门杀手,他也不是不能退让一步,让对?方?再连胜一场。怎么说他也算是前辈了,没有必要挡后来者的路。 可是…… 还不等交上手,林墨轩便知道自己想错了。只看那?小少年冲过来的步法,虽说以对?方?的年纪这份轻身功夫已经称得上优秀,但?绝对?不会是能通过九宫楼血狱九炼的水平。林墨轩微微侧身让开攻势,随手在对?方?肩上一搭,便更加确认了对?方?所呈现出的武功水平绝无虚假,并非是在故意示弱。 这孩子究竟是怎么上的角斗场? 林墨轩手腕翻转,在对?方?腰间一托。小少年还不等反应过来,人已经稳稳地站在场下,兀自茫然着?不知所措。而角斗场上,林墨轩已经在向管事打手势,示意对?方?换人上场。 “妖童”不开杀戒,反而把?直接把?对?手送下台,甚至连跌倒擦伤都没有。看台上的观者顿时大为不满,一时间满场都回?荡着?怨怒不平的叫骂声?。管事擦着?汗匆匆上台,连忙宣布再加一场角斗,这才勉强镇住了场面。 随即,一个被抽中签的汉子上了场,林墨轩落下眼帘,开始按照从前的步骤完成自己的角斗。 折骨,剜心。 * 从欢呼声?震天的角斗场上下来,林墨轩慢条斯理地净手,也不看身边满头大汗的管事,只淡淡问道:“那?个孩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孩子是自己找上角斗场的。”管事小心翼翼地回?答,“属下一时怜悯,就破例了一次。” “怜悯?”林墨轩冷笑一声?,“怜悯可以给?点钱打发他走,再不济留他在角斗场做个侍者。你的怜悯,就是让一个孩童上角斗场送死?” 他拿起巾布擦了擦手上的水珠,慢慢道:“是你自己说,还是你也想体?验一下血狱九炼?” 血狱九炼的第一炼,就是抗刑试炼。 管事额头汗下,连忙道:“是……是有人要属下安排那?孩子上角斗场。” “什么人?为什么?” * 一刻钟后,林墨轩上楼走到一个包厢门口?,随意敲了敲便推门而入。里面的人不知究竟,兀自道:“这里不用……” 话未说完,几个年轻人就看见?一身玄衣便服的昭亲王站在门口?,眉眼弯弯含笑,令人如?沐春风。 “见?过王爷。”几人连忙行礼,“不知王爷怎么……” 话音未落,便被一声?落锁的声?音打断。林墨轩反手扣上包厢的门,笑吟吟地道:“不曾想诸位今日也在。” “那?么,本王的角斗好看么?” 下一刻,匕首出袖。 * 门板掩盖了所有的惨叫哀嚎。不过片刻,林墨轩推开门走了出来,吩咐守在门边战战兢兢的侍者道:“把?里面收拾一下罢。”说罢也不理那?侍者,只向站在一旁无所适从的孩童道:“你与我?来。” 他携了茫然无措的小少年回?到静渊王府的包厢门外,抬手叩了叩门后推开门扉。 “墨轩!”冷洛娴看到长子出现在门外,下意识站起身想解释些什么,只是在看到林墨轩身边的孩童之后却又把?所有的话语咽了回?去,只是问道,“这是……” 她当然认得出,这孩子就是被儿子从角斗场上送下去的那?个小少年。 “这孩子叫秦晟。”林墨轩言语简洁,“是前霆工部侍郎秦振的独子。” 冷洛娴微微一怔。 林墨轩却也并不解释什么,只是向秦晟道:“你要见?的和安长公主?与乐宁公主?两位都在此处,所求何事,自己说罢。” “这孩子要见?我?和姑母?”冷君怡颇为意外地站起身。 自从来到了这角斗场,她便始终保持着?安静,只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姑母一家。也因此,方?才林墨轩将“秦振”二字一出口?,她便清楚地看到了所有人面上的神色变化。 工部侍郎秦振,她只是隐约有些印象,但?显然姑母是记起了此人。至于姑父表妹还有另外两位郡主?世子,他们却是下意识看向了林墨轩。 她的这位表兄,与霆国的工部侍郎有所交集?很明显,这两人之间关系匪浅,且除了姑母以外,静渊王府所有人都知道这段旧事。 而眼下,这位秦侍郎的独子,要见?她和姑母这两个亡国公主?。 冷君怡走上前,看着?面前惶恐无措的小少年温声?安抚:“秦侍郎忠烈节义?,我?与姑母都感?念在心。你是忠烈之后,无论所求何事,但?凡我?能办到便绝不推脱。” 不是她问也不问便敢信口?许诺,而是因为对?方?有林墨轩做担保。 九宫楼主?一向做事稳妥,必然是在来之前便问过了对?方?的目的。虽然她如?今只是一个亡国公主?,对?许多事情都无能为力,但?是林墨轩既然敢把?人带到姑母面前,对?方?所求必然是她和姑母能应承下来的。更何况,林墨轩与秦振有旧,即便是她和姑母当真无法做到这孩子所求,想必林墨轩也是无论如?何都要满足这孩子的愿望的。 既然如?此,她又如?何不敢答应。 秦晟战战兢兢地行了礼,这才开口?道:“我?……小民……” “故国不在,我?已非公主?。”冷君怡温声?道,“你很不必拘礼,只当是故交罢。” “是。”秦晟定了定心神,“我?想请公主?为先父写?一篇诔文。” 冷君怡微微一讶。 “先父辞世后,家母郁郁难平。因此我?想,倘若公主?能为先父写?一篇诔文,或许能稍解家母的郁愤。”秦晟的声?音越来越低,“小民自知自己异想天开,但?求公主?……” “秦侍郎竭诚尽节,你更是孝心可嘉。”冷洛娴缓缓道,“这件事,本宫应下了。” “多谢公主?。”秦晟连忙再行大礼。 冷洛娴不由得叹息一声?,亲手扶他起来又温声?问道:“你母亲眼下在何处,你又如?何会一个人出现在角斗场上?” 从前 林墨轩确实没有想到, 这一切都是由他而起。 整件事情最初的源头还是上巳节那一日,旁人辱及亡友故国,他怒极出手。虽然?最后?并未酿成大错, 但是静渊王府此后的举动也落在旁人眼中——为秦振上书在先, 将安国公府抄家夺爵在后?,有心人自然清楚这其中因果。 安国公府到底也是有些亲朋故旧,这些人不敢记恨圣眷正隆的静渊王父子, 便把这笔账记在了?秦振妻儿头上。这一次动手的便是惹事的安国公府二房长?孙的好友们, 恰逢秦晟上京来寻前霆公主,几个人便联手做下了这个局。 秦晟是孤身一人前来衡湘。他虽然聪慧, 但是毕竟年幼识浅,哪里禁得住有心人算计,因此便落到了?角斗场中。若非林墨轩今日上了?场, 机缘巧合之下把人带走, 只怕这孩子就此折在这角斗场上。 这些前因后?果, 林墨轩是听了?管事的供词和秦晟的经历之后?方才推断出,而秦晟却仍不知自己是被?人布局所?害。他与冷洛娴简单解释过自己的经历之后?便感激道:“……幸而昭王心善, 愿意带我来见?两位公主。” 殊不知, 林墨轩最不想听到的就是他的感谢。 玄衣青年抱着手臂站在一旁,闻言淡淡道:“那你可知,你父亲是因我而死。” 秦晟顿时怔住了?。 “哥!”林莫怜下意识唤了?一声, “这与你并无?关……系……” 她看着兄长?平静地抬眼望过来,却不自觉住了?口。因为,她清楚地看到了?兄长?眼中的情绪。 平静之下, 一片荒芜。 无?关么?无?关却也有关。兄长?并无?害秦振之心, 但秦振却是殉国而去。而霆国的覆灭……她的父母,她和兄长?, 没有人能脱开关系。 “你若是这般说……这又何尝不是我的过错。”林莫怜喃喃道。 他们是兄妹,她与他共罪同责。 冷君怡有些意外地看了?看林家兄妹,想了?想开口岔开话题:“表兄,这孩子的经历……是否是有人在背后?做了?手脚?” 她毕竟曾经是一国公主,虽然?上有父母宠爱下有兄弟护持,但也是自幼见?惯朝堂中的明争暗斗。秦晟所?经历的种种巧合,她只一听便觉其中另有蹊跷。 “他被?人做了?局。”林墨轩点了?点头。 “还请表兄帮忙。”冷君怡敛衽福身,“秦侍郎忠心耿耿,我不能眼见?他的后?嗣被?人如此算计。只是我人微力薄,无?能为力,因此……” “殿下多礼了?。”林墨轩举手还礼,“此事不必殿下多虑,人已?经被?我杀了?。” 秦晟直至此时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方才您是……您杀那几个人是因为我?” 林墨轩只淡淡一瞥,没有说话。 林弈始终眉头紧锁,听到此时终于开口问道:“是什?么人?” “不过是从前那位安国公府少爷的故交旧识。”林墨轩轻描淡写?道,“一些纨绔子弟而已?,不是什?么要紧人物,杀了?便杀了?。” 林弈还没有说话,冷君怡便忍不住开口问道:“表兄肯帮忙,君怡自是感激不尽,可是那位公府少爷的朋友,想必也是勋贵子弟……我只担心表兄会惹上麻烦。” “这里是九宫楼的地方,而我是九宫楼主。”