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嫁周郎》 1. 第 1 章 《慎嫁周郎》全本免费阅读 凤翔府·岐山县 周宴一脚跨进东舍,就听见伺候阿娘的翁媪和小丫头在连廊下絮闲话。 翁媪:“也不知这次的媒妈妈靠不靠得上?” 小丫头:“肯定靠得上!街面的人说了,岐山县做媒,就她要钱多!” 翁媪:“一分钱一分货,那是有些本事的。” 小丫头:“咱家大郎君这回一定能娶个好娘子!” 周宴:...... 他身后的厮儿-梧桐捂着嘴偷笑笑,一抬眼正瞄见主子自上而下地剔视自己,急忙正正神色,轻咳一声,“翁妈妈,大郎君归家了。” 翁媪一激灵忙卷起袖手,小踢步上前拱礼,“请郎君安。” 周宴素日很少笑,且行伍待过的人身上总沾染些杀伐血气,内舍妇人们背地里言笑几句尚可,真要是站到正主跟前,顿时如鹌鹑般乖觉。 翁媪是跟在周母身边伺候的老人,自小对他很好,是整个家里头少有真心待他的,周宴缓声问:“有客在?” 翁媪:“回郎君的话,夫人请了县里一位有名的媒妈妈,眼下正在舍间说着话呢。”她顿一下,轻察量下郎君的容色,见他没皱眉峰,神色平平,于是问:“您要进去吗?” 进去了,让媒妈妈见上一面,日后相看女家的时候,也好描绘些善言。 郎君生得人高马大、身板三七开,腿长腰窄大宽肩,衣裳裹藏一副昂扬的筋骨,唯一不足便是长相上吃亏,也就一双丹凤眼随了老夫人,眼眸流转间还透着几分俊气。 不过,也就几分。 一张脸活脱脱老爷的模子,实在是老天爷不开眼,没给郎君糊上好底料。翁媪心里可惜不已。 周宴想想,还是罢了。 归家这两载,上门的媒人没有半百也有二十,相过不少女家,奈何人家打听过后,多数都推了。 翁媪还欲张口挽留,奈何郎君一心定了什么,再不更迭。 小丫头瞧着大郎君背影消失在东舍门处,顿时长舒一口气,“翁妈妈,不是说大郎君去扶风县,没个半旬回不来嘛...大郎君不准老夫人再请媒妈妈上门,上次为着这事还闹过一场,连老爷都险些挨了拳头。这可怎么办?不会是生夫人气了吧?” 哎呦,竟是忘了这遭! 翁媪一拍脑门,懊恼捶胸:“瞧我这糊涂脑子,怎忘了这茬?这...这叫郎君知道了,又要一月不来见夫人了!” 她忙转身往屋舍内奔,慌慌地报信去了。 没一会儿,周家东舍便如炸了蜂窝似的,哄哄起来。 ** 梧桐一路小跑,到门边的时候喘气吁吁:“郎君,您这是要去哪儿呀?” 周宴瞧他几日不见,脸蛋又肥圆不少,嫌弃道:“废成这般,放在军营里早该挨板子了。 梧桐还想张嘴,可惜主子是个不体恤的,一扬鞭子送他满脸土,至于要去哪儿,自然没有告知他。 “军营,军营,这不是没在军营嘛。” 他嘟囔着,正转身要回,就见宅门内一阵哄闹,翁媪扶着周夫人飞奔而至,可惜连街角的马蹄声儿都没撵上,只好追问梧桐:“大郎君是要去何处?可是生气,又要收拾行裹住外头?” 梧桐挠头:“回夫人话,郎君并未说住何处。” 至于气性,“不像生气的样子。”只是看自己长胖有些不顺眼罢了。 周老夫人捻着帕子擦擦额间细汗,“怎么大郎君归,也没个人进去通报呢!”害得她来不及准备,偷偷问媒,叫儿郎捉个当场。 门房讷讷,自然不敢说是大郎君生得腿长,比他们这些耳报神还快。 媒妈妈眼看这通鸡飞狗跳,心下生奇:“周老夫人,您这是....?” 周夫人客气笑笑:“没什么没什么,不过是我家大郎久不归家,我这当娘的,想念得很。见笑..呵呵...让您见笑...” 媒妈妈心说:这可不太像是说的那么回事。 请辞后,急忙忙与相熟的姐妹打听。 原这周家是岐山县本地有名的门户。 周家老爷举子出身,做县里书院开蒙先生已有二十年,清誉传家,很得县众爱戴。 周家有二子。 行二的,名唤周青,打小随爹性,绕膝不离家,整日只爱读圣贤,一身书生长衫,誓要承袭乃父衣钵。 行首的,名唤周宴,周家老爷一提及这位,便是摇头晃脑,深思苦痛,连呼孽障。 “这周家大郎自小就不爱读书,挥舞个棍棒聊猫逗狗。小时候,人送外号‘鬼也愁’。” “人大了,就在街面上瞎混,自己不成器吧,还嫉恨弟弟读书好,春试前使坏把周家二郎搡进水里,耽误了考试。周老爷发怒强绑他送到军营去。这一去,都以为活不了。谁知两年前人竟回来了。” “前年朝廷赢了胜仗嘛,这周宴是披军功荣归县里,所以才有了这号人物。” “人回来了,魂儿还在战场上呢。周宅附近的街坊说,周宴回来的头一年,常在夜里发梦嘶嚎,那动静听得人心头直发毛,就跟厉鬼上身似的。 就连他们周家人都不敢靠上前,雇了好些家丁,每每夜里,都要守着主子门户,怕他闹将起来,动刀子杀人呢。” 媒妈妈听得一愣一愣,心扑通扑通的,“这...我方才去周家,怎么听说周大郎君还出门做事呢?” 知情人唔道:“近一年,情境倒是好些。听说请了什么厉害药,能治周大郎的恶疾呢。” 哦...那便好...病好了,她也好说媒。 媒妈妈心自宽慰道,再一想:哪家相看能不打听男方的品行? 品貌不扬,倒也好解释。 可这有恶疾,却是怎么也遮藏不了的呀。 倒是这周大郎本事大,替主家管着六间铺子的账目。 出身呢,也不落低户。 最关键,周老夫人给开的媒人钱,可是足足十两金子呢! 金子...媒妈妈馋得眼亮,心说:“这活计我怎么也得试试!!” ** 乐医堂处岐山县东,广元大道尾巴拐尖上。 前铺子占地敞亮,后铺带门通另外一条干道,便利药货进出。 此时后门人影进出,堂中小医童跟在药大夫身后,学着本事,手里攥着小毫笔在册本上飞快写着。 周宴到时,小药童上前回禀:“周账房,药料都已经入库,已造册登记妥善。” 厚沓子册本,周宴翻个来回,很快看完。 “这一月新添了麦冬?” 他并不通药理,药童便细细解释其药效。 滋阴清内火... 周宴瞄一眼行价,进堂去见医大夫。 正巧医大夫在分捡麦冬,“这味药材咱本地的药田种不出来,要有得往渭河再南,利州、达州倒是常见。” 周宴:“一斤百五十文,天冬与其功效一般,一斤也才五十文。” < 2. 第 2 章 《慎嫁周郎》全本免费阅读 与父亲县里走一趟,身上出了不少汗。 孙豪瑛一进家门,嚷嚷沐浴更衣,孙母心疼小女儿,追在身后连声问‘饿了没’、‘想吃什么’、‘今日可有看中的好料子’... 落后一步的孙父、孙时贵没收到爱妻的热情相待,转头对管家倒苦水:“正阳,你瞧瞧,一家之主归来,没个迎,净是凑那小冤家跟前了!” 他也想享受一把爱妻的暖心唠叨! 正阳,是孙家管家的名讳。 孙正阳爹娘是孙家家生子,他自小便跟在孙时贵跟前伺候,两人一同长大,虽是主仆,情谊却似好友,深得信任,家中生意诸多都是他代为掌管。 孙管家示意一侧的小丫头顶扇来,端一小盏凉茶饮子过去:“二娘子打去岁开春跟您出门,可是整一年没着家。” 新旦时,老爷倒是归家了。可二娘子却孤零零一个留在渭南。 “这一年夫人念得勤,听飒然舍的露白说,每每读了二娘子的家信,夫人便要哭上许久。如今人在眼巴前,自然稀罕得紧。” 孙时贵也就随口说说,倒教管家这一通,有些心虚。 去岁新旦前,渭南的药田遭倒灌,他狠心将二娘派去料理,一是历练孩子一番,二也盼着豪瑛知难而退。 未曾想,二娘初接掌事,手段不凡,整治得很有成效。可初出茅庐也稚嫩,临了被绊住脚,恰好没赶上正日子回家。 她自来主意大,反正赶不上新旦,便懒得折腾,马鞭子一挥舞直接绕着利州达州蹦跶一圈。 身为人父,自也疼爱孩子。再加上孙时贵被妻子数落了月余,一看二娘送回来信中,竟有继续南下、瞻仰李白笔下‘难于上青天’的蜀道的意思,顿时坐不住。 这不,春分将过,两人一并归家。 若是自己当初没撒鹰似的松手,也不至于这样劳心。 孙时贵抿一口茶汤,转开话头:“这一回是豪瑛自作主张,渭南带回来的麦冬价高,若不是与乐医堂有交情,只怕难出手。再行货,还是照之前的量吧。” 孙管家应了声是。 孙家在清平镇定户,受祖辈荫积,忝居本地大户。 族亲殷厚,同气连枝,尊孙时贵为族长。 他不爱料理俗务,却苦于宗族经营之困。 本想着生个后嗣养到成岁,早早交手后,自己能携手爱妻游山玩水,一尝自己绘写百草药集的心愿。 越是盼,越难成。 妻子秦素月生了两胎都是女郎,第二胎加之难产,无法再生养。他没纳妾之心,转了心志,只等着女娘长得,招个周到的赘婿进门守业。 也般般好。 元娘的夫婿赵端肃性子宽善,极为妥帖周到,与人交道不卑不亢,处理族中人情世故,颇受称赞。 虽他家中有些瑕疵,也可忽略。 孙时贵便将族中庶务大半数都交由他处置了。 如此两袖松松,自然走得安心。 他与管家说了自己已经绘制的一大半的草药集,正念着下一程该往何处,外边小厮回禀:东床郎子从外边回来,有事要禀。 ** 前厅交道,后舍同样繁忙。 二女儿新浴过,鬓发处尚有些微润,秦素月一小绺一小绺地用干帕子擦拭,入手全干,才挑了一只簪子灵巧地挽个环髻,捏着她下颌左右端看。 浴后的小女肤若凝脂、弯眉似钩月,一双灿眸杏眼懵态。怎么怜爱都不够! “这才是我放在心尖上招人疼的好琼奴。瞧方才进门那打扮,男女混着,看得我心搅。” 琼奴是秦素月取给孙豪瑛的乳名。 原先定的也不是孙豪瑛,是孙豪英。 一字之差,全然大变。 那时孙家老太爷尚在世,着人算命,说儿媳第二胎定是男丁,便定下取名‘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中的豪英作为首孙的名讳。 可惜,名字定下,老太爷没睁眼看着孙子落地就撒手人寰。 瓜熟落地,众人一看,好嘛,豪英是个女娃嘞! 秦素月坐月子哭得伤心,为来之不易的二女竟有这般难听的名字。 孙时贵无奈,既不想违背亡父的意思,又心疼爱妻,于是一折中,便有了‘豪瑛’。 豪瑛、豪瑛、不伦不类! 秦素月私下便定了她的乳名,唤做琼奴,因她本是要二女儿叫做宝琼的。 宝琼、宝琼,家中珍爱宝贝的美玉呢,多好听呀。 幼时,孙豪瑛对自己名讳十分嫌弃。 人长大,料是心眼也宽阔,豪瑛、豪英、宝琼、琼奴都无所谓,实在不行,跟族中据称好养活的名字一般,唤她狗蛋也行! 孙豪瑛赖在阿娘怀里,又在说自己在渭南时的风生水起。 可不嘛,顺风顺水宠爱着长大的女娘,出了外边做成大事,可不得跟家中疼爱自己的阿娘絮絮几次。 她着重说自己如何机敏、如何扮猪吃老虎、如何痛打刁奴! 秦素月听在耳朵里,只记得她的好琼奴落雨无马车、吃不上热饭、走路磨得脚上起泡、夜里生不上暖炭。 于是... 孙豪瑛:“阿娘,我可厉害了!那管事欺上瞒下,背着咱们克扣药农的工钱,叫我逮了之后,扭送官府当场先板子伺候了一顿!” 秦素月:“哎呀,可怜的琼奴!这般凶险,你父亲个蒙心窍的,怎放心叫你单只去查!我的心肝呀,一想想,阿娘就后怕,往后可再别了!” 一只脚迈进屋舍的孙染霜险些笑出声。 “你两个说的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也不嫌累得慌!” 听姐姐到了,孙豪瑛眼睛一亮,兴冲冲地从里间蹦出,临到跟前,急忙刹住脚。 “姐姐,我等你好几天了。快快快,先伸手,我探探脉,瞧瞧它长得好不好。” 秦素月出来,“快别站着,琼奴,先领你姐姐进门坐好再说。” 孙染霜怀胎九月,眼看就要临盆,本应是在家中安歇待产。 奈何婆家传来音信,说是婆母染病,咳了许久都不见好。 再是厌烦,身为人媳,也得走这一趟。 如此自然就和归家的妹妹错开了时候。 眼下终于得见。 一年略长,看她身量像是高了一掌,容颜长得更浓艳,灵眸似染了春水般自带温情,外边风雨濯得她神觉愈发坚韧,不再是一团孩子气了。 “你在外边还好吗?” 孙豪瑛点头,专注探着脉象,时而回她一句,更多则是问她平日吃喝、走动歇觉的情况。 “姐姐这几日没睡好吗?脸色不太好。” 有孕之人本就费神,加之临盆,肚腹沉重更应多眠才是。 脉象略缓滞,母亲神思不宁,肚里胎儿受她滋养,怎会不受影响。 孙染霜不意叫家里担忧,随意扯个谎:“快临盆了,总有些害怕,吃得不香。如今你回来了,姐姐终于能心安了。” 孙豪瑛自小跟父亲学医,且她有些天分,虽没有孙时贵那般长于众家,却在女科很有把握。 姐姐不愿意说,也能猜到是她婆家赵家又 3. 第 3 章 《慎嫁周郎》全本免费阅读 那头媒妈妈开门见山:“这家郎子年二十九,尚未娶亲。年岁大些,性子却老实,肯听内家话。” “小有积蓄,算账一把手,给主家管着六个铺子的账本呢。” “个头高,好力气,早些年在城关上打过鞑靼人,还立过战功呢。” “就是有一点不好....”媒妈妈支支吾吾。 媒婆:“这人脾气略微急躁了些。可,战场刀山火海走个来回,在所难免。他呀,好虎着一张脸,连家里老娘瞧了都犯怵。” 瞧这话说的,有疾描补成性情躁,真成婚了,新娘子去何处说理? 这便是媒妈妈的狡猾处,她这番便是打量着孙家是镇上小户,沾靠不上县里头的人脉,一头蒙着、半边捡对方能承受的说,糊弄糊弄,保不齐真做成这买卖呢。 “您家二娘子生得那副花容月貌,哪个男人家见了不仰慕?那话怎么说来着?男人是钢,女人是水,搅一搅,能绕指柔?是有这么个话吧?” 她笑出一口黄牙,意有所指地挑挑眉头。 偏厅的孙染霜捂嘴轻笑:“‘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这是刘琨的诗,说的是自己死前的憋屈。这媒妈妈读书不多,什么男人钢女人水,浑说!” 孙豪瑛无奈叹气。 她是听明白了。媒妈妈是说女人家温柔小意,柔顺些,男人家的性情自然而然就好了。 这不是扯嘛。 就说她去乡下义诊,多少女人家比牛还听话老实,那丈夫脾气上来照样大耳光子扇! 所以女人家们须得明白:莫要生出什么虚妄,以为自己如何如何就能改变一个男人。 要寻,便寻本性良善的人! 再是县里士族出身,孙豪瑛也不意动。 对上秦素月的眼神,白手拒绝:“回了吧,旁的不说,这性情躁若是一言不合,扇得我满地找牙就完了。” 媒妈妈兴致而来,失望离去。 怪自己过于嘴快,已在周夫人面前提过,免不得给人家回个音信。 清平镇到县里不近,牛车再快,一来一返,天色将暗,庆幸关城门前到了。 周夫人听闻事情没成,闷闷地叹口气,心虚瞟一眼侧间。 “是我心急。” 媒妈妈沾沾鬓间的细汗,探头望了一眼。 侧间亮着光,发白的窗纸上投映点影,依稀可辨是个男子身形。 她心里发苦:莫不是周家大郎就在里头吧? 方才不知他在,若不然转达女家推辞,也该再委婉些。 媒妈妈临走前再三回补,保证用心促摸好良家的小娘子。 / 周宴自侧间转出,语气平淡:“长乐巷的舍院已经打点妥帖,儿从往后便移居那里了。” 大郎君外迁移居,是两月前就已经决定好的。 却偏偏这节骨眼说出口,很难不让人猜测是老夫人擅自请媒,惹得郎君不快。 翁媪收了老夫人求救的目光,开口道:“长乐巷距您照管的几家铺子很近,住在那处,在外行走总是方便些。” 她是个有成算的,听得出大郎君语气坚定,自然不会触霉头。 “夫人昨日还叮嘱调派去的管家,从里到外让人检点过,保准郎君住得不比家里差。” 好像周夫人也是个贴心关爱儿郎的善母呢。 周宴便问:“怎么又突然问起媒了?