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浮玉蕴空》 2、02偏见 天还没亮,宫里来的马车已经停在公主府门口。白樱穿过精致典雅的小院,轻声敲门,“公主,皇后娘娘让您进宫。” 身为贴身宫女,白樱知道公主喜欢赖床,等待片刻没听见声音,刚要推门,吱呀一声——房门从里面拉开。 公主披散着头发,轻薄寝衣勾勒出窈窕身形,她倚在门边,懒散开口,“进吧。” “您起了?”白樱下意识看眼天色,天刚蒙蒙亮,太阳还没升起,最多不到辰时,距离公主平时起床的时间还差一个时辰呢,她反手带上门进屋,担忧道,“您昨夜没睡好?” “嗯。”越浮玉坐在梳妆台前,纤长指尖拂过眉心,看向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眼底青暗,高挑明艳的眼尾垂下,看起来疲惫而憔悴。 她烦躁地扔下梳子,打扮的心情都没有了。 好烦,失眠的毛病又犯了。 她之前从未有过睡眠问题,是刚到岭南的时候,流匪和官员勾结,半夜摸进她的屋子。郑沈弦就在隔壁,下一秒赶来,他还保持着边关战斗的作风,快准狠,当即砍下山匪的脑袋。 头颅顺着力道飞到床上,眼睛大睁,还保持着微微惊讶的表情,越浮玉看着锦被上飞溅的血迹,没来得及尖叫,顿时昏过去。 ——自那时起,她时常失眠。 以为离开岭南,失眠的毛病能好转,没想到更严重了,昨晚一夜都没睡,明明困得不行,身体却挣扎着不肯入睡。 肯定因为看见了讨厌的和尚!每次看见和尚都倒霉。 越浮玉趴在桌上,狭长眼尾眯成一道线,她像猫儿似的哼唧道,“白樱,你来给本宫上妆,以免母后看见担心。” 她长长地打个哈欠,“今天进宫,正好找太医开几副安神药。” * 公主府另一侧,蕴空同样没睡。 他在院子里打坐,脊背绷直,双眼微闭,清晨的露水打湿衣衫,结了薄薄一层霜。早起的鸟儿好奇地在他身旁打转,思考今天怎么多了块奇怪的石头。 一个时辰后,蕴空起身,打扫庭院。 小沙弥住在对面,听见声音后也起床了,揉着眼睛走出房间,看见院子地上的黑色海青愣了一下,“师兄,您怎么把衣服扔了?” 蕴空动作未停,清晨的薄光洒在他身上,仿佛镀上一层圣光,他眉眼平静冷淡,“脏了。” 小沙弥瞪大眼睛,表情微愣。 为除爱美之心,袈裟都染污杂碎,何来‘脏了’一说。况且,脏了就洗洗嘛,没必要扔了呀!小沙弥满肚子疑惑,但没问出口。蕴空师兄佛法高深,这样做肯定有他的道理! 明悟做完早课出来,恰好听见这句话,他赶走小沙弥,走到蕴空身旁,严肃问道,“蕴空,你可是不喜永照公主?” 蕴空眼睛颤了颤,垂眸道,“未曾。” 明悟叹口气,愈发肯定,师弟就是不喜永照公主。 佛法曰,心佛众生,是三无差别。僧人不以三六九等区分世人,蕴空本应明白这个道理,但他情况特殊。 他十几岁的时候,还不是举世闻名的蕴空法师,只是白云寺一名普通小沙弥,又生得俊美,某位世家贵女上山拜佛时,看中了他。 贵女明明有婚约,但为了得到他,不停纠缠,见蕴空不从,甚至生出强迫的心思。 对方没有得逞,但从那时起,师弟就对行为浪荡的女子多有避讳。 而那位永照公主,几乎和那位贵女一模一样,同样貌美妩媚、身有婚约、又和男子多有纠缠…… 明悟无声叹息,“师弟,莫要着了相,永照公主未必和那人一样。” 蕴空抬头,目光平静无波,仿佛能看透世间一切,他淡淡道,“我有眼睛能看。” “……”明悟更头疼了。 难怪师弟这样想。前几日,李家夫人刚刚去过白云寺,拿着公主的生辰八字占卜,可见,两家人已有婚约;可昨日白玉河一见,永照公主周旋于诸多男子之间,没有任何避讳;更别提,昨天在公主府门口,她不知怎么撞在师弟身上,明明两人距离很远,很难不让人多想。 停,修行不道他人是非,罪过罪过。明悟念了两声阿弥陀佛,拍拍师弟的肩膀,“莫要多想。住持说过,这是你的业障,若能破除此障,修行必定更进一步。” 蕴空收紧五指,目光停在脏污的袈裟上,黑眸如渊。 业障么…… * 昏昏沉沉上了进宫的马车,靠着垫子眯了一会,抵达坤宁宫时,越浮玉总算有几分精神,用力拍拍两颊,泛出健康的红润,才跳下车,随着太监走到坤宁宫后院。 刚跨进坤宁宫正门,还没到练武场,就听见武器破空的嗡鸣声。 越浮玉到时,郑皇后正好练武结束,挽了个刀花,利落地把刀扔进刀鞘,几个宫女还配合鼓掌,“皇后娘娘真是太厉害了。” 能在后宫练武,郑皇后绝对是天下第一人,越浮玉已经见怪不怪,拿过宫女手中的帕子,讨好地递给母后,“擦擦汗,母后,半年不见,您的刀法愈发精进。” “别来这套,招呼都不打就跑去岭南,好不容易回来了,宁愿去宴会也不进宫,嗯?” 郑皇后嘴上嫌弃,到底心疼女儿,接过对方手里的帕子,顺手捏捏她的脸,上下打量道,“脸色好差,身子也瘦了,你舅舅亏待你了?” 自己的身体状况没能瞒过郑皇后,越浮玉并不意外。母亲们似乎天生有种能力,能轻而易举看透孩子的谎言。 她靠在郑皇后肩上,望着从小看到大的熟悉风景,终于有点回家的感觉。她蹭蹭对方肩膀,撒娇道,“昨晚没睡好。” 至于为什么,就不告诉母后了,否则她老人家定要大惊小怪,拉着自己喝几个月的安神汤。 “这么大了还撒娇,”郑皇后揉揉女儿的头发,“睡不好,因为担心封王的事?” 不像这个不孝女,昨晚郑沈弦就进宫,汇报剿匪的进度,还说了越浮玉想封王的事。她都不知道,自己的女儿这么敢想。 “嗯。”越浮玉点点头,整个人几乎挂在母亲手臂上,哪还有传闻中倾城妩媚的样子,简直像只大猫咪。 郑皇后好脾气地拖着女儿往前走,两人差不多高,但郑皇后常年练武,拖着越浮玉和拖着三岁孩子没区别,她笑道,“有什么担心的?这件事不会成的。” “……”不会聊天是郑家人的天赋技能么? 越浮玉不依,“母后!” “我又没说错。你昨天去宴上,不就是为了探探世家子弟的口风,有人支持你么?”郑皇后还不到四十,因为保养得当,看起来仍然年轻貌美,只有开口时,才能感受到时间带来的成熟底蕴。 她把女儿从手臂上扯下来,直言问道,“你想封王,是因为惜虞么?” 越浮玉默了默,缓缓点头,“是。” 越惜虞,越浮玉的堂姐,父亲是淮南王,皇上的亲弟弟。 一年前,淮南王突然过世,整个王府只剩越惜虞自己。身为公主,她可以过得很好,偏偏嫁了个不知珍惜的相公。那个男人借着公主的关系讨了个好差事,却对越惜虞愈发冷淡,还把外室带进公主府。 郑皇后带着浮玉去撑腰,越惜虞反而制止她们,低着头小声道,“我不嫁给他,又能怎么办呢?” 越浮玉气得话都说不出来,没几天就自请去岭南。 她憋着一口气,就是想告诉越惜虞,当然有其他出路。 果然是自家女儿能干出的事,她的性子几乎和她的相貌同样张扬热烈。 郑皇后叹气,“浮玉,你的想法是好的。可你想没想过,我独占帝王,不允许他有三宫六院;你姑姑,大长公主越长溪,富甲天下,手里握着半个京城的财富。天下女子皆知我们,天下女子又有几个我们。” 越浮玉一怔,“我……”她从未这样想过。 “浮玉,榜样固然重要。可比起一个榜样,天下女子更需要的,是一条看得见、摸得到的出路。” 郑皇后看着年轻的女儿,仿佛看见曾经的自己,不,她比自己更勇敢,所以,也一定能比自己走得更远。 郑皇后指向南方。百步开外,就是上朝的地方,可这样的距离,她们却要拼尽全力才能跨过。 她意有所指,“剿匪的功劳很大,大臣们会允许你提出一个稍微出格的奖赏,好好想想这个奖赏该怎样用。” …… 中午过后,在坤宁宫蹭过午膳,又被郑皇后压着睡了一个时辰,越浮玉终于被允许离开,临走时才想起来,“母后,父皇和弟弟呢?” 郑皇后忙着装安神药,自己的女儿还看不出来么,眼下青黑一片,肯定许久没睡好了。 她系好药包,笑道,“我以为你不会问了呢。你父皇拉着辞楼,一起见西域高僧,晚上才能回来,你要不留下?” “算了,我还是明天再来吧。”越浮玉连连摆手,明艳的双眸溢出一丝惊恐。 她父皇醉心佛道,皇帝包袱又重,不好意思和别人讨论。每次见到什么大师,过后都只能和她探讨,可她根本听不懂啊! 这种苦,还是让越辞楼受吧,他也长大了,该知道成人世界的残酷了! “你呀,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讨厌和尚。”郑皇后捏捏女儿的鼻子,笑着放她离开,走到门口时,才摸着她的头发,柔声道,“下次遇到什么事,可以和父皇和母后商量,不要再一声不吭走了。” 郑皇后不像其他母亲,从不限制越浮玉做任何事,这也意味着,她要比寻常母亲,承担更多忧虑与恐惧。 听出了轻描淡写下的拳拳爱意,越浮玉眼眶微酸,她抵在母亲肩头,轻声道,“再也不走了。” 她已经想明白,她要做的事,只能在这里完成。 马车辘辘驶过宫门,车帘晃动,走出九盛城时,越浮玉透过纱帘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宽阔绵长的宫道上,红日高升,独行的僧人仿佛海面上的灯塔,孤独而静穆。越浮玉记得,这是她昨天撞到的那位僧人,因为长得格外好看,她一眼就记住了。 她示意车夫停下,推开车门,“大师回公主府么?要不要带你一程。” 因为在坤宁宫睡了一觉,衣服没有打理好。剪刀般的春风顺着车门吹进来,吹开宫装下摆,露出一小截纤细脚踝。 肌肤白皙,踝骨小巧,如同开在白雪上的粉色桃花,妖娆绚丽。 蕴空的目光堪堪从脚踝移开,平静开口,只是声音比昨日更冷淡,仿佛冬日河面冰窟溢出阵阵寒气,“永照公主,您已经有未婚夫婿了,请自重。” 越浮玉倚在软垫上,艳红眼尾一挑。 ——这和尚说什么胡话呢? 3、03误会 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没有任何解释,蕴空抬脚离开。 他半低着头、双手合十,步伐不紧不慢,玄色袈裟被风吹成一道线,猎猎作响。 越浮玉挑眉看了一会,忽然抬脚,砰一声踢上车门,红唇吐出两个字,“有病。” 果然,和尚什么的,最烦人了! “驾——” 车夫得到命令,一声低吼,汗血宝马再次哒哒哒跑起来。疾行的车马带着风,从身旁呼啸而过。 袖子被风刮到脸上,蕴空停下来整理,一直到马车的声音彻底不见,他才抬头,平淡无波的双眸凝望对方离开的方向。 许久后,轻轻道声,“阿弥陀佛。” …… 马车上,白樱时不时瞄一眼公主,越浮玉闭目假寐都能感受到强烈的视线,她无奈睁眼,白樱立刻讨好地奉上茶,好奇询问,“公主,您为何讨厌和尚?” 白樱十一岁开始跟着越浮玉。公主虽骄纵一点,那也因为她身份高贵,有为所欲为的资本。她本可以更任性,但实际上,公主性格极好,从不苛待任何人,哪怕是路边乞丐也能兴致勃勃聊一会。 这样的公主,唯独讨厌僧人,让白樱十分好奇。 “就你话多。” 越浮玉不轻不重敲了小宫女一下,双眸半阖,遮掩住复杂的神色。 穿越成永照公主前,她是个孤儿。倒也有父母,但她七岁那年,父母去寺庙祈福,父亲失足滑下山坡,母亲整日以泪洗面,神情恍惚之下出了车祸,早早离世。 她内心明白,错不在任何人,但没办法不迁怒,没办法不觉得,她的人生因为佛门而支离破碎。 为什么讨厌僧人?越浮玉微微抬眼,潋滟的双眸在日头下显出淋漓水光,她倚在窗边,神情淡薄,“各种阴差阳错,可能就是命中注定吧。” …… 大好的心情被蕴空毁了一半,越浮玉收完各个铺子的账册,在转弯路上看见李北安时,厌烦的情绪达到顶峰。 一日不见,李北安憔悴不少,眼眶红肿,下巴冒出胡茬,衣服褶皱,再也没有温润公子的样子。他翘首盯着公主府的马车,双眼凝凝,仿佛深情极了。 越浮玉最不耐烦渣男,命令车夫直接走过去,没想到赵亭一把抓住缰绳,大喝道,“公主,李兄有话跟你说。” 马车正在转弯,速度不快,但突然被赵亭拽住,马车骤停,车里的人还是踉跄一下。 越浮玉扶着车窗,不悦回头。身后就是人声鼎沸的玄武街,商贩行人络绎不绝,看似一切如常,实际每个人都在偷偷摸摸望向这边。 狭长凤眼微眯,越浮玉勾唇,缓缓笑了。 ——原来李北安的目的是这个,用他的情深意切,衬托她的冷漠薄情。道德绑架、颠倒黑白、遭控舆论,放到现代,简直是营销号高手。 呵,想得美! 越浮玉偏不让他如意,懒散走下马车,抱臂倚在车边,漫不经心开口,“你想说什么?” 没想到公主真会停下,李北安一愣,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匆忙低头道,“我很想您。” “哦?”越浮玉挑眉,“李公子不是忙着和表妹亲热,为何会想本宫?” 李北安表情一僵,眼底的慌乱几乎遮掩不住。 从前在一起时,他就知道公主有多骄傲,遇见厌烦的人,根本不屑和对方说话。正因为如此,他算准了公主不想和他计较,才会故意等在人来人往的大街,做出一副深情的模样,让人们以为是公主变心。 起初很顺利,一切都按照他的预想发展,没想到赵亭竟然会抓住马车,真是该死! 他讷讷说不出话,反而是意识到不对的赵亭开口,“什么表妹?” “怎么,李北安没和你说过?”越浮玉仰头,稀薄日光照在她的脸上,盈盈如玉。她只是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动作,就如同奔腾滚烫的烈火,耀眼夺目。 她轻笑,“半年前,本宫要前往岭南,临走时去见李北安,推开大门,他正和表妹抱在一起。哦,忘记说了,那宅子还是本宫送给他的。他说家中人多,不适合静心读书。原来并非不适合读书,而是不适合偷情。” 周围百姓原本偷偷吃瓜,听到这里,立马怒了。 他们不知道什么侍郎之子,他们只知道,永照公主办学堂、义诊、施粥,是天底下最好的公主,这样顶顶好的人,竟然有人吃里扒外背叛她,哪里来的脸?! “竖子、小人!”“挨千刀的杂种。”“无礼无义,不死何为?不死何为!” 一时群情激愤,若不是顾忌公主就在旁边,他们都要对那个男的扔臭鸡蛋了。 公主每多说一句,李北安脸色都涨红一分,四周议论声更是让他如坐针毡,他甚至听见身后的一声清晰的讥笑。 那声音仿佛一根针,戳在他脊梁上,李北安脸色又红又白,低声吼道,“你不是也和那些男子纠缠不清么!” 越浮玉骤然沉下脸,凌厉的凤眼高挑,目光如刀,“李北安,你当初自荐枕席时,怎么不说本宫和其他男子纠缠呢。花本宫的钱,住本宫的宅子,又想贪图家产,又想左右拥抱,你还真是无耻啊。” 选择李北安,不是因为多喜欢,只是觉得这人相貌不错、又贴心听话,留在身边也不错,没想到竟是这么个玩意。 晦气死了! 这次都不用越浮玉多言,百姓直接下场了,杀猪的大叔一撸袖子,破口大骂, “你算什么东西?当小倌还立牌坊,有爹生没爹教的玩意。” 四周的谩骂如同海水,呼啸着将人淹没。赵亭脸色铁青,手臂绷起一道道青筋。 赵家世代忠良,祖上都是铁骨铮铮的将士,何时像这样,被人指着鼻子痛骂。 他看着昔日好友,仿佛今天才认识对方一般,赵亭内心还有最后一丝侥幸,瓮声问道,“李兄,公主说的,都是真的么?” “不是,赵兄你听我解释……”李北安无力的狡辩很快被人群淹没,赵亭看着好友慌乱心虚的表情,骤然转身,失望离开。 李北安也想走,偏偏四周的路都被百姓堵住,他只能红着脸被人骂。 等时候差不多了,越浮玉抬手,示意百姓停下。 她只轻轻挥动摆手,海浪般的声音果真缓缓停下,就像潮水退去。 等安静下来,越浮玉举着不知何时拿来的折扇,嫌弃地指着对方的胸膛,红唇轻动,“李公子下次还是别来了,本宫看见你,实在恶心。” 越浮玉扔掉折扇,甩袖上车,大红宫装划出漂亮的弧形,潇洒又尊贵,白樱在关车门前,狠狠啐了对方一口。 车夫是公主府老人,对待公主如同对待自己的女儿。他看着狼狈的李北安,冷哼一声,故意一甩鞭子。 烈马吃痛,顿时高声嘶吼,李北安吓了一跳,慌慌忙忙躲避,摔了个四脚朝天。 他跌在地上,浑身脏兮兮,狼狈又凄惨,余光瞥见熟悉的身影,仿佛得救一般,连忙爬过去,“蕴空大师,你帮帮我大师,事情不是这样的。” 蕴空从皇宫一路走到公主府,刚刚走到这里,他不知事情原委,只听见了永照公主最后一句话——本宫看见你,实在恶心。 然后,就是她的车夫故意撞倒李北安,而周围百姓皆不敢言语。 以权欺人,罪大恶极。 蕴空敛目,薄唇动了动,本该说出口的话,不知为何像堵在喉咙口,一句都说不出来。 许久过后,他闭上眼,声音冷冽,“借过。” 玄袍僧人很快消失在街角,周围百姓骂了两句,也四散离开,李北安用袖子遮住脸,身下是冰凉的青石板,这一刻,他突然清晰地意识到—— 他这辈子,彻底完了。 * 马车拐进公主府,越浮玉已经忘记这件事。 她还在想母后那句话,她该借着剿匪的机会,向父皇提什么要求,才能真正帮到天下女子。 她要思考的事太多,懒得想起垃圾渣男。但万万没想到,一个李北安倒了,另一个李侍郎站起来了。 当天下午,李侍郎上书,“永照公主唆使下人,当街杀人,有违德行,请皇上严惩。” 据说,李北安回去的时候,浑浑噩噩掉进湖里,差一点淹死,好不容易被侍从救上来,回家就发了高烧。 李侍郎回家后,看见爱子这幅模样,顿时气坏了。询问下人,只模模糊糊得到一句,“与永照公主有关。” 李侍郎早就看越浮玉不顺眼,他笃定儿子没错,都没问清事情经过,当即挥毫,洋洋桑桑写下一大篇奏疏。声泪俱下,细数永照公主诸多罪行,恳请皇上严惩。 朝中有不少大臣,同样看不惯永照公主,所以这样一封颠倒黑白的奏疏,竟然得到十几人的支持。 奏疏送到申帝面前时,他都快气笑了。 李侍郎教子无方、是非不分,竟敢把这样的折子送到他面前,还有这些同意的人…… 朱笔一一划过支持者的名字,申帝神色冷凝,帝王之威如有实质,他冷笑,“这朝中,果然平静太久了。” 什么蛇鼠猪狗都敢自称大臣,果真是他太仁慈了。 他沉脸提笔,刚要写下御令,一旁伺候的东厂督主制止了他。 庆吉冷静道,“陛下,若是直接惩罚李侍郎,哪怕有理有据,也会对公主名声不利,不如改日处置,现在先这样……” 最后,在庆吉的建议下,申帝重新写下一份批文。 他只做了一件事,完完整整写下今天白日发生的事,十分详尽,连路人百姓如何唾骂李北安,都一字一句记录下来。 奏疏结尾,他写下对两人的惩罚: ——身为大申公主,当约束下人。永照公主管教不利,罚她听经三月,由蕴空法师经办。 ——李北安德行有亏,取消参加秋闱的资格。 蕴空大师的讲经万金难求,与其说是惩罚,不如说是奖赏;至于李北安,一句德行有亏,已经彻底断送他的仕途。 圣旨通过层层人手,传到李侍郎手中。 李侍郎看见圣旨的时候,甚至没看到结尾,只读到那句,杀猪的都骂李北安‘有爹生没爹教’,两眼一翻,直接气昏。 …… 申帝自认为办了件大事,不仅给自家闺女撑腰,还顺便报了仇,非常之优秀。他兴冲冲来到坤宁宫,和郑皇后炫耀。 郑皇后正在擦刀,明亮如镜的刀面映出夫君求表扬的表情,她沉默放下刀,幽幽道,“你是不是忘了,咱家女儿最讨厌听经了?” 申帝脸一僵,笑容凝滞。 * 公主府,越浮玉接过圣旨,怀疑地翻了好几遍。 让她听经?父皇莫不是不满她早早出宫,趁机报复? 送圣旨的小太监看了看公主的脸色,小声道,“皇上还、还说,您不必进宫谢恩了。” 谢恩?想得美! 越浮玉捏着圣旨边缘,都快把木头捏碎了,她一字一顿道,“那儿臣真是谢、谢、父、皇!” …… 是夜,院落大门被叩响,蕴空站在门外,屋檐遮挡住月光,他清傲的面孔隐藏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他淡淡道,“贫僧前来为公主诵经。” 越浮玉已经为这事烦了一个晚上。 如果把讨厌的事情一一列出来,听经肯定排在前五。听不懂,声音还很烦,简直和大学室友在熄灯后打电话一样令人讨厌。 诵诵诵,反正也睡不着,有本事你就念一夜。 越浮玉都没起来,半倚在塌上,艳丽的双眸微眯,“请大师进来吧。” 虽然尊称大师,但她没有半分尊敬的意思,脸上的厌烦都没遮掩,毕竟要听三个月呢,她真的装不出高兴的样子。况且这人白天还说了莫名其妙的话,她实在懒得搭理。 蕴空进门后,清冷的目光一直望向地面,没有半分逾矩。 他坐在准备好的蒲团上,淡淡道,“那贫僧开始了,今日所诵为《心经》。” 他眼眸低垂,两手交叠搭在腿上,“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清冷无波的诵经声娓娓传来,越浮玉开始还很烦躁,故意噼里啪啦翻动手里的书,过了一会,只觉得困意袭来,平日想睡都睡不着,此时伴随着诵经声,竟然睡着了。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身香、” 啪嗒一声,话本从塌上滑下来,公主的小臂垂落,长袖滑下来,遮住莹白皮肤,只露出几根弯曲细嫩的手指。蕴空顿了顿,继续念道,“无色身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 白樱也发现公主睡着了,连忙小跑过去,给公主盖好被子,离开时对蕴空法师歉意一笑。 公主,小祖宗,您也太不给面子了,这还不到一盏茶时间,怎么就睡着了? 白樱满脑子都在吐槽公主,没察觉出任何问题,可若是明悟在这里,必定大惊失色。 蕴空五岁开始学经文,过目不忘,所有经文倒背如流,更别提最基本的《心经》。他念经时从不被外物所扰,哪怕刀子伸到眼前,也不会有半分停顿。 可在公主熟睡的那一刻,他的经断了。 4、04迷雾 夜里,弦月高悬,云雾半遮,夜色沉寂如水。 明悟刚结束一天的功课,熄灯安寝。 今天就寝的时间比平时晚,因为傍晚的时候,管家带人抬来几张新床,在西苑每个房间都放了一张。 管家双手合十恭敬道,“公主说了,僧人有戒律,不坐卧高广大床。让我给诸位大师拿新床。” 身为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公主府从里到外都透着精致典雅,更别提越浮玉还是个富婆。 哪怕是西苑客房,床榻都是红木雕花的,锦被柔软馨香,帷幔层层叠叠,不像床,更像古董文玩,应该供起来观赏。 僧人不得破戒,因此昨夜都是打坐而眠,就连最小的沙弥,也是睡在地上。 明悟连忙摆手,“此举多有劳烦,贫僧惭愧。” 僧人的确有诸多清规戒律,但都是约束自己,而非劳烦他人。若因为不能睡大床,特意让别人准备小床,才是真的犯了戒律。 管家想了想,直言道,“倒也算不上麻烦,这些床平时都放在库房里,正好春天到了,拿出来晾晒,哪怕不搬到这里,也要搬到别处。大师若是过意不去,可以自己来取。” 管家的话半真半假。 凛冬刚过,这几日天气好,公主府开始晾晒衣物被褥。 越浮玉也是看见侍女晒被子,才随口道,“我记得库里还积压了一批木板旧床,都拿出来晒晒,再放下去都烂了。”她在指尖上抹上一层艳红杏汁,汁液淋漓闪动,衬得她整个人明艳慵懒。 她漫不经心开口,“对了,让那些和尚来搬,听说他们不能睡大床,正好物尽其用。” 管家觉得,公主口中的“物尽其用”,不是指床,而是指那些和尚,毕竟旧床放在库房最深处,若是一个个搬出来,肯定废好大力气。 但这些话,还是不要说了……他轻咳一声,掩饰内心的心虚,义正严词看向对方。 管家的话轻描淡写,明悟却内心一震,十分羞愧。 他们还要在公主府停留数日,此时送来床,确实解决了他们的燃眉之急。更重要的是,他们昨日还妄加议论永照公主,没想到对方如此良善,无偿提供住所,还记得他们的清规戒律。 纯稚又善良。 “那就麻烦管家带路了。” 明悟深深低下头,内心道声‘罪过’,招呼师弟们一起去搬床。 一边向外走,他一边看向身边面无表情的蕴空,心想,永照公主与那位世家贵女完全不同,希望师弟能借此放下对女子的介怀,修行更上一层楼。 …… 想起蕴空师弟,明悟关窗的动作停下,偏头看了眼师弟的房间。蕴空房间的灯还亮着,他想起师弟晚上去给公主诵经,可能心情不佳,便推门过去。 还没走到对方门口,就从大开的窗子看见里面的人。 蕴空正跪在地上念经,腰背挺拔笔直,神情一丝不苟。视线低垂,微微绷紧的下颚凸显出凌厉的弧度,朦胧的光照在他身上,衬得整个人愈发清傲圣洁、慈悲虔诚。 明悟听见蕴空颂道,“爱欲莫甚于色,色之为欲,其大无外。赖有一矣,若使二同,普天之人无能为道者矣。” 对方正在念经,明悟没再打扰,悄悄转身离开。 推门的时候,明悟想起蕴空正在念的经文,忽而一笑。 那段经文出自《四十二经》,意思是:情爱和色.欲,最厉害的莫过于女色。色这种欲.望,没有比它更大更厉害的了。 佛祖都担忧的色.欲,蕴空却丝毫不为所动。 想当年,那位世家贵女为了引诱他,甚至衣衫半褪站在他面前。即便这样,师弟也只是闭目诵经,眼睛不睁,呼吸也没乱过。 世间一切欲.望之于蕴空,只怕如同过往烟云,转瞬即散,绝不停留半分。 希望他也能早日如此啊!明悟这样想着,吹灭蜡烛安寝。 房间内,蕴空听见师兄离开的脚步声,缓缓停下动作。 他抬眼,双眸漆黑幽暗,望向眼前缭绕的檀香。 香烛缓慢燃烧,弥漫出淡青色的烟雾。透过氤氲烟气,他仿佛看见一只盈盈白皙的素手,五指纤嫩,指尖红润,半遮半露包裹在薄纱之中。 房门没有关严,烟雾顺着风吹到身边,那雾气中的手也跟着缠绕过来,艳红指尖如同昨夜梦中点在衣领处,忽然,身体某处开始反应,沉闷的热意顺着尾椎上涌,宛如燎烧的火焰。 蕴空动作微顿,眼底暗色愈深,他忽然敲响木鱼,薄唇抿成一道线。 他冷声道,“革囊众秽,尔来何为?去!吾不用。” 这一夜,缭绕烟火与诵经声久久未停,彻夜不散。 * 东西院离得远,无论是木鱼声还是诵经声,越浮玉都没听见。她只知道,她睡了半年内最安稳的一觉。 第二天早上起床时,神清气爽,积攒多时的疲惫紧张一扫而空。她趴在床上,被子半遮,露出大片白皙细嫩的后背。 她打个哈欠,初醒的声音慵懒沙哑,轻笑道,“没想到和尚诵经还有这个效果。”能安眠,不错不错。 白樱听见声音,端着漆盘推门进来,把东西放在床边,“公主,这是今日的帖子。” 郑沈弦回京后,几次出入九盛城,众人已经知晓他的身份。世家弟子们顿时反应过来,永照公主还是单身,他们的机会来了! 一时,宴会邀约如同雪花般飘到公主府。白樱百里挑一,只筛出世家品性都不错的,送到公主面前。即便如此,也有二、三十份,可见永照公主在京中多受欢迎。 越浮玉接过信,拿起最顶上的一份,一目十行看完后,随手扔回去,懒洋洋道,“今天哪也不去,咱们去大理寺。” 目前最重要的事,肯定是去皇宫领赏。但她还没想出来要什么,可以往后推一推,先做其他事。 比如——有仇报仇。 昨天李侍郎污蔑她的事,她都记得呢。 大理寺,与刑部、都察院并称为“三法司”,是断案刑狱之地。 白樱捡起地上散发着香气的信纸,好奇询问,“公主,咱们去大理寺做什么?” 越浮玉伸个懒腰,红唇轻飘飘吐出两个字,“报官!” …… 辰时,大理寺门口,越浮玉带着白樱,踏上门口的石阶。 守门的官吏站成两排,举着水火棍,威严肃穆。看见来人,刚要询问何事,看见永照公主明艳的面孔,忽然一愣。 他们连忙跪地道,“叩见公主。” “免礼,本宫只是来报官。”话音未落,寺内官员已经听见声音,陆陆续续走出来、行礼跪拜。 周围人越聚越多,连百姓都凑过来看热闹,越浮玉眨眨眼,觉得事情和她想的不太一样,但……这样更好。 “本宫有一事相求。” 越浮玉抚平裙摆,不见一丝慌乱,冷静明艳,她娓娓开口,“半年前,本宫曾与礼部侍郎之子李北安私交甚笃,本以为是两情相悦,谁料李北安却欺瞒本宫,暗中与其他女子纠缠。” “此事不足以上报官府,但同游期间,本宫赠予李北安数件丹青墨宝、珠宝器物、宅邸车马,共计五万两银子。” “因此,本宫怀疑,李北安蓄意接近本宫,是为了敲诈钱财、从中渔利,还请诸位大人明察。” 越浮玉说完,百姓们倒抽一口凉气,就连大理寺官员都使劲皱眉。 大申物价平稳,普通官员一年的花销也就50两,五万两够养活一千个官员,虽说公主俸禄不少,但这个数字,实在太惊人了。 大理寺官员顿时板起脸,严肃道,“还请公主放心,下官定当给公主一个交代。” “这是购买墨宝丹青府邸的证据,还需要什么,本宫必定配合,”越浮玉示意白樱把东西交给对方,看着大理寺官员小心翼翼接过票据,不动声色勾起唇。 跟渣男纠缠什么?送他进监狱才是正解!至于李侍郎,都察院那些人可不是吃素的,他敢胡乱上书,御史们绝对把他骂得狗血喷头。 事实和她想的差不多,今日早朝,御史第一个上书,参劾李侍郎。 列出他诸多罪状,例如教子无方、不分黑白、无中生事,这位御史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特意把昨日之事重复了一遍,他说得绘声绘色、如同亲临。 李侍郎昨晚看见批文,气昏过去之后,大夫又掐人中、又泼茶,好不容易才清醒,今天早上被人搀着才能上朝。 听见御史的话,脸涨得通红,胸口憋着一口气,差点又过去。 这下,不只是百姓,整个大申的官员都知道,李北安有爹生没爹养。 早朝时,官员们只是呈上奏疏,不会当即处理,皇上并未给出答复。下朝后,李侍郎脸色铁青,示意好友们,商量对策。然而昨日配合他上书的官员,竟然一个都没理他。假装看不见,一一走了。 身为礼部官员,李侍郎何时受过这样的屈辱,他刚要发火,小厮匆匆忙忙跑过来,脸上止不住的慌乱,“大人,不好了,公子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说他坑骗公主五万两银子,马上要下牢狱。” 气急攻心,李侍郎两眼一翻,到底没受住,昏倒在午门前。 * 从大理寺走出来,越浮玉心情甚好,靠在车内,哼着歌用粉红色的杏花汁染指甲。 花瓣水淋漓明润,覆盖在莹润粉色的指甲上,愈发显得皮肤白皙、手指修长,小巧的腕骨微微凸起,莫名勾人。 马车走到玄武街上,车帘被风吹开,越浮玉看见百姓们都在往一个方向跑,顿时好奇,“他们去哪?”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恰好解答她的疑惑,“老王快走,蕴空大师和西域来的僧人打起来了,就在驿站门口,快去看啊!” 越浮玉:“……”谁打起来了? 5、05讥讽 古代没什么娱乐项目,一人吵架全村围观,百姓们连斩首都敢凑热闹,更别提两国和尚打起来这种“盛事”。 有的商贩连生意都不做了,大门一关,闭店看热闹。 越浮玉也挺感兴趣。 她只见过蕴空三次,话也只说过三句,并不了解对方,唯一的印象是这人冷淡孤傲,又是僧人,应该不会做出当街打架这种事。 但谁知道呢!越浮玉轻哼一声,这和尚古古怪怪的,还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没准今天脑子又一抽,就打起来了。 她示意车夫停下,柔软掌心搭着白樱的胳膊下车,顺着人流向前走。 她们来得太晚,驿馆门前的马路已经堵得水泄不通,越浮玉不愿意和别人挤,懒散看了片刻,还是屈服于血液里的‘凑热闹’基因,在看看发生什么和回府之间,果断选择前者。 她带着白樱一拐,转了几个弯,走到某个酒楼的后门。 这个酒楼是她姑姑、长公主越长溪的产业,恰好开在驿站对面,从楼上就能看见马路。越浮玉毫不客气,招来小二,走上顶层雅间。 推开窗子,熙熙攘攘的人群映入眼帘。 人虽然很多,但并不杂乱吵闹,百姓们都没说话。只有两位僧人,站在人群围成的圆形空地上,不停用梵语交流着什么。 两人说话都很快,几乎没有停顿,一个人说完,另一个人立马接上,西域僧人说话时,时不时手舞足蹈、拍手撩衣。 “这是干什么?不像打架,难道是跳舞?”白樱趴在窗台上,脑袋伸出窗外,好奇问道。 越浮玉看了一会,淡淡道,“他们在辩经。” 意识到这点,她很快失去兴趣。 辩经是佛教的一种学习方式,通过诘问反问的方式,加深佛法。但是,中土僧人注重顿悟,讲究心领神会;西域僧人更注重逻辑,擅长言语。 因此,两方辩经,中土僧人百不胜一。 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国家输,哪怕是她不太喜欢的僧人,越浮玉腻烦转身,想要离开。临走时余光随意扫了一眼,她眼睛一顿,脚步停下。 辩经似乎进行到激烈处,两人神情都尤为严肃,但相较之下,蕴空十分镇定,平静目光中带着一丝凌厉,而有着外国相貌的西域僧人则满头是汗,眉头紧蹙,言语间的迟疑越来越多。 竟然是我方占据优势?越浮玉挑了挑眉,站在窗边,没有离开。 她有心观战,可惜听不懂梵语,根本不知两人在说什么,目光漫不经心来回跳动,最终落在蕴空身上。 虽然见过三次,但这是她第一次认真打量对方。 蕴空很高,比对面的西域僧人还高出一大截,他穿着玄色僧袍,脊背挺拔,肩膀宽阔。阳光有些烈,衣服微微汗湿,布料贴在身上,隐约描绘出薄薄一层肌肉线条。 他表情肃穆平静,眼眸半阖,露出半张线条清晰、锋利清俊的侧脸。 无疑,蕴空的相貌与身材都极好,但最突出的,还是他独特的气质。 这人身上好像有一根傲骨,牢牢支撑着他,让他清傲绝然,超脱于众人;又慈悲平和,不失悲悯之心。 越浮玉一手搭在窗上,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大家都称呼蕴空天生佛子了。 思考的时候,辩经已经结束。西域僧人目光满是钦佩,双手合十敬礼,表示自己输了、甘拜下风。 蕴空同样回礼,不卑不亢,目光沉静,不见丝毫胜利者的傲慢。 百姓不懂辩经,但能看懂两人的表情,顿时兴奋鼓掌。一时,掌声雷动,半条街都能听见。 这是中土僧人为数不多的胜利,甚至是中土辩经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哪怕是越浮玉,都被这种喜悦与骄傲感染,油然而生一股自豪之情。 恰好小二进来送酒,看见两人都站在窗边,以为她们也感兴趣,三言两语解释事情经过,“西域僧人忒不要脸,出门时遇见蕴空大师,非要拽着对方辩经,谁知是不是事前准备好的!” 他话锋一转,“但不愧是蕴空大师,辩经从未输过。当年,他在白云寺,与二十几位得道高僧,辩经三天三夜,未有一人能诘问住他。” 说话时,小二的眼睛尤为明亮,胸膛高高挺起,骄傲又快乐,仿佛辩经胜利的那个人是他自己一样。 越浮玉拿过酒杯,点点头。 她隐约意识到,蕴空在民间,受欢迎程度恐怕不压于她。 等小二离开,白樱从窗户外收回脑袋,一本正经点评,“这就是辩经?有点像斗蟋蟀,只不过是文斗,而不是武斗。” “……” 被自家丫鬟的脑洞惊到,越浮玉扑哧一声,勾唇笑了。她似乎很高兴,眼底眉梢都流露出淡淡的笑意,半依在窗边,长发自然垂落,微风拂过发丝,仿佛都不忍用力,在她发梢暧昧亲近地转了两圈,又恋恋不舍离开。 恰好此时,蕴空忽然抬头,准确无疑对上她的视线。 没想到对方会看过来,越浮玉怔了一秒,很快反应过来,高高举起酒杯,极慢地用唇语说道,“恭——喜——大——师。” 她举着酒杯,笑意满盈,袖子滑落,露出一截纤纤素手,如凝脂白玉。说完恭喜的话,又抿了一口酒,明媚日光下,红唇饱满鲜艳,清亮淡酒薄薄一层覆在唇上,微微开合,在阳光的照耀下光影浮动,勾魂诱人。 蕴空的目光划过她的手腕、她的双眸,最终停在她妩媚明艳的唇瓣上,他眼神沉的厉害,黑眸透出几分冷肃,片刻后,蕴空冷淡回礼,再也没抬过头。 * 在酒楼简单吃点东西,越浮玉返回公主府。 进门时,管家正在指挥小厮,往府里搬御赐的奖赏。 她剿灭山贼,解决了岭南的沉疴宿疾,是大功劳,再加上昨天被李侍郎污蔑,皇上心疼她,又私底下填了不少,结果就是,金银珠宝不要钱似的往她府里送。 越浮玉随便打开几个箱子,都是寻常的宝物首饰,偶尔夹杂一些补药,应该是郑皇后让送来的,意外的是,还有几箱布料。 管家告诉她,“亲蚕礼快到了,皇后娘娘让您做几件新衣裳。” 亲蚕礼,皇后率领众嫔妃祭拜蚕神,奖励农桑。 越浮玉在岭南呆了半年,最艰难的时候,吃饭都困难,更不用说做衣裳,谁家小仙女能忍受半年没有新衣服呢! 她挑起一块织金流云锦,果断吩咐管家,“叫裁缝来吧。” …… 郑皇后不仅送来布料,还有几箱成衣,越浮玉闲着没事,都试了一遍。 她这半年清瘦不少,纤腰盈盈一握,最多一掌宽,该大的地方却一点都没瘦,胸前饱满丰盈,雪臀圆润紧翘,衣料一裹,惊人地窈窕妩媚,简直像话本里勾人心魂的艳鬼。 白樱和女裁缝给她量尺寸,两人量着量着,脸都红了。 白樱低头给她系腰带,眼神躲闪视线游移,“公主,你的腰好大,不、不是,你的胸好细。” 越浮玉没忍住,勾唇笑了。 试了一下午衣服,很快到晚上,用过晚膳后,蕴空准时敲门。 自从发现和尚诵经能治疗失眠,越浮玉对蕴空的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给对方准备了新的蒲团,泡了一壶龙井,都放在床榻附近,中间用屏风隔开。 她自己换好寝衣,躺在床上,准备听困了直接入睡。 屏风是皇上今日送来的,上面绣的山水画,越浮玉觉得不错,就搬过来了。 但她不知道,这屏风材质特殊,用的是月影纱,灯光一照,屏风外侧就变成半透明,能朦胧看见里侧的事物,类似于单向玻璃。 而蕴空那一侧,正好是屏风外侧。 蕴空低头走进房间,坐下时,正好看见这一幕。公主侧躺着,薄被搭在腰间,勾勒出纤瘦的腰肢,两条小腿交叠着,隐约露出纤细的曲线,凸起与陷落,光影模糊,曼妙得如同朦胧雾山。 两人距离不远,蕴空甚至能看清她指甲上新涂的粉色,以及胸前…… 蕴空眼神骤冷,声音如冰似寒,“公主究竟想做什么?” 越浮玉正准备睡呢,眼睛都闭上了。听见这声冷冰冰的质问,一愣,“本宫做什么了?”是龙井的问题么?没听说僧人不喝茶啊? 蕴空垂着眼,瘦削的下巴绷紧,薄唇抿成一条线,气压很低,浑身流露出压抑的冷厉,“您三番五次引诱贫僧,究竟所为何事?” 算上今天,两人一共才见过四面,怎么就‘三’番‘五’次了? 越浮玉也不困了,抬手拄着下巴,另一只手把玩着垂落的长发,微微勾起唇,笑意冰冷不达眼底,“哦?本宫怎么引诱你了?” “故意撞在贫僧身上,故意让贫僧夜里来诵经,现在还……”蕴空顿了顿,并未直说出口,但声音冷冽,带着点讥诮,“公主,贫僧是出家人,恐无法接受你的好意。” 越浮玉没有开口。 两人都没再开口,房间内寂静无声,偶尔晚风顺着房门吹进来,吹动蜡烛,发出噼啪的爆裂声。许久后,越浮玉动了。 她起身绕到屏风后面,抬手勾起蕴空的下巴。 她下床时没穿鞋,又只穿着睡裙,裙摆还未到膝盖,动作间起伏飘动,两条细长白皙的小腿晃入眼中,蕴空冷淡地别过头。不一会儿,下巴被抬起,一缕长发落在眼前,蕴空以为对方要说什么,冷漠抬头。 没想到刚抬眼,蓦地撞入一片白腻雪色,深处似乎还有一抹红,若隐若现没入衣领,蕴空呼吸沉了沉,未等开口,脖颈突然传来一阵酥麻。 越浮玉弯着腰,伸出一根手指,指尖慢慢地从他的喉结划到耳后,又轻轻划回去,动作很轻,像是雨水亲吻皮肤。往复几次,忽然,她凑到近处,对着他的耳朵吹了口气。 越浮玉贴着他耳边,轻笑道,“大师,这才叫勾引呢。”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好像一小束火星,顺着他耳边噼里啪啦炸开,一路蹿到尾椎,蕴空猛地起身,接连退后数步。他退得太远,甚至撞在窗户上,力气之大,直接撞得窗户砰一声。 蕴空盯着她的眼睛,冷怒从黑眸深处溢出,冷冽又阴沉。 越浮玉嗤笑起身,从吓傻的丫鬟手里接过外套,随意披在肩上。她撩起压在衣服下的长发,慢悠悠道,“本宫明日就让父皇收回成命,大师不必再来诵经。” 她转身,头微微仰着,视线却是垂落的,艳丽的眉眼下压,明灭火光倒映在瞳孔中,嘲讽又鄙薄,“现在,你可以滚了。” 7、07替代 春日天明,阳光正好。 越浮玉站在阴凉处,挑了挑眉,脑中瞬间闪过一个表情包——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犯错后不道歉,还用教训命令的口吻说话。爹味太浓,已经开始不适了。 管家听到这里,满脸怒火,他重重冷哼一声,撸起袖子,准备出言教训对方。 越浮玉却挥挥扇子,挡住他的动作。管家脚步一顿,犹豫片刻后,恭敬退下。但看表情,只要公主下令,他立马上去撕了对方。 越浮玉眼中泛出笑意,看向台阶下的两人,又敛了大半,她同样轻描淡写道,“李侍郎既然开口,本宫就给你这个面子。” 正当李侍郎不自觉显出傲慢时,她话锋一转,“然而,本宫终归给李公子花了五万两银子,李侍郎既然认为是小事,应该也不在意五万两。就赔个双倍,十万两银子送来,本宫立刻去大理寺。” 不是说小事么? 你行你上啊! 闻言,李侍郎脸色骤沉。 永照公主送给儿子的字画丹青,他取走不少。小聚时拿出来,众人恭维又羡慕,有时喝多了,他随手就送出去了。现在,大部分字画都不在他手中,怎么还回去? “你——”李侍郎气急败坏开口,刚说出一个字,声音被马蹄车轮声打断,一辆纯黑马车急速驶来,停在公主府门口。 马车还没停稳,三个容貌相似的男人风风火火跳下来,他们看见永照公主,先是一愣,然后二话不说,一头磕在地上,青石板路都跟着震动。 三人大声道,“请公主赎罪。” 越浮玉挥走眼前灰尘,才看见来人是谁。 赵亭、赵亭爸爸、赵亭爷爷,一家子工工整整跪在公主府门口。三人都是武将,人高马大,跪着跟三座小山似的。 扇子抵住太阳穴,越浮玉头都疼了。 阵势实在太大,不说赵亭父亲,如今的中军大都督,率军百万。单说赵亭爷爷——赵老将军可是前朝老将,当年跟太.祖一起打江山的,他老人家已经年过七十,哪怕有君臣尊卑,她也不能受这一拜。 越浮玉把扇子扔给白樱,走到台阶下,伸手扶住赵老将军的胳膊,“赵将军快起来,这是做什么。” “不能起!”赵老将军声如洪钟,沉沉道,“赵家弟子犯错,是老臣教子无方,特来给公主请罪。” 赵将军虽年过古稀,但精神矍铄,孔武有力,越浮玉别说扶起对方,对方拎她跟拎小鸡似的。赵将军若是执意不起,她根本没办法。 看来这一家,是下定决心来请罪。 沉默片刻,越浮玉退后两步。她仰着头,冷声开口,语气郑重威严,“赵亭目无王法、惊扰凤驾,与刺客同罪,理应送往官府。但本宫看在赵将军的面子上,赵亭又只是受奸人蒙蔽,本心不坏,就罚跪三个时辰。” 赵家马车停下后,李家父子被挤到墙角。 李北安听见‘奸人’二字,神情一怔,他缓缓伸手捂住胸口,面色痛苦。李侍郎则又是一阵吹胡子瞪眼。 越浮玉全当看不见,低头认真道,“赵将军,现在能起了吧。” 这世道,有人坏,就有人好;有人道德败坏,也有人忠君爱国、刚正不阿。 她以怨报怨,也愿意以德报德。 赵亭当街拽住马车的缰绳,确实很危险,但马车当时速度很慢,赵亭又是武将,肯定知道没危险,才敢这样做。 她没受伤,对方又真心实意请罪,这事就过去吧。 听见她的话,赵老将军终于起身,只是神情犹豫,“跪三个时辰够么?老臣已经下令,打了孽障五十大板,您若是嫌不够,老臣还带来竹板,让您亲自惩罚。” 说话间,赵父已经从马车里拿出一根近两米的板子,比她手腕还宽。 越浮玉:“……”没听说赵亭是抱养的啊?那可是五十大板,哪怕习武之人,被打之后,也要卧床休养半月,您真是赵亭亲爷爷么? 她眉心微蹙,艳红指尖推开竹板,“既然已经罚过,那就算了。打多少板子不是关键,关键是真心悔改。” 父亲和爷爷都站起来了,但赵亭始终跪着,保持叩首的姿势,他闷声道,“草民知错,不该偏听偏信、鲁莽行事。” 那天在小巷,听见公主说出真相,他都羞愧死了,恨不得当场撞墙。是他识人不清,大言不惭错怪公主。 两米多高的大男人,跪在地上,委委屈屈低着脑袋,眼前的地面还湿了一小块,越浮玉没说什么,凤眸微垂,递过帕子,“给。” 赵亭讷讷接过帕子,无人看见的地方,脸红了一点。唯独赵老爷子发现了,他眼中精光一闪,恭敬道,“公主,这孽障惊扰凤驾,就罚他给您当车夫,但凭驱使。” 赵老将军发话,不好拒绝,况且公主府已经住了一群和尚,不差这一个。 越浮玉随意道,“那就留下吧,但是需得养好伤再来。”赵亭似乎伤势很重,要是死在公主府,她得赔多少银子。 “是,微臣谢过公主。”一家子三跪九叩、感恩戴德走了,风风火火来,又风风火火离开,不愧是武将。 而这一幕,恰好落在赶来的僧人面前。 明悟很快发现,公主没有危险,这里也不需要他们,回头小声道,“咱们走吧。”毕竟是私事,他们不方便多留。 僧人们转身离开,明悟走了两步,发现身边的人不见了。 他转头,“师弟?” 蕴空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紧紧握着佛珠,似乎在看永照公主,又似乎没有,目光冷厉,十分严肃。 明悟疑惑,“师弟,你怎么了?” 很快,蕴空转身,玄色袈裟划过。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他重新转动手中佛珠,平淡道,“走吧。” 明悟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有些困惑。 刚才某个瞬间,他好像在师弟身上感受到冷冽的杀意。 可能是错觉吧…… * 将军府马车像一阵风,很快驶离巷子,偌大官道上,又只剩下李侍郎一家。 李侍郎被挤到墙根,脸色铁青,牙都快咬碎了。 趋炎附势的东西,还是武将呢,一点骨气都没有,男儿膝下有黄金,怎么能跪女人! 越浮玉提裙重新走上台阶,拿过白樱手中的团扇,扇了两下,似笑非笑开口,“李侍郎看见没?道歉就该有道歉的诚意,这才好商量。” 李侍郎怒火冲天,胸口剧烈起伏,鼻翼大张,不停喘着粗气。 他这辈子也不可能跪女人,可是…… 想到大理寺那些官吏,一咬牙,李侍郎拽着李北安跪下,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咣当一声,他咬牙切齿道,“是下官和犬子的错,还请公主通融。” 越浮玉眯起眼,欣赏了一会李侍郎悲愤欲死的表情,艳红指尖拂过唇边,勾唇一笑, “这话啊,不如留给大理寺的官员说,看他们能否通融。喏,他们就在那呢。” 她手指的方向,大理寺官吏齐齐走来。 因为证据确凿,大理寺昨日就想抓走李北安,带回去审问。 是李侍郎不停求情,还说公主已经回心转意,他们才没有立即行动,允许宽限一天。 ——如果公主撤案,大理寺就不再追究。 一天过去了,大理寺的人没见到公主,自然要逮捕李北安,听说他在公主府门口,立刻带人来了。 走到公主府门口,大理寺卿抱拳道,“下官捉拿罪犯,惊扰公主,还望恕罪。” “不打扰,”越浮玉倚在门边,仿佛没看见李侍郎惊怒交加的表情,慵懒开口,“辛苦诸位了。” 在大理寺卿面前,李侍郎也不敢放肆,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扣走。临走时,一直沉默的李北安突然回头,他低低道,“公主,无论您是否相信,我一直心悦于您,从未喜欢过别人。” 越浮玉眼睛都没眨,嗤笑一声,“你不喜欢表妹,却搂着她的腰不放,怎么?那双手有自我意识了?” 不论是古代还是现代,渣男的说辞都是一样。 他们只喜欢女朋友,不喜欢小三,哪怕和对方睡了一次又一次。越浮玉每次听见这种事,总是忍不住疑惑,不喜欢还睡了,他们下.半.身是宣布独立了嘛? 不是道德沦丧,而是医学奇迹? 公主眼底的鄙薄与讥讽清晰可见,李北安胸口骤痛。 他恍然发现,这半年来,他一直忧心忡忡,生怕公主把这件事说出来,可事情真正败露时,他却只想着一件事——她别恨他。 求您别恨我。 官吏推搡着他向前走,李北安最后望了一眼公主,她站在高处,红裙飞舞、墨发飘扬,如同一年前初见时,同样的热烈张扬。 他被这份明媚张扬吸引,后来却变了。他感觉自己在她身边,永远低了一等。他并不喜欢表妹,却流连于对方的温柔小意,好像这样做,就能证明自己的男子气概。 可真正的男子气概,是敢于承认心爱之人的优秀。 “是我错了。”一滴眼泪悄无声息没入衣领,李北安几不可闻开口。 从很久以前,他就错了。 李侍郎双拳紧握,无能为力地看着儿子被带走,等大理寺的人走了,他忍不住破口大骂,“你个毒——” 老天似乎都和李侍郎过意不去,这句话又没说完,远处又来了一队人马。阳光下,明黄圣旨刺目耀眼。 “礼部侍郎李学慈,教子无方,不辨黑白。毁辱皇室,言辞不逊。身居侍郎之位多年,办事不力、不能匡正,现罚俸一年,贬为普州刺史,钦此。” 东厂督主庆吉看着,笑眯眯道,“李刺史,谢恩吧。” 公主府大门重重关上,越浮玉最后看见的画面,是李侍郎神情颓靡、跌倒在地。 * 李北安被扣押、李侍郎贬官,两件事很快传遍大街小巷,就连公主府的僧人们都有所耳闻。 晚上的时候,明悟听小沙弥绘声绘色讲着白天的事,结束后叹口气,“多欲为苦,生死疲劳,从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 李侍郎和李北安贪图太多,最后才会失去一切。 小沙弥懵懵懂懂点头,很快忘记这件事,左右看了一圈,好奇问道,“蕴空师兄呢?” 明悟偏头看向对面房间,屋子没点灯,蕴空师弟去哪了? …… 蕴空正独自走在通往东苑的路上。 这条路他已经走了两遍,十分熟悉,第一千三百八十五步时,他走到公主寝殿门口。 蕴空刚要敲门,忽然听见一道诵经声,“一切有为法,如梦……” 经声忽然停止,房间内似乎发生了什么,诵经的僧人低声询问,“公主,您是哪里有疑问?” 蕴空听出来,那是某位师弟的声音。 永照公主回答了什么,他已经听不见。 蕴空站在门口,视线垂落,纤长如羽的睫毛微微颤动,他捏着经书边缘,指节因为过于用力而泛白。 片刻后,蕴空转身离开,寒冷夜色打在他独行的背影中,冷暗沉寂。 他闭上眼,念出那段没听完的经文,“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一切依靠因缘而生的法,都如梦幻,如泡沫中的影子,如雾霭一样的不可琢磨,无常变幻。 蕴空一直明白,永照公主之于他,只是人生中一段泡影浮梦,可近、可远、可得、亦可舍。 但今夜之前,他从未想过,他之于永照公主,亦是如此。 可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亦可轻而易举舍弃。 8、08道歉 三月初十,西域僧人传经的第四天,也是最后一天。 这是罕见的好天,微风和煦,万里无云。广觉寺内,来自大申各地、数百名僧人齐聚于此。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拘尸城力士生地,阿夷罗跋提河边娑罗双树间……” 西域僧人洪钟般的诵经声传遍广觉寺每个角落,他高高坐在主殿台阶上,双眸半阖,手握一百零八佛珠,每念一句经文,便拨动一粒佛珠。其余僧人皆坐在矮凳上,或双手合十、或奋笔疾书。 蕴空坐在第一排中间,眼神专注,笔下不停。一滴汗水从他瘦削的侧脸滑下,很快没入玄色衣领。 他已经坐了一上午,但脊背依旧挺拔,神情坚毅,如同无法撼动的松柏。 传经没有任何限制,因此正殿外,还坐着无数百姓,目不转睛听着。此时此刻,广觉寺内足有千人,但除去诵经声,没有任何嘈杂的声音,千人如一人。 越浮玉也在,当然没在寺里,而是寺外稍远一点的山上,和郑皇后喝茶。 郑皇后和申帝一起来的。申帝喜爱佛法,早早坐在大殿里,而郑皇后年轻时是武将,一看书就头疼,更别提听经了,不等西域僧人开口,她就跑远了。 所有人都去听经,山上无人,郑皇后站在凉亭里,曲起一条腿踩在椅子上,姿势大刀阔马,没有半分端庄贤淑的样子。 她豪爽地灌下一杯茶,一边示意女儿再倒一杯,一边打量对方,“黑眼圈又重了,晚上还是睡不好?” 越浮玉神情恹恹趴在石桌上,看见郑皇后伸到眼前的杯子,挣扎着从桌上起来,迅速倒杯茶,又重新趴在桌上,像狐狸似的,妩媚的眼睛眯成一道缝。 她瘪着嘴开口,声音慵懒沙哑,还有一丝小小的委屈,“别提了。” 五天了,她就没睡过一夜好觉。 五天前,她把莫名其妙发疯的蕴空赶走时,心里还不以为意。毕竟,世上没什么东西不能被取代,特别当她是公主,站在权利与金钱的顶峰,这件事就更容易了。 她以为自己很快能找到另一位僧人帮她治疗失眠,甚至当天晚上,她就叫来蕴空的某个师弟、给自己念经,结果—— 毫、无、用、处! 她尝试过换其他和尚,也尝试过换经文,但没有一次起效。换了十几位僧人后,她不得不承认一种可能——不是听经治疗失眠,而是听蕴空念经治疗失眠。 她甚至怀疑,是不是蕴空嗓音特殊,能发出不同频率的音波,能把人催眠。 越浮玉懒洋洋直起身子,两手拄着下巴,不太高兴道,“我早该想到的!以前僧人来宫里念经,父皇让我一起听,我只会越来越烦,唯独那次听破和尚念经,才很快睡着。” 破和尚——她给蕴空起的新外号。 又把茶水一饮而尽,郑皇后随手上下抛动茶杯,总结道,“所以,不是经书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 青花瓷茶杯在郑皇后手中上下翻飞,时不时闪过一道冷光,越浮玉看着看着,竟然有点睡意,她半睁着眼睛道,“差不多吧。” 郑皇后解开披风,搭在女儿身上,把眼前的头发别在她耳后,轻声道,“浮玉,天底下最好解决的,就是人的问题。” * 临近正午,广觉寺里的讲经告一段落,僧人们用膳休息。 蕴空没有动,他在补充整理上午的经文,便于师弟们查阅。僧人们三三两两从他身边走过,谈话声偶尔落入耳畔。 “不愧是西域法师,佛法高深,我已经有所顿悟。” “我有几句没听懂,师兄可否解释一番。” 还有些话比较随意—— “今天中午吃什么?广觉寺是皇家佛寺,听说伙食特别好。” “你记下早上那段经了么?可以念给永照公主听。” 蕴空做事一项专心,从不三心二意,车马闹市亦能诵经念佛。但不知怎么,这句话莫名进了心里,他平静抬头,看向说话之人。 说话的是两位僧人,一胖一瘦,刚刚开口的,正是其中的瘦僧人。 胖僧人闻言,憨厚一笑,“当然记下了。希望永照公主听完此经,能早日解惑离苦。” “是啊,”瘦僧人叹气,“公主出生入死,亦是渡天下人,希望尽快找到方法,治疗至晓不眠之症。” 至晓不眠,失眠的另一种说法。 蕴空想起,师弟曾说过,自己诵经治好了公主无法入睡的毛病,而现在…… 冷峻的眉峰压成一道线,笔尖许久未动,在纸上留下一大片墨迹,蕴空垂眸看了片刻,收拾好东西,离开座位。 僧人吃饭的地方在一处,蕴空很快找到师兄师弟们,明悟已经替他打好饭,见他连忙招呼,“师弟!” 蕴空坐在众人旁边,开始用膳。如某位僧人说,广觉寺的伙食的确很好,素肉、煎酿茄子、小葱豆腐,主食是馒头,还有一碗汤。 僧人讲究食存五观,吃饭时亦要时刻反思,但蕴空这顿饭却有些食不知味。 用过膳,众人返回殿前,师弟们正在探讨早日听到的经文,中途有什么问题,全都自然而然转向蕴空。 解决了师兄弟们的诸多疑惑,蕴空走向落在最后的明悟,平静道,“师兄,我听说永照公主有至晓不眠之症。” “啊?啊!”明悟还沉浸在佛经中,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惊讶地看着师弟,发现对方目光冷静淡然,没什么厌恶或者反感的情绪,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他迟疑回道,“确实如此。” 其实有关蕴空师弟和永照公主,他有很多问题。 特别是,前几天公主突然传来消息,皇上已经收回圣旨,不必蕴空法师诵经,其他大师亦可。 公主的说法是,蕴空法师佛法高深、最近还要忙于传经,她不愿影响对方。 但明悟私底下猜测,肯定是师弟因为不喜女子的缘故,拒绝了公主。 想起那位良善纯稚、但命途格外坎坷的永照公主,明悟也心有不忍,他犹豫片刻,还是劝道,“公主的失眠之症一直没好,似乎只有你诵经才有效,师兄知道你不喜接触女子,但佛家普通众生……” 劝到一半,明悟也说不出话。如果他和师弟有同样的经历,恐怕也没办法正常面对女子,可公主那里…… 实在是两难。 说话时,两人已经走回座位,蕴空坐在矮凳上,腰背挺直,眉目冷厉专注。他重新提起笔,可一直等明悟离开,也未曾落下一字。 * 陪郑皇后用过午膳,越浮玉回公主府,她把披风还给对方,问道,“您和我一起走么?正好顺路。” 郑皇后解开腰间佩剑,扔给侍卫,指着山下佛寺,“我一会儿下去看看。” 越浮玉挑眉,脸上止不住惊讶。 郑皇后和她半斤八两,两人都不喜欢和尚或佛经。 母后连坤宁宫里的小佛堂都没去过几次,若不是那里是姑姑越长溪与姑父的定情之地,郑皇后早就把佛堂拆了,修成一个更大的练武场。 这样的人,竟然要去佛寺听佛经? 越浮玉扶着她下山,觉得自己耳朵出问题了,她好奇道,“您什么时候喜欢听西域僧人讲经了?” 郑皇后拽住差点摔倒的女儿,把对方扶正,随口回答,“我不喜欢佛经,但喜欢你父皇,所以想和他在一起。” 她看了眼妩媚漂亮的女儿,又淡淡道,“恐怕你永远也不会理解这种想法。” 越浮玉:“……”她刚才就该直接摔下去。 先吃了一嘴狗粮,又被鄙视,越浮玉气呼呼离开,回府的路上竟然遇见一个熟人——李北安。 时隔五天,李北安已经被大理寺放出来。 他身上确实没什么问题,当年和越浮玉在一起时,他是真心的。半年前被越浮玉发现的那次,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但很多事情就是这么巧。 越浮玉给他花的五万两银子,大理寺也只判定返还一部分,但李北安坚持要返还全部。 对于这个结果,越浮玉没有什么不满。 正常谈恋爱,不包括诈骗那种,无论是女方给男方花钱,还是反过来,都是自主自愿行为。分手后要回来,才是脑子有问题。 她状告李北安,不是为了钱,五万两她还不至于在乎。毕竟,钱多到一定程度,就只是个数字。 她这样做,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李北安想让她身败名裂,她加倍奉还而已。 现在事情解决,她对这个人已经没有多余的情绪。越浮玉一手撑着车窗,神色淡淡,懒散道,“来听经?” 