林墨轩低笑?了?一声,“倘若连这点小事九宫楼都处理不来,那我这楼主也没有什?么做下去的必要了?。” 林墨轩不以为意,林弈却不能当?做无?事发生。他看了?儿子一眼,下意识道:“此举未免……” 后?半句话,林弈终究是没有说出口,只是林墨轩却替他接了?下去:“父王是想说,我草菅人命罢。” 玄衣青年轻笑?一声,漫不经心道:“我不是第一日做九宫楼主。我从前如何谋生,父王也并非不知情,又何必如此惊怪。” 他拢了?拢衣袖,继续道:“父王若要罚,墨轩都认。只是恕墨轩有要务在身,且先失陪。” 他话音刚落,门口便传来了?叩门声。林墨轩毫不意外地走上前去打开门,向?来人微一颔首:“下去说话。” 示意来人略等片刻,林墨轩转过头看向?林莫怜:“阿莲,这孩子……” 林莫怜无?声地点了?下头。 林墨轩这才放下心来,随着来人一道离开包厢下楼去了?。 * 林墨轩一离开,冷君怡便也识趣地提出告辞,只道是要回去与兄长?商议如何为秦振写?诔文。冷洛娴这会儿也无?心再招待侄女,只安排了?车马并点名要铃兰陪同相送。 安排了?侄女离开,冷洛娴再看向?惴惴不安的秦晟,一时有些迟疑:“这孩子……” “暂时安顿在福源楼罢。”林莫怜道。 毕竟无?亲无?故,让秦晟住进王府不合适,但是显然?这孩子也不能放任不管。九宫楼固然?也是个去处,然?而住了?一群杀手的地方实在不适合让一个小孩子住进去,这孩子虽然?被?人算计来了?角斗场,到底日后?不是要走江湖的路子。而福源楼,除了?做酒楼生意也做客栈的买卖,更?妙的是还是自己的产业,把这孩子送过去多少也有个照应。 “君影,你送人过去。”林莫怜叮嘱道,“福源楼那边认得你,你正好和掌柜的打声招呼,我这边会另外安排人照管他的安全。” 冷洛娴见?女儿已?经有了?决断,何况儿子临走前也是把人托付给女儿,当?下并不多言。君影应了?一声,向?秦晟温温柔柔地一笑?,拉着小孩也出了?房门。 如此一来,屋中便只剩下自家人。 “父王,母亲,我们回府罢。”林莫怜听着拉下遮帘也遮不住的欢呼叫嚷声,下意识蹙了?蹙眉,“有什?么事,还是回府再说不迟。” * “是我不对。”林墨言小声说,“倘若不是我要看什?么角斗场,事情本?不至于发展到这一步。” “不是你的错。”林莫愁温言安抚,“倒不如说,幸亏你提出今日去角斗场,哥哥才会在机缘巧合之下救了?秦家小公子。否则,若是哥哥.日后?得知秦小公子死在角斗场上,恐怕更?是要难过自责了?。” “莫愁说的很对。”林莫怜也道,“哥哥上角斗场也不是因为你要看他才上去的,他明明就是……我早就说过,他这个人看似正常实则扭曲,性情偏激到了?病态的地步,稍有不妥整个人就会崩坍。” “这话……是什?么意思?”冷洛娴惊惶问道。 林家姐妹对视一眼,林莫愁轻声开口:“哥哥他……他不希望父王和母妃对他失望,因此哥哥在父王母妃面前,会有意呈现出比较好的一面。” “简言之,他只在我面前发疯的次数比较多。”林莫怜神色郁郁。 从夏宁城前绑架她拉她分担责任,到跪在她面前逼迫她向?父母告状。每一次!每一次!他发疯折腾的都是她! 林弈和冷洛娴面面相觑。 虽然?他们早已?察觉,儿子一直都是伪装出一个乖巧听话的模样给他们看,甚至于在他们要求儿子多为自己考虑之后?,儿子依然?在小心翼翼地把握尺度;虽然?他们早已?知晓,九宫楼主的传言并非虚假,喜怒无?常行事无?忌都是真相;虽然?…… 可是,他们从来不曾想过,儿子的真实性情竟是如此……疯魔。 “你们都知道?”林弈沉声问。 林莫愁和林墨言对视一眼,姐弟两个都想起来除夕那一日兄长?毫不掩饰的恶意,还有在父王到来之后?迅速恢复的冷静神色。 林莫怜怏怏道:“他们两个其实没怎么见?过,我了?解的最多。” 她直面过兄长?的恶意,也感受过兄长?的善念。他的疯狂怨毒,他的温柔体?贴,他的霸道狂妄,他的狼狈不堪……她见?过他的所?有模样。 “今日……你也知情么?”林弈继续问。 “不知情,但我并不意外。”林莫怜道,“哥哥在父王面前,最多不过是固执了?些,但我……总之,我不意外。” 她顿了?顿,幽幽道:“江湖传言,九宫楼主‘生啖人肉,活剖人心’,我从未怀疑过这句话的真实。后?半句今日见?了?,前半句……我觉得还是不要追究为好。” 冷洛娴的神色愈发凝重,而林弈却忽然?想起了?许久之前曾与长?子的对话。 ——“确实是儿子不喜欢肉食……但方才说的也是实情。我偏好素菜,府上厨子自然?也只在素食上多下功夫。” ——“儿子其实并没有那般虔诚,只是发生了?一些事之后?不喜欢食荤而已?。” 当?时长?子绝口不提究竟发生了?什?么,如今想来…… “还是不提为好。”林弈喃喃道。 林莫怜有些意外地看了?父王一眼,想了?想才继续说道:“其实我认为,哥哥那里不必我们担心。他疯归疯,遇上事很能分得出轻重缓急。秦小公子的事情一出,他反而没有心思再去琢磨其他,这样也未尝不好。” 正如当?时夏宁城外,他被?嫉妒折磨得几近疯魔,然?而母妃甫一遇袭,他便立时冷静下来。对于她哥哥而言,旁人是重,自己为轻,旁人事急,自己可缓。 “让我想想……秦小公子被?设局,这里面恐怕还有角斗场的事情,秦侍郎又是哥哥的故交,哥哥大约会亲自处理角斗场的事务。故交之后?在他眼下被?算计,哥哥怕是窝火的很,一定会调九宫楼的资料看。有了?秦家的前车之鉴,他必然?会一道查看其他霆国旧臣的近况以防万一。而不仅是九宫楼,探事司那里哥哥也插的上手,想必他会调了?两边资料对比看。” 林莫怜抬了?抬眼:“哥哥且要忙一阵,等他忙过之后?,想必这件事就过去了?。父王,母亲,你们没有必要在意今日的事情……父王,我可以去探事司吗?” 纵容 林莫怜口中说?着不必在意, 神情却全然不是不在意的模样。她说到最后,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父王,我可以去探事司吗?” 林弈看了女儿一眼:“探事司是什?么地方, 岂是外?人随便就可以进的?不如……还是本王走一遭。” “父王还是等一等罢。”“父王您去只会适得?其反的。” 看着两个?女儿不约而同地出言阻止, 林弈也不由得郁结:“本王怎么……” “呵。”冷洛娴冷笑一声打断了林弈的话,“你过去,是想看墨轩请罪?” 林弈顿时哑口无言。 “我不进探事司, 我就是等在门口截人。”林莫怜想了想, 再一次争取道?,“只有?我去最合适。哥哥这?会儿大约是冷静下来了, 见了你们多半又要愧疚自责,只有?我……他在我面前心虚也有?限。” * 林莫怜终究还是在探事司门前截住了林墨轩。 玄衣青年单手握缰策马而来,另一只手臂中抱着一摞文书。他瞥了一眼打着静渊王府标记的马车, 丝毫不意外?地翻身下马, 随手将缰绳交给门口的佽飞卫之后自己便上了马车。 “那孩子安顿好了么?” “我让君影送他去福源楼下榻, 另外?从府上调了护卫去保护他的安全,想来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林莫怜道?, “只是……我有?些担心表哥他们。” 秦晟一个?毫无威胁的小?孩子, 不过是因为和霆国扯上了关系就遭人算计,更遑论曾经是霆国皇子公主的安乐侯府一家?。她和母亲有?父王兄长做依仗,那些人欺软怕硬自然不敢来招惹, 可是表兄一家?…… “我已经从九宫楼调了人过去。”林墨轩道?。 他能调用的人手其实不在少数,只是往安乐侯府安排佽飞卫未免有?监视之嫌,安排王府护卫过去帮忙也不免显得?插手太多——秦晟是孤身一人又是年少孩童, 王府派人照顾并无不妥, 但是安乐侯府却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思来想去,唯有?安排九宫楼的杀手过去听候调遣最为妥帖。至于银钱……横竖他刚从角斗场上下来, 按规矩拿了两千两银票,正好能支付这?一笔委托费用。 兄妹两个?说?罢正事,林墨轩这?才问道?:“家?里……什?么想法?” “你不会又以为,父王和母亲仅仅因为这?种事情就会放弃你罢?”林莫怜嗤笑一声,“倒是你……你不是在迎合所?有?人的喜好?