我不是说过不要再给我张罗了嘛” “你当是我乐意。” 周夫人脱口而出:“你是我生的,正头娘子的儿郎是族里头的嗣子!现下你这副烂样子,拖着不成家,族老因你军功才没剥了宗嗣的身份。再拖下去,那院子母子两个鬼主意不停,那边娶个不得了的进门,那贱人就要被扶起来跟我平起平坐了!” 怒吼过了,见周宴冷着眉眼无动于衷,自己一拳头打进棉花里,真叫人暗火。 “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翁媪借机开口:“郎君白日里头做事,操劳一天累了,夫人莫生气,叫郎君喝道茶水歇歇吧。” 周夫人忍耐片刻,顺着台阶闭嘴了。 就周宴一个儿子,唯一的一个依靠不好撕扯得两不相见。 屋里头静谧片刻,周夫人缓口气:“我瞧先头那媒妈妈属竹子,芯怕是空的,白饶许多财物!” 她抚着胸口说:“什么叫生怕你性情不逊,婚后施暴?我自己生的郎子,又不是野狼奶水喂大,小镇上没见识的出身,也敢胡吣!” 周宴眼底露出讥讽,觉得她真好笑。 “去岁我犯病,您不是还怕我夜里挥刀来找您报仇嘛。怎么这会儿反倒觉得旁人不大度了?” “你说什么?” 周夫人咚地拍下圈椅把手,竖起眼睛看向周宴。 只是那眼眸中除了怒意,还有自己不曾察觉泄露出来的心虚。 周宴扯扯唇角:“您没听见就算了。” 翁媪见机端了温茶递过去,安抚几句,见大郎君眉峰沉稳,笑着说:“夫人性子直,说话难听了些,您体谅体谅。西舍那对母子如何,并不重要。 耐久成美的姻缘总是不顺遂。前些时候,夫人去月老祠拜佛,求到好吉利的签子呢。” 住持师太解过签词,说大郎君的姻缘已经出现,一年之内准能成好事! 翁媪不敢说得太细,这世间事情总有个万一嘛。 “早前夫人听了您的叮嘱,不再寻外头的媒妈妈牵桥搭线。这不是有菩萨的指点,将将才见过这一个。” 这话就留了回转的余地。 一呢,解释为何夫人违背郎君意愿。二嘛,是在试探周宴的态度。 周夫人面色好看些,转头又看周宴:“县里的我是瞧不上了....” 事实,县里适龄的女娘子都被周夫人请了媒妈妈一一询过,奈何没一家愿意的。 “今岁起,便从清平镇先看。这一回的孙家不说了......” 周夫人从长袖中掏出个小册本,甚是豪迈地一页页翻起来:“第二家先看赵家。我瞧瞧,赵家...赵家.....” 翁媪探头看一眼,急忙伸手指点下,周夫人顿悟似的啊一声:“赵家的三娘子翻年正好二八年华,属牛,这八字...” 周宴生烦,本想痛快起身走人。 心思刚起,打外边匆匆奔进来个婢子请告:“请夫人安,老爷归家,正往东舍来的路上。” 她平口气,“西舍的柳姨娘一并来了。” 此话一出,周夫人顿时败兴,手中册本收好,清过嗓子,原本懒散的坐姿一变,肃正神情看向门外。 初春的风夹带着清寒,吹得舍院树叶沙沙作响,已是昏时,院里亮起柱灯,只见左右奴仆支起风灯在前引路,其后男人一手背后,一手抚须踱步而行。他身后一道窈窕身影时隐时现,娇柔的嗓音被风送到堂内,不时在提醒‘老爷慢些’。 人进到堂内,周老夫人才起身,敷衍地蹲个身,“老爷来了。” 周家当家人——周凛实也不计较妻子的态度,摆摆手坐于主位。 周宴上前请过安。 柳姨娘同周老夫人行过全礼。 “听说你今日又请媒妈妈上门了?”周凛实看向周宴:“你名声在外,婚事自然艰难。若是再寻不到合适的,先从你外家选个正年纪的充数。” 这话周夫人自然不乐意听。 她瞥一眼装得乖巧的柳氏,哪里不知这是她的鬼点子:“正房郎君的配属,将来是要承嗣周家基业,挑起族妇的重担。随选一个充数?老爷这话,妾身有些不懂了。” 周凛实窒了下,“大郎承嗣宗业?他那身子如何接我周家家业?” 不知道的,还当周家大郎君命在旦夕了呢。 周老夫人恨得牙痒痒,刚想说什么,瞥见翁媪不停使眼色,忙按捺住:“大郎先下去吧。” 一等周宴离去,她挥袖摔了茶盏,啪地一声脆响,周凛实和柳姨 4. 第 4 章 《慎嫁周郎》全本免费阅读 春日,清平镇首富杨家举办赏春宴,孙豪瑛归家,自在受邀之列。 到日子,秦素月早早就到了横波舍。 取名横波,因此处盖舍时挖凿出一条暗河,便顺势引了半眼活水,入得舍门,先有廊桥飞连,桥下涌起横波,内有红得鲜亮的鲤鱼闲散游动。水筒车引动力淅淅沥沥泄出小瀑,一派安逸。 对窗一望,瞧见游廊上零散蹲着婢子,只不过一人身前一小炉,本该垂风美人面的芭蕉扇要死不活地鼓着炉子口。 秦素月心呼作孽,进门见二女还是常服,一点都没有打扮的架势,脚步加快:“你这院子一里外就闻着苦,刚回家,就不能安生几日嘛?” 孙豪瑛只道:“春潮易生湿病,闲来无事配了调身的方,熬上几炉正好给家里上下都用上。” 秦素月听得嘴巴苦,这东西竟还有自己一份? 这时候便觉得琼奴的孝顺是甜蜜中带石头,冷不丁的,就要硌牙。 她招呼横波舍的人快去挑合身的衣裳,自抢过二女手中的书册,翻看,又是不知何处寻来的药科孤本,泛着一股霉味:“你阿父寻来的?” 孙豪瑛摇头:“节生阿兄送来的。” 节生,是孙管家孙正阳的独子。 年岁仅比琼奴大两岁,小时在族中书院进过学,与琼奴算的上一块长大,秦素月对这个眼皮子底下长成的郎子还算了解,知晓是个乖巧人。 但今时不同往日,琼奴一日日大了,小时兄妹相称尚可。终究没有血缘名分,走得过亲近,难免传出不好听的话。 “在我眼里,节生是兄长,若是有传闲话的,我且去质问质问。”孙豪瑛不甚舒服,“阿娘,你别总记挂些有的没的。若是心思空了,多起身操锻下。对了,上回教你的五禽戏,还练着吗?” 捏着爪子舞臂膀,还要像个猪猴扮丑? 秦素月偏开视线,看向一侧的落葵:“你去把前些时候金彩铺子送来的新首饰拿来,今日是杨家的宴,可不能随便簪了木头就了事。” 孙豪瑛便知她未常练。 自己已在家中,大不了往后盯着吧。 药书是看不成了,她收捡笔墨,这才多久,屋内人进人出,絮絮研讨衣着首饰的声音像蚊虫似的,无奈道:“阿娘,杨家宴我非得去吗?” 阿娘眼神一露责备,她忙道:“姐姐临盆在即,我没心思出门赏玩。再说了,杨家三娘一见我就跟个乌眼鸡似的,我不想见她。” “阿娘且问你,杨家三娘为何一见你就拉个老长脸?” 孙豪瑛顿时讪讪。 只怪她光有女儿身,未有女儿心,几年前一次踏青小宴,她瞧着杨家三娘脸色不好,正是想证明自己学医是否有道,一把脉,当着众人问出对方是否泻腹不断。 是不是的,至今也没个下文。 反正一问出口,杨三娘顿时臊红脸,呜咽着跑了。自此这仇就生下了。 她想嘀咕一句‘我又不是有意的’,可秦素月眼风严肃,便垂着脑袋,乖乖认错。 “你不喜欢杨三娘,躲着她就是。” 秦素月指头点着丹青色的长襦,示意二女快去换,一边道:“关键这春日宴不拘男女。长青原上景致也好,你去逛逛,万一看中了哪个郎子,也省得阿娘和你阿父发愁。” 长襦加身,又点缀许多珠翠。 孙豪瑛走得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丢一两个,那可都是白花花银子买的呢! 临上卷棚车,秦素月又把自己鎏金嵌绿猫眼石的臂钏戴在她腕上,仔细叮嘱:“场地亮堂,肯定有射壶艺。到时记得卷起袖子再投。” 琼奴旁的优势没有,唯臂膀很有劲儿。 旁人家的女娘吃得珠圆玉润,或者扶风弱柳,她的琼奴虽不至气壮山河,却很有胆色。翻山越岭,细胳膊上都是肌块结子。 各花入各眼,万一哪家的郎子就偏爱这类呢? 孙豪瑛全然不知自己在阿娘心中的形象,多一个少一个,也懒得挣扎。 既出门了,便也不抗拒,心说:原上发青,保不齐还能挖一两株草药呢。 她摸摸长袖里的内兜子,入手沉,摸得出形状,便赞许地看向随伺的落葵,“还是你贴心。” 不用吩咐,就把小铲子给带上了。 落葵呲牙,“小娘子放心,我这兜里还装了个小钉耙呢。” 孙媪看向车窗外眼神殷切的主母,心里很为这一次出游而苦恼。 总觉得夫人这一次又是在白盘算。 / 下车的时候,孙豪瑛险些摔了。 大概穿得男衣太久,一时不习惯女式的裙摆,再加上今日阿娘很想展现小娘子的美好体态,选的是一件八幅叠裙,抬腿跨步很是不便。 亏得孙媪眼疾手快,伸手撑住,若不然大庭广众之下就要出丑。 孙豪瑛庆幸不已,谁知一抬眼,就见对首有个着白衣的男子正踩着脚踏往下,眼睛同她对上,面上一笑,龇出口大白牙。 她急忙扯下幕篱上的白纱,有了遮掩,很没有淑女样的翻个白眼。 “笑什么笑,就你长牙了。”她低声咕哝。 孙媪听不真切,问小娘子有什么吩咐。 孙豪瑛摆摆手,转头看向杨家门扉:“去递名帖吧。” 没一会儿就有迎门的婢子上前引路,孙豪瑛跟在身后跨进这座以豪奢出名的别院。 一路烟柳花束,北地之下,能有整园都是江南园林的秀致景色,确实稀罕。 正是复苏时节,绿意葳蕤,处处春日生机,小径往内,过一处拱门洞,眼前顿时一亮,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湖塘,绕湖两岸亭台错落,湖心一处高耸阁塔,远眺已有人影晃动。 她到的有些晚了,入得宴内,常见三五团结一块。 乐舞打鼓、荡秋千、赏鱼、还有媪婆喊着泛舟的。这宴会着实热闹。 孙豪瑛终于觉出几分意趣,同落葵嘀咕:“有扎纸鸯的,记住地方,过会儿咱们来买一个去放。” 心有意动,自然得先拜过主家。 一路行了约莫一盏茶,终于在一处空地高台,见到宴会的杨家人。 她一现身,高台之上众人投来打量的目光。 只见这孙家二娘子果然不负传闻,生得肤白貌美,一双瞳人如剪秋水,绿鬓鲜衫,小腰盈盈一弯,端的叫人看了喜爱。怪不得自家里头的儿郎说起这位,总是脸红情起。 忽略冲着自己飞眼刀子的杨三娘,孙豪瑛做老实样子同杨夫人请礼问候。 要是孙家夫人一并到了,杨夫人自然无需起身回应。 只一个晚辈拜礼,她坐着没动,笑说:“你姐姐正是胎腹的重日子,你母亲在家怕是操劳不少吧。” 孙豪瑛随机附和几下。 场面过了,也就不多说。 杨夫人看下首几位夫人盯着孙家二娘,不时凑近,尤其宋家主母颇为欣赏的目光让她心上不适,于是转话音道:“一载不见你了,出落成大姑娘了。上回听你母亲说,你与孙大医去了渭南。玩得可尽兴?” 这话落在旁人眼中,只当她出门是年少不懂事,沉湎于嘻乐。 孙豪瑛自然察觉出坐着的各家夫人的眼色变化,她假做不知,道一句尚可:“只是年轻力薄,没能帮父亲解忧。事情拖着,年后才回来。劳您记挂。” 这话听得杨夫人终于正看她一眼。 是个机敏的。 果然,席间宋家夫人好奇道:“瑛娘子,你还能帮着你父亲做事?” 孙豪瑛腼腆一笑:“是父亲看我性子顽劣,丢了几件事儿吓唬 5. 第 5 章 《慎嫁周郎》全本免费阅读 孙豪瑛不知自己一举一动已落入他人眼中,绕紧手中细绳,仰着头看那翱翔于半空的雄健纸鹰。 今日春风恰如其分,纸鸯飞得顺畅。 她分神看看身后,选了一处略展的空地,喊落葵铺上长布。 “这小会儿风势稳当,我躲躲懒。”她往后仰坐着,手中线盘时紧时松,杨家家仆很有眼色地呈递些茶水果饼。 宋枝意吩咐小厮将自己的蝴蝶纸鸯飞起来,一并半仰在长布上,缠着问孙豪瑛飞鸯的本事究竟是从哪里学的。 孙豪瑛随后讲述起来。 正说至一半,扯绳的手顿住,随力道看去,轻啧道:“就知道她没安好心。” 宋枝意顺着她眼神去看,呦呵道:“杨姐姐的仙女纸鸯怎么缠在你的绳上了?” 孙豪瑛望向不远处,只见杨三娘扎在一处小坡头,衣裙涌鼓成小蒙包样子,鬓发被风吹得狼狈散乱,一手匆忙抹去脸上的乱发,另一只手死死攥着飞鸯绳子。 大约是听到了宋枝意的话,偏头看向这里,得意又嚣张,一副‘你能奈我何’的神情。 “...瑛姐姐,我怎么觉得杨家姐姐是....” “故意的。” 孙豪瑛撑起身子,无奈地耸肩长叹:“冤孽!冤孽呀!” 因是初来乍到,宋枝意自然不晓得她们间的过往,于是,心生好奇,正欲开口询问。 孙豪瑛却顾不得她,先往后退了几步,手中绳结顿时扯得死紧。 她腕上使劲,压着绳盘的松扣不放,耳畔听见杨三娘急吼吼喊小厮,趁着他们腾手交换,一瞬松开,绳盘骨碌碌飞速旋了几圈,半空中的雄鹰顺风迭起数丈高,却在刹那间俯低,朝着仙女纸鸯俯冲而去。 啪的一声劲响,宋枝意便瞧见两只纸鸯缠绕处一根绳子当中横断,从高空中怏怏坠落。 凤仙花染得粉色的仙女如同吃了巴掌,被烈风撕扯得七零八碎,漫天飞舞。 而那雄鹰呢,孙豪瑛犹有余闲地松绳扯动,空中的雄鹰双翅来回扇动两下,要是能通人语,大概是胜利者的示威吧。 宋枝意看得心潮澎湃,崇拜地竖起大拇指。 “孙豪瑛!你故意的!” 山坡上的杨三娘气鼓鼓地冲向这边。 孙豪瑛才不作答,绳盘一丢,大有一跑了之的架势。 杨三娘:“又跑!你敢不敢...当面与我……对质!” “好一场纸鸯斗!” 突如其来的感慨话语,阻断孙豪瑛的动作,她扭头瞥了一眼,随伺的落葵和孙媪急忙冲来堵在自家小娘子身前。 只见原上深树竟有一处小径,其中绕出一行四五个青年,当先的人生得很俊秀,身姿挺拔,手中柄玉扇悬湖丝坠子,随主人走动摇曳生风。 她看这人眼熟,不及细想,身侧宋枝意欢呼地奔过去喊了一声哥哥,对方以扇拍她额间,笑着说道什么。 这一笑... 孙豪瑛心说:是先前门口遇上的大白牙。 孙媪和落葵围住自家小娘子,手脚麻利地松发包整衣衫,再退到一侧时,众男子眼前的她又是一个清丽秀雅的小娘子。 杨三娘中途倒换步伐,扭着莲花步走到近前,清清嗓子,行礼:“方才叫各位郎君看笑话了。” “没什么笑话。先前看你们斗纸鸯,十分有趣。”有一位郎君应道,看向孙豪瑛:“不知小娘子是哪家的?早前不曾在别家宴上见过你呢。” “这位是镇上孙家二娘。”杨三娘抢在孙豪瑛开口前说道:“她平日不爱出门,少有交际。” “她就是孙家二娘?”有一郎君声音略高了些,很有‘你就是那个负有美名的孙家二娘’的意思。 所有人目光在一瞬间都靠拢了过来,或有欣赏之人,更多是对她传闻中容颜的审判。 “二娘子虽有远名,可某今日瞧了,倒觉得三娘子更胜一筹!” 杨三娘扬扬眉头,虽知这人是在恭维,心底却很受用。 孙豪瑛对这些犹带轻佻意的目光不适,懒得在一群男人面前去争美名。 瞧瞧天色,敷衍地蹲个身,“家中尚有事,我先告辞了。” 说罢,与宋枝意使个眼色,打算循着这些人来的野径快足离去。 走到路口,有一大高个堵着不动,她只好客气道劳驾让让。 可这人非但不动,还想往她跟前再进一步,唬得孙媪忙抢上来,神色不善地质问:“郎君有事?” “周宴表兄,可是有什么事?” 宋时序一直看向这处,察觉出不对劲,伸手阻了杨三娘说话,抬脚走来。 “你是孙大医家的?” 对方终于开口。 提起阿父,孙豪瑛以为这人与家中有旧,“家父正是清平镇孙家家主。郎君识得家父?” 有了言谈,自然仰头正眼去瞧。 模样倒是一般,眼风却很正派,身板似松,似一堵墙堵在路口上。 对方却不再应声,只默默看她几眼,不知思索了什么,最后退开让出小路。 孙豪瑛同走来的宋时序颔首轻笑,转身踏上小径。 走出几步,再回头去看,名唤‘周yan’的男子在盯着自己,像是未预料到她会回头,眼神下意识飘忽一下,又装作无事般神情淡淡地与她对看。 她皱皱眉头,转身不再管。 孙媪趁机将小娘子的背影挡住,嘀咕道:“不知是哪来的粗俗汉子,太不识礼数了。” 