仅仅过去五天,李北安瘦了很多,几乎撑不起以前的衣服。 他似乎没想到公主是这个态度,有些惊讶,随后点点头,“马上前往封地了,临走前最后一次听经。” 普州偏远荒凉,他此次离开,也许就是一辈子,这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她…… “听经不错,修身养性,”越浮玉胡乱应付两句,已经开始不耐烦,红色指甲在车窗边缘扣来扣去。 李北安熟悉公主每一个小动作,眼底深处流出几分怀念,他知道公主烦了,自己该主动离开,可是……舍不得。 他舍不得这最后的时光,而且,他还有一句话想问她,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 在公主愈发不耐烦的眼神中,李北安轻声道,“公主,您曾心悦于我么,哪怕那么短短一息时间。” 细长手指转了两圈胸前长发,越浮玉挑眉。 难道有本书叫《分手后必问的五十问题》,为什么所有人都会这么问? 她还没回答,李北安眼底却已经了然,他轻笑,“我懂了。” “无论是我,还是沈公子,抑或是许少傅,我们都无法忍受深爱你、却不被你所爱,于是,我们都会犯错。” 他原来不懂,为何沈不随和许别时选择离开她,但现在懂了。 懂了,也晚了。 手中动作一停,越浮玉眼底渐冷,李北安这是在甩锅? 李北安仿佛看懂了她的想法,摇头道,“我并非找借口,只是真心实意祝福您,找到比我们更好的人。” 世人皆说,永照公主像火,只有相处过的人才知道,她更像冰。 坚硬无法融化的寒冰包裹着她心中一角,谁都无法看清,谁都无法靠近。 与她相爱,不是奔赴,而像殉道。 “公主,安祝您所思所想、终得实现。” 李北安一甩鞭子,马车很快消失在道路尽头,越浮玉盯着他离开的方向,神情漠然,许久后,她忽然勾唇,嗤笑一声,“倒是说了句好听的。” …… 虽然认为自己没有任何问题,但母亲和李北安都说了类似的话,越浮玉心情还是不太爽。 而身为公主,绝大多数问题都能用钱解决。 恰好路过白玉湖,越浮玉租了一条画船,在湖心晃晃悠悠飘荡一下午,又美美地睡了一觉,晚上回府时,已经完全忘记什么叫不高兴。 ——直到她在寝殿门口,看见蕴空。 越浮玉说让对方滚,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哪怕现在两人遇见,她也仿佛没看见,直直绕过对方,推门进屋。 一推,没推动。 冷白修长的五指抵住门,蕴空低头道,“公主,贫僧来为您诵经。” 两人距离很近,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的檀香味,也能看见月色下,对方冷淡深邃的眉眼。 越浮玉瞥了蕴空一眼,笑容嘲讽,“大师不是认为本宫故意勾引你么,怎么还来?动了凡心?” 她一字一顿,语气冷薄,“可惜,本宫不喜欢自以为是的男人。” 其实,她知道对方为何误会,蕴空离开,她就发现了屏风的问题。 可对方不止提到屏风一件事,而且,她是公主,任性一点怎么了。 蕴空摇头,声音一如既往平静无波,“公主并非故意引诱贫僧,是贫僧误会。” “所以,你是来道歉的?” 既然进不去,越浮玉干脆不进了,斜斜靠在门板上,挑眉看着对方。 “是,”蕴空答得干脆,“贫僧给您道歉,希望您能原谅。” 越浮玉微愣。 某种程度上,她很了解蕴空。同为天之骄子,身上都会带着点不服输的傲气,很难低下头,真心实意给别人道歉。蕴空这么做,确实出乎她的意料。 但尽管如此,越浮玉还是嗤笑一声,一字一顿道,“本宫拒绝。” 9、09流言 星光如霜,薄薄一层落在身上,寂静又朦胧。 夜晚安宁温柔,但两人之间的氛围,却如何都算不上好。 越浮玉眉梢高挑,红唇讥讽。她斜斜倚在门上,双手环胸,姿态高傲又不屑。蕴空侧着身,露出半张瘦削冷淡的侧脸,双眸漆黑如墨。他的手仍然按在门上,距离越浮玉纤细的腰肢只有一丝距离,指尖几乎能感受到那里传来的源源不断的馨香热意。 夜风拂过,公主衣袖上的薄纱拂过他的手背,像流水,又像朦胧朝雾。指尖蜷了蜷,蕴空抽回胳膊,神色很淡,“公主如何能原谅贫僧?” “如何原谅?”越浮玉嗤笑,“上一个污蔑本宫的,是李北安。大师若能像他一样,声名狼藉、千夫所指、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本宫大概会考虑原谅你。” 她扬起头,纤细的脖颈高昂着,唇边带笑,眼神却冷漠如冰,“大师,你敢么?” 蕴空静静地看向她,没有开口。目光冷淡没什么表情,唯独眉心微蹙,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不敢,是吧。” 越浮玉轻笑,仿佛早就料到这个答案,漫不经心抬起手,吹了吹刚染好的艳红指甲,“你们这种人,本宫见多了。做错事,轻描淡写说个‘对不起’,就让对方原谅。其实根本不是道歉,而是求个心安理得,撇清干系。” 如李北安,如李侍郎。只是没想到,蕴空也是这样。 不知怎么,越浮玉忽然有点厌烦,她收回手,脸上最后一点笑意也隐去。 蕴空眼神沉了沉,平静道,“贫僧未曾这样想过。” “是啊,你们没想过。现在没想,过去也没想。” 越浮玉靠在门上,姿态慵懒,目光却直直盯着对方的眼睛,锐利凛冽,好像能穿透身体,看到灵魂深处,“李北安从没想过,他做出一副深情被辜负的姿态,会让本宫遭御史弹劾、名声扫地。你也从没想过,你说的那些话若是传出去,本宫永生永世都会遭人唾骂。” “恶语如刀,刀刀入骨。你们辱我伤我,但你们什么都没想,你说可笑不可笑。” 无人阻拦,越浮玉轻巧推开门,走进没点灯的房间。黑暗瞬间张牙舞爪涌出来,像要吞没一切。然而她背影笔直,红裙如同火焰,沸腾又热烈。 暗影中,越浮玉微微偏头,露出漠然的侧脸,“不要再来了,本宫不想见你。” 蕴空定定看了片刻,拨动手中佛珠,闭眼道,“好,贫僧明白了。” * 又是一夜无眠,第二天早上起来时,越浮玉收到大理寺卿的拜帖。 见面后,她才发现大理寺卿并非独自一人,还带来许多金银宝物。 对方把账册递到她眼前,“公主,这是李北安赔偿的金银,请您过目。” 越浮玉抬袖打个哈欠,漫不尽心接过册子,随意翻起来,“这么快?” 大理寺卿恭敬道,“嗯,今天早上,李北安已经和李刺史前往普州。” 被贬官员必须尽快离京,李刺史能拖这么久,还是因为李北安。说听李北安为了还钱,只能变卖饰物宝剑,离开京城时,行李只剩几件里衣。 很可怜,但也是咎由自取。 大理寺卿想起那个一夜成长、沉默清润的年轻人,心里叹口气。 希望经历此事,他能真正成长起来。 听到这个消息,越浮玉没什么感觉,她又打个哈欠,细长手指揩去眼尾的生理泪水,把账单随手一扔,毫不在意开口,“都捐了吧。” 大理寺卿一怔,像是没反应过来,“您说什么?” “都捐给户部,”越浮玉靠在椅子上,眼睛半闭,好像随时都要睡过去,“去年冬天雪少,今年可能是个旱年,百姓日子不好过。把钱捐给户部,早做准备。” 知道永照公主有钱且心善,但张口就捐几万两,还是超出大理寺卿的想象。 他想劝对方,但是看永照公主毫不在意的样子,轻咳一声,劝说的话吞进嗓子里,但内心不由自主生出几分敬佩。 京中勋贵也有乐善好施的,但能注意到冬天雪少、并真心实意关心百姓之人,恐怕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大理寺卿的态度愈发恭顺敬佩,沉思片刻后建议,“您不妨亲自去一趟户部。” 越浮玉缓缓睁眼,看见大理寺卿对她眨了下眼,岁月侵蚀过的面孔上带着些许慈爱与温和。 她很快明白过来,这个提议是真心为她着想,希望借此机会,挽回一下她的形象。 可想而知,经过李北安这件事,她本就不太好的名声,恐怕已经跌落谷底。 哪怕从头到尾,她都没做错过任何事。 但现实就是这样,女人天生就被要求沉默、恭顺、忍受苦难。无论多可怜的女人,只要她开始发声、开始反抗,同情的声音就会变成指责。指责她强势、咄咄逼人,批判她疯子、得理不饶人。 自古以来,从未变过。 越浮玉慢吞吞坐直身体,行了个不太标准的回礼,“本宫谢过大理寺卿的好意,但是不必了。” 自古以来没变过又怎样,就从她这里开始改变。 …… 但最后,越浮玉还是亲自去了户部。 倒不是为了好名声,而是她亲自去,户部的人不敢贪污私吞,才能保证钱财送到真正需要的人手里。 被迫听了半个时辰彩虹屁,越浮玉终于从眼泪汪汪的户部尚书身边脱身,返回公主府。 回去的时候,她没坐轿子。因为脑中为数不多的现代知识包括一点——运动可以治疗失眠。 在岭南上蹿下跳半年,好不容易回京,没有天天躺着就不错了。运动是不可能运动的,这辈子都不可能运动,最多散散步这样。 越浮玉提着裙子,信步走在大街上,走着走着,忽然发现有些怪,人群似乎正在朝向某个特定的方向移动。 上次这种情况,还是百姓把辩经当成吵架,这次不会也和那个破和尚有关吧?越浮玉看玩笑般想着,根本没觉得这事和蕴空有关,但很快,她的想法竟然被证实了。 一名男子低声对他的同伴说,“听说,蕴空法师破戒,正跪在城门口受罚呢!” 越浮玉:“……”破什么?什么戒? 10、10诚意 威严肃穆的城门口,人声鼎沸、车马络绎不绝。 东安门,九个城门之一,又称“百姓门”。商贩在这里做生意、卖日用品,是皇城生活气息最浓厚的地方。 蕴空就跪在高耸城墙之下,远离马路行人的地方,身前放着小小的香炉,三根檀香安静燃烧,青色烟雾袅袅升起,很快散在空气中。 他不知跪了多久,玄色袈裟被汗浸湿,勾勒出挺拔劲瘦的腰背,脊骨凹陷,隐约看见薄薄的肌肉线条。 他低着头,黑眸半垂,目光淡然无波,神态清傲沉静,淡色唇瓣微微开合,低诵经文。 不像罚跪,倒像神佛下凡渡世人。 东安门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都有,也不乏一些游手好闲、心肠恶毒之人。 王小五就是其中之一,他平日靠小偷小摸生活,今天正在街上寻找目标,贼溜溜的眼睛一转,脚步一转,走向人最多的地方。 蕴空旁边围着一圈百姓,王小五左撞右撞挤进去,装模作样问道,“这是怎么了?” 围观百姓当中,有人了解佛家,知道一些清规戒律,随口解释,“佛门有跪香一说。破戒的弟子,需在香炉前跪着反省。” 王小五嘿嘿一笑,东西也不偷了,两手一端揣进袖子,故意大声道,“破戒?破什么戒,难道是色戒?” 话不好听,但道出了部分人内心隐秘的想法,周围的声音停顿片刻,议论声渐起。 “他不是佛子么?佛子也会破戒?” “和尚说的话你也信,什么天生佛子,我看是坑钱的骗子。” “谁知道他们私下什么样,听说白云寺能求子,没准都是……你们懂的。” “啧啧啧,看他这副模样,那些女人有福了。” 也有普通百姓为佛子说话,但被膀大腰圆的王小五狠狠一瞪,只能无奈离开。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很快,王小五身边聚集一大群小混混,他们大声笑着,嘴里不干不净,故意说些难听的话,想让蕴空难堪。 然而,跪在城门下的佛子始终不为所动,神色不变,连眼神都没投过去半分,眉宇清傲漠然,口中经声不停。 王小五脸上挂不住,贼眼滴溜溜一转,溢出几分阴狠毒辣。他挥挥手,很快有小弟凑到他旁边,两人叽里咕噜小声商议着什么。 将一切尽收眼底,越浮玉面无表情抬手,抚平被风吹动的衣摆。 她已经在外侧站了很久,手里举着把淡青色罗伞,伞面压得很低,遮住艳丽妩媚的面孔,只露出纤细如柳的软腰与飘散轻盈的裙摆。 她站在日光下,犹如一朵亭亭绽放于水面的红连,哪怕看不见面孔,也能想象出她出尘的美貌。 价格不菲的衣饰,加上尊贵凛然的气质,一看就是达官显贵。周围百姓不敢近身,主动避开她,这也导致——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越浮玉身边神奇的出现一小片空地,让她更容易看清眼前的情况。 只不过,从头到尾,她都没什么表情。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小混混抱着个破破烂烂的竹篮子回来,几根树杈斜插在里面,还有几个烂鸡蛋,要干什么,可想而知。 看到这里,越浮玉轻轻皱眉。 蕴空身份特殊,是皇帝亲口册封的国师,虽然他拒绝了,但申帝并没收回成命。所以,蕴空还算半个大申官员。 他自己跪在这里,可以。若是小混混扔他烂鸡蛋,那不行。因为不仅是打蕴空的脸,更是打大申的脸。 越浮玉抬抬手,纤白玉腕在空中晃了一下,守城士兵怔愣一秒,立马跑过来,压低嗓音询问,“公主有何吩咐。” 兵戈撞击铠甲的声音惊动了不远处的混混,贼不见兵,王小五和小混混对视一眼,身子一矮,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士兵也发现了那边的情况,刚要和公主请示,转身时,才发现永照公主已经走远,及地长裙一闪,晃进马车里。 …… 夜里,城门即将关闭。 京中有宵禁,商贩们早早离开,寂静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守城门的士兵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见无奈。 宵禁时间很快到了,蕴空大师仍然跪在那里,没有离开的意思。 士兵们也知道蕴空的身份,半个大申国师,虽没有实权,但是一等一的荣耀。最重要的是,他们惹不起。没怎么思考,几人都装作没看见的样子,继续守卫城门。 城门口寂静悄然,细微的风声与蕴空低声的诵经声混合在一起,如同春日絮语。许久后,一道突如其来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片寂静。 那脚步声轻盈细微,但不紧不慢,慵懒地像是午后小憩的猫咪,很快,脚步声停在蕴空眼前,一根冰凉的东西顶在他的下巴上。 力气不大不小,恰好让人无法开口。 诵经声被迫停下,蕴空抬头。 月色下,越浮玉站在他身前,视线居高临下,她收回抵在对方下巴上的玉簪,重新插在发间,目光漫不经心,带着细微的嘲讽,“大师,你又在这里犯什么病呢?” “永照公主。” 蕴空仿佛没听出她的讥讽,轻轻唤了一声,皎洁月光倒映在他清冷的双眸中,竟显出几分温和柔软。 视线划过袖子下落的手腕,又很快移开,蕴空直直望着对方的眼睛,缓缓开口,清哑的嗓音在寂静夜里水波一般荡开, “声名狼藉、千夫所指,贫僧都已做到。现在,公主是否愿意原谅贫僧?” 12、12寻她 城楼上火光不灭,亮如白昼,越浮玉站在城墙边缘,站在光与影的分界线上,低着头,等蕴空回答。 她求人的时候,也不显卑微,一双明媚的凤眸微弯,目光坦然又赤诚,连入骨媚色都淡了几分。 蕴空许久没回答,越浮玉像是有点不耐烦,习惯性抬手,要拍拍对方肩膀。 手伸到一半,意识到对面是个和尚,这样做不太好,想了想,干脆抬起脚,轻轻踢了对方一下。 和尚能不能碰女人?无所谓了,反正隔着鞋袜呢,肯定不算碰。 越浮玉一边理直气壮想着,一边开口,“本宫也不多留大师,就如圣旨所说,诵经三月。” 养成一个习惯要九十天,三个月后,她的生物钟肯定能调整过来,不会继续失眠。 永照公主的动作很轻,脚尖轻点,力道水波一样荡开。 蕴空终于抬头,却没看她,平静无波的目光掠过她身后的白玉河,河水绕着城池蜿蜒流淌,月色照耀下,宛如一条飘动的玉带。 我为沙门,处于浊世,当如莲华,不为泥污。 劫如何,业障如何,他皆安然待之,早日勘破,当成大道。 蕴空目光平静,慈悲中亦有坦然,他听见自己清哑的声音,“好。” * 有蕴空在,越浮玉晚上终于能睡个好觉。眼底下的淡青色彻底消失时,已经是五日后。三月过半,亲蚕马上礼到了。 亲蚕礼是由皇后所主持,祭拜蚕神、鼓励农桑的仪式,是一年一度的盛事。 特别是这几年,大申风调雨顺,能工巧匠辈出,纺织业快速发展。听说南方已经开始涌现一批女子,依靠纺织谋生,自立门户。 “农桑是女子的一条出路,单凭这一点,你就该忍受斋戒。” 郑皇后毫不留情拎起女儿,把她推到屏风后,让她换一身素色衣服。 亲蚕礼的前两天,皇后和陪祀人员都要斋戒。越浮玉不想来,还没找到借口,郑皇后已经派人把她压进宫。 “您都这样说了,儿臣怎么可能拒绝!” 越浮玉嘟囔了句,懒洋洋拿起屏风上的衣服。解开衣带时,动作顿了顿,五指拂过屏风,细长指尖摩擦木头表面,沙沙响动。 “做什么呢?”郑皇后武艺高强,再小的声音也瞒不过她。 “没什么,”越浮玉轻笑了下,后半句话没说出口。 ——我就是怕,这屏风后头,也长出个心思多的和尚。 …… 换好衣服,两人前往坤宁宫佛堂。不少世家贵女、诰命夫人已经等在那里,看见皇后和公主,众人行礼。 皇后回礼的时候,越浮玉一眼看见人群后方的越惜虞——她那不争气的姐姐。 虽然怒其不争,但越惜虞仍然是她的亲人;是她学走路摔跤时,郑皇后哈哈大笑,父皇跟着一起笑,唯一磕磕绊绊跑过来扶她的人;是她从小一起长大、最好的姐姐。 出京半年,越浮玉虽然拜托郑皇后照顾对方,但真正看见姐姐,她才终于放心。越浮玉绕过众人,走到越惜虞眼前,狭长艳丽的眉尾高高扬起,少见的高兴,她握住对方的两只手,“姐……” “嘶——” 手腕被握住时,越惜虞极小声地抽气,又飞快掩饰住。表情柔和,眉眼温婉,温温柔柔地笑,“浮玉瘦了。” 越浮玉笑容渐收。 她沉下眉,掀开对方素白广袖,动作很轻,却不容拒绝。越惜虞想挡,但根本来不及。 白色布料拉到手腕,一道长长的划痕漏出来,划痕很宽且不浅,像是瓷片割开的。且因为刚才的动作,边缘渗出一丝血迹。 越浮玉捏着姐姐的手腕,问都没问,许久后,忽然笑了,在乍暖还寒的早春,她的笑容显出几分凛冽与寒凉。 她命白樱去请太医,才转头淡淡道,“姐姐穿白好看,不如多穿些时日。” 平时没人会穿白色,除非……奔丧。 浮玉竟是要杀人!越惜虞瞬间慌了,脸上瞬间泛起哀色,急急解释,“浮玉,不是你想的那样,相公只是喝多了,不小心划伤的,并非故意。” “不小心?他那么不小心,怎么没划到自己呢?”越浮玉冷笑,“是不是本宫醉了,也能不小心砍下他一只手。” 越惜虞性子软,根本不知如何劝对方,只能期期艾艾解释,两人争吵的声音有些大,附近几位夫人望过来,眼中尽是了然。 几位夫人没看见手上的伤口,只听个大概,七言八语劝道,“若真是因为醉酒,也就算了,应酬不易,咱们女人多担待点。” “等生下孩子就好了,男人就收心了。” “咱们做正妻的,只要位置稳,其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越惜虞个性温和,面对谁都以礼相待,听见几位夫人的话,时不时点头,露出感激的笑。越浮玉被围在众人中间,只觉得……荒谬。 太荒谬了。 为什么女人要担待?谁说男人有孩子就会变好?什么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越浮玉想反驳,却又觉得无力。 如果劝导有用,越惜虞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她也不用无可奈何地跑去岭南。 她沉默退出逼仄的小圈子,不知何时,郑皇后走到她身后,正静静看着远处几人,显然听见刚才的对话。 越浮玉半低着头,明艳的双眸中暗火燎野,她冷声道,“如果我让父皇修改律法,保护天下女子呢?” 郑皇后转向女儿,平静的声音没有一丝感情,“法是法,人是人。” 越浮玉攥紧五指,艳红指尖陷入掌心,留下几道猩红痕迹。 越惜虞是公主,她若是报官,官府不可能不受理,是她自己不肯…… 法是法,人是人。 人不变,法再变又如何。 隔了许久,越浮玉缓缓松开手,她抵在母亲肩头,目光时明时灭,仿佛燃到尽头的火把,马上熄灭。 * 广觉寺内,数位高僧坐在一起,研讨前几日西域僧人带来的经文。 能坐在这里的,都是众人推举的得道高僧,各个鹤发童颜、飘然出尘,悲悯宁慈,犹如神佛在世。 而一众胡子花白的僧人之中,年轻清俊的蕴空格外显眼,更别提,众人竟隐隐以他为首。 论经间隙,广觉寺方丈慧景问道,“蕴空,听说你城门跪香,所为何事?” 慧景已年逾古稀,须发皆白,投落过来的目光平静又深邃,如有大智慧。 蕴空放下笔,举手行礼,声音淡淡,“修行。” 慧景转动手中佛珠,点点头,“夫为道者,如牛负重,行深泥中,疲极不敢左右顾视。出离淤泥,乃可苏息。于泥犁之中修行,此法甚秒。” “此言差矣,”对面的僧人忽道,“佛言:夫为道者,如被.干草,火来须避。道人见欲,必当远之。即是修行,又怎可身处喧嚣之中。” 两人观点不同,很快辩论起来,愈来愈多的僧人加入,偌大佛堂之中,威严端肃的经声此起彼伏、不断不息。 许久后,慧景问向始终未发一言的年轻僧人,“蕴空,你是何想?” 众人讨论的内容很简单,可归结为一句话,僧人修行,是该入世,还是避世。 蕴空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望向众人身后堆放的经文。广觉寺中每一本佛经他都读过,然而面对这个问题时,仍没有确切的答案。 蕴空垂眸,纤长的睫毛投落在脸上,留下明灭的暗影,他缓缓摇头,坦然道,“弟子不知。” 佛教五百年前传入中土,一直依靠言传口述。 佛经由天竺僧人传至西域僧人,西域僧人再传至中土僧人,几经辗转,好多已经模糊不清,难辨本意。 不只是“避世”“入世”的问题,许许多多类似的疑惑都没有答案。 ——佛法不全,当如何修之? 这已经成为萦绕在所有中土僧人心中、最严肃最迫切的问题。 蕴空握着手中西域僧人传来的经文,心中隐约有了答案。 * 晚上,从广觉寺回来,蕴空照例去公主府东苑诵经。 东苑和往日不同,灯火通明,白樱焦急地在房门前来回走动,看见蕴空,急急问道,“大师,您看见公主了么?” “未曾,可是有事?” 白樱好像找到主心骨,又好像急的不知所措,噼里啪啦讲述越浮玉一天的行程,连见到越惜虞的事情都细细说了一遍,最后焦急道,“公主说要自己静静,能去哪呢?” 蕴空耐心听完,思索片刻后平静道,“贫僧也许知道。”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城门前,蕴空走上台阶,果然看见越浮玉坐在城墙边缘,她靠着石狮子,头微偏,墨色长发柔软地贴在身后,目光遥望远方。 听见声音,越浮玉转头,看见蕴空,她眼中连吃惊的情绪都没有,只是带着沉重的困顿,“大师,你说佛祖为何不渡女人呢?这天下为何不渡女人呢?” “佛祖是何想法,贫僧亦不知晓,”蕴空捡起她掉落的斗篷,放在她身前,目光静静垂落,平淡超脱,又仿佛看透一切。 他温声道,“但依贫僧看来,您在这里,就是佛祖在渡天下女子。” 14、14深夜 “他是谁?” 小沙弥的问题很快有了答案。晚上蕴空去东苑诵经时,看见了白日见到的男子。 永照公主和他坐在院前亭中,正在对饮。数不尽的灯烛铺在院子里,灯火点点,好似夜空倒映在脚下。 越浮玉远远看见蕴空,慵懒抬起一只手,“大师,这里。” 她有点醉了,凤眸半迷,身体斜斜靠在桌边。大红披风落在脚下,薄衫勾勒出窈窕婀娜的腰身,光影之下,犹如开在火焰中的娇艳花朵。 蕴空抬头看她一眼,又很快低头,眼底万千火光转瞬即逝,他手执佛珠,缓步走来。 走到近处,不等开口,越浮玉指指旁边的石凳,示意他坐下,又指向一旁的男子,介绍道,“这位是当朝少傅,许别时许大人。他刚从幽州回来,白天在国子监,你们应该见过。” 她动作时,手里还拿着酒杯。只伸出一根手指,莹润指尖白得透光,蕴空顺着指尖,看向坐在她旁边的男人。 白天的确见过,是极少数认真听经且懂经之人。蕴空眼神平静无波,略一颔首,“许大人。” 越浮玉也在眯眼打量两人。如果蕴空是清冷皎月、高居云端,那许别时就是和煦春风,温润清舒。 不愧是大申齐名并肩之人,各有各的特点,越浮玉醉醺醺想着,忽然听见蕴空清冷的嗓音,“若永照公主有事,贫僧明日再来。” “不必,”越浮玉微微直起身子,脑袋极慢地晃动两下,好像要通过这个动作清醒,结果适得其反,她反而更晕了,眼睛大睁,罕见地显出几分迷茫之色,娇憨可爱。 她慢吞吞道,“大师稍等片刻,许大人很快就走了。” 修长的五指轻轻抬起,许别时拿走她手中的酒杯,笑容温润,“半年未见,公主竟如此心狠,直接赶下官离开。” “少贫嘴,”越浮玉握了握空空的手指,斜睨他一眼。 她是真的醉了,眼中泛起朦胧的水雾,双眸含春,眼波流转似有万千情意,“快走吧,免得又说本宫败坏你的名声。” 许别时轻笑了下,手臂微微抬起,好像要碰碰她的脸,却很快放下,笑容温柔如常,“浮玉,明日宴上见。” 越浮玉还盯着自己的手,仿佛没明白酒杯是怎样消失的。 她没起身,也没抬头,只懒散地点点头,算是回应。 月牙白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院子里,亭中只剩两人,越浮玉似乎在醒酒,又坐了片刻,才起身道,“大师,我们也走吧。” 她起身时没站稳,摇晃两下,扶住桌子才站直。两人座位相邻,她晃动时,长发扫过蕴空的手腕,流水一般。 蕴空抬手放下袖子,眼眸低垂,片刻后,主动后退避开一步。 …… 今天诵经和往日有些不同。 平时,越浮玉都是换好衣服躺在床上,两人中间隔着屏风,什么都看不见。今天,她刚喝了酒,有外人在,也没办法沐浴换衣服,只能坐在桌边。 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不算近,但也不算远,足以让蕴空看见永照公主因为无聊而乱晃的绣鞋。 清冷梵音很快响起,“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室罗筏城。祇桓精舍……” 虽然夜夜诵经,但两人见面的次数并不多,面对面的机会更是屈指可数。这会儿,越浮玉单手托着下巴,目光落在蕴空身上,眼神有些涣散。 她想起大申街头流传的一段顺口溜:新科状元许别时、浪子一笑沈不随、策马摘星郑沈弦,不如佛子道蕴空。 意思说这三人皆不如佛子蕴空,越浮玉曾不屑一顾,毕竟那三人她都认识。不说容色妖俊的沈不随,就是她那小舅舅,也是十分俊美,但此时此刻,却有些信了。 烛光下,蕴空神情冷淡宁肃,玄色僧袍一丝不苟扣在脖颈,手执佛珠,修长的五指骨节分明。长袖稍下,露出手腕处淡青色的血管。 幽暗烛火映在脸上,清冷疏离,悲悯孤高。 她不想听他诵经,她想…… 因为醉酒,她的视线丝毫不加掩饰,灼热地如同火焰,燃烧过身体每一处。 诵经声蓦地停下,蕴空抬头,他冷淡问道,“公主,您有何事?” 若是平时,越浮玉肯定遮掩过去,但今天思绪不清醒。蕴空提问,她竟真的开始思考,自己有什么事。 许久后,越浮玉红唇微动,声音媚哑低撩,如同诱哄,“大师,你破过戒么?” 17、17争执 越浮玉站在蕴空身后,间隔一步的距离。偶尔河风吹过,吹起她桃花一般的裙摆,薄薄一层笼罩在玄色袈裟外侧,仿佛莲花宝座散发的柔光。 两人一坐一站,一黑一白,中间距离也不近,却莫名和谐,宛如一对璧人。 周颜看见这一幕,妒火交加,长久以来的求而不得让她面容扭曲,阴阳怪气骂道,“你们两个奸……” 话没说完,蕴空忽然抬头,漆黑如渊的双眸冷冷望过来,眉峰下压,周身威压渐起,宛如乌云掠空的城池。不像菩萨普度众生,倒像阎王判生死,周颜嗓子一紧,竟生出几丝惶恐惊惧。 她勉强忍住害怕,强撑着脸面,用力一甩袖子,愤而离去。 吵架的走了,看热闹的也很快散开,只是临走时,看向蕴空的眼神,难免多一层古怪。 能让永照公主说出“他是本宫的人”,这两人关系……怕是没那么简单。 而且佛子半月前城门跪香,听说因为破戒,他们不会已经发生什么了吧? 一时之间,鄙薄、不怀好意、风流浪.荡……各种目光落在两人身上。 一如既往,越浮玉对周遭视线毫不在意,她勾着发带,思绪飘远。 这场争吵,与其说是周颜和蕴空的争执,不如说是儒家与佛家的争执。 世家弟子多尊儒术,对佛家不屑一顾,所以蕴空在世家中地位不高,甚至被贬低。蕴空在国子监讲经,不可能没发现这点,即便如此,许别时邀请他,他还是来了。 只为说经。 于业难之中传道,这人倒真有几分佛性。 越浮玉抽回扇子,撩起裙摆坐在蕴空对面,粉色纱裙铺散在地上,如同尘泥中开出的艳丽花朵。 她单手撑着下巴,河水倒映在雾蒙蒙的瞳孔中,潋滟生媚。她轻轻踢下蕴空的膝盖,笑意满盈,“大师,本宫救你于危难之中,你当如何报答?” 话音刚落,郑沈弦忽然从树上跳下来,几步跳到她身边。大将军步子大,走路带风。佩刀撞击腰带,沉闷响动,如同战场上的重鼓。 他拎刀站在她旁边,拿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嗤笑道,“就你?还救人危难?” 郑沈弦刚刚在树上,看遍事情的经过。 一刻钟前,周颜姗姗来迟,她一眼看见宴会角落的佛子。 比之六年前,佛子愈发冷傲英俊。原本青涩的眉眼舒展开,禁欲清冷。一身玄色僧袍坠在身上,隐约露出几分有力的肌肉线条,强壮又不过分魁梧,反而显得颀长挺拔。 和六年前一样,周颜瞬间心动了,她想起家中无用的丈夫,顿时趾高气昂走向佛子。 周颜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抬手伸向佛子有力的手臂,眼神痴迷,柔着嗓音道,“蕴空大师……” 蕴空端坐在蒲团上,黑眸微扬,冷淡瞥她一眼。手腕转动,一粒小石子从指尖飞出,瞬间打在周颜的小臂上,挡住她的动作。 周颜愣了一下,根本没意识到佛子出手了,只以为天上掉下什么东西,恰好砸中她。 她暗骂一声晦气,又一次伸手。 第一次,只是警告。第二次,则是动真格。 蕴空冷淡拈起两粒石子,飞刀一般击中对面之人腿骨,周颜两腿一弯,扑通一声跪在他身前。 周颜再傻,这时候也明白发生了什么,狼狈起身,指着蕴空骂起来,“和尚还打人?你算个屁佛子。” 蕴空淡淡瞥她一眼,神情冷漠,“假令经百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 意思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继续翻译,就是自作自受。 周颜从小肆意妄为,周围人哪个不让着她,就连皇后娘娘看见她,都温声软语。 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周颜眼睛一瞪,气得说不出话,只能指着蕴空,目光怨憎地像要杀人。 越浮玉刚才看见的正是这一幕,她以为是慈悲佛子受辱,没想到是黑心佛子降罚。 凤眸微弯,她想,果然是蕴空能做出的事呢。 郑沈弦雷厉风行讲明前因后果,放下茶杯,目光一错不错,审视看向佛子的手指。 刚才那两招,这人若是想,能直接震碎周颜的心脉。这样的功夫,他竟然没察觉。 外甥女知道么? 越浮玉完全没理解舅舅的暗示,她听完事情经过,眼中笑意蔓开,宛如繁星闪烁。 她靠在郑沈弦胳膊上,完全不为自己刚才的说辞尴尬,艳红眼尾高扬,笑容张扬恣意,“原来大师自己就能解决,本宫多管闲事了。” 纸扇划过她的发丝,吹来缕缕馨香,如夏日迷梦。 黑眸冷冷划过两人亲密的姿态,蕴空很快阖眸,声音平淡,“行十善道,以戒庄严故,能生一切佛法义利,满足大愿。公主大善,贫僧在此谢过。” …… 在宴上闹了一番,越浮玉终于有借口离开。 沈不随不知又勾搭上哪家小娘子,早就不见踪影,宴会主人许别时也不知所踪,她不用跟谁道别,自顾自带着郑沈弦和蕴空回府。 便宜舅舅又是跳下马车的,被越浮玉追着骂了几句,毫不在意大步离开。回府时,已经接近傍晚,越浮玉看眼天色,对蕴空道,“大师不如诵完经再回去吧。” 虽然不到平时的时辰,但东西苑距离不近,免得佛子多走一趟,而且,她也想睡了。 蕴空平静点头,“可。” 两人推开房门,还没走进去,就看见房间里三扇屏风,齐刷刷摆了一列。 公主府很大,她的寝殿自然不小,可一口气增加三个屏风,还是放不开。特别是蕴空讲经的地方,被挤成一小块,蒲团紧紧贴着窗户,看上去可怜巴巴的。 想到蕴空要挤在这里讲经,越浮玉没忍住笑了。眼尾上扬,懒懒靠着房门,眼中满是戏谑,“大师,请吧。” 她真心高兴时,眼睛会睁得很大,眼底满满倒映出对方的身影。 握紧佛珠,蕴空抬步进屋。 中间的屏风比墙壁还厚,光透不过来,声音也被削弱,好像分割成两个房间。 皇宫里的房间都是这样,主子睡在里间,奴才睡在外间。越浮玉习惯身边有人,几乎忘记蕴空的存在,自顾自脱下衣服,换上舒适的寝衣。 眼睛看不见,耳朵便格外清明。 蕴空闭目转动佛珠,能清晰听见屏风另一侧褪下外衫的声音,布料与布料摩擦,沙沙作响。随后,是布料与皮肤摩擦的声音,低缓轻柔…… 佛珠一紧,蕴空忽然睁眼,垂眸哑声道,“今日多谢公主。” 越浮玉把外衣扔在屏风上,勾唇笑道,“不必道谢。毕竟,此事也有本宫的责任。” 蕴空和白云寺的僧人是来听经的,西域僧人离开后,他们本该离开。 但因为李北安的事,蕴空不得不接下圣旨,为她诵经三月,只能留在京城。越浮玉总觉得,如果蕴空在京城遇到什么不好的事,她也该负一部分责任。 所以,下午看见佛子被周颜刁难,她才会主动出手。虽然对方并不需要。 越浮玉撩起水,浸透掌心,抹去她指尖残留的胭脂,懒洋洋道,“大师,你修你的道、渡你的众生。其他事,本宫来解决。” 蕴空没回答,他望着屏风上端一截红色衣带,黑眸沉沉。目光凛冽,仿佛能穿透屏风,看见对面的人。 * 越浮玉睡着后,蕴空离开东苑。 今天时间尚早,回到西苑时,僧人们还没开始做晚课,他进门便看见明悟。 明悟匆匆走来,脸上的焦急遮掩不住,“师弟,听说你下午又遇见那位贵女。” 赵亭住在他们隔壁,回府后讲了宴上的事,他知道周颜的身份,好心提醒佛子,以后避开此人。 而明悟听见周颜的名字,差点没晕过去,那不是几年前纠缠师弟的女人么,怎么又遇见了!这可怎么办! “无碍,”蕴空平静回道,“已经解决了。” 周颜算是师弟的一道心结,明悟也不敢多提,仔细打量对方的神色,见师弟垂着眸,目光淡然冷傲,并无怨怼或憎恨,应该是没问题。 明悟担心了一晚上,这会儿终于松口气,他拍拍师弟的肩膀,“如此甚好,以后可要及时避开。” 蕴空平静抬眸,刚要开口,师弟明知从外头跑进来,一脸煞白,眼底一片慌乱,看上去快哭了。 明知这副模样,显然有话说,蕴空对明悟点点头,“师兄,去吧。” 都是师弟,哪个都关心。明悟迟疑地看着蕴空离开,转身叹口气,拽着明知坐下,轻声问,“师弟,发生何事?你怎么这幅样子。” 等佛子走远,明知才白着脸开口,“师兄,我好像破戒了。” 明悟瞬间变了脸色。 破戒是大过,轻则跪香禁闭,重则直接逐出寺院。他板起脸问,“你如何破戒?” 明悟和蕴空一样,还未年满二十,并未受具足戒,不算正式和尚,只受了沙弥戒。 沙弥戒一共十条,有几条还好,也有几条十分严重…… 明知死死拽着袖子,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几次张口,仿佛不知如何说。 在明悟严厉的目光下,他终于闭了闭眼,下定决心,吞吞吐吐开口,“今日义诊,我瞧见个姑娘,刚才睡着后梦见她,醒来时……那个……这个……” 都是男子,剩下的话不必明说。 明悟几不可闻松口气,他追问,“你梦见那姑娘了?” 明知脸色红了一分,轻轻摇头,小声回答,“只是手。” 他略懂草药,义诊时,负责给病人抓药。取药方时,屋里正好有个姑娘瞧病,大夫正在诊脉,姑娘露出一截手腕,细嫩白软,好似雪做的一般。 明知当时便晃了眼,记起自己的身份,立马离开。可他刚才睡着时,又梦见那截细腕,醒来时,裤子湿濡一片。 明知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匆匆忙忙来找师兄请罪。 他眼眶微红,“师兄,我会不会被逐出寺?” 还像小时候那般,明悟揉了揉师弟的脑袋。 明知是孤儿,从小在寺院里长大,从没见过姑娘。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有些念头很正常。 他严肃道,“如此还好,你只是起了不好的心思。人皆有欲,我们修行就是为了掌控欲.望,脱离七情六欲,以至正道。从明天起,你每日诵《心经》十遍,《金刚经》十遍,义诊时做些杂活,不必再去抓药。” “是!师兄!” 得知自己不会被逐出寺院,明知脸上泛起几分喜色,想到今晚之事,又羞愧难当。 又教导几句,等师弟告辞离开,偌大的院子只剩自己,明悟才感慨道,“还好只是如此。” 还好明知只梦见一截手腕,而非梦见姑娘本人。 证明他只是动了欲.念,而非动情。 毕竟,人皆有欲。欲可控,情难控。 若是动情,那就麻烦了。 * 这一天,入梦的不只明知,还有蕴空。 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场景,梦里,蕴空无需睁眼,已经明白会发生何事。他保持灵台明镜,低诵经文。 修行路上业障无数,永照公主不过其中之一,他只需平常对待。 梦中,蕴空垂眸诵经,等待往日的场景,可等了半天,没有任何事发生。 没有微张的红唇,纤细的玉颈,或挑拨的足尖。 他抬头,发现永照公主坐在他对面,安安静静规规整整,她穿着白日的粉色衣裙,脸上笑意盈盈,见他看过来,红唇微扬,含笑道,“公子,可否为本宫诵经?” 蕴空目光凌厉,似要看透她的把戏,可永照公主一直乖巧坐着,两手规矩地掩在袖中,艳色眼尾低垂,不似往日妖媚惑人,显出几分安静柔美。 片刻后,蕴空冷淡点头,“可。” 梦里,他与她促膝而坐,念了整夜的经。 第二天早上起来,蕴空缓缓睁眼。他最近半月都是起床诵经到天亮,还是第一次睡到正常时辰,出门时,看见了明悟。 明悟昨晚一夜没睡,总觉得哪里不对,师弟一直对周颜厌恶至极,甚至扩大到厌恶所有女子,昨日见到对方,肯定不会平静。 他刚要再次询问,看见蕴空的表情,一怔,“师弟,你似乎哪里不一样了?” 蕴空目光清冷,语气平和,“我已消除业障。” 恼人的梦境结束,欲已消,业障亦消。 这次劫,他终是渡过。 18、18刺杀 越浮玉的睡眠时间固定为九小时,睡得早,第二天起得也早。早上醒来时,还不到卯时。晨光熹微,太阳刚刚露出一角,红彤彤挂在天上,像吃了大半的月饼。 难得早起,越浮玉披上外衫,绕着公主府转一圈,呼吸新鲜空气。主要是转到厨房找口吃的,算起来,她都两顿没吃饭了。 晃悠到大门时,门口一片嘈杂,僧人们有的拿药,有的拿瓷罐,正排队出门。 越浮玉还没完全清醒,觉得这幅场景很像蚂蚁搬家,懒洋洋看了一会,散漫问道,“他们做什么?” 管家拿着账本,清点今日带走的财物,恭敬回答,“今天国子监放假,大师们早点出发,要去城东义诊。” 他注意到公主疑惑的目光,主动解释,“他们拿的东西都是用来看病的。” 越浮玉:“……”为什么要解释这个啊!她又不傻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知道管家还把自己当小孩,她懒得吐槽,只是疑惑,“怎么不坐马车?” 恰好明悟走来,身后背着一包草药,步履从容,笑容温和,“万法皆是修行,走路亦是,贫僧不必坐车。” 越浮玉勾唇笑了,“如果万法皆是修行,那坐车也是。” 她漫不经心开口,语调慵懒,带着几分上位者的强势,“你们稍等片刻,管家现在去备车。走路和坐车相差出来的时间,能多看好几个病人。” 越浮玉其实知道,僧人们明白这个道理,他们不坐车,只是不想麻烦她。 僧人不持金银宝物,想坐车也没钱,只能走着去。 迎着明悟感激的目光,她慢慢拢紧衣服,打着哈欠挥挥手,“本宫也和你们一起。”义诊都开始四天了,她还是第一次去,罪过啊。 …… 管家一向雷厉风行,马车很快准备好,唯一的问题是,车不够。 僧人共13位,再加上药材器具,需要好几辆马车,众人连挤带塞,最后只差一人无法上车。越浮玉勾勾手指,“还差谁?委屈一下,过来和本宫坐吧。” 玄袍僧人转头,露出蕴空那张瘦削冷峻的侧脸。越浮玉偏头笑了,晨光下,她红色的衣裙如同烈日一般耀眼,她挑眉道,“大师,真巧。” 蕴空没说什么,淡淡看她一眼,利落跨上马车,坐下时,平静地对车厢里侧的越惜虞点点头,“公主。” 这几天,越惜虞一直住在公主府,早上天不亮就去帮忙义诊,天黑才回来,明明很辛苦,她脸上却添了很多笑容,连精神都有所好转。 只是还不习惯和男子接触,哪怕对方是僧人。她羞怯点头,又向角落缩了一点。 越浮玉敲敲车厢,示意赵亭开始走。 从公主府到城东,大概需要半个时辰,往常很快就到了,今日却有些难熬。她的马车很大,否则郑沈弦也不会天天蹭她的车,但要带的东西实在太多,药材一包又一包堆在地上,上面还摞着好多熬药的瓷罐、碗、勺子,越惜虞缩在角落,都快被这些东西埋起来。 越浮玉也不太舒服,主要是,她和蕴空距离太近了。 两人相对而坐,因为座位后面放着一大块遮雨布,蕴空只能坐在座位的前半部分,两人的小腿无可避免挨在一起。 因为今天要干活,越浮玉故意穿件薄裙,马车晃动时,两人小腿擦过,透过柔软的布料,她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薄薄的肌肉线条、和比她炽热许多的表面温度。 哪怕是越浮玉,这时候也觉得不太适应,狭长眉尾微挑,她瞥了蕴空一眼。只见佛子正在闭目诵经,神情冷淡如常,红色佛珠一粒粒从修长指节中滑过,从容又安定。 越浮玉每日听佛子诵经入眠,已经养成习惯,对方甚至没发出声音,只做出诵经的姿态,她已经开始困了,加上今天起得太早,越浮玉抱着软垫,很快进入梦乡。 马车里寂静无声,越惜虞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也很快睡着,绵长的呼吸落入耳畔,蕴空缓缓睁开眼,映出一双漆黑沉暗的双眸。 对面,永照公主安静睡着,纤长睫毛在脸上打下半透明的阴影,几缕发丝黏在脸颊,随着呼吸起落,红唇起伏,微微泛着水光,一吸一呼勾出撩人媚色。 因为睡着了,她不再故意控制动作,小腿紧紧贴在他的腿边,纤细而柔软,像是软韧的藤蔓,肆意大胆地纠缠腿间。 灼热温度源源不断从接触的地方传来,仿佛还带着某种无法描绘的馨香,整个人如同坠落在春日花丛。 与那些冰冷的梦境不同,也比那些梦境更磨人。 蕴空黑眸渐沉,他冷冷地凝望片刻,缓慢拨动掌心的佛珠。 红色檀珠在指尖滑过,隐约露出因为过于用力而留下的凹痕。 忽然,马车猛地一个刹车,睡梦中的越浮玉控制不住前倾,柔软的身体弯成不可思议的弧度,马上要撞上前面的人。 越浮玉清醒时,只感觉到灼热的手掌握住她的纤腰,那手掌十分有力,粗粝的指腹牢牢扣住她的身体,很快将她扶正。 几乎在她坐好的瞬间,手掌迅速抽回,四指指尖擦过她的腰窝,酥酥麻麻,如同电流穿过身体。越浮玉愣了愣,很快坐直,刚清醒的声音很哑,低低说了句“……谢谢。” “无碍。”黑眸微垂,蕴空冷淡开口。 只是僧袍之下,指尖缓缓捻了捻。 许久后,越浮玉彻底清醒,终于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她忽而挑眉,艳红指尖叩响车厢,喊道,“赵亭。” 车外传来声模糊的应答,似是回应。 越浮玉勾唇笑了,红唇微动,“赵亭,你这个月工钱没了。” 车外的赵亭:??? * 马车到时,义诊还未开始,但空地上已经排成长长的队伍,几个士兵模样的人正在维持秩序。 越浮玉眯眼,很快认出这几人是谁。 他们是郑沈弦的亲卫,随他从边关到岭南,又一起回到京城。剿匪的功劳还没定下,他们暂时没有职务,几人性子和便宜舅舅差不多,一刻都闲不住,主动来帮忙。 越浮玉远远向他们点头,又招呼人搬车上的东西,僧人们有条不紊开始工作,连越惜虞也抱起一包药草,走向临时搭建的棚子。 身为主办人,越浮玉反而不知做什么,指尖缠上胸前一缕长发,她顺着队伍,开始向后走。 来义诊的人,很多都是附近的猎户、农户,这也是为什么越浮玉将义诊定在三月,因为农民马上开始种地,在这个时代,农业仍然是重中之重,决不能掉以轻心。 她顺着队伍一直走到末尾,满意地发现,比起五年前第一次义诊,百姓的生活条件变好很多,从衣服就能看出来,衣不蔽体的人越来越少。 百姓们能富足,真是太好了!眼尾扬起一点笑意,越浮玉准备原路返回,忽然发现街角站着两个女人,一个衣着暴露,另一个脸色苍白毫无血色,两人远远站在角落,似乎想过来,又似乎不想。 越浮玉走到两人旁边,“来看病?” 不用两人回答,旁边路人已经一脸嫌弃给出答案,“贵人快走,她们不干净。” 语气鄙薄,透着浓浓的厌恶,越浮玉看着这对姐妹模样的女孩,明白了她们的身份。 ——白玉河上的船女。 自申帝登基以来,大申严禁娼门,但有些东西是禁不住的。没有私妓,白玉河上就多了些船女,十几文钱就能绕河一圈,至于中途做什么,无人能管。 衣着暴露的大概是姐姐,眼底还有几分强撑的傲气,她护着妹妹,声音冷硬,“大夫不给我妹妹看病。” 义诊时,理论上允许任何人看病,三教九流、贩夫走卒。 可大夫是人,还是她在医馆雇的普通人,而有人的地方就有偏见。 越浮玉没说什么,示意两姐妹跟她来。 她带着两人向草棚走去,她们三人的组合太奇怪,一路上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越浮玉不在意,妹妹的头都快埋进胸口。 走到草棚处,大夫已经来了,几乎是看到姐妹的瞬间,已经板着脸转头,越浮玉刚皱眉,蕴空恰好走来,看了几人一眼,平静道,“贫僧略懂医术,可以帮你们看看。” 姐姐一怔,刚才遭受那么多白眼,她都面无表情,现在却因为一句话红了眼眶。 她扑通一声跪下,声音哽咽,“谢恩人。” 很快,几人坐在角落里,蕴空拿出一块帕子,垫在对方手腕上,开始诊脉。 姐姐强忍着眼泪,低声道,“佛子莫要嫌弃,我们原本也是正经人家,爹爹是渔民,打渔时淹死了。我们没办法,不知怎么办,只能做船女。” 越浮玉忽然转头,看了两人一眼,神色复杂。 姐姐道,“爹爹死后,妹妹的婚事也完了,没想到那家是个下.贱的,白天说要退婚,晚上却、却……” 艳红指尖重重磕在桌上,越浮玉沉眸,“怎么没报官?” “我们从小在河边长大,只懂船,连官门在那边都不知道,又如何报官。” 诊完左手又诊右手,很快,蕴空收回帕子,执笔写药方,他声音平静,仿佛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你刚小产,血气亏空,贫僧可以给你开几副药,回去调理。只是,若长此以往下去,恐怕难以有孕。” 蕴空说他略懂医术时,越浮玉还以为真是‘略懂’,最多看个风寒之类的,没想到佛子懂得这么多。 而妹妹听见这句话,眼眶骤然红了,拽着身边的姐姐,连哭都不敢大声,压抑的啜泣从喉咙深处溢出来,绝望又无助,“姐,我该怎么办?” “没事,还有姐呢,姐护着你。” 姐姐死死握着妹妹的手,话语笃定,眼底却是慌乱的。 一对什么都不懂的姐妹,连报官都不懂,哪怕姐姐想护着妹妹,又能做什么呢? 蕴空望着姐妹俩,忽然想起那天在城楼上,永照公主问他,“这世道为何不渡女子。” 他看向越浮玉,只见她低着头,眼尾垂落,眉宇间凝着一片厚重的乌云。 许久后,越浮玉终于开口,她指着远处的白樱,“你们去找她,她会告诉你们怎么做。” 送走年轻的姐妹,两人还未开口,“唰——”,利剑破空的声音陡然在耳边响起。 蕴空陡然拽住她的手臂,瞬间将她揽在怀中,几乎是同一时间,一根足有拇指粗细的玄铁黑箭扎入她刚才落脚的地方,箭头没入土地整整三寸,若是她刚才没有躲过…… 越浮玉眼色骤凝,百姓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杀人啦——” 19、19应敌 百姓乱成一片,四散逃去,哭喊声尖叫声此起彼伏。差点中箭的蕴空却扣住越浮玉的肩膀,一动未动,薄唇抿成一道线,冰冷漠然的眼底戾色乍现。 越浮玉整个人被拽到怀里,头埋在对方胸口,睁眼便看见佛子冷若寒冰的侧脸,下颚线绷紧,黑眸如鹰,刀一般的冷漠锐利扫视四周。 知道蕴空在寻找弓箭手,她没敢打扰,一手搭着蕴空的肩膀,翘起脚看周围情况。 来看病的百姓都处在社会底层,自有一套生存智慧,眨眼的功夫,人群已经散尽,临时搭架的草棚倒了一半,歪歪斜斜。 越惜虞和白樱,带着两姐妹躲在桌下,看向她的目光满是担忧。 越浮玉眼神微沉,对她们点点头,视线继续搜寻,当她向上看时,忽然眼前一片冷光闪过,她猛地拽住蕴空,“敌人在城墙上!” 几乎是她开口的瞬间,蕴空又动了,他环住她的腰,借助四周建筑的遮掩,身形骤然错开,玄色僧袍垂在身后,凌厉地划出一道黑线。 越浮玉哪怕在对方怀里,都听见四周凛冽的风声。 蕴空动作很快,但箭更快。 对方似乎算准了他的打算,第一箭只是虚晃,第二箭、第三箭接连而至,每一箭都正好射中他的落脚点。 蕴空已经避开六箭,大申只有七连弩,所以这是对方最后一箭、也是最准的一箭,他眼神稍沉,手臂愈发用力,随时准备更换方向。 砰一声,就在第七箭马上到来时,旁边的箩筐忽然掀起,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哭喊着跑出来,“你不要过来这边啊。” 男孩就在正前方,挡在路上,蕴空冷眸骤缩,脚步一错,强行变换路线。 只一瞬间的迟疑,利箭倏然到来,堪堪划破他的脸颊,从颧骨至耳边,留下一道细长血痕。 几滴鲜血顺着齐整的伤痕流下,滴滴答答落在越浮玉衣服里,她看不见,却能感到脖间一片黏腻。 耳边交替着呼啸的风声和自己飞快的心跳,越浮玉下意识摸向脖子,鲜红血液在她指尖揉开,一片猩红,她顿了顿,忽道,“你放开本宫,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玄铁箭出现的一瞬,她就知道对方是谁,岭南盛产玄铁,而且和她有生死之仇的,只有岭南那些山贼。 山贼常年驻扎在山脉之间,极擅打猎,个个都是用弓高手。这次能射中蕴空的脸,下次就能穿透他的心脏,越浮玉不是大善人,但也干不出让别人替她死这种事。 蕴空没什么表情,甚至没回答。低沉平稳的呼吸声贴着她的耳廓,只是环在她腰间的手掌又用力几分,虎口卡在柔软的腰肢,几乎要勒断她。 越浮玉怔愣一瞬,很快反应过来,这是不会放手的意思。 她也不矫情,不会在战场里上演“你放下,我就不放,你快放下”这种恶俗剧情。她主动搂住对方的脖子,尽量不给对方增添负担。 她贴着蕴空的脖颈,严肃道,“大师,你再坚持一会,我刚才看见,舅舅的部下已经登上城楼,很快就能解决敌人。” 柔软的小臂紧紧贴着脖颈,炽热柔软,她似乎控制了力道,并不重,却像浸湿绳索的般死死绞住他。说话时,柔软温热的唇擦过耳廓,蕴空眼神沉暗,手掌一顿,忽然重重锁住她的细腕。 越浮玉说的很对,郑沈弦的亲兵很快摸上城楼,山贼擅弓,却不擅长近战,又躲过一波袭击,蕴空已经借着躲闪的动作,抵达城楼底下。 他带着越浮玉登上城楼时,四个山匪正好被制服,郑沈弦拎着刀,看见她和蕴空过来,眼底的怒气都快冲出来。 这位佛子的目的很明显,他发现敌人在城墙上,借着躲避的动作一直向这边靠近,显然是想将敌人解决。 若是平时,郑沈弦要夸一句英雄胆大,可对方还带着他的外甥女!这么危险的时候不躲,竟然带着外甥女跑过来,这和尚疯了嘛! 他有心想骂,然而蕴空也算救了外甥女的性命,大将军只能把怒火发到另一人身上,他一把耗住外甥女的脖领,像拎猫一样把她拎在半空,怒气冲冲质问,“我怎么告诉你的?遇到危险该怎么做?” 越浮玉还处于惊讶之中,蕴空登上城墙之后,她在两人身后,看见了几个身穿夜行衣的男人。 他们是她在岭南时的暗卫,一直暗中保护她的安全,没想到回京之后,这些暗卫还在。 忽然被拎到半空,越浮玉还有点恍惚,她扑腾两下,所有反抗都被便宜舅舅无情镇压。 她宛如被捏住命门的狐狸,狭长艳丽的眉眼不得已垂下,老老实实回道,“遇到危险,立马撤退,退后十步。” 在岭南剿匪的时候,越浮玉经常当诱饵。 诱饵自然需要配合,士兵们都训练有素,一个哨声一个眼神就知道如何行事,她却完全不懂。 郑沈弦就告诉她,遇到危险,想办法退后十步,十步之外就是他们的包围圈,必定有人暗中保护她。 越浮玉懒洋洋狡辩,“本宫没忘,刚回京时还记得呢,只是没想到,现在还有人在暗中保护我。” 她刚回京时,确实牢牢记着这点。第一天回公主府的时候,有个小和尚忽然扑过来,她当即退后十步,还撞在了蕴空身上。 大将军恨铁不成钢看着外甥女,那眼神好像要把她扔进军营,好好操练一番。 而另一旁,自从发现危险解除,佛子便冷淡漠然地站在旁边,却在听见永照公主这句话,忽然抬头,黑眸深暗,“你说什么?” 20、20疑惑 蕴空的声音极冷,大将军吓了一跳,拳头一松,外甥女便重新落回地面。越浮玉站在地上,没管对方问什么,而是第一时间整理衣服。 她一一抚平裙间褶皱,红色纱裙流水一般划过纤长的手指,又散开被风吹乱的长发,简单挽了个发髻,很快恢复往日慵懒妩媚的模样。 一切整理妥当,越浮玉才施施然转身,狭长眼尾流出一点浅浅的疑惑,“大师说什么?”刚刚只顾着应付舅舅,没听清对方说什么。 她回头时,蕴空已经恢复往日的状态,他又低下头,重新握紧手中持珠,黑眸半阖,透出一股冷漠清傲。 刚才发生的一切仿佛只是错觉,他缓缓转动佛珠,薄唇开合,“刚才贫僧失礼,请公主恕罪。” 蕴空低头,恰好露出脸上那道血痕,细长红痕横亘半张侧脸,好像白璧染瑕,又像……佛堕红尘。 越浮玉盯着伤痕许久,点点头,没再追问。 郑沈弦则眯着眼,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巡视,许久后,抱着刀冷哼一声。 * 公主遇刺是大事,消息传到九盛城,若非郑皇后拦着,申帝都要摆驾出宫,还是太子越辞楼点醒他,“父皇,姐姐刚遭到暗杀,现在该好好休息,您就别去添乱了。” “不如仔细调查,为什么山贼能混上城墙。” 刚满十三岁的太子还处于变声器,嗓音有点沙哑,那张和越浮玉八分相似的面容上满是严肃与担忧。 申帝也慢慢冷静下来,他握紧龙椅上的兽首,叫来东厂督主庆吉,帝王威压海浪般袭来,“给朕查清楚。” 其实不用申帝下命令,郑沈弦已经第一时间查清真相。 因为这几日义诊,来来往往的百姓太多,城门守卫逐渐松懈,而且要维持秩序,人手也不足。山贼假扮猎户,很容易混进城里,又趁着换班时,避开守卫摸到城墙上头。 城墙上有大门,山贼把大门一堵,才趁机用弓箭伤人。 越浮玉听到这套说辞,嗤笑不已,“骗谁呢?城门守卫再少,换班时再乱,也不至于让山贼溜上城墙,士兵们都是吃白饭的?” 山贼已经被押送刑部大牢,他们如何躲开剿匪,谁派来的,又怎么混进京城……这些事还在审问。 但有关城门守卫的事,郑沈弦是知道的,他告诉外甥女,“这几天,守卫人员调动频繁,发生这种事不足为奇。”所以,他才会一直守在东门,保护外甥女安全。 守城门不仅是保护皇城安全,还包括收关税,是个油水极高的差事,九盛城几方势力都在争抢。 越浮玉挑了挑眉,从这几个字里嗅出阴谋的味道。 对此,郑沈弦竟然和沈不随说出同一句话,“有些人等不及了。” 春闱马上开始。 大申选拔官吏,有两种制度:一是举荐制,由官员推荐人才,考核通过,就能成为正式官员;二是科举制,任何人只要通过五次考试,就能直接面圣。 申帝越沉光登基后,大力发展科举制。近几年,寒门学子辈出,世家愈发衰落,也许不到几年,世家会彻底衰落,所以他们才如此急迫,城门守卫的事都要插一脚。 拿出金疮药,慢悠悠抹在手腕上,她抱住蕴空时,过于用力扭伤了左手。 越浮玉懒洋洋开口,“城门守卫频繁调动,是因为世家和寒门争权。可是,世家已经被压制许久,怎么忽然闹起来了?” 郑沈弦嫌弃地看了外甥女一眼,挥开空气中的药味,“不是突然,三天前,许念死了。” 许念,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越浮玉想了一会,才记起这人是谁。 这些事,还要从她上上辈说起。 太.祖越鸿筹,也就是她爷爷,是大申开国皇帝。许念是他第二任皇后。 两人育有二子,三皇子和四皇子。而许念的父亲许业,是当时的大都督,掌天下兵马。 而如今的申帝越沉光,那时只是不受宠的六皇子,贤妃的儿子。 建宗25年,也是太.祖五十大寿那年,三皇子和许业起兵造反。 造反很快失败,但太.祖意外身亡,六皇子越沉光登基。许念被关在冷宫、四皇子守皇陵,一大批世家弟子被清算。 越浮玉很快想通前因后果,“三皇子造反失败,牵连了很多世家弟子。许念在,他们不敢有大动作;如今许念死了,有关造反的事彻底结束,他们认为风头过去,可以重整旗鼓。”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反正世家最近动作频繁,”郑沈弦是武将,对此也是一知半解,这些消息还是太子外甥闲聊时告诉他的。 郑沈弦懒得管这些事,他想起刚才的经过,皱眉问,“你和那和尚怎么回事?” 越浮玉仔仔细细揉开手腕上的上药,凤眸半垂十分专注,漫不经心反问,“和尚?你说蕴空法师?我和他怎么了?” 郑沈弦抱起刀,眯眼看她一会,眼底几番心思划过,最后道,“没事。” …… 聊完正事,越浮玉也恰好上完药,两人一起去西苑。 山贼行刺,郑沈弦的亲卫好几个都受伤了。 将军府就是个空架子,什么都没有,连小厮都没几个,越浮玉干脆把人都带回公主府,正好僧人们保护百姓,也有人受伤,直接凑在一起,集体养病。 走到西苑时,院子里正在熬药。 大部分亲卫和暗卫,身上都有旧伤,郑沈弦不是细心之人,他自己受伤都懒得管,他的部下和他一模一样,都粗心得很,若不是她下令,他们都未必会吃药。 