我还以为你会竭力隐瞒过去。” 林墨轩眼睫微微一颤,苦笑道?:“我还以为,我之前伪装的很好。” “除了墨言那个?傻小?子,谁会被你瞒过去?”林莫怜睨了林墨轩一眼,“我和莫愁是懒得?戳穿你,父王和母亲最开始倒是被你糊弄过去了,但是你从颖阳回来之后……” 从颖阳回来之后,他命悬一线死中求活,自然是无暇顾及其他。 林墨轩叹息道?:“我原本以为……旁人还罢了,但若是父王发现了端倪,必然会再找我谈话。” “父王也了解你的固执。多说?无益,何必图费口舌。”林莫怜道?,“而且,我和莫愁曾经同父王谈论过这?件事。倘若这?样?的相处方式会让你感到安心,那么也没有?必要强迫你去改变。” 林墨轩眉眼微弯,唇边勾起一道?轻轻浅浅的笑意:“感激不尽。” “这?也没什?么……” “我很喜欢这?种,被人纵容的感觉。”玄衣青年温声道?,“多谢。” “……既然感谢,那不如说?说?今天的事情。”林莫怜挑了挑眉,“是试探?” “最初是情绪失控,后来……横竖已经上了角斗场,索性顺势而为。”林墨轩垂下眼眸,“我的过往就是如此不堪,我的本性就是如此卑劣。但,即便如此,我也……” “哥。”林莫怜深深叹息,“你的性格有?多么恶劣,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可是——我现在就在这?里。” 林墨轩低笑了一声:“其实我想过,这?个?家?里最有?可能接受的人,也只有?你了。”毕竟,他曾经对阿莲做过那么卑劣的事情,最后还是得?到了原谅。 “所?以,你独独把秦侍郎的儿子交托给我?” “我知道?你不会拒绝。”林墨轩顿了顿,缓缓道?,“终究是我有?负济安兄。相交一场,他却是因为我的缘故自尽,我本就有?责任照顾他的妻小?,却又让他的子嗣在我眼下落到这?般境地。” “哥……” “我只是,不明白。”玄衣青年下意识抬手捂住眼,“当年明明是他拦下了我的轻生之举,为何他自己却会自寻短见。既然相约了报国安民,纵然国不复存,但是万民仍在,他怎么就抛下一切不管不顾地去了。” “事后我曾派人去查,是否是有?人暗害于他,再假做自尽的姿态掩人耳目。可是……不是,是他自己去意已决。”林墨轩神情惨淡,“是我害了他。” 林莫怜一时无言。 霆国的覆灭是她心底的隐痛,对于兄长而言同样?是无法摆脱的折磨,而秦振之死,更是兄长绕不过去的梦魇。 她该如何劝解?她能如何劝解?兄长强拉她分?担责任,她也愿意与兄长共担罪责,但……即便如此,到底于事无补。 从来不是旁人强加于他的责任,而是他自己——不肯原谅自己。 还是让他忙起来罢!为旁人的事务奔波,或许多少会减轻一些负罪之心。林莫怜的目光从兄长憔悴的面容上移开,落到了旁边一摞文书上,缓缓开口问道?:“这?些,都是九宫楼的相关资料么?” “嗯,除了秦家?,还有?其他霆国旧臣的境况。”林墨轩强打精神解释道?,“有?秦家?的前车之鉴,我总不能再重蹈覆辙,这?次便一道?查看其他人家?的情况。除了九宫楼,我来龙翼司也是要看一看探事司那边的记录,两厢对比或许会看出些端倪。” 果然如她所?料。 林莫怜点点头,又问道?:“可看出什?么了?” “倒是没有?人再如秦家?那般遭人算计,但是殉节诸臣工中有?几家?后人生计艰难。”林墨轩眉心紧锁,“好在,眼下为时未晚,我已经从九宫楼调人一一前去抚恤。” 林莫怜想了想,轻声道?:“我知道?哥哥一向?在银钱上与家?里分?的清楚,但是这?件事毕竟事涉霆国,所?用花费还请哥哥告知我,我去问母亲支银子。这?些事我和母亲不便出面,还要请哥哥多费心,但是——我们也想做些什?么。” “我知道?了。”林墨轩点点头,“待事情了结,我会把账目报给母妃的。” “那我便不打扰哥哥做事了。”林莫怜道?。 林墨轩点点头,拿上文书便从车轿中出去。然而他刚下了马车,却又被林莫怜叫住:“哥。” “父王和母亲很担心你。”林莫怜认真道?,“因此,无论哥哥忙到多晚,忙完以后都记得?回家?。” 林墨轩怔了怔,精致的眉眼旋即弯起一道?清浅的笑意:“我记下了。” * 林墨轩回府的时候已是二更天,他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先往正院去。 虽然这?个?时辰,父王母妃大约是已经歇下了,他不应该再来打扰,可是……想起当初解毒之后墨言把他直接拉去正院,想起阿莲临走前殷殷叮嘱要他回家?……或许,父王母妃会在等着他? 他原本只想着站在廊下问一问正房的侍女,倘若父王母妃已经休息,他便只在外?面行礼也就是了。却不料他刚刚踏上回廊,便瞧见门口有?小?丫鬟跑进房去通禀,其他侍女则是迅速围了上来,口中纷纷道?:“大公子快进来罢,王爷王妃正等着您呢。” 玄衣青年面上不自觉浮起一丝笑意,跟随侍女进了正堂。 正堂中,林弈和冷洛娴均已在座。林墨轩上前俯身拜首:“儿子请父王母妃安。” “过来。”冷洛娴丝毫不和自己儿子废话,见人依言起身走过来,当即毫不犹豫地亲手动手扒了儿子的外?袍。 冷洛娴这?一出手,顿时惊得?林墨轩手足无措,偏偏他又不敢躲,只求助地看向?林弈,口中讷讷唤道?:“母妃。” “母妃在这?儿呢,看你父王也没用。”冷洛娴看着青年不知所?措的神情,口中便也不自觉放软了语气,“母妃想看看你的伤,可以吗?” 这?种小?事,林墨轩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拒绝。青年面上飞红,垂着眼低声道?:“儿子自己来。” 冷洛娴松了手。 林墨轩的手指落在衣领上,缓缓扯开衣襟褪下,眼底却多了一丝羞涩难堪。 他不喜欢衣衫不整的模样?。 他出身良好,虽然不在乎衣服的材质样?式,却很讲究君子正衣冠,而有?过那段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经历之后他只会比旁人更在乎这?一点。但是,他不可能拒绝母妃。 莫说?母妃眼下是关心他,即便不是——当初在军中父王要他裸衣受杖,他又何曾拒绝?更何况,他既然能为了银钱上角斗场,又何必在父母面前矫揉造作自诩清高? 林墨轩将衣衫一件件褪下,赤倮着上身站在冷洛娴面前。 冷洛娴看着儿子身上一道?道?伤疤,霎时间红了眼圈。之前在角斗场上看的不甚清楚,此刻人在近前,每一道?或深或浅的伤痕都落入眼中。她抬手抚上青年人身前一道?横贯心口的疤痕,眼泪顿时冲眶而出。 林墨轩原本还有?几分?不自在,见冷洛娴这?一落泪,立时就再没有?了其他心思。他慌乱地抬头看向?林弈,却见父王同样?是眼中含泪。 林墨轩顿时惊慌失措。 他看着冷洛娴一边哭一边查看他身上的每一道?伤,既想阻止却又不敢阻拦,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处,一时间心下只剩下一个?念头:他真的不应该总用冰焱的。 花吹雪虽然有?种种不好,但只凭去疤除痕这?一条,确实当得?起疗伤圣品的赞誉。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圣人之言果然还是有?些道?理的,他或许……当真应该多加注意了。 夜谈 冷洛娴看?罢, 也不多?言,只噙着泪帮儿子?把衣服穿上。倒是林墨轩匆匆整理了一下衣衫,一撩衣摆屈膝跪下。 “是儿子不孝。”玄衣青年俯首深拜, “儿子?以?后会改的。母妃, 求您……您别难过?。” 冷洛娴下意识与林弈对视了一眼,夫妻二人?都是满面震惊。 儿子?请罪很?常见,但凡他们稍有?不虞, 儿子就会跪下请罪领罚, 然后——死不悔改。林墨轩这个固执的性子他们都了解,认错归认错, 要他改却是万万不能的——倒是极有?可能假做姿态在他们面前装乖卖巧。 这恐怕是第一次,儿子?认错之后没有?请罚,而是保证了以?后会改过?。 儿子?不在乎自己的习惯, 他们两个是当真发愁, 却又始终束手无策。疾言厉色的训斥也好, 温声?细语的劝说也罢,儿子?听了只会撒娇卖乖地讨好, 却从来没有?答应过?会改变自己的想法。没想到…… 林弈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的王妃。