落葵小鸡啄米点头样,“长得没有宋小娘子的哥哥好看,还死盯着小娘子看!” 喧闹声就在不远处,孙豪瑛并未放在心上,“早些归家吧。” 要不是杨家三娘从中作梗,小娘子今日玩得很开怀呢。 孙媪暗道:今日回去定要跟主母告状! 牛车悠悠,到得罗英巷口。 孙豪瑛前脚落地,后脚就听得巷子里哄闹一团,隐隐约约听到有妇人扯嗓在骂人。 门房哭着脸跑来报信:“二娘子,您可算回来!您快进院瞧瞧吧,咱家大娘子打阶上摔了跟头,磕到肚子了!” 孙豪瑛眼皮直跳,快步往里冲:“阿父在家吗?阿娘呢?” “老爷晨起去了城外,还没回来。主母就在后院呢。” “去请铺里坐堂的大夫来。”孙豪瑛一步迈进门,瞟见四五个媪婆堵着一个撒泼的妇人,厉喝道:“管她是谁,棍棒赶出去!” 家仆终于得了吩咐,齐声应是。 那妇人张口就嚎说‘我是你家大娘子的...’,迟半步进门的落葵眼疾手快,冲上去就往她嘴里塞了布团,妇人尾语全都呜呜在嗓子眼里。 再跨道门,一眼便看见院当中空地上的一大滩血,有仆妇端着水盆作势要擦,孙豪瑛路过时叮嘱先放着。 疾步冲到飒然舍,怎么一点姐姐的声响都没听到? 秦素月见是她回来,抖着嗓子就哭:“琼奴,快来看看你姐姐,她...她昏着..怎么也叫不醒呀!” “去拿我的针盒。”孙豪瑛一路进家,早已拆去身上累赘,只着中衣轻简直奔里间床榻。 榻上孙染霜面白如纸,胸口起伏几不可见。 稳婆是早前聘的,晓得她懂医,让出位置:“大娘子的肚子磕到了实处,当场见红。羊水已经破了。”她抹抹头上的汗,“我摸着胎位不正,怕是要难产。最紧要的是,大娘子怎么也叫不醒。” 人中掐痕明显,虎口同样遍布指印。 孙豪瑛深吸一口气,强镇定下,原本发抖的手指探上发 6. 第 6 章 《慎嫁周郎》全本免费阅读 孙染霜强抽出一丝清明,哀求地看向进门的妹妹:“你姐夫说的可是真的?孩子...孩子...” 心里恨得再切,孙豪瑛不敢显露半分,凑上去握紧她的手,传递些微安慰。 “姐姐莫要多心,再艰辛,有我在,有阿父在,必不会让你出事!” 只她不会出事,孩子如何,却是未说。 一行清泪溢出眼角,孙染霜只感到身上痛到麻木,身上什么境况,自己最是清楚了。 瞄见窗棂上的灯烛,估量下时辰,竟已这般久了。 家中行医,孙染霜不精此道,却也懂得几分。 她心沉到底,又一阵痛意涌起,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手脚抽搐,强撑着挤出声音:“万不得已,保孩子...一定保孩子...” 抱着她的婢子云巧哭得更伤心,连声宽慰不会出事。 偏窗外头赵端肃鬼哭狼扯的生事,屋内本就焦灼的气氛更添躁动。 稳婆满头大汗地从褥下翻出,又一次喊用力。 孙豪瑛提笔又一张方子,生乌头,生马钱子等都有镇痛麻醉效用,可姐姐出血太多,轻重用不对,必有后患。 正犹豫,外头婆子喊话,说是家主到了。 孙豪瑛急忙出去。 顾不得其他,父女二人商议起来,很快做了定论。可孙豪瑛铁青着脸,不赞同道:“阿父,你这是要姐姐死!” 止血必用重药,足以保住产妇。可这势必会绝了胎儿生机。要么一刀生剖,舍母保子。 已然是二选一。 可孙时贵给的法子险中又险,既要行刀割肉, 救活胎儿,又下重药保产妇万分之一的生机。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您就那么舍不得这一胎,甘愿用姐姐的命去赌吗?”孙豪瑛红着眼怒吼道:“阿父,保大保小,总好过一尸两命吧!” 孙时贵却下定决心:“让你学医那天起,为父便告知过你:医者诊病,最忌用情。 刘稳婆很有经验,胎位不正的前例照料过不少。你也曾帮妇人动刀助产,未必不会成功。 保大保小,究竟是元娘凶险至此还是你私心作祟?” 孙豪瑛愣怔当场。 她从未想伤害过胎儿,可潜意识猜测到姐姐的遭遇,真的没半分影响到自己的决定吗? 保大还是小,不曾裹挟半分报复赵端肃的念头吗? 孙时贵只将诊包递过去:“动刀的手要稳快准,元娘和孩子的生死就全托付给你了!” 孙豪瑛咬着下唇,看他转身走向桌案,起笔写就药方。 半晌后,她重新跨进产房。 空气中的血腥味更浓了,熏得孙豪瑛眼眶发痛。又一轮的阵痛过去,姐姐已然昏死过去,婢子们强灌她喝下汤药。 “二娘子...我家娘子又昏过去了...” 云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无措地看着孙豪瑛。 孙豪瑛用力攥紧布包,稳住心声道:“父亲已经开药。” 有了这话,屋里人都心安不少。 再过片刻,孙染霜悠悠转醒。 眼缝扫到妹妹的身影,急切地探出臂膀。 孙豪瑛上前抱住她手,哽咽几许,艰难地点点头:“父亲想出法子了,只是姐姐你要受些苦头了。” 孙染霜很想摸摸她脸颊,可惜没力气,手指头无力地动了几下,白着嘴唇笑笑:“你尽医者本分就可,不必太过强求。便是...” 她不忍说出,顿了下:“谁都不会怪你的。” “二娘子,麻沸汤煮好了。”婆子端了新的汤药进来。 孙豪瑛抹去脸上泪珠,深吸几口气,“喂姐姐喝下吧。” 麻沸汤见效很快,她盯着姐姐喝过,展开刀袱,一排银光铮亮的细刀摆在眼前。 煮沸的酒和艾草气冲散空气中的血气,刀锋闪过,皮开肉绽的一瞬间,一股血喷涌到孙豪瑛的面上。 有婢子不忍再看,偏头呜呜哭出声。孙豪瑛手上动作沉稳,脑海中清晰地闪过人体器官肉层定穴,在这一刻无比庆幸自己所学。 “稳婆。” 她唤了一声,等候一侧的刘稳婆再不耽搁,四五个壮仆妇将产妇扶起,悬扶在半空的板上,一人要在背面抱住孕妇的腰部。 刘稳婆双手贴在高鼓的肚皮上,依凭大半生积攒的经验,盘握推拿,不敢分神片刻,某一刻眼神一亮,用上全身力气的凶狠向下摁坐。 “出来了!出来了!胎儿出来了!” 另一位稳婆惊喜的声音从褥下传出,孙豪瑛眼神从那肉团发青的脸上一扫而过,“抱出去。”是死是活,看它命数。 脐带一剪,有人匆匆出去,隐约听到赵端肃惊喜的声音,她不敢分神,示意刘稳婆剥落胎盘,她穿针引肠线候在最后一寸寸将自己先前野蛮割开的皮□□好。 额上满是汗珠,不知是谁来回拭去,直到手臂发酸,眼睛涩到抽搐起来。 她有条不紊地照着顺序缝伤上药,血止不住,便撒金粉、施金针。 如此不知过去多久,刘稳婆终于瘫倒,松口气:“止住了,血终于止住了。” 是人流干了血,还是药起了效用? 孙豪瑛半跪着抬头去看。 仰躺在一床血泊中、不知是死是活的姐姐,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去探她脉象。总觉得探了很久,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有摸对地方,于万分绝望中终于摸到一点细微的波动。 “人先不要动...”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还能镇定地发声,吩咐后边事情。 “熬补气血的汤药来喂。” “灶上随时备着好克化的饭食。” “不急着开窗。” “噤声伺候。” 众人得了吩咐,才有了主心骨,鱼贯而出。 云巧看她双眼发木,抹去脸上的泪痕,上前将人扶到外头。 “二娘子,您一天没歇,吃些东西吧,若不然我们娘子醒了,要心疼您了。” 孙豪瑛摆摆手,什么话都不想说。 出到院中,有凉风席卷,抖擞了好几下,才觉出自己里外都被汗珠浸湿。 一抬眼,半空悬月,院中灯烛辉煌,映出许多人来。 赵端肃果然不在,大约是在他千珍万爱的儿子跟前吧。 “琼奴,你姐姐如何了?”秦素月上前扶她坐好,素娟沾过二女儿的额头汗,疼惜不已。 “里头我也不敢贸然闯,听婆子们说是大好,究竟如何?” “母亲进去见见姐姐吧。” 秦素月得了应允,这才跌跌撞撞被媪婆搀扶进去。 很快传出母亲压抑不住的哀嚎哭声。 孙豪瑛觉得自己心碎成一片片,转眸看向一侧的父亲,刀子割开皮肉的场景如演在前,她忍不住讥讽:“阿父不问姐姐如何吗?” 孙时贵心有愧疚,不敢直视女儿锋利的眸光。 “阿父疑我私心。那我也要问您一句...” 她执拗质问:“究竟是保大还是保小?” 满院寂静,孙时贵颓然低头,再无一字。 / 飒然舍 孙豪瑛守在床前,盯着阿娘喝光汤药,“这一副喝了,能停上几日。” 秦素月笑道:“寿哥的三朝和一腊过去,我这心病也能好些。总归你姐姐豁出命一场,那孩子我不亲自盯着,实在不敢放心。” 寿哥便是孙家第三代长孙的小名,因是难产,起个好意头,盼着孩子一生平安康健。 孙豪瑛呈送甘蔗汁水过去:“您先养好自己身子再说旁的吧。” 秦素月因此笑笑:“和你阿父出门前说的一样。” 提起父亲,孙豪瑛疏淡地扯扯唇。 那一夜的保大保小,隔阂般烙印在孙豪瑛的心底,久久不能释怀。 秦素月心知肚明,此刻提起丈夫也是想居中调解一番。 她拭去嘴边的汤水,窝靠在软枕上。 过半晌,面露回忆地唏嘘道:“当年生你,阿娘也经历过这一遭。” “当时老太爷新丧,你阿父沉湎伤痛,期盼着我二胎是个男丁,好叫你阿爷能闭眼。”秦素月见二女面露讥讽,示意她别急:“阿娘要说的,不是这个。” “我与你阿父自小相识,鹣鲽情深,从无他色。夫妻之道,在于成全,他成全我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心愿,我自然也要全他孝子的本分。” 可老天不遂人意,越盼什么越得不到什么,亦或者人心不可太贪,求得一心人,便总要在子嗣上缺憾。 “为人父母本不该自私,可阿娘偏将属于自己的责任推到了你姐姐身上。” 孙豪瑛解释:“阿娘,姐姐从未责怪过您。” “赵家有缺。”秦素月并不否认:“可赵端肃好拿捏。他家无非是想要钱罢了,厮闹生是非,权当打发要饭的。” 这本是他们夫妻最开始的估量。 却不成想,满盘想法落到世间,扑出太多意外,临了祸及元娘,险丢了性命。 “没 7. 第 7 章 《慎嫁周郎》全本免费阅读 乐医堂后院 周宴放下毫笔,伸手在算盘拨动一阵。 清脆响动下,立着的几个小医童神情紧张,头不敢抬。 旬日盘账,本该收回来的几家赊欠没有要到不说,周宴在后院点算药材,发现有些标识发霉弃用的白术,底下竟是完好无损的。 医堂施药救病,却不是神仙撒金,做万本全亏的买卖。 作为账房兼半个掌柜,周宴发觉竟有偷奸耍滑之举,调档追问,一连捏了三个牵连的医童立在跟前。 不审不问,就这么静默着。 可这软刀子并不好受。 三个小医童冷汗丛生,最数当中的那个抖擞得厉害,逢上头拨算盘的声音稍微亮些,呼吸就窒住,一来二回,承受不住低声呜呜竟是哭了。 “你哭什么?那白术莫不是你耍滑藏起来的?” 常在医馆领事的一位医者厉喝起来。 小医童扑通跪下,“小的知错,小的知错。求周先生饶命!小人一时糊涂犯下大错,求先生看在我是第一回的份上,饶了我吧!” 周宴就听身侧医者轻渺的松口气,眼底冷意不变,慢慢起身。 “你倒是认得快。” 医者忙凑上央告:“请周先生放心,这孩子是个夯货,坏了咱们铺子的规矩,必不能轻饶!某这便赶他滚远,此后再不用他! 说着伸手指了指另外两人:“你们去....” “不急。”周宴语气像是掺和了冰块,闻者心寒:“先拉下去打十个板子。” 小医童脸都白了,瘫软着被两个随周宴一并前来的长随拖下去。 惨叫和哀求声传遍整个后院。 医者擦额间汗:“乐医堂素有好善美名,若是叫外人听去难免不妥。周先生,这祸水毕竟是头一回犯事,索性损失不大,也就三两斤白术且都追回,不若就算了吧。” 周宴八风不动:“他肯交代,事情就好办。” 交代? 医者大惊失色,不比先前被拖走的小医童脸色好看到哪儿去。 他脑中急转,奈何人被拘着,纵是手眼通天,又能如何? 啪啪的板子落在皮肉上的闷响随带着小医童一声声凄厉的嘶喊,后院所有人噤若寒蝉,看上首稳坐的周宴,就如看到野兽一般,几欲战战。 孙豪瑛就是在这时迈入后院的。 孙管家跟在她身后,听认识的杂役说了,低声通情:“堂里的账房周先生正好在,素日不常来,做主管事却是他。二娘子若是拜会,见到的应是这位。” 孙豪瑛不免好奇:“他管事,却不常来?不怕铺子有麻烦吗?” 孙管家:“医馆比寻常铺子受百姓敬仰,街面混子少来惹事。且这位周先生行伍出身,有些拳脚功夫,除却诊病难题,没听说遇到过什么麻烦。” 大致了解,刚被迎进后院门口,台阶都不及下完,见石阶尽头绕出一道黑衣身影。 目光似鹰隼般望向自己,步伐快而坚定,肩宽腰窄,单手负背,与生俱来的自信给人扑面而来的压迫气势。 孙豪瑛不由站定,眸光落在他面上,耳侧传来孙管家气音‘就是他’。 嗯...是个熟人呢。 她先于对方拱手前蹲个身,“见过周郎君。” 她还记得自己? 周宴眼底微温,先与她身后的周管家颔首示意,转眸正视:“周某见过二娘子。” 他不说话,站在自己身前,虽有些距离,可这般居高临下的目光,看得人心头发紧。孙豪瑛偏身,“管家按惯例给您家送药,我深感激上次贵堂出手收走那批麦冬,未曾当面相谢,还请见谅。” 周宴目光追随在她面上,即便孙管家应自家二娘子话语,上前递了此次的药丸,他也没接,只问:“不足挂齿。二娘子有空吗?可否一起吃个便饭?” 孙管家:“......” 这登徒子的口气是怎么回事? 孙豪瑛神情有些微妙,这人脑子不会不正常吧?自然不想应。 可方才说了要谢人家出手相助,直言拒绝面上怎么过去?毕竟往后还要做生意,不想太僵。 正斟酌着言辞,就见小径后有人匆匆跑来。 “周先生,人吃不住板子,昏死过去了。” 中途被阻,周宴眼眸冷若寒潭,“昏了就用冷水浇醒。醒了再打,打到他说为止。” 孙管家面皮一抖,瞥向二娘子。 天神呀,不就是送趟药丸嘛,怎么还遇上见血的凶事?这医馆后院是在刑讯什么人吧? 回禀的人离开,周宴同孙豪瑛道声见笑,继续:“一起吃个便饭?” 孙豪瑛:“......正好饿了,客随主便。” 周宴点头,看向孙管家:“药丸交给大医就好。” 孙管家踟蹰片刻,心说怎么也是正门做生意的人,二娘子应该不会有事。于是跟着杂役往里堂去了。 落葵方才被她安排去买果点,孙管家不在,她眼看周宴身侧伺候人很有眼色地退到远处,心说:大白天活见鬼。 这气氛古里古怪的,孙豪瑛轻咳一声,正欲开口,对面周宴却比她快。 “听媒妈妈说,二娘子很担心周某成婚后,会施暴于新婚妻子?” 孙豪瑛瞪大眼睛:“......什么?” 反应片刻,“媒妈妈介绍的那人,是你?” 周宴点头。 自上回清平镇杨家宴见过她之后,周宴就去媒妈妈处取证,上回相看过自己的女娘就是孙家二娘。 “你的豪瑛二字,是哪两个?” 孙豪瑛解释给他听。 “我的宴,是宴会的宴。” 他很有礼尚往来的自觉。 好端端,莫名有股定亲后男女通名礼的架势。 孙豪瑛面上不自在,撑起一个笑容:“我不知那人是你,原也不是说你会施暴新婚妻子。应是婢子传话不妥,叫媒妈妈曲解了。” 周宴:“我的确不会婚后施暴于妻子。” 这和她说的,好似不是一个意思吧? 孙豪瑛心里抓狂,尤其是对方目光炽热,她接连瞄了他几眼,终于鼓起勇气:“你总看着我做什么?”