暗卫是皇家秘辛,不能告诉外人,所以偌大的院子里,只有白樱一个人在熬药,小丫鬟左扇风、右烧火,一人看管四五个火炉,忙得脚不沾地。 郑沈弦看不惯,扯着嗓子喊,“那帮小子呢?滚过来自己熬药!” “不行,”白樱板着小脸,严厉拒绝,“若是让他们自己熬药,定是直接喝了。” 她刚才还看见,某个蒙着脸的黑衣守卫,偷偷摸摸走到院子里,试图直接吞下草药。她已经勒令他们躺在床上,哪里都不许去。 越浮玉懒懒笑了,她和暗卫相处半年,也知道他们什么德行,除了任务以外的事,都是怎么混怎么来。 她接过扇子,对白樱道,“你歇一会吧,剩下的本宫来。”反正在岭南,也是她帮他们熬药,都习惯了。 “好嘞,公主。” 嘴上应下,白樱不可能真休息,又匆匆忙忙拿起软布,检查那些人的伤口包扎情况。她知道这些人一直保护公主,所以照顾时格外尽心。 郑沈弦转了一圈,确定亲卫们没事,外甥女也没被刺杀吓到,利落干脆走了,去刑部审查山贼。 他刚走,明悟匆匆赶来。 僧人们住在隔壁,太医正给他们看病。落笔时,太医忽然想到,某个亲卫的药方可以多加一味药,让人立马补上,明悟正好没事,揽下这个差使。 “麻烦大师了。” 越浮玉接过药,突然想起一件事。 “本宫有东西给蕴空法师,能不能麻烦您转交……”她刚要把东西给明悟,转念一想,重新开口,“能不能麻烦您,请他来一趟。” 明悟应下,“好。” 蕴空来时,永照公主还在熬药,身边围着四五个火炉。她似乎热了,袖子挽到手肘,裤腿卷起半截,露出莹白纤细的细腕与脚踝。 热气熏染下,柔嫩的皮肤浮出一层浅浅的粉色,犹如雪中春色,缭绕惑人。 蕴空立马转身闭目,被遮住的黑瞳中,眼底一片冷色。 白樱恰好出来,看见这一幕,“哎呦”一声,急急拽下公主的裙子,遮住她纤细的小腿。 越浮玉差点被拽倒,扶着椅子坐稳时,余光瞥见门口的蕴空,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偏着头,勾唇笑了,“大师见笑,本宫在岭南时养成的习惯,不太顾及这些事。” 男女大防只适用于有钱人家。 农户家的女儿,六七岁就跟着父母下地干活;边关的女孩,从小在校场练武习刀,衣裳划破半边都不在意。 越浮玉本来就是现代人,不太在乎这个,在岭南混了大半年,每天泥里来土里去,几天几夜和士兵们蹲在山沟沟里,命都保不住,哪还记得这些规矩。 看见蕴空仍然未动,她轻笑一声,松开挽起的袖子,把一切都遮的严严实实,“已经挡住了,大师过来吧。” 声音懒洋洋的,似乎完全不在意这种事。 面对墙壁的方向,蕴空眉心微蹙,黑眸沉凝。隔了许久,他才转过身,走到永照公主旁边,只是一直低着头,目不斜视。 等对方走到近处,越浮玉展开手心,露出里面的瓷瓶,“金疮药。” 柔嫩指尖隔空点点他脸上的伤,“擦一下,免得毁容。”多好看一张脸,毁容可惜了。 蕴空垂眸,鸦羽般的睫毛挡住他复杂的神色,平淡道,“僧人有戒。公主的好意贫僧心领了。” 佛准许生病比丘,服用四种含消药,除此以外的小伤,不必用药。 “本宫就知道你会这样说,”越浮玉慵懒起身,两步走到蕴空面前,从袖子里翻出个竹片似的东西,“本宫命令你,抬头。” 蕴空顿了顿,缓缓抬头,冷淡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表情。 越浮玉也不介意,旋开瓷瓶,把药膏滴在竹片上,抬起手腕,又将竹片按在蕴空的脸颊,轻轻涂抹均匀。 微凉的药在伤口上蔓延开,有一丝疼,也有一丝痒,从蕴空的角度,能看见永照公主紧紧盯着他的伤,妩媚的眉峰下压,红唇微微张开,神情带着一丝紧张。 她手腕停留过的地方,一股淡淡的花香与药香散开,随后又被更浓重的药香覆盖。 ……她与他抹的,是同一种药。 终于用药覆盖住每一处伤口,越浮玉落下高高垫起的脚尖,红唇微阖,松口气,“好了。这药一天两次,今晚诵经时,本宫再给你涂一次。” 她似乎真的只为给他上药,做完之后,把瓷瓶塞回袖子,毫不在意地回头,重新拿着小扇子,偶尔扇一下火炉。 明灭火光映在她眼底,如同黑夜坠火。 “……谢公主。” 得到永照公主毫不在意的一挥手,蕴空缓缓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薄唇轻抿,冷淡的眉眼染上一层迟疑。 他虽在城门跪香,但只为两句话道歉,一是“故意让他夜里来诵经”,二是“故意放置那扇屏风”。 除此之外,蕴空仍然认为永照公主曾……引诱他。比如相遇那天,永照公主撞在他身上,又比如后来,她在马车上露出一小截脚踝。 但昨日与刚刚的一番话,却证明了那两件事只是误会,可是—— 若非永照公主故意引诱, 他的欲从何处起? 21、21难眠 晚上,蕴空来东苑诵经。 白樱把他迎进屋,便匆匆离开,去照顾不省心的亲卫,蕴空跨过门槛,黑眸轻抬,很快看见永照公主。 房间里依然矗立着三扇屏风,宛如三座高矮不同的小山。只不过,永照公主没有隐在层层叠叠的山峦后,而是坐在他平日诵经的地方。 诵经的地方并不大,被夹在屏风和窗户之间,一个蒲团,一张矮桌,已经占满整个空间。越浮玉坐在桌子上,穿着素色寝衣,两手捧着下巴,一只脚无聊地翘在半空,脚尖时上时下。绣鞋没穿好,只有一半挂在脚尖,随着她的动作上下摇晃。 她似乎刚沐浴,头发半湿,柔顺地散在身后,素色寝衣宽大却轻薄,隐约描绘出凹陷起伏的弧度,发丝上的水珠滴落,在衣服上洇出浅浅的水痕,逐渐透出白皙的肤色。 “公主。”蕴空顿了顿,捏紧佛珠,垂眸喊道。 “嗯。”越浮玉头都没抬,懒散地哼一声,算是回应。 她拿起桌面上的瓷瓶,随意用脚尖指指地上的蒲团,“坐吧,本宫给你上药。” 蕴空压着步子,缓缓走来。 他站在永照公主面前,没有坐,而是慢慢俯身,半低下头,将伤口露出来。 越浮玉在竹片上抹好药,抬头时,略微晃神。 因为蕴空很高,平时远远看着,只觉得他挺拔瘦削,此时距离靠近,她才发现蕴空的肩很宽,胸膛宽阔,这会儿气势压下来,几乎将她笼罩。 她本能地退后一点,红唇微张,轻轻吐出一口气。然后才抬起手,将竹片压在他的伤口上。 手腕慢移,竹片从左到右,划过棱角分明的瘦削脸庞。蕴空居高临下俯视对方,黑眸垂落,不经意间,落在她饱满艳丽的红唇上。 她动作很轻,也很专注,完全没注意到鞋尖无意识擦过他的小腿。蕴空却分明地感受到,永照公主每一次触碰伤口,都会下意识绷紧脚尖。 喉结动了一下,蕴空捏着佛珠,后退一步。 恰好上完药,越浮玉旋紧瓷瓶,并没发现对方突兀的动作,嘱咐道,“七天不要沾水,不要出汗,不要剧烈运动,晚上睡觉不要压到。” 古代没有医用胶布,若是包住伤口,就要把整个脑袋蒙起来,越浮玉想象了一下佛子脑袋裹满纱布的样子,几不可闻笑了下。 她收起瓷瓶,很自然地起身,只是站起来时,忽然倒抽一口凉气。 ——好疼! 白天一直处于紧绷状态,没注意身上哪里不舒服,刚才洗澡的时候,才发现腰间皮肤一片青紫。难怪蕴空能带着她跑,捏的太紧了。 虽然极力掩饰,蕴空还是注意到永照公主的动作,他看见她隐蔽地揉腰,微微蹙了下眉,很快想清楚缘由。 莫名地,他缓缓捻下指尖,持珠染上他的温度,变得温热,如同…… 蕴空垂眸,声音低哑,“今天诵《心经》。” * 虽然在岭南的时候,越浮玉已经习惯各种刺杀,但还是耗费心力,她躺下后,很快熟睡。 听到平稳的呼吸,蕴空轻轻起身,关门离开。 回到西苑,蕴空如往常一样做功课。蜡烛燃烧半截,马上到就寝的时候,他却没睡,而是拿起蒲团走到院子。出门后,意外看见院子里已经坐着一个人。 明知听见脚步声,停止诵经,看见蕴空,惊讶道,“师兄,您不睡么?” 蕴空放下蒲团,嗓音清冷,“你怎么在这诵经?” 明知不太好意思挠挠头,“我怕睡着后……” 他看了眼师兄,鼓起勇气说出真相,“我做了不太好的梦,怕晚上还会梦到,所以不敢睡。” 明知脸颊微红,“很可笑吧?” 手中佛珠紧了紧,蕴空薄唇微动,“不可笑。夫为道者,如被.干草,火来须避。道人见欲,必当远之。你不睡,即是修行。” 明知以为这是安慰,拄着下巴,深深叹气,“哎,师兄不必安慰我,确实是我心不静。” 他偏头,看着月色下,蕴空师兄神情冷淡悲悯,如神佛临世,半是感慨半是羡慕,“师兄精通佛法,肯定没有这种问题,我要是能和师兄一样就好了。” 蕴空没应,阴影下看不见的漆黑瞳孔,眼底一片幽深晦暗。 * 一夜好眠,第二天早上起来,越浮玉已经把刺杀忘得一干二净。吃过早饭,她带着白樱上马车,吩咐赵亭,“东安门。” 赵亭愣了一会才松开缰绳,白樱一脸惊讶,迟疑道,“公主,昨天都出事了,咱们今天还去义诊?” 越浮玉拿起指甲锉,修了修圆润的红色指甲,才懒散开口,“正因为昨天出事,今天才要去。” 她去,才能稳定百姓的情绪。 白樱知道自己劝不住公主,一路忧心忡忡望着对方,就连下车时也先一步跳下去,左看右看,好像随时准备替公主挡刀。 还好下车没多久,郑沈弦迎上来,他看见外甥女走下马车,没有任何意外或惊讶的表情,冷静道,“皇上已经派兵,放心吧。” 目光扫过四周,每隔几步就有一位身穿铠甲的士兵,城门附近也增添许多守卫。越浮玉点点头,举着伞,安安稳稳坐在距离义诊不远不近的地方。 她拿出话本,在廊檐下不紧不慢看起来。 过了一会儿,只有零星几人的街道上重新排起长队,义诊的人又多起来。 郑沈弦抱着刀站在她身后,眯眼看百姓逐渐增多,忽然开口,“本将好像忘记什么事。” 直到半个时辰后,一个眉间满是阴翳的男子出现,郑沈弦才恍然大悟,“昨天出事后,我召回了所有亲卫暗卫,保护公主府。” 越浮玉捏紧书,太阳穴直跳,“本宫派去修理姐姐驸马那几个亲兵?” 郑沈弦点头,“……嗯,也叫回来了。” 其实不用郑沈弦回答,越浮玉已经知道答案,那个一脸阴翳的男子拽住越惜虞的胳膊,嗓音阴沉,“跟我回去。” 听见声音的瞬间,越惜虞已经颤抖起来,惊惧转头,声音都跟着颤,“阿旭?” 白旭,越惜虞的驸马。 小门小户出身,哄骗公主成亲后,本性暴露,不仅带外室去公主府,酒后还打伤越惜虞。 他这副阴沉沉的样子,路人看见都害怕,有人仗着胆子喊道,“你谁啊?怎么拽着人姑娘?” 不像张扬的永照公主,众人皆知。京城百姓并不认识越惜虞,只以为是来帮忙的妇人。 白旭沉着脸,瞳仁向上翻,阴狠地如同恶鬼,他转头冷哼,“她是本官的夫人。” 听见‘本官’两个字,原本帮忙的百姓就散去大半。又听见‘夫人’,甚至有路人来劝,“哎,是不是吵架了?床头吵架床尾和,小娘子快跟着大人回去吧。” “是啊,都嫁人了,还抛头露面像什么话。” “孩子呢?也不管了?” 看见白旭出现,越浮玉已经匆忙赶来,可还是慢了两步。越惜虞听见路人的话,眼中明显开始迟疑。 走到近处,越浮玉眼神冷冽,如冰似刀,“白旭。” 她知道姐姐性子软,立不起来。正常方法根本帮不了越惜虞。 恰好,郑沈弦的亲兵中有擅长严刑逼供的,既然不能用正常方法,就用特殊方法,她打也要把白旭打服。 只要拖住姐姐半个月,白旭肯定不敢再犯,可惜,偏偏舅舅把人叫回来,计划失败。 白旭看着她,身上的伤止不住疼,他眼底闪过怨毒,“永照公主,下官带走自己的妻子,没问题吧?” 白旭明白,自己若是带不走妻子,回去还会挨打。他忽然转头,表情柔和起来,“虞儿,跟我回去吧,我已经把表妹赶回去了,从此以后,只有咱们俩。” 白旭当年能娶到越惜虞,自有一套手段。 他相貌好,会说情话,也曾在雨天送药,因为她一句跑遍半个京城的商铺买她喜欢的糕点,越惜虞恍惚又记起他对自己很好的日子,若是那样的日子能回来…… 她仿佛被迷惑,瞬间忘记所有不好的事,迟疑道,“你保证?” 郑沈弦皱起了眉,越浮玉因为听过无数次类似的话,已经连恨铁不成钢的心思都生不出来。她的声音微冷,“姐,想想他对你做过什么。” 白旭已经轻轻握住越惜虞的手,低头道,“我只是喝醉不小心犯错,以后再也不会了。”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 越惜虞脸上浮现出挣扎,许久后,所有挣扎归于平静,她小心翼翼回握住对方的手,“那我们说定了。” 越浮玉猛地伸手,拽住越惜虞另一只胳膊,眼神说不出是失望还是痛楚,“越惜虞,你是公主,若是提出和离,没人能阻拦你。” 越惜虞听见这句话,脸上反而浮出悲戚的神色,“可和离后,谁又能娶我?我又笨,还不漂亮,浮玉,我不知道怎么办。阿旭能改,我觉得跟着他,挺好的。” 白旭又拽了拽越惜虞,越惜虞望着妹妹,最终还是狠下心,松开妹妹的手。 从儿时起就拽着她的手松开,越浮玉怔愣片刻,漠然闭眼。 * 下午时,天空淅淅沥沥下起雨。 僧人们从国子监回来,赶到义诊的地方。抵达东安门时,蕴空抬头看天色,意外看见城墙上一抹红色身影。 不仅他看见,明悟也看见了。 来义诊的路上,赵亭已经告诉他们上午发生的事。明悟叹声“罪过”,转身迟疑道,“师弟,你去劝劝公主吧。” 沉默半晌,蕴空拨动佛珠,向城门走去。 登上城墙时,越浮玉正站在瞭望台上,四周雨幕包裹住窄小的亭台,仿佛将她和世界分开。她明明站在最高处,却好像被困住,眉眼沉郁,连灵魂都困顿。 蕴空开口,冷淡的声音穿透雨幕,“凡夫者,如来说则非凡夫,是名凡夫,越施主还未顿悟。” 越浮玉微微偏头,低声笑了,只是笑容里的倦意挥之不去,“大师,本宫可能没说过,我其实不懂佛经。”也不懂那句话的意思。 蕴空顿了顿,解释道,“迷则为凡夫,悟则成佛。” 越浮玉懂了,佛子让她不必强求。 她依在柱子上,似乎想扬起唇,却没什么力气,“本宫没有强求,本宫只是……心有不甘。” 她不能硬带走越惜虞,御史不会放过她。若是御史责难,以后她还想帮人,没人会相信她;她也劝不动越惜虞,姐姐铁了心扎进火坑,拽都拽不回来;她更没办法威胁白旭,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况且他手里握着越惜虞的命。 她还能怎么办?悄无声息杀了白旭?她能杀死天下每一个负心人么? 越浮玉见识过真正的公平,手中也握着一点权利。所以她始终觉得,自己能做点什么,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可事实上,她总做不好。 好似拥有希望,又好似没有。 越浮玉偏头,眉目间仿佛压抑着沉重的阴云,“大师,你不是佛子么?告诉本宫,我该怎么办?” “公主心中早已有答案,又何须贫僧回答。”蕴空转动佛珠,悲悯清冷的眼神似乎能看透一切,他温声开口,“修你的道,渡你的众生,其余皆不必管。” 这是她曾对他说过的话,如今又用回她身上,却也道出她的想法。 无论怎么样,她总要坚持下去。 越浮玉终于转头,她看向蕴空,艳丽的眉眼逐渐舒展,缓缓笑了,“大师,有没有人说过,你确实挺厉害的。” 22、22求他 公主遇刺第三天,太和殿早朝上。郑沈弦一身暗金铠甲,身姿挺拔,手中的奏疏如同沙场上的利剑,锐不可摧。 他沉声道,“行刺公主的歹人已全部缉捕。均为岭南余孽,臣已下令,明日问斩。” 那个拿弓的,是山贼三把手,前几年离开岭南,去西域求弓。近日刚回来,发现老家被端了,气得直接来京城报仇。 此人空有一身功夫,不懂计谋策略,穿过东安门时,看见永照公主在义诊,想都没想动手了。 幸好他不懂谋略……想起那张玄铁弓,郑沈弦脸色沉了沉,继续道,“公主吉人天相,有幸逃脱。但东安门守卫玩忽职守、尸位素餐,不得不罚。” “都有谁?”龙椅上,一身明黄的中年帝王睥睨冷凝,厚重的威压如潮水般将人淹没。 话音未落,几位世家官员变了脸色。 大申兵权分为三部分,五军大都督、兵部、和皇帝亲卫。 五军总督是郑皇后父亲,兵部尚书则是皇帝的亲舅舅,二者牢牢掌握在申帝手中。 唯有亲军二十六卫,继承自太.祖,多为世家弟子。 也正是亲军二十六位,负责把守城门。 与此事有关的官员们脸色铁青,却无法阻挡郑沈弦一一说出他们的名字,“金吾左卫指挥使沈学科、羽林左卫指挥使范成、府军左卫指挥使李肆年。” 他每说一个名字,以三公为首的世家官员脸色都难看一分。 这都是他们的人!郑沈弦竟毫不顾忌情面,直接说出来了! 申帝缓缓转动手中串珠,威严端肃,“哦?似乎都是这几年举荐上来的官员。” 申帝的话不轻不重,却让所有世家弟子心中惊起惊涛骇浪。 大申官员选拔,一靠举荐,二靠科举。 自古至今,世家们互相推举,蚕食官位,在朝堂上编织一张巨大的网,牢牢掌控整个国家,甚至比皇帝的权利还大。 然而这几年,科举制逐渐完善,寒门官员越来越多,世家对朝政的掌控力愈发衰弱。公主遇刺后,得知郑沈弦调查此事,他们试图斡旋,偏偏郑沈弦一律不见,谁的面子都不给。 难怪郑沈弦油盐不进,分明是申帝背后指示,他对举荐制早有不满,只是借机说出来。 皇上要彻底架空世家! 想清楚前因后果,钱太保脸色阴沉,他看向太傅,冯广德那老狐狸依旧老神在在,他暗骂一声,心中快速思考对策。 …… 一片寂静的暗涌中,太监忽然喊道,“永照公主到。” 午门大开,越浮玉一身暗红宫装,踏着朝阳走来。耀眼日光映出她艳丽妩媚的眉眼,红唇墨发,步履从容。她每向前一步,大红裙摆上的暗色金纹随着她的动作时隐时现,宛如流动的炽烈火焰。 她行至太和殿前,施施然跪拜,“父皇,关于剿匪的赏赐,儿臣想办女塾。” 并非私塾,而是女塾,所有女子均能去的学校。 官员们本来心思各异,听到这个消息,顿时炸了。 礼部尚书最先开口,“女子宜静,抛头露面有失规矩。” 礼部尚书,李北安他爹的上司。 上梁不正下梁歪,李北安他爹不是好东西,礼部尚书也一样。 越浮玉挑眉,居高临下俯视对方,“可前几日,尚书大人还说本宫举止轻浮、品行不端。女子如何宜静?正好开个女塾,本宫也好学习学习。” 所谓“举止轻浮、品行不端”,是指李北安他爹那封奏疏,想起同僚的下场,礼部尚书心中一凛,他不敢看皇上的脸色,强撑道,“自古以来,未有这样的先例。” 越浮玉冷笑,高挑的眉眼扬出凌厉的弧度,“自哪个古?大申之前十四朝,悉数灭亡。尚书大人说这话是何居心?想让大申步它们后尘么?” 申帝原本冷肃的眼底凝出笑意,太子也微微别过头,颤着肩膀偷笑。 身为一家人,他们都曾饱受越浮玉诡辩的摧残,父子俩日常被女儿怼到哑口无言,如今轮到其他人,父子俩不约而同想着:被怼的终于不是他俩,真是太好了! 礼部尚书彻底懵了。 他只是阻止公主胡来,怎么好像要叛国似的。 他连忙跪下表忠心,得到帝王一声不轻不重的冷哼,眼底愤愤地退回朝列。只是离开时,暗暗给弟子使个眼色。 年轻人接到暗示,主动出列,他比礼部尚书更圆滑,“年前大修河道,国库空虚,恐怕没有多余的银两兴建女塾。” 越浮玉抬抬手,修长的五指在空气中留下一道浅痕,她无所谓开口,“不必户部出钱,本宫自行解决。” 来之前,她特意算过自己的身家。最后得出结论,建个学校还是绰绰有余的。 师出有名、且不用朝廷出钱,如果反对就是居心不良,礼部侍郎气的快要背过去,官员们也都噎住,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无人反对,申帝配合小女儿,很快应下,东厂督主庆吉趁机开口,“无事退朝。” 越浮玉随百官跪拜,低垂的面容上,红唇高高扬起。 * 下朝后,越浮玉去坤宁宫。 郑皇后在校场,双手持弓,闭起一只眼,正瞄准靶子。余光瞥见女儿,她姿势不变,淡淡道,“你姑姑刚才来过,给你带了点东西。” 郑皇后手中的弓,正是山贼特意在西域求的玄铁弓,重八十斤,射程千丈,只听一声嗡鸣,长箭如闪电般飞过,啪一声击碎木耙。 靶子在远处炸开,郑皇后抚弓大笑,“果然是好弓!” 能面不改色夸赞差点伤到女儿的武器,只有郑皇后能做到,越浮玉挑了挑眉,接过宫女呈上的东西,难得娇嗔,“姑姑来了,怎么没等我?” 她出生那年,郑皇后重病,申帝又刚登基不久,朝中风雨飘摇。为了她的安全,两人把她送到长公主膝下。 因此,越浮玉从小在姑姑姑父身边长大,感情深厚,小时候甚至直接喊两人爹娘。 郑皇后再次搭上箭,对准另一个靶子,转头揶揄,“你说为什么?” 越浮玉缓缓勾唇,扶额笑起来,“又是姑父。” 姑父原是东厂督主,太.祖对付世家的刀,后来娶到姑姑,依然是刀,只不过改成对付所有阻碍他和姑姑在一起的人。 姑父黏姑姑,已经是老生常谈,不值一提,越浮玉翻看姑姑送给她的东西,越看越惊讶,“这是……姑姑所有账本和地契?” 长公主多有钱呢? 当年大申没钱修城墙,她出钱;当年打仗,国库周转不开,她以一人之力供给天下兵马。 字面意义上的富可敌国。 “不是所有,但也是大部分,”郑皇后瞥了眼账本,看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飞快移开视线,生怕看久了头疼。 她瞄准靶子,迅速放开长箭,又一个靶子炸开,才满意地开口,“听说你要办女塾,怕你没钱,她替你出了。” 这些钱,别说一个女塾,就是几百几千个……想到这里,越浮玉陡然抬头。 顶着女儿惊讶的目光,郑皇后笑容温柔,“就是你想的那样。浮玉,有些事,不止你一人在做,我们都在做。” 女塾的想法并非第一次提起。 十年前,郑皇后和长公主已经提出过办女学,可惜很快被世家压下去,但她们始终没放弃,直到十年后,她们的女儿又一次提出此事,而这一次,她成功了。 指尖微颤,越浮玉缓缓捏紧账本,她忽然意识到,姑姑给她的不仅是钱,而是殷切的期盼与祝福。 这条路虽难,但她从不是独自一人。 郑皇后最后提醒她,“你提出这件事的时机正好。春闱快到了,你父皇也有意削弱世家。世家们忙于争权抗争,不会多管你。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即便不费心思专门对付你,也能阻碍你。” 越浮玉明白这个道理。 世家甚至不用直接出手,只要隐约放出话,他们不娶这样的女子,一大部分人就会退缩。 她走到母后身边,学着对方的样子,艳红指尖捏紧弓弦,果不其然没拉动。 越浮玉理所当然问道,“该怎么办?” 郑皇后握着女儿的手,同她一起拉开弓,“浮玉,你很聪明,做事直来直往,这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缺点。母后告诉过你,人的问题,永远是最好解决的。” 她带着女儿瞄准,“你府里不是有个蕴空法师么,他在民间声望极高,若是他开口支持,必能事半功倍。” 越浮玉一顿,长箭破空而出,擦着靶子飞过。 * 晚上,蕴空来东苑诵经。 他到时,永照公主站在门口,她仰着头遥望夜空,漫天星辰倒映在瞳孔,如同细碎的琉璃。 听见声音,越浮玉转头,妩媚的眉眼弯起,“大师,今日不听经了,陪本宫走走吧。” 蕴空捏紧佛珠,“好。” 两人没带护卫,行走在寂静无声的黑夜里。夜晚清风偶尔吹动她的发丝,缭绕起一股淡淡的香气。 半个时辰后,两人来到一座宅邸前,越浮玉推开门,露出早已破败的庭院。这里什么都没有,她眼中却陡然亮起光,“大师,你知道这是哪儿么?” 不等蕴空回答,她已经迫不及待开口,“半年后,这里会是大申第一座女塾。” 这里与国子监对称,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十五年前,长公主买下这块地,一直荒废着,直到今天,才郑重交到她手中。 手中的地契仿佛燃烧的炭火,烫得快要拿不住。 越浮玉眼中光芒繁盛,偏头笑道,“大师,你知道本宫为何要办女塾么?” 黑眸迎上她滚烫的目光,蕴空移开视线,淡淡道,“那日带妹妹义诊的船女说,她不知道怎么办。” 越浮玉怔了怔,勾唇笑开,“他们说您有慈悲目,原来是真的。” 这几日,她辗转难眠。 脑中反复出现两幅画面,一是船女垂眸,落寞而愤恨地说她不知如何报官;二是越惜虞满目哀戚,说着她不知如何是好。 从没人告诉过她们,遇到压迫该反抗,更没人告诉她们,该如何反抗。 越浮玉想,既然她们不知道,那我来教她们。 她不是要办女塾,她是要给天下女子一条看得见的出路。 一片荒草中,越浮玉亭亭玉立,被风吹起的裙摆如同热烈绽放的花朵。 她缓缓俯身,行屈礼。她一生甚少低头,却在此刻仰视他,眸光闪动,“大师,此路难行,请您帮我。” 明明说着请求的话,可蕴空分明看见,永照公主眼底燃起了火焰,那团火滚烫炽热,像要吞噬他,与他一同燃尽。 23-30 第23章 按理说这个时辰了,内禁官也好守夜的内侍也好,都应该瞧见她了吧?这般不顾自己的跑来,他倒是无所谓,可是她到底还是未出嫁的姑娘,怎么一点顾忌都无? 浮玉倒是不紧张,道,“高公公那头我早就打点好了。再说了,出入宫禁的自由是父亲给我的特许,若是真的传了出去也不好说什么。而且,我也只是来说说话,大师你还身兼少师的头衔呢,我说做学问来的也可以,所以流言蜚语的事情不必担心。” 所以说白了她还是偷摸来的,并且打算被发现了也要理不直气也壮的拿出陛下的特许来当挡箭牌。 可陛下的特许能用到几时?有时候觉得她聪明刁钻,叫他防不胜防;可有时候又太过纯致,总是把别人想得太简单。 “你觉得那些突厥来的是不是另有打算?” 她言归正传,又来他这打听点消息。 逃避的心情不是没有的,如果可以,最好谁都别去和亲或者打仗。眼下情形尚且不明朗,都要为自己筹谋几分。就说吧,如果他直截了当地交出自己,做皇帝的女婿,多好,算是大慈大悲地救她于水火,也是了却她的心愿。 可惜,他这样的不开窍,或者是不愿意开窍。到底在坚守什么,真是搞不懂。难不成还在在意上次父亲戏言将她许配给他义子宋洵那事情?名不正言不顺的几句话,也能这样当回事吗? 大概老树开花还只是个愿景。 绛色的幔帐被穿堂的晚风吹得饱满又落下,起起伏伏,开开合合,一点书灯似浮光跃金,在纱帐后头摇曳。不是春宵红帐,却有点风光旖旎。 这帷幔是邬纱所制,轻如蝉翼,飘飘然如弱柳扶风,若隐若现,甚是暧昧。与突厥的贸易单子中,此纱最为首要之物,受西域人的推崇。只是这次大典上使臣王公的到来,除了想要邬纱,还想要什么? 佛子不好说得太过直白,也不便多言,回应道,“自古外臣入朝觐见,多为求和。和,就要有贸易,要开市,茶布瓷珍,皮毛牛羊,互通往来,以谋共利。突厥人也是人,也有百姓,吃饭过日子乃芸芸众生的常态。为了边关稳定,为了两国太平,臣相信此行多为善行,求和为上。” 浮玉惆怅地说希望如此,“岌岌可危。大概是一种错觉,心里头不安定。”说完,她把手放在乌木色的案上,白皙的皮肤被灯光照得如雪腻,道,“整个大明宫里,只有大师才叫我安心。” 她这是叫他握着她的手么?佛子将眼睛从她手上挪开,皱眉道,“不安定?何意啊?” 浮玉长长嗯了声,仰头看向天顶慢慢道,“我记得……好像前朝有位贵主远赴突厥,先后嫁了父兄弟三人……可是没过多久,高祖皇帝就领兵直取长安了。安外却内乱,得不偿失啊。明明是贵主,流落玉门关外,整日黄沙漫漫,真是不易……” 佛子听完她没头没脑地一通谈古论今后,没做声。其实他倒是觉得,越浮玉也挺不易的。 大概是她母亲早逝,当时旧府邸里子嗣又盛,还是豫王的陛下当年忙于军务大事,顾不上那么多,所以她这孩子生得比别人都要瘦小些,金钏玉环套在她纤细的手腕上,看得几乎快要脱落下来。也不知是疏于照顾,还是本身就营养不良,单薄的头发梳成两个犄角,阳光底下还泛着点棕黄。 他当时旁走于院落西侧的绣线菊丛,春风纷飞的时候,花瓣洋洋洒洒有一阵米粉似的皑皑香气。 他那时候还是府邸年轻的幕僚,如往常一样正欲前往豫王的书房谈事,凑巧侧头看一眼,也第一次看见了她。一个小人儿,正在院子里摆弄一把九连环,安静又孤零零的坐在竹席上,自己和自己玩得认真。 他当时只看了一眼,心想这个六七岁的孩子像个瘦猴似的。大概是因为瘦,所以脑袋显得很大,脸上的一双眼睛也很大,是不成规矩的工笔图。说丑也不是丑……看了有点叫人于心不忍。他还想着是不是叫后厨的妈子拿点烤饼接济给她,怪可怜的。要不是后来才知道这是豫王府的小娘子,他真的还以为是哪位奴仆的孩子。 可惜,文官太规矩,案几箱柜都规规整整地码放好,连一个上手他们中书令的机会都不给她。 这个中书省是他的属地,她大概是不想再来了。 到了门口,院落寂寂,高大的梧桐树层层叠叠倒映在月影下,仿佛是不可测的黑水之渊似的,往前踏一步都有一种惶惶然要掉进去的错觉。 不管怎么样,现在总要分手的。 她在梧桐影下停住脚,道,“我回去了,大师也早歇息。” 他说好,低头想了想,又道,“臣还是去唤内侍送公主回去。夜深了,公主一个人……” 洛阳之变的时候她也就十三四岁吧,正是脆弱的年纪,那么锋利的一支冷箭直接伤了她的肩,血顺着衣服就透了过来,夜里给她换药的时候,她眉头紧皱也不叫声,后来才看见她手心都掐红了。 佛子下意识地怔看过去,那道伤疤还留在她身上,细纱薄透,就算穿几层也能看见皮肤上的痣,何况那一个烙印似的痕迹,他不忍看了,移开视线道,“公主怜惜前朝贵主,实乃心善。陛下是明君,断不会重蹈覆辙的。请公主安心。” 她颓然下来,有点不耐烦,拂袖碰掉了他的书简,道,“安心,安心。你瞧这宫里谁安心,城安康晋两位姐姐先后选定驸马不说,连九兄忽然也要娶宗正之女。大师,你难道看不出来这些人都在躲避什么吗?” 佛子皱了下眉心,然后耐着性子把她扔飞的书简又捡起来放回案几上,沉声道,“臣说过,会保公主无恙的。只要公主听臣的话,不要多生事端,这事情就会过去。难道,你不相信臣?” 浮玉马上说当然相信了,隔着木案探过身子道,“凡事有万一,如果是陛下的旨意,你还能怎样?敢冒着大不敬的危险叫陛下收回吗?” 她坐了回去,两手把腮帮子一托,玉润的脸像个委屈的小猫,低声道,“我是冲动了。居然朝着少师发火,实在是不敬。可也是心里着实七上八下的,如果真的选定我,我也许就认了,大不了以身安社稷,也算报国。可是,一想到此生都见不到你,我就难过得要死。” 她像个孩子似的无赖,嘴里什么话都敢说。好在这个时辰里守夜的高内侍也已经酣睡如彘,不然明天宫里流言四起。 最后一句叫佛子听得脑子一懵,他可真想上前把她的嘴捂住,可碍于身份,那手只能不争气地按在案几上,压着几分严苛的语气,盯着她道,“公主可不是孩子了。何可言,何能言,何处言,何时言,也该有些分寸。臣年纪大了,不能做公主一辈子的少师,路还是要公主自己走。有些话,休要再提。” 什么休要再提?他可真不知好歹,又有什么资格叫她休要再提。好心好意投给他的木桃木李,没一个扔准砸晕这个人的,她也是有脸面的,温柔可人,娇纵威逼,投其所好,哪个都试过了,哪个都不管用。怕是此人真的没有心吧。 竟以自己年纪大为由说事情,怎么,接下来就要去陛下那一哭二闹三告老了吗? 浮玉隐隐约约含着薄怒,仰首问道,“年纪大还未娶亲,你是断袖吗?喜欢窦楦?” 佛子差点被呛岔气,好不容易稳了下心神,立即一口回绝,“谬论。” 浮玉松了口气,继续发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嫌我不好看吗?还是真的喜欢着什么人?你要是不喜欢我,为什么不干脆的说讨厌我?” 佛子在烛光下看了她一眼,熹微之下,她微微发火的样子添了几分艳丽,大概是真的生气了,所以更显得眉浓目秀,珠圆玉润。她当然是好看的,早不是初见时候的那个瘦猴了。 他无言以对,不知怎么解释。做个无忧无虑的公主,多好,衣食无忧,岁月静好。嫁给他,她就真的那么渴求吗?朝堂风云紧系在他的周身,她若是真的成了他的妻子,一生起伏都要依着他走,如果有朝一日他不幸身陷魏阙,那她也会被连坐难逃。 到时候的罪名,可就不简单了。他得幸重生回来,可不是要她又陷入另一个不幸的。 她目光如火如炬,直白地看着他。年轻人啊,热情和心事都写在脸上映在眼里,半点没有遮掩,佛子凝视她,哑了片刻,仿佛思考了一阵,忽然反问道,“公主总说喜欢臣,也不知喜欢什么?” 她居然看见他淡淡笑了一下,颇有些看透的意思。 浮玉怔了片刻,被这个措手不及的问题问得发懵。眼神飘向房梁,也不知是为了掩盖脸红还是思考,一时间支吾了起来。 佛子见状了然,手抚上茶杯,抬眉继续提醒道,“是喜欢臣的脸?还是喜欢看臣被捉弄?或者只是觉得好玩?” 她道,“喜欢大师是个好人,是个忠臣。” 他当然是好人。上辈子的最后他红衣长衫,手捧卷宗跪在大殿上为她寻求清白,除了他谁还会替她进言。他风光霁月,垂绅正芴,当然是好人,而且还是对她很好很好的人。他的脸,他的人,他的所作所为,她都喜欢,这还不简单吗? 佛子听了,嗓音低沉地笑了笑,还带了点轻嘲的意思,叫人摸不清状况,“我是第一次听人说臣是忠臣的。” 她大惊,讶异地睁大眼问,“难道你是奸人?” 他呵了声,“世界上哪里有非黑即白的事情?公主太单纯了。”他说着直了直身,坐高比她要高了大半,几乎是居高垂眼地看向她,道,“当年臣就和陛下说过,臣不想做忠臣,只想做良臣。所以,臣的朝堂路上,总要有人牺牲。为陛下,为王朝,铺就残忍的帝王之路。公主以为,臣今日的红衫朝服上,就没有染过鲜血么?” 他见她听得梦怔了似的,继续缓缓道,“娶妻生子,从来不是我的人生兴趣。女人,非我所欲;孩子,我嫌烦扰。孤身一人,倒是叫人头脑清净。” 他抬了抬手,止住了她的话,道,“不必拿臣和窦尚书比。窦尚书乃六部之首,游走关系莫不需人情;臣不一样,拖家带口,倒是累赘。” 浮玉依旧不甘心,问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就不怕绝子绝孙吗?” 他差点忘了无后为大这句话,低头细想了一阵,道,“臣在家排行为六,前面的三位兄长,皆已有子嗣,算是对先灵祖辈有了交代。至于臣,如果真的有需要,大可收养一个,也算是善事。” 佛子见她沉默了,侃侃而谈起来,“臣说了,会保公主平安。大典在即,宫里也算热闹一回。臣有两个法子,要么那几日公主称病,不要出现在宣徽殿外的任何地方。外臣不得入内廷,就算真的钦点和亲,也不会选一位病恹恹的公主。另外一个法子,”他似是微微叹口气,“如果这几日公主有意选驸马都尉,也可以效仿城阳康晋公主,即日就办。” 听着不是什么聪明的办法,可都是实际解决问题的。她的烦恼忧愁和需求,他可是真心为她考虑再三的。 浮玉听后却冷冷一笑,方才的娇媚天真尽失,眼底有难以分辨的情绪,“宋洵呢?近来如何?大师不考虑给他谋个职务?” 她问的突然,叫他措手不及。刚刚还是要无理取闹的性子,现在忽然又转移话题。佛子一时间凝滞住,然后才道,“宋洵也快到了入仕途的年岁,我打算让他从头做起,切勿乱了规矩。” 很意外地,她没再多言半句,也没有如猜测般地痴痴继续纠缠上来,只是面容冷冷,起身要走。 书灯燃得快尽了,高内侍也没来添灯火,她轻纱一拂,偏巧不小心把最后一点光亮扑灭了。 噗呲一声,晦涩的火光忽然哑然,万籁俱寂,宫阙沉默。 空荡荡的屋子变得漆黑一片,依稀可见月光顺着直棂窗钻进来,勾勒出粗圆的红木柱的影子。 她立在那刚走几步,低呼了一声——,身影像是被衣裙绊住了脚。 佛子连忙起身,藉着银光冷月走过去,道,“公主小心路。” 说着,赶紧伸进袖子翻找火镰子,想把那不合时宜灭掉的烛灯再次点燃。 忽然衣袖被扯了几下,只听公主柔声道,“中省殿内的路我不熟悉,大师拉着我的手,带我走好吗?” 他下意识地左右微微调整视线,企图藉着月光看清她的表情,可是他失望地发现除了能见到她起伏秀美的侧颜,半点情绪都捕捉不到,叫他难以分辨。 他立在那,人影萧然,道,“这样吧,臣去叫高公公。公主别乱走,我马上回来。” “别!” 她一把拉住他的衣袖,低呼道,“我怕黑。都说晚上的宫殿是远古的沉睡的兽,会出来吃人的。” 他回过半身,温声劝言道,“那都是吓唬孩童的。难道公主也信吗?” 话落,她执着地不松手,或者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吧。浮玉想,黑灯瞎火,如果此时扑过去,他会怎样?不过还是算了。 这也算是身陷囹圄了。公主不走,佛子自然不敢先走。公主不许他走,他亦是不敢走。 僵持着不是办法,总要有人打破,总不能这样立在这里等天亮吧。 浮玉看他没反应,悄悄地一点点顺着袖子摸上了他的手。她和他的手只是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布料虽然不如纱薄,可还是能感到他的宽厚的手掌,修长的手指。 他一惊,轻轻抬手要挣扎开,可惜已经来不及。她的手不大,缠着他的手指像藤蔓似的,按住道,“从前在洛阳之变的时候,你不是也拉过我的手吗?现在和以前一样,不可以吗?” 她想,就这一次吧,不然他还要怎样?心不给她,人也不给她,拉拉手总可以吧? 方才的气定神闲全部被打乱,佛子被她拉着手,朝门外望过去,大殿幽深,约莫半百步的路,院落里的月季在月光凛凛下分外多情的模样。 佛子默然良久,虚含着她的手,却不自知自己掌心先渗出了薄汗,他硬着头皮抬袖引路,认命似的压声道,“也罢。请公主跟紧了臣的步子。前头案几多,勿绊了足。” 她说好。然后故意站着不动,叫他起步先走,这样一看,便是他一股力道牵着她往前走了。 多熟悉的场景,他也是这样拉着她,从那场变乱中跑了出来,又一路护着从洛阳到长安。这些事情,他怎么就忘了呢? 她跟着他的步子,一步步踩在他踩过的地方,月光如水,她觉得好像走在湖面或云端似的,心头有紧张也有激动,虽然她握他的手更紧,可是还能感到他微微笼起来的五指,真是叫人心安。 有时候人就是贪婪,即使你一辈子都得不到他,也霸道地希望在他心里要有一席之地,甚至是唯一的特别存在。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支持~ 第24章 浮玉想了很多,跟在他身后几乎快虚贴上,淡淡问道,“佛子认为我应找什么样的呢?” “嗯?” 蕴空的思绪正鸦飞雀乱着,握着她的手生生愣住,大师难得走神了,复问,“公主是……何意?” 她怅然了,自言自语起来,“选喜欢的人这辈子是不可能了。怎么也要选个顺眼的吧?性情也要正直美好,文官还是武官呢?要我说还是文官好,至少和你还像点。” 选驸马,被她说得像买菘菜似的……也是,朝中百官的儿子任她拿捏择选,何必执着于他呢。 蕴空抬起另一只手朝旁边指了指,道,“这里是宁侍郎的位置,他家的长子比你年长个四五岁,如今做国子司业。我见过的,年少有为,模样也清俊。以后大可再加封个通议大夫,也有台面。” 通议大夫是个四品文散官的加封,其实就是个虚衔,再并驸马都尉,已经算光耀门楣了,不过这些在她眼里怕是算不得什么“台面”。可是过日子需要“台面”吗?人好脾佳,能容得下她的性子,就足够了。等到日子一长,年少夫妻相伴久了,她大概也就忘了和他的这段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了。 “是吗?如果是佛子举荐,也不是不可以。”她微微一笑,月下盈盈动人,“我认命就是了。” 蕴空喉头微热,窒了片刻,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慰。越浮玉勇气可嘉,他真心佩服。他坚信,南墙撞得多了她自然就会清醒,虽然“认命”这两字听得叫人心碎,可是,这不就是他求的吗? “公主也不必这般心灰意冷。其实对于感情的事,臣虽然接触不多,可还是崇尚稳定为上。日久生情,也是美好的。” 她无奈弯唇,淡道,“佛子没喜欢过人吧,这种心情你自然是不懂。”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公主平安一生,更是陛下的心愿。” 她听罢停了步子,侧头看向他,“那你呢?你真的希望如此吗?” 蕴空不再说话了,说多了都是错。上辈子的感情,他能压抑得住。这辈子他不想犯错,叫她远离宫廷,这是最好的。 五十步的距离,不远不近。她还以为地上有多少凌乱的案几,一路走来不见有什么物件绊脚。若真的有,倒好了。 绊倒了,就可以喊脚崴腿疼,然后名正言顺地叫他扶、叫他背,这样的事情多来几次,他也就熟悉放松了,就像现在,他不也是老老实实地握着她的手。 可惜,文官太规矩,案几箱柜都规规整整地码放好,连一个上手他们中书令的机会都不给她。 这个中书省是他的属地,她大概是不想再来了。 到了门口,院落寂寂,高大的梧桐树层层叠叠倒映在月影下,仿佛是不可测的黑水之渊似的,往前踏一步都有一种惶惶然要掉进去的错觉。 不管怎么样,现在总要分手的。 她在梧桐影下停住脚,道,“我回去了,佛子也早歇息。” 他说好,低头想了想,又道,“臣还是去唤内侍送公主回去。夜深了,公主一个人……” 她垂眼笑了笑,“我一个人无妨,外头的路我比你要熟悉。” 蕴空不语,他本想说她不是怕黑么。 她松了他的手,转身踏门离去,蕴空忽然手心一空,五指还习惯性地微微拢着。她抽走得太快,快到他还没反应过来,差点以为是她要掉落进那绰绰的梧桐影里,于是下意识地还要反手握住她,骨节分明的食指滑过她的手背,然后感到她细腻的手就在自己掌中那么溜走了。 多尴尬啊,多落寞啊。他的手就那么在虚空里悬着,仿佛还要拉着她似的。 他五指连忙在袖里收紧,抬手鞠礼,对着她的背影弯下身子去,“公主慢行。臣不送了。” 天心月正圆,蕴空待她的背影隐没在宫门尽头,才长长吁出一口气,负手仰头凝视片刻,惊觉手心方才竟然汗湿了大半。 这实在是失了仪态,他皱眉从摸索出青帕,往手上按去,鼻尖忽然闻到一阵翠云香的味道。 难道她又折回来了?蕴空往前走了几步,只见黑漆漆的夜,暗淡的星子,寂静无声的宫阙,并没有旁人。 这才明白过来,这块青帕是上次杏岗赏春局上他“借”给她的,且叫她不必还了。不想方才竟然被她不知何时地塞进他的衣兜,大概是青帕在她身上呆久了,也沾染上几分她的香气。 高内侍大概是起夜,才醒过来,见蕴空一人站在院子里,于是上前殷切低声问他是否添茶,“昏时永阳公主来了,佛子见到了吧?公主可回去了?” 蕴空淡淡说公主已经回去了,心里却道这内侍真该换一换了,宫禁不严,安全也是个隐患。不过也多亏他睡得实,才不至于她夜访的事情搞得人尽皆知。所以刚欲开口说几句,细想后又滞了声。 他负手握了握青帕,只颔首说要回去休息了,“请公公备下枕席。我将就一晚就好。” 高内侍连忙允声退下去准备了。蕴空立在那,待他走后,才将青帕叠好放回衣袖内。 无边风月,云淡风轻。也好,物归原主,各自安好。 —— —— —— —— 蕴空千想万想,却没想到他的那番话,越浮玉竟然真的决绝地听进去了。 那是一个正午,门下省的侍郎将大典的诸项事宜及礼仪程序的副本送到中书省几份,由中书省的各个官员传抄自己负责的部分,然后依次与旧例比对起来。如有与陛下所期不合之处,另取纸张书写,一并交与中书令汇报,再由中书令删改批注后,整理好后交由陛下过目决策。 殿内的白麻纸哗啦哗啦翻得勤快,书简展开又卷起,两省官员挤在殿内忙个不停。开明之世里正是用人之际,官员有事可做,仕途光明,个个都豪情万丈,格外认真。 高内侍一班人往殿里来来回回送了好几次茶汤,也不知怎么,将外头的一些话也带了进来。 一时间,侍郎、主书、主事,甚至蕃书译语人也不知怎么皆来了兴致,捧着茶碗凑在一处聊侃起来,连手头的事务都暂搁了。 在中书令附近收拾书简的书令史忽然喊了一声“茶汤是不是盐太多了!”,遂也藉机凑了过去,跟着一同眉飞色舞。 蕴空正看着递过来的文书,余光瞥见身旁的书令史离去,微微皱眉。 就说吧,这内侍改换换了,方才还是清明气正的中书省,也不知怎么了,搞得像街头老妇的闲话摊子。 话题么,大抵又是宫中的什么风月之事,抑或是谁写的什么诗又得了陛下的赞赏。 耳边聒噪,蕴空轻轻叹口气,瞥了一眼摇了摇头,将笔搁置下,亦端起茶汤品尝休息。 忽然听闻下头有人细语,“永阳公主要大婚了?过几日的花宴,不知令郎是否也去?” 宁侍郎道,“他能有什么出息,凑个热闹罢啦。不过我听说近来不少人告假休沐一日,估计都要去观看,当日定会热闹……” 蕴空嘴里的半口茶还没咽下去,听得差点喷出来。 她要大婚了?可前几天她还对自己痴缠着…… 难道女子善变都如此之快吗? 她将这打算与父亲说后,陛下也打大为震惊。 “我的城阳与康晋明年就要出降了,现在就连我最爱的鸢儿也将要走了吗?” 陛下扶额长吁,“上次我看宋洵不错,你也未说喜欢不喜欢,原来是想自己择驸马啊。” 浮玉倒是没陛下那般伤感,温温道,“父亲也不必太认真。其实我只是见两位姐姐都相看青年才俊,我也好奇,如今京中究竟有什么人才之辈。所以才想也办个点心局,招揽几个姐妹女眷的,请诸家郎君来热闹热闹。” 陛下没拒绝,却问道,“鸢儿可是认真的?若真的想寻驸马,可不是光看脸就可以的。至于那些郎君,请倒是可以,不过驸马的人选还是父亲来给你决定吧。” 其实她对这事情并没有多么严肃,嘴上回应道没事的,“相看这事情哪有一会就相中的呢?还需要多接触才行。父亲不是说,叫我选喜欢的吗?” 陛下沉默良久,才说也罢。 浮玉是他珍视的孩子,婚姻大事不放心叫她随意自作主张。他想,既然她要热闹,就由着去,至于旁的,想来她也不会太认真。 于是他说允了,“帖子就从你殿中下吧,礼部忙着大典的事情,是顾不过来的。至于你想请谁,也由着你去吧。” 浮玉连忙笑着起身谢过,又陪着父亲说了些体己话。 其实龙首也好,龙尾也罢,其中人情冷暖,或真或假,她自小就品的出几斤几两。 公主的热症来得太突然,宣徽殿那一夜她呕出了好几口血,叫宫人吓得脸都白了。气急攻心,再加上脚踝的扭伤加重,有了炎症,她又开始发起了高烧。 太医令见她劳咳不止,气喘吁吁,又潮汗淋漓的,实在不敢怠慢,商议半天,却迟迟不好下处方。没人知道公主到底为何突然染疾,转而询问了宫人,又都说一切都正常。 不管怎么说,这事情诡吊得很。太医令中有人说公主是热风症,有人说是疑似痨症,更有研习巫医者,在公主病情稳定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提出公主心血太虚,需要龙气补一补这个说法。 皇后听后,立即启奏陛下,“不论是哪种,都不可小觑。臣妾觉得不如就挪去龙首殿,一来保证宣徽殿周围的小皇子小公主不会被过了病气,二来龙首殿清静安宁,浮玉也可以去那里休养。陛下觉得可好?” 中宫考虑事情,总要平衡和宫上下,多了些理性,少了点人情,陛下听后虽然心疼浮玉,可还是准了。龙首殿位于内禁之外,中庭之东,北望秦岭,南俯长安城,确实也不错。 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又昏昏沉沉的醒了过来,白樱她们夜半伺候着公主喝了药,又施了一次针后,见公主脸色转为微红,这才松了口气。 浮玉迷糊着,可又保留着几分清醒,闻着声见白樱又哭哭啼啼,有些不耐烦道,“你哭什么呢,我不是还好好的吗?你看看人家幼蓉……” 说完,她见幼蓉也背过身去悄悄擦眼角,心里一软,挥挥手道,“我头晕的厉害,都别再哭丧了。过几日就好了,我自己的身子我最清楚,你们都出去吧……出去……” 人一走,暗夜与寂静又吞噬了过来,她在这里仿佛与世隔绝。 黑夜里,浮玉极其艰难地翻了个身,头混沌的像一锅粥似的,时而清醒时而凌乱。身上每一处骨骼交接处都酸痛沉重不已,仿佛被绑上了巨石,每一次移动都无比缓慢。 龙首殿不是居所,红漆抱柱立在殿内,阒其无人,显得冷清寂寥。这里内室不多,唯一的几间在西处。可入了夏,内室里头变得不通风又闷热,太医令恐公主病症加重,建议将公主留于正殿堂歇息。 内侍临时将殿内辟出一大块地方来,直接从家具库房里搬来了新的床榻屏风等,临时在通风处布置出了一个小卧房,再将高大的展屏立于左右,也就成了,以此来保证公主休息的舒适安稳。 可再舒适,也不是熟悉的环境。殿内宽大而幽深,再往深处是烛光照不到的地方,黑暗之处如深渊,更像是黑龙的栖身之所。 她朦朦胧胧地睁眼朝那头望了一眼,殿堂后头的墙壁上用彩绘画着黑龙飞天和祥云盘升的图案,在昏黄的烛光下一照仿佛要呼之欲出似的。 浮玉看得不禁打了个寒颤,立即缩回了被窝,只露出半个脑袋用来呼吸。 公主的床榻临着直棂窗,抬眼可从细细的窗缝中望见点点星辰。今夜天上一片云都没有,有细碎的星子嵌在天幕上,明明灭灭,触手不可及。 风过山川,也不知是不是这里地势偏高的原因,闭上眼仿佛总能听见风在山原间呼啸而过的声音。 浮玉一口一口沉沉的喘息着,身上仿佛绑了千斤重的石块似的,没过多久,头一歪就昏睡过去。她夜半做了个连环梦,梦见当年洛阳之变的时候满地残兵,她躲在马车里惊恐地看到奶娘倒在了面前;又梦见婉卢和宋洵在柳树下幽会,两人细雨绵绵,低声说着什么;然后,又梦回旧府邸中,看见母亲笑着饮下鸩酒后,倒下的样子…… 挣扎着醒来之后,她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了。明明都在梦里,可这一切皆真实的发生过……可就算这些都已经过去,为何三番五次地入她梦来,叫她孤枕难眠。 待陛下走后,她笑着跌坐回案几旁,兴致勃勃地抬声叫了句幼蓉,“去将花笺纸取来,白樱备笔墨,我要亲自写帖子。” 陛下没拒绝,却问道,“鸢儿可是认真的?若真的想寻驸马,可不是光看脸就可以的。至于那些郎君,请倒是可以,不过驸马的人选还是父亲来给你决定吧。” 其实她对这事情并没有多么严肃,嘴上回应道没事的,“相看这事情哪有一会就相中的呢?还需要多接触才行。父亲不是说,叫我选喜欢的吗?” 陛下沉默良久,才说也罢。 浮玉是他珍视的孩子,婚姻大事不放心叫她随意自作主张。他想,既然她要热闹,就由着去,至于旁的,想来她也不会太认真。 于是他说允了,“帖子就从你殿中下吧,礼部忙着大典的事情,是顾不过来的。至于你想请谁,也由着你去吧。” 浮玉连忙笑着起身谢过,又陪着父亲说了些体己话。 待陛下走后,她笑着跌坐回案几旁,兴致勃勃地抬声叫了句幼蓉,“去将花笺纸取来,白樱备笔墨,我要亲自写帖子。” 一向觉得公主不想出降,如今却积极张罗起相看驸马这事情,幼蓉白樱面面相觑,也不好多言,下去依次办了。 宴会的程度尽量安排得闲适一些,相看为辅,热闹为主。 一向觉得公主不想出降,如今却积极张罗起相看驸马这事情,幼蓉白樱面面相觑,也不好多言,下去依次办了。 宴会的程度尽量安排得闲适一些,相看为辅,热闹为主。 投壶,射箭,双陆,琴曲,只要是她爱玩的爱看的,全都安排上。 千金难换她开心,情场失意,只能从旁的找点乐子。 正因她一向如此善于排解悲伤,所以才在外头博了个风雅奢靡的名声。 长安城中有名望的仕族之家都收到了压印着牡丹花瓣的笺纸,装在洒金的信封中,上头是墨色娟娟写的邀请的句子,词藻温宜,还散发着淡淡花香,格外别趣。 永阳公主是陛下的掌上明珠,连帖子都写得这般有情调。 长安仕族爱好风雅,有公主如此,更心之所向,皆盼着五月初三那天入宴。 不过相看驸马是相看驸马,课业是课业,两者不冲突,所以她依旧按时往弘文馆去了。 一进门,果然见蕴空阴沉着脸,坐在那等候已久,紧闭着薄唇像一尊石佛似的,宽大的广袖随手臂展开于案上。 他两手撑扶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进来。 难得,蕴空一脸不悦了。 她先一愣,然后温和闲散地咯咯一笑,提衫漫步徐徐走近,一路余光瞥见他跟随而来的视线,猜也猜出他极大的不满。 不过大师肚里能撑船,即便再气,也得做钝刀子割肉的脾性,怎么能先跳脚呢? 浮玉整理好裙摆,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如星如月,纯稚道,“怎么,今日朝堂上有人惹佛子不高兴了吗?” 她心里当然知道他为何神色不佳。不就是请帖的事情么。 请函给了他的义子宋洵,却没给他,换谁谁都尴尬。好歹是师生一场,这点面子都不给,怕是叫他真的难受了。 蕴空面无表情地将花笺拍在桌上,颔首道,“这是何意?” 浮玉一脸好脾气的模样,探身看了一眼,不温不火道,“我要出降了,打算相看京中好样貌的郎君。佛子的义子宋洵我瞧着也算清俊,所以也一并就邀请了。” 所以她是这般擅长戏弄男子的人吗?上次在春日宴上,顺水推舟推辞宋洵的人不也是她? 他冷了眉眼,复道,“听闻公主从三省六部中请了不少人做宾客,侍郎之子、书令史…难道还不够吗?何必再叫上看不上的人去?” 她抬袖偷笑,唯一看得上的人就是你,你又不想去,现在又是哪门子闷气? 她松了他的手,转身踏门离去,佛子忽然手心一空,五指还习惯性地微微拢着。她抽走得太快,快到他还没反应过来,差点以为是她要掉落进那绰绰的梧桐影里,于是下意识地还要反手握住她,骨节分明的食指滑过她的手背,然后感到她细腻的手就在自己掌中那么溜走了。 至于请宋洵,她自有她的打算。 蕴空把花笺往她那边一推,淡道,“这张收回去吧,臣替他请辞了。” 浮玉拿郁闷的眼神斜睥他,“你还要我怎样?招你做皇帝女婿,你不愿意;招你儿子也不可以吗?” 做不成妻子,就要做他的……这是拚死也要入房家门。 对他示爱不成,就要拉他义子下水。 难道,非要上演父子相夺的戏码,才叫她满意吗? 蕴空抬手叫她别多想,宽宏大度道,“公主吉隆之喜,臣高兴,臣当然高兴了!容臣事务繁忙,五月初三就不去了,请柬也不必劳烦复笔。” 她往前移了移,撑头仔细端详着如峰如云的眉眼,字字疑道 :“我听你的话了,你真的高兴么,怎么瞧你毫无喜色?” “臣是…喜怒不形于色惯了。” 他垂着眼看着那张忽然凑过来的脸 ,一时怔住,桃腮杏目,明媚夺目,叫他不敢直视。 然后别过脸,淡漠着声道,“臣好歹也是公主的少师,最后再告诫公主一句,选夫如选贤,切勿被皮面蒙了心。” 她泠泠笑了声说知道了,然后转身把他一个人丢在那,自己离去。 临了,她扶着门框偏头,不忘冷冷撇下一句:“等到出降那日,还等着你亲自为我做宣旨官呢……” 五月初三是个好日子,端午前夕,公主花宴,凤阳门外一大早就排了队等着进宫。 可惜,外头热闹得很,中书省却人丁寥落……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追文! 最近在准备肥章,所以这几天会写得慢了。请继续关爱我到下周的肥章。 这一章求个评论吧,发红包弥补一下等文的小可爱吧~ 截止到明天中午12:00~ 第25章 佛子独坐在案几旁,将文书和大典的事情徐徐看着,朝一旁唤声道,“白令史,你将此份记录分抄给本省的几位侍郎审查,然后一并直接交由尚书省下去办。” 承上决策是中书省的事,跑腿去办是尚书台的事。 这就是他与窦楦的默契之处了。 为官者,总要有一两个同心的同僚。蕴空作为一国之宰,独善其身久了,旁人对他也只是全心地恭敬敬仰,不敢与他开怀畅饮那般无所顾忌。 除了窦楦,彼此知道几斤几两,办起事来,也好互通有无。可旁人只看得到大师不苟言笑,自然也都毕恭毕敬地收敛着。 说是迎使臣的大典,其实朝野上下都搞得像要打仗了似的急张拘诸。突厥爱财,高祖以财求和久了,其胃口也越发的大。能否翻盘,就看陛下这一朝了。 他临了又补了一句,“单独送去给崔侍中一份……” 门下的人自然要先过目一遍,形式不可乱。 佛子淡淡一笑,拂袖道,“若是从前,说完全不舍得似乎有些伪君子,可到了今天才知道,臣放不下的是什么……倘若你嫁了旁人,这相权拿着也没意思……” 他说着,慢慢走近她,俯身一挑眉,低声调侃道,“……搞不好,臣还会升起些报复心,从此疯魔,做个奸相。非要祸乱朝纲不可……” 浮玉被他看得有些心虚,躲开那道垂下来的视线想像了一下,曾经清风明月的佛子从此性情大变,颠倒黑白,扰乱圣听,成了朝堂上谗佞专权的妖孽之臣,过去的能耐全都用来以权谋私了,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她也相信,佛子这等能臣若是不想做好人了,做个坏人他也是很轻而易举的事情,甚至,要更为可怕。 不过,浮玉知道,他不到最后那一步,断然也不会做出那种事情的。 佛子志在必得,她不禁有些难为情,从未想过他会对自己执意至此,脸红着嗫嗫诺诺起来,“虽然这些话我听了很心悦,可还是不希望你冲动行事……能在一起固然好,可为了我委屈你的才能,我会问心有愧。你自请罢相之后只做我公主府上的人,恐怕,我要对不起父亲了……” 想想也是,父亲一手扶植上来的大华能臣,不仅被她抢走睡之,甚至到最后连佛子本职都不做了,干干脆脆的要收拾包袱,以后往公主府述职去,这真是罪过罪过。 大概父亲泉下有知,大概要活活气的要入她梦来。父亲当时只是希望她能嫁给佛子的义子宋洵,以此拉拢佛子,牵制稳住他,叫他依旧忠心扶持申帝,做朝堂的顶梁柱就可以。 可她倒是好,真把佛子这个权臣拉拢过来了,甚至拉到了榻上,叫他乐不思权,从此要远离朝堂,什么都不管了。 佛子听罢,不禁洋洋洒洒地笑了笑,“臣已经愧对先帝了,若是再不照顾好你,恐为尤甚……” 浮玉心中涌起强烈的感动,“自请罢相,不是那么容易的。你走后,这朝堂由谁来管?” “大华人才济济,不缺臣一个。臣会令中书侍郎暂为代管,或使左右仆射共分相权,” 他说着拍了拍她的手背,“此事你无需多虑。” 浮玉垂眸,反手握紧他的手指捏了捏,再次郑重道,“你可知道,一旦决定,或无回头之路,为了我放弃大好前程,值得吗?” 她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不希望佛子走到最后一无所有。更何况他这样倨傲清高的一个人,骤然罢相而去,不管不顾,史官该如何写他,而后世万载又该如何评价他? 她迷茫地望向他,不知道今生这样不管不顾地和他在一起是不是对的,也不知道走到如今所有的一切做的对不对。 秋深了,风中带着凉寒之意,她还没来得及换上厚些的外衫,只觉得皮肤上起了一层颤栗,和他离的如此之近,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阵阵热气,叫她觉得有些依偎之意。 