他又是谈话又是送药, 最后却只换了一句“儿子?任性,多?谢父王容忍”。而他的王妃,不过?是哭了一场就得到了儿子?的保证。 这是不是有?点?太不公平了! 而冷洛娴同样的神色复杂。早知儿子?这么好拿捏, 落几?滴眼泪就能让他退让,那他们之前何必退到别院住了一个月之久。 不就是哭嘛!她因为儿子?哭的时候难道还少了? “母妃……只是心疼。”冷洛娴伸手拉儿子?起来,“母妃应该和你道歉的, 当时在角斗场, 母妃不该那样说。” “母妃说的并没有?错。”提及此,林墨轩倒是不以?为意?, “儿子?其实也清楚,我?不过?是……” 玄衣青年话到一半,看?着冷洛娴泫然欲泣的神情僵了僵,旋即生硬改口:“……儿子?日后再不会上角斗场了。” 冷洛娴:“……” 林弈:“……” 虽然他们本意?并非如此,但……这也太立竿见影了罢! * 谈过?私事?,便该说正事?了。 冷洛娴和林弈自有?默契,对于朝堂上的事?情她全然不发表意?见——她毕竟是前霆的公主,还曾是摄政长?公主,自然不好对陵国政务做任何评判,甚至于听都不要听才最好。 于是,待林弈说要去书房,冷洛娴便明?白了父子?二人?有?正事?要说。她挥挥手打发父子?两个自便,自己则是进内室休息。 林墨轩跟随林弈出了正院。刚一出门,玄衣青年便忍不住抱怨道:“方才父王怎么不帮我?哄一哄母妃?”全靠他一再退让,才勉强把母妃安抚住。 林弈“呵呵”一笑,当场就开始翻旧账:“本王心疼你,你就得寸进尺要本王陪你做戏;你母妃心疼你,你就各种?许诺哄你母妃。本王凭什么要帮你?” 林墨轩讪讪一笑,也想起了端阳时那二百鞭。他当时,确实是恃宠而骄逼迫父王来着。 父子?两个进了书房,林弈方才提及正事?:“听阿莲说,你在抚恤前霆旧臣。” “是。” “父王只是想提醒你,”林弈叹息道,“你在做结党之事?。” 父皇在位时,他选择了太子?一党,因此陛下登基之后,他并无自己的党羽亲信,只能做一个纯臣。这样其实未尝不好,他毕竟是皇室宗亲,和群臣走太近反遭忌惮,倒不如就这样凭着从龙之功换来的圣眷,安安稳稳地做他的亲王。 他原以?为,儿子?也会走这条路,毕竟儿子?从回京就走了太子?门路,此后往来也称得上频繁。这条路他走过?,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何况他儿子?若是做纯臣,还不必担心千夫所指之下被帝王卸磨杀驴——九宫楼毕竟也是江湖上一方不可小觑的势力,他儿子?的武功更是冠绝天下,天底下又有?谁能害了他? 然而,他儿子?比他所预想的更能折腾。 “儿子?知道。”烛光下,玄衣少年轻声?回答,“但我?不能置之不理?。” “母妃是前霆的摄政公主,我?又要与表妹结亲,本就与前霆脱不开关系,也不差接济霆国旧臣这一条。”林墨轩笑了笑,“走一步看?一步罢——横竖我?还有?九宫楼托底,只有?旁人?拉拢我?,要论打压恐怕还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父王只提醒你一句。”林弈道,“你心中有?数就好。” 林墨轩点?头称是。 见林弈似乎是已经说完了想说的话,林墨轩想了想,撩开衣摆跪了下来:“父王。” 林弈:“……”他有?一种?很?不妙的预感。 “白日里?儿子?出言顶撞冒犯了父王,请父王责罚。”玄衣青年俯身叩首,长?拜不起。 林弈微微一怔。 墨轩会请罪其实完全不出乎意?料,只是他原以?为墨轩请罪的理?由会是草菅人?命滥杀无辜,至于言语顶撞……儿子?临走之前那几?句话,或许,的确是在和他顶嘴? 其实白日里?儿子?杀人?的事?情,他虽然不喜,但也无意?追究。毕竟,墨轩说的没有?错,儿子?不是第一日做九宫楼主。是他让儿子?流落江湖十年,自然也没有?资格追究儿子?这些年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的孩子?会为霆国士卒收尸安葬,会因为险些伤了人?命而自罚百鞭,这足以?证明?九宫楼主虽然手段激烈,但并非是嗜杀之辈。既然墨轩心中自有?尺度,他也并不想再去规训儿子?的行事?准则。 至于冒犯云云……他更是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墨轩当时正是心情不快的时候,不过?是语气有?些不好,但也并未说什么过?于失礼的话,他还不至于为这点?小事?挑儿子?的理?。 “父王没有?在意?。”林弈道,“你起来罢。” 林墨轩却并没有?起身,只是直身长?跪,看?向林弈的神情中颇有?几?分无奈之色:“父王,功赏过?罚,您不该在儿子?这里?破例。” “但是父王并不觉得冒犯。”林弈被儿子?一句话说的哭笑不得,只得解释道,“父子?之间意?见不同,起了争执也正常,本王不强求你一定要按照本王的心意?做事?。莫说你我?父子?,便是旁人?与本王意?见相左,本王也不会因此治罪。” “眼下是意?见相左,白日里?是言语顶撞。父王,这一点?儿子?还分得清。”林墨轩垂下眼,“或许父王不在意?,但是儿子?无法容忍自己做出不敬父王的举动。” 青年亲 YH 王眼睫微颤,慢慢说道:“父王对儿子?的爱护儿子?都知道,但是儿子?并不想恃宠生娇。因此,求父王对儿子?加以?惩戒。” 他近来确实是有?些肆无忌惮了。大约是从颖阳回来之后,他想着自己命不久矣,言行举止便不再多?加考量。而解了毒之后,他虽不曾明?言,但心底也觉得是自己救了母妃,多?少抱有?几?分居功自傲的心态。 正如阿莲所说,若是以?往他只会小心翼翼地隐藏起自己在角斗场的经历,但是今日……他一时冲动便敢上角斗台,又何尝不是依仗着自己救了母妃,父王母妃即使对他有?所不满,也不会当真对他如何。 而之后下了角斗台,他心中不快便直接顶撞父王,嘲讽在先敷衍在后。倘若是换做从前,他哪里?会有?这个胆量。 近则不逊,远则生怨。他早就知自己是这样的人?,却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放肆到这个地步,他实在很?需要一场训责来让自己清醒一些。 林弈有?些愣怔,他着实没有?想过?自己根本不在意?的事?情在儿子?心里?会严重到这个地步:“父王不觉得你对父王不敬,更不认为你会恃宠生娇。” 林墨轩闭了闭眼,索性直接挑明?:“父王,是儿子?需要受这一次教训。” 青年人?仰着头,缓缓说道:“儿子?在抚纪司时本就想立时领了刑责,只是想到儿子?是对父王不敬,合该由父王惩处,因此才回家请罪。儿子?犯了不该犯的错,必须受到严惩,即便是父王心疼我?,不愿意?罚我?,儿子?明?日也需得去抚纪司领了责罚才是。” 林弈:“……”他怎么隐约觉得儿子?是在威胁他? “你刚答应过?你母妃会改过?,转身就弄一身伤,你怎么和你母妃交代?”林弈沉声?问。 “毕竟事?出有?因。”林墨轩想了想,又道,“或者用针刑,不会留下什么痕迹。” 林弈气的真想抽他。 “不许用针刑,不许自己去领罚,听懂没有??”林弈一字一句道,“否则,本王……” 他倒是想找点?什么由头威胁儿子?,奈何儿子?还真是没什么怕的。林弈想了半晌,最后咬牙切齿道:“否则本王就把这事?告诉你母妃。” 林墨轩:“……” 林墨轩震惊地看?着林弈,完全想不到父王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可偏偏……虽然父王的威胁听着真的很?离谱,但是他确实怕母妃拉着他哭啊! 拿儿子?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扯王妃出来威胁的林弈也觉得很?尴尬,他轻咳一声?,继续道:“既然你坚持,本王也不罚你别的。还有?一个月就到年关了,年节休假的时候,你留在本王身边侍奉,就算你给本王赔罪了。”正好趁这个机会把儿子?扣下来在家休息几?日,免得儿子?再像上次一样正月初一就回了抚纪司。 林墨轩:“……父王您真觉得这是惩罚?” 林弈:“……你有?什么其他本王能接受的办法就说来听听。” 父子?两个谁都没有?办法说服对方,最后只好各退一步同意?了这个方案。林弈不欲再去打扰冷洛娴,索性就留在书房歇一夜。