连她自己都没发觉声音下意识地放软,给人像在撒娇的错觉。 周宴心头顿了下,转身留她一个孤傲的背影。 孙豪瑛忙揉揉发烫的脸颊,眼角余光瞥见管家折返的身影,假做无事般清清嗓子。 “二娘子,药材都送过了。” 周宴:“那便一块出门吧。” 就出门了? 孙管家跟在二娘子身后,一出门落葵凑了上来,他急忙叮嘱:“你跟紧些二娘子。” 总觉得周先生透着股坏水味儿。 岐山县繁荣,寻一个吃宴的高大酒家很快。 周宴领头,上广远大道,径自进了堂馐珍的大门。 食客嘈杂,过卖见是他,虾着腰在前引路,将他们送到一处拐角僻静却临窗的小间。对扇开的门一闭,一切嘈杂像是隔过水雾,缥缈几不可闻。 两人对案席地踞坐。 抬眸望去,和他的视线相撞,四目相对,她略有惊讶地发觉对方眼睛生得竟很好看,眼底平淡疏冷,几乎没什么情绪 8. 第 8 章 《慎嫁周郎》全本免费阅读 理智控制好面上情绪,孙豪瑛偏头去看窗外景,借机避开对面极具侵略性的目光。 “甚少来县里,不想此地竟这般热闹。”她感慨。 堂馐珍是处极占地势的买卖,占地大,内外做大堂小间,当中引了地热活水,正是天微微寒的时候,水波涌动涌起大片片似云搬雾,格外意境。 越窗去瞧,街面小市格外热闹,摊贩呼喊声交叠,来往挑担各色货郎,不少行客被吸引目光,不由驻足,片刻后掏出铜板,换得心爱之物。 临近处,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童央着身侧的大人买乳芽缠枝糖,孙豪瑛看得入神,却闻周宴忽然开口:“我幼时不得父亲喜爱。” 顺音去看,他的目光同样落在那个奶声声求糖吃的稚童身上。 依稀还记得媒妈妈当时曾提起周宴家中。 因不上心,旁的细枝末节已忘却,唯独记得他母亲对他也有些畏惧。 想说什么,只因探窗去看,他的目光隐流期盼羡慕之情。 可二人关系并不深厚,她轻描淡写地笑笑:“天色不早了,我须得早些归家,省得家中担忧。” 囫囵一扫食案,起身的动作不由顿顿。 ...何时吃下这般多? 孙豪瑛忙谢对方款待,言谈几句,论调定在两家生意的寻常交道。 周宴心下失望,听出她的生疏。 再看进门而来的孙家管家,还有围在她身侧伺候氅衣的婢女,这二人面上的忌惮和防备一览无余,仿佛自己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将自家小娘子千万分地守护。 方才仅隔一食案,距离她仅是一探手,如今却被排在众人之外,仿佛千里相距。 周宴闷闷的,看她下一瞬就要作别,终究不甘心,“周某知晓今日鲁莽,但请二娘子一问究竟。” 孙豪瑛与他对视,半晌点首,请他畅言。 周宴:“我知晓自己有缺,可二娘子所忧婚后行径,周某可保证绝不会发生。” 他言之凿凿,略带希望:“如此,可能入小娘子夫婿人选?” 孙豪瑛愣住,不想他如此直白。 孙管家面色严肃,甚是失礼地阻在自家二娘子的身前,声音俨然带了责备:“世风倡松,但于后院未出阁的小娘子名声而言,却未更改,您这话实在不该出口!” “周账房,两家生意有旧,今日不过一食半饮的应酬。” 孙管家顿了顿,眼风四扫,忌惮此地人多眼杂,口中的‘私相授受’没能出口,斟酌道:“良女百家求,您若有心,摆到台面上最好。” 有管家出面,且说得十分有理,孙豪瑛松松气。 此后出小间,周宴未多说其他,一路相送到大门口,临了只殷殷望着几人离去的背影。目送她们消失在街角,才转身离去。 对街春风阁门口 周青舒畅地打个酒嗝,看尽这位兄长望穿秋水的模样,哧哧笑起来。 他一搡身侧的小厮,混着声儿吩咐道:“去!给爷腿马跑着,打听清楚方才和周大一块吃席的人是哪家的?” 得了吩咐的小厮正愁苦伺候着喝大酒的主子,一听能离开,心呼雀跃,追着人消失在长街。 周青有一下没一下地哼着小调,转身往家去。 临迈步,扭脸看看酒香四溢的珍馐阁,笑得古里古怪。 “一桌宴顶三亩地,待我归家去,看父亲不治你一个奢靡的过。” ‘嗝.....’ “哪来的醉鬼!”与他擦肩而过的路人挨了一脸臭酒味,嫌弃地推搡他一下。 周青昏呵呵地笑着,一卷袖子甩那人脸上:“你个下脚夫,也配与我说话。且放你一马,不...不...有失斯文!” 对方看他摇头晃脑的,舌头都捋不直,心呼晦气,咒骂一句。 / 一路归家,饱食犯困,孙豪瑛盹昏在落葵膝上,一直到家门口才睁开眼。 孙管家憋了一路,好容易落地,跟着她进门,低低劝人:“今日周账房说的话,二娘子切莫放在心上。男女姻缘,乃是大事,须得老爷和夫人做主。您心性纯质,不知道外头郎子的花话......” 孙豪瑛懒散地摆摆手:“管家阿伯,你就放心!我可不是姐姐,三两句好听话就能被人哄去后半生。” 到家了,精神松着,连往日不被准允的‘阿伯’都喊出来了。 孙正阳心头咯噔了下,有心想提点一句。 “二娘子......” “归家了怎么不快快进去?” 秦素月站立在二道门的月洞前,正望着这处。 孙豪瑛同管家轻眨下眼睛,几步小跑着到了阿娘身前,近了,灯柱大亮,才看清阿娘身后还有一道身影。 ...孙豪瑛犯过糊涂后,还没跟孙时贵正脸撞上。 眼下遇上了,站直身子道:“阿娘,阿父,我回来了。” 秦素月同丈夫温柔一笑,眼神示意说‘就说女儿已经原谅你了’,伸手摸摸她的发髻:“怎么去了这么久?可吃过了?” “吃了。跟管家一道给县里乐医堂送药后,对方请吃了一顿珍馐阁的美味呢!” 她特意避开周宴的名讳,落在后边的管家也松口气,实在满院仆从,口舌生是非。 女儿家的事情总是天真些,盘弄起来,吃喝穿扮多些。 孙时贵一路听二女儿与妻子的温声言语,并不作声,一直到路口,才开口道:“赵家人今日来过。” 孙豪瑛回眸等他后文。 孙时贵不明挺直腰板:“赵家婆险些害了你姐姐这一胎,纵是赘家,也应给个说法。今日赵家族公来赔罪,应承将当初婿礼的十五亩上等麦地划到寿哥名下。” 说是给寿哥,然寿哥从孙家姓,底子不变,保全了赵家的声名罢了。 孙豪瑛先是去看阿娘的神色,见她敛眉不语。 阿父大事化小的语气太过分明。 “总归要姐姐答应才行。” “是为寿哥好,染霜并无二话。”秦素月捏捏女儿的手,柔声道:“阿娘和你阿父晓得你是为你姐姐鸣不平,可嫁人成家总得一进一退。十五亩田不多,却是孙家占理赵家输份,若揪着不放,再牵连到后边族里去......” 一说到族里,孙豪瑛便懂了。 孙家看似花团锦绣,可内里颇有几分起风的架势。 阿父年岁渐大,且照管族里不勤,已然招致族中很多子弟不满。 若非这几年有赵端肃稳着,怕是早就被人夺去族长位子。 去岁渭南的乱子,她之所以耽搁到年末,便有族中人插手坏事的影子。 “阿父,我有意开一家女医坊。” 她突然道。 孙时贵愣怔片刻,忽的明白什么。 “为父再不济,护持一家老小还是能的。” “是我的私心。”孙豪瑛松开秦素月的手掌,目光坚定有力,“阿父说我不懂,可我总要去学着懂。若是不放心,可延请家中的堂医一并坐诊。” 夫妻二人对视良久,终于还是败了下风。 “若你执意,就依了你。只一件事情,以半年为期,若是无什么起色,乖乖在家备嫁。” 大女的婚事已成破船,轮到二女,孙家夫妻决意严苛相待,万不能一个坑里掉下两次。 自然,所谓女医坊的事情,他们并未放在心上。 为何? 社情如此,女子行职本就下流,凡有女医术者,多为高宅客居。 纵是有女子领衔开医堂,愿意入内看病的人少之又少。一则世道男子为主,女为辅,病患信任度不高。二者,医者望闻问切,病患宽衣解带...怎一个伤风败俗? 孙豪瑛得了准许,终于绽放笑容。 一夜沉睡,天熹微时,换衣去了长姐的留芳院。 为着小孩子,院中原本栽种的许多花草都被裁剪,此时去看,春景甚为寥落。 再加上出院迎上的媪婆一脸苦相,孙豪瑛不由气馁:“赵端肃又给姐姐气受了?” 媪婆是孙然霜的乳娘,姓金,是个少话的妇人。 当得这会儿,提起赵端肃,一时像是揭开盖子的葫芦嘴,噼里啪啦地倒落起来。 “那是个不晓得女人难的贵身子,张嘴闭嘴‘女子就是这样的命’,元娘子哼一下,他就埋怨一句矫情。” “咱家娘子受了多大的罪,真是死门关上淌过。这位屋里人不体谅也罢,大不了被窝卷着往侧间滚一夜。可他素来装架子,一时脱落不得,生怕娘子这时候怨怼,偏戳在眼窝跟前,添巴一句‘娘子你受苦了’。” 好似一句心疼,元娘子自此解脱,再不用疼? 媪婆抹抹眼角,压低声音道:“娘子昨夜睡得沉,天亮才发觉身下溺了。” 往日多磊落神仙的女娘,生完孩子,是脸枯黄、身瘦削,自料理狼狈都不得。 “那位款爷一闻味就吐了,吐完以后避之不及,连个照面都不打就跑了。”媪婆央吿起来:“我们娘子可怜,您既来了,多宽慰宽慰她,好劝她吃上些汤水,别再饿瘦了呐。” 孙豪瑛自然应下。 一进内屋,满室浓郁的梨融香。 她打量几眼,见小木床上空着,便晓得乳娘抱着寿哥去了侧间。 “你来了。” 孙染霜早得了通晓,半靠在榻上,肚上拥着一衾素净被,额间裹厚实抹额,正端着一碗冒热气的汤药在喝。 “早春风大,窗户就不用开了。让婢子们在内间转转蒲扇,转些风头,好过都是这股药味。”孙豪瑛语气轻巧,全然不提媪婆方才说过的事情。 见姐姐喝了,又问吃过什么。 孙染霜摆摆手:“没什么胃口。” “没胃口也须得吃些。” 孙豪瑛吩咐厨下:“不须送粘稠肉食来,让厨子现做一份笋头鲜,调上我去冬从渭南送回来的沙棘醋。粥米不要,只瓮上浅浅一层精汤。” 因着她身子不爽利,自生产之后,每日送到跟前都是大补。 只一道时鲜腌,一碗清汤水,好似终于想吃了些。 孙染霜抿嘴笑笑:“你打小贪嘴,不过一壶沙棘醋,怎就从渭南专送回来,也不说这一路多奢费。” “吃着好东西,自然惦记你和阿娘。”孙豪瑛甚为骄傲。 三五句说笑,屋里婢子婆婆凑嘴乐呵,一扫先前阴晦的气氛。 没一会儿灶上送了东西来。 孙染霜心口松快,吃得也好。 食盘上一并呈递的还有几块鲜花酥头,不过巴掌大,竟也一并吃光了。 瞧着姐姐面色终于恢复些血气,孙豪瑛不动声色地舒心。 屋中安静了,依稀能听见那厢乳母抱着孩子哄弄的声音,她便问起昨日的事情:“赵家婆子还来吗?” 提起糟心的婆家,孙染霜勉强苦笑:“她是想来,可赵家族里不允。若是偷着来,门上也不会再放她进门。” 只是婆母未到,丈夫成天在侧,整日嘴上都在调和,说的无非是体谅他为人子的艰辛,让她这个做妻子的多退让些。 “也是凑巧,若非我临起意要去后院子逛逛,也不见得能叫她给冲撞了。”孙染霜摸着心口,如今回忆起来,心悸犹在。 那一日赵家婆子也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竟直直等在后院小径口。 “她是打量我这一胎有子,往后站稳脚跟,赵端肃在孙家便不值当几个铜板。自然想着我生产前,多捞上些,张口闭口要金要银,好回补给她另两个儿子。” 因着是姐姐的家事,孙豪瑛只让落葵打听了大概。 这一番坐定,才晓得当日前后究竟。 安静许久,她忽得问道:“此事有些古怪。” 孙染霜疑惑看她:“怎么古怪?” “姐姐,你看。”孙豪瑛挥退室内人,在墩子上扎坐好:“咱们府宅不比官家,门进人出却有规矩。大门一道,西边侧门一间专用女眷进出,东边角门通族里,常年上锁。唯一混杂便是南边角门,因着供应下人采买,钥匙在管家手里。” 如此盘算,怎就让一个赵家婆子私闯进来? 孙染霜并未深想,猜测起来:“莫不是哪一处松懈,亦或赵家婆子使唤了银钱?” “那怎就这般巧,将将好堵着姐姐呢?” “这....”孙染霜一时也不觉得精神疲倦了,撑着坐起,思索片刻。 “真要如此说,那一日巧合的事情也太多了。” 因着孕肚大,她甚少出院,寻常散步只守在方寸之间。 便是出去,进出伺候的少说得有五个在侧:常用打杂跑闲的婢子,气力壮的两个,贴身伺候的乳母和云巧。 可那一日出门,乳母和云巧刚好不在,只两个廊下说闲话的婢子。 “啊!”孙染霜低呼一声,猛地捂住嘴,因为吃惊而瞪大眼珠:“是那两个廊下絮闲话的婢子!我是听着她们嘀咕后花园的藤青难得绽出粉蕊,这才动了心思。” “还有...”有些事情不经细思,她忍不住打个寒战:“那一日摔了,我迷迷糊糊间听着一个妇人的说话声。很耳熟!什么坏事,还说什么收银子....” 那一日生死攸关,早就将这古怪抛之脑后... “我昏前还在想,赵家婆子与那妇人吵得厉害,两人像是挥拳头动手了。” 孙豪瑛忙回首往外看,见伺候的人足够远,镇定下来。 她攥着姐姐的手腕,“既捉了小辫子,不愁查出原委。” “母亲那里...暂时不说。” 孙豪瑛沉吟起来:“若是她晓得了,阿父迟早也会晓得。” 他们本就顾忌这那,让他们插手,只会坏事,没准还严令禁止她和姐姐去查! 抬头去看,姐姐已然慌张。 孙豪瑛努力宽慰:“万幸已过险境,姐姐不必太多害怕。” “我现在瞧着这一屋子伺候的,都不像是好人。我这副样子,地下不得路走不动,就连你姐夫......”说到那人,孙染霜哽咽起来。 “我来想辄。” 她撑起身子,将姐姐搂在怀里,好半晌道:“其他人先不说,只姐姐的乳母,金媪婆,是可信的。待查明究竟是谁包藏祸心,与人里应外合地害 9. 第 9 章 《慎嫁周郎》全本免费阅读 第九章 内间哄笑之后,见姐姐精神头尚可,外头日上斜空,是个晴日暖天,于是吩咐婢子推了半扇窗棂,暖黄洒进,光亮映照得人心头熨帖。 长榻有小炭壶,干炭烘着甜枣茶,白气袅袅。 母女三个闲坐着,孙染霜偏头见院内有侍弄花草的婢子走动,便点了几个淡气的花。不一会儿,粉蕊绿叶长梗插在仕女长壶的胎瓷白中,当桌一放,衬上几点阳头,真是喜气。 见大女面色不再沉郁,秦素月终于放下心。 元娘性情易滞,体察旁人多便委屈自己,长久下去,怕是要重病。 她再瞄一眼翻着医册的琼奴,老怀宽慰。 幸这姐妹两个自小情厚,待得长成,竟撑起一片风雨。 闲话几句,不好久坐。 孙豪瑛查验过姐姐的伤口,恢复不错,便叮嘱要多静养,心怀舒宽等常说的。 经今日的纷纷,孙染霜胸口不复过去,是拨云见日的清明气。 自然满口应承,不便相送她们,透窗殷殷望着她们离开的背影。 “乳娘,去抱寿哥来让我瞧瞧吧。” 金媪婆察言观色,关切道:“娘子今日本就睡得不多,又说了许久的话,不若先小憩一会吧。方才奴去看过,咱们小郎君喝了奶水,也睡着呢。” 这样呀... 孙染霜便顺她搀扶躺下,没一会儿闭眼竟睡得安神。 金媪婆见她睡下,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吩咐过廊下走动轻些,她左右看看,又问:“怎么从方才便没看见云巧?” 有一婢子悄声道:“回金婆的话,云巧今日告了病,说是夜里沾染寒气,咳嗽不止,不敢在娘子跟前走动伺候。” 咳嗽? 金媪婆点点头。 本是很寻常的事情,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娘子出事前云巧同样告过病假。 她想想,叮嘱看好内间娘子的动静,一扭身往云巧住的院落去了。 却说那边厢 赵端肃直跑出孙家院子,才长松口气。 心虚使然,背靠着墙呼呼喘着粗气,小厮同样汗珠子满脸,实在不懂郎君好端端的跑什么:“大姑爷,您这是怎么了?” 