佛子沉默片刻,神色一紧,低声道,“对错无妨,只要臣觉得值得,就好。” 他此生就是为她而来,为了弥补上一世的错过,今生一定要纵情地爱一次。曾经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叫他悔恨终生,如今,他不会再选错了。 既然已经握住了她的手,又怎么能轻易放开? 更何况,宋洵尚公主,本意就是为了报复他当年献策洛阳之变之事,又怎么会在婚后善待浮玉?一想到如此,他更不能放弃,紧紧拉着她的手,对着秋日的长空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没有什么比此刻更叫他心安的了。 —————— 三日之后,英娘亲自来到宣徽殿拜访,内侍同传后,浮玉迎至门口,引英娘去屋里坐,笑道,“上次见皇嫂的时候就觉得身子有些圆润了,这才听说竟是有了身孕!看来,我马上就要做姑姑了。” 英娘腼腆一笑,满面慈意道,“才三个月多,也不知道能不能生下来。” “诶,皇嫂吉人天相,当然是生得的。” 浮玉扶她靠在凭几上,又将热的煎茶推了过去,道,“你如今忌口的多,我这茶特意是用红枣煎的,枣多茶少,放心饮。” 英娘温婉点头,“长公主有心了。还好宫中有你说说话,不然实在没什么意思。” 她说着,自怀中掏出一卷纸,递了过去,道,“长公主上次委托我的事情,我叫家父查了查。” “哦?有什么结果?” 浮玉说着,缓缓展开那张纸,只见上头一排排写着隐太子府邸所有人的名字,这些人基本上全都被赶尽杀绝了。 “公主所提的那个叫\''''李丹芙\''''的女子,在宗正寺并没有查到……” 英娘轻轻说了一句。 浮玉眉间隐隐约约失望下去,难道她猜的不对了?可若不是隐太子的后人,为何还会去祭拜呢?难道,她连祭拜的时候用的都是化名? 英娘见公主愁眉不展,随后又道,“家父翻阅宗正寺内大大小小的宗谱,都没有查到隐太子有这样一个女儿。不过……” “不过怎样?” 浮玉抬起眼。 英娘低声道,“家父问了之前告老还乡的那位老宗正卿,也就是他顶替的那位,想不到,发现了些东西。” 说罢,她悄悄递给浮玉另一张纸。 浮玉展开一看,倒吸一口气,脱口而出,“外室……之女?” 英娘点点头说正是,“那位老宗正卿说,隐太子曾豢养外室女,在外有一子,有人说那是隐太子的亲生女,可还有人说,那是那个外室女之前所生之子。因为这外室女不明不白,又没有正式名分,所以不得入宗谱,也就一直没有记录了。” 抬头,才发现抱袖而来的却不是白令史,佛子见此人有点眼生,不由得疑惑几分。 然后听对方赶紧歉意地紧张道,“佛子……在下是省中新来的主事……今日是五月初三,大部分人都去永阳公主的花宴了……所以,人手不够……您看这……” 蕴空哦了声,一忙起来,倒忘了越浮玉那回事了,于是点着头复道,“也对。今日公主行宴……这样吧,你将此事交由陈舍人去办。” 那头却蔫了声,窘色上头,只听蚊子似的应道,“陈舍人家的郎君收了双份帖子,所以他也一同陪着去了。” 蕴空合上书笺,这倒是可笑了。 找谁谁不在,叫谁谁不应。还怎么干活? 大师冷了脸,把笔往桌上一放,望着空空阔阔的中书省颇为无奈,偏头又问了几个人,才知道要么是人家本人被邀请了去,要么就是与自家儿子一同赴宴。 抬眼看过去,案桌落落寥寥,只有几个内侍埋头打扫着。 屋外晚春明媚,穿堂风一过,幔帐浮动,此处和荒院似乎没什么两样。 明明是她的花宴,却将他手底下的人零零散散地请走,叫他今日就算想忘我地忙碌,也无法集中心绪投入于事务中。 不得不说,她有时候可真是会气人得很,专挑七寸下手,叫人无可奈何。 风吹帐满,帐后似乎有人影,蕴空忽然想起那夜的不可言之事,月光盈盈,他拉着她的手穿过正堂……那日她也是躲在那个地方! “谁在那!?” 他不由得脱口而出,声音荡然在大殿,有隐约的回声。 探身仔细望着,才在幔帐撩开的时候,发现原来只是上了年岁的老主书,在后头虚寐着眼偷懒眯觉。 他慢慢松了口气似的,然后长叹一声,全身朝凭几靠过去,扶额不语。 一旁侍奉的年轻主事,见大师脸上隐约有失望之色,不明所以,殷切道,“要不然在下现在就将白令史叫回来!” 他只是抬手说不必了,静默一阵子,与那人吩咐几句,然后自行卷起一桌子的文书,往尚书省去了。 自南边建福门出,顺着旧皇城的城根继续走,再自延喜门入,至长乐门下就到了尚书省。 六部照旧例留在太极宫办事,而中书门下两省皆为皇帝内侍,所以在陛下迁大明宫之时,也一并跟了过去。 蕴空很久没来这边了,走在长街甬道上,杨柳依依,竟生出一种怀古伤情的错觉。 大概是春逝总叫人有点惆怅,一向忙碌的六部也显得有点无趣。 大师负手握着一沓案牍踏入殿中省,迎头就撞见了窦楦。 “房六?你怎么来了?” 窦楦正握着上谏抓头冥想,见门口有人,竟然是破天荒的来客,扯声问道,“你没去公主的花宴吗?” 蕴空四下看过去,六部的官员井井有条,倒是还有人做事,于是收回目光悠道,“我凑那个热闹作甚,年轻人的玩乐罢了。” 说着,将案牍交给他,道,“这几卷你看看,然后依着办就是,陛下也得看过了。” 窦楦长吁,“你这不忙的,倒没兴趣;我这想去的,却也没空。” 蕴空疑声,“如何?你也被邀请了?” 他不记得窦楦家还有适龄的郎君可做越浮玉的驸马,难不成他也有她的花笺? 窦楦却道,“公主不是请了我们三个都去吗?大概是作上宾观礼已助兴。我与崔侍郎都有,你难道没有吗?” 蕴空怔了又怔,滞声片刻,终于在窦楦疑惑的注视下,慢慢道,“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请柬……宋洵也得一张。我的确也得了。” 窦楦瞥眼瞧他,似笑非笑地挪揄道,“公主不请你,倒也不是不可能。你这整日不言笑的,去了也叫人扫兴。” 蕴空揽袖几分,目中有倨傲之意,淡漠地反问道,“何出此言?你我曾经少时不也是于酒肆对饮,击剑与歌。” 她的确是没请他,可原因自是因着其他,而非什么“不言笑”。 再说自己没有请柬这事情,也实在说不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好像真的有点什么。 更何况,他们哪里知道,他蕴空压根是没兴趣去呢。不过是闹哄哄的年轻人聚在一起,不斗鸡走狗,也不过是射鸭比剑,再不济,对峙双陆,弹琵琶看看舞什么的。 少年人么,一个个都如虎如狼的,芝兰玉树下无非是想争夺公主的芳心,做天子女婿,也是凑一起热闹一番。 这些事情,他早就过了年纪了。孩子们图个新鲜,他就算去了,也是浪费时间。 蕴空不屑地淡淡一笑,转头看向门外的好天气,想,自己果然是没那个兴趣的。 禁中,正是花天锦地时。 浮玉排场不小,早早地为这场宴事选在了太液池边,望仙台旁。 公主坐于台上首的位置,御前打了稀稀落落的珠帘,玉屏在一旁半掩着,薄薄的帷帐挂在上头。 两侧各有宫人五位随时侍奉,白樱幼蓉伴其左右,皆微微含笑着,朝台下鱼贯而来的行礼的仕族子弟垂首回礼。 浮玉盛装坐于软垫上,一一朝向她拜见的人点头致意。至时,宾客入席,齐齐看向她,又是鞠袖一礼。今日参宴者除了女眷,便是受邀请的朝臣携自家郎君前来赴宴,其意不言自明。 她抬袖,吩咐开宴,然后美酒甜果流水似的端了上来,她朝下头道,“今日花宴,设于太液池旁,春和景明,风光正好。还望诸位尽兴而归,莫要拘于礼数。” 众人皆谢过。 起初还坐在案几旁有些拘着,过了一阵,随着琵琶丝竹之声渐起,越发有了自在之意,于是也觥筹交错,言笑大开起来。 有末座者好酒,几杯下肚后,起初脸色有些上头,没一会儿便有些沉醉,揪着一旁的好友笑道,“你瞧你,后悔早娶了是不是。有没儿子,来这做甚?” 那人显然是他的同僚,拍着他肩笑道,“关你甚事。公主是风雅之人,宴席也是风雅的。我附庸风雅,不行吗?” “你瞧吴三这嘴!该叫佛子给他升个谏官……” 话音刚落,忽然旁边有风掠过,那人回头一看,吓得大梦初醒似的,眼神也清明了,哆哆嗦嗦地揽袖长揖,磕巴道,“房房佛子……您怎么也来了。在下惶、惶恐……还以为您忙于事务……” 另外几位闻声一看,在那端坐着的人,不是大师蕴空,还能是谁? 转过头面色大惊,纷纷鞠袖垂首,“ 不知佛子何时来的?方才真是……失了仪态…”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支持。周三肥章评论领红包哦~ 另外第六章 开始防dao,比例60%,48小时。感谢支持正版。 第26章 只听佛子扬声嗳——了一下, 摆摆手道, “今日只有宾客,而无僚属,诸位莫要因房某的到来而拘束。这里并非中书省, 你我又皆为永阳公主的客,不必礼节繁重。” 那头忽然有叫好的声音,原是方才伎人舞毕, 想来定是精彩至极。蕴空颔首, 亦微笑着随着旁人击掌, 称“好”, 大有随遇而安的意思。 几位书令主事闻声, 这才敢抬头虚看向大师, 见他抬广袖自行斟酒饮之,又抬头认真观宴, 颇有几分欲久坐于此的想法,实在与他平日不苟言笑的样子大相庭径。 有殷切者复礼,道,“佛子乃国宰, 怎可做末座?在下实在是忧心, 不如佛子移步,去上坐观赏吧!” 那几个人一听,连忙应和起来,说正是正是,纷纷要唤来内侍为大师换座。 蕴空却淡淡地推辞掉了, “今日算房某迟了,此时再换座,怕是要惊了公主仪驾,更扫了旁人的兴致。房这个位置刚好,都看得到,诸位归座吧。” 说什么忧心?恐怕是他坐在这里,叫他们不敢尽兴吧。 其实他倒也不是不分场合的人。中书省里他一向严苛于人,可出了殿,自然也不会手伸得那样长。更何况,那几位都是年轻人,刚及弱冠的模样,何必和他们在此时较真。 说起来他为何来,不过是替窦楦过来撑撑场面。窦尚书是大忙人,不得空赴贵主宴席,他只是替好友跑一趟而已,说到底也是公事。 虽然……他叫窦楦交出来他那份请柬的时候的确花了不少功夫,也费了点口舌,不过门口的内侍不大识字,好在认得他蕴空这张脸,也没多想就赶紧请他入内了。 蕴空微微伸着脖子,放眼去寻崔侍中的影子,可惜人多,实在看不见。不过此宴还真是热闹,满目绯青银绿,皆是达官子弟,有好几位眼熟的青年郎君都在其中,其父皆是三省的朝臣,大概是一同被邀请而来的。 想要融入年轻人的局,就要学会变通,这时候就不必做什么侃然正色的样子,免得不合时宜。 他想到这,忽然觉得参加她的花宴也没什么难。年轻人多怎么了,他又不是没年轻过。要通权达变,要顺天应时,这和做官一个道理。 所以蕴空暗暗对自己点头,抒怀一笑,又看向台中的舞者,然后击掌称赞“甚美”,对一旁的僚属聊侃起来,“那想必是羯鼓吧?乃八音之首。记得这一曲《柘枝》,出自西域石国,昭武九国是前朝事了。柘枝初出鼓声招,回雪飘飖转蓬舞。公主竟请来了柘枝伎,难得,难得。” 也不知今日怎么了,佛子似乎话有点多,不过也随和不少。虽然是闲聊,可内容之一二还如平日给他们评古论今似的,有几分传业解惑的味道。 几人面面相觑,又不好多言,只得连连陪笑,称佛子博学广闻,可肚子里又没那么多东西,一时间接不上话,只好请佛子品尝佳果。 大师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不一样了。宴会上的攀今掉古已经过时,孩子们早就没那个耐心研习史书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太平之世里,这种花宴上写诗斗文才是该做的,要不然,就是偷偷议论如何与公主攀谈几句话,以窥天姿。 可蕴空不了解,依旧按自己的性子正襟危坐于末座,腰身习惯性地挺得笔直,宛如冬松。深绯色的襕衫朝服还没来得及换,坐在这里倒显得更亮眼。 有去了趟厕床返宴的人,从末尾溜回席中,瞥见末座的蕴空,大吃一惊,纷纷鞠袖恭敬,探声问,“佛子也来了?为何坐于此处?我等心惶啊……” 几个人一行礼,引得旁人也侧目过来,见果真是大师大驾光临,哪里还敢坐得住,三三两两地都溜到末座那头,毕恭毕敬地招呼去了。 人头攒动得太多,台上的人就看得一清二楚。 珠帘后,浮玉皱眉不解,偏头问道,“那边何事?为何有些骚乱?叫人去看看。” 她今日梳了双环望仙髻,又插了对簪、对钗,鬓边斜插花胜,髻中戴了小花轴。 簪钗是金银或玉制的,双环髻又繁琐,所以更显得她脖子修长,顶着满头沉甸甸的繁错的美丽,连侧头说话的时候都需要小心翼翼,整个身子微微倾过去,视之更为典雅从容。 视线放过去,见人群中有一人颇为醒目,她扬眉疑惑,虽然看不清脸,但窥身姿倒是不错,潇潇然有魏晋之遗风。 她微微轻颔首,道,“人群中那人是谁?将他叫过来,给我瞧瞧。” 幼蓉还未迈出步子,就有内侍垂身走上前来,报,“公主,佛子来了。” 她正预备饮茶,听了之后有些错愕,“哦?他怎么来啦?” ,这倒是没想到,再仔细看过去,待那人转过脸来,才发现真的是他。 内侍敏锐,闻声不对,复多嘴道,“不是公主邀请佛子的吗?” 她内心雀跃地轻笑,她当然是没请他。至于大师是怎么进来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该给脸面的时候还是要给的,她不是恩将仇报的小人,就算他三番五次地婉拒,可她还是要留他几分尊严的。 浮玉引袖遮唇,忍着笑意吩咐道,“哦,对。看我的记性。不错,我是请了他。去,叫人添案加席,快快将大师请于上座。” 偷偷来了,又不敢坐得近些,这姓房的惯是意外的纯良。她方才正觉宴席乏味,诗作墨宝收了不少,却无一人入眼。此时他却来了,像是知道她无聊了似的,刚好来解这乏味。 公主来了兴致,眼神也明亮起来,微微笑着等。 蕴空在末座那头推三阻四地和众人客套一番,最后终于抵挡不住,在旁人的殷切注视和簇拥下,硬着头皮走上前来。 台上的珠帘已经打起来,她居高临下,长睫垂视地瞧他,笑嘻嘻道,“佛子还真的来了呀?我以为中书省忙得很……” 荒谬!他的人都被她叫走了,全在此寻欢作乐,就剩他一个人在那边如何做事?她明知道的…… 不满归不满,这种时候还是要忍。 蕴空缓缓环臂对袖,对着上头再三行礼,从容敬声道,“回公主,臣忙完了,也就赶来了。多谢公主赐座。” 她扬手一挥叫人为大师添茶汤,道,“少放些盐,佛子口味清淡,不喜欢太浓的。” 说完,又继续看着他,忍不住笑道,“今日我不过是凑一局热闹,也看看有无合心之人。正愁着人选,佛子既然也来了,我也放心了。” 蕴空抬头看她,才看清她今日画了横云眉,又贴花钿,点面靥,妃色唇,依旧是一如既往的不爱敷太厚的粉,却觉其人艳妩动人,竟叫他有些没认出来。 回过神来,听出她方才那句似乎话里有话,蕴空心里惊惧,忙长鞠一礼,不敢再看她得意的目光,赶紧俯身道,“多谢公主赐茶,臣就不扰公主相看了……容臣先入座……” 这么熟悉他的口味,又口不择言地说些引人误会的话,实在叫人紧张得不行。 好在旁人尚未未察觉什么,他觉出越浮玉的眼神不对劲,赶紧片刻也不留地旋走回席,就怕她直接当众钦点了他似的。 那慌乱之色浮玉全数看在眼里,却也不急。下头的歌舞正盛,她却只是用余光瞧他。就算只能看见个虚晃的身影,依旧觉得他如此出众。 弘文馆里近看久了,今日不远不近地一望,竟也觉得他英正得很。这样的人物,若不快点到手,恐怕要被旁人采撷而去。 如果她想,若是非得和父亲去求个赐婚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可是真的强取豪夺,他愿意吗?这些士大夫文人平日最自诩风骨,真要是强扭这瓜,恐怕是不行的。 宴席间歇处,有几位郎君上前,说要为公主献诗几首。 她隔着珠帘望过去,却也不认识这些人,经提醒,才知道其中一位正是蕴空口中那位宁侍郎的儿子。 她欣然说准了,叫他们都走近些。见宁家郎君此人模样还算清俊,只是有些文弱。 的确是个好青年,以后也会有作为,只不过她希望这些年轻人的作为是自己博来的,而不是企图靠着一个驸马都尉的身份。 更何况,大华尚武,倒不是说要多么五大三粗,力能扛鼎的气魄;至少,也是以力量美为上,轻策骏马,英姿烁烁的更佳。 其实她对那些辞藻华丽的诗已经没了兴趣,上辈子里,记得宋洵就写过一些,他是个才子不错,写得也好。可惜,文采非凡又如何?不还是负心郎一个。 一番想法之后,诸家郎君已经诗毕,正爱慕地等着她品评。 等到她被再三问了,才意识到自己半个字都没听进去。古人诗,今人用,若非奇才,大多采用重复之词,什么“妍丽”,“芙蓉”,“秋水”……吟咏多了,只觉得有些俗气,更是过耳就忘。 其实就是走神的毛病犯了,她愣愣地盯着下头那群人忽然有些无助,于是微微侧身,习惯性地寻求蕴空,尴尬地委婉道,“本宫觉得……写得好。佛子认为呢?” ——————————— 蕴空被点了名,他早看出她的心不在焉,那懵懵的神态和弘文馆的时候没两样。 只不过,那时候她总是盯着他的脸走神,眼下这种相看的时候,也不知她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去了。 于是大师出言了,道,“臣与公主意见相同。郎君辞趣华美,皆是不错的句子。” 然后这样的话又说了几次,基本上几位郎君的每首诗都是公主说“好”,再由佛子替她一一点评。她每说一个字,又看向蕴空,等他再说。 本来是公主相看,大师说的话比她都多。 不过,能换来贵主一个“好”字,得见丽容,此行也就无憾了。日后好友相聚,也是足可以吹捧一番。 来宴者有文有武,她怕宴席无趣,除了文乐,亦准备了武事。见座下已经有人按捺不住,跃跃欲试,于是叫人赶紧撤了台子和席子,又搬来了投壶,箭靶和剑器。 “幼蓉,”她侧头唤了一句,“叫人预备击鼓传花,如此更热闹些。” 击鼓传花,传到谁,谁就要从那三样中选一个来做。 这样一来,宾客皆又来了兴致,即便是不善武者,也有要观看好戏的意思。比起靡靡歌舞,大华的人还是更喜欢雄健之风,就算不用上去打仗,也都抱着几分崇士的态度。 下头是热闹了,可她在台上大概是有些疲了,叫人拿了软垫垫于凭几,借力闭目休息几分。 没一会儿,白樱忽然低声唤了她几句,再睁眼时,忽然面前的案几上躺着两个皮影,镂空雕刻的脸格外精致,赤青紫黄的,看服饰一个是文官,一个是武官。 她诶了一声,一下子坐起来举着一个捏着小木棍转看,笑道,“灯影戏?哪来的?” 白樱犹豫片刻,才答曰,“是……是宋公子托内侍送上来的。” 说完,她将视线挪到左席人群中,浮玉顺着看过去,见宋洵一袭月白,朝她浅浅笑着,然后长揖一拜,却也不上前。 民间的小玩意她见得少听得多,却没拥有过。灯影戏她就看过一两次,很是喜欢。可惜那东西很难弄到,今日忽然得两个,她不能不说,是喜欢的。 宋洵倒会投其所好,小小礼物,倒是比诗词歌赋有趣的多。物件是好的,可人实在是堵心,浮玉看了又看,淡淡朝他点头一下,然后叫人拿下去了。 击鼓咚咚咚地敲了起来,一个花彩球从末座一直传了过来,鼓声不停,没人敢留着,传到自己这,然后像烫手的山芋似的又扔给旁边的人。 酒兴助阵,鼓声催人,传来传去便成了扔,闹哄哄地从这头扔给那头,又被那人扔了过来,还不忘喊了句“露两手——”。 蕴空见众人越发闲散失了规矩,不由得沉了嘴角,眼睁睁看着他们胡来,却又没法说什么。放眼席中,这群仕家子弟中就没有一个能端方坐着的人,其性还虚浮,也尚且沉不住气。他觉得还不错的,偏偏公主又瞧不上。 内侍见大师不快,于是上前为大师斟酒,却被他挥手止住,说不必添了。 蕴空饮酒不多,也会节制酒量,没人知道大师到底酒底几何。酒性淡泊的人,性格也疏淡,偏居于上座一角,任何活动也不参加,起初还跟著称好,过了些时候,亦觉得有些杂乱,于是又作壁上观,看他们热闹。 浮玉这点上和他倒是颇为相似。她虽爱热闹,可喜欢的是看旁人热闹。她最爱高座一处,俯瞰人间胜景似的,却不踏入其中,只做观赏之姿,便足矣。若真的叫她同他们一起,她也招架不来。 所以这两个人都有些清淡的倦色,一个正襟危坐着冷眼看着人家投壶,一个歪歪地靠在凭几上吹小风,还时不时偷看几眼。 一个是主,一个上宾,双双离席,恐怕太引人注意,所以浮玉只能无聊地等着宴席结束,并祈求着他千万别提前走掉。毕竟,弘文馆那边,他还真的再也没去了。 公主正撑头昏昏欲睡,忽听台下一片鼎沸,时而惊坐起,四下看过去,却见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处。 她顺势也转头去看,只见那花球不知道被谁一不小心扔进了大师的怀里,而蕴空正一片茫然站在那。 精彩。这下可太精彩了。 浮玉慢慢坐正,探头看向蕴空,关切道,“佛子一向不爱这些事情,为何花球到了你手上?怎么,佛子选投壶好,还是射箭好?” 也不知是公主方才真的睡着了,还是撑了太久的头留下的印子,只见脸颊上有浅浅的彤色,说话的时候还带了点娇媚。可惜,嘴里的话还是在针对他。 蕴空望着她看好戏似的眼神,淡淡答道,“臣不胜惶恐……容臣先行……” 谁知退席二字还未说出口,忽然那头引来人潮怂恿,也不知是哪几户的武家郎君朝这边叫起好来,纷纷嚷着要看。 蕴空是文官,除了投壶,另外两样定是做不来的。 大师投壶,难得一见,而且这事情仿佛比见公主还要叫人兴奋得多。他平日除了朝政之外,似乎没什么别的事情,所以朝臣见他,多是在忙于公务,连吃饭都甚少见到,更不用说投壶这种玩乐了。 况且大师不苟言笑,今日若是借公主的势得了机会看点别的,能不叫人翘首以待吗。这就好比你将一人看得宛如饮朝露食秋菊的仙人,忽然有一日他要吃羊羹,你会觉得无比的新奇。 “佛子,宾客热情难拒,莫要我为难啊。” 浮玉无奈地看向他,仿佛也无计可施。 蕴空抬头,见她目光烁烁如星月,含笑的眼里话里有话,分明在说,''''若是不想也行,从了我,一切好说''''之类的威胁。 他五指连忙在袖里收紧,抬手鞠礼,对着她的背影弯下身子去,“公主慢行。臣不送了。” 天心月正圆,佛子待她的背影隐没在宫门尽头,才长长吁出一口气,负手仰头凝视片刻,惊觉手心方才竟然汗湿了大半。 他当然是看明白了,恨恨地瞪了回去,向她长揖,仿佛被逼到绝路似的一字字道,“臣知道了。这就去准备。” 她抿唇看他离去的背影有些不是滋味。这宴席的场面不大也不小,虽然蕴空是见过大阵仗的人,可在这么多宾客面前做投壶这种事情,怕还是第一次吧。 她忽然有些替他担忧起来。如果他扔了十箭,一箭都未投准怎么办,岂不是丢大脸了?话又说回来,他会投壶吗?那群武官不羁的很,若是当众嘲笑,该如何是好。 想到此,她又觉得自己失败,他就算冒着在众臣面前丢脸的危险,也不愿意屈服于她的裙下吗?难道对于他来说,她就真的如洪水猛兽,不可亲近? 大概是真的在乎他,投壶的又不是她,可她比蕴空还要紧张。 正想着,见侧道上有乐伎抱琴徐徐而来,朝她屈身一礼后,自行坐于台下一处调音。 公主与一众人皆迷惑不已,然后见换了缺挎青袍的蕴空负手握剑而来,轻衣便鞋,这架势显然不是要投壶。 只见他立于台下朝四下致意,无谓地淡笑一下,对公主道,“臣惶恐,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以拙剑献于主。望诸位莫要笑话。” 谁能想到这手不能杀鸡的大师竟要今日舞剑。他还未惶恐,倒是叫越浮玉和一众朝臣惶恐了。 作者有话说: 告诫自己别写大人,别写。因为唐朝的“大人”就是叫对方“爸爸”,类似的还有“哥哥”,也有爸爸的意思。 所以有的电视剧里满篇大人,会有点尴尬。 比如,“元芳,你怎么看?” “大人,此事必有蹊跷。” 狄仁杰:嗯?我只是问问他怎么想,他却管我叫爸爸…… 第27章 也不知是肩上的伤口疼的太过凛冽, 还是方才一场惊变实在叫人胆战心惊,总之她没了谈情说爱的心思,就连思绪也清明起来。 她斜于卧榻上, 半露左肩,宫人按照太医令的指示将捣成糊状的草药涂抹于箭伤处,手势已是极轻, 可公主细皮嫩肉, 一碰又有细密的血丝渗出来。宫人端着药盏比她还惊慌,战战兢兢地轻声道贵主恕罪。 大师立于屏外,还不走, 固执地等候召见。 浮玉一声不吭, 屏风上宽大的身影倒映在眼里, 对她似乎形成了围拱之势。 人有时候很奇怪,偏在对方靠近的时候, 又想避开。 她想起来一句话, “近乡情更怯”, 大概和这种心情是一个道理。 伤口不是不疼, 只是她咬着牙也不想哭号一声,不叫他知道半点她的伤势和情况。大概她的全部脸面都在这里了, 如果展现伤口才能换来对方的怜悯和爱,那她以后还要不停的受伤吗? 她不是那种分不清大事小事的人。平日里若是有无关紧要的小病小痛, 她也许还会藉机对他下手。可今日之事不同, 有暗箭伤人,而且还是在内禁的庭院内, 足以见此人的大胆。 可仔细想想, 大概这并非是预谋的,否则那一箭早就准确地置她于死地, 而并不是仅仅如现在这般,不深不浅地擦肩而过了。 那人到底是谁?是谁这么厌恶她?一个人吗?还是很多人?难道是金吾卫里有奸细? 当时遇袭的时候,只有宋九龄在她身边,不过他应该是个心性正直的孩子,只是机缘巧合的站在那。总之,她出事的时候,蕴空不在。不能不说,她那一刻多希望他立即出现,就如从前那次一样。 记得那时候他说过,“有某在,不会有事。”,现在倒好,真的出事了,他人去哪了?从前说过的话,已经不算数了吗? 多傻啊,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就算现在,他就那么立在屏外,也会觉得有他陪着是一种莫名的安心。 白皙的肩头被湿了的帕子抹去血迹,帕子泡进黄铜盆里,水立刻就红了。宫人端盆绕屏走,她看见宫人停在屏后对大师行礼,身影错落,然后大师止住宫人,仿佛在低语什么。 宫人离去,蕴空立即拂袖转身,长身一揖,恳切进言,“此事事关重大,还望公主容臣觐见!” 她从未听过他这种语气,仿佛不叫他今日见一面,他就要把地站穿了似的。也不知父亲如何捱过那些个朝参日的,那样多的朝臣,动不动就举着芴板热心苦口,如何受的了。 浮玉见状,张嘴支支吾吾起来,一时决定不下。 见吗?是有点想见的;可是也不太想见,她以前太拿他当靠山,当依赖,可是关键时候,谁又一定能靠得住呢。 更何况,见或不见,权力怎么能在他? 她见那头身形一动,大概又要讲话,她怕他再说什么肺腑之言,连忙哼哼唧唧地隔空道,“佛子若有什么事,还是隔屏讲吧。我着实不大舒服,就不起身了。” 他闻声抬头,见纱屏后公主身姿柔绰地撑于榻上,还是有气力说话的。 两人其实也就不到十步的距离,无需内侍来回传话,彼此都能听见。她话毕,观望了一会儿,只听蕴空静了片刻,然后道,“还请公主并退左右,否则臣没法说。” 大师声音虽然轻柔,但很是冷峻,口气中有不容拒绝的意思。 浮玉身边的宫人内侍跟着她享受惯了,对这样的严苛的命令也是怕几分的。仆随主意,公主平日就对佛子偶尔触头,这些做下使的,比她更甚。 更何况,佛子是国宰,话一出口就是言重九鼎,谁都知道此事闹的不小,所以公主还没准,宫人和内侍都有了要退下的意思。 浮玉见他们揣手缩头,直往后搓步子,很是动怒,道,“谁让你们走了!” 话音刚落,有一道绯影绕了进来,替她沉声下令:“都退下。此事事关宫危,若有偷听者,莫怪在下以奸细论之,必报于上。” 蕴空忽然闯了进来,立在榻前,颔首叫闲杂人等速速散去。望仙阁的总给使见状,不敢耽搁,连忙带人退了个干净,又顺手把大门关上了,大有绝对两耳不闻的意思。 人一走,就安静了,那半碗药糊放在小案桌上,散发出青苦的味道。 望仙阁不是正南面,外头阳光不能全照进来,只是隔着细细的直棂窗勉强洒进来点光亮。好在掌烛使将点燃的青烛留在榻旁,明明灭灭地照亮了她的脸。 蕴空转身垂视下来的时候,才在昏黄的烛火下,发现她的左肩依旧暧昧地袒露着,白皙娇柔的一片肌肤上,有一道箭痕,看了叫人不忍。 他忽觉唐突,一时间视线无所放,于是立在那,虚垂着眼只瞧到她的衫角,缓缓道,“臣见铜盆中血染于水,不知公主伤势如何了?” 他听见她笑了起来,然后浮玉慢慢抬起眼皮,半撑着头仰看向他,有些半嘲半讥之意,道,“你方才不是问过太医令了?又来问我做什么。” 蕴空被呛了声,觉得自己这话是问的蠢了,然后他听她冷声继续道,“我好的很,不过就是差点死了。不劳佛子费心。” 他听出了她刻意制造的距离感,很是诧异,不由得轻皱眉头有些担忧。难道是冷箭的事情将她吓坏了?毕竟她曾经有过类似的经历,如今重蹈覆辙之事再次发生,受惊也不是不可能。 出事前,他换回衣衫后一个人回了案几,却见她人没了踪影,宾客也少了大半,问过内侍才知道,大多去了箭场观看。他没太多想,自己坐回案旁休息。谁想过一阵子,忽闻有人叫喊,正不解时,见奔走之人神色惊慌,自箭场而来,然后才得知她中箭的事情。 得知她无性命之忧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长舒一口气,终于才冷静下来,叫人立即先封锁消息,切勿惊扰陛下和太多宫中人,然后令宫中金吾卫仔细搜查。 其实,他是很担心她的。 正因为知道她少时于洛阳曾遭遇兵变的乱箭,大概会叫她回想起噩梦似的经历,所以他才急急赶来询问。 只不过令他意外的是,她居然一滴眼泪也没有掉,甚至没有丝毫寻求慰藉的意思。 他本已经做好了今日拿出些时间劝慰贵主的准备,谁知她只是面无表情地在榻上冷冷呆着,仿佛不为所动。 蕴空有些忧虑,双手虚在广袖中探身问道,“太医令的药,可管用?宫人是否已经敷好?臣记得公主有旧伤,是否还是以前的位置?” 她抬起双目清清,那不淡不浓的妆容在朦胧的光亮下更添冷艳,公事公办道,“佛子驱走我的下人,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事情的吗?若无什么要紧事,还请回吧。” 他闻言大惊。他知道她心情不佳,可也不该对他是这种态度……其声如冰,其容如霜。 这是要赶他走?可是她平日里,不是很需要自己的吗?如今做这江水两相隔的势头,究竟何意?就算他叫她不要冲动,又婉拒了她的痴缠,可是总要有些师生情谊在吧? 这般突然的割席之举,实在伤人呐…… 蕴空见她迟迟不回答自己的问题,颇有些尴尬,低头见那半碗药糊还放在那,显然是没有用完。他等了片刻,于是弯身张开手拿起药碗,用小木片一下一下地搅拌,对她道,“还是臣替公主继续上药吧。今日的事,臣会慢慢说给公主听的……” 说着,他跪坐于榻旁的垫子上,抬手就要给她敷药。 谁知那秀圆的肩头轻轻一躲,烛火下她皱眉反盯着他,仿佛在看什么怪异似的,道,“你要干什么。” 蕴空朝她肩头颔首,道,“公主伤口渗血不断,若不继续上药,怕是不好愈合。留了疤,公主该不快了。” 她听后不为所动,像个小动物似的依旧执拗地躲着,只听她淡淡道,“又不是没有留过疤,我还在乎多一个少一个吗?” 这就是她的不同了。旁人女孩子总会在意这一道痕,那一道痕的,可是她却不是。明明在陛下的公主中,生得最是绝色,可偏偏不那么上心这些事情。 大概还是那件旧事叫她换了心态,所以在这方面比别人都要对自己心肠冷硬些。 蕴空的手执着小木片停住,那上头的药糊滴滴答答地掉回碗里,他望着她的肩头那血丝又涌了出来,这么半天都未结痂,实在不好。可这个时候,她偏偏又不懂事地和他倔强脾气来。 “臣有经验。从前也为你上过药,手法比宫人熟悉的多。” 他说着就上前跪行半步,整个半身屈于榻前,几乎掩盖住了她,然后不由分说地将药糊涂在那伤口上。 浮玉红了脸,可气地瞪着他,挣扎地说男女授受不亲,“佛子忘了么!弘文馆的时候,少师常教导于我。现在又干什么。” 蕴空轻笑一声,他发现她惯回拿他的话反驳自己,一边手底下轻车熟路地继续涂药,一边答曰,“臣现在是医者,公主是病人。再说了,公主此处的新伤,离旧伤不远,都是一块地方,臣又不是没见过……” 说的也是,那时候他也是这般在烛光下给她上药包扎的。 他答得滴水不漏,谁也不得罪。 她听后沉默起来,宁九龄也不多话,依旧站在她一旁守着,日头照在他的褝头上,似乎闷出了细汗,将他的鬓角打得濡湿。 她瞧他的样子竟觉得痴傻,也不知道佛子看自己是不是也这般心思,仿佛一眼看透,任凭拿捏。 浮玉平视前方,看一群人拉弓架箭,然后嗖的一声直直飞了出去,正中靶心。 在叫此起彼伏的好声中,她忽然对宁九龄道,“宁卿,你很像一个人呐。” 她转头看向一脸茫然的宁九龄,笑道,“你很像本宫喜欢的的一个人。” 她听得怔怔,终于不再乱动,藉着光线看蕴空近在咫尺的眉眼,鼻挺目刻,十分专注,只要往前偷袭一步,就可以亲到他的脸了。 浮玉愣忪道,“所以,这才是你拒绝我的原因吗?因为看过了,所以觉得没什么吸引力了?” 他眉头轻皱,有点不懂,于是也不说话,只让沉默蔓延在他们之间。其实,拒绝的原因有很多,比如,国宰娶公主这种事情历朝历代是没有的,因为帝王绝对不可能允许外戚有任何摄政或结盟的可能。 不过,她方才说的这一条,倒是莫名其妙的…… 这个年岁的女孩的心思难以捉摸,也不知道你的那句话就伤了她了,然后就变成今天这般奇怪。 其实她习惯性地依赖些自己,也不是不可以,从前不是一直也都这样过来了。 陛下当年擒隐太子于洛阳道,然后直接一路兵变杀到长安。全府上下早就提前迁徙,谁想就漏了她。兵变的那日正碰上她和奶妈从哪个郊野地里玩回来。府前残兵一片,奶妈当场被乱箭射死,直接在她眼前毙命。 他当时与明远将军负责善后,有士卒瞧见了马车里的她,还以为是隐太子的女儿,搭了数支箭就射了过去。 从洛阳护她去长安的路上,她喊饿,他带她去最好的饭庄;她睡不着,他带她去郊野没夜禁的地方看萤火虫。大明宫一朝换了主人,她目睹了整场祸事,回了长安也就成了陛下的掌上明珠。 以前的她,多乖,还会知道“四海无闲田”这种句子,做不出来拿面饼擦切肉小刀这种荒唐事。只是后来陛下将她宠坏了,要什么有什么。前阵子她居然连当朝大师都想收为己有,实在叫他惊吓不已。 他见她终于安静地侧卧下来,允他好好上药,终于叹口气,淡淡道,“公主任性之举,臣不依,公主就指着臣,说臣没有心,这是个什么道理?其实公主曾经还是很依赖臣的,也听臣的话,信任臣。臣不知道怎么了,不过是想好心劝诫公主稳妥些,为何闹到如今的地步呢?” 浮玉觉得肩头凉凉的,方才那阵火辣辣的痛意也减淡不少。蕴空的手势很轻柔,别看是个男人,细心起来比宫人还要伺候的好,难怪能做得了大师,胆大心细,就该如此。 他见她不说话,继续道,“金吾卫将灌木查了个遍,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人,大概不该是刺客之类的。” 他顿了顿,“至于射伤公主的那支箭……倒不是外头带进来的,而是箭场上极为普通的箭。此人应该力气不是很大,弓大概拉得不满,所以箭只是擦伤了公主的肩。幸亏如此啊。” 上完了药,他将药碗放到一旁的木案上,目光不经意地瞥见不远处的小桌上放着两个物件,很是眼熟,仔细一看,不由得念道,“灯影戏?” 浮玉寻声看过去,见宋洵送她的两个小皮影不知道被谁也拿进来了,她哦了一声,别开脸心虚道,“今天有人送的,我瞧着还挺有意思的,就收下了。” 第28章 蕴空听后默然, 过了很久才说了一声嗯, 转而继续问道,“公主今日可得罪了什么人?尤其是女子。” 她很诧异,左思右想才想起来周英娘的事, 于是与蕴空这般说了,又颇为委屈地替自己辩解几句,“我知道那日情绪不佳, 所以在父亲母亲见九兄和她的那日, 与她都说开了。她应该不会这般记仇吧?” 蕴空冥思片刻, 却也拿捏不准, 他见公主自行担忧地看向他, 于是淡淡道, “此事也许没那么简单。公主的性情谁都是知道的,若因此事而起了杀意, 未免小题大做了。” 浮玉不大明白,进而问道,“你为何确认行刺者是个女子?” 蕴空却摇了摇头,神色深远起来, “行刺者应为女子不错, 因为臣发现箭上…似乎有淡淡的脂粉味道。不过,”他顿了下,“是否有幕后之人,就不得而知了。” 他说完瞥见她打了个寒颤,于是抬手将她的外衫拉好, 又拉过薄被轻轻盖住了肩头,叫她宽心,道,“臣会替公主查明此事。这几日,公主安心养病。若无旁的事情,就不要乱走了。” 他这是提醒她别再闲来无事往中书省逛,虽然中书省属于殿中内省,可到底也不算内廷。她若是再三更半夜,大摇大摆地去找他,两人还能全身而退吗? 公主挥挥手,却带了点无聊之意,“多谢佛子提醒。不过你放心,那地方没意思得很。请我去,我也不想再去了。” 说是叫她安心养病,大概是让她别再乱制造他们的偶遇。他方才还在说为何不信任他了。她听了就可笑,难道这人是傻子吗,若不是信任他,为何她从前只往他那边扑? 不过这事情是个转折点。她在明,刺客在暗,已经是很危险。除了自己警醒些,一心再依靠他有什么用?她鬼使神差地又回来了,不能还没抓到人又送了命吧。 浮玉抬手按了按太阳穴,蹙眉吸气,“……头疼。” 大师以为是真的,闻声看过去,藉着灯火要左右检查一番,道,“大概是方才受了风,若是针灸会更好。” “不必。” 她一手拨开他端来的烛台,别过脸,脸上有冷淡之色,道,“佛子怎么做起太医令的事了?” 他噎了声,眉头不由得轻轻一皱,似乎听出了几分嫌弃……蕴空只好说了句也罢,淡淡道,“既然公主需要休息了,臣也就不打扰了。微臣告退。” 他徐徐往后退出一段距离,向她叉手一礼,然后自拇指缝隙中抬眼向她看去,只见公主不闻不问,熟视无睹,仿佛也没有半点再留的意思。 他垂视而出,自宽广的殿中退出,桄榔——一声打开朱门的时候,外头有昏时的晚风阵阵,夹杂着几缕热灌进衫袍内。 蕴空抬目远望,望仙台那头的宾客早已散尽。多少人抱幸而来,却空手而归,更有好事者想藉机进宫,结交权贵。可是,这其中有一人,目的与旁人不同。今日行刺失败,那人必定怒火中烧,来日不可不防…… 回过神来,听出她方才那句似乎话里有话,佛子心里惊惧,忙长鞠一礼,不敢再看她得意的目光,赶紧俯身道,“多谢公主赐茶,臣就不扰公主相看了……容臣先入座……” 这么熟悉他的口味,又口不择言地说些引人误会的话,实在叫人紧张得不行。 好在旁人尚未未察觉什么,他觉出越浮玉的眼神不对劲,赶紧片刻也不留地旋走回席,就怕她直接当众钦点了他似的。 那慌乱之色浮玉全数看在眼里,却也不急。下头的歌舞正盛,她却只是用余光瞧他。就算只能看见个虚晃的身影,依旧觉得他如此出众。 弘文馆里近看久了,今日不远不近地一望,竟也觉得他英正得很。这样的人物,若不快点到手,恐怕要被旁人采撷而去。 如果她想,若是非得和父亲去求个赐婚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可是真的强取豪夺,他愿意吗?这些士大夫文人平日最自诩风骨,真要是强扭这瓜,恐怕是不行的。 宴席间歇处,有几位郎君上前,说要为公主献诗几首。 她隔着珠帘望过去,却也不认识这些人,经提醒,才知道其中一位正是佛子口中那位宁侍郎的儿子。 她欣然说准了,叫他们都走近些。见宁家郎君此人模样还算清俊,只是有些文弱。 的确是个好青年,以后也会有作为,只不过她希望这些年轻人的作为是自己博来的,而不是企图靠着一个驸马都尉的身份。 更何况,大华尚武,倒不是说要多么五大三粗,力能扛鼎的气魄;至少,也是以力量美为上,轻策骏马,英姿烁烁的更佳。 其实她对那些辞藻华丽的诗已经没了兴趣,上辈子里,记得宋洵就写过一些,他是个才子不错,写得也好。可惜,文采非凡又如何?不还是负心郎一个。 一番想法之后,诸家郎君已经诗毕,正爱慕地等着她品评。 等到她被再三问了,才意识到自己半个字都没听进去。古人诗,今人用,若非奇才,大多采用重复之词,什么“妍丽”,“芙蓉”,“秋水”……吟咏多了,只觉得有些俗气,更是过耳就忘。 其实就是走神的毛病犯了,她愣愣地盯着下头那群人忽然有些无助,于是微微侧身,习惯性地寻求佛子,尴尬地委婉道,“本宫觉得……写得好。大师认为呢?” ——————————— 佛子被点了名,他早看出她的心不在焉,那懵懵的神态和弘文馆的时候没两样。 只不过,那时候她总是盯着他的脸走神,眼下这种相看的时候,也不知她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去了。 于是佛子出言了,道,“臣与公主意见相同。郎君辞趣华美,皆是不错的句子。” 然后这样的话又说了几次,基本上几位郎君的每首诗都是公主说“好”,再由大师替她一一点评。她每说一个字,又看向佛子,等他再说。 本来是公主相看,佛子说的话比她都多。 不过,能换来贵主一个“好”字,得见丽容,此行也就无憾了。日后好友相聚,也是足可以吹捧一番。 来宴者有文有武,她怕宴席无趣,除了文乐,亦准备了武事。见座下已经有人按捺不住,跃跃欲试,于是叫人赶紧撤了台子和席子,又搬来了投壶,箭靶和剑器。 “幼蓉,”她侧头唤了一句,“叫人预备击鼓传花,如此更热闹些。” 击鼓传花,传到谁,谁就要从那三样中选一个来做。 这样一来,宾客皆又来了兴致,即便是不善武者,也有要观看好戏的意思。比起靡靡歌舞,大华的人还是更喜欢雄健之风,就算不用上去打仗,也都抱着几分崇士的态度。 下头是热闹了,可她在台上大概是有些疲了,叫人拿了软垫垫于凭几,借力闭目休息几分。 没一会儿,白樱忽然低声唤了她几句,再睁眼时,忽然面前的案几上躺着两个皮影,镂空雕刻的脸格外精致,赤青紫黄的,看服饰一个是文官,一个是武官。 她诶了一声,一下子坐起来举着一个捏着小木棍转看,笑道,“灯影戏?哪来的?” 白樱犹豫片刻,才答曰,“是……是宋公子托内侍送上来的。” 说完,她将视线挪到左席人群中,浮玉顺着看过去,见宋洵一袭月白,朝她浅浅笑着,然后长揖一拜,却也不上前。 民间的小玩意她见得少听得多,却没拥有过。灯影戏她就看过一两次,很是喜欢。可惜那东西很难弄到,今日忽然得两个,她不能不说,是喜欢的。 宋洵倒会投其所好,小小礼物,倒是比诗词歌赋有趣的多。物件是好的,可人实在是堵心,浮玉看了又看,淡淡朝他点头一下,然后叫人拿下去了。 击鼓咚咚咚地敲了起来,一个花彩球从末座一直传了过来,鼓声不停,没人敢留着,传到自己这,然后像烫手的山芋似的又扔给旁边的人。 酒兴助阵,鼓声催人,传来传去便成了扔,闹哄哄地从这头扔给那头,又被那人扔了过来,还不忘喊了句“露两手——”。 佛子见众人越发闲散失了规矩,不由得沉了嘴角,眼睁睁看着他们胡来,却又没法说什么。放眼席中,这群仕家子弟中就没有一个能端方坐着的人,其性还虚浮,也尚且沉不住气。他觉得还不错的,偏偏公主又瞧不上。 内侍见佛子不快,于是上前为佛子斟酒,却被他挥手止住,说不必添了。 佛子饮酒不多,也会节制酒量,没人知道佛子到底酒底几何。酒性淡泊的人,性格也疏淡,偏居于上座一角,任何活动也不参加,起初还跟著称好,过了些时候,亦觉得有些杂乱,于是又作壁上观,看他们热闹。 浮玉这点上和他倒是颇为相似。她虽爱热闹,可喜欢的是看旁人热闹。她最爱高座一处,俯瞰人间胜景似的,却不踏入其中,只做观赏之姿,便足矣。若真的叫她同他们一起,她也招架不来。 所以这两个人都有些清淡的倦色,一个正襟危坐着冷眼看着人家投壶,一个歪歪地靠在凭几上吹小风,还时不时偷看几眼。 一个是主,一个上宾,双双离席,恐怕太引人注意,所以浮玉只能无聊地等着宴席结束,并祈求着他千万别提前走掉。毕竟,弘文馆那边,他还真的再也没去了。 公主正撑头昏昏欲睡,忽听台下一片鼎沸,时而惊坐起,四下看过去,却见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处。 她顺势也转头去看,只见那花球不知道被谁一不小心扔进了佛子的怀里,而佛子正一片茫然站在那。 精彩。这下可太精彩了。 浮玉慢慢坐正,探头看向佛子,关切道,“大师一向不爱这些事情,为何花球到了你手上?怎么,大师选投壶好,还是射箭好?” 也不知是公主方才真的睡着了,还是撑了太久的头留下的印子,只见脸颊上有浅浅的彤色,说话的时候还带了点娇媚。可惜,嘴里的话还是在针对他。 佛子望着她看好戏似的眼神,淡淡答道,“臣不胜惶恐……容臣先行……” 谁知退席二字还未说出口,忽然那头引来人潮怂恿,也不知是哪几户的武家郎君朝这边叫起好来,纷纷嚷着要看。 佛子是文官,除了投壶,另外两样定是做不来的。 佛子投壶,难得一见,而且这事情仿佛比见公主还要叫人兴奋得多。他平日除了朝政之外,似乎没什么别的事情,所以朝臣见他,多是在忙于公务,连吃饭都甚少见到,更不用说投壶这种玩乐了。 况且佛子不苟言笑,今日若是借公主的势得了机会看点别的,能不叫人翘首以待吗。这就好比你将一人看得宛如饮朝露食秋菊的仙人,忽然有一日他要吃羊羹,你会觉得无比的新奇。 “大师,宾客热情难拒,莫要我为难啊。” 浮玉无奈地看向他,仿佛也无计可施。 佛子抬头,见她目光烁烁如星月,含笑的眼里话里有话,分明在说,''''若是不想也行,从了我,一切好说''''之类的威胁。 他当然是看明白了,恨恨地瞪了回去,向她长揖,仿佛被逼到绝路似的一字字道,“臣知道了。这就去准备。” 她抿唇看他离去的背影有些不是滋味。这宴席的场面不大也不小,虽然佛子是见过大阵仗的人,可在这么多宾客面前做投壶这种事情,怕还是第一次吧。 她忽然有些替他担忧起来。如果他扔了十箭,一箭都未投准怎么办,岂不是丢大脸了?话又说回来,他会投壶吗?那群武官不羁的很,若是当众嘲笑,该如何是好。 想到此,她又觉得自己失败,他就算冒着在众臣面前丢脸的危险,也不愿意屈服于她的裙下吗?难道对于他来说,她就真的如洪水猛兽,不可亲近? 大概是真的在乎他,投壶的又不是她,可她比佛子还要紧张。 正想着,见侧道上有乐伎抱琴徐徐而来,朝她屈身一礼后,自行坐于台下一处调音。 公主与一众人皆迷惑不已,然后见换了缺挎青袍的佛子负手握剑而来,轻衣便鞋,这架势显然不是要投壶。 只见他立于台下朝四下致意,无谓地淡笑一下,对公主道,“臣惶恐,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以拙剑献于主。望诸位莫要笑话。” 谁能想到这手不能杀鸡的佛子竟要今日舞剑。他还未惶恐,倒是叫越浮玉和一众朝臣惶恐了。 只见佛子双手执剑朝台上一鞠礼,然后慢慢退于台中。 待乐者拨起第一音,他忽然翻手转过剑柄与身前,剑指前方,大有对峙之感。他并非沙场的士卒,姿态不是以拚杀为主,更多是两位剑客之间对峙的时候的步子。 曲子是《剑器》,青衫配古剑,腰间玉带缠。琴声愈快,他剑也舞得越繁杂,持剑一个回旋,衣摆哗啦啦地响着,叫人看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中只觉得他身影矫如蛟龙,动人心魄。 浮玉看得痴了,她想到南山烛火,想到书剑零落,想到落花晓月月照人,想到任他乌兔走乾坤。尤其是在佛子回转翻身的时候,偶然露出圆领衫下白色中单衣,更引人遐想。 青白二色最是清贵,三尺银剑冷如霜月,一切将其人衬得也越发气宇轩昂。满朝文武,谁抵的上他呢? 不过,他居然还会剑?还这般惊座……到底他还有多少事情是她不知道的? “听闻大师与晋国公、窦尚书等几位曾经随陛下驱马执剑,与突厥王对峙于五陇阪。” “哦,难怪。那就是了,大师会剑,也理所当然了啊。” 她听着座下有人小声议论,没有说话,终于等到剑毕,座下皆大赞佛子英姿,她探手扶着白樱的手慢慢走下来,站在他的座位上亲自相迎,扬着嘴角,喜欢的不了,“大师辛苦。想不到大师能文能武,真叫人……大开眼界。” 他还是有些喘息的,胸膛轻轻起伏,沉着声道,“臣也不是能武,不过是曾经学过招式二三。若是让臣上阵杀敌,怕是会惨败。” 她想,所以武的不行,偏要拿文的和她兜兜转转吗? 浮玉柔柔笑着,几乎快要黏上他,他下意识地半退一步,低声提醒她,“公主,这里耳目众多。” 她笑着说是是是,“也好,等一会儿咱们去人少的地方细谈。”挥手,叫人搬上箭靶比箭,下头宴席重开,也就没人看这边了。 然后她递过来一方帕子,公主亲赐汗巾,是要避讳些的。 佛子皱眉,没有接,抬眼见她眸光流转,明媚四射,道,“公主相看这么久了,就没有合适的?如此阵仗,若是一无所获,可就太过浪费了。” 她个头才过了他的肩,此时要抬头看他,“我也想按大师说的那般,寻个合心意的就好。可惜看来看去,我没一个喜欢的。你说怎么办?” 他就知道如此,转头漫向四下的宾客,闲谈似的道,“如果公主执迷不悟,自然等不到柳暗花明后的风景。臣说过,公主孩子心重,做事情欠缺考虑……” 他顿了顿,然后透彻地一语点破,“……公主有时候太冲动,这场花宴如此,对臣……也如此。” 冲动?他又要拿那一套说辞给她洗脑了吗?明明人都来了,却还是不允许她靠近,到底什么意思。 她对他的言辞有些不满,盯着他凉道,“你知道我喜欢你很久了,为什么还说是我冲动。你别太过分,非要我求父亲旨意强要了你。” 佛子本不想说的,见她气急,于是揽袖漠然道,“你当臣看不懂吗?公主一心求娶臣,全是一己私利。公主不想和亲乃人之常情,臣已经告诉公主最好的法子,可你偏不选,搞出这么大阵仗,将所有人都耍了一圈。敢问公主,今日可是认真要选人的?” 她憋了口气,愣了半天才蹦出来一句“你大胆!” “臣不敢。” 他负手而立,轻呵一声,嘴角居然噙着一丝轻嘲,想,这是句句戳中她了。 “臣本希望,公主在大典上不要出现,留在宣徽殿就好。突厥使臣和王公再了解我朝,也不知道诸位贵主具体事宜,多一个少一个无妨。现在倒好,满长安城都知道公主的花宴,大概过几日街头巷尾,人尽皆知,本朝有一位很不同寻常的贵主。” 她不解,见他那表情简直恨得牙痒,道,“知道了又如何?” 他心想她还真是单纯,于是沉沉道,“你以为那些突厥人不会悄然提前到来?化作商人潜在市坊中打探消息,也不是不可能……” 其实,他都想好了,只要筛选一下宾客中女眷的名单即可,会射箭,喜欢西域香料的人,应该不多。 望仙阁的总给使踹手过来,见佛子自内而出,已经有些惊慌,问道,“佛子,今日之事……可是要通知圣人……” 蕴空负手肃声道,“先不,姑且就说,公主不小心摔伤,摔得不严重,今夜就留宿望仙阁了。陛下那边,房自会再去说的。更何况公主也不希望陛下太过担忧,莫要添乱。” 总给使听后,也不敢多问,下去依着办了。 他行至朱雀门,有人在身后叫佛子,他慢慢回头,满城宫阙之下跑来一个人,是金吾卫。 那人停在他面前,道,“佛子留步。” 他问是否抓到人了,对方却不答话,见金吾卫有难言之隐,蕴空抬眉道,“校尉但说无妨。” “这……” 金吾卫皱了下眉,终于从怀里掏出一个牌符,梧桐木镂花的雕刻,很是精致,“……佛子,事发的木丛里发现了这个。” 蕴空接过来,呈在手心一看,只见上头写了个房字,此物再熟悉不过。 他微微讶异,却依旧淡然道,“这是本府的令牌,我寻了很久,以为丢了,没想到你找到了,多谢校尉,有劳。” 那人如释重负,道原来如此。蕴空微微一笑,施一礼后转身离去。 灯影戏。 他突然想起在案几上看到的那两个皮影,其实,他是见过那个皮影的。只是不知道,宋洵和她为何都对他隐瞒了。宋洵不对他说是送给谁的,而她也不说,是谁送的。 蕴空脸色深沉下来,他们在此事上倒是难得默契了。难不成,上辈子的错缘,这辈子有所改变了? 至于那个掉落在灌木的牌符……他从腰间取下木符,勾在指尖凝视许久。此物应该打造了两枚,一枚是他的,一枚是宋洵的。 蕴空知道,金吾卫交给他的这一枚,应是宋洵的。他一路思量很久,想此事不宜惊动太多人。如果宋询真的和此事有关,他也不会包庇什么。 ———— 望仙阁总给使手下的那些人办得不错,也不知是平日就受于管教嘴巴严谨,还是听了佛子的那几句警告之言颇感事态严重,总之公主遇刺的事情并没有泛滥出去。 宾客以为是公主偶然跌倒受了轻伤,于是这场花宴也就随着晚春飘散的落英,这么结束了。人群自丹凤门鱼贯而出,互相说着宴会上看到的趣事。宋询融在其中,却抿唇不语,似乎心事重重。 出了丹凤门,也就出了宫城,宾客互相道别,又曰来日再聚。有居住偏远者翻身上马,须赶着最后的天光回自家坊门去。 宋询慢慢行到长乐坊,待人群散的散,走的走,终于视线聚焦在一个女子身上,唤了一声“婉卢”。 那女子却未理睬他,仿佛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往前走。宋询眉头一皱,上前几步一把将她拉住,往墙角拽去,被她一把甩开后,那个被唤作婉卢的女子才抬头,满目含着怨恨,道,“你拉我做什么。” 宋询看着她不可理喻,低声反问道,“若不是我今日按下你的箭,恐怕公主早就出事了。到时候你就不怕陛下降罪,诛九族吗!” 婉卢柳目一弯,嘲讽地瞧他,道,“若不是你三番五次的和她示好,我会如此吗?” 宋洵无言以对,拂袖叹气,直说你误会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看向天边的彩云,不再说话。 婉卢见他沉默,眸中顿时失望,暗暗咬牙,细声如小刀子般,道,“看来你是想做天家的乘龙快婿。呵,你以为,她看得上你吗?” 宋洵脸色乍红,转头看她立即道,“莫要胡言乱语。我对公主不过是敬仰之慕,你别乱猜。我还是心悦你的。” 他拉过她的手,劝慰道,“你对我最好,除了你,我还会喜欢谁?” 婉卢没有挣扎,手却松松垮垮的,“你何时来我家下聘?难不成非要等到我也被列在和亲的宗室之女的名单上,你才知道后悔么?” 宋洵听得愕然不已,“这次听义父说,和亲之事尚未定下来,况且若是选,也是选陛下亲女。陈国公虽然是陛下赏封的国公封号,可毕竟你不在列选的条件,何必担忧?” 婉卢幽幽道,“自古哪个帝王会真的让陛下亲女去和亲,不都是从旁的里面挑选出来人选,再认作义女,给了封号送走?” 她别过脸,“更何况,我在国公府的位置,你也是知道……” 宋询只说应是多虑了,他好言劝了一会儿,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忽然发现令牌不见了,神色大变,“糟了。我的令符,怕是掉在灌木中了。” 他想起当时金吾卫搜宫,恐怕被什么人捡走就坏了。 当时婉卢搭箭欲做蠢事,他一把推开,那箭才偏离了不少。她气急,他顾不得太多一把拉着她就跑走,好在听说公主无大碍。不然他们二人怕是脱不了干系。 “我该走了。改日我回去见你,还在老地方,”他说完朝东边一指,“柳树下等你。” 婉卢依依不舍,帕子在手里绞了又绞,一咬唇,只好告别了。 宋洵目送她回去之后,总算松了口气,转身独自往家走。 陈国公侯将军是陛下亲封的号,从前就随先帝征战不少,是如今朝野上下中为数不多封了国公的外姓人。婉卢虽然生得纤细,可性子也是将军世家出身的刚硬。今日她胆敢搭箭射伤公主,真是叫他心惊。 他摇摇头,越想越后怕,于是加紧步子往家赶。终于走进坊门的时候,有人在夕阳下叫住他,“回来了?” 宋洵寻声望过去,心下一惊,蕴空仿佛等了他很久似的,正面无表情地看他。 —————— 也不知是暧意的暮春真的逝去了,还是老天心疼越浮玉这场耗费财力的花宴,今夜下了好大一场雨,还有隐隐夏雷。 夜里,雨点打在直棂窗上,啪嗒啪嗒地扰人清净。望仙阁空旷深远,红色的抱柱冷漠地立于殿内,少了点人情味似的。 浮玉被雨声吵醒,再也睡不着。不是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她总是睡得有些不安稳。 肩上的痛意已经□□涸的药膏覆盖住,轻轻一动尚残余着丝丝牵扯的刺激感,在这个有些微凉的雨夜令人更加清醒。 她自行坐起,支起一扇窗,立即有殿外携风带雨的凉意涌了进来,把幔帐吹得起起伏伏,暗影之处仿佛暗藏杀机。 她一惊,披着乌发捧起烛台,赤足行至阴影处,却见那里根本没有人,只是一座青铜仙鹤立在幔后,倒是她自己杯弓蛇影了。 沉沉闭目总算松了一口气,然后走了回去颓然跌回榻上。她仰头凝视着承尘发呆许久。她忽然发现自己上辈子活得太过简单,很多人和事看得都不太清明,稀里糊涂的也就过去了。 所以,她这次回来,似乎对任何人的印象都是不清不楚的。重活一次,对这些人也就开始了重新的认识,害她的,救她的,对她好的,怕她的……比如,那个皮影。 浮玉藉着灯火细细看起来宋洵送的皮影,她摆动起小木棍,澄黄的光把影子投在幔帐上,形成了巨大的倒影,模糊成一团。 今日蕴空问起她这个皮影的来源的时候,她是有些心虚了。若说出来是宋洵赠的,恐怕他又多想些什么,误以为她和宋洵不清不楚。 不过她的确有些惊讶,宋洵变得如此投其所好,到底为了什么?难不成他还在做着什么乘龙快婿的春秋大梦吗? 她想到这弯唇一笑,将皮影放回案上,她可是不想再和他做夫妻了,这样的夫妻怕是能把命都做没了。 记忆透过重重叠叠的纱帐又涌了过来,上辈子她出降宋洵的那日,仅在大典之上见了蕴空。在那之后,他故意避而不见似的,与宋洵和她再无联系。 听说,他辞了知政事,去江南处理一些沉痾杂政去了,又听说,他回来了,依旧是位高权重的大师,并且更为重用。若不是她死后在大殿上又见到他为自己出言相助,她还真的没这个勇气这般缠他。 一觉到天亮,雨后天朗晴。 浮玉休息一夜后好了很多,回宣政殿的路上,忽然有内侍唤住她。 这实在是失了仪态,他皱眉从摸索出青帕,往手上按去,鼻尖忽然闻到一阵翠云香的味道。 难道她又折回来了?佛子往前走了几步,只见黑漆漆的夜,暗淡的星子,寂静无声的宫阙,并没有旁人。 这才明白过来,这块青帕是上次杏岗赏春局上他“借”给她的,且叫她不必还了。不想方才竟然被她不知何时地塞进他的衣兜,大概是青帕在她身上呆久了,也沾染上几分她的香气。 高内侍大概是起夜,才醒过来,见佛子一人站在院子里,于是上前殷切低声问他是否添茶,“昏时永照公主来了,大师见到了吧?公主可回去了?” 佛子淡淡说公主已经回去了,心里却道这内侍真该换一换了,宫禁不严,安全也是个隐患。不过也多亏他睡得实,才不至于她夜访的事情搞得人尽皆知。所以刚欲开口说几句,细想后又滞了声。 