林墨轩见状,便行礼告退自去回房休息。 道歉 翌日林墨轩从?龙翼司下衙回来?时, 意外又不意外地在正院见到了冷君怡。 “殿下可是来与母妃商议诔文的?”林墨轩笑了笑,温声问道。 “正是。”冷君怡同样温温柔柔地含笑答话,“今日我?与姑母已经定下了文稿。” “劳烦殿下了。”林墨轩笑意温文, “既然如?此, 明日我?便去安排人手,把秦小公子送回家?去。” “表兄辛苦。”冷君怡语调轻柔,“说来?, 我?还?没有?谢过表兄昨日送来?的人手。听九宫楼来?人说, 是表兄担心我?们府上安全才特?意调遣安排的,真是让表兄费心了。” “殿下不嫌我?多事就好。” 两人站在?一处说话, 虽然都是谦和有?礼,却也略显出几分?疏离。说过正事,林墨轩又道:“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冷君怡看了看正院的侍女, 也明白?林墨轩接下来?的话恐怕不想让旁人尤其是姑母听到?。少女微微一笑, 顺从?地跟随林墨轩出了正院。 两人出了院门并未走远, 只是寻了个僻静处说话。林墨轩站定转身,看着?冷君怡略想了一想, 俯身单膝跪在?少女面前。 ——这是翊林卫禀事听令时最常用的姿势。 接下来?要?谈论的事情, 他既不希望殿下心怀畏惧,也不希望殿下误会他的意图,所?以——他选择以一个臣服的姿态与殿下谈话。 林墨轩抬起头?, 看着?少女吃惊的神色缓缓道:“昨日殿下已经见到?了我?是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倘若殿下不想继续我?们的婚约,眼下尚且为时未晚。” 玄衣青年?顿了顿, 继续说道:“倘若殿下仍有?意继续我?们的婚事, 我?自然不敢薄待殿下,但是殿下想要?取消也无妨。我?与殿下的婚约不过是口头?约定, 外人尚不知情,不会有?碍殿下的名声。” 冷君怡眉心微微一拢。 她并没有?误会林墨轩的意思。不如?说在?眼下这般情形下,她很难误会对方的意思。林墨轩并不是要?与她取消婚约才故作姿态,而是……对方在?她的面前彻底剖白?了自己,然后将选择的权利交给了她。 她很意外。 她原本以为,这场婚事是双方迫不得已的选择,是她小心示弱换来?的对方应允,没想到?……在?林墨轩心里,是她占据主导地位,而九宫楼主才是任君挑选的一方。 ……阿莲说表兄对她一往情深,她原本以为是无稽之谈,但眼下再看……不会是,真的罢…… “我?不打算取消婚约。”冷君怡俯身伸手拉林墨轩起身,“昨日之事,更证明了我?的选择没有?错。” 这并非虚言。即便没有?眼下这般情况,她原本也认为这桩婚事并不坏。 “我?听说,表兄在?抚恤霆国旧臣。”冷君怡笑了笑,“表兄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 不仅仅是故交旧识,而是所?有?的霆国旧臣,表兄对于霆国实实在?在?抱有?一份愧疚自责。对方对于霆国旧臣都要?一一安抚照顾,而她……她是霆国公主,她是他的表妹。 她不可能寻到?比他更好的姻缘了,她为何要?去拒绝? “殿下过誉了。”林墨轩顿了顿,还?是道了一声,“多谢殿下应允。” * 安顿秦晟并不难,林墨轩只去九宫楼下了单,便很快有?人接下了任务。 之所?以不用自家?护卫,其实只是因为九宫楼做这事更加熟练。九宫楼做的是情报和暗杀的生意这不假,但是即便全天下都知道九宫楼的真相,九宫楼依然需要?一个光明正大的名目去敷衍官府。而九宫楼对外宣称做的生意便是——押镖。 押镖嘛,走南闯北都正常,路上“顺便”解决一些小麻烦更正常。但既然对外是如?此宣扬,九宫楼也的确会接下一些押镖的任务,这会儿护送一个小公子回家?自然也是驾轻就熟。 而等林墨轩收到?秦晟平安回家?与母亲祭过父亲的消息,彼时已是临近年?关了。 “明日你便开始休假了罢。”林弈笃定地看向长子。 “是。”林墨轩应声答话。 “那么从?明日开始,你留在?本王身边随侍。”林弈继续吩咐道。 除了早已被林弈告知前因后果的冷洛娴神色不变,林莫怜姐弟三人都是震惊地看向了林墨轩。林墨轩却只是笑着?应了声“是”,还?不忘示意一旁的侍女过来?帮他添饭。 “哥……”林莫怜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问道,“你又做了什么?” “怎么能说是我?做了什么,明明是父王要?我?随侍的。”林墨轩眨了眨眼,神情分?外无辜。 林弈轻咳一声,正想着?要?不要?戳穿儿子的信口开河,便听林莫愁笑道:“哥哥这话,满桌人都不会信的。” 林弈顿时颇感欣慰:“还?是女儿乖巧懂事。”说着?一点林墨轩,“你就是来?气我?的。” 林墨轩也不说话,只是抿着?唇笑,显然心情很好的模样。冷洛娴看在?眼里,倒是有?些心情复杂——她如?今也意识到?了,当初她几次折腾儿子服侍她,儿子不仅不认为是惩罚,恐怕还?挺高兴的。 ……算了,这也未尝不好。 林莫怜仍然好奇:“父王,哥哥到?底又犯了什么错?”虽然她哥不认为服侍父王是惩罚,但那也是惩罚啊! 林弈看了长子一眼,却见儿子含笑看过来?,并没有?阻止的意思——是了,他儿子认错从?来?坦坦荡荡,并不会遮掩什么。 但他总归还?是要?给儿子留几分?面子的。林弈想了想,只含糊道:“没犯错,是你哥自己多心。” 林墨轩:“……” 青年?亲王的筷子在?空中顿了顿,这才缓缓送入口中。林墨轩的神情分?外无奈。在?这件事情上他和父王一直有?分?歧,明明是很严重的错处,偏偏他父王全然不以为意,还?认为是他小题大做。要?是换作十几年?前…… 林墨轩咽下口中的菜,没忍住开口解释道:“哪里是我?多心,明明是父王如?今的规矩太过松散。若是从?前,我?有?一句话说错,戒尺就已经上身了。” 林墨轩自己不觉得有?什么,冷洛娴却是面色一变,林莫怜姐弟三人更是惊讶地放下了筷子。倒是林弈想了想,点头?承认道:“在?你小的时候,我?确实管教你很严苛。” 不是他想做严父,而是他不得不做严父。儿子少不更事,偏偏又在?深宫中生活,他却远在?边疆,倘若有?个万一也是鞭长莫及。他不得不格外严厉地教导儿子,在?每次不到?一个月的相处时间里把自己二十年?的宫廷生存经验教给儿子。他必须把谨小慎微刻进?儿子的骨子里,这样才能最大程度地保证儿子的安全。 ……可是如?今想来?,当年?墨轩已经做的足够好了。 “是我?过于苛责你了。”林弈道。 林弈虽未明言,但是这句话无疑是在?向儿子认错道歉。林墨轩怔了半晌,低声道:“儿子没有?这样想过。” 他提起旧事,也不是想要?指责父王。 林弈是第一次向子女认错,一时间颇为尴尬,而林墨轩也是第一次听到?父王道歉,同样有?些无措。到?底是林莫愁善解人意,见状笑着?转移话题:“近年?来?父王确实温和了许多呢。” 林弈笑笑,接受了女儿的好意:“本王这些年?修身养性,看来?是颇有?成效。” * 一餐饭罢,林莫愁和林墨言告退去见两位侧妃,冷洛娴拉着?女儿继续盘算过年?时候的种种准备。林弈从?前惯来?是留在?正院听王妃和长女说话,今日却道是要?往书房走一趟。 冷洛娴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儿子,对于父子俩要?单独谈话的事情心知肚明。她自然不会横加阻拦,摆摆手吩咐道:“不是要?墨轩随侍么,也不必明日了,今晚就跟你去罢。” 林墨轩垂眸浅笑,抬手行礼告退随着?林弈出了正房。只是父子二人刚一出门,林墨轩便急切地开口解释道:“父王,儿子并没有?指责您的意思。” “父王知道。”林弈叹息一声,“其实当年?自你走后,我?也想过许多……我?一直很后悔当年?对你要?求过于严厉了。” “您的要?求很严格,但是并没有?超出儿子的能力限度。”林墨轩一字一句缓缓说道,“儿子从?来?没有?认为您的要?求有?过分?之处,也很乐于接受您的教导。” “是这样么?” 青年?人微微一顿,犹豫了一下还?是补充道:“只是儿子一直希望……您罚过儿子之后,能来?看儿子一眼。” 林弈蓦然驻足。 他回过身看向长子,林墨轩同样抬眼看着?他。青年?人掩饰的并不好,他清楚地看到?了儿子眼中那一丝小心翼翼的委屈。 “我?……并非是不担心你。”林弈沉声解释道,“我?只是担心你太过娇气,想让你学着?坚强一些。” “是,儿子知道。”林墨轩垂下眼,轻声应话。 林弈眉心微微一皱。 他看得出来?,墨轩虽然答应了,但是依然在?为此感到?委屈。哪怕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儿子仍是在?为这件事难过。 “我?只是不在?你面前表现出来?。”林弈想了想,还?是解释道,“当年?你睡下之后,我?每一夜都会去看你。” 他看见儿子骤然抬眼,一双眼眸亮若星辰。 “高兴了?”林弈无奈地笑笑,“还?是这么好哄。” 林墨轩抿着?唇笑,半晌方道:“很高兴。” 林弈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继续往书房走,心中却开始思索:从?前不知道儿子如?此在?乎这一点,眼下既然知晓了……那么儿子这次回来?之后,他可有?什么遗漏之处? 中秋,端阳,上巳,元宵……算来?算去,只有?在?军中行军法那一次他行事有?些欠妥。彼时他尚未与儿子相认,只让人送了一瓶花吹雪,自己却并未亲自前去探望。不过那一夜,他还?是看到?了正在?巡营的儿子。 ……巡营? 当初他不了解九宫楼主的作风行事,自然不觉有?异,但是与儿子相处了一年?之后,他对于墨轩的心性已经颇为了解。林弈瞥了一眼身边的青年?,幽幽问道:“受过军法之后的那一夜,你是故意巡营巡到?本王帐前的罢。” “……是。” “为什么?” “父王罚了我?,都不肯来?看我?。”林墨轩如?今想来?仍觉得委屈,便也毫不遮掩地说道,“我?只是想让父王安慰我?,哪怕只有?一句话也好。” 林弈:“……” 他算是彻底被这儿子磨没了脾气,瞪了儿子一眼之后只道:“下次说一声,父王去看你。不许再折腾自己了,听到?没有??” “是。”林墨轩勾了勾唇,眉眼间尽是笑意。 除夕 除夕, 祭庙。 亲王谒庙,服九章九旒,衣饰极为繁复。林弈和林墨轩都不是衣来伸手之辈一定要人服侍, 但是在穿戴衮冕的时候, 父子二人也不会拒绝旁人帮助。 譬如,此?时。 一身青衣九章的林墨轩半跪在林弈身前,神情专注地为林弈扣上种种佩饰。待系好最后一组玉佩, 青年亲王起身后退两步, 这?才轻笑问道:“父王觉得儿子服侍的如何?” “很好。”林弈微微一笑,取过?一旁的冕旒戴上?。 林墨轩同样戴上?冕旒, 手指灵巧地在下颔系上紘带。垂旒遮面,青年低垂着眼?眸,看着温和和无?害, 然而一抬眼便是不怒自威。 林弈不由自主便微微笑了?起来。 “父王?” “我儿子长大了?。”林弈感慨万千地拍了?拍林墨轩的肩头, “再过?两个月便是你的冠礼, 父王很期待。” 林墨轩落下眼?帘,有些羞涩地笑了?笑:“儿子也很期待。” 寻常男子是二十加冠, 但是如他这?般年少成名, 家中长辈多半也会提前行为其加冠取字以示成年。而他从前,自然不会有这?种机会。 武林中人固然不是那么在乎衣饰,他寻常只用发带束发也不会被人挑剔, 但是一些场合上?他为了?掩饰九宫楼主的真实年龄,还是会戴冠以示郑重。自己取字,自己加冠, 他不是不遗憾的, 而如今——他得?到了?一个让父王为他行冠礼的机会。 垂旒下,青年弯唇浅笑, 一双眼?璀璨如星。 * 父子三人一同登车赶往祠堂,祭过?先祖从祠堂中出来,再回府更衣换过?制式常服,携女眷一道入宫赴宴。合欢宴罢,一行人回了?王府,这?才重新换了?便服准备晚间的守岁夜宴。 林墨轩从容换过?一身绯色长衣,这?才不紧不慢地往正厅前去?赴宴。然而还未及踏入正厅,他先已是一怔,随即便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闪在花厅门口。 “阿轩!” 沐殒站在正厅门口,笑眯眯地招呼道。 “你是几时来的?”林墨轩颇为意外地问道。 对方既然已经登堂入室,显然是来的时间不短。自然,以沐殒的身手想悄无?声息地潜入静渊王府也并非做不到,但是这?毕竟是他父母家里,好?友定然不会做出如此?失礼的事情。而沐殒能在正厅等?着他,多半是母妃…… “在你去?祭祖的时候到的。”沐殒轻快地回答,“我说是有事寻你,你母妃就请我进门了?,又听说我除夕夜无?处可去?,于是留我在你家守岁。” 林墨轩:“……” 沐殒此?来是有事寻他不假,确实是他请托沐殒帮忙对方才会过?来。但是特意挑了?这?一天过?来,还是明知他不在府上?的时候拜访—— “你是故意这?样做的。”林墨轩笃定道,“为什?么?” 沐殒望了?望正厅中来来往往的侍女,压低声音笑道:“看看你在家中的地位嘛,毕竟我上?次过?来的时候,你可是把你父母都气走了?的。” 被好?友取笑的林墨轩神情分外无?奈,他瞥了?沐殒一眼?,幽幽问道:“看出什?么了??” “看出你过?的不错,很受宠。”沐殒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他这?话并非是信口开河。毕竟,他与?静渊王府唯一的牵扯就是他是林墨轩的好?友。他只消走这?一趟,看看静渊王府上?下对他的态度,便足以判断出好?友在家中的地位。 王府下人一如既往的恭敬,林家姐妹一如既往的热络,而真正让他安下心?来的是初次见面的静渊王妃对他的态度——温柔、慈爱、关切,对小辈的关心?丝毫不作假。 其实他也想得?到,林墨轩毕竟是压上?性命为注去?替静渊王妃换毒,对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如同在夏宁城时那般将亲儿子视如仇寇。但是——他与?林墨轩是生?死之交的挚友,林墨轩对于父母那份近乎疯魔的执着他再清楚不过?,他必须亲眼?确认过?静渊王夫妻的态度才能放下心?来。 好?在,他的好?友终于得?到了?他所追求的一切。 沐殒在林墨轩莫名其妙的目光中感慨万千地拍了?拍好?友的肩,顺手勾住对方一道往正厅走:“快走快走,我可是很多年都没?有参与?除夕守岁了?。” * 除夕夜宴的气氛很是轻松愉快,虽然有沐殒这?个外人在座,怎奈何沐殒丝毫不与?林墨轩见外,一面满口“伯父”“伯母”地哄林弈和冷洛娴开心?,一面也不曾冷落了?林家姐弟。林弈和冷洛娴很喜欢这?个讨喜的年轻人,林莫怜姐弟三人更是承沐殒当初据实相告的情分,一家人对其态度自然十分热络。 众人席间说说笑笑,只拿天南地北的奇闻轶事充作谈资。林墨轩和沐殒是九宫楼的人,走南闯北见过?的世面自然不少;林弈和冷洛娴年轻时也曾行走江湖,如今仍会与?江湖上?的朋友书信往来,也并非消息闭塞之辈。四人谈天说地,聊的十分投契,倒是让一旁的林家姐弟三人听得?悠然神往慨叹不已。 “两位妹妹和墨言弟弟若是有兴趣的话,三月有一场武林比武大会,不妨让阿轩带你们去?玩玩?”沐殒看出了?林家姐弟的好?奇,随口建议道,“而且我想,伯父伯母应该也会收到请帖罢。” 林弈闻言倒还不觉,冷洛娴却是颇为意动。她从权势滔天的议政长公主沦落为亲王妃,即使平时口中不说什?么,但是心?底到底会觉得?这?样的生?活无?趣。方才谈起江湖事,不觉便勾起她从前鲜衣怒马游戏江湖的回忆,顿时对于这?比武大会多了?几分期待。 “母妃若是有兴趣,不如到时候一道去?罢。”林墨轩想了?想道,“去?过?了?武林大会,也可以去?其他地方走一走。”比如,车启。 “时间还早,到那时再说罢。”冷洛娴笑盈盈地道,“我也许久不与?老朋友见面了?,不知道人家还会不会给我这?个面子呢。” 一餐饭罢,侍女上?前撤了?桌子。林墨轩很自然地起身,从侍女手中接过?茶具开始烹茶。静渊王府的人自然是知道林弈罚林墨轩侍奉的事情,而沐殒——他虽然不知前情,见状却也丝毫不意外,只看了?林墨轩一眼?便继续与?林弈和冷洛娴说话。 ——他只是来确认一下好?友的状态。至于好?友家里父子母子之间怎么相处,哪里轮得?到他来评判? 林墨轩熟练自然地温杯沏茶,给林弈和冷洛娴分别奉上?茶之后,顺便又给沐殒和弟弟妹妹也各斟了?一盏。林莫怜姐弟三人面面相觑,沐殒倒是顺手接了?下来,笑眯眯地向林弈道:“听说是因为伯父好?茶的缘故,阿轩在茶道上?可是颇有研究。” 