赵端肃没空搭理,气喘匀了,“去街面上雇个牛车来,我得回一趟家里。” 这当头他是不敢再用岳家的车马了。 小厮‘欸’过,腿脚很快,不出一刻,赵端肃已然坐上辘轳牛车,直奔东头村。 进村时,村里有人认出他,远远地拱手打礼,同他招呼。 赵端肃不耐与泥腿人交道,敷衍地点点头,连声催把式快些。 不远瞧见了赵家门,却又生出几分后悔。 他来这里作甚? 难道...真和母亲撕扯起来,闹得家中不安生,兄弟阋墙? 可耳畔回响起岳母斩钉截铁的话语,他又惴惴不安,万一孙家真就卸磨杀驴,去父保子,一朝被扫地出门...... 左右环看,黄土野山泥泞乡野,满目粗布短褐的农汉子,这地界怎能与孙家敞亮的舍院做比呢? 他下意识摩挲着锦绣袖口,为柔软华贵的料子心生不舍。 “大郎,怎么突然回家了?” 一道豪亮的声音惊醒了他,赵端肃抬头就见母亲双手揣袖,探头往牛车上看来看去。 “哦....没事。就...路过顺道进家瞧瞧...”他矛盾着,敷衍道。 赵家婆嗯哼一下,见他跳下车,敞亮地从袖子里排出几枚铜板递给把式,眼睛顿时发亮。 “回来也好,正巧昨日你父亲念叨你,有事要与你商量呢。” 母子两个前后进院,赵端肃落后一步,仰头就见正屋的屋檐顶子还是早前的样式,不见翻新,疑惑道:“上回不是说要换新防水的顶子嘛,怎么还是旧模样?” 为翻新房顶,母亲从他这里要走足有五两重的银锭子呢! 赵家婆子随意摆摆手:“这顶子撑得住,用不着换新的。” 赵端肃:“......” 上回为修房顶,搬出祖宗、哭得三里地外都能听见、险些挨了一巴掌,又是为那般? 他心底有些不痛快:“那银子用到何处了?” “那点钱能顶什么?早让二郎拿着还你外家的债了。” 说起这事,赵家婆翻起白眼:“五两银子罢,你外家眼皮子浅,一家劳贱骨头,竟催逼到赵家族里头!且看着吧,再往后咱家发了大财,那起子货色休想沾一点光!” 能发什么大财? 赵端肃不知母亲又从何处听了什么邪门的门路,心下无力:“外家舅舅人好,我记得小时候灾年,咱家冬天开不了锅,还是外家省下半袋米粮救了咱们。二郎哄骗外祖母的银子本就不对,既归还了钱财,就不要再说旁的了。” 可赵家婆听不进耳,背着身瘪瘪嘴,心说:这儿子在孙家富贵窝里过了几年,孝顺没见上几寸,如今倒学会反过来教她这个当娘的怎么做人了。 “不说了不说了,进屋吧。” 赵家正屋还是赵端肃成亲前的样子。 灰泥土墙,无窗木门,大晌午不见多少阳关,甫一进门有股寒湿气只往人骨头缝里钻,地当中却换了新的八仙桌,朱红色的漆面很气派。 赵端肃示意他娘不忙,自起身倒了碗茶水一口饮光。 “父亲下地去了?” 春分刚过,这时候村里的农汉自然是在地下操持庄稼田。 岂料赵家婆嘿嘿笑笑,招手唤他坐好,悄咪咪道:“你爹相中一片山头,百十来亩,都是肥地。天不亮,他就出门去看了。” 赵端肃一头雾水:“看什么山头?那家里的庄稼谁在操弄?二郎和三郎吗?” “有了山头买卖,家里还用得着种什么庄稼?” 赵婆子:“春分前,家里的地就已经卖了。” “什么?家里的地卖了?!!” 赵端肃霍然起身,高声质问:“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不与我商量?” 商量?与你商量,那地还卖得出去吗? 赵婆子腹诽,笑得却很周全:“儿啊,不是娘说你,你如今是半个孙家子,家里头的事情有你爹,再不济还有二郎、三郎在,轻易不劳动你了,也省得孙家人觉得你外道!” 外道? 这时候便当他是半个孙家子了?上门缠闹索财要金银的时候,怎么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娘的好儿爹的孝子? 赵端肃被呲了一身暗火,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山头又是怎么回事?” 赵婆子忽而拍手,笑得很开怀:“大郎呀,这便是阿娘与你说的咱家发财的好机会!” “你如今替你岳丈管着孙家的事,铺子生意想来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咱家这山头请老农看过,土肥最适合种名贵药材了。只等咱家种成,一收茬子,你吩咐铺里的管事一声,让他来买就行。” 赵端肃听得眼珠子都不会动了:“什么药材?什么管事?” 赵婆子哎呦一句:“这有什么不可说的?我早就寻人问过了,孙家生意全靠药材,买李家王家,怎不能买我家?本就是姻缘亲家,互相帮衬下也是合情合理的!” 她看大郎面色不豫,狠心咬了咬牙:“便冲你的情面,将来收货时,我们要价比别家少上一分就是!” “哎!娘丑话说头里,让一分利润顶多了,再要是讲道,那就不成了!” 她一通嘀咕盘算,赵端肃总算听得明白,正因如此,越发恼火,连带着眼眶都彪红意。 “别说了!” 他大喝一声,吓得赵婆子一哆嗦。 “怎么...” 赵端肃一脚踹翻板凳,气吼吼道:“莫说什么药材生意,从往后我连掏给家里的银子都拿不出了!” “这是说哪门子的混话?” 赵端肃面色涨红,嘶吼道:“混话?母亲您还不信!今日岳母传了话,若是我往后再与赵家来往,便要一纸休书舍父保子,不认我这个婿郎子!” “我受母亲牵连,连半个床榻都保不住,还怎么插手孙家的药材生意?您们背着我好一盘算计,卖田买山,算来算去,怎么就踹了我的锅瓦灶台?” “现在满意了吧?你就且等着富贵发家,儿子我喝西北风吧!” 赵婆子呆住了,实在不敢相信,半张着嘴看大郎疯魔。 她怔怔的,身后传来脚步声,扭头去看,正 10. 第 10 章 《慎嫁周郎》全本免费阅读 三春盛景,枝头盎然,雀鸣声繁。 孙豪瑛随着婆子引路,一路过门洞连廊长桥,渐杳人噪,于一处小院止步。 院头横长匾,泼墨‘抚风’二字。 孙豪瑛并不专字一道,只觉得这两字洒脱恣意,下笔的定是个心性脱俗的人。 院内小径尽头宋枝意翘首盼着,一见她人影,霍得蹦跶一下,展臂呼道:“孙姐姐,我在这儿呢。” 宋枝意半步之后,便是在上次杨家宴会上得见一面的宋夫人。 孙豪瑛面上浅笑,上前行礼。 宋夫人眉眼温和,“前头儿郎们在胡闹,我听得头大,借小院躲躲清闲。孙小娘子既来了,便一并入内坐坐吧。” 话说了,三人很快坐定。 孙豪瑛落座,身侧便是宋枝意的食案。 她粗略一看,茶果点心分毫未动,杯盏原样式,可见这母女是专设小处等她来呢。 “孙二姐姐,上回之后,再没在别家小宴上见过你。你在家中很忙吗?” 宋枝意坐姿松散,闲话起来。 孙豪瑛眨眨眼:“忙也不忙。家中有事,母亲不好出门,我便常在家中。” “是你姐姐的事情吧?”这话终于引出宋夫人,只见她示意门口的婆子一下,那婆子招呼挥退众人,临去前阖上小门,脚步声渐去。 孙豪瑛点点头。 清平镇足大之地,盘来算去的大户就几家,说风吹草动人尽皆知有些悬,但谁家有什么了不得的动静,街面上都能听到些苗头。 “姐姐尚在月子里头,母亲一力操持后院,总是劳累些。” 她泛泛说了一句,猜度宋夫人的目的。 宋夫人说:“妇人生产本就大难,万幸母子平安,好日子长久着呢。” 她感慨完,眉目转出些惆怅,叹口气。 却不说了。 何故叹气呢? 孙豪瑛有些无奈,不得已接下话头:“夫人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不及宋夫人张口,宋枝意已然憋不住了,她垂着袖子,闷声道:“我阿娘是在叹我呢。” 她抿抿嘴,“孙姐姐,我们是合眼缘的人,上回见过你,我心里就很喜欢你,当你是我未曾蒙面的血亲姐姐呢,有些事情,我直说了,你可别笑话我呀!” 孙豪瑛保证说不会。 宋枝意犹豫几下,瞥见阿娘的眼神,一咬牙,“我葵水至今未来。” 孙豪瑛:...... “我记得,枝意今岁刚满十六?” 宋夫人颔首,颇为无奈:“这孩子性情不比她哥哥,是个顽皮的。八岁时下人没看好,竟让她跌进寒井里头。也不知是不是有这前因,连累好大一姑娘,早葵迟迟不发。” 早葵不发,便不好说看姻亲。 寻常小娘子最早有九岁就来的,再晚十四、十五也该悬穿月事带了。 “这话本不该说给孙小娘子听。可外头大夫不好延请,若是遇上个嘴巴松的,连累枝意的名声可不好了。” 宋夫人笑得很不好意思,“孙大医是镇上名大夫,听人家说,你师从亲父,在女科一道上很有天赋。这回孙大娘子的生产,据说也是你料理照看。” 且听人说,孙家大娘子这一胎甚是艰难,初时生不下来,还是孙二娘子动了刀子生剖的。 历经生剖,母子全安,可见孙二娘子手底下有真本事呢。 所以,宋夫人寻人再三确认消息后,费心巴拉地筹办今日的宴会。 孙豪瑛自然不会满口应承,但推脱却是不能了。 她只好示意身侧的落葵,“先看看脉象吧。” 小软枕搁在长案上,她探脉,对首的宋枝意满脸好奇,宋夫人也坐不住,从正座上下来,且看后续。 诊为厥阴表寒,气血滞涩。 于是示意对方宽衣解带。 宋枝意平躺着,顺着她在肚腹侧的按压不时回答问题。 起先好奇着,紧接着在几处位置都察觉出不同痛感,终于生出害怕。 一等坐好,急切地询问:“孙姐姐,我病得很严重吗?” 孙豪瑛好笑地看她:“算不得什么大病。” 闻言,母女两个都长舒口气。 “虽不是大病,却要尽早吃药治上。” 她看了宋夫人一眼,“不为将来生儿育女,枝意康健才是要紧的。”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宋夫人满口称是。 孙豪瑛便要了纸笔下方子,同时解释表征起来。 “枝意的腹股偏脐下处、会阴处、足跟以及乳首侧都有痛感,乃是寒气汇聚之处。如此气血亏虚,邪风得以表里。邪久为浊,外表则为疼痛。” 宋枝意摸摸自己的心口,回忆起来,悄声点头,“从前乳母说是我在长,有些疼也是应该的。” 孙豪瑛:“你年岁小,这邪风浊尚不成气候,若是年岁再久,气血郁而化热,便会消耗津液,致使血分干涩,或有血痹、干血之苦。” 见她们茫然,孙豪瑛说得通俗些:“就是再严重些,你这小脸蛋便见不着什么红润色了。” 宋家母女顿时恍然大悟。 厥阴表寒,当归四逆汤最为合适。 且宋枝意病症不重,她调了生姜和炙甘草的轻重,叮嘱道:“服药要有恒心。万不可中途怕苦,躲懒不愿意喝。” 宋枝意嘟囔说不会,宋夫人却郑重保证。 如此此间事情一了,宋夫人心头大事放下,得空打量起正和女儿说笑在一块的孙家小娘子。 她心说:知情识趣,且有一手不俗的医术。模样还有几分孩子气,行事却已有一府主母的稳重。 只是美中不足,家里头不太安宁呢。 宋夫人是从皖南主族中讨过生活的人,拦路的魑魅魍魉什么没见过。 孙家的事情街面打听一番,内里就猜得七八分。 族大不易存,族长庸弱且无子。 别看眼前孙家风平浪静,后嗣有出,难保几载的太平了。 良家女,百家求。 只眼前这个,便不适合宋家了。 又想起前院即日远行的大儿郎,便起身说有事,再千恩万谢后,与婆子们并行而去。 送走了长辈,宋枝意更放得舒展。 “抚风小院以前是个雅舍,专用作家中藏书,后来哥哥说镇上书院寥落,不忍藏书浪费,一并捐出供同窗翻看,然后这地方就成了我的茶室。” 这院子应是宋家搬来之后翻修过,竟在内里看到框景。 方正的格木和掩映成趣的枝头,袅袅飘然的香气团云,却是小娘子闲居的好去处,无怪宋枝意会喜欢。 若是由她来看,此地过分阴湿,嗯...药材不好晒干呐! 说起哥哥,宋枝意眼睛乍亮,自小榻上打个滚,双手托腮笑得像只颊边藏满栗子的松鼠:“孙姐姐,你来当我嫂嫂吧!” 孙豪瑛一个不妨,噗的喷出口中香茶。 她忙拽了帕子给对方擦脸,一边咳嗽一边责她胡言乱语:“什么嫂嫂?这话可不能瞎说!” 宋枝意却不知收敛,凑到她跟前,叽叽咕咕道:“你不知道,我阿娘这些时候正忙着给我哥哥寻媳妇呢!” “所以呢?” “所以呀,你来给我当嫂嫂正好!”宋枝意掰着枝头,“你人心地好,性格也豪爽,我很喜欢。二嘛,你学过医,以后给我看病不是更方便?” 孙豪瑛懒得搭理她,整整衣衫,探头去看天色,想着是不是该走了。 “哎呀,我是说真的!” 宋枝意热情道:“我家家风正派,我阿娘不会摆恶婆婆的款。我哥哥生得也好,以前在皖南时,很招小娘子们的喜欢。再说了......” 说过这些,见孙豪瑛越发没兴趣,她一着急,脱口道:“再说了,你没有血亲兄弟,有个强势的夫君也是好的!我哥哥今岁下场考试,必得举人身,若你嫁给他,保管没人瞧不起你家!” 孙豪瑛去势一顿:“你这话什么意思?是有人在你跟前说了什么吗?” 宋枝意这才回神,慌张地双眼乱看,最后在她目光逼视下,心虚地点头。 “就...杨家姐姐那日来.....说了几嘴。” 孙豪瑛并不在意杨家或是谁家说了什么,不用多问,能被指点的无非那些事情。 阿父无子、阿娘善妒、姐姐婆家如何不堪... 宋枝意带着小心觑她神情,“孙姐姐,你是不是生气 11. 第 11 章 《慎嫁周郎》全本免费阅读 误会解开,三人坐定,气氛总算融和些。 孙豪瑛想了想,又问:“那你可心悦宋家郎君呢?” 寻常这类话是不该出口的,旁的小娘子说起婚事或者心上人,总面色红潮,心生羞赧,眼下三个好似性情都很脱俗,议论外男时脸不红心不跳,随伺的婢子媪婆互相看看,也便没开口劝阻。 杨三娘思索后,轻摇头:“宋家郎我才见过几面,不知根底,怎会心悦?” 论起心悦,她以前喜欢过娘家表兄,可惜爱情的小花苞不及绽放,就因孙豪瑛人前点破自己腹泻的缘故,彻底凋零了。 她很端庄,淑女相风范满身:“男女婚嫁当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只顾我一人小心思,只怕难以美满。” “我阿娘曾说过,宋家与我家,不论是家世门风、族中训则亦或子弟前程,都般般好。宋家好,自然宋郎君便是我之所嫁,得之心喜。” 孙豪瑛听得一愣一愣。 此刻才顿悟:原是她见识少,姻缘之路并非都是赵端肃和姐姐那般不堪,也不是阿父和阿娘总有无奈。 怎么挣脱婚俗樊笼的困? 便如杨三娘一般,全不在乎情之一字,保得女儿家的一颗囫囵心。 “今日这宴会来得真是值当了!” 她感慨起来,再看杨三娘这位‘宿敌’,都觉得顺眼不少。 奈何看顺眼了,却说不到一块。 没片刻,宋枝意和杨三娘因镇上锦绣坊新出的一件新衣裳花样吵扰起来,孙豪瑛只好起身,提言告辞。 宋枝意不舍她走,起身相送,杨三娘也不愿意独留在这儿,于是三人又奇妙地同行起来。 休说路上这两个人拌嘴,总叫孙豪瑛评评理,弯弯绕绕过到前厅花园,三人不约而同站住脚。 丝竹管弦飞梁而出,夹杂声声人语,依稀是在劝酒。 “是哥哥书院的同窗吧?”宋枝意垫脚看了下,“说定他们只在西侧院做宴的,怎么搬挪到这里了?” 正想着绕条路避开,谁知里头突然传来一人吟诗的声音,原本站得靠边的杨三娘一个跨步上前,竟像个壁虎似的扒着窗台,一个劲儿地往里头瞄。 “我怎么听着我哥哥的声音了?” 杨家弟弟? 宋枝意也来了兴致,回首冲着孙豪瑛招招手,悄声喊她也来。 她无可奈何,身侧的落葵会错了意,以为她害羞,伸手折了一杆带绿意的树杈子递过来:“小娘子拿这个挡着就不怕别人认出了。” 