他负手握了握青帕,只颔首说要回去休息了,“请公公备下枕席。我将就一晚就好。” 高内侍连忙允声退下去准备了。佛子立在那,待他走后,才将青帕叠好放回衣袖内。 无边风月,云淡风轻。也好,物归原主,各自安好。 “公主,宁家郎君托人送进来的。” 她很惊讶地接过来木盒,问道,“是那位宁九龄吗?” 内侍说正是,她打开盒子,发现里头是一颗人参,她怔怔道,“我倒是用不着这东西。不过,有心了。” 内侍道,“宁家郎君说了,请公主以此物做茶,沸水泡后服用,更佳。” 浮玉说好,想起宁九龄当时急着喊蕴空来的样子,她问道,“宁九龄是在国子监做事吧?他的父亲是中书省的宁侍郎,去递个话吧,就说本宫收下了,多谢。” 内侍却道,“今日侍郎与宁郎君都不在……” 内侍一皱眉,细声道,“好像听说,宁侍郎将宁郎君打了。所以告假一日。” 浮玉咬了唇,目光决绝,“反对者,当庭扑杀!” 佛子闻之失笑,连忙抬手捂住她的嘴,低声道,“公主为女子,却心狠至此!臣真是怕了你!如此,臣断不可出卖同僚!” 浮玉移开他的手微微一笑,“当然是说着玩的。我只是有些不高兴,为我母亲迁徙陵墓,又碍着他们什么事!难道,他们觉得,我母亲不该入五陵山吗!” 佛子垂眸,脸色有些低沉,然后他轻轻叹气,按了按她的肩膀安慰道,“你放心……朝中风云一向如此,有人提出来一件事,必然会有一些人反对,意见相左是在所难免之事。臣已经压下一切异议,力保睿夫人迁入皇陵。” 浮玉眸色沉了沉,有些难过地看着他,“看来此事真的很多人反对……为什么?是不是因为母亲的身份……” 佛子朝她嘘了声,示意她不要在此多言,“一切,等到了时机再说吧。” 她都明白,乖巧地点点头,然后听他道,“好了,臣该出去了。再不出去,怕是外头就乱套了。” 浮玉恋恋不舍,“不多陪我一会儿吗?” 佛子朝外头虚看了一眼,回过头道,“等到人散了,臣再来陪你。” “可是……” 浮玉难为情地按了按肚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为了偷偷来见你,一时激动,午膳的那份点心没吃,现在饿了……你这中书省里有什么吃的吗?” 佛子一脸黑线,这公务之地又不是内禁宫殿,哪有什么小厨房或者吃食,他皱了皱眉,“很饿吗?” 她不言,肚子里咕噜噜一声已经足矣。 佛子无奈地望了望房梁,然后摇摇头,拂袖重新看向她,问道,“那公主想吃什么?” 说完,他忽然抬手止住她异想天开的打算,道,“什么炙羊肉,蟹毕罗的就算了!臣弄不来那些……” “我想吃槐叶冷淘。” 佛子答,“不行。” “我还想吃鱼脍……” 佛子气得哼声,“鱼脍?你是故意的……” 浮玉灵光一闪,立即缠上他,道,“我想吃金乳酥!这个可以吧?” 打了?“所为何啊?” 她忍不住抱不平,宁九龄是多好的孩子,正直又人好,若真论起来,也算救驾有功,怎么就被他父亲打了呢?难道蕴空也不规劝一下吗? 见内侍也说不清楚,浮玉抿了下嘴,转身就往殿中内省去,还未出延英门,见蕴空刚从那头过来。 雨后洗过的碧空与宫城的大道几乎相接,蕴空立在大道上,冲她遥遥一礼,徐徐走近,才观察到站在宫门那边的她正一脸不平之意。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支持手速慢的我。感谢继续关爱。 公主很生气,这架势要好好和佛子理论理论为什么不劝劝下属宁侍郎别殴打宁九龄。 所以今天介绍几句唐朝骂人的话: 1. 按职位 士农工商- 田舍奴 (你这个农民!)- 市井儿 (你这奸商!)- 贼秃子 (你这臭和尚!)- 穷大儿(你这死读书的)- 兵奴 (你这兵痞子!) 2. 经典:唐朝最爱说自己的对家是狗……(狗鼠辈!死狗奴!汝是何猪狗?) 例子:打仗前:来者是谁/ 吾乃突厥王第一将领/ 是何猪狗? (“你是谁!”“我是突厥王第一大将军!” “哪儿跑来的猪狗?”) 3. 按性别: 骂男人:面似男子,心如妇人!(你长得是个爷们,心里是个娘们!) 骂女人:妇人!(你这娘们!) 骂小孩:小子!(你这混孩!) 骂胡人西北外地人:憨獠!(你这蛮子!) ————唐风虽然大气豪迈,但是不要骂人~ 记得看过说武则天和褚遂良隔帘对骂很久 第29章 蕴空看见她在延英门那头冲这边朝手, 回头看看没别人, 的确是叫自己过去。 “公主。”他走近后从她的头打量到脚底,又看向她,“公主痊愈了?” 年轻人恢复得很快, 更何况一场危机下激发起她昂扬斗志,即便是还有轻轻的拉扯的痛感,于她来说也无大碍。 浮玉秀眉拧得很紧, 抬头问道, “我听说国子监的宁九龄被他父亲打了?怎么回事?” 蕴空双手别进广袖抬头望天, 仿佛不记得有这么号人。浮玉被他激得急了了, 跺脚提醒他道, “就是你手下的那位中书侍郎!” “哦——是子彦啊。”蕴空这才徐徐点头, 垂下视线瞧她,道, “怎么,宁家的事情,公主这么关心吗?” 他这样明知故问的样子最是叫人可气,“宁九龄何错之有?更何况事发当时你又不在, 多亏他在身旁有个照应。你明知道他是无辜的, 怎么也不替他同宁侍郎说句话。” 蕴空却平淡道,“原来如此,臣还以为是什么要紧事。说起来,宁侍郎管教自家郎君是家务事,臣固然是他的上司, 可手实在伸不得人家家里去。再一说,他的确在公主身边,可也不见他及时救驾。公主只要受伤了,周围的人必然是有错的。宁侍郎责罚他,也不为过。” 她听得心里直发堵——多不近人情的言辞和道理!这人心里除了用法度衡量一切,还有点人情味吗?从前就知道他为官严苛,百官甚至她这个公主他都敢在皇帝面前弹劾。本以为这辈子的交情多了些,他多少会被她的温柔攻势所染得柔软一些,谁想这种时候他还是不肯退让,连累了宁九龄为了她的事情挨了父亲的打。 她双手在袖中握紧,忿忿不平地盯着他口冷道,“那支暗箭来得这样快,换成金吾卫也不一定反应得过来。若是当时换做是你在我身边,我受伤了,你是不是又换了套道理搪塞我?” 蕴空对她的恼火熟视无睹,依旧平静如湖水似的抬了抬袖,道,午2④久0吧192“若是臣在伴驾,公主就不会受伤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反应不过来’,不是个理由。若人人都拿这个藉口应对所有危险,那陛下、公主,几位大王早就蒙难多次了。” 浮玉被他的从善如流打压得又气又惊,慢慢翘起食指指向他波澜不变的脸,“你真是无情!无论我做什么,你都要和我作对!我用我习惯的方式食炙肉,你说我骄奢!我自己宣徽殿的吃穿用度,你说我太靡费!我办花宴,你又说我胡闹……如今我要护一个对我好的人,你又坐视不理!蕴空,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这么让人讨厌!” 蕴空震了震,扬起眉眼看向她气红的面颊,大概有许久没听过旁人直呼他的名字,被她指名道姓的这么一叫,很是意外,一番说不清的滋味涌上心头。 他缓缓吐出口气,站在太阳底下犹豫片刻,然后温声道,“无规矩不成方圆,这也是为了公主安危……” 蕴空没说完,浮玉自己笑着摆了摆手叫他住口。 佛子瞥了一眼主簿迟钝的脸,冷冷笑了一声,“还不懂么?约百人……你觉得陛下会舍不得用那几个人的命,换来一份平静吗?” 主簿大惊,连连低头道,“属下明白。” 佛子淡声道,“御史台,多是闻风奏事,不求其实,但求邀功。御史大夫与御史丞若是管不过来这风气,那就派管得了的人去管。若是都管不了,本相亲自去。” 主簿不敢再反驳,低声诺诺道,“还请大师请教,下属如何回覆御史?” 佛子立即皱了眉头,拂袖道,“回覆?君竟不懂其中利害?” 说着,他扬手将那几卷文书扔进火盆,当着主簿的面将他们全数烧毁。 缓军之计没有用了,‘为你好’的这种话她已经听得厌烦。公主振了振袖,一向娇柔的眉眼带着冷笑,“你眼里只有规矩,怕是交不到什么朋友。” 为了一个才认识不到一天的人,她就对他讲话夹枪带棒的,连笑都不愿意笑了,瞧她那嘴型像在骂人。 怎么,这是上次被他点醒她的小心思之后,打算彻底翻脸吗? 她直呼大师大名也就算了,可是她居然说他没朋友,简直太伤人!笑话,想他蕴空门下宾客之多,想结交的人怕是要排在乌头门以外去等。 想嫁他以避开和亲的风险的时候,可以百转千回的可爱怜人。求爱无果之后,就另辟他径,转头就如此薄情,连丝毫的旧交情都不留。 他唇角含着惨淡一笑,向叉手向她施了一礼,不想和她多计较,答道,“公主交了新朋友,臣自然很高兴。可是公主是否想过,当日在场的宫人内侍不多也不算少,宁九龄离公主最近,公主受伤,宁九龄却不罚,那些宫人内侍日后谁还将公主的安危当回事?惩罚宁九龄,自然是冤的,可是此事传遍宫闱,不懂的人只知道是宁家内务;可懂得人也能清楚,这是一种震慑。” 他见她终于脸色如常起来,抬了抬手,“换做臣在公主身边,不论如何也会挡住那支箭;如果没有挡住,臣也会自行领罚。” 她的怒火被他清清凉凉的声音抚平些许,这倒是不假,曾经他在洛阳以身相护,替她生生当了残兵的两支利箭,否则她早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浮玉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冲动,顿时萎了下来,下意识地朝他抬手,懊悔道,“说到箭,忽然想起佛子背上的旧伤,昨日闻雨声滂沱,佛子可有何不适吗…….” 胳膊才抬起来一半,那手臂连带着肩膀,将新伤猛地扯动一下,她骤然苦了嘴角,抿唇闷哼一声,只觉得左肩痛意乍跳了起来。 蕴空瞧她的样子不争气又无奈,皱着眉叹气,将袖中不知备了多久的药瓶拿出来,呈给她,道,“昨日臣寻了从前在洛阳医馆治疗箭伤的方子,臣记得公主当时用着不错,于是配了一瓶,今天特意带了过来。” 浮玉张开手,见他亲自放入她另一只未受伤的手中,只听他沉声道,“这事情臣一定会细查。公主不要再胡来了,至于外人,还是不要单独见的好。” 她听他说话的时候笃定得很,仿佛这事情要管到底。她不好意思,有点抬不起头,“佛子知道的,我在宫中朋友不多,宁九龄他人不错,我其实只是想和他结交个朋友而已。” 蕴空点了点头,颔首肃声道,“交朋友当然可以。不过路遥才知马力,公主心性单纯,人需要慢慢细品才是。臣听说公主和他仅仅认识半日,就允许他近身攀谈,实在是不妥。” 浮玉看向他的神色,只觉得蕴空的脸色紧紧绷着不大好看,这是心生酸意了吗?事发到现在,他倒是细细打听了不少事情啊。 说到底,她对宁九龄另眼相待的原因还不是因为他像他。那做派,那风度,无不类大师。 她轻轻揉着伤口周围的肌肤,缓解着蔓延的痛意,咧嘴呵呵笑道,“佛子曾说他人不错,我自然就信了。其实,我还是更信佛子你啊。” 蕴空揽袖瞧她,方才还是将他推开千里之外,现在又与他亲近起来了。他想起来什么,犹豫地看向她,“臣好像听见,方才公主骂了人?” 浮玉脸色乍红起来,不就一句“田舍奴”吗,又没说出声,这姓房的眼神可真好。 蕴空见她不吱声了,扬起下巴断然拂袖道,“臣提醒公主一句,臣的祖上曾任夏州令,不是种地的。” 她只是说了声哦,抬眼见日头上来了,于是朝东一指,敷衍地笑道,“才下了朝吧,我就不扰佛子忙了。大典在即,宫里人人都等着热闹呢。” 蕴空看了一眼幼蓉手里的木盒,盖子敞开着,里头是颗参,猜也猜得到是谁送的。 主簿心服口服,连连再拜,道,“属下明白。属下受教。” 也不知是错觉还是真实,这话一下去,中书省里处理政务文书的节奏似乎快了起来,还不到酉时,事务已经几乎全数处理完毕。 内侍们自案几上抱起大大小小的文件四下散去,送往六部,门下等地,而中书省里总算轻松下来。 她看出来他的眼神,于是道,“那是子彦托人送进来的,正想着如何道谢。既然佛子要去中书省了,劳烦也替我传达一句给宁侍郎吧。” 子彦?已经这样亲近了吗? 他怔忡地看着她眉开眼笑起来的脸,一如往昔地如花似锦,仿佛那些不好的事情都被她慢慢消解掉。有了热闹就爱看,有了朋友就高兴不已,她再也不会像上辈子那样,一双眼睛总是偷偷看他了吧。 想到这,蕴空总觉得失去了什么似的,只觉得万千宫阙都虚如空室般的惆怅. “臣知道了,会替公主告诉他的。”蕴空漫声道,自己介绍的人,她处的还不错,这是好事,“臣先告退了。” 他不闻对面说话,起身时,见她已经做离去之状,依着宫墙慢慢往里去了。他目送她背影依依,直到她的鹅黄衫裙角消失在转角处,忽觉心生出有一种不知所以的况味。 她果然像他昨天说的那样,再也没跨出延英门,从内禁里乱跑出来。 蕴空对着宫门那头空落落的甬道沉沉叹气,看了一会儿,转身却往出宫的方向去了。 今日不是朝参日,除了他们几个要臣为陛下召见之外,其他人不必入宫觐见。他拐到这头来,不过是想来送药。 药已经送到,她还有别人给的人参,会好的更快。蕴空慢慢走到南北甬道上,往丹凤门那头走,只觉得看不见尽头,走不完这路似的。 回了府邸已是正午,管家迎上来兴奋道,“佛子,公家发了这个月的羊肉了!今天午膳厨子做的是炙羊肉。烤饼已经出炉,您随时可以用膳。” 蕴空抬头见回廊下,宋洵朝他行礼,看了他片刻,嘴唇一动道,“行吧。在正堂摆膳,我今日无事,与公子同食。” 他平日回来的晚些,午膳或晚膳都独自用了,很少与宋洵一起吃饭。 今日难得,父子二人对坐案几,谁也不说话,只有回廊的风铃声叮叮当当地传了过来。 佛子的院子种了不少花草,夏日多了蚊虫也会多些,于是叫人做了这种护花铃,幽州定窑做的白瓷铃铛,中间穿过一根绳子,挂在檐上,很是好看。晚风一过,回廊上零零碎碎的响着撞击之声,犹如环佩,蚊虫也就散去了。 别看大师待人严肃,可对花草倒是很温柔。很难想像这样的人,会有如此细心的一面。 案上是刚出炉子的滋滋冒油肥瘦相间的炙羊肉,撒了盐巴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蕴空看着宋洵,宋洵垂视着桌子,仿佛在逃避。 大概是大师审视的视线太压迫人,叫本就有点心虚的宋洵更抬不起头来。 蕴空长舒一口气,终于面色缓解些,打破这奇怪的气氛,拿起一张胡饼,“快吃吧。凉了,就失去滋味了。” 说着,他将饼递到宋洵眼前的盘子中,“你也不必紧张。永阳公主本就给了你请柬,你背着我的意思去了,也怪不得你。” 宋洵面色微红,等蕴空动小刀切下一些肉,他才动手,低声道,“义父那晚斥责我,是对的。是我不好,没有听义父的话,丢了房府的牌符,差点惹祸上身。” 蕴空停下手里的小刀,回道,“罢了,事情已经发生。你无意经过那里,也是偶然。只是,你确定你不曾看见什么人在那吗?” 宋洵放下食物,目光诚恳道,“回义父。不曾看见。” 蕴空嗯了声,却也不提,低头用正要将炙肉放在饼中,忽然盯着小银刀久久不离开视线。 也不知怎么了,他下意识地拿起那把切完肉的小银刀看了看,然后试着用饼擦了擦上面的肉末。 宋洵看得目瞪口呆,一向说永阳公主做法奢靡的义父,竟自己这么试着做了起来,他怔怔道,“义父为何效仿公主?” 蕴空回过神来,探究似的看了看小刀,皱眉道,“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她这么做,如何想的。” 宋洵目光有些茫然,似笑非笑道,“义父为何要了解公主所想呢?” 蕴空顿了顿,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转移起话题,“上次你从东市买回来的两个皮影,是送给公主的?” 宋洵说是,像是被发现了,有些羞愧之色,“礼物粗鄙,只想博公主一笑。” 蕴空不经意地轻皱眉头,道, “那她欣然接受了吗?说什么了吗?” 宋洵老老实实答曰,“我是托人送过去的,不曾近身公主。遥遥一拜,见公主点头致意,倒是收下了。” 蕴空没说什么,想不到她就算有些骄奢之名传于市,可还是很受欢迎的。宋洵,宁九龄,下一个还会有谁? 吃了两张饼和肉后,他忽然神思清明起来,嘲笑起自己胡思乱想这些做什么。大概是遇刺的事情让他想的太多了,脑子都糊涂起来,居然担心起自己的位置。 “你可记得,当日有那些女眷在场吗?” 他拿帕擦了擦手后,端起青饮喝了一口,“就说说你见过的就好。” 宋洵眨着眼回忆起来,说了几个名字,提及侯将军的几位娘子的时候,蕴空若有所思起来,“侯婉卢?是不是同永阳公主交情不错的那位?” 宋洵一震,回应道,“是。正是侯府的那位庶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支持手速慢的我,感谢耐心~ 附注: 1. 乌头门。唐朝的院子和四合院大概一样,加回廊等,中间不是空院子,而是一间正堂建筑,四面通风,招待客人用。乌头门是府邸最外头的门,进入乌头门后,是空荡荡的前院,用来停宾客拜访的马,马车,是前停车场。 人太多,停不开,只能去乌头门外等。(这个配置是当时权贵官员才有的房子,普通人不要想太多) 2. 公家发羊肉。公务员五品以上,每月发免费的羊肉猪肉。羊肉比猪肉更普及。唐朝人吃羊肉最多。 3. 其他:唐朝没有西红柿,土豆,青椒,洋葱……而且多是水煮,蒸,烤的做法,不会炒菜。所以穿越唐朝的话,没有小炒可以吃,也没有西红柿炒鸡蛋,洋葱炒羊肉这种 第30章 候府的四娘子, 侯婉卢。 蕴空的茶碗停在嘴边, 记忆从上辈子里又翻箱倒柜而出,他是依稀记得,有这么个女孩子。 之所以大师能对将军府里一个不起眼的庶女有点印象, 全是因为那时候公主总是在他耳边念叨,“去了长安,什么时候再见到婉卢呀?” 她当时一手拉着他的手, 一手举着刚买的面人, 仰头这么天真地问他。后来问过才知道, 候将军曾来拜访陛下洛阳府邸的时候, 带那个女孩去过, 一来二去, 这俩人也就成了朋友。 如今侯将军破例拜为陈国公,侯家的四位娘子也成为了国公女, 只是这位唯一庶出的侯四娘子,似乎并不大得陈国公的喜欢。 想到这,蕴空下意识地看了眼宋洵,想起他上辈子所做之事实在是让人费解, “洵儿, ”他唤道,“我曾与你说的话,是否还记得?” 宋洵不知所谓,茫然地抬起头,“不知义父指的是哪方面的事?” 蕴空放下茶碗, 低头沉吟片刻,然后才对他道,“永阳公主的事。” 说完,他敏锐地看出宋洵眼中有些失落之色。果然啊,这孩子还是对她有些动心了。 宋洵被戳中了心事,饭也停下了,毕恭毕敬地跪在垫上环袖埋首,“洵知道了。下次不会再那样做了。义父莫要生气。” 生气?他能生哪门子气呢。蕴空看向他,宽大的青白色的广袖像紧闭的门扉似的将他的脸遮住,看不清神色。也不知广袖之后的他,此时是什么心思。他不是想破坏一个人的爱慕情愫,只是明知道此路不通,将来会祸害彼此,他不得不提前将其扼杀在萌芽的时候。 宋洵那时候到底是有多恨她,才伪造了那些风月丑闻。如果他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她,那为什么这一辈子,他又这样对她有些迷恋。 蕴空轻轻嗯了一声,浑身松懈了下来,闲谈似的叫他不必这样,他温然道,“其实你送她那些东西,并没有什么错。只是我担心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之事,你若是日后陷得太深,就不好了。” 他看他缓缓抬起脸,继续道,“你不了解她,其实她并不是你们看上去的那么娇弱,永阳公主的性子也有刚烈倨傲的一面。喜欢上她,很容易,可是要与她天长地久的相处,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宋洵很惭愧,低声说明白了,“其实我只是觉得,远远看她一眼,就足够了。” 蕴空越听越迷惑,忍不住皱眉问道,“今日你我也算敞开门说话了。除了永阳公主之外,你没有什么属意之人吗?” 宋洵一听,口齿含糊起来,“我也不知道。这种事情很难说吧。” 蕴空见他不好意思多言,也不再过多盘问。宋洵性格优柔寡断一些,左右两难的事情倒是做的出来。这样很不好,拖泥带水,谁都得不偿失。 他的目光在宋洵的脸上打量一圈,他如今与越浮玉大概同岁吧。一个少年人,正是心雄万夫的时候。娶了公主,就是一步登天,直接做了皇亲国戚。很难完全否认,他没有这样的心思。 暮春夏初的风有些湿热了,吹在太阳穴上阵阵跳痛。蕴空越想越乱,大概是近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叫他感到难以掌控。他仔细回想起种种后才发现,重活一世之后,很多事情并不是按照从前的轨迹重演。只要他改变一步,其他相关联的人或事,都在随之改变。 大概逆天改命真的只是个妄想。可是如果命运不变,难道她会另遇险境吗? 蕴空盯着冷掉的残羹剩食没了胃口,挥挥手,叫奴仆撤了自己的那份,独自回室休息了。 ———————— 浮玉在宣政殿歇息了几日,陛下亲自来看了两回,很是心疼,叫她不要乱走动。 大师送的药真的不错,她用了之后伤口愈合的很快,上头结了一道浅浅的结痂,脱落之后定然不会留下疤痕。至于宁九龄给的那颗参,她倒是没用上,叫人收起来,留着以后再说了。 她闲得无聊,太液池那头是暂时不敢去了。不过听闻有人在东内苑打马球,一时来了点兴致,拖着白樱幼蓉两人就往那头去了。 给使跑来通报的时候,她刚走到龙首殿,听见通报说,泾阳县君在命妇院求见,她又惊又喜,睁大眼睛问道,“县君怎么入宫了?可是一个人来的?” “回公主,陈国公入宫与陛下商讨政务,县君是跟着陈国公一起来的,说是想拜访公主。” 浮玉开心地笑了笑,二话不说转头就往西边的命妇院去,一路拖着衫裙大袖,连走带跑,自言自语道,“我许久没见她了!也不知她这几年过得怎样!” 白樱和幼蓉在后头小碎步跟着,也不好拉拽,只得气喘吁吁地喊道,“公主小心路,莫要摔倒!莫要摔倒!” 命妇院就在中书省的西边,朝见礼会或是有人探望的时候,外命妇在这等着宫里的内命妇接见。 泾阳县君立在外命妇院的廊庑上,柳叶似的眼睛平视着宫门,静候永阳公主的到来。 果然不一会儿,远远地见公主笑着从外头跑来,一路踏过石板路小路朝她过来。县君立即上前迎了几步,行大礼,依着规矩拜见贵主,“公主殿下万福。” 依旧是旧日的眉眼,只不过彼此都长大了,眸中因着各自的心事都多了几分风情,那是因为心有爱慕对象而生出的一种风情。 浮玉像个小姑娘似的开怀笑起来,两手将她扶起来,兴冲冲道,“婉卢!你是来看我的吗?你能来,我真高兴!咱们很久不见了吧!陈国公还好吗?” 侯将军封陈国公后,家中四女皆披了父亲的光耀,被封为县君。 侯婉卢得的封号,便是泾阳县君。 婉卢微微笑了笑,轻得像柳絮,道,“上次公主的花宴上人太多,郎君也不少,婉卢不方便上前单独觐见。” 说完,她朝她肩头望了一眼,问道,“听说公主受伤了?现在可无碍了?” 浮玉听后咧了下嘴,朝她抬了抬手臂,说轻松的很,“没什么。就是不小心摔在石阶上。如今已经都好了。” 她其实也不想骗人,只是蕴空替她隐瞒了这件事,她也要和他统一口径。毕竟除了当日在场的人,没人知道真相。 婉卢眼中闪过一丝惊异,随后立即消散在一片温丽的笑意中,曼声道,“那就好。我今日来就是想看看公主,公主若无事,我也放心了。” 浮玉拉过她的手,望天回想起从前,“记得吗?从前在洛阳府邸的时候,你第一次来玩,咱们谁都不爱说话,谁想最后却玩到一起了。” 她想,大概她们的童年是很像的吧,彼此都默默无闻,总是有点孤独。 婉卢说是,“我记得,小时候公主总是把我带的的小玩意不小心弄丢,我哭了,可是下一次公主又给了我一个更好的玩意。” 浮玉被说的有点惭愧,低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拉着她的手一转身直往内室走,道,“不提了不提了。” 说着,一挥手叫内侍上茶汤,然后二人坐在案几前,一言一语地说起话来。 上辈子,她与婉卢自幼年别后,几乎很少见到了。她比婉卢先了嫁人,那之后,更是没有了她的消息。 浮玉歪头拖着下巴,眼睛溜溜地仔细瞧她,直到将她瞧的低头了,才调戏似地侃道,“你瞧你,总是喜欢敷粉,从额到颈子,好一个——肌肤赛雪。”她说完,探身低声道,“也不知未来谁家的郎君会有福分。” 婉卢柔柔一笑,却也没说话。 敷粉的习惯是自幼母亲给她养成的,这并不是为了什么肌肤赛雪。婉卢回想起什么,不经意地苦笑起来。母亲出身低微,常被嫡母暗暗欺负。她出生的时候,脖颈后头天生带了一颗红豆似的胭脂痣,嫡母便借此说此女不祥,乃妖冶之像。父亲很不喜欢,母亲只好用粉给她遮盖上。 佛子立在那,身后的内室还藏着当朝公主,那心情简直不敢细品,他负手颔首,一本正经道,“今日辛劳,本想早早忙完,早早地叫诸公放还归家,可见诸公,言笑嘤嘤,沸语不止,某无法插话,也不知,你们在说什么?” 越浮玉显然是被惊了一下,“啊”了一声,左右看看,才想起来回头看一眼,然后她慢慢走过来,惊异道,“是佛子?什么时候来的呀?真巧!” 大师的脸色忽然阴沉下去,显而易见的不大乐意了。这么个大活人站在这里很久了,怎么就会没看见他! 蕴空说他刚从陛下那过来,两手揽在袖子里,颔首问道,“公主从命妇院过来吗?” 他朝那头看过去,又回望向她的脸,道,“见人?” 浮玉满目写着惊讶,反问道,“佛子这么关心我吗?以后连去了哪里,见了谁,都要告诉你?” 蕴空皱了皱眉,忽然想起从前自己是不会在意命妇女眷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的,可是话没问出来,还是有些不甘心。他观望着她的眉眼,上头残留着几分发自内心的愉悦,于是猜道,“是见了泾阳县君了?” 公主脸上有些不快,倒吸一口气,“你,你尾随我??” 高内侍大概是起夜,才醒过来,见佛子一人站在院子里,于是上前殷切低声问他是否添茶,“昏时永照公主来了,大师见到了吧?公主可回去了?” 他被她的天马行空呛笑一声,拂袖淡淡道,“臣就算再关心公主,也不会做那种非君子之事,你也太看低臣了!” 做大师的,再没有一点察言观色和审时度势的能耐,还能坐稳这个百官之首的位置吗?猜局势,猜敌国,猜帝心,他一辈子都在和自己打赌,一个小小的公主,他不必费那么多脑力也能多少了解她些。 蕴空见她不否认,侧头看了看甬道那头,然后道,“你和她说什么了吗?箭伤?缘由?” 浮玉感到头顶的盘问的视线压过来,仿佛将她围到墙角似的,只好一一答曰,“没有说当日的情况。都按你和我嘱咐的那些答的她。没有多言其他。” 蕴空松了口气,这种时候就要格外谨慎,哪怕泾阳县君是她所谓认定的朋友之一,也不可轻视。往往朋友不小心出卖朋友的事情,也不在少数。 他瞧出来她几分郁闷,睥了一眼她,淡淡安慰道,“公主也不必负担太多。人的一生要说很多谎言,若是为了自保,有些事情不得不打诳语。” 浮玉翻起眼皮仰看向他,撅嘴道,“我知道。你和她比起来,我还是更信任你,更依赖你的。你瞧,你要我做的,我都依着做了,是不是听话得多了?” 说着,双手不由自主地攀上他的袖子,左右晃了晃。 蕴空被她这光天化日之下的举动吓得要死,一面使劲从她手里争夺那一角可怜的袖子,一面虚着应声道,“公主理解臣的心意就好。若是日后能改改这毛手毛脚的毛病,臣就更加欣慰了。” 这个时间殿内中省的内侍和金吾卫正换班,甬道上没有人,可保不准随时下一班的人忽然自拐角出现…… 40-60 第41章 酥山甜腻, 酥与糖霜混在一起, 吃完了之后嘴巴会有些粘。 管家端上了两份酥山,贵妃红的是公主那份,眉黛青的是宋洵的。 大师对这些甜滋滋的东西不大爱尝试, 索性叫人去冰窖凿了些碎冰,放在青饮中,喝得更加清爽畅快。 公主跪坐于方木案几的正中前, 蕴空与宋洵相对, 分跪于案几左右。三人临门而坐, 树荫下的风穿过回廊吹了进来, 丝丝清凉。 三人不语, 有护花铃的叮铃之声飘了过来—— 公主莞尔, 侧头对蕴空道,“第一次进到佛子宅院的时候, 便听见院落中有这样细细碎碎的瓷铃声,觉得很是新奇。宋公子告诉我,这叫护花铃,风吹铃动, 蚊虫惊走, 满院的花花草草也就周全了。是这样吗?” 大师抚上青饮,杯壁上的寒意透入掌心,淡淡道,“回公主,是。” “哦?我倒是第一次见到。看成色, 大概是定窑出的白瓷吧。想不到佛子对花花草草这样好。” 公主看着大师,送了一勺酥山入口,浅浅笑意如糖霜一样甜,“这样别致有趣的法子,也是佛子你想出来的吗?” “是。” 公主听出大师声音中的不同寻常,也能察觉到他的不自在,大概是她的突然到访叫他失措了,她淡淡一笑,“你家下仆做的这份酥山滋味不错,难为他们准备了,一会儿下去领赏吧。” 门外的高内侍觉得很是奇怪, 平日这个时候,佛子一般都会留在中书省前殿, 继续处理那些不大紧急的琐事, 可今日却有些反常, 居然大门紧闭, 一个人闷在屋里, 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高内侍在门口听了半天, 却也没得到什么吩咐,只得又问道,“大师, 您今夜是否留宿?尚食局那边,用不用咱家替您叫一品饭食。” “先不必……呃……此事再议……” 公主这种事情学得很快,她以唇含住了那耳垂,吻了吻,然后又慢慢放开,再蹭到他的脖颈处,亲昵地用鼻尖刮了刮。 这些举动叫一向巧舌如簧的佛子哑了声,甚至不敢轻易开口说话,生怕泄露了什么可怕的声音。 高内侍总觉得不大放心,殷切追问,“大师是否病了?咱家听着……大师为何声音不大好?” 那头却再也无人回应,空荡荡的长廊里,有斑驳的光影洒下来,高内侍等了半天,也不见动静。 可高内侍不知道,就在此时,仅仅是一门之隔的内室里,正春光无限,缱绻旖旎着…… 榻上对峙的二人早已换了姿势。 方才,是她跨坐在他的怀里,抱着他的脖子亲个不停,可现在,刚刚还得势处在上风的公主已经被压在了榻上,而佛子正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浮玉正被佛子按着,一丝也动弹不得,她试图挣扎了几下,双手又推又捶,两只脚在空中胡乱蹬着,可惜如何也摆脱不了他。 佛子现在是很羞怒了,眼尾泛着几分忍耐又焦躁的红,将她的纤腰往怀里按了又按。 大概他是被她的吻撩拨得有些欲罢不能,了了的数下勾引就将他内心的杂乱全数点燃。若是再不加以制止,恐怕他半天也无法完完整整地说出一句话来——那高内侍也就一时半会儿走不掉了。 幔帐后,佛子他启唇喘息,他目光深深,眼里倒映着公主畏惧的身影,然后轻嘲一笑。 外头的人不肯走,敲了好几下门,总算得了一句回应。 “内侍不必担忧,某不过是小憩片刻,内侍下去吧!”佛子总算不必受方才的压抑之苦,这话说出口的时候,言语变得流畅而夯实,倒真不像是高内侍猜测的\''''病了\''''。 高内侍一听,这佛子终于开口了,于是在门躬身连连赔礼,道,“扰了大师您休息了,咱家这就告退。有事,您随时唤。” “劳烦。” 一切倒是如常了,高内侍缓缓起身,对着内室摇了摇头,终究也搞不懂方才那股怪异劲儿是哪里来的。可但闻佛子一切如故,倒是像他自己多想了,于是不再偷听,沿着长廊走出去了。 浮玉一直支着耳朵听着,直到那脚步声远了,这才松口气,颔首冲身上那人没好气道, “人已经走了,你还不快起来!” 公主她是有点扫兴的,正撩拨他在兴头上呢,忽然被他翻身压下,实在是坏了她想看热闹的小心思,于是又撅嘴嘀咕了一句,“无趣……” 佛子一听,定然是没有好脸色的。他冲她挑了下眉,低沉道,“无趣?” 看来外头的人总算是走了,可身下的人却不可放过! 他宽大的手掌撑在她的耳畔,以尊卑颠倒的姿态,低声训斥道,“你可真不知道分寸!若是再如此这般,下次,不必再来找我!” 公主被他这么一说,只觉得脸色微红,她一看这事态,知道佛子大概是真的生气了,抿唇抬手拽上他的袖角,晃了一晃,“不要。” 他翻身躺了下去,抬起半臂遮住眼睛,沉沉道,“真是太冒险了……” 回想起方才的情形,刺激吗?当然刺激。可是除此之外,最可怕的是他从中尝出了几分异样,是沉沦还是惧怕已经说不清了,总之他身体的本能对她做的那些事情并不是那么拒绝。 欲罢不能,这才是最令他难以控制的。 这次总算过去了,那下一次,再下一次呢?他们二人躲在这公务之地,光天化日之下行如此春光之事,这是从前的那个自己所不能原谅的事情。可是现在,因着感情的加深和身体的亲密,他也在一点点被那些世俗**所侵蚀着,改变着。 佛子正苦闷着,忽然感到袖子晃了一晃,他知道是她,于是不理睬。那头再不懈地努力晃了晃,誓不罢休的架势,他被她磨得无奈,总算在手臂下露出半支眼,睁开一条缝,虚哑着问道,“怎么?” “我下次不那样了。” 她可怜巴巴地轻声道了一句。 他怔怔地看了她半晌,随后淡淡笑了一下,展开手臂,然后她默契又顺从地钻进他的怀里。 佛子把自己的胳膊给她当枕头使,自己凝望着窗外一点余晖,道,“下个月便是千秋了,公主可有为陛下准备礼物?” 浮玉点点头,迎着夕阳的光瞧他的侧脸,“我要为父亲弹一曲卧箜篌。你知道吗?从前母亲就喜欢弹卧箜篌。” “哦?” 佛子眼神看向她,“臣倒是不知道,你还会卧箜篌?真是……刮目相看了。”说着,他眸中泛起几丝赞许之意。 “皮毛罢了。” 浮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论才学谋略她自然比不上他,诗词文史也是差强人意,唯有一点点拿不出手的琴技,居然也叫他\''''刮目相看\'''',她自己倒觉得有些难登大雅之堂。 “其实,我是为了让父亲可以想起母亲罢了。从前,母亲总会在屋子里给父亲弹奏《锦瑟》,那些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浮玉又补充了一句,说完,那一瞬间她有些失神…… 佛子看在眼里,却也没说话,只是将她轻轻拥入怀里,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肩头,安慰似的。 “到时候,你可不要笑话我呀!” 她半伏在他身上,警告道。 佛子哼笑了一声,说那可不一定,“臣当然不会明着笑,只会偷着笑……” 她抓住他的手,气呼呼道,“你再笑,再笑我就掰断你的手指,让你永远都写不了字了!” “你可真狠心!” 佛子倒吸一口气,赶紧抽回来手掌,拢住她的五指,诧异道,“臣怎么觉得,公主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浮玉有些紧张,生怕他发现重生的秘密,佛子是个连钦天监都不怎么相信的人,若是知道了重生一事,保不准会将她当作妖魔抓起来。 她生涩地笑了一笑,尴尬道,“有什么不一样的。我不是一直这样吗?” 佛子垂眼打量起来她,样子的确是与从前一模一样的,只不过眼角眉梢因为充满了感情而显得妩媚起来,不似上辈子见到她的时候那么的高傲冷漠。 可除此之外,大概是她的性情,似乎变得比从前更加的浓烈,热情时几乎不可阻挡,可决绝时又变得狠戾果断。比如,处理泾阳县主那事情的时候,她甚至想将整个侯府连根拔起…… 是他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她,还是她真的与从前判若两人了? “说不出来……臣只是觉得,你好像变了很多。”他怔怔地和她对视片刻,除了一双纯致的眸子,却看不出什么,于是自嘲一笑,然后摇了摇头,道,“大概是臣多想了!” 浮玉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扬起唇角,不经意地松了口气,低语道,“你这样说话,倒是奇奇怪怪的。” 佛子看了一眼天色,对她道,“回去吧。时候不早了。” 她一听,立即不管不顾地缠上他的脖子,腿往他腰身一搭,赖着不走,道,“不要。我要在这里过夜。” 佛子叹了口气,“臣不是说了,不在朝朝暮暮……眼下并非好时机,也并非……合适之地。” 他说完有些难为情,其实他话里的意思是,在宫里是断然不行的,若是在宫外,倒也无话可说。 浮玉依依不舍,好不容易才亲昵一会儿,又要分别了,下次再见又要过多久? “我会听话的,我保证。” 她说着,单手举起,对天发誓似的。 佛子苦笑一声,道,“这里没有宫人,你半夜若是醒了,谁伺候你去起夜?” 她一听,瞬间脸红了。这倒是有道理,她宣徽殿的厕床是很柔软舒适的,那样好的条件想来在中书省是没有。 她心一横,死死把着他的肩膀,固执道,“那你和我一起混进内禁!你扮成内侍,跟着我!” 佛子差点背过气,他忍不住笑了一声,扬声道,“叫臣扮成太监?臣可是佛子啊!公主忍心叫臣斯文扫地吗?” 浮玉的膝盖不安分地溜到了他的腿间,扭扭捏捏起来,“你不说,谁知道你是假太监呢?我今夜打发那些宫人都走开,我们一起睡……” 佛子上了公主的床榻,成了公主的宠臣,这说出去大概要成了香艳无边的风月之事了。 佛子感到腿间的中书君被她顶撞起来,于是抬手扒拉开她的膝盖,失笑着劝了起来,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转日你也睡不了懒觉,臣还得天不亮就偷偷出来,何苦?” 她被他说得也谨慎起来,反覆又问了几句,可得到的答案都是不可,于是忽然半起身,道,“我拿着你的玉香囊,夜半总是会想起来你。那你呢?我什么都没给你,你拿什么想我?” 他笑她的孩子气,“公主这个人,就够让臣想的了,不需要别的。” 蕴空放下杯子,环袖高高太过头顶,对公主虚礼一拜,道,“臣替他们谢过公主。” 然后他缓缓放下手,抬起头,满眼复杂凝重地看着她,仿佛有万千疑问和不解,几乎要将她看透似的。 浮玉见他的眼神太过意味深长,不由得心虚地笑了一下,低头用勺子慢慢戳着层层叠叠的酥山,飞速地看了他一眼道,“今日佛子怎么怪怪的?如今弘文馆也停了,应该不是课业的事情吧。难道,是佛子觉得我吃酥山也是个靡费的事情吗?” 蕴空垂眸,“臣不敢,公主觉得好便……” 话还没说完,只听她转头又朝宋洵说起话来,笑道,“公子的皮影戏从哪里学的?我瞧着,不比上次进宫表演的那些伎人差啊。” 宋洵清秀的眉眼垂了垂,微笑道,“在下儿时的时候,常同父亲去街坊里看皮影戏……看得多了,也就会了一些。公主若是喜欢,有机会在下进宫为公主表演。” 浮玉皮笑肉不笑地满意看他一眼,温声道,“好。那我等你。” 蕴空一听,手里的杯子几乎快要捏碎,他暗暗抿了下唇,拂袖将杯中剩下的青饮一饮而尽,然后不轻不重地将杯底按在木案上,发出不愉快地一声“啪”。 那两人谈笑的很投入,并未注意到一旁大师神色郁结的模样。每一句笑意和每一个上扬的嘴角,都叫大师看得刺目,听得乱心。 他悲极反笑,垂眼看着杯中青饮里自己的倒影,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才发觉自己真是太蠢! 先前她多次的撩拨,他都淡定地应对了。本以为这些红尘纠缠之事他能看得很通透,可不知什么时候起,自己竟然沦陷在她的这些圈套里,在情海里翻了船。 可悲的是当他终于要鼓足一点勇气迈出一步的时候,却被她的多情狠狠打了一巴掌。 越浮玉口口声声说有多喜欢他,可她除了对他动手动脚,还有什么?这场纠葛里,自始至终真正动心的,恐怕只有他自己吧! 那时候他就猜对了,公主年轻,犹尚多情,对他不过是一时兴起…… 大师坐在那,不与那两人吃酥山,也插不进话去,只是一杯一杯地喝着青饮。他怀着这些纠结不已的心思,只是觉得窘迫又有些心酸。 若按照平时他清高疏淡的性情,自己早就拂袖走人了。既然看得堵心,何必还继续在这儿找不痛快呢? 可也不知道怎么,这一次,明明心里是万般哀凄,郁郁寡欢,可腿脚像是粘在垫子上似的,仍旧都不大想离席。 他倒要看看这俩人到底能笑出什么名堂。又或者,干脆将她这样的姿态尽收眼底,好叫自己彻底死了心。 浮玉感到背后一凉,下意识地回头看向蕴空,只见他双目沉沉之色呼啸而过,简直像是要发好大的怒气似的。 她看得愣了一下,想不到大师还有如此奇特的神色,浅浅笑着试探道,“佛子怎么了?是身体不适么?你日理万机,要不然,先回去休息吧。” “臣好的很!” 蕴空当即扬声接话,暗暗哼了一声,道,“臣身体很好。只是青饮喝多了,难免有些沉醉。” 浮玉被他的话逗得差点一乐,她道,“青饮?梅子泡的淡酒,也能叫佛子醉么?” 她笑容可掬起来,又道,“我听人说……佛子在大典那夜,于紫宸殿推杯换盏,将整个朝野喝了个遍,可是千杯不醉的酒量呢……” 蕴空立即脸色微红,也不知公主如何知道他那一夜从光顺阁出来后故意买醉解忧的,他抬起双眉,冷着脸道,“竹露滴声,夏木茵茵,如此良辰美景,酒不醉人人自醉罢了。” 宋洵在一旁听了,不由得也接了句话,道,“公主有所不知,义父酒量一向很好。窦尚书从前来看望义父的时候,总会带些西域的佳酿,那胡人酿的酒总是烈一些,每次都是窦尚书喝得晕了,可义父依旧正襟危坐,面不改色。” 蕴空垂了眼眸,淡淡道,“洵儿,勿在公主面前夸大其词。” 宋洵微微一笑,遵从道,“是洵儿多语了。” 公主坐在中间,默默听完他们父子的对话后,嫣然不语,低头间眉目里却含有一丝疏淡之色,似乎有难解的心事。 她用勺子舀起一勺几乎快要融塌的酥山,就着盘子往嘴里送,可不知是她一时失神还是怎样,勺子下头融化的酥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啪嗒几声刚好洒在公主衣衫和广袖上。 “啊!” 浮玉低头一看,不由自主地低呼一声,只见白色的酥顿时洇透了妃色的纱料,那一小片刹那间变为深红色。 “公主没事吧!” “小心!” 蕴空心里一空,也不多想立即抽出自己的青帕,下意识地按在她的裙衫的污渍上,喃喃道,“你这纱衫若不赶快擦干,就会留下印子……” 说着,他抬眼,却发现公主的面前还有另外一只手递过来一绢月白色的帕子,顺势看过去,那是宋洵。 公主静静地坐在那,而房家父子同时拿出帕子要替她擦拭,一青一白,都在她面前等待着被她选择。 “主人。主人——” 不巧,这时候家仆远远地走了过来,有要事通报。刚一走近门口,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得愣愣地,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但见此时,自家主人正用青帕按着公主的衣裙,而自家的公子也满目诚恳地为她呈上一袭方巾…… 房家的一对义父义子,同时这般为公主献上慇勤,这样诡异而暧昧不已的画面实在令人引发遐想。 家仆怔惊了一下,声音也弱了下去,仿佛撞破了什么不可言说的事情,他蔫声道,“主人……外头……外头有人找宋公子。” 蕴空一如既往地毫无表情,重新端方坐正,侧头问道,“来者何人?” 家仆犹豫地看了一眼宋洵,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只是说“那人没说,奴也忘了问了。” 宋洵神色一紧,当即明白过来,朝公主和大师道,“公主,义父,我去去就来。” 蕴空不解,问道,“这几日似乎总有人来找你?” “是侯家庶女,侯婉卢吧?” 一声娇笑将真相说了出来,公主微微一笑,道,“佛子,你的义子大概被侯将军的女儿缠上了,你作为他义父,居然不知道吗?” 蕴空很惊讶,眼神漫向宋洵,却见他脸色微白,心中也知道的确如此,他问,“洵儿,侯将军的女儿找你做什么?” 宋洵也不知道公主是如何知道的,眼神一虚,立即道,“洵儿和她从前无意中相识,如今算是朋友,偶尔谈一些诗词心得,也就熟悉了。” 公主轻轻讥笑一声,抬起弯睫秀目,看向宋洵,“是吗?你不是和她在交往吗?” “啊……公主,”宋洵猛然错愕地回望过来,脸上红白不定,很是尴尬,他无措地笑道,“公主多虑了。也不知这是谁传出来的话,婉卢姑娘还未定亲,这般传言实在于她不好。” 浮玉衔了一丝笑,不再说什么,只听蕴空道,“你去吧。看看她有何事找你。” 宋洵应声而退,走出门外立即消失在石屏后头了。 大师府的前堂里就剩他们两人了,家仆趁机小心翼翼地收拾着碗碟杯子,可眼神却奇怪地偷瞄起公主和大师的神色,谁知,提溜到主人家的脸上的时候,却被他狠狠一瞪,那家仆吓得赶紧垂眸走了。 望着宋洵张皇失措地跑出去的背影,公主轻轻一嘲。 果然啊,侯婉卢不会善罢甘休的,宋洵不去,她就会登门而来,亲自询问。等她知道这个宋洵居然敢抛下自己,来陪别的女人,这滋味恐怕很难消受了。 浮玉满意地低下头,拿起蕴空的青帕轻轻擦了擦自己的裙摆,又拿起宋洵的月白帕子沾了沾唇角。这一流的动作轻柔妩媚,带着一种睥睨似的骄傲,仿佛不把任何人当回事似的。 也不知为什么,蕴空看得直生气,暗暗咬了下牙,沉沉打破寂静,道,“公主就这样争强好胜吗?” 浮玉一愣,随后不冷不淡地字字拉长道,“大师多虑了——,最好,别管我的闲事。” 大师? 他一听,连这称呼都变得这样生疏了!心头不禁沉了下去,怄着好大一口气,缓缓自嘲道,“呵,是啊……臣当然不会管公主的闲事,也不敢管!臣就是一把刀,公主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砍几下,等不用臣了,便会毫不留情地扔到土堆里去。” 浮玉被他一席话弄得有些不解,她抬眼望了蕴空一会儿,见大师面色阴沉不定,好大的怨气和郁结。 她心中了然似的笑了笑,声音娇柔轻呢,仿佛夏日里的清荷滴露,哒哒地——字字打在大师的心头,“怎么,你吃宋洵的醋了?他可是你的义子啊……” 大师闻言惊惧不已,被公主这几句话气得不行,他忽然猛地起身,拂袖从厅堂走到茶室那头,一路怒道,“公主真是疯了!!!” 浮玉见他走了进去,也慢慢起身,一步步地绕过红柱跟了过去,见大师停在层层帷帐后,负手而立,微微垂着头,一袭身影对着墙壁,很是羞愧似的。 公主轻笑,抬指挑起纱帐的垂边绕了进去,站在大师的背后,淡淡道,“你这是被我说中了?我倒是很好奇,这一辈子,如果你和宋洵同时喜欢上我,你是依旧会推开我,还是,和他争夺?” “争夺?和他?” 蕴空猛然回过身子,衣袂飘飘然又落下,他目光深邃极了,几乎要吞噬了她似的,终于掩饰不住心中的愤怒,爆发道,“公主不想和亲,臣为了你三番五次进言陛下,与长孙新亭多次当朝对立!公主思念生母,臣为了你冒着触动陛下逆鳞的危险,提出迁徙大慈恩寺睿夫人的陵墓!” 浮玉一言不发,微微昂着修长的脖颈看他,蕴空脸色怒极,眉头紧锁,眼眸幽深,此时眉目似刀刻一般,起伏如峦,她细细端详片刻,启唇一动,“这些事情,我也没有亲口要求你做。和亲,迁陵,我何时说过了?” 蕴空听了恼羞成怒,高声道,“公主心思深沉何须亲口说!先前多番撩拨臣的思绪,声东击西,终于叫臣于心不忍看公主在宫中无依无靠孤独一人,这才频频替公主进言。这时候公主当然不会承认什么!” 她颔了颔下巴,抬眼冷漠地看他,道,“蕴空,你到底想说什么?”顿了顿,扬唇道,“所以,你还是吃了宋洵的醋了?上次宁九龄也是这般。怎么,宋洵的醋比宁九龄,更叫你难受么。” 大师被戳中心事,脸色升腾起一阵赤红,他哗啦一甩袖子,道,“公主不是凡人,没有心吗?宋洵是臣的义子,就算不是亲父子,可谁都知道,臣是他的义父!” “义父义子而已,那又如何?”她妩媚地笑了笑,不以为然,丧尽天良,叫大师看得心惊肉跳。 他震惊道,“这话臣要问你!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从前你不喜欢宋洵,臣替你推辞了陛下的好意;你……你说你喜欢臣,却又暗暗对宋洵言笑晏晏!只是因为侯将军的女儿喜欢宋洵?你就要去争?去抢?你这样……你究竟还要玩弄臣多久!臣是一朝国宰,统领朝廷百官,你……你置臣的颜面于何地!” 浮玉看着大师气得嘴唇发抖又语无伦次的样子,实在想笑,可眼下不该笑,她只好悲伤地抬眼看他,嘘声道,“我是喜欢你啊……我也没有骗你。” 她一听,瞬间脸红了。这倒是有道理,她宣徽殿的厕床是很柔软舒适的,那样好的条件想来在中书省是没有。 她心一横,死死把着他的肩膀,固执道,“那你和我一起混进内禁!你扮成内侍,跟着我!” 佛子差点背过气,他忍不住笑了一声,扬声道,“叫臣扮成太监?臣可是佛子啊!公主忍心叫臣斯文扫地吗?” 浮玉的膝盖不安分地溜到了他的腿间,扭扭捏捏起来,“你不说,谁知道你是假太监呢?我今夜打发那些宫人都走开,我们一起睡……” 佛子上了公主的床榻,成了公主的宠臣,这说出去大概要成了香艳无边的风月之事了。 佛子感到腿间的中书君被她顶撞起来,于是抬手扒拉开她的膝盖,失笑着劝了起来,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转日你也睡不了懒觉,臣还得天不亮就偷偷出来,何苦?” 她被他说得也谨慎起来,反覆又问了几句,可得到的答案都是不可,于是忽然半起身,道,“我拿着你的玉香囊,夜半总是会想起来你。那你呢?我什么都没给你,你拿什么想我?” 他笑她的孩子气,“公主这个人,就够让臣想的了,不需要别的。” 说着,她鬼魅柔软的手自蕴空的下巴慢慢抚了上去,整个手掌紧紧贴着他的脸颊,像是安慰个孩子似的,来来回回地抚摸着,她盯着他的激动的嘴唇,仰脸轻声道,“可是啊,你不懂我,也没人会懂我的。我这一生,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不然,白白活一次,我实在是不甘心。我在龙首殿的时候说了,希望你和我一心,其实也是希望你不要阻止我。明白吗?” 蕴空没有躲开,只是怔怔地垂眼看她,见她的嘴唇因为刚才吃了贵妃红而变得鲜红欲滴,像樱桃似的夺目诱人,他缓缓吞了一下嗓子,道,“那……那公主把臣当什么了?你从前轻薄臣的所作所为,臣一概不管,就想知道,你把臣当做什么了?” 浮玉忍不住嗤笑了一下,看着可怜兮兮的大师,拉着他的袖子晃了晃,反问道,“那你想让我把你当成什么?驸马?面首?还是……禁/脔?” 她红唇一笑,“那样的话,你愿意永远和我住在宣徽殿吗?” 公主的不以为然,叫蕴空浑身一震,他听出最后一句的玩笑之意,顿时眸色尽失。 他全都想起来了,他最讨厌上辈子越浮玉从他身旁漠然地擦肩而过,而他只能低头行礼,等到她的背影行进到身后的时候,他才能抬头回望一下。他也最讨厌她一言不合就扭头离去,消失在人海中,叫他再也抓不住。 可是,蕴空最恨她这样漫不经心地样子,说着那样过分的话,可眼底疏远淡漠,叫他如何也分不清是真是假。正如他曾经固执的认为她是在玩笑,可当他真的意识到自己心动的时候,她却这样给他当头一击。 公主的指背蹭了蹭他的脸,温温道,“驸马?你忍心放权吗?面首?呵,你可是堂堂大师啊,肯屈居做我的裙下之臣?……如果都不想,那就什么都别阻止我,按我说的做。” 他咬牙,感到屈辱。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他怎么会看不出来,公主一直在以色惑人,企图掌控他的大师之权满足私欲。他目前不清楚她同侯婉卢究竟有什么过节,可是他清楚的知道了,她也许喜欢他,但是她也在利用他! 就算如此,他怎么又会甘心? 蕴空感到公主微热的指尖在他的嘴唇停留片刻,丝毫察觉不到危险,他轻佻扬唇一下,冷笑道,“公主就这么希望臣做到父子夺爱的地步吗?” 说着,他一把抓过她的纤纤手腕,另一只手环上她的腰身,轻轻往怀里一揽,一下子就将她带了过来,他凉薄地一笑,带着周旋魏阙之中的运筹帷幄,贴着她的耳边道,“公主那么想看,臣就演给你看。和宋洵争?臣为什么要争,臣愿做公主‘三十门客之一’,还不够吗?臣好歹也是男人,公主的小伎俩,臣都看厌了,不如今天臣来教教公主吧。” 蕴空眉头轻皱一下,随后立即恢复无所畏惧的模样,反问道,“公主这是真打算以色惑人威胁么?” 她心虚地垂下眼眸,被他说得脸色发烫,硬着声道,“不错。” 他听完,轻蔑地呵笑一声,然后慢慢以额头抵住她的,疏冷道,“臣行走朝堂多年,这还是第一次被女人威胁。你觉得,就凭你,威胁的了本相吗?” 浮玉如梦初醒,怎么能忘记姓房的在官场上可是个老狐狸,她猛地抬头看他,“你这是何意?” 蕴空垂视她,道,“臣是男子,公主是女子,公主认定臣是君子,相信臣事后就会全都听你的吗?就不怕,臣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她听得暗暗咬了下唇,恨恨地看了他一眼,“无耻!” 他听后也不生气,手上松了怀抱,见她立即像兔子似的往后跳开,怀里方才柔软的触感瞬觉消散,他中衣明明已经有些汗湿,可还是从容地微微扬了下嘴角。 大师道,“魏阙之中,无耻不是无耻,叫胆识;而算计也不是算计,叫筹谋。论情场,臣比不过公主;论朝堂,呵,臣不想和你一个小姑娘斗。” 越浮玉没好气地瞪着他,高傲地整理着凌乱不堪的衣领和外衫,冷冷嘲了一下,“大师运筹帷幄,好生教了本宫一课!哼,受教!” 说着,她扭脸拂袖出了茶室,只听大师在身后警醒道,“但愿今日之事是臣教公主的最后一课!如果公主忘了,臣愿自荐为师!” 公主听得停住脚,红着脸回头狠瞪他一眼,薄怒着回击,“是么,到时候,还望大师不吝赐教!”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跑掉,直直往院中的牛车里钻,然后帘子里挥了挥手,车夫便赶着出府了。 蕴空立在那,见车慢慢悠悠地掉头离开,她却始终没有探出头,果然,翻了脸,她连个道别都不和他说了。 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鸟头门外,蕴空才如释重负地长长舒了一口气,几乎快要昏厥似的晃了几下,好不容易才站稳。 大师重新整理一下衣襟,不小心摸出了早上在东市给她买的那个玉香囊……他掂在手心里看了片刻,想起她方才的种种言论,不由得苦苦一笑。 如果她当时收到了这份礼物,恐怕更是觉得自己将他牢牢握在手心了吧。那他自己呢?想到这,蕴空沉沉闭上眼,到了那时候,他怕是真的彻底沦陷在她的温柔陷阱了。 蕴空失神地走出厅堂,一步一步,负手慢慢地踱到院后的池边,满池青莲盛开,碧藕潋滟,他看得刺目,忽然抬手,狠狠地将那小巧的香囊抛了进去,那玉香囊在水面上冒了个泡,立即下沉消失不见了…… 他恍惚一下,然后回去重新在案几旁坐好,眉头舒展着,平静地重新倒了一杯茶。 恰逢宋洵自门外一路回来,只见他跨门而入,脸色很是不好看…… 第42章 宋洵一进门, 见厅堂的案几前只剩下义父一人, 四下一望不见公主身影,失落道,“义父, ……” “她走了。” 不待他说完,蕴空毫无情绪地直接说了一句,手持着茶碗抬眼看向宋洵, 淡道, “门外侯家四娘子找你所谓何事?” 蕴空打量着宋洵, 心中却是摇头。他自从收养宋洵之后, 无不认真教导抚养, 可就算如此, 却始终不知道他于感情之事上,怎是个三心二意的性子。 他就算多独身三十载, 可也不是太上忘情。他怎么会看不出来,宋洵现在是身心两居,所思所想,很是危险。 宋洵垂眸答道, “侯姑娘她…她想叫洵陪她去西市。但因公主到访, 所以洵推辞她了。” 蕴空道:“如此说来,公主不在,你就会去了?” 宋洵被蕴空如此直白的问话问得一愣,脸色渐渐沉下去,缓缓道, “洵不好拒绝侯姑娘的好意。” 蕴空静静坐了片刻,院中繁花随风摇曳,在眼前慢慢的冲他招摇,他看得入定了,想了很久,才对宋洵道,“方才,我已问过家丞。这位陈国公的侯姑娘——也就是泾阳县主,似乎不是一次两次来找你了。” 宋洵听后默然,一言不发地在案几旁坐下来,没有再否认什么。 蕴空见他承认了,了然地点点头,声音缓和下几分,温然道,“男女相恋,人之常情,我也不是不通理的人。你要是真的心悦于县主,此事我会替你向陈国公述明的。待到你……” 宋洵听得脸色苍白起来,抬起眼道,“不必了。义父,这件事无需您多虑,请您也暂时务必不要与陈国公说起。” 蕴空的余光瞥见了他仓皇的神色,百般推脱,似乎另有心思,生怕他叫人知道他和泾阳县主之间的关系。 “你年轻气盛,难免容易被贵仕间的风流性情所影响。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也不为过……” 蕴空淡淡说着,然后转头看向他,“可是你不该心猿意马,如果不喜欢县主,为何还与她私交甚密,叫她误会?” 宋洵喃喃道,“义父可告诉我,何为喜欢?” 蕴空怔了怔,说,“相思了无益,悔当初相见。” 大师和公主异口同声地回答了一声,叫两人都吓了一跳,诧异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对视上,却又在数秒内双双弹开,各自别过脸谁也不再说话,又尴尬又彼此瞧不上似的。 陛下以为是公主又做什么任性的事情,叫大师批评了,于是笑笑道,“佛子,永阳公主朕算是惯坏了,偶尔性情娇扈些,你看在朕的面子上,不要为难她。” 蕴空心里翻涌苦涩,从头到尾,是她在为难自己还差不多,可眼下能说什么?他只好抬了抬袖,硬着头皮沉沉道,“臣不敢。” 公主按压着心里的悸动,故作淡定地扭头不看他,转而问起父亲,道,“儿听见大角观有怪僧念经,父亲,这些丹药实在怪的很,你不要再食用了。” 陛下温然地笑着从她手里拿回来木盒,道,“父亲无碍,倒是你,你的终身大事是不是该定下来了?”他说完,看了下蕴空,道,“听佛子说起他的义子宋洵今年要考明书科了……年少有为啊。” 浮玉摇头不喜,喃喃道,“明书科有什么好的?有志之士都去考进士科了!” 她朝下看了一眼大师,将话头往他身上引去,“父亲总想着给我做媒人,不如给佛子做一做,佛子劳苦功高,府上连个侍妾都无。” 蕴空暗暗抬眼睥了她一眼,连忙推辞,“陛下!