林弈探究地看向林墨轩,林墨轩也并不否认,只是微微笑道:“闲暇时候学了?一点,只是不知合不合父王的口味。” 因为当初他给了?一把匕首,长子就把匕首练成了?成名兵器;因为他以定军枪闻名天下,长子就自己学成了?枪法?。那么,墨轩因为他好?茶而去?学了?茶道,其实也并没?有令他意外——他儿子惯来是会委屈自己而迎合他人的。 林弈端起茶抿了?一口,点点头道:“很好?。” 墨轩说过?,他决定了?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他其实也看得?出,他儿子心?性坚定远非旁人可比。既然如此?,他不如听从女儿的劝告,不要再尝试去?强求儿子做出改变,而是去?改变自己的想法?。 儿子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讨好?他,那么他应该接受而非拒绝,他只要表达自己的高兴就好?。 果然,绯衣青年闻言顿时弯了?眉眼?。他生?来好?样貌,这?一笑,眉目如画,满堂生?辉。 * 这?一夜,千门万户,笙歌未彻,人声杂沓,笑语喧阗。及至三更,爆竹声起,林墨轩兄妹四人上?前给林弈和冷洛娴叩首拜年,沐殒也给长辈道贺。冷洛娴一一发了?压岁红包,连沐殒那份也不曾落下。 围炉守岁到了?子时,冷洛娴自去?给府中男女散金银荷包,却让晚辈先下去?休息。林莫愁和林墨言再去?给两位侧妃拜年不提,林墨轩和林莫怜也各自回去?自己的院落——林墨轩原本是想在父母身边侍奉,怎奈何眼?下他还得?顾及又一次住到他院子里的沐殒。 他带着沐殒回到院中,侍女们早已经接到消息,提前收拾了?暖阁出来给沐殒住。林墨轩也不急着洗漱更衣,只向沐殒一伸手:“带了?么?” 沐殒将药瓶抛给他:“你怎么想起要这?个了??” 他特意走这?一趟,就是因为林墨轩传信给他说要一瓶想容——当然,林墨轩的意思是用九宫楼的路子送过?来就好?,他亲自走这?一趟主要还是为了?见一见好?友。 九宫楼以杀手和情报而天下闻名,外人却不知九宫楼在医药一道同样冠绝天下,常年配置各色奇药——花吹雪和冰焱自不必提,想容也是其中之一。 想容并非是武林中人常用的疗伤药品,却是祛疤养肤的奇药。这?等?药只有走媚杀路子的杀手偶尔会用,其他九宫楼杀手却是没?有什?么用到的机会——在乎样貌的人养伤时便会用花吹雪,不在乎的人自然也无?需祛疤除痕。因此?,九宫楼的各处分舵并不会备有这?种药物,林墨轩想用想容也只有从总部调取。 “只是忽然觉得?,一身疤痕看着也不像样子,该处理一下了?。”林墨轩打开药瓶确认了?一下,这?才重新盖上?盖子放到一旁,“我毕竟是定亲了?。” 元宵 事情的起因, 还是要从他自角斗场回来?之后说起。那天母妃拉着他哭了一场,才让他意识到他所不在乎的伤痕,对于?父王母妃而言却并非如此。 其实他也能料想到, 母妃拉着他看伤多半也就只有这一次了。但是他这一身伤, 日后总归会有人?看到……殿下?或许不在乎他的过去,可是看着终究是碍眼。 无论原因如何,殿下?毕竟答允了这桩婚事, 那么——他希望他能够取悦对方。 “定亲?”沐殒略想了想便恍然大悟道, “是你那位表妹?恭喜啊!”虽然他不知其中内情,但是联想到前霆的乐宁公主几次登门拜访静渊王府, 这就足以让他猜到与?林墨轩定亲的对象了。 林墨轩笑?了笑?道:“说来?这桩婚事能成,还要多谢你帮忙。”若非沐殒当初配合他救下?了舅父舅母,若非沐殒把舅父舅母尚存于?人?世的消息告知阿莲, 这桩婚事必然不会有任何可能。 “你我之间, 何必说谢。”沐殒拍了拍林墨轩的肩, “把谢媒礼备足了就好。” 林墨轩:“……” “那么说元宵灯节,你会陪你表妹去看花灯?”沐殒问道, “这就算是宣告婚事了罢。” “去不了。”林墨轩神色郁郁, “孝期。” 沐殒:“……”也对,明面上?霆国帝后刚过世一年,那位公主殿下?还有两年的孝。出?门拜访姑母也就罢了, 真去参与?元夕灯节确实是不太合适。 他同情地看了一眼自作自受的好友:“其实,你若是打算去武林大会的话,也可以把你表妹一道带出?衡湘去玩玩。” 林墨轩点了点头?。 他也想过, 表兄表弟是前霆的皇子, 无故不能离开衡湘,但是殿下?却又不同。殿下?从前毕竟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公主, 又与?他定了婚事,凭他和父王在陛下?那里的面子想把人?带出?衡湘并不算难。 何况……他既然与?殿下?定了亲,总该一道去见见舅父舅母才是。 * 沐殒只在王府住了一夜,第二日静渊王府一家入宫朝贺后回府,沐殒便向林弈和冷洛娴告辞离去。 此后数日,林弈和冷洛娴或是忙着招待前来?贺节的亲友,或又赴约去吃年酒,林墨轩兄妹四人?也需得随从相陪,一直忙到元宵方?罢。 及至正月十五,城堙不禁。华灯宝炬,月色花光,竞彩争华,相映成趣。林弈与?冷洛娴早早出?府去看灯玩乐,全然不理?家中儿女,林莫愁和林墨言则是各自随侧妃回了外家,只留林墨轩和林莫怜兄妹两个相顾无言。 “你想去看花灯么?”林墨轩迟疑地问,“不如,我也陪你去看灯?” “咱们兄妹两个去,又能有什?么意?思?”林莫怜想了又想,最后道,“咱们去找表姐玩罢。”表姐不能出?门去看灯,不代表她哥不能上?门嘛! 林墨轩想了想也觉得可行,兄妹两个一拍即合,当即回房更衣安排了车马,直奔安乐侯府而去。 * 林墨轩和林莫怜是临时起意?,自然没有提前下?拜帖。安乐侯府显然没有预料到林家兄妹会在这个时节登门拜访,但是客人?登门,总归不能拒之门外。 林莫怜从前进宫寻表兄表姐一贯是随心所欲,从来?没有递牌子等候召见的说法,这会儿见表兄表嫂颇为意?外的神色,方?才后知后觉地讪讪道:“我们突然登门,倒是有些失礼了。” “阿莲在表兄这里客气什?么。”冷钧符微微一笑?,转而看向林墨轩,“表弟也来?了。” “见过表兄表嫂。”林墨轩规规矩矩地拱手行礼,“我想见表妹一面,不知可否方?便?” 冷钧符诧异地看了林墨轩一眼,虽然他清楚这兄妹二人?登门多半是为了自家妹妹,但也着实没有想到对方?竟然如此迫不及待。 只是无论如何,婚事都?已经?定下?,表弟想着多同妹妹相处总归是件好事。冷钧符点了点头?,命侍女去请弟弟妹妹过来?。 不多时,冷君怡与?冷钧筹一同到了正厅。兄弟姐妹间彼此互相见礼罢,冷君怡便带了林墨轩自去说话,林莫怜则是留在正厅,继续与?表兄表弟闲谈。 “阿莲,你同表兄说句实话。”冷钧符忍不住问道,“你哥哥,他对你表姐到底如何?” “表兄今日也看见了,又何必问我?”林莫怜向门口?的方?向一扬下?颔,“一往情深,不可自拔。” * 冷家兄弟在这边盘问林莫怜的时候,那厢冷君怡则是带了林墨轩去花厅小坐。 侍女们上?了茶点后便退到一旁,冷君怡这才缓缓开口?:“我不曾想到,表兄今日会来?。” 林墨轩垂眸一笑?,从衣袖中抽出?一个荷包递给冷君怡:“因为我的缘故,耽误了殿下?出?门看灯,这个便算作我给殿下?的赔罪。” 冷君怡有些好奇地抽开系带,一个精致小巧的八角宫灯便落入掌心。这并非是真正的花灯,只是一个可以握在手中把玩的摆件,但是细细看去,便能发觉其中另有乾坤。 “这里面,是用夜明珠雕成的?”冷君怡问道。 花厅中光线明亮,这夜明珠并不打眼,但是冷君怡毕竟是宫中娇养长大的公主,一眼便看出?这其中的不同。 林墨轩含笑?点头?。 冷君怡将小巧玲珑的宫灯托在指尖把玩,越看越觉其精巧可爱。少女抿着唇笑?了笑?,抬眼看向林墨轩:“表兄这算是哄我开心么?” “我是在讨好殿下?。”林墨轩坦然承认。 冷君怡怔了怔,半晌方?道:“表兄不必如此,我……”她如今又有哪里值得对方?这样小意?逢迎。 “是我想取悦殿下?。”林墨轩微微一笑?,“只要殿下?觉得喜欢就好。” 只有殿下?喜欢了,才不会轻易离开他。 * 林家兄妹在安乐侯府一道用了夕食,饭罢冷君怡便和林莫怜去说些私房话,只留下?冷家兄弟陪客。冷钧符和冷钧筹觉得尴尬,林墨轩也觉得不自在,表兄弟间只得随意?扯些各处的风土人?情打发时间。 而那厢冷君怡把林莫怜带去自己的住处,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我觉得你哥哥有些不对。” 