孙豪瑛:“......” 她接了树杈,又被宋枝意神来一扯,才发觉这二人个头不足,不知何时竟还搬了两块石头垫着,便不必抻长脖子。 放眼去看,四方的舍间地上铺满花团锦簇的毯子,对排长案后坐满了人,杯盏交互,你来我往说笑不断,有三五乐侍人隐坐内廊暗处鼓弄乐器,地当中悬着交错木插一整只小羔羊,炙火炎炎,流转肥油垂落顿时呲起亮声。 “好香呀。” 宋枝意下意识地咽了口水,“早知道这么热闹......” 后面的话混在嗓子眼里,未尽之意其余两个都懂。 “好诗!” 一声喝彩声吸引了她们的目光,顺着声音去看,只见门边桌侧支起一张书案,笔墨横陈,有个白衣的郎君手攥狼毫,正埋头挥写。 出声的便是站在他身侧的,定睛一看,正是宋家郎君。 “欸,那就是我哥哥,家中行二。” 杨三娘悄声道。 孙豪瑛偏头看,宋白牙挡着写诗的人半幅身子,只依稀看得清对方穿一身湖水蓝,坐姿甚端,侧颈绷出好看的弧线一路隐在衣领下,背脊挺直,笔墨流转很有一番仙态意趣。 正望着,那人写好了,落笔转头,将好冲向这处轩窗,像是给人一种对视过来的错觉,孙豪瑛不由来往下缩了缩。半晌后没听到什么动静,才大着胆子伸头去看。 这一望,看清他的面容。 是个眉眼很温和的郎君。 杨三娘捏着手绢,抿嘴笑了起来。 “看样子宋郎君和我二兄处得很好呢。” 在她眼中,俨然有几分视宋郎君为囊中之物的姿态,故而未来大舅哥和妹夫处得和睦自然心情好。 宋枝意便有些不痛快了。 她索然地下了石头,暗哼一声:“你哥哥是客,不好怠慢。” 孙豪瑛顺势也要走,临去时不知怎又回眸一下。 却见那位端坐的杨郎君竟起身了,手中端着一只青盏,嘴角勾勒出一抹笑弧,眸光明亮,因她突然的对视犹带几分意外神色。 “快走!” 她猛地低下身子,惊呼道:“里头人看见我们了。” 宋枝意再顾不得说刺话,提起裙子就往外冲。 只感觉自己跑出一里地了,气喘吁吁地停住脚步,呼呼好几下,庆幸道:“亏得多吃了些果子,要是当场被捉,可就惨了!” 说完了,怎么不听有人应呢? 抚着胸口一回首,人傻在原地。 “她们两个人呢?” 好容易追到自家小娘子的婢子拽着袖子擦汗珠:“回小娘子的话,孙二娘子和杨三娘子没跟上来。” - 事发突然,人有应对。奈何新近和解的两人并无默契,于是一左一右各自跑路,却都选了对方的向。最终落个碰头、乌泱泱一圈人摔得四仰八叉的下场。 惨淡的是,仆从婢子婆妇一顿‘小娘子如何’的呜呼声,不出意外地惊动了近在咫尺的宴会郎君们。 更为不妙的是,天有阴雨轰雷,豆粒似的雨珠劈头盖脸地落下。 半刻钟后,三人如何狼狈且不表,总之,在宋时序这位主人家的诚挚相请之下,最后安坐到了花园小舍。 鼓乐如潺潺水声,恰此时春雨漏如丝,新添一景,众人又有了新的作诗名头,三位女郎乐得看他们以学识作艺,悄默声地踞坐在新添的食案前。 孙豪瑛耐心,寻机想起身告辞。 辞未来得及做,作诗的人群中却有一个孤身出来,寻到案前,“某乃岐山周氏,单名一个青字,不知小娘子名讳?” 孙豪瑛不得已起身:“家居清平,从父姓孙,因是行二,您唤我二娘子即可。” 周青笑眯眯地点点头:“小娘子可曾读过书?” 孙豪瑛摇头:“不曾。” 不认识的人, 12. 第 12 章 《慎嫁周郎》全本免费阅读 外院伺候的匆匆进门回禀,说是今日从县里来的贵客在门口,让把周家的车套上,现在就要走。 宋家婆子恭敬道:“门房没接着里头的吩咐,不敢轻易放了车,所以回禀上来,烦请贵客示下” 正屋堂上 周夫人听罢,顿时没了笑脸,“来时,他泼皮耍赖贴着脸死活要跟。既来了,又不安分。这当下,雨跟撒豆子呢,又不知吹什么邪风!” 恨得咬牙切齿,却不能人前失态,只好扭脸同宋夫人无奈摇头:“恁大一个郎子,总不能让他淋雨去了,烦您家给他套个车,送他安生回县里吧。” 等信的小厮一等内院有吩咐,小跑着往外去了。 再过一会儿,听人回话,说周青已经走了。 周夫人心里不大痛快:“索性是我生的,活该我当娘的受气。偏生一个庶出,让小妇养得不知天高地厚,眼里没尊卑,说出来反叫旁人笑话。” 好说是诗书人家的郎子。 与主母和兄长一并出门做客,便是中途有急,怎么也得露脸说个一二,才好离去。 宋夫人只道:“年轻人总是想一出是一出,二郎君尚未成家,还是少年人的心性呢。” 这是场面话。 周夫人打呵呵,便顺势轻轻揭过,接上方才被打断的话题:“序哥的亲事是要赶在他走前落定了?” 宋夫人点点头。 “依着我来说,序哥既有把握,等到六月放榜,功名到手后,再定女家,岂不更好?” 先前闲话,宋夫人已然露出要与杨家结亲的话音。 宋夫人看着她这张颇为真诚的面容,一时不是该说什么。 儿女姻亲本也是后院妇人们闲话的絮头,提起时,浅尝辄止即可,毕竟是人家家中盘算的内情,纵是外人关系再亲厚,总不能透底子吧。 也不知周夫人是真不知交际的边界呢,还是打心底里关照她家序哥。 只好敷衍道:“序哥年岁也不小了,走前做仪程,秋后下场,再归家又得冬了,算来明年春日里头成亲最合适了。” 周夫人只心里嘀咕:说什么年岁,分明是看上了杨家的家财。 杨家富贵做船,银钱票子作东风,是给她家郎子将来当官买路吧。 周夫人瞄一眼廊下望雨的身影,想了想,长叹口气:“序哥是个好的,你这娘当的省心。” 宋夫人也望向门外的人影。 其人身姿挺拔,垂手而立,深色长衫衬得一身英武气,侧脸容颜冷淡,好似凝望雨水深思什么,整个人透着一股锋利和冷漠。 是周夫人唯一的儿郎,周宴。 忆起早前拜客的场景,宋夫人只能说周家大郎是个懂礼却少言的冷性情。相较而言,周家庶出的那个就很会来事,嘴皮子天生带了蜜水,说话一套套的。 那头,周夫人继续道:“说来,咱们两家是有亲系的,当日你来县里拜访,称呼我一声表姐时,我心里很欢喜。自皖南出嫁后,一别二十余年,我很少再见家里的人。” 宋夫人道一声您也苦,“天高路远的,只能偏仗些书信来往。秀姨在的时候,常与我们说起您呢。” 秀姨,便是周夫人的母亲。 提到生母,周夫人鼻头发酸。 远嫁的人生怎一个苦字够说?早几年,爹娘在世,她心里头还牵在皖南,知道那里是娘家。爹娘一去,便是身无凭靠,后半辈子指望在婆家了。 大约丈夫也是如此想的,自那之后对她更凉薄,磋磨起来丝毫不将夫妻情面,张口闭口就要打发自己回皖南。 她煎熬着,只能哀求菩萨可怜,求儿子回来给自己傍身,不计前嫌最好,毕竟哪有生身血脉跟亲娘有隔夜仇呢?如此,她至少不会在周家族里举步维艰。 谁知儿子也是个不受用的,一过二载,也成了心病。 有些伤心事不经提起,周夫人说着说着,落了满脸泪。 宋夫人忙递了帕子,一边温声哄着。 可伤心的人总在意头上,一时半刻,哪里好收场。 临了,宋夫人忙出一身汗了,才把场面收拾住。 她吩咐婆子端盆温水,一个侧面,愕了下。 周宴不知何时进了屋中,悄无声息的,看客似的冷漠望着亲娘在人前哭诉他这个儿子的不对!难堪如此,冷眼相待,也怨不得周夫人常有抱怨。 可他又有什么错呢?二十好几的男儿,战场上死里逃生回来,魇症缠身噩梦连连,自顾都难,哪有温情再给周夫人这般只在乎自己的母亲? “宴哥不若先去前头的花园小舍坐坐?序哥并他书院的同窗都在那里,你同他们说话解解闷吧。”宋夫人说。 周宴转眸看她,点点头,转身往外走去。廊下的小厮撑起纸伞凑到他身侧。 看着周宴融入雨中的寂寥背影,宋夫人再回看一把年岁、泪如虹泉的周夫人,心里不免带了些责怪。 “姐姐再伤心,也该顾忌下宴哥。他虽未成家,却也是二十好几的大人了,你总这样当着众人说他的不好,只会叫他心里更难受。” “他是我养大的,说几句没什么大不了。”周夫人哽咽着责怪:“要不是他生了那疯病,我也不至于是如今的境地。” 这话便让宋夫人心下不满。 亲娘的身份是让母子相连,一生互相牵挂的。周夫人待这儿子太多随意,显然是不把儿子当全乎人。那又不是个听不懂人话的哈巴狗,岂能由着性子摔打? 宋夫人心说:父不慈爱、母不体宽,怪不得周宴性情冷淡,不大与人亲近。 “姐姐又说气话。宴哥如今好端端的,还管着几家铺子做账房,多体面呐。” 这也倒是。 周夫人总算止住,擦拭过脸,又喝过一盏香茶水,缓缓道:“比起那个小的,宴哥还是能看的。” “现如今就盼着给我儿娶个合心意的新妇,到时候叫那院子的小妇羡慕死!” 宋夫人:“......” 无语半晌,只好配合着笑笑。 / 书院学子做宴会,周宴无心参与。 随意吩咐撑伞的小厮寻了个小亭,也不落座,痴站着,又是望着雨水发怔。 小厮陪他站了片刻,见没个尾,眼珠子转转,笑眯眯地凑上去进言:“郎君不去宴上吗?今日家中郎君请了不少同窗,专设了镇上有名酒家的细宴。听说有一道十色头羹,选用了今晨刚从寒河开冻后猎捕上的鱼鲜,送到宅里时还鲜活呢。” 闻到对方清晰的吞咽声,周宴回眸看他一眼,“...你想喝?” 小厮触及他冷颜,顿时一激灵,“回郎君的话,这头羹是用来招待贵客的,小人哪里能喝?只是雨寒,喝上一道汤,身子好暖和些,小儿只是关心贵客...关心贵客...” 周宴盯了他几眼,眸光落在他半边湿透的肩头,“你既荐了,那就在前头引路吧。” 小厮面上一喜,应了声是。 虽他不配享用头羹,但是厨下管事是他娘,一碗鱼汤还是能喝上的。 心里喜滋滋,嘴上话也多了起来:“我家郎君爱吃炙肉,方才听人说,小宴上架着一只乳羊羔,郎君您不妨尝尝。” 吃什么不大紧要,不过是看这小厮眼馋,走一趟场面罢了。 于是问道:“宴上还有什么人?” 小厮:“有郎君书院的三五同窗,还有镇上杨家的二郎君...” 想起方才听来的,他又道:“哦,方才落雨,家下小娘子、孙家二娘和杨家三娘子避雨不及,一并随郎君入宴了。” 忽然见贵客顿了下,小厮以为他改了主意:“贵客怎么了?” 周宴抿抿嘴,说无事,只是再走动起来,步伐肉眼可见地大了起来。 一炷香后,小厮气喘 13. 第 13 章 《慎嫁周郎》全本免费阅读 “周表兄来了?” 一声招呼,舍内众人循声去看。 只见门当口不知何时杵了一面容冷峻的高大身影。 “下人说这里的细宴不俗,所以来看个热闹。” 周宴回过问,拢在袖子里的手松开,放柔面上紧绷的肌肉,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温和些,转头同孙豪瑛客气笑笑:“孙二娘子也在。” 孙豪瑛半蹲了下身子,“给周先生见礼了。” 两下里客套完,宋时序带着一身酒气将人扯到自己食案后坐好:“早前喊你,你非要留在阿娘那里。如今来了正好,快吃上些滚热的。看看与你的珍馐馆比,可否入眼?” 手脚麻利的小厮很快端上一碗冒着白汽的浓白汤水来。 周宴心不在焉地搅弄几下,眼神还扎在门口靠门边的一对人身上。 “那人是谁?” 笑起来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色。 宋时序:“是镇上杨家的二郎,单名一个颂字,是我新晋结交的好友。” 他自顾抱起碗喝了几口,缓了酒意,见身侧的人悄默声的,不吃不喝,眼巴巴望着那处,“表兄,你看什么呢?” “他二人定亲了?” 周宴淡淡道。 定亲? 宋时序挠挠头,“未曾听说呢。” 他喝得不少,加之方才与杨家三娘眉来眼去,心头贪色,嘴上没把门揶揄道:“定亲没听说,定情嘛...就未必了。” 话一出口,迎面被泼了一杯冷酒。 宋时序一个激灵,惊愕地看向周宴:“表兄...” “你失态了。” 周宴冷冰冰地瞟他一眼,“现下清醒了嘛?” 对窗一道邪风涌入,宋时序冷得打个哆嗦。 脑子总算清醒了,咽了口唾沫,望望那明显情意绵绵的小两个,再看看身侧眼神阴鸷,神情莫测的表兄。 他后知后觉地长叹口气:“你该不会是......” 周宴适时扭头与他对视。 宋时序忙捂住嘴,再不敢说。 嘴上不敢说,心里却是一连串的言辞。 半晌后,抿干最后一口汤水,豪气地掷在桌上,扬声招呼众人稍坐。 临门一脚就能走,奈何杨二郎不舍地一再陈词,孙豪瑛鼓起耐心,心说全当是为了日后,先磨磨自己的心性。 这一磨,错过辞别的好时机,那边厢宋时序一扬声,言下之意是要收尾结宴,谢诸位相送之情谊。 杨三娘这才发觉宋枝意竟不在舍内。 今日时兴正好,她不愿意半途离去,一把扯了孙豪瑛的手腕,死活不愿意松手:“快快坐好,宋郎君有话要说!” 孙豪瑛:“......” 得,又走不成了。无奈地冲杨二郎笑笑,扯回袖子,又坐会了食案后头。 一垂眼,案上竟新添了一味鲜汤。 探手温热,索性端起喝了起来。 轻抿过一小口,眉峰不由一挑,滋味鲜爽,入口香弥。 耳畔是宋时序与他同窗客套,也不知怎么,竟说起了那人新过门的妻户,场子里满是揶揄的笑声。 “乔兄有福,能娶到嫂夫人那样才貌两全的佳妇。书院里谁人不称一声艳羡!”有一人道。 孙豪瑛抬眸望向那位乔姓书生。 是个衣着素淡并不华贵的瘦子,长得一般,胜在气度不凡。 乔书生得了恭维,神情骄傲,显然很为自己这门亲事自豪。 “诸位莫要取笑乔某了。” “哎哎哎,怎么会是取笑呢?”宋时序瞥一眼场下众人,“天下男儿,有哪一位不想迎娶上温柔贤德、勤劳持家的娘子?” 他展臂一挥:“试想一番,丈夫在外拼搏,归得家中有良妻爱子,何不美哉?” 这一问,引来不少附和声。 孙豪瑛坐在边上听着,观察几番斜对角杨二郎的反应,见他附和得很起劲,心底又有些悬了。 温柔贤德、勤劳持家? 貌似和自己都不沾边。 啊....她愣了片刻,问向一侧的杨三娘:“你长兄成亲数年,你长嫂素日如何在外行事?” 杨三娘想想:“在外行事?外头生意有我阿父和阿兄在,内宅有我娘照管周全,长嫂并不着劳心。她只需照料好阿兄和侄女的吃喝,养好身子,早早给我家生个儿郎就行。” 孙豪瑛长长地啊了声,再回头看,杨二郎殷殷的目光远远望来,她心里却不太受用。 美娇娘似的妻户......自己怕是想得太过单纯了! 那边... 宋时序觉得自己铺陈地很足,心下满意,于是又指了指旁侧的周宴:“诸如我这位表兄,少时从军,十年征战,一身英武本领保家卫国,如今清平镇百姓安居乐业,他也荣获军功得归故里。” “不仅如此,我这位表兄莫看容颜平凡,却一身横练肌肉......” 他侧重宣讲周宴前半生功绩,说完又一通从头到脚的夸赞,溢美之词太过玄乎,只引得众人一头雾水,不懂宋时序所为何故。 “那叫一个‘英姿飒爽思奋扬’...” 他欲再说,可后头的那句是夸脸蛋的,话头卡巴了下,这才发觉四下生寂,有些尴尬。 “那什么,我的意思就是说,如我表兄这般的英雄,也盼着能如乔兄你一样,娶个好娘子。”总算是把话圆回去了。 周宴:“......” 众人:“.......” 不知是谁说了声好,一呼众应,总算是将气氛烘托回去。 却不想,一道冷淡的声音突兀地穿插进来,打断众人的解围。 “周某倒是以为...”他的语气十分认真:“铁马冰河十载,周某往后期盼的圆满应是做个娇夫。” 宋时序:“???” 瞪大眼睛——表兄你在说什么? 周宴没有理会他的崩溃,解释道:“我固有养家糊口的本事,却也期盼妻户是个坚强果敢的人。