臣一个人习惯了,再多一个人,臣会不自在的。” “鸢儿说的倒是有些道理,以后宋洵成亲了自立门户,早晚从你的府邸搬出去,到时候偌大的院子佛子孤单身影,朕看着也很难过啊。” 说着他微笑着看了看身边的浮玉,似乎下了什么决定。 公主与大师都不再说成亲这个话题,各自进言陛下少食丹药后,双双退出含凉殿。 不过是一会儿的功夫,天上的炎炎烈日被乌云遮住,风过云卷,天色转阴。 浮玉与蕴空并肩走下宫阶,俩人立在那沉默一会儿,却谁也没走,仿佛都在等着对方说话。 公主性情急了些,见大师稳如泰山,实在扛不过他,终于还是先不冷不热地开口了,“听说翰林院那头都散了,佛子一会儿要回去了吗?” 蕴空也不看她,眼神发虚地飘向远空,淡淡回答道,“臣还有些事务处理……” 说完,他似乎觉得对自己的回答不大满意,于是负着手,进一步解释道,“臣一会儿先去弘文馆取些书简,然后给崔内侍和窦尚书各送去,这些都是今年科举的题目出处,需要共同商议;之后臣就回中书省忙了……大概会忙到过了夜禁,走不了的话,就还在内室睡一晚。” 蕴空说完,又觉得自己好像话有些太多了,她不过是客气问一句,自己却解释了一大堆,连行程打算都告诉她了。 公主倒是有些不可思议,问道,“送书简这事情不都是叫内侍做就可以了么?佛子何必亲自跑动呢。” 大师心虚地咳了一声,嘴上虚应着说其实不远,“走动走动也好。” 他想,其实还是他自己心里过意不去,上次在府中出了那种事情,他后来回想起来也觉得万分窘迫,总想着哪日在宫中偶遇她的话,可以亲自解释几句。 谁想,她倒好,消失了似的,他再也没有在中庭见过她。本来想着会不会在太极宫那边遇见她,这才打着送书简的旗号,在太极宫和大明宫之间奔走。若不是这次陛下召他入内朝,他还真的碰不上她。 公主不说话了,大师以为自己又说错了什么,垂眼偷瞄她的神色,只见公主脸色淡淡,倒是没不高兴。 总之,还是自己被她讨厌了吧。大师不由得苦笑,只好认命。 回想起上次,他的确是气坏了,谁叫她那时候说了那么多伤他心的话!将他的一番心意践踏了,还说是打算以色换权。 想想他也是较真……一个小姑娘,拿着这么大的权力,能干什么? 蕴空等了一会儿,见公主没有打算继续谈话的意思,心里有些沮丧,只好躬身淡淡道,“公主无事,那……那臣这就走了。” 他说完,悄悄抬了一眼看她,却不见她有任何动容。 “那我送送佛子吧。” 这一声柔丽总算将大师从谷底救赎出来了,仿佛将他赦免了似的。 蕴空按捺住几分心乱,赶紧垂眸应声说好。 两人慢慢走着,浮玉走在他先前半步,而他和她不远不近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其实浮玉也是有些想念他的,不知道那次之后他过得如何,她走几步便会微微偏头,看看蕴空是不是还跟在她的身后。 蕴空余光瞧见她回头,于是也愣愣地抬起脸看她,然后彼此间多了几分无措与茫然,仿佛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公主……” 其实他都明白,她很聪明,大概知道了泾阳县主做的事情,因此那天才变得有些激进和不择手段,“上次花宴的事情,臣大概已经有所了解了。” “哦?” 公主慢慢停了步,回过头等他跟上来,然后并肩与他继续走,她故意问道,“你知道什么了?” 蕴空沉声道,“公主很生气,臣理解。好友背叛,暗箭伤人,若非人海量,谁都容不得。” “你这是夸我呢,还是说我小气呢?” 浮玉轻笑起来,自己这些话里有话的能耐都是跟他学的,有时候同聪明人说话,还是有几分意思的。 大师淡淡扬了下嘴角,道,“此事牵连陈国公家事,公主上次借臣的府邸已经给了一次回击,若是还要继续,恐怕就会出事了。” 公主略沉了下脸,“怎么,你这是替别人说话?” 蕴空生怕她误会,忙解释道,“臣和公主是一心的,怎会替外人说话?公主可曾想过,事情牵连陈国公,闹大的话,陛下也会知道两难。更何况这事情是红尘纠葛之事,若是真的拿此事来质问国公,恐怕也胜算不多。不过,臣担保,此事以后不会再有了。” 公主嗤笑一声,带着点轻嘲,打量着蕴空道,“先倨而后恭,思之令人发笑。佛子这是想替谁担保呢?” 说完,她波澜不惊道,“人心险恶啊……不急。” 她娇憨,但从来不愚蠢,就是在撩拨他心思的事情上做的有点卖力,叫他难以应对。蕴空听了她的话后,忽然觉得,若是智慧上的较量,她也是不克小觑的。 不说倒好,一说公主却脸红了,被揭了丑事似的快步走,心突突地跳着,一面回头喃道,“你以下犯上,我可以叫人砍你十次脑袋!你现在又提起来做什么。” 蕴空心中寒凉,这个女子当真翻脸无情啊,他徐徐跟了上去,想说些什么,却又有口难开,此时一想,隐隐后悔自己把买的那个玉香囊扔后院的池塘里了。 忽然,地面啪嗒啪嗒地湿了起来,两人抬头一看,只见豆大的雨点愈来愈快地落下来,骤雨急发,一场暴雨将至。 林间有沙沙作响之声,这里前后皆空荡宽敞,也没有亭子可避雨,雨点迅速打落在衣衫上,湿透了大半。 公主今日出来散步,怕热所以穿得极其薄透,还没反应过来,那急急的雨滴子已经浸湿了她的衫衣,衣下的弧线若隐若现地勾勒出来,婀娜生姿,撩人心弦,实在是没眼看。 蕴空只觉得脸上发热,连忙挪开眼,挥袖脱下自宽大的外衫当作斗篷披在她头上…… 第43章 四面八方涌来的风雨, 在一瞬间都被他的大袖衫挡在外面, 周身被一阵冷香所环绕着,很是熟悉,可闻着依旧叫她心中跳跃着。 浮玉被他七手八脚地裹成了个包子, 她抬眼看到大师的进贤冠的长簪上,不断地有雨滴凝结又滴落下来,急道, “那你怎么办?”说着, 回头高声唤道, “还不快去给佛子拿伞来。” 方才他们二人说话的时候, 随行的人被公主差遣地老远, 这时候听见公主传唤, 又赶紧举着华盖跑过来,遮在公主与大师的头顶上, 道,“公主,幼蓉跑去附近的殿内借伞了,您先在这下头避避雨。奴看前头是自雨亭, 要不然去那避避雨!” 华盖并不大, 所能遮盖住的只有一人,除非两人挤一挤。公主见大师双肩湿透,伸手就要拉他站进来一起躲雨。 大师不经意地避开她的手,看了一眼内侍,然后道, “公主不必担忧。臣有冠帽,再说了,拿芴板挡一挡,也是可以的……” 说着,大师举起那一条可怜的象牙芴板遮蔽在头上,显得有些窘迫。 公主看得哭笑不得,失笑道,“罢了。咱们快些走去自雨亭吧!” 说着,她披着那大袖衫自己先跑进雨里,冲身后那内侍道,“你把华盖给佛子打着吧!” 大师听了公主那句话,心里不由得涌起一阵暖意,他想,或许越浮玉真的想过利用他,可是归根到底,她还是在意着他的。 “哎公主——”内侍左右为难,也不知是该追过去,还是该给大师打着,“佛子,您……” “你自己打着吧。” 大师淡淡一声,拂袖转头也走入雨里,快步往那小亭子去了。 自雨亭孤零零地就坐落含凉殿与太液池之间,仿佛是知道有人会在此躲避骤雨似的,故而命名自雨亭。 大师的大袖衫虽然薄,但是对公主来说已经足够,一路小跑直至亭子里,没有再湿透得更厉害。 她立在那,见大师举着象牙芴板疾步而来,有些不快,扬声道,“我将华盖给你用,你怎么不用?佛子若是淋雨得了风寒,父亲可要怪罪我了。” 说着,她见大师有些狼狈地站了进来,衣角湿哒哒的雨水没一会儿就将彼此脚下的地面打湿了。大师低头一看,有些觉得不成体统,于是默默往旁边错了一步,和公主离远一些,免得把这雨水的寒气过给她。 “华盖乃天家之物,公主怎可以随意给臣使用?”他喃喃说着,一面仰头看雨,一面掸了掸衣袖上的雨珠。 在宫里其实她还是不太敢这样做的, 若是自己彻夜不回宣徽殿,怕是白樱幼蓉她们也会四下找起来, 所以, 她也不好冒险。 然后思绪想到了南山的紫竹林, 想来这个时候, 南山别苑应最是清幽。皓月当空, 竹影摇曳, 想想都觉得是谈情说爱的好地方。 宫里留不得,她还可以把他拉到山上。 浮玉这般想着,脸上就浮起了欣慰的笑容。不论怎样, 重生之后她至少争取到了喜欢的人,也没有再错过,这便是最大的幸运。 至于旁的,她当然没有忘记。只是如今宋洵隐于国子监,而婉卢又很久没有出现过了,一切前世的恩怨仿佛就此断了似的。 她在月下不禁迷茫,望着窗外的一轮婵娟开始陷入沉思。 重活一世,她在努力改变自己,变得脾气好一些,对周围的人也宽容一些。不得不承认,她一开始回来的时候,是满腔恨意,只想尽快找到一切事情的真相。 可她所寻求的那份真相仿佛是个无底洞似的,她越往里深入,反而更觉得不着边际。出手之后,总觉得有一种无力感,像是眼前有层层迷雾似的,叫她如何也不知道怎样才能看清一切。 再加上她当时又见到了佛子,满心欢喜地就要扑上去。她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终于到了如今,总算到手。 佛子虽然看着疏淡苛刻,可私下里是个很温柔的人,只是一沾那种事情,总是容易没好气。 她想到此,忍俊不禁,其实他比她想像中的要更好,完全没有想到他是个可以为感情让步的人,三番五次地为她做了那么多事情,甚至违背一点他自己的原则。 她日渐沉沦于与他的痴缠中,每天总想着下次如何与他见面,做些什么,所以,对于‘仇恨’这两个字的感触似乎变得淡薄了些。大概是他的爱意实在叫她欢喜,更将她治愈了不少,所以她仿佛从以前那些苦涩的过往中走出来了。 可公主毕竟是经历过一世了,很多事情都看得很是通透,而且,一个人在夜里醒过来的时候,也会变得清醒几分,知道自己下一步想要什么。 感情是感情,这不耽误她继续探寻她想知道的一切。这大明宫是她十三岁之后的家,她很清楚,她的一切宠爱和荣耀全部来自于那场洛阳之战。 大概她是唯一亲眼目睹了那场惊变的孩子,更比别人更清楚,是父亲杀害了隐太子,也就是她的叔叔,然后获得了皇位。 大概父亲是对她有所愧疚,或者,像是一个在孩子面前做了错事的大人似的,从此将一切能给的物质和名号全部赐给她,仿佛是希望告诉她,他走出杀戮后,还是她的父亲。 她睡不着,披发起身,赤足踩在月光如水的地上,立在窗前仰头看了很久。然后,从怀里拿出佛子送她的玉香囊,就着月光看了又看。 浮玉偏着头打量起蕴空,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一向运筹帷幄,云淡风轻的大师,居然也有被一场急雨淋得如此窘迫的模样,只见他圆领外衫湿了大半,衣袖也不再有飘逸之意,像个落汤的兔子似的,耷拉在他的手边。 有时候,这样的大师反而更接地气,叫人才会意识到,原来他也是个凡人。 蕴空无意中侧头看见公主正仔细端详自己,不由得有些无地自容,慢慢别过脸,难为情地抬袖半掩着嘴闷声道,“公主不要再看臣了。如此狼狈之态,实在是难以入目。” 浮玉闻言轻笑起来,“如何难以入目?我倒瞧着甚好。大师淋成了落汤鸡,那该多难得啊。” 她在不轻不重地奚落他,大概是因为上次的事情在堵气,蕴空没再说话,任凭她对着他的窘态发出轻轻笑声。忽然,他想起她在陛下面前要给他说媒的事情,面色不豫起来,“说起来,臣想提一句,今日公主又在陛下那胡言乱语了。” 公主眨了眨眼,不解问道,“我又如何了?” 大师期期艾艾地说不出口,轻轻一拂袖,终于难为情道,“如何了?乱点鸳鸯!什么侍妾,什么美人,臣对此事还什么都没说呢,倒让公主自己决定了。” 公主轻声嗤笑,笑弯了身子,然后直起来,望着蕴空道,“怎么,这也有错?难道你真的打算孤单一辈子吗?” 说着,她有些不情愿,抿嘴喃喃道,“你连我都看不上,真不知道你以后会喜欢上谁……” 蕴空双手揽袖立在那,斜眼瞥了她一下,然后沉沉叹口气,扬声道,“也许陛下说得对,以后宋洵早晚出去自立门户,大师府太大了,一个人住着,好像是少了点意思。若是以后臣病了,连个近身照顾的红巾翠袖都没有,着实可怜。上一次,中书省打理杂物的高内侍还与我提起过,他有个远亲……是个姑娘……” 浮玉听了立即调转过视线看他,眼神凶巴巴的,问道,“什么!高内侍已经给你找姑娘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师忍住上扬的嘴角,故作思考,半天才喃喃道,“约莫好几个月了吧……听说贤良淑德,很会照顾人……” 这些内侍真是惯会往王侯将相身边塞自己人,是不是照顾完笔墨纸砚,就要照顾到床榻上去了? 公主没好气地瞪着他,急着戳破真相,道,“你还感动了吗?也不想想,她要是照顾你,那是因为你是一国大师,你若只是个街边卖饼的,你看她还会不会那么\''''贤良淑德\''''。” “真的假的又如何呢?世上本来就是真假参半,感情也是这样。臣要是真的需要,侍妾也好,夫人也罢,是哪户都无所谓了。” 浮玉冷冷地哼了几声,嘴唇一撇,调侃道,“真以为佛子与众不同,独善其身呢,原来也不过是尔尔——” 蕴空扬声说诶——,摇了摇头道,“公主不要把臣想的太高,其实,臣也是常人罢了。” 大雨落在飞檐上,顺着弧度滑了个半圈,然后滴落了下来,在眼前形成了一幕雨帘。 自雨亭不远不近的回廊处站着两人,男子收了伞,见自雨亭里有两个背影,不由得留意几分。 “佛子?……那他身边的那位是谁?” 九王李睿眯了眯眼,却看不见大袖衫下面的脸。 周英娘柔柔道,“方才妾身也看到了,似乎是永阳公主。” “哦?” 李睿很是意外,佛子与永阳公主的关系这般的好吗? 正想着,忽然听闻身后有人哒哒的跑来,李睿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宫人打着伞一路奔了过来,她急不可待地冲进回廊,气喘吁吁,迎面差点撞上他。 幼蓉抬起脸,大吃一惊,连忙低头行礼,“九大王……奴没有看见,还望九大王恕罪。” 李睿说无妨,“你是……鸢妹妹身边的幼蓉?” 那头说正是,待到她抬起脸,李睿却凝神了,只见雨水打湿了她脸庞和发丝,显得楚楚可怜,李睿看得失神了一下,道,“你这伞算是白打了,鸢妹妹性情凶点,你侍候她,恐怕不简单吧。” 幼蓉微微一笑,“公主对我们很好。” “那就好,你去吧——” 李睿说着叫她下去,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背影看了过去。 周英娘站在一旁看在眼里,一阵酸楚之意涌上心头,她勉强笑了笑,拉拉九王的衣袖,道,“我们去那边等雨吧。看来永阳公主同佛子有话要说,咱们不要去那边了。” 李睿回过头,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手,道,“好,就依你。” 雨下了两日,终于在这一日黄昏的时候,雨过天晴。 一片日落平西的斜阳下,浮玉坐在宣徽殿的门口看流云。满目晚霞落入眼中,仿佛破碎的琉璃似的,看得人有点沉醉。夏天的日落总是拉得很长,白昼的时间比夜晚要久,尤其是下午这段时间,明明已经是酉时,可天色还早着。 “哦?前几天九兄和英娘入宫了?还要小住几日?我怎么不知道呀。” 浮玉正跪坐着饮茶,听了这个消息很是惊讶。 幼蓉答道,“奴也是上次送伞的时候刚好碰上的,大概是九大王不想打扰公主与佛子谈话,所以才没有过去招呼。” 公主哼笑一声,九兄他要是真的那么好心就好了。从前他就最爱挪揄她,总是说些不冷不热的话,若是真的过来和她打招呼,那他们兄妹才更尴尬呢。 不过,照这么说,父亲和母后当真是喜欢九兄,明明他在宫外有了自己的府邸,却还是要时不时奉召入宫陪侍在侧。看来这一次,九兄还是要问鼎皇位了。 说起来,周英娘的父亲正是宗正寺卿,大大小小的王侯贵仕的谱碟都经他手一一记录审核,从高宗皇帝到如今,不论是旧府邸的侍妾还是后妃,应该都有记录在册。也不知通过周英娘的话,能否叫宗正寺卿将母亲的库档调出来给她看一看?又或者,周英娘本身也知道关于母亲的事情? 浮玉思前想后片刻,想着还是不要先打草惊蛇的好,与其直接找周英娘拜托查谱碟的事情,不如先问一问蕴空…… 公主漫不经心地用勺子搅了搅茶汤,说道,“幼蓉啊,明日你再陪我出宫一趟……我有几件事要与佛子相商。” 幼蓉刚要说好,白樱却刚好端着点心过来,听见了公主的话,于是插了一句,道,“公主要去大师府么,不过,奴倒是听在太医署打杂的田公公说,这几日佛子都没有回去了。佛子似乎染了点风寒,一直在中书省里的小内室卧病休息。” 公主很是惊讶,喃喃道,“哦?佛子病了?”说完,她意识大概是上次他将大袖衫给了她挡雨,自己却挨了淋,这才得了风寒的……可是,公主依然很疑惑不解,问道,“佛子病了……为何病了不告假回府去休息呢?” 这一下白樱幼蓉倒是不得而知了。 多奇怪啊,哪有生病不回自己府邸好生休养,还喜欢赖在公府不走的? 浮玉若有所思起来,捏着下巴凝眉思索,忽然,她茅塞顿开,心道糟糕! 这大师生病都不舍得离开中书省,还能因为什么?定是因为有那位高内侍打算送过去的,什么“姑娘” 在照顾着!若是回去,大师府的一群男人哪有\''''贤良淑德\''''的姑娘照顾得妥帖舒服呢!更何况,这些内侍人脉很通,偷偷把一个女子混送进中庭一日半夜的,也不是什么难事…… 想到此,公主面色不快,顿时浑身充满了战斗力,连刚上的点心也顾不得吃了,忿忿起身道,“速速把上次我没用完的参炖了,我要亲自去中书省看望佛子。” ———————— 大明宫最美的时候大概就是这个季节,长长的甬道宽大而笔直,与飞霞满空几乎相通。公主挎着食盒一路穿过宫门,路上倒是没碰上什么人。入了夏,谁都不大爱走动,这个时候大概都在各自宫里吃冰桃子。 出了延英门就是中庭,公主探头探脑地往外头一望,果然甬道上也不见其他朝臣在。她放心地跨过门槛,倒是要感谢这些人,还好不是人人都像大师那般呕心沥血,否则,她想溜进去哪有那么容易。 中书省已经空无一人,算起来今天不是朝参日,天热,官员也都不想来。公主冷冷哼了一声,果然她猜的不错,若不是有姑娘在,大师那般畏热的人怎么可能还会留在这。 本想高声唤一句吓唬吓唬里头的人,后来一想,若是想捉奸,怎么能如此招摇过市?浮玉稳了稳心神,偷偷摸摸地猫进了殿内,依稀记得那间内室应该在东南处…… 她悄悄地压着步子溜到拐角,屏气凝神地贴在墙壁上,大气也不敢出,等了片刻,只听里头果然传出来几声轻咳,大师低哑着嗓子道,“不必叫尚食局送吃食了,某现在没有什么胃口。” 浮玉轻轻皱眉,鼓足勇气往里头扒头一看,只见大师坐在小榻上将药碗放回木漆,而帐幔后头站着个人影,也分不清男女,只是举手投足之间倒是很有阴柔的仪态…… 公主盯了一会儿,脸色越发很不好看,终于掀开幔帐忍不住走了进去,扬声问道,“听说大师病啦?真是病得也有福气呀!连家都舍不得回了——” 帘子后头却是一声尖细的“哎哟喂”,那声音分明是个小内侍,一回头,见永阳公主气冲冲地闯了进来,着实吓一跳,端着木漆案退了几步,垂头道,“公主万福……” 内侍紧张地答道,“奴是太医署的田公公,佛子染了风寒,所以奴被派来……” 大师方才喝了药,这时候正打算歇息,眼下他坐在塌上只穿着一层中衣,公主突然走进来,他看得眼睛都愣了,惊骇道,“公主……?公主为何来了?” 公主却不理睬他,把食盒往旁边案几上桄榔一放,四下就搜索起来。一会儿打开柜门看看,一会儿撩起帘幕查查,最后干脆将直棂窗支起来,顺着窗缝往后院瞧,可中书省的后院空空的,始终不见有什么人。 田公公畏惧公主,看情形不对,悄咪咪地趁着公主翻箱倒柜的时候溜走了,内室只剩下公主和大师,一个怒气冲冲,一个不知所措。 说着,她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看向大师单薄的白色中衣,只见交领处还微微敞开着,喉咙处居然还有一处红红的印子! 大师被她凶巴巴的目光盯着有些害怕,可又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了,慢慢地把被子拉起来遮盖住上身,只露出个脑袋,怔怔道,“公主不要乱来,这里可是中书省。” 作者有话要说:不止一次写到 直棂窗了,今天写一点这个吧。 窗框内用一条条长方形的细木片,竖着排列,像小栅栏的窗户。会有纸糊在上头,挡一挡风沙,冷气,可以搜搜佛光寺,这个就是直棂窗。这个窗户是唐朝最普遍的窗户,很简单,但是看着很有美感。色泽也会随着日光的光影产生角度上的变化。日本的古老的街上两侧的小房子还有这么用的。 宋朝的时候,还是用这个,不过花纹多了起来,也用格子窗,槛窗 唐朝这个直棂窗是不能打开的,是固定的,其实这样很受限制。我看着实在是不通风,所以给架空了一下,改成直棂窗可以支开 (考究党求放过哦~~) 第44章 中书省内特设有一间隐蔽的内室, 专门给在这里偶尔值夜的官员用来休息。大师事务繁忙, 又没有家室,因此这件屋子几乎成了他的专门休息的地方。 浮玉拂了下广袖,四下里环首将这个内室看了一圈, 的确是藏不住人的。目光又落在旁边的案几上,只见摆着手巾,木盆, 药碗还有一碗白粥, 浮玉看了心里隐隐不快, 道, “我是不是打扰你们病中叙情了?” 蕴空微微抬起头朝那木案看了一眼, 长长闭目叹口气, 又躺了回去,道, “公主从内禁跑来中庭,就是为了问这句话的吗?” 他浑身还有些虚弱着,按理说一场雨不是什么大问题,可是偏逢他回来之后又熬了夜, 身体撑不住, 这才有些昏昏沉沉。 浮玉一下子坐在榻边,抬眉嘲弄道,“大师好风流啊!如此别有洞天之地,竟悄悄塞了温香软玉过来伺候。”她抬手扒开他的被子,一指那脖子上的红印, 没好气道,“你这个怎么回事?” 蕴空一手抓着被子,一手诧异地摸上喉咙处,愣了一下,才慢慢道,“臣嗓子处不大舒服,所以田内侍就掐了掐臣的颈部,发散发散寒气……” 公主瞥见大师一脸无辜,似乎真的有些冤情,这才稍稍松懈下来,可心里依旧有些怀疑,于是忽然倾身向他,仔细审视起来那个红印子,只见上头的确有些发紫的轻痕,公主询问道,“不会是蒙我的吧?这真的不是亲的吗?” 大师一听,忽然脸色微红,什么亲的?怎么亲的?话说,她一个未出降的姑娘,这些事情都是从哪里看来的? 浑浑噩噩想起来上次弘文馆的避火图,蕴空绝望地咽了一下嗓子,想,越浮玉的广闻博济是不可轻视的。 公主要检查,大师只能躺在那,也不敢乱动,她的脑袋几乎趴在他的胸前,他只好僵着身子,难为情地点点头,说句句属实,“公主不信可以将田内侍叫回来,一问便知。” 浮玉一听,觉得没什么意思,只好把参汤放在一旁,垂眸静默地坐了一会,可怜兮兮地抬头道,“那你下次再生病,我还来照顾你,行不行?” 大师听罢,二话不说,眼睛一闭,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装晕,公主叫他,他也不应,推他,他也不理采。 最后,终于在公主死命的狂风暴雨般的晃动中,蕴空的眼睛才勉强睁开了一条缝。 “你不回答,我就当你同意了。下次你再染疾,叫高内侍赶紧去宣徽殿通传我一声,我好过来看着你呀。” 大师抿了下嘴唇,强睁着干涩的眼睛想再争取一下,道,“可是臣还想多活几年……” 公主撅了撅嘴,喃喃说至于吗,她干脆跪坐在榻下的垫子上,整个人往榻沿上一趴,半截手臂支棱着脑袋,一面歪头瞧他,一面问道,“那照这么说,你生病了,回大师府休息不是更好吗?有家丞和内仆侍奉你,何必一个人躲在这里生生熬着?” 斜阳自直棂窗的缝隙里照了进来,把公主的脸映出一片彤色,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似的,她的影子挂在旁边的墙上,轮廓柔柔的。 大师被问得心虚,默默瞅了她一眼,然后调开视线,应付道,“没有为什么……臣就喜欢在这养病,清净。” 他说完,微微向里转身而去,侧卧着身子背对着她,一副不打算细谈的样子。 其实,这种事情的原因能说吗?他那天因为她,在大师府同自己的义子吵了一架,生平头一次对宋洵言辞激烈,想想都有点挂不住脸。所以,他这几日都在中书省呆着,其实也是为了避免回府之后,两人碰上彼此尴尬。 公主对着他生冷的后背很是不耐烦,颇为缠人地唤了他几声,他也懒得搭理,依旧闷着头背对着她,一个人难为情地面壁。 可浮玉从来都是越挫越勇,大师越是不理人,她偏就要他理。 蕴空闭着眼,只是感到她在他的身后蹭了又蹭,一会儿只觉得肩上一沉,然后一声得逞的笑传了下来,“啊!我说呢,原来你躲在这,是因为脸红了!” 大师惊闻,回头一看,只见自上而下的娇靥正趴在他的肩头冲他嘿嘿笑。 公主一手攀着他的肩,一手撑着身子贴在他身后,左瞧右瞧,终于又确定了几分,她倾身而下,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大师的脸,认真道,“你也有脸红的时候吗?怎么,难不成这几日你同什么人吵架啦?不会是不好意思回去吧?” 蕴空挣扎地抬了抬肩头,回过身一看,只见公主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溜上了他的榻,这时候她的大半个身子正懒洋洋地横卧在他身后,罗绸外衫七缠八绕地摊散在榻上,她斜撑着脑袋,一脸理所应道地瞧他。 “你!!!” 大师惊起,顿时脸色大变,扬手拉着被子把自己一卷,一下子往后挪了过去。 他磨蹭到角落,后背抵靠着墙角坐起身子,抬袖一指,羞怒道,“越浮玉!你、你这么快就忘了臣是如何教你的了?啊?你怎么能……和臣同榻。” “我就忘了!” 浮玉忍着几分紧张,扬声压了下去,然后四脚并用爬到蕴空身边,一下子坐在他的面前,“你那天不是很厉害吗?怎么现在又不敢了?你想吓唬我,我现在没有那么容易被你吓住了。” 公主大师四目相瞪,谁也不让谁,这般僵持了一会儿,彼此却都没有再做什么。 浮玉等了半天,终于绷不住了,眼见蕴空对她还如此防范,不禁失望透顶,浑身一松,瘫坐下来,懊恼道,“都到现在了,你还把自己裹成粽子,就这么怕我吗?” 大师哼了一声,拧过脸,别扭道,“怕你?呵……你一个小小女子,臣怎么会怕你?” 浮玉见他神色扭捏,转而微微一笑,伸手拉过他的袖子晃了一晃,软声央求道,“佛子啊………我只是喜欢你,这样佛子也要和我生气吗?你忍心这样对待一个这么喜欢你的人吗?这么久了,你应该明白我的。” 她见他微微放松下来,于是悄悄顺着他的袖管摸上他的手,大师的手因病微微发热,手心里潮潮的,她把手贴合在他宽厚的掌心里,继续央求道,“爱慕你的人肯定很多,可是像我这样百折不挠的,肯定就一个。为什么对我这么苛刻呢?” “佛子啊………” 她软软的手拉着他的,又软声叫了他几次。 他抿了抿嘴,明明已经心里被她那柔软的一声叫得融化,可依旧淡着脸,低沉道,“不要这么叫臣……” 浮玉嬉皮笑脸地往前凑了凑,那翠云香的味道叫蕴空闻着有些飘飘然,只听公主探声道,“你不许我叫你佛子?那我叫能什么?佛子?房六?对了,你排行第六,那我以后叫你六郎吧!” 好一个……六郎…… 大师听得几乎要跳起来,顿时脸上乍红不已,活了三十年,再算上上辈子,还没有一个人这么暧昧的称呼过自己。 只有情人,爱人和夫妻之间,才会用这般亲密的叫法。她居然就这样脸不红心不跳地叫他……“六郎”,听得入耳后,叫人浑身酥酥麻麻的,说不出的朦胧意味,整个人仿佛被钉在那似的,带着些难以抗拒的意犹未尽。 公主叫完,自己也捂着嘴不好意思的笑了,她见大师痴痴傻傻地坐在那发怔,轻轻戳了戳他的前胸,慢慢道,“怎么,是不是高兴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说着,浮玉慢慢蹭到他身边,脑袋轻轻靠在他的肩头,环手抱住他的臂膀,道,“你看看,这段日子,我抱过你,你也抱过我了,其实你也是很喜欢我的,对吧?上次你自己都说了,为我做了这些啊那些啊,难道你不觉得,这就是喜欢吗?你怎么就感觉不到呢。” 大师呆呆地不说话,他自己能不知道吗?他为她做的,何止是因为浅浅的喜欢……简直是………快要鬼迷心窍了。 这么说,她是无师自通了?蕴空心里不大高兴,一个女孩子,嘴上抹了蜜似的……也不知是不是曾经有旁人对她讲过这些话?总之,还是叫人如此的不安心…… 浮玉看出来点他的心思,不以为然,笑着问道,“你可是大师!大师总不会如此小心眼吧!” 可大师也是男人!谁愿意自己喜欢的人周围有一堆轰不走的追求者呢。 蕴空闷闷的,睇了她一眼,想给她讲清楚出道理,可刚伸出二指停在半空,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结果对上她眨了又眨的秀俏的眼睛,一瞬间看得失神,居然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了。 浮玉拉扯了下他的衣袖道,“六郎,你怎么了?你要说什么?” “臣……” 蕴空本来就太紧张,结果她这一声六郎又将他叫得忘了神儿,支吾了半天,轻声道,“臣……没什么。” 所以,他这是也默认喜欢自己了,也不再反驳辩解了吗? 浮玉心里打鼓,他不承认,也没否认,这样像是把人架在火上烤。 公主想不出什么办法再探究他的感情,沉默一阵,忽然凑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称呼2:注意过吗~文里,很多自称都不大一样。 蕴空对皇上公主称“臣”,偶尔对公主称“我” ,对宋洵称我(我其实就是熟人之间),对外人自称“某”,生气的时候称“本相” 宁侍郎宁九龄对佛子经常自称“愚”; 而佛子的管家家丞对佛子自称“下走” 公主对外称“本宫”,熟人称“我”,对皇上自称“儿 ” (唐朝时没有''''儿臣''''这个称呼的) 内侍自称咱家或者奴,宫人自称“奴” “婢子” (而不是奴才) 元洛(皇上的贴身太监) 叫皇上为“大家”,只有最亲近的太监才这么叫; 其他宫人称呼皇上为''''圣人'''', 百官上朝称“陛下”,而''''万岁''''这个称呼,是很少用的,除非老百姓非常的兴奋激动,才会叫万岁。(唐朝更没有万岁爷,这个称呼) 唐朝的时候虽然已经有了老公老婆这样的称呼, 但是最普及的还是女的叫男的 x郎,x是排行。 杨贵妃叫李隆基 “三郎”,。李世民被叫做“李2”,也被他的后妃皇后叫做二郎。佛子排行6,所以……嘿嘿。 男的叫女的就也有很多了,夫人,娘子,或者是小字,昵称。唐朝人多浪漫啊~ 所以问题来了,如果按照“从此萧郎是路人”的称呼,叫对方,李郎,陈郎, 那如果此人姓张……?? 第45章 公主十七岁, 还很年轻, 做事总是带着些孩子气的冲动。先前刚说完一番柔情蜜意的话,转脸就要欺上身,得寸进尺。 大师还有些恍惚着, 忽然见她翘着嘴不管不顾地朝他扑了上来,轻轻一偏头,她凑上来的唇一下子就落了空, 只是蹭上了他的唇角, 在大师的脸颊上留下了一点不深不浅的胭脂痕迹。 公主的唇饱满柔软, 快速在皮肤上蹭过, 只觉得心弦猛然一颤。 又是投怀送抱, 又要红唇相赠, 如此殊荣,蕴空实在是吃不消。 浮玉没有得逞, 却也不生气,因为大师的脸又红了起来。 斜阳窗下,公主眼睛华光闪烁,她在他身旁依偎着蹭了蹭, 下巴抵着他的肩头, 笑嘻嘻地看向他的侧脸,“佛子这是偷吃了谁的口脂,居然还留下证据?” 大师埋怨似的瞥了她一眼,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然后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她的脑袋在他的肩上晃来晃去, 蕴空也不赶走,只是深叹了口气,沉沉闭目。 他想,这次大概是真的认栽了。一颗小心翼翼的心被她强取豪夺去,恐怕日后自己要难以自控的听之任之。 也许,她依旧窥视着他手上的权利,想着在哪个当口再次利用一番。可是,他那还能怎样。 他希望她过得好,过得开心,最好是无忧无虑,就算她不去谋算他的权力,恐怕他自己也会终有一天为了换她一笑,去以公谋私……或许,又甚至会为了她,背上污名…… 原来从认识她的那天起,两人的命运不可逃脱地困在了一起,难舍难断,注定要纠缠下去。 蕴空衔着一丝自嘲的笑,想,大概为了这点纠缠,他居然也是心甘情愿的。 公主依旧停不下来,蕴空忍不住有些难为情了,闷闷地正了正交领,道,“公主笑够了没有?臣乏得很,需要休息,恕不起身相送了。” “不回答,就要下逐客令吗?” 浮玉问。 他悻悻道,“你不说,臣大概也知道答案了。” 宁九龄和宋洵年轻力壮的,正是和她年纪相当的时候,她若是先喜欢上旁人,他不得不心酸的承认,也不是不可能。 再说了…宁九龄这个事情,本来也是他自己作茧自缚。本来以为给她介绍个别人,转移了注意力,她也就不会再对自己这么纠缠了,谁想当他看见她真的走向那人的时候,心里原来是这么的难受。 正如她当初说的那般,真的很吃味。 大师习惯一个人思考一个人纠结,更不善表达,也不愿意多说。就算心里已经波涛汹涌地想了这么多,可脸色依旧是毫无波澜的。 浮玉看了半天,品不出什么滋味,趴在他耳边轻声道,“其实…你不如让我亲一下,亲一下我就告诉你,先喜欢的谁。” “你……” 大师闻声,猛地一抬头……只觉得嘴上一软……后半句话生生卡住。 “吧咂———” 云卷云舒,潮起潮落,蝴蝶在他的唇上轻轻点足,不等他回过神来,却又振翅飞走了…… 你……简直不可理喻了,越浮玉。居然,她趁机偷吻了他一下。 蕴空浑身一颤,一阵麻麻的感觉从唇上蔓延到全身,控制不住的热气涌上头…… “啊………你……” 蕴空掩着嘴,支支吾吾地惊骇看她,“你……怎么可以……” “怎么了,我当然这是……” 她说完,又忽然凑了过去,仰脸看他,字字道,“……回、答、你。” 蕴空半掩着唇,闷着声窘迫道,“公主这不是回答……这是偷袭!” “难道这样的偷袭,还不能当作你想要的答案吗?” 浮玉说完得意笑了笑,然后露出颇为可惜的神色,“哎……没想到还是我先主动了。不过,看你的脸色,比我方才见你的时候红润很多,看来我一来,你真的大好了!” 好什么? 不好。很不好。 不如说是变的却更糟糕了。 蕴空现在只觉得浑身上下更加燥热,气息微乱,必须要深深吸一大口气,才可以喘匀些。 她竟然就这样偷亲他一下,如此狡猾,又突如其来,叫他几乎防不胜防。 蕴空只觉得身子渐渐烧热起来,一些可怕的想法自下而上地蔓延开来,他自己都解释不了这样冲动的原因,只想一头扎进冰室里叫自己清醒清醒…… 这样的感觉是从未有过的,如果她再这样胡乱的“偷袭”他,保不准两人今天在这中书省要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与其说担心她,不如说他担心的是不可控的自己。 喜欢上她,真的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可是明知道前路晦暗,他依旧不自知地甘之如饴,被她引诱着慢慢走向她。 蕴空终于缓下了一口气,往离她远点的地方坐去,抬手拿了把小扇轻轻打起来,微风徐徐,总算送走些糟糕的热气。 只听她道了一声“我来。”,然后手中的扇子又被她夺去,经由她纤纤手腕一上一下,那扇子就在她的手中送来阵阵清凉,还夹杂着她身上的翠云香气。 他有些看不下去了,公主惯都是由下人打扇的,怎能可以给臣子做这种事呢? 大师说臣惶恐!“公主怎么可以给臣摇扇?臣自己来就可以了……” 他说着伸手去拿,却被她轻巧地避开,扬声道,“诶——六郎是病人,我替六郎打扇,有何不可呢?” 六郎……又来了。 他听得又别扭又心里滋生起异样,实在拒绝不了这样殷切的她,手在那悬了一会儿,然后垂下来,老老实实地接受了她的好意。 她目光柔柔,望了大师一阵,说,“一会儿我看着你把粥吃了,晚上再陪你说会话,好不好?” 他垂眸看她,忍着头疼昏昏沉沉道,“公主回去吧。今夜你不能留在这,如果叫人发现你在中书省过夜……万万不妥……” 浮玉遗憾地叹口气,眉间染上几分怅然。 人总是贪心的,有了一就想要二,她如今在他身边了,可是居然发现还是不够,想时时刻刻的和他在一起。 “那我多留一会儿好吗?我想天天看见你。” 她心底蔓延起一阵悸动,伸手握住他的手掌,郑重道,“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 手心的柔软触及到心尖上,暖意留过心头。公主言语纯致而认真,大师居然有些感动。 他沉默一阵,终于反手虚握住她的五指,说出一句安慰的话,回应了她,“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他第一次真正握了公主的手,那样小,那样柔软,纤纤玉指被他包含在掌中,叫人不忍心攥得用力。 与上次在这里拉着她的手带她摸黑走出去不同,这一次他掌心多了几分怜爱和暧昧,总算和她心意相通了。 浮玉听罢有些不依,“我不管,我偏要朝朝暮暮,我要时时刻刻。人生苦短,你我有多少日夜可以荒废?” 公主像个孩子似的任性,蕴空淡淡一笑,他还能如何呢,除了像往常一样,一一应她……他抬起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想了很久,才难为情地挤出来一句话,“会的。臣答应你。” “我不信!” 她摇了摇头,眼神飘向他们握住的手,抿嘴道,“你看,一直都是我紧紧握着你,你却松松垮垮的……” 他听罢,心里紧张起来,咽了口嗓子,鼓足勇气将手拢得紧些,问道,“臣这样,可以吗?” 浮玉微微一笑,只觉得手上的力道比方才加重些,心里的那份安全感也更踏实了下来,她却故意摇摇头,依旧道, “不够。再紧些。” 大师在情/事上很老实,听公主说不满意,立即又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公主安心否?” 他试探地问着,应该总算可以了吧!再紧些的话,他真的很担心会把她的手攥疼了。 浮玉暧暧一笑,顺势往他怀里靠过去,脸贴在他的脖子上,半仰着头开心不已,道,“你的手真暖!我盼了很久,希望有朝一日你可以这样握着我的手,带我走出从前那些不幸的日子……今天我终于等到了!” “从前?” 蕴空眉头皱了一下,喃喃道,“公主总在说从前……” 浮玉一惊,发觉差点就说漏嘴了,忙笑着打岔,“是我高兴的语无伦次的。我没有什么从前,我只有现在!我要现在!” 她依偎了他一会儿,然后又抬起头,见夕阳下他的眉目英朗,长睫微垂,曾经在心底独自苦思冥想的人,终于近在咫尺了。 这一次不是梦,也不必再重蹈覆辙了! 浮玉想起长久以来的心酸和忍受过难捱的绝望,终于难掩激动,眨了几下眼,一行清泪顺着眼角就流了下来。 她怔怔仰看他,道,“我突然觉得,如果我现在死了,我也知足了。” 蕴空愣了一下,接下来没有迟疑,伸开宽广的手臂环住她,安慰似的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头。 他忽然觉得心安,嘴角欣慰地舒怀浅笑,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肩头承担了比这朝堂更为重要的事情。 前路漫漫,而走到这一步,他也没法后退。或许他注定要成为她的伞、她的刀,为遮风挡雨,为她披荆斩棘。 或许他日后会为了她身败名裂,甚至坠入万劫不复之地,他想,他都会一辈子被她困住,再无退路了。 想到这,他沉沉叹了口气。 浮玉听见了,抬头紧张地问怎么了,“你这是……后悔了吗?” 大师说臣不会后悔,“只是……陛下那里……臣不知道如何解释。” 她破涕为笑,“我会同父亲说的,他最看重你,一定会同意的!” 会吗?自古以来哪有大师尚公主的?权上加名,陛下虽然是明君,可也难免会忌讳…… “罢了。” 蕴空的手划了划她的肩,不想让她担心太多,安抚道,“不急于一时,一切都会有出路的。” 浮玉听得忽然感到天地广袤而寂寥,这条路,他们注定要走得艰辛漫长一点了……可是那又如何,只要身边有彼此扶持,无论永夜怎样无边无际,她都是知足的。 她忽然从他的怀抱挣脱开来,正色地较真起来,“你还没有主动亲我……这样我心里不平衡……” 作者有话要说:更晚了,感谢支持~ 第46章 亲一下才肯罢休, 不亲就干脆不走。 她总是很巧妙的审时度势, 在拿捏他的七寸这种事情上,总是很有一套。 蕴空颇为头疼的发现,恐怕日后他要常常被这种问题所困扰了。 “你想怎样?”他淡淡问了一句, 语气里带了些由着她的意味。 浮玉一听,往前扑了过去,轻声道, “我要你像方才那般, 也亲我一下。” “现在不行。” 他板起脸来, 微微直起身子避开她, “臣, 做不来……”他说完, 自己也有些难为情。 浮玉闻言,耷拉了嘴角, “一直都是我主动伸出那只手,可是你知道吗,如果伸得久了,对方不过来握住, 那只手等着等着也会累的。” “臣不是也应了公主吗?” 他说着, 微微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浮玉说要的不止这些,“那上次在大师府算怎么回事?你那天……在茶室搂了我的腰,还偷亲了我的脖子!你不会要不承认吧?那时候,算是你第一次主动吧?不管怎么说,我是个女子, 你觉得应该总叫我主动去抱你、亲你吗?这样也太本末倒置了。你倒好,一直是不主动、也不拒绝,你最奸险了!——” 奸险? 蕴空被她数落的失神一笑,抬了抬嘴角,加重声音道,“公主乃贵胄!怎么能容臣说怎样就怎样?” “那上次算什么?我当日要是没有推开你,你会怎样?”她纠缠上他的话,非要弄个明白,“其实我那日离开后,心里居然有些后悔……我一直都在想,是不是我如果留在那,一切也就顺水推舟了。可惜,这样好的机会,竟被我错过了!” 蕴空听得有些心虚,当日那些实在是气急之举,他脑子一个冲动,什么都没有想就那样做了。虽然当时的种种实在是出格得很,但事后,其实他比谁都要暗自伤神。 她倒好,落入那样危险的境地,居然还想着再回来看看。 他刚想说什么,只见她已经朝他微微抬起了小巧的下巴,夕阳在她的眉眼鼻子上勾勒出一圈浅浅的金色。 “六郎……” 她启朱唇唤了他一声,以仰视的姿态看他,“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如果和你在一起,一定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你的官职、我的身份,还有这大明宫,处处都是你我的阻碍。我知道你每天都很忙碌,父亲、六部、百官那些事情,你都要一一留意。若是再分心一个我,恐怕会更辛劳。你放心,我不会成为你的负累的。” 她这样仰脸对他轻语曼声着,目光纯善而真挚,他听得心里乱的一塌糊涂,是感动还是欣慰已经分不清了,下意识地喃喃了一句,“虽然如此,不过,臣一直是愿意有你这个‘负累’的……” 其实浮玉心里明白,永阳这个封号,或许不只是永远光明之意。 阳,洛阳也。父亲心里对那场事变还是几分负罪感的,他教史官写此举是为了‘安社稷,利万民’,可终归做得还是弑兄谋位之举。 所以,永阳——正大光明,磊落奇伟,这是父亲作为上位者,对王朝和他自己的全部希冀和要求。 他渴望天授君权,渴望名正言顺,更渴望光明磊落。 或者,父亲对她这个洛阳之变的目击者之所以如此疼惜,只是因为他内心的忏悔和不安,他无比希望一切都如他给她的封号那般,堂堂正正,无可置喙,从此获得他自己的解脱和新生。 大概,这也是他沉迷丹药和长生之术的原因吧。 浮玉觉得有一阵子没有去看望父亲了,于是择了天气还算舒爽的一日往含凉殿走去。这还没到,石子甬道上有个眼熟的小内侍上前朝她行礼。 “公主留步,圣人含凉殿传召。” 浮玉惊奇地看了下白樱,笑了笑,道,“真是巧了,本宫正要去含凉殿找父亲呢。” 内侍躬身,“公主请。” 那含凉殿离大角观最近,这段时间,父亲总会在那里休息。 一走近,只听大角观里头的怪声似乎没有了,她似笑非笑地对白樱调侃一句,“倒是奇了。那天竺方士驾鹤西,神游去了么?” 白樱答,“听闻他前几日就离开大明宫了。” 浮玉点点头,“总算走了。” 这方士成天在宫里装神弄鬼,蛊惑圣心,她早就看着不喜。可陛下想求长生不老之术,谁阻拦,谁就会被怀疑有不轨之心,哪里还有人敢谏言呢? 内侍先与公主行礼后,进殿通传,得了陛下传召后,浮玉提衫走了进去。 绕过帘幔,越往里走去,闻到的那御前香沉沉的味道越是发重。她觉得颇有些怪异,可还是唤着父亲走了进去。 皇上正靠在榻上的案几旁闭目养神,神色安宁淡然,浮玉看了一眼,不再像往常那般笑闹着跑上去,而是规规矩矩地行礼,低声道,“父亲安好。” 这话是问候,又像个问句。 皇上自然听得出来,微微一笑,睁开眼道,“朕很好。鸢儿不必担心。起来吧。咱们父女之间,何时这样多礼,你不胡闹些,我倒是不适应了。过来坐。” 浮玉闻言后,转而微笑起身,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坐在案几的另一旁,看了看四下里燃烧的金笼,还是忍不住道,“父亲这是怎么了?含凉殿的熏香似乎……比往常的量重了些?” 皇帝按了按太阳穴,道,“这几日总有些困倦,也不知是夏末神思绵长,还是秋初人都爱乏累,总是觉得,打不起精神来。” 他说完,冲浮玉摆了摆手,轻呵道,“你不必太过紧张。年纪大了,总是多多少少有些不爽利。” 浮玉赶紧反过去安慰起父亲几句,然后顿了顿,鼓起勇气试探道,“父亲,儿听闻,那天竺方士,走了?” “嗯。朕,准许他暂时出宫修行……” 浮玉听后立即沮丧,喃喃道,“他还要在中原呆多久?真是祸害人。” 陛下扬声诶了一句,“鸢儿如何说话呢?怎能叫国师是祸害?” 这一下更叫公主目瞪口呆了,“什么……父亲居然还封他做了国师?他既无钦天监观星断事之术,又没有佛子力缆狂澜之能,他何德何能,能做我大华的国师。再说了,他可不是中原人呀!” 皇帝望着浮玉一通抱怨,她说完后,他不由得扬唇笑了笑,“听听,朕的女儿,逻辑如此犀利,可惜了,只是个公主。” 浮玉道,“父亲莫要说笑。我是认真的,他做国师,恐有不服。” “只是个虚头的封号罢了。我自有要事交由他,碍不到朝堂上那些人。” 光影自窗缝中散了进来,映在他们身上,然后投射在白壁上。 他想到了什么,回头看,只见壁上,他和她的影廓清晰地勾勒出来,从发冠,到侧颜…… 蕴空微微一笑,侧头去看她的影,长睫微翘,鼻尖小巧,还有那之下的充满诱惑的唇。 浮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禁笑了起来,“影子!早知道把皮影拿来玩了!” 她看着他的影子,不禁起了点玩心,试着微微撅了撅嘴,只见影子上的她就那样亲上了蕴空的脸。 浮玉看着甚是有趣,笑了出来。 蕴空却忽然道,“站在那里,不要动。” 她很诧异,却还是依照着做了,规规矩矩地像方才那般站好。 也不知他要干什么,她微微昂着脸,余光只见自己已经站进了他巨大的影子里,被他尽数包围着。 大师坐在榻上,而公主站在地上。他们的影子却刚好一同投在壁上,仿佛两人相对而坐似的。 然后,蕴空侧头看着他们的影子,迟疑了一下,慢慢抬起双手,他的影子就那样刚好捧上了她的脸。 这看起来,就像是他的影子在触摸着她真正的脸一样。 她的身子在他的影子前显得那样娇小,他的一双手裹上了她的脸颊,捧在了手心。 大师忍着心颤,轻轻抬手,影子的指尖就那样滑过了她的眼角眉梢。 浮玉好像也明白了什么,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 大师道,“闭上眼。” 她心跳加速,顺从的闭上了眼。 明明并没有真的吻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反而更叫她紧张得快要窒息。 蕴空的影子触摸着她的发髻,然后滑过公主的下颚,他慢慢垂头,影子也一同慢慢低下…… 然后,宽大的影子终于吻上了她的唇,就这样,停留了很久很久。 即便是他的影子,她也仿佛能在虚空里感受到他的温度似的。她心快要跳脱出来,似乎感到他的指尖划在她一寸一寸的皮肤上,也能感到他的手掌覆盖在她的脸颊。 她配合地仰着脸,承接着他落下来的吻,然后缓缓抬起胳膊,踮脚搂住了他的影子。 不论是怎样的接触,她都是喜欢的,也都会情不自禁地沉醉其中。 蕴空余光看到这样的画面,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禁忌的感觉。 以他们的身份,如今做任何太过亲密的举动,都是要被人议论的。所以,他们的相恋,注定要冒着几分风险,直到有一日,守得云开见月明。 在那之前,他们必须要小心翼翼的见面、相处……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他不能再叫她背负那些她不该背负的流言蜚语。 这一次,他一定要叫她安好。 —————— 日影渐移,影子也变得依稀模糊了。和她相处的时间不知不觉过得如此之快,再过一阵,怕是天要黑透。 蕴空拉过她的手在榻边坐下,低声道,“天晚了,公主该回内禁了。过不了一会儿,高内侍就要来掌灯了。” 说完,他深沉地看了她一眼,安慰道,“放心,臣会好的很快。” 她都明白,艰难地点了点头,说,“我知道……”忍了片刻,终于抬手搂住他,依依不舍,“下次什么时候还能见到?好不容易才在一起,又要分开了。我真不想走……” 他身上一暖,软软的身子又扑进怀里,蕴空嗯了声,抚了抚她的背,道,“听话。回去吧。” 浮玉也不想因为自己拖累他,所以知道今日必须要走,她抱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一脸期待地问道,“不如,以后我再偷偷溜出宫去,去你家找你!” 他深吸一口气,却是慎重又慎重,只得又抱了抱她的肩,“臣……臣看情况吧。如果有机会,一定还会这样见的。” 她颇为惆怅地答应了他,然后有些担心地问道,“在那之前,你会不会又清醒过来,反悔了,或者忘了我?” 蕴空听得直紧眉头,“怎么会?不清醒的是过去的臣。现在,臣再清醒不过了,又怎么会反悔,忘了你。” 他说完,反倒是对自己忧心起来,怔怔道,“那你呢?你会不会突然又有了新欢,有了第二个、第三个宁九龄,就这么忘了臣了?” 她本来听了方才那些话心里颇为感动,忽然又听大师莫名杞人忧天起来,不禁笑了出来,推了推他,道,“所以子彦到底成了你的忧虑了吗?你是不是一辈子都要留下这个心结?” 蕴空哼了声,“岂止是心结,都快要成了臣的阴影了……”他闷声道,“当初臣也不知道为何,偏生向公主举荐了他……事后真是,悔不当初。” 她笑着捧上他的脸,亲了又亲,安慰道,“你放心。你在我心里一直是独无可替代的。就算有一天你不再是中书令,不再是大师了,你也依然是我的独一无二。” 独一无二。 多好的词啊。 蕴空脸色稍稍缓和,点点头道,“若是这样,臣就安心多了。” 还是那句话,论朝堂,他运筹帷幄;论情场,他在她面前总是败下阵来。 虽然他是国宰,手上有权,这张脸也依旧可以经得住细看,可是毕竟年龄不是什么优势了。保不准哪日她厌烦了,对他弃之如敝履,恐怕到时候再纠缠的,就成了他自己了。 想到这儿,蕴空不敢细品了,觉得还是有必要再郑重提点一下她,于是一边回忆,一边沉声,“臣还记得……在大慈恩寺,公主与子彦相见甚欢,言笑晏晏间,一时激动,他居然按住了你的手!这可是不敬!……公主心性单纯,以后这种事情,还是自己要多注意一些。” 她咧着嘴笑了,瞥着他道,“那他要是不敬,佛子你做的那些,不就是大不敬了?” “那臣能和他一样吗!” 蕴空有些激动,忿忿不平地反驳道,“除非是公主喜欢的人,不然这样拉拉扯扯,成何体统……臣不在公主身边的时候,公主还是多加小心。” 其实她真的要是喜欢谁,他怎么拦得住呢,不过是给自己加些保障罢了。 她笑着嘀咕道,“谁想到在朝堂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师,居然是个醋精——” 他怨怼地虚看了她一眼,伸手一拉,将她又拉入怀里,静静地搂了一会儿,低声贴在她耳畔,叹息道,“你回去之后,多加留意。如有任何事情,记得来找我。” 她安心的说好,然后故意戏弄道,“如果没事情,能来找你吗?” 他淡淡笑道,“只要你别叫臣在百官面前下不来台就好。” 蕴空无奈地扬了扬嘴角,大概这一刻,他整个人,整颗心,都要随她而去了。 宫外有人唱时辰,入暮酉,掌宫灯。她真的该走了。 她拉着他的手慢慢起身,退了两步,道,“你多保重。有空我会跑出来找你的。” 蕴空淡淡笑了笑,握紧她的手指,嘱咐道,“找我可以。一定小心为上,不要心急……以后的日子,还很长。” 浮玉郑重点头,“我都听你的。” 分别是多么的不舍。虽然她知道他今夜依旧会在此留宿,而内禁也好,中庭也罢,两人不过是一座皇城,一墙之隔,可是她仍然怕这一松手,以后就见不到了。 宫道上有内侍举着烛火开始为各个宫殿掌灯添火了。浮玉再望了他一会儿,终于咬了咬牙,提起食盒扭头快步走了出去。 —————————————— 宫外,甬道上晚风过境,她深呼一口气,理了理自己的衫裙,压抑着心中的欢愉之情独自离去。 他的样子此时刻画在她心里,反而变得又遥远,又亲近。 这样的感觉多么奇妙啊。朝思暮想的人终于得到了,这一刻,竟然又有些不知所措,忽然不知道如何相处才是。 浮玉不禁无奈,好言劝慰起来,“父亲可是万岁,何需丹药呢?上次大师劝父亲的话,父亲都忘了吗?” 皇帝听后奇怪地笑了笑,有些困惑地望着她,喃喃道,“你倒是与往日不大一样,我怎么听着,鸢儿总是提及佛子。” 浮玉一听,立即有些难为情了,垂眸有些心虚,小声辩解起来,“大师是国宰,号令百官,也曾经是我的少师,所以,我和他,多少有些交情在。大师是个良臣,自然说的话要有些道理。于父亲和我大华,总是好的。” 皇帝哦了一声,慢慢点点头,道,“其实我今日叫你来,正是因为他。” 浮玉心里猛地沉了一下,可还是脸色挂起一层笑容,乖巧道,“因为他?不知父亲想说什么?” 人总在心虚的时候最紧张,开始懊悔从前种种是不是做的太过火了。浮玉的脑中细数她与佛子见面的过往,总是担心是不是哪次被发现了什么。 含凉殿大殿宽广,漏夜一滴一滴的打在铜碗里,仿佛砸在她的心上似的。 时间无比漫长。 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一会儿浮玉,终于缓缓开口道,“我听说,你前些日子去大慈恩寺了?” 浮玉一听,稍稍松了口气,笑道,“是。母亲忌日的那天,我去大慈恩寺祭拜,父亲知道的,每年我都会去的……” 皇帝道,“是该去看看你的母亲……” 他眸中神色哀伤,有追思之意,流转片刻,他皱眉疑声问道,“有人说……是佛子同你一起去的?你们,又同车而归?” 此话一处,宛若晴天霹雳似的,叫她瞬间怔住。 浮玉身子一震,万万没想到会有人传出来她和佛子的风言风语。 不过,那所传的事情倒是虚妄之言了!可是,她虽然不是和佛子一同去的,可那日她与佛子一直在一起倒是真的。 她的确是在大慈恩寺遇到了佛子,或者说,是他来寻自己的…… “嗯?此事是真的?” 皇帝见公主不说话,又问了一句。 浮玉片刻间语塞,对于此,竟不知道怎么样的回答才是万无一失的。 父亲先是君王,再是父亲。好在这一点,她从未忘记。 浮玉到底是摸不准这事情,更担心拖累佛子,立即舒怀一笑,堂堂正正地解释道,“这事情是不假。不过,儿是在大慈恩寺偶遇大师,而并非是一同去的。大师那日刚好也在大慈恩寺办点事情,与儿也就碰上了,是个巧合罢了。事毕,大师又送儿归宫,这之后,也就分道扬镳了。” 她说完,不自觉地吞咽了下嗓子,然后又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眨了眨眼,试探道,“怎么,旁人以为是……?” 公主忍不住的浅笑盛开在嘴角,宫人见到她后垂首行礼,她也颇为和气地点头示意,叫见到她的那些人都奇怪公主为何今日心情这样大好。 她余光看见那些人怪哉的目光,忍不住偷笑。心情当然是没得说,谁叫他们崇敬仰慕的国宰如今成了她的情人了呢? 一路轻快地绕过回廊,走进了延英门。 她刚走进内禁没几步,忽然闻见有细碎的抽泣声从哪个角落里传出来。 莫不是哪个宫殿的宫女被娘娘责罚了? 浮玉抿了抿唇,顺着声音摸了过去,终于在一座假山后头瞧见了个柔柔的背影。然而观之衣着,却不是宫人的襦衫。 公主蹙眉,等了片刻,终于轻轻开口探声,“你是谁?为何躲在这里?” 那人立即止住了哭声,猛地回头一看。 这倒是叫浮玉吓一跳,忍不住失声道,“英娘?你怎么在这里?九兄呢?” 英娘红着眼圈挤出个笑容,用帕子点了点眼角,哽声道,“啊……公主……我没事。”说着,她望了望延英门的方向,“倒是公主,你怎么在这里?” 浮玉想也不想,晃了晃手里的食盒,答道,“我方才是悄悄去了一趟中庭的尚食局,想看看她们是不是又做了什么好吃的点心。你知道的,千秋节快到了……” 英娘也没有多想,嗯了一声,说是啊,“千秋节乃陛下生辰,必定会好好热闹一番的。” 浮玉打量了一下英娘,她孤零零地一个人躲在内禁中庭之间,大概是有什么委屈事不想让别人知道。 眼下九兄也不在,或许是他们吵架了? 浮玉曾经对她很凶,其实想想也是自己不对,于是温和下声音,问道,“是宫里人欺负你了么?你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英娘温婉笑了笑,垂头低语说没什么,“是我自己的事,别人没有什么错。” 浮玉上前一步扶了扶她的胳膊,安慰道,“定是九兄欺负人了,我就知道,他总是这般。走,我带你去找他问个明白。” 刚要转身,忽然衣袖被英娘拉住,“公主,不必去的。我真的没事,这件事也怪不得九郎。” “好哇!果然是他!” 浮玉气鼓鼓地走回来,问道,“他对你不好了吗?