林莫怜还没坐下?便听到这样一句话,顿时面色大变,只惊道:“我哥他做了什?么?!” 想想她哥曾经?对她做过的事情……哥你只在我面前发疯就好了啊!没有必要让其他任何人?知道啊! 冷君怡被林莫怜的反应弄的有些莫名,她迟疑了一下?才开口?道:“也没什?么,只是……他在很认真地讨好我。即使?如你所言,表哥心悦于?我,可是他的姿态未免放的太低了些。” 林莫怜无声地舒了口?气:“那也没什?么,他其实会迎合我们所有人?。表姐不用放在心上?,他愿意?讨好你,你只管接受就是了。” “可是……”冷君怡仍觉得不对,“他是九宫楼主,他怎么会如此……伏低做小?” “我哥,他与?我们不同。”林莫怜叹息一声,“表姐你有舅舅和舅母的宠爱,我有母亲的关怀,而我哥……他什?么都?没有。” “他是七岁离家,一个人?在江湖上?飘零。即使?如今我父王感到后悔,即使?如今我母亲想要弥补,但是……他已经?是这样的性格了。”林莫怜幽幽道,“他不正常,他很不正常,他根本不相信别人?会对他好,他只有去讨好别人?才会感到安心。” “所以,表姐,你只要不拒绝他就好。你可以随意?支使?他做事,也可以让他来?揣摩你的心思,但是……不要拒绝他。” 【完结】 冠礼 元宵过后, 林弈和林墨轩理所当然销假去上?衙不提,而静渊王府中,冷洛娴却也并不得闲。 ——长子的冠礼就定在二月初二, 她自然?要为之忙碌起来。 林墨轩毕竟是?已经开府的亲王, 纵使满京城的官宦之家都知道昭亲王依然?赖在静渊王府不肯搬出去,但是?加元服这样的大事总归还是?要在昭亲王府办的。好在昭亲王府就在隔壁,又全凭林莫怜在打理, 冷洛娴只消带上女儿过府便可随意安排。 商定宾赞, 邀请宾客,安顿宴席……这些都是由冷洛娴和林弈商议而定。林墨轩自是?不必为这些琐事费心?, 而他要关心的——却也是这一桩事。 “自从陛下说?要去你的冠礼上?做正宾,燕晋可是?有的忙了。”楚筠洛打趣道。 “我也不是?没有帮禁卫司的忙。”林墨轩叹息道。 父王原本是?要邀请一位朝中德高望重的老大人来为他做正宾,怎奈何陛下听?闻此?事之后, 便起意要来为他加冠。皇恩浩荡, 他们父子自然?不能拒绝, 只是?帝王出宫,佽飞卫理所当然?便忙碌起来。何况这一次除了陛下, 还有…… “陛下做正宾, 太?子殿下做赞者,你这冠礼可谓煊赫。”楚筠洛感叹道。 林墨轩闻言只轻笑了一声:“其实有司也不是?寻常人。” “嗯?” “我表兄——前霆太?子,我的好友——前陵沐氏的太?子, 还有墨言。”林墨轩幽幽道,“要不是?这是?我亲弟弟,他根本没有资格出现在这个名单里。” 楚筠洛:“……”你还想邀请谁? 他们两个这会儿商议的正是?林墨轩冠礼那?一日的佽飞卫布防安排。亲王加冠, 陛下和太?子出宫, 所邀宾客也都是?非富即贵身份不凡,这对于?龙翼司而言也是?这段时间以来的头等?要事。不仅禁卫司紧张待命, 探事司小?心?巡查,就是?抚纪司和镇法司也丝毫不敢大意。 ——林墨轩颇有一种自作自受的感觉。 而待龙翼司这边终于?商定下几套方案,做好了妥善的安排,冠礼的时间也已经近在咫尺。 *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皇上?接过太?子所进的栉梳为林墨轩梳发,再从冷钧符所捧的盘中接过折上?巾,替林墨轩加冠。 青年亲王拜谢起身,入内室更换绯色罗衣,又复跪于?皇上?面前。皇上?取下折上?巾交给冷钧符,再从沐殒捧着的盘上?取过七梁冠为林墨轩戴上?:“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绯衣青年再拜再起,重新入内室换青衣九章衮服,而皇上?这一次从林墨言所捧的盘中取来的也是?九旒冠冕。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三加,礼成。 亲王加冠,理应入宫朝谒,再谒东宫。只是?帝王和太?子亲至昭王府,林墨轩也不必再入宫行礼,便先向帝王行臣礼,再拜正宾,又向太?子行弟事兄之礼,再拜赞者。 帝王与太?子毕竟是?不便久在宫外,待受全了礼便摆驾回宫。林弈和林墨轩父子二人一同送至王府门外方才回转,林墨轩再入室请林弈和冷洛娴上?座,端端正正行过拜礼,冠礼方终。 礼罢,林弈和冷洛娴自然?要延宴宾客。林墨轩自去内室换过了燕居服,同样出来待客。席间腰金衣紫,高官显爵,林墨轩从内室出来时,一时间竟有些怔愣。 “在想什么?” 听?见林弈问话?,林墨轩才晃过神来。青年亲王笑了笑,轻声答道:“只是?觉得……今日有些像那?时的周岁宴。” 【完结】 冠礼 元宵过后, 林弈和林墨轩理所当然销假去上?衙不提,而静渊王府中,冷洛娴却也并不得闲。 ——长子的冠礼就定在二月初二, 她自然?要为之忙碌起来。 林墨轩毕竟是?已经开府的亲王, 纵使满京城的官宦之家都知道昭亲王依然?赖在静渊王府不肯搬出去,但是?加元服这样的大事总归还是?要在昭亲王府办的。好在昭亲王府就在隔壁,又全凭林莫怜在打理, 冷洛娴只消带上女儿过府便可随意安排。 商定宾赞, 邀请宾客,安顿宴席……这些都是由冷洛娴和林弈商议而定。林墨轩自是?不必为这些琐事费心?, 而他要关心的——却也是这一桩事。 “自从陛下说?要去你的冠礼上?做正宾,燕晋可是?有的忙了。”楚筠洛打趣道。 “我也不是?没有帮禁卫司的忙。”林墨轩叹息道。 父王原本是?要邀请一位朝中德高望重的老大人来为他做正宾,怎奈何陛下听?闻此?事之后, 便起意要来为他加冠。皇恩浩荡, 他们父子自然?不能拒绝, 只是?帝王出宫,佽飞卫理所当然?便忙碌起来。何况这一次除了陛下, 还有…… “陛下做正宾, 太?子殿下做赞者,你这冠礼可谓煊赫。”楚筠洛感叹道。 林墨轩闻言只轻笑了一声:“其实有司也不是?寻常人。” “嗯?” “我表兄——前霆太?子,我的好友——前陵沐氏的太?子, 还有墨言。”林墨轩幽幽道,“要不是?这是?我亲弟弟,他根本没有资格出现在这个名单里。” 楚筠洛:“……”你还想邀请谁? 他们两个这会儿商议的正是?林墨轩冠礼那?一日的佽飞卫布防安排。亲王加冠, 陛下和太?子出宫, 所邀宾客也都是?非富即贵身份不凡,这对于?龙翼司而言也是?这段时间以来的头等?要事。不仅禁卫司紧张待命, 探事司小?心?巡查,就是?抚纪司和镇法司也丝毫不敢大意。 ——林墨轩颇有一种自作自受的感觉。 而待龙翼司这边终于?商定下几套方案,做好了妥善的安排,冠礼的时间也已经近在咫尺。 *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皇上?接过太?子所进的栉梳为林墨轩梳发,再从冷钧符所捧的盘中接过折上?巾,替林墨轩加冠。 青年亲王拜谢起身,入内室更换绯色罗衣,又复跪于?皇上?面前。皇上?取下折上?巾交给冷钧符,再从沐殒捧着的盘上?取过七梁冠为林墨轩戴上?:“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绯衣青年再拜再起,重新入内室换青衣九章衮服,而皇上?这一次从林墨言所捧的盘中取来的也是?九旒冠冕。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三加,礼成。 亲王加冠,理应入宫朝谒,再谒东宫。只是?帝王和太?子亲至昭王府,林墨轩也不必再入宫行礼,便先向帝王行臣礼,再拜正宾,又向太?子行弟事兄之礼,再拜赞者。 帝王与太?子毕竟是?不便久在宫外,待受全了礼便摆驾回宫。林弈和林墨轩父子二人一同送至王府门外方才回转,林墨轩再入室请林弈和冷洛娴上?座,端端正正行过拜礼,冠礼方终。 礼罢,林弈和冷洛娴自然?要延宴宾客。林墨轩自去内室换过了燕居服,同样出来待客。席间腰金衣紫,高官显爵,林墨轩从内室出来时,一时间竟有些怔愣。 “在想什么?” 听?见林弈问话?,林墨轩才晃过神来。青年亲王笑了笑,轻声答道:“只是?觉得……今日有些像那?时的周岁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