她能有自己的主张和道理,不似鹭草攀附而生,而是原上耐寒的柏树,自有她自己的繁茂。” “若是有幸遇上,周某甘愿做个内宅夫男,为她浣衣做饭, 14. 第 14 章 《慎嫁周郎》全本免费阅读 归家路上,犹有余闲,孙豪瑛索性吩咐孙节生赶车绕着镇子上几条商巷走了一遭。 一圈看过,相中两个适合开设女医馆的铺面,又打听了赁金,心中已有盘算。 归家时,天已擦黑,进到飒然舍,将好上灯。 两个婢子提着长杆在廊口悬挂纸灯,侧舍门上已有厨下的人影攒动。 “阿娘,我归家了。” 秦素月手里捧着一卷纸本,闻声抬头,先吩咐媪婆布暮食,起身往外走去。 “怎么耽搁这么晚?” “途中落雨,在宋家避了会儿。” 孙豪瑛接过温帕子,擦拭几下,随手丢在水盆里,探头问起:“阿父呢?” “族里有事,方才着人传话,说是要在后头吃。” 秦素月应过,见伺候的婆子手里端着小盘,红布顶盖:“买什么了?” 孙豪瑛这才想起,“是宋夫人送的谢礼。” 走时,宋家婆子郑重地交付过来,孙豪瑛想想,便没推辞。 路上揭开看过,四方盒子,搁了一方墨胎。 秦素月听她说了给宋枝意探脉的事,倒没什么反应。 “礼不重,却合宋家的门风。” 话说过,暮食也摆上食案。 孙豪瑛看过菜色,并没什么胃口,吃了几口虾元子,作罢。 没一会儿,外头回禀老爷回来了。 孙豪瑛闲坐片刻,等阿父进门,从水盆里拧出帕子递给孙时贵,见他脸色不好,“阿父,族里头有什么事吗?” 孙时贵最爱受小女的伺候,擦着后颈,一边道:“能有什么事?说来说去,就为了春日大祭上那些不紧要的物什。你说说,一头祭酒的猪从镇东的赵家买或是镇西的刘家买,有何分别?再论,祭猪的头是分给二堂叔家还是三伯家,竟能吵半个时辰!” 他说得略急,可见这类俗务实在非他所长,心头不痛快。 秦素月也起身替他端去一杯茶饮,开解起来:“族上分物牵扯吃喝荤腥,还关乎族中地位,多了少了都有干系门道。你不擅料理,大不了让端肃出面调停就是。” “端肃今日不在,伺候的人说是回了东头村。” 孙时贵看看食案,也没多吩咐旁的吃食,“后头太乱,长桌上的东西不见热乎气,看了没胃口。” 一下晌听得族里婆妇们扯嗓子叫喊,眼下终于清净,孙时贵才觉出饿意。 他自埋头吃起,秦素月心疼丈夫,又吩咐厨头新做了一锅鱼汤。 孙豪瑛原本是想同阿父说下女医馆的事情,见之,心思作罢。 作别爹娘,回了横波舍。 梳洗过,想起今日收了节生阿兄的孤本医案,意头生出,坐在灯下翻看起来。 这一看,再回神时已是深夜。 “留芳堂有什么动静吗?” 睡前问道。 媪婆回:“厨上的人说今日大娘子暮食吃得不少。再有就是,赵郎君夜灯后才归家。” 孙豪瑛心说:当日姐姐摔倒的事情暗查、言语离间赵端肃和赵家,并非一时之功,且耐心等着吧。 媪婆散过灯烛,帐帷落下,只依稀能看清窗棂上淡淡的月白。 这一日回看起来,实在忙碌呐。 - 留芳堂 孙染霜被人扶着在地上走动一刻钟,身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再仰躺在床上时,重活般长舒口气。 金媪婆重给她挽了发髻:“二娘子说过,月子里头也能沐发。阳头最烈时,在屋里生上暖炭,用二娘子调配的药汁水淋洗淋洗,娘子能轻快些。” 孙染霜不由苦笑:“早些时候还能闻到自己臭,大约鼻子熏坏了,这会儿什么味道都没。” 味道闻不着了,痒意却在,“不会生了虱虫吧?” 金媪婆忙说没有。 孙染霜在她篾梳下,舒坦不少,“明日再看吧。” 阿娘不允她月子里沐发,千百年妇人生产后都得忍过一月,如此才好保养身子。 但不知是不是味道不好的缘故,寿哥在她怀里总也哭闹。 屋中静了,外头伺候的回禀说婿郎君归家了。 孙染霜回过神,吩咐传饭食吧。 春日的夜间起了些雾,人沾染过寒气,甫一进门不由打个哆嗦。 赵端肃直直往内间去,半途却被拦住。 金媪婆不冷不热道:“娘子还在月子,受不得寒气。郎君不妨先换身衣衫。” 赵端肃‘啊’了一声,低头打量下自己,不耐地转去侧间。 半晌后,快步折返。 只不过临进去前,脚步迟疑了下,金媪婆偷瞄他,见这人竟站着,鼻头耸动好几下,才放心迈步,眼里不由暗火。 这是在怕屋里头味儿不好呢。 孙染霜听着脚步声近了,又在门口停住,困惑地看去。 待得看清丈夫的举动,神情一僵,本有些期盼的目光顿时暗淡下去。 “霜娘,怕你受寒,我先去侧间换了身衣衫。” 赵端肃面上一派温和,因着新换了身月白色的长衫,昏黄烛下,人如玉般,眼神脉脉。 孙染霜没应他,只扯扯唇。 “吃饭吧。” 这一餐格外静谧。 赵端肃不由惴惴,怀疑是岳母和小姨子撺掇,动摇了她的心。 饭桌上越发殷勤,布菜端汤,还因着桌上没什么补身子的好物,谴了厨下几句。 “是我胃口不好,想吃些清淡的。” 孙染霜拦住他发火:“你要是吃不痛快,自去厨上要些新的。” 赵端肃听了左右看看,见伺候的婢子都垂头不语,觉出自己是在受冷待。 心底的三分怀疑成了七分,再不敢作妖。 饭罢净口,见她在灯下绣着绷面,探头看看,笑说:“是给寿哥的虎头鞋面嘛?” 孙染霜点头,“本该亲自喂养孩子,可我奶水不丰,只好托给乳娘。要是满月的虎头鞋再托给下人,我这娘当的还不如不当。” 一时孩子成了他交谈的话头,赵端肃说了好一番,二人之间终于温缓起来。 他心底放松,瞥见妻子面上有笑,试探道:“下晌我回了趟东头村。” 孙染霜抬眸斜他一眼:“公婆让人传话了?” “那倒不是。”赵端肃坐在她床前,摆出一个苦恼的表情:“是我去的。一时想起寿哥三朝时,我家里连个像样的礼都没有,心里憋闷,所以回去问了问。” 孙染霜眨眨眼,见他不似作伪,有些心软:“你一个去的?怎么问的?婆母有没有打你?” 见他半晌不说话,心头生忧,卷起他靠自己一侧的臂膀衣衫,越往上,斑点红紫越发多了,一眼看出是被人掐了肉。 既心疼,又懊恼,索性摔了他胳膊:“你自己上赶着,活该!” 还不见他说话,她往他脸跟前移了移。 灯火辉煌,见他耷拉着脸,抿紧嘴唇,长长的睫毛颤颤,察觉出她在看,往旁边躲闪着,才又看清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挂一行泪。 “你怎么哭了?”她大惊。 一问,哭的人别过脸卷起袖子豪迈地擦了擦,而后一言不发,却挪近几分,伸长臂膀似孩童般搂在她腰间,侧脸贴在被上,盯着虚空发怔。 滚烫的鼻息落在肚上,隔着被子也能辨识出他的情绪波动。 孙染霜揉揉他发顶,声音不自觉放柔软:“又不是头一回打你。这一次是为了什么?房顶塌了?家门破了?还是二郎三郎又被赌坊的人捉了要剁手脚?” 怀里的人摇摇头。 她又无奈:“总不至于是让我去给婆母赔罪吧?” 下晌母亲抱怨时,确实说过本该让霜娘去赔罪的话。 可他脑子还不至于糊涂到什么都坦白,于是摇摇头。 “那为什么?因为你去询问寿哥的朝礼,所以生气?” 这一下,赵端肃缓缓地点了 15. 第 15 章 《慎嫁周郎》全本免费阅读 赵家往日不过借着各色名头索要财物,如今险些害得自己一尸两命,竟不知收敛装上几日,还有脸要跟家中铺子落契? “你家这算盘打的,我人在内宅榻上都听见了!” 孙染霜横过眼瞪着傻站不动的赵端肃,“一时财来得不痛快,便思谋着黏糊上铺里头的买卖,好后半辈子衣食无忧,再不用看我家脸色?” 背地里的思量自然如她所言,但纸糊的窗子全凭两头不戳穿。 赵端肃面上难看,想先让下人们退出去,可一抬眼,护在床榻边的两个媪婆看他如深山野狼般警惕,一副绝不善罢甘休的模样。 方才被碰撞的肩头隐隐生疼,他怀疑发淤了,略有些痛苦地皱起眉头。 “霜娘,今日不早了,有什么事情改日再说吧。” 这推脱的话,落在往日,孙染霜自觉地顺梯下了。 今日却不想给他脸面,冷哼起来:“这屋里头哪个不晓得你我根底?往日总顾忌旁人笑话,我周全你不少。眼下我半条魂还在外头,你心底里惦记的还是赵家那几个。哼!” 常言道:人心不足蛇吞象。 孙染霜终于领悟了这句真谛,而今幡然,痛下决心,纵是舍得一身剐,也得把赵家这身脏衣裳剥落干净! 她的语气寒彻如冰:“你究竟是一心守着我和寿哥过日子,还是执意同赵家那几个凑成一窝好和和美美?我容你想一宿,二中取一,明日出门前好叫我死心。” 赵端肃站在那里,目睹她从崩溃痛苦到此时的毫不容情,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他凝望着妻子森冷的面容,好半晌无话。 也不知真的听懂了亦或是再无法忍受被下人逼视的难堪,一径转身出了内舍。 听脚步声,应是回到侧套舍了。 人去了,孙染霜强撑的力气顿时泄去,整个人瘫软在乳娘的怀里。 “险些叫他气死。”她喃喃道。 金媪婆扶好她肩膀,吩咐婢子端盆温水来,只等收拾好娘子的狼狈,才长出口气:“娘子素来柔善,今日一番伤筋动骨,总好过往后软刀子的折磨。” “希望是吧。” 再顺着搀扶躺下,本以为睡不踏实,一闭眼,像被人从头挥了一棒昏睡到天亮。 睁眼的时候,眼前一阵阵的金星闪过,她揉着额角,哑声喊了一句‘云巧’。 确有应声而来的人,只不过并不是臂膀细条的婢子,孙染霜借着他搀扶坐好,又浅浅喝过一杯温水。 “族里头有些杂事,岳父喊我一并去一趟。” 赵端肃先开口说话。 孙染霜‘嗯’了声,晨曦微亮,看出他双眼底下发青,过去的那一夜想来于他而言并不好受。 “我昨夜想过了...” 赵端肃瞄她一眼,只看见她避开的视线,原本存着她一夜后改了主意的念头瞬间消失,“想起两年前,你和我也是在这样草长莺飞的春日里遇见。” 孙染霜不由回忆起来。 春日长原,她游玩时不慎被草丛里头的野蛇盯上,随伺的婆子们慌得不敢动弹,若不是他突然出现,以身挡险,如今他右臂上的蛇口印子该落在她身上才是。 她心底叹惋。 年少遇难时,得逢这样的勇武少年,一颗心满是春潮,哪里看得见旁的。 如今落入以爱情为名的姻缘陷阱里头,甘苦不得说。 怀疑的种子一旦落下,生根发芽,此时他再提起往事,脑海中比温情来的更快的念头竟是‘他此时究竟是真心实意还是为了哄她虚伪作态?’。 听得她问,赵端肃愣怔片刻。 “是我昏头,究竟做出多少糊涂事,竟磨得咱们之间的情意都快没了。”他苦凄凄地摇摇头,“总归是我的错。” 欸...那般和如琴瑟的夫妻情,到如今孩子磨难诞下,本该是多和美的事情。 怎他们两个生分起来,一言一词好似下一瞬就要分离? 为这无端浮起的念头而后怕,赵端肃诚恳地说:“昨日娘子让我想的事情,我想了一整夜...” 孙染霜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扭脸终于正看他。 “我是爹娘的儿子,却也是寿哥的阿父。”他怯生生地看她一眼,将自己斟酌了许久的话语徐徐说来:“赵家有二郎和三郎,他们也是爹的好大儿,少我一个正好,多我一个嫌烦。再说,这两年我给家里的银子早就偿清了爹娘的养育恩。” 有些庆幸,又有些为他难受。 孙染霜心里还是视他为夫,听出他话语中的伤心,自也明白赵家对丈夫这位孙家半子仅存利用的心思。 却听他又一个话音调转,要探出去宽慰的手掌僵住。 赵端肃:“可是生我养我连着血脉,纵我躲着不见人,他们也能寻到大门上去闹。” 所以说,还不如应了那道契书,算是了断。他心里嘀咕。 孙染霜沉默半晌,过后只说:“人再来,吩咐下人传话说不见。你若是耐不住去见,却什么都不能应承。这一条能做到吗?” 赵端肃忙不迭点头。 至于旁的,孙染霜一时没什么想法,想 16. 第 16 章 《慎嫁周郎》全本免费阅读 “她才多大呀。” 一声嗟叹传来。 孙豪瑛进门时,正好听到这句话。 “你来了。” 孙染霜闻声抬头,见是她,招呼道,“也是得了云巧的消息?” 孙豪瑛点点头:“云巧虽不是家生子,却是自小卖身进到家中的。姐姐与她算的上一块长大,情分不比寻常伺候的人。” 这话又勾起了孙染霜的哀思,不由哽咽道:“她爹娘走得早,家里就一个弟弟,寄人篱下养在叔叔那房。听人说她婶婶不善,常苛待姐弟两个,若不然云巧也不会卖身给人家当奴婢。” 落葵是个巧嘴,和宅里各舍院的下人们走动勤快。 孙豪瑛曾听落葵说起云巧的身世。 晓得她是个苦命的孩子,不过有云巧当值,能得些工钱,她那弟弟在叔叔家的日子还说得过去。 “让管家多支些银子,连带云巧的东西一并送到她弟弟手上。” 这已是很厚道的做法。 云巧本是奴身,告假途上丢了命,怎么也算不得孙家的过失,只孙家人心善,可怜一双失恃的姐弟。 旁侧伺候的金媪婆几次想开口,可一瞧自家娘子提起云巧时的悲悯,终忍住了。 一等二娘子宽慰几番,起身走了,她托言有事,小跑着撵上去。 一刻钟后 “你亲眼见她同一男子私会了?” 金媪婆不敢弄虚作假,忙说起前因后果。 ——“那一日正好落雨,我伺候娘子歇下,出到廊下,不见她身影....” 起初金媪婆并不怀疑云巧。 不过二娘子察觉出古怪还特意嘱咐自己暗查,那便不能放过一丁点不对劲的地方。 于是她最先从当日那两个廊下絮闲话、勾得娘子临时起意去逛花园的婢子身上查问。 未免打草惊蛇,她假做随意闲聊,趁她们在廊下晒太阳,精神不警惕的时候随意说起。这一问才晓得,原来后花园藤青绽出粉蕊的话竟是从云巧那头传出来的。 从专侍弄花草的花匠打听,竟从没有什么藤青粉蕊的事情。 金媪婆心下惊愕,便对云巧起了怀疑。 素日做活,总也留意她的言行举动。 云巧是拨做娘子贴身伺候的婢子,衣食起居面面俱到,金媪婆察看了半月,不见她哪里有什么古怪,还在怀疑是不是自己冤枉了她。 谁曾想那个雨天后晌,留芳堂院里外静默声息,趁着娘子歇觉无事、下人们在舍内偷懒的时候,她一人不动声色地去了外头。 “跟她同舍住的婢子说云巧肚子疼,跑了好几趟茅厕。” 金媪婆贴在二娘子身侧,低声道:“出门问了好几人,都说没见过她,我越发觉得不妙,于是出门去寻。” “旁的院落总有人,婆子我想了想,只有后花园那处最有可能。 也是凑巧,当时询问那花匠才晓得,原来咱家后花园修葺时假山壁后留了一处仅半臂长的矮洞,是工匠们图方便拉石料的暗道。接管后,花匠觉得从那处到外院近,便移栽茂盛的草木遮挡了事。” “我往那矮洞处一凑近,就听见云巧的声了。” 孙豪瑛急问:“说了什么?” 金媪婆懊恼地捶捶自己脑袋:“怪我心急,只听着她鸡猫鬼哭,嘴里头咕咚,有个男人在宽抚她,想看看是谁,谁知正好踩了根碎树枝,声响惊动这二人。” 正说着,她领着人进到了花园。 顺着石头小径,七扭八拐地绕了两下,站立在一处假山面前。 假山倚院墙搭建,石匠凿琢出蜿蜒而上的台阶。 盛夏时,这一处小角落格外清凉,招家中人喜爱。 只眼下,春景待茂,少有人至。 孙豪瑛顺着金媪婆指点的位置观望了片刻,凑近几步蹲下身子。 落葵上前扒拉一阵,视线之内果然有一不足她膝盖高的圆洞,她想了想,直接探手扶着上壁穿洞而过。 金媪婆和落葵对看一眼,紧随而至。 “这里...” 孙豪瑛打量下周遭,“是族里庆丰叔家的罩后吧?” 金媪婆回忆道:“瞧着像是呢。” 入眼确实是族里一处荒凉的角落,杂草丛生且泥泞土气厚重,远远眺,距离此处最近的人家少说要在百十步以外,且因有一处断壁残垣横亘其中,看得并不分明。 