你们才成婚没多久,这样不行,你必须告诉母后。” 英娘却摇了摇头,独自揽袖望向天边,走了几步,默默道,“若是皇后娘娘,她也会认为,我这是心胸不宽,不为女德的。” 浮玉听不懂,只是看向英娘,她无奈一笑,道,“其实,我有幸得九大王喜爱,纳为侧室,已应该知足。九大王天家贵子,我知道,他早晚会有一位更为匹配的正室,甚至府邸里还会有更多的妾侍,御妻。是我奢望太多罢了……” 浮玉大概听明白些了。其实,父亲何尝不是如此呢,坐在这些位置上的男人,大多是要三妻四妾的,能得一颗唯一的心,是多么奢侈而不易啊。 她没办法做什么,只好静静地揽住英娘的手,安慰道,“英娘,你虽然是九兄的侧室,可是你是他第一位纳入府邸的女子。不论之后他有多少女人,我心里永远只认定你一个九嫂。” 英娘颇为感动地抿了抿嘴,低头道,“原也是我不争气,见识太少,入宫的时候给公主添了不少麻烦。日后我回想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有些窘迫。” 浮玉道,“谁都有第一次呢。你且要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你一定会更加坚强的。” 她想,你何止是坚强,日后你将会登上皇后之位,母仪天下,甚至掌控了半壁朝堂,扶持申帝。 英娘听罢,只是温温一点头,腼腆地说多谢公主。 浮玉陪她回住处,走到小路上的时候,她忽然想起来什么,侧头道,“对了,还没有机会恭喜令尊做了宗正卿,想来他会忙碌不少吧?” 英娘道,“一切全托陛下恩典。家父从前是宗正少卿,那位老宗正卿告老还乡了,这才有机会叫家父去做。” “如此。”浮玉沉默片刻,幽幽叹息道,“原来,从前的那位宗正卿告老还乡了……可惜啊。” 英娘果然不解,“怎么?公主有事情找他么?” 浮玉笑了笑,“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的母亲……我是说,我的亲生母亲,我前些日子去祭拜她,忽然见她碑上记录的生辰不大清晰了,想托人修理一番。可惜,我那时候还小,对于母亲的记忆已经不大有印象了,所以想托宗正寺卿帮忙调取一份母亲的库档,借我看一看……” 英娘了然地点点头,“原来如此。倒也不是什么难事,若是公主不嫌弃,我可以替公主给父亲带一句话。” 浮玉心里一喜,嘴上却说倒不必那么麻烦,“我不便与外臣接触,因为此事算是我的私事,不想惊动太多。” “公主放心,我明白的。” 英娘微微一笑道,“到时候我会寻个理由……就说,是九大王要看的,到时候悄悄誊抄一份给公主,再把原件还回去。” 浮玉微微一笑,“那倒是个好主意,不过,就要劳烦我这九兄,替咱们背锅了!哈哈。” 二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地点点头。 浮玉将英娘送了回去后,一个人顺路又回了宣徽殿。 刚一进门,便煽了煽手,唤道,“好热呀!冰室弄来的冰都用完了吗?为何不续上?” 白樱闻声快步走出来,一瞧殿内堆放冰块的大瓷杠依旧空着,不由得皱了皱眉头,道,“方才幼蓉说她去叫人取,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没回来?” 话音刚落,外头有咕噜咕噜的声音传了进来,只听院子里幼蓉道,“劳烦公公把冰抱进去吧。” “哦?”浮玉倒是很奇怪,“他问你什么啦?” 幼蓉道,“回公主,他问奴是不是您身边的宫人,又问了问千秋节公主为圣人准备了什么贺礼。” 浮玉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这个九兄,为何变得没话找话起来,若说从前,她的事情他才懒得过问呢。 “那你下去吧。”浮玉挥了挥手,转身道,“对了,叫人备水,我要沐浴了。” “是。” 幼蓉一如既往地应答,仿佛方才真的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第47章 过了两日, 大师总算病体痊愈, 与近来关照他的高内侍客套一番后,打算回府邸去了。 临别前,高内侍立在中书省的前廊下, 依依不舍地瞅着大师,再三提议道,“佛子若是改了主意, 随时与奴讲, 奴立刻托人书信一封引那位姑娘来见佛子。” 蕴空抬手停在唇边, 尴尬地清了两声嗓子, 垂眸道, “此事高内侍作罢吧。某在府邸有家丞, 有奴仆,人手是足够的。若是多个姑娘, 某倒是不大自在了。” 高内侍面露可惜之色,连连叹息,大师生怕他再说个不停,于是所以应付了几句, 赶紧转身离去了。 多个姑娘, 那还了得。现在宣徽殿的那位,才是大师的第一要紧事。上次他那么不经意地一试探,就激起了她不小的火气,若是叫她再知道高内侍三番五次的还不罢休,恐怕她就要直冲冲地跑过来对峙了。 想到公主那张气鼓鼓的脸, 大师无奈地摇头淡笑了下,拂袖出宫了。 策马穿行过街坊,一路行至大师府,他拉住缰绳稳了稳,小侧门那头立即有外仆出来迎接。 “主人,您可回来了!” 大师如将马绳交由他手里,颔首道,“公子在否?” 外仆答,“近日公子未归,一直在国子监与举生温习。” 未归?蕴空沉了下脸,说是未归,恐怕还是因为上次那些事情闹着不快。也罢,未归也好,省的父子相见尴尬。 他要考明书科,便由着他去,找点事情做,总比无所事事好。国子监那附近都是来长安准备考试的各地考生,他愿意与他们同吃同住,倒也不错。 大师嗯了声,提衫往里走,绕过萧墙,直入正堂,一路道,“国子监那头,派人常过去看一看,若是公子有任何需要,一定替他准备好。” 大师说着,抬了抬手,“跟我来。” 外仆答是,纳闷地跟着主人直行到后院池塘,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只见主人伸手那么一比画,道,“去寻个长些的竹竿来,我现在要用。” 大师将袖子卷至肘部,颇有一种要大干一场的准备,下仆道,“主人这是要做什么?奴替主人做吧。天热,前堂已经为主人备下了冰好的青饮。” 大师面无表情地说不必,挥挥手道,“你且按我说的去就好。” 不一会儿,管家拿着一根青竹过来了,见大师叉着腰站在青荷池塘前久久注视着,上前殷切道,“主人,竹竿寻来了,您看这个行吗?” 蕴空闻声回头,上下打量了一下,点头说甚好。然后接过竹竿,小心翼翼地探进池塘,开始搜寻什么。 管家站在一旁左右看了看,皱眉道,“主人在寻物么?要不奴来吧。您一向怕热,这功夫下去,怕是又要出汗了。” 大师置若罔闻,依旧固执地自己搅着竹竿,在池塘底慢慢探寻。 这池塘虽然不算大,那玉香囊也不是多么容易找到。 可就算再难,他自己扔进去的物件,总要他亲自寻回才算有意义。 日头渐上,大师握着竹竿一下一下地在水下搅动,时不时触及到什么阻碍,挑起来一瞧,只是普通的水草,于是抖落在一旁,继续耐心地重新将竹竿伸下去,重复着一样的动作。 家仆看得脸都惊呆了,没一会儿,见大师额头上冒了点细汗。忍不住想奉上一方汗巾,然而见大师面色严肃专注,叫人看了也不敢上前打扰。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师神色一喜,站在池边弯身去捞什么,再起身时,只见他手上握着个玉琢的香囊,很是别致。 大师看着玉香囊舒心一笑,转身直往书房走,脚下带风,一路不忘吩咐道,“去取些清水,还有干净的布,速速送过来。” 家仆不敢怠慢,急忙按着大师的要求做了,一一送进去之后,退出门前悄悄往里头睇了一眼。 只见大师坐在案前,探着脖子,聚精地擦拭着那个玉香囊。一面擦,还一面时不时还左右看看,然后用嘴吹了几下。 真是要变天了!家仆知道大师的脾气,也不敢多问什么,无声地赶紧退出去了。 玉沉入塘底,可谓‘沉壁’。好一个‘沉壁’,如今玉失而复得,沉壁重新回到他手上,不正是个好兆头吗? 蕴空很满意,摊开手掌呈着玉香囊左看右看,正想着日后如何送过去给她。 忽然门外有人急冲冲地闯了进来,一个身影直接跳入书房,朝他挥挥手,“房六,你可算回家了。” 蕴空握住玉香囊抬头看,只见窦楦一身常服地走了过来,他一皱眉,“你怎么进来的?” 家丞和管家这才跟了过来,连连道歉,“主人,窦尚书来得急,等不得通报就进来了。奴跟不上,主人恕罪。” 窦尚书挥了挥手叫他们下去吧,然后转头撩袍在他案几对面坐下,笑呵呵道,“这几日我都在找你,你家仆人说你一直在中书省未归,我一想,再等等。这不,今天听说你回来了,我赶紧就过来了,怎么样,是不是很想我!” 蕴空冷不丁地抬起眼神瞧了他一眼,淡淡道,“不想。甚至有点烦你。堂堂尚书令二话不说的闯入别人家中,真希望御史台的人好好管管。” 窦尚书神色很受伤,黯然探口气,忽然见蕴空往袖子里塞东西,伸手一指,“你在干什么?” 蕴空眼神慌乱了一下,不冷不热着说没什么,“倒是你,有何事一定要来我府说?” 大师似乎不大好客,若不是窦楦真的有重要的事情,恐怕这次真是更要被他嫌弃了。 窦楦咽了下嗓子,眉目低沉地悄声道,“还记得上次我在白鹤楼同你说的么?” “突厥王阿史那?怎么,他生了场病,现在又要对之前答应的事情反悔了?” 窦楦沉沉叹了口气,“非也。他,死了。” 蕴空忍不住惊讶,“死了?何处的消息?” 窦楦道,“陇右将军前天刚传过来的,兵部直接交给我,我有呈给了陛下。年纪大了,终归是没有熬住。” “这么说,现在的突厥王已经不是他了么。那是谁?”蕴空沉吟片刻,道,“是阿史那思力。” 皇帝听后,神色稍微缓解几分,觉得这倒是顺理成章,点着头道,“如此……朕还以为是他和你一同单独前去的。” 说着,他呵笑一声,“这些宫人的口舌啊,就是三人成虎,起初我听旁人给我说起来的时候,还以为你和佛子……” 他欲言又止,随后笑着摇摇头,继续道,“上次你们二人下双陆的时候,朕在旁边瞧着,总是有几分疑惑,似乎是说不来的感觉。前些日子,又听宫人说起大慈恩寺那事,更是有些惊讶。我如何也想不到,你和他佛子,会出现在一处。” 浮玉心里忽然一窒,偷偷观察起父亲的神色,却怎么也捉摸不透那笑容背后的寓意。 父亲难得说起她和佛子的事情,这个机会倒是很不容易。只是,父亲的态度却是并不明朗的。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介绍大唐棋牌厅…… 唐朝的这些东西叫博戏,深受广大群众贵族喜爱。 1.双陆 是唐朝皇宫最流行的一种棋。设定里头公主最爱玩双陆,而且玩的很好。最著名的双陆故事就是唐朝狄仁杰与武则天的男宠张昌宗赌双陆(武则天要求的)张昌宗用进贡的集翠裘为赌注,而狄仁杰就用朝服下注。武则天觉得价值不大一样,狄仁杰说,再贵重如何比得过公服!结果当然是神探狄仁杰赢了,随手把赢来的集翠裘给家奴穿了,因为他很鄙视这个男宠。 双陆的玩法其实有的已经失传,有记载说是黑白两色的棋子各15,叫 马。 左右有棋道。骰子x2,扔骰子,决定行棋,一方棋子如终点的6个棋道内,就是胜。(听起来有点像飞行棋……) 吐鲁番有出土的唐墓中就有这样的双陆棋盘,云头飞鸟花朵雕刻,异常精美。 2. 握槊 这个基本失传了。年代更早。也是用骰子来玩。 3.采选 唐朝鼎盛。在画着百官进退的图上,用骰子来决定行棋,依照骰子,进选官职。唐朝68个官职按品阶排列在盘面上,中部为最高官职,往外围越小。(意思大富翁之类的?) 4. 叶子戏 就是麻将纸牌的前身。这是用单片纸做成的,所以叫叶子戏,属于超级时髦的小资活动。上头画着金盆,狮子,凤凰,等等。 如果唐朝人会上网,估计一窝蜂的全都奔着"□□棋牌厅",“联众世界”之类的地方去了,而且玩的还是那种飞行棋,大富翁,简易纸牌之类的小游戏。哈哈哈哈 第48章 扇赐方空描蛱蝶, 局看双陆赌樱桃。 可惜, 今日没有樱桃可做赌注,倒是公主要拿出宫玩一天当作和大师下棋的筹码。 前有陛下“不要输”的圣旨,后有公主带有暗示意味的邀约, 大师实在很难抉择。 他泰然地撩袍入座,垂眸见公主纤纤玉指快速地分着棋子,她执白, 将黑子尽数推给他。 看来, 她这还是要抢个先手! “公主先请。” 他双手按在膝头, 温声恭敬了一句。 两人关系变了, 在陛下面前却要有些\''''做贼心虚\''''似的装不熟。圣上眼皮底下, 他们更得小心行事了。蕴空也不多言, 只是等着浮玉先走棋。 浮玉悄悄冲他一笑,扬腕扔了把骰子, 她一见那数目,不禁大喜,合掌开怀,忍不住脱口而出, “斩黑五, 开门大吉啊!佛子,要小心了。” 不知不觉的对弈杀到如火如荼,最后那一子,就看谁赢谁输了。 公主把对出宫的期盼全都压在这一手了,对着骰子又吹又许愿,嘴里嘀嘀咕咕低声念叨了半天,一扬手—— 唉呀,运气不佳!就差三步了。刚开局杀的很猛,谁想最后英雄却黯然落败!好一个\''''李项羽\''''。 浮玉眼见就要输了,瞬间没了精神,幽幽地看了看大师,只待他一抛骰子,这胜负即分了。可瞧了很久,大师只是一直凝视了棋盘,也不再继续走下一步。 大师沉吟良久,徐徐抬目,对公主微微一笑,眼角眉梢里尽是说不出的纵容,缱绻道,“棋局已定,是臣输了……” 他说着,温和地望了她一眼,意味深长,然后又转头看向陛下,缓缓一垂袖,揖手淡道,“臣不才,有负陛下所托。今日总算对公主棋技甘拜下风。” 皇帝听得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置信,明明蕴空还是有赢的可能性的,不等大师再开口说什么,皇帝扬眉,不可思议道,“输了?房卿却不再看看局势了吗?” 大师故作思索,左看右看,摇着头,一并二指,指着几路棋道,“这里,还有那里,都已非上上策。无论臣投掷几点,胜算总是与公主差了两分。”说完,他朝陛下一躬身,正色道,“臣不打无准备之仗,这局棋,臣自己认输。” 浮玉听得心里欢喜不已。本来方才对他\''''无情无义\''''的绝杀逼得快要绝望,谁想最后关头,蕴空居然向她低头了。 公主仰首对皇帝道,“父亲您瞧,连佛子都输给我了!” 皇帝听了却是无奈地嗤鼻笑了出来,摇着头道,“你啊,还看不出来吗。是房卿让着你的。” 浮玉闻声垂眸笑了笑,一丝只有她自己才品出的甜意蔓延上心头,又是喜悦又有点害羞。 无论她想出宫玩也好,还是想和他在宫里偷偷见面也罢,如今他已经不再像从前那般,对她总是拒绝和推辞,反而是默默的接受,甚至无条件地答应着她的愿望。 她已经能感受到他不经意间的脉脉温情,何必还需要什么听那些虚无的言语呢。 公主有些不好意思,低头也不再看蕴空,耳边却听见父亲悠悠道,“房卿运筹帷幄,必定教子有方!日后宋洵想来也会成大器。说起宋洵,宋将军他……唉,宋将军他若不是拒不投降,何尝不是我大华一员猛将?朕时感人生劳苦,思及从前种种,竟颇生悔意……” 蕴空听罢,端方地环袖,劝道,“陛下切勿忧思过多。如今国泰民安,万民仰慕陛下恩泽,陛下何来悔意?” 他顿了顿,又道,“陛下真龙护体,无须丹药,亦可长寿。” 皇帝点点头,说心里明白,“年轻的时候,想着只争朝夕,如今将近天命之年,才知敬畏生死。” “陛下,千秋节前的大赦天下之事,大理寺与吏部侍郎皆已安排好,臣已拟旨,过几日呈给陛下过目。” 蕴空说完,抬眼见皇帝淡淡颔首,并没有再说什么,于是继续道,“关于大慈恩寺一事……” 皇帝迟疑片刻,看了一眼浮玉,大概是想起了前尘往事,他皱着眉头叹了口气,许久,才道,“便按着房卿提议的做吧。” ———————— 皇帝听后,神色稍微缓解几分,觉得这倒是顺理成章,点着头道,“如此……朕还以为是他和你一同单独前去的。” 说着,他呵笑一声,“这些宫人的口舌啊,就是三人成虎,起初我听旁人给我说起来的时候,还以为你和佛子……” 他欲言又止,随后笑着摇摇头,继续道,“上次你们二人下双陆的时候,朕在旁边瞧着,总是有几分疑惑,似乎是说不来的感觉。前些日子,又听宫人说起大慈恩寺那事,更是有些惊讶。我如何也想不到,你和他佛子,会出现在一处。” 浮玉心里忽然一窒,偷偷观察起父亲的神色,却怎么也捉摸不透那笑容背后的寓意。 父亲难得说起她和佛子的事情,这个机会倒是很不容易。只是,父亲的态度却是并不明朗的。 出了清辉阁,蕴空立在回廊下,对公主恭敬道,“公主也听见方才陛下所言了,臣先回中书省忙了,微臣……告退。” 他依照礼节地说着,声音里却是带着几分融融温柔之意,仿佛在安抚她似的。 公主听后,有些惋惜,可只能端雅地点头,道,“有劳佛子。” 四下里还有宫人站着,再加上皇帝还在清辉阁没走,两人不能太明目张胆地亲近,只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她只能叫他一声佛子。 嘴上虽然都是守着体统规矩的,可毕竟是心中彼此有爱慕,就算不说话,可都是心照不宣的。二人站在那双目对视久了,渐渐就生了几分纠缠的情愫。 浮玉被他直视得有些不好意思,别开脸,揽着袖低语道,“母亲的事情,多谢你了。” 她说着,板过身子,迎面朝向前头。 蕴空依旧立在那不动,眼里映着她华美的侧颜几乎舍不得眨眼,“臣做的都是分内之事。” 浮玉听罢有些忍俊不禁,抿了下唇,然后赶紧肃正了脸,偏头问,“方才那盘棋,是不是你故意让着我!好没意思。” 蕴空愣了愣,明明他是想讨她欢心,谁想她居然又不知好歹了,于是直挺起腰身,一拂袖,淡淡扬起嘴角,道,“罢了。大概臣会错了意,也好,这几天恐怕要忙得很……” 浮玉原本的满脸期待顿时消散开,低声道不行!“输了就是输了,我岂会给你耍赖的机会!” 她说完,轻轻一踮脚,冲他俏皮一笑,道,“后日清晨,我在建福门外等你……记住了,是建福门。” 公主盎然明艳的姿容叫大师移不开眼,不得不承认他真的很被她吸引,大师听了她为他们私会定下的时间,忽然心里紧张不已,仿佛是偷偷摸摸地要去做坏事似的…… 可这个\''''坏事\''''又叫他难以拒绝,明知前路不易,还是会不由自主地继续走下去,恐怕,他真的要在她那里万劫不复了 蕴空应约地点点头,颤着声道,“臣明白了。” 浮玉等了一会儿,忽然笑嘻嘻地调皮叫了一声,“六郎——”,声音极轻,又快,只有他们两个人之间才能听见。 这样危险的称呼,此时在这样岌岌可危的境地里被她冒险地唤了出来,叫大师差点吓一跳。 蕴空被她这一声弄得有些无措而难为情,虽说对这样的称呼已经有些习惯,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前冒险,还是第一次…… 公主性情活泼又爱捉弄人,惯喜欢有事没事找点刺激。她孩子心性还没有散,他很理解,可是他不能这样和她没个边际地胡来,他要替她想得周全,替他们的未来想得周全。 蕴空摸了摸鼻子,脸色已经红了,装作公事公办地样子,温柔地责备了一句,“不要在这胡闹。” 浮玉起了点玩心,大着胆子从袖子里悄然朝他伸了手,暗声道,“临别前,你拉拉我的手好么?或者,我假装摔倒,你抱我一下。你不知道,我可想你了……” 蕴空怔惊地倒吸一口气扭头看她,却对上她似笑非笑地眼,也不知她是要来真的,还是只是在说玩笑话。 他的一双手缩在袖中,正犹豫着是不是真的要上前假装\''''扶\''''她一把。 浮玉见状忍不住哈哈大笑,宫人们的目光一下子朝这边看了过来,她立即假装大声道,“佛子言之有理,不日本宫就等着讨教双陆了。” 说完,朝蕴空弯眼笑了笑,心满意足地负手离去了。 —————— 几日后的清晨,浮玉安顿好一切后,自己钻进牛车,自西边侧宫门建福门的甬道缓缓而出。 她轻衫薄裙,口点丹朱,眉心贴了浅浅的花钿,在脑后挽了个普通的盘髻,只别了几只玉簪。出行在外,不易盛装,以这般普普通通的装扮与他见面,倒是第一次,也不知他是不是会喜欢。 浮玉挑开帘子往外看,只见朝阳渐升,晨露微茫,霞光下,一扇扇宫门缓缓为她打开,她离那建福门徐徐的近了,心跳也越来越快,仿佛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冲动似的,一个劲儿的要从胸腔中冲出来。 她舍不得放下帘子,就这么半探着头去看,忽然又担心他会不会失约。 这般反覆纠结中,她目光望得极远,牛车走出建福门的时候,她目光一亮,终于看见了他。 蕴空青衫乌带,负手而立,早早地在约好的地方等着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支持。今天有点眼胀,所以文瘦。明天会多一些 第49章 初尝感情, 谁都有个开始。 起初, 隔着游廊的辗转,远远地看上一眼,便能自己笑上一整天。再后来, 好不容易挑明心意之后,心底便是知足的,开心得宛如胸中开了大片大片的花。 可男欢女爱这种事情, 一如蜜毒, 叫人很容易上瘾, 且欲罢不能。到最后只会发展成饮鸩止渴, 渐渐的连看一眼, 说几句话都不再满足了。 然后便要偷着见面, 最好是去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独处,到时候, 牵手拥抱,或者再亲密点,衣襟连着衣襟,依偎在一起, 再说上一整天的话, 才可一解相思之苦。 公主挑开了帘子,从车里探出头来招呼大师快上来。车夫朝大师一点头,却也不说话。蕴空看了一眼,感到有些奇怪,却还是扶车登上, 坐了进去。 刚一钻进车里坐稳,立即有一双柔软的胳膊缠了上来,直接往他脖子上一挂,人就靠在他肩膀上了,委委屈屈道,“我还担心你不会来呢。见到你在门外等着,我才松口气。真好!总算可以和你单独相处了……” 蕴空瞥了她一眼,垂眸道,“这可是车里……公主,竟欲放纵至此吗?” 车里?浮玉一听,不禁心里发笑,她不仅要在车里,还要在野外呢。好不容易才将他约了出来,见了面,难道他真以为只是并肩走走路、看看花就完事的吗? 南山下,有雀鸟飞过。大概是远离了内城,这里显得颇为凉爽清幽,时不时林涛阵阵,听了叫人有几分沉醉。 在往里走,牛车就行不得了,车夫敲了敲车门,示意公主到了。 车门一开,大师先扶车探出身,揽衫落地下来,四下一望,不禁感叹了一句“好境地。” 元珞对父亲很是忠诚,若是从别人那听说了她和佛子的风言风语,就此悄悄地禀告皇帝,倒也不是什么怪事。他作为父亲的心腹,是一定会将所看所听,全数告知的。 可是,他究竟是从何处听来的,源头又在哪里,便不得而知了。 就她和佛子在大慈恩寺一起同行这事情,算起那些目睹过他们的人,若较真的一一细想,也是有一些的。 比如,当日去拜佛的香客,寺院里的和尚,随侍的幼蓉,她的车夫,还有临走前遇到的宁九龄。 怀疑香客和和尚,这似乎不是个明智之举。天南地北的香客那么多,且大多是百姓,应该是不会认出来公主和佛子的样子的。 而寺院里的和尚,这些红尘之外的人,一向讲究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即便是看见了,也不该会如街头妇人一般喜欢嚼舌根。 那剩下的,只有幼蓉,车夫,和宁九龄了。 浮玉回了宣徽殿,屏退了左右,自己则进入书室。 浮玉随之其后,听见了他这一声忍不住扬了扬嘴角,她找的,可不就是好境地,怕是一会儿还有“好风情”呢。 也不知是不是大师太久没有出远门纵情山水了,来到此处后,他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几分,心情也轻松起来。 蕴空看了片刻风景,随后拂袖转身,向车内的浮玉伸出手掌,道,“来,臣扶公主下辇。” 浮玉笑着将手放在他手心里,被他紧紧一握,提裙踩着矮凳走下来,道,“我知你不喜欢热闹繁杂,所以特意想到南山。此处清幽无人,想来你会喜欢的。” 蕴空听后有几分感动,她总是这样,虽说有时候惯爱气人,可归根到底,总是很细心,又很会为旁人着想。 公主回头吩咐车夫在附近寻个茶馆等着,不必跟上去。那车夫很忠厚,明白地深深躬了个身,牵着牛车去一旁的柳树荫下休息去了。 南山石阶蜿蜒地隐于山林中,若要登高,必须寻石阶而上。 公主先走在前头,一路看花扑蝶,东顾西盼,又回头朝大师挥挥手,叫他快些跟上。而大师提衫一路跟在她后头,视线里始终跳跃着她的身影,他浅笑望着,只觉得她的到来给这寂静的山林添了一丝灵动。 一路走着,也不知怎么,和她这般游览于南山中的情形,总叫他生出几分告老还乡的想法。若是能和她像寻常人家一般,择一席方寸地,朝朝暮暮地相伴,也倒是不错。 他想罢,不禁自嘲笑了笑,曾经自己一直对这种家长里短的日子嗤之以鼻,更喜欢独善其身,如今反倒是对那种生活有着隐隐的期盼之意了。所以,他和她再这么在一起下去,他还会再改变多少呢? 浮玉好久没有这么自在地纵情于山水间了,宫内的奇山异石堆砌出来的风景虽然华贵,可总不如宫外的山林多了几分野趣和自由,叫她觉得一呼一吸之间,都充满着生命力。 她一会儿蹲在山间小溪旁玩水,一会儿指着一丛没见过的小白花给蕴空看,缠着问他花的名字,“你瞧,这个像漫天星子一样。” 蕴空走过去看了看,说那叫蛇床子,“相传秦朝的时候,有人得了怪病。农人听说这种小白花可以治病,千辛万苦采来,一试果然有效。因为蛇常常喜欢卧于此花之上,就像他的床榻一样,所以才叫蛇床子。” 浮玉听了他的话,惊吓地一下子跳起来,双手紧紧勾住了大师的脖子,战战兢兢在他胸前埋头道,“我最讨厌蛇了!你不要吓我!快帮我看看,那花丛里是不是有蛇?” 说着,闭眼伸手朝身后一指。 谁想,头上却传来几声轻笑,她慢慢抬起脸,却见蕴空正温然垂眸看她,浅浅勾着唇角,安抚道,“那只是古人的传说而已,早就不知真假了。你不必怕。” 说着,他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继续道,“说起来,此花还可入药。对医工来说,可是大有用处的。” 她才稳下了心神,可手臂依旧挂在他脖子上,此时听闻了他的话,不由得又起了好奇,认真地歪头问道,“入药?做什么的?” 蕴空沉吟了一会儿,道,“嗯,臣记得,可杀虫、可祛湿,还有……”他皱眉思索,忽然想到了什么,刹那间变了脸色,却不再说下去了。 浮玉不解,贴在他身前晃了晃他,问道,“怎么了?继续说啊!” 大师的手半环着她的腰,眼神却不由得飘远了,看起来支支吾吾的,却始终开不了口。 这蛇床子除了那些功效,其实是用来制成给男子壮/阳的药物的!他自己怎么把这个给忘了。眼下她倒是难得好学的很,一个劲儿地痴缠着问他个答案,如此敏感的事物,叫他怎么解释给她听? 大师给公主讲壮/阳药的来历,大概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他耳朵根微微发热,涣散的视线重新垂看下来,清了清嗓子,喃喃道,“这个……大概,臣忘了……” 说着,大师的目光却慢慢凝视起来,只见公主的脸庞在阳光的辗转之下,是如此的白净明媚,额间一点丹色的小花钿妩媚生姿。她此时气喘微微,大概是刚才跑跑跳跳弄的。 林间鸟雀飞鸣,山溪淙淙,两人就这么站着,对视着,仿佛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听得见。 蕴空长睫垂目,看着她微微仰看他的那双清澈纯致的眸,似乎满目还在渴求着他口中的那个答案,而之下,是微微启着的唇,仿佛在向他发出邀请似的。 他望得心头一窒,忍不住吸了口气,迟疑一下,缓缓抬手抚上她的鬓角的碎发,替她慢慢别入耳后。 浮玉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搞得有些莫名其妙,眨了眨迷茫的眼,仰脸问道,“你说你忘了?这么说,你对这个蛇床子,也是不太清楚了?” “嗯……其实也不算忘了……臣是看见过的……” 蕴空看着她那副模样,不禁有些怦然心动,到最后,渐渐的情迷意乱起来,嘴里喃喃着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的话。 他食指自她的鬓角慢慢滑了下来,停在她的唇角……他自己也未察觉到喉头已经慢慢咽了一下,心头打颤,低沉着嗓音道,“臣知道……但是不能说。因为,公主不可知道——” “什么这么神神秘秘的,有什么我不能知道的。” 浮玉不喜欢他卖关子,语气里倒是带了点不满意。 她一向如此的简单而可爱,就算性情骄纵,也叫他心底爱慕喜欢着,甚至隐隐约约地甘心做个裙下之臣,不过这些都是他从前夜半迷惘时候的一种胡思乱想罢了。 他深深地仔细地看过她眉眼的每一处,面对面这么相顾着,一个俯视,一个仰视,徒生出一种撩人心弦的意味。 只要他轻轻一俯首,他就可以吻上她的唇了。 可人的,令他有些迷醉的唇,像春日的樱桃似的,叫人此时看了想迫不及待地轻轻品尝,哪怕这唇上涂了毒药,恐怕他也会义无反顾的饮鸩止渴。 唉———— 他眼底一沉,忽然胳膊一用力,一把将她揽了过来,浮玉脚下踉跄了几步,一下子就跌入他的胸怀,然后大师低头,嘴唇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啊——”浮玉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微微挣扎了一下,忽然腰上一紧,又被他往怀里按了按,然后便觉得额头印上一阵滚烫的温柔。 这一个吻,算是他的第一次主动吧! 三十年了,从来没做过这种事,大师感受的到,此时他的脸颊发烫的厉害,大概已经红的看不得。 纠结了半天,终于还是决定放弃去吻她。倒不是不会,或者不敢,只是当一个人太过喜欢的时候,反而不忍心去对她轻易做什么,生怕自己的笨拙,破坏了她的完美。 所以,与其说对她是喜欢,不如说是倾慕,或者爱怜吧。 大概,她不会理解他的用心良苦,更不知道他是费了多大劲才压抑下来的这样的冲动…… 第50章 一吻落在额头, 仿佛一粒石子掉在心的湖面上似的, 在浮玉心里慢慢泛开了一圈圈的涟漪。她的鼻尖刚好贴在他的交领处,依稀可以闻到圆领之下的阵阵熏香,她忍不住吸了两口, 然后发出一声叹息。 大师缓缓松手放开了她,脸上泛着浅淡的红。大概是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叫他自己也有些意外,窘迫了一阵, 低声喃喃道, “是臣冒犯了。” 大概他这人总是这样, 心里头的礼法规矩总要摆在第一位。越浮玉再如何不合乐调, 在他心里也是高不可言的贵主。按照规矩, 驸马还要奉旨见公主呢, 他这个大师在这荒郊野外的,与公主搂抱亲昵, 叫他已经觉得是在危险的边缘试探了,更别提再做些其他的事情了。 浮玉闻言笑了笑,抬手摸着额角,腕子上的小金铃丁零细碎的作响, 她温道, “没有什么冒犯不冒犯的。这里不是大明宫,你不是中书令,我也不是公主。咱们只是出来游山玩水的情人,既然是情人,亲密一些也是应当的。” 说着, 她开心地缠上他的手臂,伸手钻入他的掌心,非得要同他十指相扣,“今日好不容易你我一起出来,姑且特例一次,少些规矩吧,好不好?” 蕴空的胳膊被她轻轻晃了晃,仿佛被央求着似的,他心弦一动,紧张的心情也被她缓解几分,于是点点头说好。 都说五指连心,此时十指交缠在一起,仿佛藤蔓似的慢慢缠绕在心间,叫人满心满意都是眼前的人了。蕴空这时候才有些明白过来,为何有人总是为情所困,不得解脱,有了这些肢体的接触,谁还能再轻易脱身呢? 大师一路继续前行着,又紧紧握着她的手,没一会儿手心里就开始渗汗,一阵氤氲自掌中升腾起来,散发着体热。可就算如此,他还是有些舍不得松手,固执着拉着她,一阶一阶地向上走着。 浮玉自袖中掏出一方锦帕,笑着塞进他的掌中,贴心道,“你瞧,这才刚过半山腰,你就出了汗。若是累了,就坐在旁边的石头上歇息会。” 蕴空感动地接过来,说其实不累,简单地擦了擦手和额头,抬眼看向林间日照,“大概许久没有登山了,再加上近日有些忙,也疏于练剑,这才容易出汗些。” 说着,他怕她想歪了,赶紧极力解释起来,“其实,臣平日身体很好的……” 浮玉想起了上次的花宴,揽着他的胳膊歪头看他,“说起来,我竟不知道你也舞剑,那次你惊艳四座的,倒也是叫我好生意外。” “其实,臣也并不擅武,只是作为百官之首,总要兼修一些才是,不然,如何服众?”蕴空说着,偏头瞧她,纳闷道,“当日花宴上,公主故意不请臣去,所为何啊?” 浮玉看着蕴空眨巴的眼,不由得抬袖笑了起来,玉簪螺髻在阳光下辗转生辉,“你已经知道我是故意的了,还何必问呢?其实,只要你那日开口,我一定也会给你请柬的……弄不好,我当日就选了你了。” 蕴空闷声道,“原来如此,公主还是记仇。臣可听说,你都给了窦尚书和崔侍中了,偏巧不给臣,叫臣差点丢人了。” 浮玉倒是起了好奇之意,“所以,你那天怎么进来的呢?” 蕴空不语,很显然并不想回答她这个问题,下意识的摸了摸鼻子,支支吾吾道,“就是……那么进去了。” 其实,他当日是抢了窦楦的那张请帖混进去的,堂堂大师,平日里的请柬多得都应付不过来,何时这般窘迫地抢别人的那份蒙混过关的? 浮玉晃了晃他的手,倒不再逼问,身子一歪,半依靠在他的侧身,赖着他往阶上走了一阵,没一会儿就累得打蔫了。 “我脚疼,走不动了。” 第51章 “你不能这样……” 蕴空声音颤栗着, 一面拿袖子不断地打掉她的手, 一面推搡起来,“下次……臣可再也不陪你出来了……” 浮玉忙了半天,依然解不开他的束腰乌带, 干脆上手摸上了他的圆领衫的扣子,火急火燎道,“我就知道你这么说!我不管, 我就要现在……把你弄到手……” 蕴空忽然感到衣口一松, 领子就那么歪歪斜斜地松散开来, 露出里头的白色中衣, 简直是斯文扫地。他一慌神, 急忙抬掌死死包住她不安分的手, 咬着牙与她扭成一团,垂死顽抗, “你休想……” 他的掌力比她的大很多,任凭浮玉拽了好几下,却依旧摆脱不开。前行受阻,她又偏巧生了几分好胜之心, 二话不说抬起另一只手盖住他的, 又费力地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呲牙咧嘴地字字回敬道,“我——偏——要——” 大华□□盛国,都说国宰蕴空英姿清贵,最是温雅, 又闻永阳公主乃绝色佳人,娇纵高傲。又有谁能想到,这两个人此时在这南山山头上扭打成一团,一个衣衫不整露中衣,一个玉簪歪斜螺髻散,彼此剑拔弩张,虎视眈眈地对视着。 蕴空被堵在一角,捂着衣领垂眸警告,浮玉踮着足贴了上去,双手拽着他的领子不依不饶,二人瞪着对方,谁都不打算不退让。 再看大师一脸悲愤交加的样子,仿佛受了好大的欺骗似的。本想着山涧清幽地,趁着如此好风景,也可以顺势赠她玉香囊,多好! 谁想到这个越浮玉贼心不死,居然是把他……骗上山的。 想到这儿,蕴空一把推开了她,跌跌撞撞地走到内室去。浮玉一见,立即也追了过去,喊了一句,“为什么不行!” “臣现在做不来!公主是贵主,论身份,咱们可是君臣呐……” 蕴空拂袖背对着她,而她不管,绕着他转圈,非得正对着他的脸才行,蕴空被她绕得头晕,忽然一把按住她的肩头,警告道,“你再这样胡来,臣就告诉陛下去了!” 浮玉的肩头软软的,被他盈盈一握,只觉得一股力道镇住了自己,她抬起眼波昂了昂下巴,“我巴不得你去告诉呢。去告诉他,你想要对我\''''以下犯上\'''',想要\''''乱纪朝纲\''''。” 说着,她顺手摸了摸他发烫的耳垂,得意一笑。 蕴空被她说得脸红,无力辩解道,“胡说!臣一点都不想!” 浮玉向后瞥了一眼,发现他们二人刚好站在凉榻边,心里暗暗一笑,然后板着脸故意欺身上前,扬声道,“好了吧!你们这些文臣一向虚伪的很。满嘴仁义道德,其实肚子里才不安分呢!” 她往他身前贴近些,抬头幽幽道,“你说着不想,其实心里……” 公主欲言又止,手慢慢按在他的胸前蹭了又蹭,仿佛看透了他心里的想法似的。 大师比公主高大半个头,她为了保持气势,必须不停地踮着足尖才可以保持和他相差的不太多。他垂眸看她,见公主一脸执着,又油盐不进,已经什么话都不听了。他无力感向上袭来,对她简直要殚精竭力。 其实方才背着她上山的时候,她那不可说的温热柔软的触感抵压在他的后背上,这已经叫他有些神思迷乱。她在他的背后若无其事地看着风景,可是他自己的脑中却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更为绮丽风情的景象,每当他竭力叫自己拉回思绪的时候,后背上的柔软又增加几分,叫他几度差点乱了脚步。 想起来上辈子,她和宋洵的婚姻名存实亡,起初出降过去的时候,本想着认命去过日子。谁想,可真得到了晚上的那种时候,才发现如果心里是装着旁人,有些事情真的是勉强不来的。 新婚之夜,她对着宋洵的那张脸就总想起来蕴空,如何也不能替代。这种阴差阳错的事情缠绕在她心头,多多少少都有些不甘心。曾经想着,把他当作蕴空就好了,也许一切就可以继续了。然而宋洵和蕴空是不同的,她没法这么做。 为了顾及脸面,她只好白日里传召叫宋洵过去陪她说说话,到了晚上,却是挥了挥袖子叫他回去,然后夜里自己一个人在公主府度过。自始至终,她都是不曾真的做过什么。 所以,她的一切\''''懂\'''',都是从那卷《避火图》里看的,那些精彩绝伦的画作叫人实在过目不忘,比如她现在这般坐在/他的/身上,也是那图里有的!这蕴空,还在诓骗她,说她不对,明明就是如此! 浮玉脸色涨红,一咬牙,干脆腰间使劲儿往前一动,学着那奇书里的样子就模仿起来,在大师的腰身上又/夹/又/晃,没一会儿就满头大汗。 蕴空本来已经快要崩溃,被她磨蹭了半天,忽然总觉得不对劲,绝望中睁开眼看了看她,只见公主胡乱地拽着他的衣服,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坐在他的腰上,完全不对路。 公主很卖力,全因从书上看见的那些题词,她记得什么“彼间汗淋漓”,就该如此的!她觉得自己气喘吁吁,冒出汗来,更加确认了这般是正道。她一呼一吸地忍着疲惫,一面继续着,一面贴心的问道,“你疼不疼?” 蕴空听得差点没气绝,按理说这不该是女子问的,可是若说现在,他的确很疼,是腰疼——这全托公主不对门路的行为。也不知她是哪里看来的歪门邪道,只顾着拿腿挤压着他的腰身,像是刑部牢房的那种刑具一样,简直和野人没什么两样。 大师支起头看了她一眼,几度欲昏死过去,可见公主满头大汗,又不知道停下来,他竟觉得不忍心破坏她心情,趁着她休息片刻的时候,终于无奈又同情的问了一句,“公主,累不累?” 浮玉抹了一把汗,停下来喘着气,虚声感叹道,“当然累了!想不到……这事情居然……这么累!”说完,浮玉不忍结束,连忙好言稳住大师,尽力安慰道,“你放心,我就歇息片刻,一会儿还能行的!” 从前,她无意中听见城安姐姐和晋康姐姐口中说的什么“一夜七次”,大概就是她这种吧!想到此言,公主简直斗志昂扬,觉得自己真是当生为男子! 公主歇够了,又埋头继续起来苦干,非要在这春/宵/一刻拿下当朝大师! 蕴空被她压着,动弹不得,没一会儿就被她蹭得出了汗,他无动于衷地躺在那,偏着头一脸无言的望着公主,见她累得满脸泛着红晕,鬓边也渗出了薄汗,他无语,却好气又好笑。 喊着自己还能行,可彼此裤子还安然无恙呢,怎么她就\''''行\''''了? 可公主毕竟是经历过一世了,很多事情都看得很是通透,而且,一个人在夜里醒过来的时候,也会变得清醒几分,知道自己下一步想要什么。 感情是感情,这不耽误她继续探寻她想知道的一切。 公主瞧见大师平静地盯着自己,不禁诧异,这可和书里所写的不同。都说初者会有所疼痛,既然她主动在上了,那疼痛的该是蕴空啊,可怎么见他无动于衷似的? 其实那避火图上写的古语实在是晦涩,她晚上就着那点烛火也看得不大清楚,胡乱扫了两眼,光记得画了。 佛子虽然看着疏淡苛刻,可私下里是个很温柔的人,只是一沾那种事情,总是容易没好气。 她想到此,忍俊不禁,其实他比她想像中的要更好,完全没有想到他是个可以为感情让步的人,三番五次地为她做了那么多事情,甚至违背一点他自己的原则。 她日渐沉沦于与他的痴缠中,每天总想着下次如何与他见面,做些什么。 公主不悦,质问大师,“你什么感觉?” 大师苦涩地抿了抿唇,迟疑片刻,配合地答道,“甚好……” “骗人!”公主脸色不满,停了下来,“都说应该疼的!” 大师怔忪,啊了几声,才点点头,确认几分,“的确,臣有点……腰疼……” 公主面色终于回温,勾唇一笑,得意洋洋道,“那便对了!” 说罢,骑马似的继续开始折磨起他来。 大概是实在品不出什么特别的滋味,又或者得到之后,又觉得没什么意思了,还不到半个时辰,浮玉腿一软,总算从大师身上跌下马去,往他身旁一躺,气喘如牛,道,“我不行了……简直比打马球还累……” 公主和大师脑袋对着脑袋躺在一张榻上,一个外衫凌乱,长发披落,一个只剩一层中衣,倒是安好。两人静静和衣而卧,彼此沉默了一会儿。 浮玉推了他两下,试探问道,“佛子,觉得本宫如何啊?” 大师愣愣地望着天顶的帐幔正出神,忽然被问了这么一句,眨了眨眼,为难地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公主勇不可挡……” 浮玉满意地松了口气,微笑挂在嘴角,点点头,“那就好!你也辛苦了,歇会儿吧。” 说着,哎呦了一声,扶着快要抽筋的腿又躺了回去,半靠着他的肩头,缓着气息。 大概,这种晋江之事真的没有书中描画的那么好,不过自己第一次就如此彪悍,想来已经可以载入史册了!可惜啊可惜,从来只有记录皇帝彤史的,没人来记录公主的! 忽然觉得,这么结束了,总有点空落落的,万事如过眼云烟似的,全都消散了。是惆怅?还是空虚?都说不清楚,她只觉得实在需要休息,还得解决一下腿抽筋的问题…… 她见大师一直呆呆地不说话,嗤笑一声,翻身趴在他的胸前,柔声问道,“佛子……你的清白是不是没有了?” 第52章 清白? 呵, 他的清白倒是还在, 只是她这些叫他哭笑不得的卖力举动,实在是让他几乎都不忍心告诉她真相了。 她的脑袋在他胸前趴着,发丝像是细细密密的幼牙枝条似的, 时不时惹得他皮肤微痒。 他忍不住垂眸看了她一眼,只见公主脸颊红红的,好像还在等他的答案, 然而她羞涩中还得几分难耐的样子, 显然是眼神又不太对劲了。 蕴空一见, 一把推掉她自己翻了个身, 没好气地闭目道, “好了!方才……方才你也都做过了。臣很累, 你勿再胡闹了。” 大师背对着她,说完心里却叹口气, 若是她在这么三番五次的要折腾她,恐怕他自己真是很难消受了。 就好比她在他身上点了一把火,烧得他很是难耐,可转头她又迎面泼过来一盆冷水, 叫他又突然无措。 浮玉对着大师的背脊推了两把, 他却一动不动,不由得丧气下来,不快道,“你别背对着我!这样算什么?” 其实她很是敏感,眼见大师这般不理睬她的样子, 已经猜到,定是方才那事做得不太好。 蕴空刚才气得头疼,也忍得牙酸,现在压在她身上,只觉得十分解气。可没一会儿,那柔软婀娜的轮廓慢慢被他留意起来,只觉得十分不能忽视,一时间只觉得一阵阵的血气上头,是三十年来都没有过的感觉。 浮玉因为他扑得忽然,没有丝毫准备,骤然间被压在他身下,呼吸乱了几分,那柔软的山峦一起一伏地,将抹/胸上的牡丹绣纹拱起又落下,仿佛在邀请。 春帐暗暖,不是良宵胜似良宵。 大师看得嗓子一腥,脑子空白片刻,脱口低沉了一句,“你还看什么了。说说。” 那声音像是呓语,不大,却带着一种蛊惑。 浮玉闻言,脸色不知不觉红了。看看那些画还好,可他叫她描述出来,却又实在是说不出口。 她头一歪,避开大师的视线,支支吾吾道,“其实……也没什么……” 那一段没有遮掩的白皙突然袒露在他的眼睛里,他暗自咬紧牙沉了沉气,明知道再继续下去怕是要万劫不复,可真的走到这一步,却又舍不得离开。 抬眼见她的手腕有些红了,蕴空心一软,慢慢松开了手,她立即像是挣脱开的雀鸟似的,刷地一下攀上他的肩,半抵半扶,很是撩人。 大师垂视片刻,忍不住缓缓俯身贴近,直到停在她的唇边时,沉默的凝视一阵。 公主朱唇微启,明眸善睐,只是眼中有点期待,还有点惊慌,大概她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无声是最可怕的,因为沉默中渐渐燃烧起一阵怪异的暧昧和吸引,叫人觉得危险,却又勾引着人去明知故犯。 他悬在她的唇之上,并不再继续做什么,只是目光扫过她眉眼的每一处,仿佛许久都未见了似的。 蕴空知道她在等,等一个未知的结果。 世界上如此痴缠纯致的女子,除了她,还有别人吗? 费尽心思地将他弄上山,笨手笨脚地要和他成好事,结果自己却是个半吊子。 若是再辜负,岂不是太不懂风情了? 大师想到此,一缕淡笑自嘴角不经意地倾斜而出。 “你笑什么?” 浮玉尚不知情,蹬了两脚榻表示不满。 “笑你。” “我有什么好笑的?” 两人一言一语,贴得又近,彼此之间升腾起一阵湿润。 公主可人,实在叫人忍不住想一亲芳泽。 大师压得近些,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沉沉问道,“臣……想以下犯上了……行不行。” 她垂眸就能看清他唇上的纹路,倒了这一步,大师想做什么,自然傻子都懂。 公主盯着他的嘴唇,本想说准了。可谁想,他深沉的目光看着她,满目虔诚地等着她的允许,叫她不好意思开口了,只好涩涩地点了点头。 他得了恩准,终于俯身倾下,温热的唇贴在她的嘴角,然后是额头,鼻尖,朝圣似的一一吻过后,却不敢直接亲上去她的。 他撑在她的头上,犹豫了起来,四目交叠中,浮玉轻轻咬唇,忽然抬手环手上他的脖子往下拉,半仰着头,在他唇边轻轻/舔/了一下。 柔软湿润的触/感叫蕴空浑身一震,电光火石似的在周身炸开,没再迟疑片刻,直接将自己的唇反压了上去。 起初像蜻蜓点水似的只是擦边而过,后来愈吻愈深,气息也凌乱了起来,仿佛只有和她继续下去,才可以呼吸。 感情这事情多么的妙哉。在朝堂上那么一个严苛疏淡的人,也可以吻得这样缱绻,仿佛此意绵绵无绝期似的。 大概是压抑的太久了,充沛的情感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倾斜而出,他含/住她的唇/瓣,又慢慢放开,如此反覆,叫她险些难以自控地发出一声参银。 她被他的袭击微微惊到,可没一会也被他引导着投入其中。他的唇像梅酒似的,温烈浓浓,将她吻的愈发沉醉,必须趁着他离去的片刻,才能张嘴喘/息一下。 浮玉心头打颤,气息交叠间一把推开他欲倾下来的唇,抬眼问道,“佛子为何如此娴熟,令人颇为不安……” 他闻声一怔,然后淡淡笑了笑,任凭她的指尖质疑着勾勒自己的唇,低沉道,“对于男子来说,此事,无师自通。” 她听得扯了下嘴角,挑了挑眉毛,然后故意贴着他的耳字字回敬道,“衣、冠、禽、兽——” 此话当如火上浇油。 她话音刚落,忽然惊呼一声,只觉得腰身一紧,他扣着她的手忽然加重了力道,将她又往怀里惩戒似的搂了搂。 她微微后仰着看他,不甘示弱,“是不是高内侍送给你的那个女子伺候过你了。” 他义正言辞,“除了你,不曾有他。” 她满意地笑了笑,“你敢发誓吗?” “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他说的时候,语气里带着点湿润,低低沉沉地灌入她耳朵里,感到怀中的她难耐地扭动了一下。 而在他说完之后,又无意中瞥见她的耳垂,小巧精致,十分可爱,他看得怔了,于是忍不住低头亲了一亲,只觉得唇边所触之地是十分的柔软圆润,他的吻自那里蔓延到她的脸颊,额头,鼻尖,嘴唇,然后他一面吻着,一面动情道,“臣仰慕公主许久了……能够得公主垂爱,臣从前实在没有想到。” 是不是到了这种时候,男人都会如此感性? 浮玉听得喜上心头,一把抱着他的脖子,把脸埋入他的交领之中,尽情呼吸着属于他的味道,她喃喃了一句,“我多想和你这样朝朝暮暮啊——” 他将她拥得更紧,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早知如此……” 何必前世呢?如果上辈子知道她这般的依赖自己,恐怕一切悲剧都不会再发生了。 想到久远记忆中那个已经死于鸩酒的越浮玉,就那样在人世间烟消云散了,他忍不住心痛几分,侧头以唇贴着她的发髻深深吻了吻,不再继续方才的话,只是坚定地点了点头,认真道,“会的。” 浮玉听罢,从他怀里钻了出来,视线对着他的视线,四目缱绻,“你会觉得我不听话,脾气大,不是贤良淑德的女子吗?” 她总觉得蕴空以后一定会娶个贤良淑德的女子,操持大师家业,必要如此性情。可一看自己,断然不是那个路子的,于是忍不住问了一问。 他扬了扬唇角,被她的问题弄得有点哭笑不得,鼻尖点了点她的鼻尖,难得敞开心扉,带着几分纵容的意味道,“臣就喜欢你的不听话!喜欢你的脾气!” 她说那你以后要吃点苦头了,说着,抬脸吻了吻他的唇,断断续续中,她又学起来方才他吻自己的方式,轻轻地半含/住,然后又放开。 蕴空被她撩拨的心神不稳起来,他不得不承认这方面她是个好学生……甚至,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她的唇软得不像话,他来不及回应,她又玩心大起似的追到他的耳后,又学着他的样子反覆吻了吻。 细碎的浅笑温温热热地扑在耳边,他低沉地闷了一声,险些失态,连忙将她一把按了回去,抬眉警告道,“那里不可。” “为什么?” 她其实已经隐约有些明白,可依旧装乖似的懵懂地问了一句。 蕴空不说话,耳后那等敏感的晋江之地,岂能叫她乱碰…… 浮玉心起一念,偷偷咬了下唇,忽然趁他一个不注意,悄悄顺着他的身下探去…… 第53章 颠张狂素。 大师平日里虽为人疏淡清贵, 可心中也有倨傲的一面, 大概文臣或多或少都有类似的性情。蕴空善书法,其中最爱怀素,一笔下去, 力透纸背,腕骨游走,一气呵成。大概他的全部清高都付之于此了。 可写的再好, 笔不好也没有用。不过, 他有幸得了一只家传的上等毛笔, 一直藏于家中私密之处, 虽然不曾真的用过, 可观之甚好。 说起笔毛, 那有的人的笔是羊毫,又分成陈羊、颖羊和净羊。可不论怎么说, 都是羊,这羊毫虽容易着墨,可是性均柔软,过于精细, 实在是不能成大事。 而除此之外, 有人收藏狼毫,鸡毫,猪鬓,甚至鼠须,那就不堪一提, 贻笑大方了。 大师的这支笔是晋州出的名品紫毫,也就是山兔背部的那点黑尖毫做成的,毛质较刚硬,写行或草最宜,可谓是‘铁画银钩’。 不曾用过,可多少也有点自知之明,但大师从来不将此事放于心上,毕竟是孤身久了,没有红袖添香,自己拿笔写有个什么意思?更何况他日理万机,也没空搞这些古早士大夫的清雅之举。 浮玉在铜镜里看了一会儿他聚精会神的样子,笑道,“你在中书省看书看文书的时候,也是这样认真吗?” 他目不转睛地继续手里的动作,淡淡扬了下嘴角,“怕是现在要更认真些。” “这么说来,你忙公务也有走神的时候?” 她闻声嗤笑一声。 他却不再说什么,只是随她笑了笑,可心里却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当然会走神,那个时候还不是怕她突然不顾体统的突然闯进来! 浮玉披着长发转过身子来,两手托着脸,胳膊肘压在膝盖上,仰头试探道,“以后有空的时候,我去中书省陪你忙公务,可好?” 他拿着梳子讶然,垂视着她渴望的眼神却只能支支吾吾说不好,五②4久081⑨2“中书省臣的僚属都在……进进出出,很不自在。” 他说完,自己想像了一下那旖旎的场面。中书省的上首案几坐着中书令,低头批阅着下头呈上来的文书,而一旁是本朝永阳公主,一面勾着他的脖子,一面浅笑着打扇。 不说那些僚属了,就是他自己,恐怕也有点看不得眼。 浮玉抿了抿唇,忽然道,“或者,等你晚上在的时候,我去找你。你总有几天要值夜的吧!” 他摸了摸鼻子,“可是,三更半夜的,公主从内禁出来,空有不妥。” 其实晚上红袖添香的夜读,他从未体会过,被她这么一说,倒是也有点期待。说到底,他还是很想多多见到她的。 “而且……太晚了,你也不好回去。”他贴心地补充了一句。 浮玉答得很直接,“那我就不走了,而且,你不是有内室吗?” 他一惊,大概明白了什么意思,可还是故意装不懂地问了一句,“那可是臣的休息之处……不曾有其他房间,而且第二日早上官员……” 她说没关系,涂了浅浅丹蔻的手覆上他的,安抚似的拍了几下,道,“我可以和你一起啊。” 蕴空第一次对自己没了几分底,她这意思,是要和他一起在中书省过夜了?他忍不住抬手掩了掩嘴,窘迫道,“那可是公务之地……公主还是忍忍吧。其实这里也不错,得了机会,臣还可以陪你过来坐坐。” 他真是怕了她。这里呆过了,她就要把战地转移到办公之地,实在是…… 她追问了半天,蕴空嘴上虚应着‘再考虑’,勉强将她应付过去了。 两人相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他默默穿好外衫,束紧乌带,又成了方才一本正经的“佛子”了,转头见她,也已经披上了外衫,只不过发髻变成了俏丽些的双髻。 这意味不明的细节,恐怕别人若是注意到了,只会觉得是公主头发散了,谁能知道是发生了更多不可说之事呢。 “公主。” 他走过去,临窗而立,叫了一声她。 浮玉回过头,问怎么了,蕴空有些不好意思,迟疑片刻,自袖中掏出那个被他擦了又擦的玉香囊,递给她,垂眸道,“不算什么很贵重的东西,可是这是臣挑出来最好的物件了。” 她喜上眉梢,慎重地接过来反覆看了看,问道,“你买来送我的?好精致!” 他点点头,说是,却不提上次因吃醋宋洵而曾将之扔进池底之事,“公主见过不少奇珍异物,臣看来看去,此物还算入得上眼……” 大师讲话总是不太直白,这一点浮玉刚好和他相反,索性给他下了定义,道,“这算你送我的定情之物吗?” 他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唇说,“那就算是吧……” 她开心地环上他抱了抱,“你如此用心,我很感动。放心,我会好生贴身带着它的,最好再把夜明珠磨成细细碎碎的小圆粒,从囊口灌进去,到了夜里,从这些孔中就可以散出莹绿的光,多好!” 蕴空一听,道,“此举太过奢靡了。” 那夜明珠是朝贡之物,被她磨成个细碎,似乎太过暴殄天物,他建议道,“里头其实有了上等的香料,不加夜明珠,也已是珍贵。” 她难得乖巧下来,说好,“我听你的。以后,这些不妥之举,我也不会再继续了。今日见人间劳苦,我却坐享其成,若再奢靡,未免太过不是。” 蕴空听后大为所动,揽住她,俯身,与她绵长地吻了一阵,然后他抵了抵她的额头,道,“今日之后,万事小心。记住,有什么事情,不要再自己胡来。” 她说好,然后想起来什么,问了一句,“对了,宋洵他?” 蕴空没好气地哼了声,道,“你还真是惦记他!” 他噎了声,最怕她将这事情明说,父子吃味争夺女人,在他那简直是不齿!可眼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好涩声承认,“有一点点。” 她笑了声,重新靠回他回怀里,闭着眼享受起分别前最后的时光,道,“我就知道!你这个小心眼!就这还大师呢……” 他在她的耳边轻轻叹息,沉沉道,“没办法。这种事情,臣还是想争取一下的……” ———————————— 那头在大明宫,黄昏时候,李睿偏巧路过宣徽殿,他站在门口看了看,也不知是找人还是在想事情,正犹豫着,见白樱刚好出来,于是叫住她,问道,“浮玉在不在?” 白樱行了礼,依照公主的吩咐,答道,“公主出宫去大慈恩寺了。” 李睿抬了抬眉,自言自语道,“又出宫了?” 第54章 李睿沉了沉嘴角, 这个鸢妹妹的性子, 他自己心里很是清楚。她任性恣情,又不爱受管束,就连父亲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 近日来她似乎跑出宫玩的次数也太频繁了些,上次听闻她去大慈恩寺祭拜睿夫人,没多久又听说她去了街坊里玩, 今日碰巧, 她居然又出宫了。 李睿负手立在宣徽殿前, 思索片刻, 对白樱问道, “她何时出去的?” 白樱躬了下身, 依照公主事先吩咐的答道,“回九大王, 公主是巳时出去的。” 她说完,心虚地飞快看了一眼九王,见他没有多想,也就稍稍松了口气。 若说出公主其实是卯时就溜出去了, 恐怕他就更该起疑心了。 “她去哪了?身边跟着谁?” 李睿又问了一句。 白樱答, “公主前些日子生了梦魇,所以今日去了大慈恩寺,诵经祈福。身边跟着的是宣徽殿的怀公公。” 又去大慈恩寺了?李睿淡淡嗯了一声,抬眼不经意地望向宣徽殿内,仿佛是在寻人。 幼蓉答,“宫人各自有各自的差事。奴不敢劳烦他人。” “上次麟德殿一别,倒是没再宫中见到你了。” 李睿长身立在斜阳中,是英姿勃发的年轻皇子的模样。 幼蓉想起上次在麟德殿门口之事,垂了下眼,低声道,“上次……奴似乎见到周良娣,怕是她有什么误会……” 她上次偶然路过麟德殿的门口,正逢李睿走出来,他一见,连忙走过来同自己攀谈起来,谁想她一抬眼,见到不远处正要回殿的周良娣,只见周英娘远远一望,后退几步,转身就消失在灌木之中。 而她自己也没再与九大王多说什么,应答他几句后,也就赶忙去冰室给公主取冰了。 李睿一听,以为她是担心英娘的误会,于是舒怀笑了一下,“英娘是个贤良的女子,她没有什么误会,也不曾与本王抱怨过什么,你多虑了。更何况,你我二人之间,一直是光明磊落,旁人也无可置喙。” 她听后只得沉默,过了一会儿,只听李睿又继续低声问道,“上次你还没有回答我,你何时入宫,从前又是在哪里当值的?” 九王李睿,似乎对幼蓉很感兴趣,说话的时候,眼角眉梢带着一种不自知的温和。 幼蓉凝了下声。 