她指了指脚下:“老奴记得当日就是在这块石头跟前,弯腰看的时候,是两双鞋子对向站着...”顿了下,补充道:“看得不全,看样子是搂着呢。” 那和云巧私会的男子是谁呢? 孙豪瑛皱紧眉头,“先回吧。” 金媪婆应声欸,三人重回孙家花园,路上金媪婆一个劲儿喊后悔,“当日没看清那人脸面,老奴猜是哪一处的小厮跟她定私情。想着往后她还得再见那人,到时捉了当场。谁曾料到云巧告个假,好端端的人能从山路上滚落,就这般过身了......” 孙豪瑛猛地站定,回眸看她:“你方才说什么?” 说什么? 金媪婆重复道:“老奴说云巧不走运,若不然人活蹦乱跳着,问出那人是谁,如若作配,也能添个好事。” 她是个良善的人,原本怀疑云巧不忠心,眼下人死了,不愿意往坏处想,心底里可怜云巧年岁轻轻,丢了性命。 孙豪瑛听出她意思,心道只怕不是一个私定终身的小厮那么简单。 “回去后不必与姐姐说这些。另外,你去寻素日跟云巧走得近的人打听,着重留意问下她告假前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金媪婆乖乖应下,转身消失在拐角上。 “去看看节生阿兄在不在,要是在的话,让他套车在侧门上等我。” 孙豪瑛又去了秦素月处,通禀说要出门料理些事情。 这十来日她出门多,为着新租赁的女医堂忙得风风火火。 秦素月关照她多带几个下人,叮嘱尽早归家,便准允了。 侧门外,孙节生已经坐在套好的驴车架上,见她脚步匆匆,神情严肃,顿时收敛了跟旁边两个小厮说笑的面容,比手行礼。 “二娘子,咱们要去往何处?” 孙豪瑛正要开口,眼神往门丁身上一落,改口道:“女医馆有些事情,我得亲自去盯着。” 直等出巷子口,拐上了镇里的主干道,她才隔着布料吩咐:“不去女医馆,去云巧的老家村里。” 孙节生以为她要亲自上门送云巧一程,“阿父先前才令人送了十两银子给她家。二娘子,路远不好走,犯不着您辛劳这一趟。” 孙豪瑛便将之前的事情略微说了大概。 “媪婆纯善,可怜她年轻早死。可我心里总觉得不对劲。” 不对劲在何处呢? “真要说个一二...”孙豪瑛不由打个冷战:“云巧的死,也太巧了。” 帘子内外的落葵和孙节生听得寒毛直竖。 车行晃荡,孙节生甩了甩手里的长鞭,轻声嘘着音赶路,一边回道:“二娘子真是胆大,这般惊险的事情怎好瞒着老爷,自己去查。” 这几天族里闹着春耕的事情,阿父被缠得头都大了好几圈。 孙豪瑛不想再添烦忧,连女医馆的筹备细节也没让他操心,更何况仅仅是自己的一个大胆猜测。 “希望是我多想。” 帘子撩起,已然见驴车拐上了乡间小路,入目不再是城镇鳞次栉比的铺面风幡,眺望而去,满眼苍山起伏,天无阴云,是个晴日。 又想起早前托付给他的事情,“姐姐生产那日的事情,你打听的如何?” 孙节生回道:“头一件是赵家婆子进门的事儿。这个好打听,寻了两三个眼风快的,查出她是花了半吊子铜钱给侧门上的赖二,所以才进了门。” 赖二是个吃酒上瘾的醉鬼,半吊子钱就迷得眼窝昏昏,查实之后,生生受了二十 17. 第 17 章 《慎嫁周郎》全本免费阅读 少年有些疑惑,回头看灶房,里头婶娘俯着腰板忙活没留意自己,小走几步到了门口:“你们是什么人?” 隔着幕篱,看不真切,只听对方是在问自己姐姐,猜测起来:“你识得我阿姐?” 孙节生道:“云巧是给镇上孙家做事的,这个你晓得?” 少年点头:“阿姐说过的。” “这位娘子便是孙家二娘子。”孙节生通过来历,斜一眼热闹的正屋,“云巧的丧事今晨已报了,这会儿怎么不见白?” “主家不是已经遣送了十两银子给你叔叔,莫不是还没送到?” 少年一下红了眼眶,喉间滚着伤心哽咽起来:“银子...银子送来了。可...可是...我叔叔说...” 他抽噎着,磕磕绊绊地传了几句他叔叔的话。 拽袖子抹抹眼角,手指往远处山一指:“他们说阿姐晦气....见不得人,天没亮就葬了。” 孙豪瑛听得直皱眉:“天没亮就下葬?棺物香烛等物什,从何处备?” 话说了,才醒悟过来:这般人家,死一个再不能往家送银的侄女,费什么劳什子收敛后事。 果然,少年哭得更伤心:“叔叔说没财物备棺材,就裹了半卷旧草席。” 大约是说话声惊动了院里头,从灶屋探出个脑袋,打眼看见云巧弟弟呜呜,立时扯嗓子鸡叫:“那汉子,快出来!三五眼盯不住,你家烂心肺的产货又在人前现德行嘞!成日伺候你吃得香穿得厚,他爷爷造烂子的贱货,不晓得道声恩情......” 这头噼里啪啦一顿脏,正屋里头的人终于肯挪动出来,先跟灶屋扯骂的妇人对吼几句,一腿跨在门槛上,半倚着屋门:“老子瞧瞧,又他娘是哪家的臭鱼烂虾扑到......” 中途一顿,鸭般嘎叫:“咿?你们是哪来的?站我家门口做什么?” 孙节生没好气地翻个白眼,正欲开口,却不想那屋里还有人,听动静也猫出来瞧稀罕。两相一对眼,孙节生不由喝出声:“七团,你小子怎么在这儿?!” 半柱香后 孙七团匆匆洗过脸,低眉臊眼地下跪行礼:“小的七团,给二娘子请礼。” 他抿抿嘴,没得着一声起身的吩咐,心里直呼后悔,面上摆了另一副忐忑:“请二娘子莫怪。小的是得管家吩咐来送云巧的安葬礼银,不知二娘子也要亲自来,若不然....” “若不然什么?”孙节生冷哼道:“若不然我们也瞧不见你这小子阳奉阴违,在此处喝大酒?” “小的该死!是小的该死!”孙七团咚地磕头认错。 让人捉了现行,再攀旁的理由,莫不是找死。 屋外的汉子一听这话,吓得脚软腿抖,腰板挺不住,险些瘫在地上。 倒是方才叫骂的妇人撑得住场面,恨恨地瞪一眼自家汉子,“你怕什么?那里头是孙家的主子,又不是这院子里的雷公,管天管地,还能管到老娘头上?!” 孙豪瑛听得火大,从桌上捏过酒碗砸在孙七团头上:“问你话,且老实回!管家许云巧家人十两后事银子,你来此处送了多少?又往自己兜袋藏多少?” 孙七团哆嗦着不敢抬头:“回二娘子话,主家许了十两,就是十两!纵是给小人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这上头动心思。” 他心里无比庆幸:原本是五两办事,五两自己留。 亏得自己贪嘴喝上老酒,一时耽搁了放钱的时机。若不然眼下错上加错,办事不利是小的,贪墨主家可是要入狱的! 院里原本还叫嚣的妇人一听这话,瞬时抿紧了嘴,叫嚣模样一改直往男人身后躲,推搡着人道:“你去,快进去。十两银子,那可是两亩好地呢!有了这银子,咱家顺郎的亲事一准能成。” 落葵就在门边挡着,一瞧这妇人前后做派,气得胸脯起伏,“做你春秋梦!主家许多少银子那是给云巧丧葬的,瞧你们两个黑心货,云巧弟弟还在,怎做得出破席子下葬的缺德事?” “那...那是一时着急...一时着急...” 云巧叔叔挤着老脸辩解。 外头云杂,孙豪瑛懒得细听,“多少银子交出来。这差事做来,本是给家里长脸的。如今让你办成一桩恶心话,自己滚到管家跟前请罪吧。” 孙七团忙不迭磕头,一等眼前裙摆扫过不见,萎顿在泥地上喊完蛋。 孙节生见不得他这死样,自取出他袖里的银袋,临走前含恨责怪:“我阿父信你,此类肥差出门,定少不了你贴补。我看你是饿死鬼转胎,不知收敛!等回去看他怎么料理你!” 说罢,扬长而去。 至于身后云巧叔婶如何告错,一应甩到身后。 几步出了院子,终于在村口路上撵上孙豪瑛几人。 “二娘子莫生气,七团是个不中用的,等他回去,我阿父定不会轻饶了他。” 说这话,也是在给自己爹开脱,觑眼见二娘子侧脸冷嗖嗖的,急忙找补:“好赖银子还没落到那对黑心夫妻手上。” 孙豪瑛沉默半晌,顺他话音点点头。 “你知道云巧葬在什么地方吗?” 云巧弟弟-长青点点头,“阿姐是我葬的,就在后山。” “村里可有你相熟的人家?” 孙豪瑛见他点头,道:“去借铲钉来。” 借铲钉? 长青有些疑惑,可见她不欲解释,埋头走了。 不消片刻,手持两把几乎快要作废的铁具走来。 如此半个时辰后,几人爬上村庄后山,绕到一处陡峭的山坡。 长青在前引路,见后边几人跟上来,手指下边:“ 18. 第 18 章 《慎嫁周郎》全本免费阅读 “底下人做事鲁莽,险些冲撞了小娘子,周某这厢赔礼。” 身形高大的男人神情郑重地弓腰拱手,孙豪瑛暗吸口气,摆手道一句无碍。 眼风一移,不远处,周宴的两位随行已然接过铲钉,在长青的一声声叮嘱下开始挖动。孙节生挨着吓昏过去的落葵,时不时抬头望向这处。 再回忆之前的场景,孙豪瑛犹有余悸。 天雷轰动、野地新坟、疑杀人事件、一闪而过的黑影......种种迹象,换是谁来,都得出一身冷汗。 “周郎君如何在此处?” 周宴:“主家有些杂务,我一时行走来到此处。” 他不好细说,见眼前人凝神望着几人动作,“小娘子一介弱身,怎好在此荒野?若有麻烦,周某愿出力一助。” 孙豪瑛听他话音,似是觉得好笑:“郎君与我只见过几面,怎好相托私介杂务?” 恰好长青喊了一声,她客客气气地点点头,抬步离去。 他用‘杂务’,她也用‘杂务’回应,同样保留十分的疏离。 周宴眨眨眼,隐约觉得自己说的话惹了对方不高兴,一时没想明白,却不肯放过这般好机缘,匆匆跟上。 近前了,看清坟底情形。 一卷破草席裹着一具着扮女衣的尸体,凉风席卷,众人鼻底掠过独特的臭味瞬间让人皱紧眉头。 “劳驾二位,能否帮着把人抬出来?” 两位汉子抬眼看向周宴,见他点头,抱拳应声是。 空地处的尸首已然算不得新,加之山泥雨水沾染,早已生出暗虫。 孙节生憋着气看了许久,终究没忍住,一扭头跑出老远‘呕’地一声吐了起来。 孙豪瑛脸色沉了沉,从怀中摸出帕子勉强挡住口鼻,眼下没有趁手的工具,只好扯了幕篱上的白布卷在手上。 周宴看得眼皮直跳,在对方上前一步时,不由开口:“小娘子是要亲自验尸吗?” 她并未因对方的难以置信而迟疑,几下卷散尸身上的草席,更为恶臭的味道瞬间散开。眼神落在早已肿胀发白的尸体臂膀上,隔着布细致地拈起翻动观察。 “此女命唤云巧,这位乃是她血脉弟弟--长青。” 周宴看向从开始便跪在地上的少年。 “这两座坟是这对姐弟逝去多年的双亲。” 隔着布帕,她话音有些模糊,“村里的人都说云巧是在上山祭奠爹娘时,不小心踩落山坡命丧的。” 分明是个年岁清浅的小女娘,怎么说起死人来,一丝害怕都漏不出。 站立在两侧的长随对视一眼,又看这女娘毫不忌讳,竟然抱起那女尸的头颅,淡然自若地伸手捏了几下,不由搓搓臂膀。 “小娘子不信村里人的话?”周宴看她查验时信手拈来,猜测道。 孙豪瑛手下微微用力,巧劲掰过云巧的脖颈,早已沾了一层湿泥的脏污衣领正好遮住此处痕迹。 心底悬着的念头终于落地。 她长长出一口气,沉默地望着云巧的侧颜。 记忆中云巧是个笨嘴的人,不像姐姐院里其他巧嘴的婢子会讨赏。 姐姐当日难产,云巧泪珠爬了满脸,哭得险些断气,硬是跪着守在姐姐床头一夜不肯闭眼。 这样的人,也会背主吗? “旁人说辞,哪有她自己说的真?” 她掩下眼中深思,“纵然尸身腐化,周身白骨同样可做勘验,更何况眼下才过一两日。我不精此道,只看个大概。云巧周身伤势甚多,看着唬人,实则都是皮外表征,全不是要害。倒是颈侧这痕迹...” 她稍微停顿,手掌做出一个掐的样子,隔空落在尸体上。 “你们瞧。” 周围几人凝神望去,就连吐个干净的孙节生此时也走了过来。 片刻后,他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脖颈,咽了下口水:“这淤痕看着是人的大指印,所以云巧不是失足摔死,而是被人活活掐死的?” 多半是了。 孙豪瑛重捻草席盖好尸首,“不必下葬,尸首先送到义庄,请仵作验过写一份书登。” 孙节生赶忙应是。 春雷已然响过,天际风云翻涌,眼看就是一场雨水。 几人匆匆收拾过,到了村外河边的茶棚时,恰好躲过迎面而来的第一滴雨。 问店家要了一碗醋,浇洒在干柴堆上,趁着烟气缭绕众人来回跨个几次。 再坐定时,俱都望着棚外淅淅沥沥的雨势沉默。 落葵在下山时终于醒了,此刻抱着一碗热茶汤,惊魂未定。 孙节生将云巧尸体安顿在了卷棚车,拉着长青缩在角落揣袖想着什么。 周宴本是和自己随从一桌,可风动雨水落,心里总也静不得,索性起身,往另一桌坐了。落葵看一眼自家二娘子,又看一眼像是有话说的周家郎君,乖觉地起身让开。 “方才山间,周某的话说错了。” 孙豪瑛有些纳闷。 “是我自大,瞧小娘子年岁小,便自认你是不堪风雨的萝草。”周宴细想了一路,总算想通关窍:“山间亲眼所见,周某真心敬服。我之谓愿意相帮,并非是瞧不起小娘子,实乃随心随性,还望小娘子莫误会。” 孙豪瑛缓缓神情。 也怪这几日操持新医馆,听了不少嘲讽话,一时有些敏感多疑。 “周郎君不必放在心上。” 看神情,确实是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周宴暗暗松口气。 眼下氛围实在好,无旁人作扰,怎好浪费? 周宴努力想出话头:“听闻,二娘子家中新添喜事,还未曾道一声恭喜。” 孙豪瑛勉强扯个笑容。 喜事?阿姐刚出月子,贴身伺候的婢子就惨遭人祸。前因后果根本不敢细想。有阴诡之人藏于暗处,宛若一条吐丝的毒蛇窥伺着整个孙家,她心头蒙了一层散不去的阴翳,却不知如何排解。 左思右想,撞见眼前人关切的目光,不知怎么脱口问一句:“周郎君可曾蒙过心怀不轨之人的暗害?” 一问出口,才觉不妥,这般私隐事,人家怎好与自己细说? “郎君若是有不便处,且当我是胡言......” “有过。” 孙豪瑛一愣,对上周宴端肃神情,下意识坐正身子。 “早前曾与小娘子说过我曾有暗疾一事,不知你可还记得?”周宴略带期盼地问道。 若记得,他便是留在她心里浮光掠影的一抹,也值得高兴。 若不记得... “我记得。那时归家也曾翻过医书,可惜未曾有案例做参。”她为这桩新医案不得见解,十分遗憾。 她心里果然是有我的。 周宴一瞬心里生花,向来紧绷的面容浮现出清渺的笑意,看得不远处的两位长随大惊。 “我家中小娘庶弟不是安分之人,总是作伐生事。患疾也有他们的几分功劳。从军前,母亲对我...”周宴手指点在茶碗上,像是斟酌言辞,好半晌才继续:“...不好。” 父母之爱,并非只在一粥一饭。 少时顽皮,不讨父亲喜欢,母亲因此颇受牵连。又因不爱读书,迥异于族里立身,母亲因此受过责难。 她在外受过多少埋怨指点,夜里自己便不能安睡,默书不行,便吃板子。一个板子不够,便十个。十个板子不长记性,那便三十。 “她曾说:恨不如未生我一场。” 孙豪瑛心底‘啊’一声,也不知为他伤怀,还是为周夫人严厉而不满。 “后来呢?”她忍不住发问。 后来... 周宴抬眼望向绒绒雨势,时光仿若一瞬倒转,回到自己十岁那年。 那一年年底,庶弟周青蒙童子试得了头名,前院席宴摆了许久,直到夜上仍旧热闹欢喜,恭贺声越过院墙落在母亲耳畔成了侮辱,所以一个巴掌落在脸上时,惴惴一夜的他生出如释重负的叹息。 母亲说早知道当初生你时,就该一桶水溺死。 伺候的婢子媪婆跪了一地,吓得一动不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