耳边响起宫街穿行而过的晚风,每一阵都夹杂着曾经的回忆涌入脑中。 想起自己十四岁有幸入宫,起初因姿态颇佳,又识得几个字,所以入了尚仪局,从此与宫人一同受训。而后她的天资聪慧,很快便得到了司籍与尚仪的赏识,因此得奉于刚刚归宫的永阳公主。那时候,洛阳之变刚刚结束了不到六个月。 可这些说来倒是话长了。 她简短答道,“奴是元贞初年入宫,从前在尚仪局做事。” 李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三年了……可曾去过洛阳?” 幼蓉垂眸,“回九大王,奴是长安人氏。” 李睿闻言淡淡笑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她,道,“如此么。可是,本王总觉得……你很眼熟。我们是不是从前见过?” 幼蓉微微欠身,“大华高祖开元最盛之时,宫人数曾达近万之众。如今只多不少,大概是宫人长得样子差不多,大王才会觉得,奴这张脸看着眼熟。” 李睿犹豫起来,仔细了她的眉眼许久,道,“你抬起头来。” 幼蓉迟疑片刻,微微昂起下巴,眸子轻垂,将一副白净不施粉黛的素面呈现给九王李睿。 浓眉杏目,是不是美丽的女子长得都差不多。 李睿看得心弦微颤,一些经年已久的回忆就着这大明宫细细碎碎的夏风吹进脑海。 他叹了口气,挥挥手叫她不必再抬头,然后喃喃,“好了。大概,是本王看错了。本王要找的人,大概不在这里了。” 幼蓉缓缓抬起眼,向他投去安慰的目光,平静道,“有难以忘怀之人,本该成为最好的回忆,若是成了心结,那就不好了。不知九大王所念之人是谁,但是,还望大王宽心。” 一语淡淡的话,像是涓涓小溪似的流入李睿的心中,叫他神思清明。 李睿听后有些感动,负手点点头,“你说得很好。” 言罢,他低头想了片刻,缓缓道,“不如这样,本王去和公主讲,叫你日后不必在宣徽殿伺候了,随本王出宫吧。以后你就是本王的贴身侍女。” 幼蓉微微欠身,却是开口拒绝,随后婉转妥帖地答道,“宫中奴籍森严,奴已经是宣徽殿的人,就要忠于主上。而且,公主待奴不差,奴要陪着公主。” 李睿一听,只好点点头作罢,道,“那好,你不想,本王也不勉强你。” 幼蓉抬眼看了下天色,与李睿说必须要赶往尚宫局了,李睿抿唇应了声,一通礼节后,就此道别。 幼蓉抱琴转身继续在宫道上走,眸中波澜平静,既无喜色,也无恐慌。倒是比那些见到皇子,或者与皇子攀谈上几句话的小宫人要稳重妥帖的多。 从前尚仪就称赞过她,哪怕叫她端着滚烫的茶碗都会面不改色地放在桌子上,她都可以做到稳稳当当,毫无惊惧。 那时候,尚仪说过,“但凡入宫,人都有所求。可往往不求者,才能平平安安地笑到最后。” 当时她听了这话,不悲不喜。所求?大概她自己都快要忘了,自己要求什么了。 ———————— 转眼入了仲商,夏天的潮湿总算消退几分,然而暑气却未减。 长安的秋总是来得迟些,起初,定要再拿夏末的日头晒个通透,仿佛要把人间烤透了似的。好在这种天气只是干热,而非闷湿,已经叫忙碌的大师舒坦不少。 中书省内,各个官员正翻阅书籍,奋笔疾书地写着千秋节的诸项事宜,大概是写的太快,没一会儿就有人朝内侍喊“添墨!” “换管!”。 坐在上首的大师更是繁忙,连水都来不及喝上一口,没一会儿案几上又送来堆砌的文书。 中书省除了掌管最高机密,处理紧急事务,还要提陛下草拟诏令,必要时,甚至可以直接发出诏令,下达六部,叫相关官员及时执行。 虽说尚书令窦楦,与门下省的崔侍中,也被赐予‘知政事’的封号,可其实百官都明白,那两位只是副大师,而真正的掌舵人只有中书令蕴空。 这厢蕴空才落笔写下一捺,总算又处理完一件。手头还没放下笔,忽听下头有着急的官员大喊“毛笔!毛笔!——毛笔秃了!速速换一支!” 大师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这毛笔的隐喻,大概这辈子他都忘不了了,座下诸君嚷嚷着换毛笔,可他满脑子却想起的是前些时日与公主在南山紫竹苑里的缱绻之事。 在那,关于‘毛笔’,或者说‘中书君’的事情,他给她讲了不少。现在想想,竟觉得有些荒唐。他本身就很忙,平日里为陛下鞠躬尽瘁,可到了那头,还有继续教导公主人事…… 蕴空想想就要受不了,忍不住捂了下嘴巴,心中又觉得愧对陛下,又觉得心中涌起几分欢愉。 大概身体的亲密接触总叫人会心猿意马,他坐在中书省里,却愈发心神飘荡起来,怀中虽然是空着的,可是仔细回想,仿佛还能回忆起当时用她入怀的那种柔软的触感。 一旦知道了女子的美好,谁都会食髓知味,总是叫人心绪难抽地沉浸其中。他是男人,更是光棍了三十年的男人,一朝得幸,与公主一亲芳泽,自然也不例外。 蕴空颇有疲累地向身后的凭几靠去,一旁有僚属夹着一份文书向前探声道,“佛子,方才这份拟的千秋节仪制……” “依照高祖皇帝的尽数规制,只不过稍稍递减一些,以表敬祖,怎么,君有什么异议?” 大师大概是太累了,草草看了一眼后,揉着太阳穴微微闭目着说道。 下头的主簿连忙说并非异议,然后小心翼翼地摊开文书一指,窘迫道,“佛子,这里有个别字……” “嗯?别字?”蕴空抬手接过来一看,不禁吓了自己一跳。果然,那千秋节的‘千’字,被他写成了一个‘干’字,简直是奇耻大辱! 大师面不改色,强行压抑住心中的窘迫,赶紧抽笔点墨,速速誊写了一份,然后交给主簿,道,“多谢。” 这厢还没来得及放笔,后头又有两位主簿捧着文书排队前来,依旧是同样的问题。 大师一向言辞谨慎,几乎无错,今日竟然接连笔误三次,实在叫人想不通。主簿不敢多问,只能想,大概是佛子太过辛劳,‘千’‘干’不分了。 蕴空一言不发地沉着脸挥笔重新写好后,一一交还回去,等了片刻,总算没人再来了。 他沉沉呼出一口浊气,抬手按了按眉心,才觉得缓解几分。几日都未见她了,也不知她近来如何了,不过,一想到来月的千秋节,大华举国通宵达旦,不设夜禁,想来还可以看见她。 不管怎么说,也算有个盼头。想到此,蕴空微微一笑,仿佛浑身又充满了劲头,稍微活动了一下脖子,他又拿起一卷文书审查起来。 这般和她辛苦的相爱着,虽然有些见不得光,可多多少少也算他心里的一点慰藉,叫他在疲惫之时,只要想起来她,便觉得心满意足了。 他伸开手掌托着那报告细细读着,时而思索皱眉,时而沉吟,终于决定好之后,提笔点墨,欲写下批注。 谁想,还没落笔,身旁传来一声低低的“且慢!” 他微微偏过头,原是身侧站着的小内侍,只听他尖细地提点到,“佛子小心,万万不可拟诏的时候也写别字了……” 大师闻言低怒,沉声斥道,“大胆内侍,竟窥视天家未颁的旨意!” 说着,只听那人嗤嗤一笑,他顺势抬眼一看,瞬间惊怔了─一只见那宽大的内侍冠之下的细皮白肤,不是别人,正是浮玉…… “你……你!”蕴空被她唬得差点失声唤一句“公主殿下”,伸手在冲她指了又指,“你为何在此?” 说罢,赶紧向下头看了一眼,见那些僚臣都在各自忙碌,没人看过来。 浮玉垂着头,宽大的冠耳刚好遮住她的侧脸,她冲他调皮一笑,在他身边跪坐下来,假意给他添茶,低声道,“我说过了,我回来找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卧箜篌是箜篌的一种,是汉族的真正的箜篌。春秋战国的楚国就有了,这是‘华夏正声’的代表。 而竖箜篌,也就是古竖琴,这个是东汉时候从伊朗,也就是波斯传过来的。隋朝特别记载,为了区别他和汉人自己的卧箜篌,所以管它叫 竖箜篌,或者胡箜篌。 可惜,属于汉人自己的卧箜篌,已经在咱们这里彻底失传了,然而,这个原本属于咱们的乐器,却在朝鲜和日本得到了流传和改进,并名字取为玄琴,百济琴。 所以,保护文化是多么重要。可惜了 第55章 一片人声嘈杂里, 她殷切地素手提壶, 在茶碗中扯出一道长长的水线,蕴空看得眼都直了,她抬眼瞥了一眼, 低声提醒道,“瞧我做什么,小心一会儿下头的人, 以为你有什么怪癖。这堂堂大师, 光天化日之下盯着一个白脸小内侍看, 有伤风化啊……” 说着, 她伸腕慢慢将茶碗推给他。 蕴空定定坐在那眨了眨眼, 赶紧收回目光, 重新拿起一卷文书翻看,可手底下翻来翻去, 心思早就不在字上头了。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进来的?”他余光漫向她,皱了皱眉,然后很是紧张地扫了一眼下头忙前忙后的僚属,还好没人注意, “这身打扮……哪来的?” 大师的问题总是很多, 浮玉隐了下笑意,道,“那些重要吗?眼下我混进来了,也没人发现,那不就完了?” 蕴空也不敢面对面同她攀谈, 佯装提管在纸上批注,嘴唇一开一翕,“现在众臣都在,你想做什么?万万不可胡来……” 她轻轻笑了几声,赶紧绷紧嘴角低头说知道知道,“你放心,我有分寸的。你这中书省里头三品以下的官员几乎没人和我近处打过照面,即使见过,也是宴会之时,远远地望过几眼,没人瞧出来的。” “那你未免也太冒险了!” 他痛心一言,不轻不重地合上书简往案几上一按,微微偏头道,“此处可是中书省。自古以来,哪个贵主扮成太监大摇大摆地与大师同座的。” 浮玉听出来其实他并没有生气,于是低声温软劝说道,“你不能去内禁找我,我只好溜出来看看你……唉!你不知道,我可想死你……” 蕴空听得窒息,连连说“打住”,示意她别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这些卿卿我我的话。 大师是个正经人,工作是工作,谈感情是谈感情,两者从来不互相牵扯到一起。他也不再理睬她,埋头重新投入忙碌之中。 可浮玉为他添茶又添茶,没一会儿就闲了,站在他宽大的背后,从袖子里伸出一只手,偷偷玩起他幞头后的垂角。 蕴空起初只是回头瞪了她一下,以眼神警告她几分,随后也不去管她,任凭她再怎么轻声唤他,也不再回头,只是自顾自地批阅起文书和拟案。 果然,她一会儿见他沉迷公务,如何吸引他注意力,他也不反应了,只好悻悻地安静下来,垂头站在帐幔的阴影下。 可惜,她没安静下来一会儿,又开始悄悄拽他的垂带。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 “越浮玉!” 大师终于忍不住了,移转过来视线,用气声呵斥了一句,“你要干什么!” “我这不是无聊吗……” 浮玉缩了缩脖子,白净的脸在宽大的内侍帽之下显得更加小巧,他上下又打量了一眼她,无奈地扯了下嘴角,也不知她是从哪个倒霉的内侍身上扒下来的宫服,穿在她身上显得甚是宽大,那环腰的束带在她的腰身一系,显得比别的内侍更是纤纤弱弱的。 他瞥了她一眼,却再也生气不起来,垂首叹息道,“非得要来,又闲无聊,现在你想出去也出不去了!” 浮玉沉了下嘴角,瞟了一眼旁边的宫漏,悄声问道,“你还要多久才结束公务啊?” 蕴空看了看天色,答,“今日会晚些,酉时一到,才结束。” 大师答,“不行。” “我还想吃鱼脍……” 大师气得哼声,“鱼脍?你是故意的……” 浮玉灵光一闪,立即缠上他,道,“我想吃金乳酥!这个可以吧?” 大师点点头,“还算合理!” 说罢,他出了内室,走到廊中,扬声唤了一句“高内侍”,那高内侍立即从前殿跑过来,垂身道,“佛子有吩咐?” 蕴空清了清嗓子,颔首道,“去尚食局取两盘金乳酥来,再送一碗酥酪茶。” 高内侍以为听错了,啊了一声,正要开口再问,忽然对上大师阴沉的眼神,立即吓了回去,只好探身又问了一次,“两份金乳酥……和一碗酥酪茶?” 大师从来不怎么吃甜食,更不会喝加了酥酪的茶。怕是佛子忙得太过疲惫了,喜好也变得如此女里女气的。若是按照平日的习惯,不应该最多也只是盐渍杏干,枣煎新茶之类的吗…… 可他的确没听错,只闻蕴空沉沉嗯了声,道,“速速送过来。劳烦了。” 高内侍摸不着头脑,只好依照着办了。过了一阵子,他提着食盒送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敲了敲内室的门,只见蕴空打开一个门缝,将食物接了进去,匆匆道了一声“多谢”,然后一把把门关上了。 “真是怪哉……” 高内侍对着闭门眨了眨眼,挠着头只得离去。 浮玉打开食盒一看,不禁笑靥如花,立即拉过蕴空的手,将它们一边一个地环在自己的腰上,然后整个人往前抱了过去,道,“你对我真好!” 蕴空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鼻尖,低声道,“作为大师,这点权利还是有的……” 以权谋利,以权谋私,以权谋点心……想起刚才他叫甜点的时候,那内侍居然还偷偷笑了他一下,真是无言以对!他为她做的大大小小的事情真是越来越多了,也不知道以后,他还会变得怎样。 浮玉听见大师一声叹息,脸上是无可奈何的神色,于是抬手捧起他的脸,晃了晃,道,“怎么了,这么沮丧的样子。” 蕴空说没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幽幽感慨道,“臣今朝所为之事虽然都是为了公主,可也都是臣自愿为之!只愿待到臣大势已去之年,公主不会嫌弃臣无能……” 褪去了大师这一身光辉,他不过也就是个普通人,相权这东西说庞大也庞大,说虚空也虚空,到底也是陛下一句话的事情。未来如果改政,剥夺相权的地位,那他可就不像如今这般能在朝堂上进退自如地为她进言了。 浮玉被他这怨妇一般的话逗得差点乐出声,好在这内室隔音很好,她掩了下唇,低声道,“放心,佛子今朝为臣,我如此;来日罢相,我亦如此。” 说着,她一把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在他嘴唇上轻轻啄了一下,道,“这般,可放心了?” 蕴空脸色微红,欣慰地点点头,双目感动地答道,“总算好一些……” 他陪她呆了一会儿,不得不出去应付朝臣了,于是嘱咐了她几句,转身离去,又把门仔细地关好。 ———————— 一路穿过长廊,绕过屏风,在幔帐后头正了正冠,又抻了下衣衫,大师这才板着脸自后头走出来。 众臣一看,纷纷起身又是一番客套,蕴空一本正经地回了几句之后,抬手请诸公继续忙,不必担忧。 他撩袍而坐,重新打开文书开始看,可心里却砰砰跳得更加厉害。 方才那一吻,如今回想起来真是紧张又说不出的刺激,还带着点禁忌的意味。 他循规蹈矩惯了,公主忽然来这么一下,真是叫他一时不得安宁!说到底,这可是背着众臣的面,还是在中书省……… 那个词明明是\''''偷情\'''',可他品了半天,总觉得实在和他这楷模身份不合适……可想了许久,也找不出一个词可以替代。 他淡淡一笑,垂眸继续看,见文书上有人提及睿夫人乃前朝藩王之女,再入李家皇陵,实在是不大妥当。 青丝缠绕着玉香囊,总算是不辜负相思了。她舒缓地笑了笑,即便他不在身边,可是这般彼此想念,牵肠挂肚,也算是此生难得。即便前路永夜,有他相陪,也是好的。 然后,她回想起她那时候正式受封‘永阳’这个封号的时候,父亲说,“希望朕的鸢儿为大华带来永远的光明。” 那时候,佛子才带她归宫不久,受封大典上,他也在。 她当听候宣旨官唱辞,然后花钗翟衣,徐徐跪下三叩九拜,那满头珠翠几乎快要压得她脖子发僵,可是她还是忍了忍,扬声说,谢过圣恩。 其实浮玉心里明白,永阳这个封号,或许不只是永远光明之意。阳,洛阳也。父亲心里对那场事变还是几分负罪感的。 他脸色紧了起来,又继续读了下去,见除此之外,那上头又引出当年质疑永阳公主身份之事,写,“素闻令睿姬摇摆于隐太子与陛下为豫王之时,引兄弟不睦……更有市井曾言,永阳公主或非陛下亲生……” 大师眸中一惊,愤然不已,差点要当众撕了这张纸!他好不容易稳了下心神,沉着脸提笔,不假思索地狠狠写下一行字: 【三人成虎,五人成章。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他写完后,只觉得胸闷气短,垂眸看了片刻,又从右到左地又读了一遍这位御史的提议,忽然冷冷扬唇一笑。 一句劝言警告不足以止住这些荒唐之言,他拿起那文书,毫不犹豫地扔进一旁的火盆里,目光凝滞地见它连带上头不堪的字句,一点一点地被火舌燃尽。 第56章 世上有两种人, 最叫当权者厌恶憎恨, 恨不得悄悄诛之! 一个是刀笔吏,一个是新朝的列公新贵。 刀笔吏,其实就是史官, 舞文弄法,字句如刀,恨不得以春秋笔法将过往一一写尽;而列公新贵, 自然不必多说, 流血流汗的拚杀一场, 坐了太久侯位, 也就容易徒生点不对付的心。 所以皇帝将器重蕴空, 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对列公新贵, 陛下还算念旧情,大胜之日, 诸公皆封赏,赐地赐名,揽收部分兵马,安抚加揽权, 也算是平衡得当。 可那群史官, 就大大不好对付了,不好说话,又个顶个的脖子硬,堂而皇之地一口拒绝了皇帝想要稍微“晕染”几分笔触的要求。大概,对于当今圣人来说, 那场洛阳之变是他毕生最大的心病了。 众人一望,皆不敢放开笑了,赶紧收敛神色,正衣冠揽广袖,环手齐声道,“佛子——” 大师立在那,身后的内室还藏着当朝公主,那心情简直不敢细品,他负手颔首,一本正经道,“今日辛劳,本想早早忙完,早早地叫诸公放还归家,可见诸公,言笑嘤嘤,沸语不止,某无法插话,也不知,你们在说什么?” 众人赶紧做自惭形秽状,垂头愧疚道,“属下知错。” 大师沉了下嘴角,又不轻不重地训斥几句,侧头见已经酉时过一些了。想起自己答应了屋里那位酉时就会结束,于是赶紧一挥手,叫众人回去。 三番礼节过后,这中书省总算散了个清静。 蕴空收拾好自己的案几,赶紧绕过屏风,穿过长廊往内室走去,左右看看无人跟来,轻轻敲了两下门,这才推门而入。 “公主?” 无人应答,打开门进去的时候,见吃得只剩下残渣的盘子扔在案几上,酥酪茶也喝得只剩下一半了。 他忍不住淡淡一笑,尽是纵容的神色,然后往里再走两步一看,瞬间呆滞。 只见他的床榻上,躺着个只穿了抹/胸的婀娜女子,露着圆润的双肩和脖颈,正靠在枕头上夹着被子呼呼大睡。 蕴空顿时觉得眼前火辣辣地一片灼烧,眨了眨眼,才看清她的脸,只见的确是越浮玉,顿时觉得脸上更烫了。 非礼勿视啊。他们还不是夫妻,她就如此放纵,叫他真是无奈。 大师站在榻前,眼睛看向屋顶,然后探手扒拉了两下她的肩头,不闻动静。他一皱眉,干脆伸手要拉过被子给她盖上。 谁想,那被子被她夹的颇紧,他往外拽一下,那头却拉着不放,双腿一勾,将被子拧缠在腿间,大有绝不松手之势。 蕴空无奈的很,只得脱下自己的外衫给她随手盖上,这才微微看着好些。 他叹了口气,拉过凳子,正要撩袍坐在榻前陪着她,忽然那头却醒了。 浮玉揉着迷瞪的眼半起身,朦朦胧胧中见蕴空坐在那,道,“你何时来的?怎么不叫醒我?” 还不等大师回答,只见公主看了眼身上的衣服,忽然大叫,“哇,你脱衣服干什么!难道……” 大师无语,立即反驳道,“那你为什么脱衣服躺在臣的榻上!” 浮玉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道,“我太困了,天又太热……所以……” 他在外头已经被那帮说荤话的僚属搞得焦头烂额,这一回来她又在这里若无其事的撩拨他,大师忽然觉得,大概大华上下没有比他更辛苦的人了。 蕴空也没再斥责她,按膝颔首道,“吃饱了,也睡够了,公主该回去了吧。” 她啊——了一声,一骨碌坐起来皱眉不快,“你又赶我走?” 蕴空端起她喝剩下的酥酪茶喝了一口,皱了下眉,果然这加了酥酪的东西太腻了,于是嫌弃地放在一旁,平平淡淡道,“你不走,难不成还想住在这?” 浮玉答,“不和你在这一起同夜而眠,那我还来找你干什么?” 蕴空一听,顿生悲凉,怔声道,“难道你来这,就是为了找臣陪你困觉的?”他本来还以为,至少应该多些精神上的成分。 浮玉跳下床来,身上还松松垮垮地披着他的外衫,勾住他的脖子坐在怀里,神神秘秘道,“其实,我还想看看中书君……” “住手。” 蕴空脸红几分,赶紧拍掉了她的手,道,“此处不可。万一有人返回中书省找臣,当如何?” 浮玉笑得一脸祸国,“那就叫他在外头等着……什么时候完事,再什么时候出去见他。” 蕴空听得差点没把她扔出去,他别过脸道,“出了事,腰斩的可是臣呐!” 浮玉抬手扳过他的脸对着自己,双手捧住他的脸颊往里一夹,顿时大师变得有些可人,她忍不住笑了出来,看着他撅出来的嘴,道,“我怎么觉得,你变得如此怕死?” 大师被迫嘟着嘴,低声含糊道,“无爱无怖,臣这是由爱生忧,由爱生怖。” 他晃开她的手,将她往腿上一揽,叫她侧坐在怀里,蕴空半抬头仔细看起她,停了一阵,忽然沉沉道,“说起来……今日臣烧了几分御史台的奏章……” 浮玉大惊,“你连御史的奏章都敢烧?” 蕴空苦笑,目光望向直棂窗外的晚霞,道,“无奈之举。” “为了我吗?” 他顿了顿,却不想叫她有太多负担,于是道,“姑且算一半一半吧。” 浮玉默默坐正,低头理了理裙摆,闷声道,“但愿此事过后,再无波澜。” 蕴空淡淡弯唇,这魏阙之中,何时有真正风平浪静的时候?他轻轻搂住她的腰身,将头靠在她的身前,有些疲惫道,“有时候,倒真希望在南山做个农人,或许更简单。” 浮玉像安抚个孩子似的摸了摸他的头,然后将他往胸口上按,道,“那你舍得吗?抛弃相位,离开朝堂。” 蕴空挣扎了几下,无果,只好被迫埋在柔软的起伏中,闷声道,“不是不舍,而是不能。臣突然走了,六部当如何?中书省跟着我的臣僚又如何?这朝堂盘根错节,如今身居要位的人,每一个都是制约那些新贵公侯的棋子。但凡走一个,被不正之徒穿插了自己的势力,可就岌岌可危了。” 浮玉道,“这么复杂么?你就不能放松个一两年?” 大师无语,心想,这不还都是为了你们一家子吗!他道,“臣年轻时追随陛下,从不起眼的幕僚做到如今的位置将近十多年,臣被封为中书令知政事的那天,双手奉起圣旨,答应过陛下,必定不辜负他的所托。你说的一两年,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了……”浮玉听得怅然,情绪有些低落下去,“也许,我放弃这个位置,更好。” 他面色立刻紧了起来,连忙阻止她,“你不要犯傻!公主乃天生贵胄,何来放弃之说?” 他有些紧张,生怕她知道了市井中,那些质疑她到底是不是陛下亲生的风言风语,于是揽紧她些,叹气道,“怪臣,不该和你说那些朝堂的事。” 浮玉抿了抿嘴说那你亲我一下吧,“这样我会心情好很多。” 蕴空愣了片刻,然后抬手托住她的后脑,朝她凑了过去,止住呼吸,然后轻轻吻了吻她。 夕阳照在她的脸上,金泽勾勒一番,显得顾盼生辉,这叫他想起来上次她跑来看望生病的他的那个午后,那时候,他还不敢太过亲近,只是藉着影子碰了下她。 浮玉得了个吻,果然微微笑了下,然后低头也亲了他一下。 蕴空怦然心动,忍不住又回吻了她。 就这样,一来二去,你一下,我一下,两人游戏似的互相亲了起来。 亲着亲着,就不似玩闹了。 两人越来越近,唇与唇接触后又离开,然后马上再缱绻地贴在一起,含住又松开,缠绵不已。 渐渐的,鼻息也都乱了起来,他伸手箍紧她的腰往怀里按去,而她也很配合地倾身相对。 起初他还不敢深吻,只是停留在她的朱唇边缘,可禁不住她三番五次地以舌/撩拨他的唇角,忽然心中恼火,扣住她的后脑直接吻了回去。 她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主动惊到,随后从唇边漾出几声低笑,来不及说话,又被吞没了声音。 两人正难舍难分的吻着,忽然直棂窗外头有声音传过来! “张兄,你找着没有?总不会再后院吧?” “我记得上次香囊就是在这附近丢的呢……” 大师闻声倒吸一口气,眼见那两个影子就映着直棂窗走了过来,他不假思索,一把揽过来她的腰身,直接往榻上跌去。 公主差点吓得叫出来,他连忙捂住她的嘴,搂着她尽量躲在幔帐后头,嘘声示意她万万不要说话。 浮玉眨了眨眼,赶紧点点头,连大气都不敢出。 那两人果然路过这边了,自细细的窗缝看过去,其中一人的背影就站在窗前,负着手似是等得不耐烦,喃喃道,“唉,今日我夫人特意给我弄来了点冰饮,我还等着回去喝呢,这倒好……” 说着,他忍不住回头,顺着窗缝往里巴望起来,走看右看,道,“也不知佛子是不是还在……”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支持。明天后天大后天可能会更新的更晚一些。 【警告:帝都的小伙伴注意不要吃三文鱼海鲜之类的了,注意戴口罩!发现不对劲即使就医,保持警惕哦。】 昨天没来得及写的,补上。 1. 槐叶冷淘。 超级流行的古代面食,其实就是冷面!面和槐叶水混在一起,切成丝条,煮熟之后,泡凉水冷掉后,再吃。杜甫还写过槐叶冷淘诗呢。这个是宫廷起源的食物,在夏天的时候,给当作廊下食(说过了,办公餐)赐给朝臣。也叫翡翠面。拌油,调料,甚至汤头都可以。 2. 金乳酥 就是牛乳煮沸后点醋,牛乳反应凝固后,弄干水分,压实。其实就是牛奶饼。是金黄色的。 3. 鱼脍 生鱼片。日本爱吃的生鱼片,其实起源于唐朝,现在成了日本的特色了。可惜。唐朝人是很爱吃鱼脍,一套切鱼刀法已经失传。不过最近还是少吃生鱼片吧!小心病毒。 4. 蟹毕罗,很流行的唐朝小吃。 毕罗,是一种包馅的面食,蔬菜馅,肉馅,水果馅都有。 所以蟹毕罗,其实就是蟹黄蟹肉包子。(是一定要有蟹黄膏这个部分的,因为记载里写“用赤蟹,壳内黄赤膏,如鸡鸭子黄,肉白。”) 但是有一点比较奇怪,按照这个文言文看下去,那意思是,连带着螃蟹壳也被包进面皮里去了……(蒙以细面) 一般来说,这个也是浇调料吃的。 按照复杂程度,所以佛子昨天说:鱼脍,蟹毕罗,炙肉,不可!弄不来。但是点心,还是可以的。~哈哈 第57章 “找到了,找到了!” 只见那窗边的影子又凑过来一个, 好奇道, “我说赵仲,你看什么呐!” 赵仲指了指窗,道, 这不是中书省的那件内室吗?没想到这头竟连着后院, 本想着, 看看佛子是不是还在。” 那张兄嘲弄地笑出了声, “你这哪里是瞧,明明是偷窥!走了走了。佛子估计也已经回去了。” 赵仲怪声道,“可我明明看见那边好像放着佛子的外衫……” 帐幔里的浮玉一听, 大惊失色, 只见自己身上披着蕴空的那件衣服,不知什么时候拖拖拉拉地耷拉在床角。 蕴空看了一眼, 不禁眉目蹙成一团,对着不争气的公主用嘴巴做了一个“你啊……”的口型。 这一下叫浮玉连动都不敢动了。 也不知窗口那俩人嘀嘀咕咕多久, 总算听见一声“走吧!”, 她这厢才送松下来一口气。 忽然外头又有熟悉的细语声。 “两位主书尚未归宅?” 夕阳西下, 说话的是中书省的高内侍。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手很是迷恋中书君,总是忍不住要摸一摸,觉得很是好玩。 大师推了两把,没有推开她,正要起身离去,忽然觉得她将中书君挟持为人质,叫他动弹不得了。 公主很聪明,发现了这东西的好处,不由得笑的春光满面。平时怎么都拿不住这个大师,如今,总算叫她把握住他的软肋了! 她手上一紧,朝枕头努了努嘴,然后满意地看着大师老老实实地躺了回来。 “公主轻些!轻些……切勿伤了……额,切勿伤了它。” 大师说得窘迫又勉强,对自己的欲/望有些无法直视,更是难为情,一时间,只觉得细汗像密密的牙齿似的,沿着他的脊梁啮咬起来。 浮玉温柔地说你放心,“我不会弄坏的。我就是有点好奇,想看看。” 蕴空沉沉闭目,再三劝言,“中书君貌陋不堪,公主饶了他,行不行?” 浮玉却说,“你的东西,我从来不会嫌丑不丑的。上次你三番五次的阻止我,叫我更心里难耐了,今日不看个究竟,我怕是要睡不着觉。” 蕴空很无奈,越和她处的久,就越了解她的性情,颇有些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着劲头。他忍着喘息,抬手抚上她的脸,看了一会儿,只觉得眼里的她多了几分妩媚之色。 不可。再如此纵容她,日后哪里还有他做主的时候? 他心一横,忽然手掌发力,按着她翻身一压,将她压了下去。 浮玉低呼一声,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一跳,冲他紧张地直眨眼睛,吸气道,“你要做什么?” 蕴空垂视着她,低沉道,“臣想和公主做个交易。” 她听得有些不解,疑惑道,“什么交易。换什么?” 蕴空认真道,“换你松手,放了臣的……中书君。” 浮玉在他的身下挪动了一下,仰着下巴回望道,“那你拿什么来和我做交易呢。” 大师讲究原则,有时候不会变通,就连情场上也要一板一眼,必要时也可牺牲色相,保全大局。他想,大概没人比他更懂了。 他垂眼看了看嚣张的公主,一咬牙,直接低头吻了上去。 是缠绵而热烈的吻,仿佛风乍起,一树梨花纷纷扬扬地散落下来,天旋地转,日月交替。 他这次毫不客气了,也没了礼节。以一个男人亲吻女人的样子,仔细地吻着她的唇。 这事情大概是真的无师自通。起初还有些生硬,可后来愈发娴熟,为了引她快点放手,他只好靠这个来转移她的注意力。 其实他不是第一次吻她了,前几次只是浅尝辄止,可今天却是缠绵悱恻。 大师为他自己的欲/望而惊讶,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这样的一面。 他是个细心的人,吻的时候会照顾到她的唇齿,让它们绝对不会感到被冷落。 过了片刻,他隐约感到她生涩地回应起来,甚至妄想以舌/勾住他的,好占据主导地位。 大师嘴角淡淡扬起,反手握住她的腰侧,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她果然张嘴叫出了声,他心里笑她的无知和单纯,可有不忍再捉弄,于是低头深入,教她更为复杂的接吻方式。 他想自己真是个\''''禽兽\''''。答应了陛下教导公主,于弘文馆学习《六韬》,可自己没把公主教好,如今,竟教些给她这些了。 浮玉大概是被他吻的透不过气,双颊通红,细喘微微,双手推了两把他的肩膀,终于,大师的唇离去了。 她连忙大口喘气起来,还没来得及平复,忽然他又吻了上来。她断断续续的话,从唇角艰难地溢了出来,“不行,我……要……背过气……啦!” 大师心里笑了一下,脸上却是淡淡的样子,狠狠地吻了她最后一下,然后起身,沉沉道,“以此交换,还不够吗?” 他发觉他的中书君总算不知不觉中离开了她的魔爪,大师也不再欺负她了,理了理交领,“现在,是公主没有资格威胁我了。” 浮玉方才还被他吻的透不过气,脸上是余韵未散的红,这一听此话,立即明白过来,怒而起身,推搡起来大师,“好啊!你居然利用我!” 利用一下又如何,小情趣罢了,总比他的中书君折在她手里好! 蕴空得意笑了一下,抬手搭放在膝盖上,颔首道,“臣说了,不要威胁臣。不然,臣也会反击的!” 浮玉大大的不甘心,仿佛被欺骗了似的,气冲冲地怒视起大师,咬牙切齿道,“你太可恶啦!简直就是欺负人呐!” “一开始要欺负臣的,不是公主你吗!” 大师轻嘲了一句,发现有时候和她这个小公主吵吵嘴,也倒是挺有意思,总比满朝堂叫人心烦的同僚要好。 公主道,“我欺负你可以,你欺负我不行。” “你可太霸道了!再说了,你不是总让臣偷袭你吗?难道,这不算?” 公主哑了声,半晌才回过神来,闹道,“你这……你这是白马非马的诡辩之术!看一下又怎么了,你这个……你这个\''''老顽固\''''!” “你说什么?!”大师当即收敛嘴角,变了脸色。一股阴沉之气蔓延开来,一看就是不快了。 浮玉觉得有一阵子没有去看望父亲了,于是择了天气还算舒爽的一日往含凉殿走去。这还没到,石子甬道上有个眼熟的小内侍上前朝她行礼。 “公主留步,圣人含凉殿传召。” 浮玉惊奇地看了下白樱,笑了笑,道,“真是巧了,本宫正要去含凉殿找父亲呢。” 内侍躬身,“公主请。” 那含凉殿离大角观最近,这段时间,父亲总会在那里休息。 一走近,只听大角观里头的怪声似乎没有了,她似笑非笑地对白樱调侃一句,“倒是奇了。那天竺方士驾鹤西,神游去了么?” 浮玉冷笑一声,轻声重复道,“我说你是老顽固!” “你怎么可以说臣老?!” 大师大为不满,大概是今日在前殿听了那些僚属\''''一树梨花压海棠\''''的荤笑话,有点受刺激了,忍不住扬声道,“论年岁,臣也不过而立之年,何来老一说?” 浮玉欺身上前,直接坐在他怀里,双腿往他腰上一缠,挑衅道,“而立之年又如何,和我比,你可不就是就是老牛吃嫩草。” 公主在大笑,可大师却受不住这侮辱,伸手揽住她的纤腰,紧了紧,咬牙提醒道,“公主当慎言。” 浮玉猛地被迫贴近他,于是轻笑一声,低头重新吻了吻他的嘴角,改口温柔体贴起来,轻笑道,“不过没关系……我一点也不嫌弃你老,简直喜欢死你了!” 公主性情多变,一会儿犀利如冰,一会儿热情如火,现在又温柔似水,叫大师几度吃不消。 他虽然别的方面占了主动权,可这一点上,总是被她牵引着走,自己的心都快要不属于他了。 这种无力感叫他心里一火,没好气地将她往怀里一按,低沉哼声道,“此女当罚。” 她趁机亲吻上他的喉结,唇间辗转,呢喃道,“言语莽撞,以下犯上。该罚的是你,不如……” 她说着,蹭上他的耳后,故意在那里若即若离地亲吻起来。 蕴空心中难耐,只觉得万千藤蔓将他包围了似的,挣脱不开,他闭上眼抬头,很是痛苦,可又有说不出的舒适,终究是舍不得推开她。 沉沦难解,正迷离着,忽然门口敲了两声…… “佛子,您在吗?” 他和她皆一惊,顿时从方才旖旎无限的春光中醒过来,冷汗蹭蹭地冒。蕴空赶紧稳了稳心神,才听出来那是高内侍。 二人对事一眼,只听门外又敲了敲,“佛子?” 蕴空冲浮玉抬手嘘了声,浮玉知趣地点点头,嘴巴抿了成一条缝,表示一句话都不会说。 “高内侍,有何事?” 蕴空高声冲门外说了一句。 这屋子总算隔音好,高内侍在门外听见里头有低弱的回应声,这才放心下来,于是耳朵贴在门上,又问道,“方才张赵二位主书来找您,说您不在。咱家想看看佛子是不是安好?” 大师暗暗闭目,压了一口气,刚想艰难地挤出一句话,只觉得耳后一湿热,顿时明白过来她在干什么。一时间气血上涌,几乎快要闷哼出声。 那门外有些担忧,“佛子?您还好吗?咱家进去了?” “不必!……”他连忙阻止,却在话音落下去的时候,忍不住沉沉地喘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佛子:愧对陛下。实在愧对陛下。 明天后天依然会晚更新。 第58章 耳后那小小的弹丸之地,却是大师最要紧的地方。 前几次, 她无意识地触碰过那里, 大师便面红耳赤的,反应不小。 于是她方才起了坏心,趁着蕴空正要张口回应高内侍问话的时候, 趁机伸出舌尖, 在那敏感的耳后舔了几下。 不如此倒好, 一这样, 蕴空顿时说不出话来,仿佛有一口气噎在嗓子里似的,非得要痛快地低吟一声, 才能得以解脱。 可是这里隔音再好, 那种声音还是不能发出来,所以大师只能一忍再忍。 门外的高内侍觉得很是奇怪, 平日这个时候,大师一般都会留在中书省前殿, 继续处理那些不大紧急的琐事, 可今日却有些反常, 居然大门紧闭, 一个人闷在屋里, 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高内侍在门口听了半天, 却也没得到什么吩咐,只得又问道,“佛子, 您今夜是否留宿?尚食局那边,用不用咱家替您叫一品饭食。” “先不必……呃……此事再议……” 公主这种事情学得很快,她以唇含住了那耳垂,吻了吻,然后又慢慢放开,再蹭到他的脖颈处,亲昵地用鼻尖刮了刮。 “说不出来……臣只是觉得,你好像变了很多。”他怔怔地和她对视片刻,除了一双纯致的眸子,却看不出什么,于是自嘲一笑,然后摇了摇头,道,“大概是臣多想了!” 浮玉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扬起唇角,不经意地松了口气,低语道,“你这样说话,倒是奇奇怪怪的。” 蕴空看了一眼天色,对她道,“回去吧。时候不早了。” 她一听,立即不管不顾地缠上他的脖子,腿往他腰身一搭,赖着不走,道,“不要。我要在这里过夜。” 蕴空叹了口气,“臣不是说了,不在朝朝暮暮……眼下并非好时机,也并非……合适之地。” 他说完有些难为情,其实他话里的意思是,在宫里是断然不行的,若是在宫外,倒也无话可说。 浮玉依依不舍,好不容易才亲昵一会儿,又要分别了,下次再见又要过多久? “我会听话的,我保证。” 她说着,单手举起,对天发誓似的。 蕴空苦笑一声,道,“这里没有宫人,你半夜若是醒了,谁伺候你去起夜?” 她一听,瞬间脸红了。这倒是有道理,她宣徽殿的厕床是很柔软舒适的,那样好的条件想来在中书省是没有。 她心一横,死死把着他的肩膀,固执道,“那你和我一起混进内禁!你扮成内侍,跟着我!” 大师差点背过气,他忍不住笑了一声,扬声道,“叫臣扮成太监?臣可是大师啊!公主忍心叫臣斯文扫地吗?” 浮玉的膝盖不安分地溜到了他的腿间,扭扭捏捏起来,“你不说,谁知道你是假太监呢?我今夜打发那些宫人都走开,我们一起睡……” 大师上了公主的床榻,成了公主的宠臣,这说出去大概要成了香艳无边的风月之事了。 蕴空感到腿间的中书君被她顶撞起来,于是抬手扒拉开她的膝盖,失笑着劝了起来,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转日你也睡不了懒觉,臣还得天不亮就偷偷出来,何苦?” 她被他说得也谨慎起来,反覆又问了几句,可得到的答案都是不可,于是忽然半起身,道,“我拿着你的玉香囊,夜半总是会想起来你。那你呢?我什么都没给你,你拿什么想我?” 他笑她的孩子气,“公主这个人,就够让臣想的了,不需要别的。” 她说不行,“必须得留下点什么,好让你无时无刻都不想着我,这样我才放心!” 大概是童年的空白太多了,母亲,父亲,兄弟姐妹,她得到的爱是如此的淡薄如烟,所以长大之后,她无时无刻的想要更为炙热浓烈的色彩,爱要爱的坚决彻底,颇有些独占的意味。 蕴空诧异地看着她,认真问道,“那你想干什么?” 他明白她的这一点,所以每次都为她惊人的举动所震撼着,一如现在,他也摸不清公主到底要做甚。 她说,“你给我看看中书君我就走。” 嗨,原来还是这事情! 蕴空不解,总觉得逻辑不对,于是眨眼问道,“你不是想留下点东西给臣作纪念吗?这又算什么?” 她笑了笑,“这样我就成了第一个看过你中书君的女子,你当然会想着我了。毕竟,我是首位!” 事事争先,倒也像她。蕴空呵笑一声,说她不可理喻,别过脸轻轻拒绝道,“此事,日后再说吧。” “日后?日什么后?你我再亲近不知何时,难道你真的忍得住吗?” 她说着,直接用膝盖卡进他的双腿之间,让他没法并拢,然后在他又惊又恼的精彩神色中,她直接对中书君下手而去。 蕴空面色一凝滞,只觉得中书君第一次接触到一阵意外的柔软,五指堪堪,绕柱而行,这一切叫他措手不及。他哑了声,连呼吸都凝固了。 公主虽然没有看,可眸中惊叹不已,脱口而出那指间所触及之物,怔怔道,“如此……骇人么……” 她形容不出来,只觉得那中书君又烫又坚,其状甚伟,可做抱柱,而顶端又摸着有一团累赘似的,她很是奇怪,于是伸手碰了几下。 大师忍不住的闭目吸气,只觉得浑身颤抖,他赶紧警告道,“不要这样。” “你很痛苦?” 浮玉不懂,嘴里有些担忧地问着他,可手上却不松开。 大师额角有汗珠落下,只觉得中书君几乎快要承受不住这初来乍到的温柔,他徐徐缓气,皱眉断断续续道,“不是痛苦……只是……难受。” 他感到腰身一阵阵地发热,皮肤上像是有无数蚂蚁似的在一点点咬他,仿佛今日不发散出来,就要死去似的。 她从未见过他这样,大概也知道怎么回事,可是自从上次听说了晋江之事该如何如何做之后,她就有些怕了,尤其是还第一次摸到了中书君,更让她有些临阵脱逃之意。 浮玉很担心,见蕴空呼吸艰难,如此难耐的样子,吓得赶紧松开了手,着急道,“你别这样,我害怕……要不然我去叫太医令……” 她可真怕他因此而死了,可是又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不必!” 他没好气地红着眼斥责一句,咬牙忍了一阵,只觉得大概今日过不去这关了,于是缓缓将她的手拉过来,默默地按了下去,难为情道,“你……你且回去。” “那样你会好些吗?”她紧张地问了一句。 蕴空不说话,只是紧紧皱眉,点点头。 她赶紧治病救人似的伸手握了回去,顿时,那中书君在她的手中茁壮起来。 大师沉舒了口气,总算得了解脱似的。他的中书君得到了那份回归的柔软的慰藉,总算缓解了几分。他得救了似的喘口气,只盼着中书君赶紧下去些,可也不知道怎么了,它在她的手中却很是依恋似的,如何也不能回去了。 一股股气血自那里涌来上来,他只觉得中书君的大限将至。 终于,大师死死咬着的牙松开些,艰难地涩声地祈求道,“你……你且动一动。” “动一动?” 她不解几分,然后恍然大悟,手腕下意识的动了一下,“如此么……” 他心头跟着她的节奏一条,吃力地点头,红着脸继续鼓励道,“是……你可以……快一些。”然后他感到她立即慧根初现似的,手腕那样动了动,可她的手法很是简单粗暴,没几下他就吃痛,立即抽着气提点道,“轻些……轻些,不要那么快!” 大师是个风雅之人,不喜欢太快的事情,喝茶,看书,写字,都喜欢慢条斯理的来。事情要放慢些才品的出滋味,晋江之事也不例外。 公主此时很顺从,手腕按照他的要求安抚着,一下,两下,三下……十下,她看着他渐渐舒缓的脸,觉得欣慰,感叹道,“你好些了么!” 他已经说不出来话,只觉得在一片汪洋中沉沦自己,放纵自己,仿佛抛开一切理智和束缚似的,只想求得公主的一点抚慰。 他忍不住在心里唤她,睁开眼,见她就在自己身边,于是抬手抚摸着她柔软的脸颊,更觉得心震如雷,他无法自制地深情看着她,想要倾身亲吻她的唇角。 十一下,十二下,十三下,十四下,十五下。 忽然,世界在他眼前失去了颜色,脑中一片空白,耳边只听得到窗外轻柔的晚风,徐徐吹来。 他就那样在她面前止住了,停住了一切神色和动作,变得怔怔的。那一吻还未落下,竟然已经结束。 浮玉还不明所以,正不解着,忽然觉得手上湿湿的,低声叫了一下赶紧抽出来往青帕擦,“这……” 想起看过的只言片语,总算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 大师变得不再焦躁难耐,脸色也平淡很多,只是有些蔫蔫的,大概是真的年岁上去了,太刺激的事情真的受不住。 他有些抱歉,也有些羞愧,还好没有弄脏床角的文书……只是,他垂眸实在不敢看公主,沉沉地低头伏法,痛心疾首道,“臣有罪,臣有大罪了!” 浮玉冷静片刻,说其实我大概也明白,然后她安慰道,“我不辛苦,反正也没有多长时间……” 这一句话仿佛一声绝望的钟声似的,再大师耳边乍然敲响,他愣愣地问道,“什么意思。” 公主说,“我的意思是,你不要觉得劳烦我。你舒缓些,我才放心。而且本来也没有多久,我一点都不累的……”她说着,掰算手指数了起来,约莫是十几下的功夫。 大师万分沮丧,他按下她的手指头,道,“今日事发突然,臣可以做得更好。” 他本来已经就几乎忍得难受,这才禁受不住她的勾引,匆匆叫中书君结束了。可他相信,自己提笔的能力自然不是这般潦草,今日不过是!有些失控…… 浮玉拍了拍他的肩膀,望着一脸郁郁寡欢的大师柔声道,“我喜欢你,不在乎你多久。话本里的一夜七次郎再好,不是你,我也不喜欢。” 不说还好,这么一提,更叫蕴空被刺激几分,他立即红着脸急着反驳道,“臣做事从来持之以恒!这次……算是失误!公主勿要乱想……” 到底是个男人,就算没有经历过那事,这方面的自尊心还是有的。 浮玉忍俊不禁,在他唇角补回了方才没有落下的那一吻,笑语道,“好,那以后,再看佛子是不是持之以恒。” 说完,她又安慰了一会儿失神的蕴空,也不再多呆了。勿要因小失大,他总在提醒着,于是也乖巧地依照着他的那些嘱咐,悄悄溜出中书殿。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支持,感谢评论和营养液。 要相信佛子,真的不止是15.只是事发突然…… 第59章 夜里,浮玉躺在榻上来回折腾, 左右辗转了很久, 还是睡不着。 喜欢一个人就会变得贪心,起初拉了下手就觉得心满意足,而后相拥, 同行, 同榻, 到现在, 她又想着要和大师一起过夜了。 明月昭昭,夏晚流萤,多好的时机。 若能一同依偎着躺在一起, 彼此望着对方的眼睛, 然后渐渐睡去,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在宫里其实她还是不太敢这样做的, 若是自己彻夜不回宣徽殿,怕是白樱幼蓉她们也会四下找起来, 所以, 她也不好冒险。 大概,这也是他沉迷丹药和长生之术的原因吧。 浮玉觉得有一阵子没有去看望父亲了,于是择了天气还算舒爽的一日往含凉殿走去。这还没到,石子甬道上有个眼熟的小内侍上前朝她行礼。 “公主留步,圣人含凉殿传召。” 浮玉惊奇地看了下白樱,笑了笑,道,“真是巧了,本宫正要去含凉殿找父亲呢。” 内侍躬身,“公主请。” 那含凉殿离大角观最近,这段时间,父亲总会在那里休息。 一走近,只听大角观里头的怪声似乎没有了,她似笑非笑地对白樱调侃一句,“倒是奇了。那天竺方士驾鹤西,神游去了么?” 白樱答,“听闻他前几日就离开大明宫了。” 浮玉点点头,“总算走了。” 这方士成天在宫里装神弄鬼,蛊惑圣心,她早就看着不喜。可陛下想求长生不老之术,谁阻拦,谁就会被怀疑有不轨之心,哪里还有人敢谏言呢? 内侍先与公主行礼后,进殿通传,得了陛下传召后,浮玉提衫走了进去。 绕过帘幔,越往里走去,闻到的那御前香沉沉的味道越是发重。她觉得颇有些怪异,可还是唤着父亲走了进去。 皇上正靠在榻上的案几旁闭目养神,神色安宁淡然,浮玉看了一眼,不再像往常那般笑闹着跑上去,而是规规矩矩地行礼,低声道,“父亲安好。” 这话是问候,又像个问句。 皇上自然听得出来,微微一笑,睁开眼道,“朕很好。鸢儿不必担心。起来吧。咱们父女之间,何时这样多礼,你不胡闹些,我倒是不适应了。过来坐。” 浮玉闻言后,转而微笑起身,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坐在案几的另一旁,看了看四下里燃烧的金笼,还是忍不住道,“父亲这是怎么了?含凉殿的熏香似乎……比往常的量重了些?” 皇帝按了按太阳穴,道,“这几日总有些困倦,也不知是夏末神思绵长,还是秋初人都爱乏累,总是觉得,打不起精神来。” 他说完,冲浮玉摆了摆手,轻呵道,“你不必太过紧张。年纪大了,总是多多少少有些不爽利。” 浮玉赶紧反过去安慰起父亲几句,然后顿了顿,鼓起勇气试探道,午24久08①九2“父亲,儿听闻,那天竺方士,走了?” “嗯。朕,准许他暂时出宫修行……” 浮玉听后立即沮丧,喃喃道,“他还要在中原呆多久?真是祸害人。” 陛下扬声诶了一句,“鸢儿如何说话呢?怎能叫国师是祸害?” 这一下更叫公主目瞪口呆了,“什么……父亲居然还封他做了国师?他既无钦天监观星断事之术,又没有大师力缆狂澜之能,他何德何能,能做我大华的国师。再说了,他可不是中原人呀!” 皇帝望着浮玉一通抱怨,她说完后,他不由得扬唇笑了笑,“听听,朕的女儿,逻辑如此犀利,可惜了,只是个公主。” 浮玉道,“父亲莫要说笑。我是认真的,他做国师,恐有不服。” “只是个虚头的封号罢了。我自有要事交由他,碍不到朝堂上那些人。” 浮玉摇了摇头,担忧道,“那些丹药,父亲还在吃?” 皇帝不说话,这就是默认了。 浮玉不禁无奈,好言劝慰起来,“父亲可是万岁,何需丹药呢?上次佛子劝父亲的话,父亲都忘了吗?” 皇帝听后奇怪地笑了笑,有些困惑地望着她,喃喃道,“你倒是与往日不大一样,我怎么听着,鸢儿总是提及蕴空。” 浮玉一听,立即有些难为情了,垂眸有些心虚,小声辩解起来,“佛子是国宰,号令百官,也曾经是我的少师,所以,我和他,多少有些交情在。佛子是个良臣,自然说的话要有些道理。于父亲和我大华,总是好的。” 皇帝哦了一声,慢慢点点头,道,“其实我今日叫你来,正是因为他。” 浮玉心里猛地沉了一下,可还是脸色挂起一层笑容,乖巧道,“因为他?不知父亲想说什么?” 人总在心虚的时候最紧张,开始懊悔从前种种是不是做的太过火了。浮玉的脑中细数她与蕴空见面的过往,总是担心是不是哪次被发现了什么。 含凉殿大殿宽广,漏夜一滴一滴的打在铜碗里,仿佛砸在她的心上似的。 时间无比漫长。 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一会儿浮玉,终于缓缓开口道,“我听说,你前些日子去大慈恩寺了?” 浮玉一听,稍稍松了口气,笑道,“是。母亲忌日的那天,我去大慈恩寺祭拜,父亲知道的,每年我都会去的……” 皇帝道,“是该去看看你的母亲……” 他眸中神色哀伤,有追思之意,流转片刻,他皱眉疑声问道,“有人说……是大师同你一起去的?你们,又同车而归?” 此话一处,宛若晴天霹雳似的,叫她瞬间怔住。 浮玉身子一震,万万没想到会有人传出来她和蕴空的风言风语。 不过,那所传的事情倒是虚妄之言了!可是,她虽然不是和蕴空一同去的,可那日她与蕴空一直在一起倒是真的。 她的确是在大慈恩寺遇到了蕴空,或者说,是他来寻自己的…… “嗯?此事是真的?” 皇帝见公主不说话,又问了一句。 浮玉片刻间语塞,对于此,竟不知道怎么样的回答才是万无一失的。 父亲先是君王,再是父亲。好在这一点,她从未忘记。 这方士成天在宫里装神弄鬼,蛊惑圣心,她早就看着不喜。可陛下想求长生不老之术,谁阻拦,谁就会被怀疑有不轨之心,哪里还有人敢谏言呢? 内侍先与公主行礼后,进殿通传,得了陛下传召后,浮玉提衫走了进去。 绕过帘幔,越往里走去,闻到的那御前香沉沉的味道越是发重。她觉得颇有些怪异,可还是唤着父亲走了进去。 皇上正靠在榻上的案几旁闭目养神,神色安宁淡然,浮玉看了一眼,不再像往常那般笑闹着跑上去,而是规规矩矩地行礼,低声道,“父亲安好。” 浮玉到底是摸不准这事情,更担心拖累蕴空,立即舒怀一笑,堂堂正正地解释道,“这事情是不假。不过,儿是在大慈恩寺偶遇佛子,而并非是一同去的。佛子那日刚好也在大慈恩寺办点事情,与儿也就碰上了,是个巧合罢了。事毕,佛子又送儿归宫,这之后,也就分道扬镳了。” 她说完,不自觉地吞咽了下嗓子,然后又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眨了眨眼,试探道,“怎么,旁人以为是……?” 皇帝听后,神色稍微缓解几分,觉得这倒是顺理成章,点着头道,“如此……朕还以为是他和你一同单独前去的。” 说着,他呵笑一声,“这些宫人的口舌啊,就是三人成虎,起初我听旁人给我说起来的时候,还以为你和大师……” 他欲言又止,随后笑着摇摇头,继续道,“上次你们二人下双陆的时候,朕在旁边瞧着,总是有几分疑惑,似乎是说不来的感觉。前些日子,又听宫人说起大慈恩寺那事,更是有些惊讶。我如何也想不到,你和他蕴空,会出现在一处。” 浮玉心里忽然一窒,偷偷观察起父亲的神色,却怎么也捉摸不透那笑容背后的寓意。 父亲难得说起她和蕴空的事情,这个机会倒是很不容易。只是,父亲的态度却是并不明朗的。 如果她就此承认她喜欢蕴空,或者直接坦诚他们二人已经两情相悦很久了,是不是父亲就会成全他们呢。 浮玉再三犹豫,终于,深呼一口气,缓缓道,“其实,我和佛子他,没什么的……” 皇帝爽快地笑了笑,挥挥手沉声道,“那就好!其实朕都知道。蕴空已经是国宰,是位高权重的朝臣。朕就说,他不会如此的!我对他很是放心,他并非贪权争利之人,绝不会做出揽权拥名这种事情的……” 揽大师之权,拥国戚之名。前者是父亲给予的权力,而后者,大概是就是和她有关了。 父亲的意思是,他并不会认同大师尚公主的? 浮玉听罢有些恍惚,本来因为紧张而半坐起的身子,微微向凭几无力靠去,她怕父亲发现什么,连忙笑了笑,笑容中有些难过的意味,她慢慢道,“是啊。佛子高风亮节,克己守礼,绝不会如此。这些宫人,真是多心了……” 她觉得心中很不是滋味,一口闷气堵在心里 可随后她立即清醒过来,她和蕴空在大慈恩寺的事情,究竟是何人传出来的? 第60章 皇帝见浮玉像是走神了,于是微微一笑, 道, “鸢儿放心,这些风言风语,早晚就散去了。人活着, 哪有不被说的?就连父亲每日在朝堂上, 还得受下头那些谏官监督指正, 烦心得很呐。” 浮玉听出父亲宽慰的意思, 只得淡淡笑了笑,说儿都明白,“我只是担忧此事会叫佛子烦扰, 他为朝堂鞠躬尽瘁, 可背地里还要被人这样质疑,实在是寒心。” 皇帝端起茶碗正要抿一口, 忽然听见公主这般说着,不由得失笑了一下, 颔首道, “鸢儿不懂前朝事。这蕴空啊, 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一击。这点小事, 不会干扰到他的。再来, 为大师者, 必要能屈能伸,有大将风范,此等闲言碎语, 又如何能叫他困扰?” 说完,皇帝笑了笑,然后低头啜饮起煎茶来。 浮玉虚应地接话道,“父亲说的是。是儿目光短浅了。” 皇帝皱眉反对了一句,“鸢儿可不是目光短浅,朕知道,其实你很机灵。很多事情明白,却也不会说。朕,很欣赏你这一点。” 可是如今看来看去,只有他最可能了,再加上当时她撩开斗笠的面纱,直接和他打了个照面,又多说了几句话,那时候蕴空也是在场的。 再加上她那日和他道别的时候,他非得要再三相送,她没办法,只好推说,还与佛子有些事情要谈,叫他送回去就可以了。 笔尖半悬着,公主迟迟不肯下笔,终于那饱满的墨汁滴落下来,在纸上晕开成一朵墨莲似的痕迹,终究是没有将这两人任何一人划去。 大概是重活一世变得小心翼翼了,就连对信任的人也要保留几分。幼蓉也好,宁九龄也罢,既然是有嫌疑的,那就总要注意几分。 浮玉对此并不觉得悲哀,可能是上辈子彻底尝过了背叛的滋味,所以这一次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了。 —————————————— 听说贵人有请的时候,宁九龄还站在太平坊里的论台前头听两位自称某官门客的辩言。 题目是论西汉的边境之策。 国子监在务本坊,与太平坊对称。这一片算是长安考生们最爱聚集的地方,位置算是称得上‘天子脚下’。 那些经不住长安城繁华的诱惑的考生,大都往西穿过一条街,直接进了平康坊,给里头的红巾翠袖写诗去了。 而那些好学守礼,耐得住寂寞的,都往东进了太平坊,凑在论台前听一听最新的时态和热门的策论。 “是宁侍郎家的郎君宁九龄么?” 宁九龄正听着入神,忽然身后有人拍了拍他。 一回头,见此人陌生,宁九龄不禁疑惑起来,回礼后,又问,“正是。敢问您……” “主人有请。劳烦随咱家走一趟。” “主人?” 宁九龄有点摸不着头脑,可一听那人自称是‘咱家’,便推知定是宫里的贵人了,他环袖再拜,探声问道,“敢问贵家主人是……” 内侍低声道,“郎君去了便知。” 跟着内侍一路走过去,见太平坊坊口那里挺着一辆牛车,车上雕刻精致,很是眼熟。 走近之后,内侍对着车门道,“主人。人到了。” 车里传来悠悠柔柔的一声,“请上来吧。” “郎君请上车。” 宁九龄有些犹豫,看了看内侍,可他却一言不发,守口如瓶。这时候,车里一声熟悉的轻笑,朝外头道,“子彦,不记得我了?” 宁九龄恍然大悟,当即眼中华光一闪,脱口而出,“原来是公主殿下,子彦失礼。” 车窗的帘子掀开一角,露出公主的下颚和朱唇,她笑了笑,低声道,“今日下午特来寻你,料想你在太平坊听辩辞,果然如此。” 宁九龄再三拜过,这才上了车,进去之后,只闻到车里暗香弥漫,很是华贵。他第一次坐进公主的车辇,心里不由得诚惶诚恐,脸色慢慢红了,道,“臣失礼了。” 浮玉微微一笑,道,“不必紧张。你我是朋友。” 宁九龄连忙垂眸,问道,“公主近来可好?上次大慈恩寺一别,再未遇见公主了。” 浮玉淡淡笑了下,点着头道,“都好。你近来如何?” 宁九龄回答:“臣一切都好。” 他言毕,总觉得公主和从前比似乎变了不少,变得对他有些疏远冷淡,多了很多距离感。 公主沉默,车里也就沉默。宁九龄被这一阵绵长的默然弄得格外紧张,这里仿佛将外头的喧嚣都隔离开来了似的,像大理寺审问的牢狱。 他的手在膝盖上不由得抓紧成拳,过了很久,才小心问道,“不知公主来找臣有何事?” 浮玉将他的一切小动作都看在眼里,如此,她沉默的目的也就达到了。敲山震虎,虽然宁九龄不是虎,可到底也要先打压一下。 听他这么问了,浮玉也不再静默,抬眼看向他,很是温和,道,“快要考进士科了,你准备得如何了?” 宁九龄微微愣住,却还是老实回答了,“准备得差不多了,臣会尽力而为的。” “可有请教过佛子?” 宁九龄道,“不曾。佛子是副考官,臣更改避嫌才是,所以一直没有去拜访。” 她的眼神忽然变得冷淡几分,语气毫无波澜道,“你如此知礼,佛子也待你不薄。既然知道当该避嫌,为何还大肆宣扬你和佛子交往甚密之事。生怕别人不知道吗?” 公主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说了,只是没有直接说明传闻的对象,就是为了想听听他如何说。 果然宁九龄大惊,环袖拜首道,“臣不敢!臣一直敬仰佛子,如何会做这种事?” 浮玉道,“若不是你亲口说过你在大慈恩寺见过佛子,如何现在宫里传闻漫天,说你悄悄贿赂考官,欲套得考题?” “臣断断不敢!臣若是真有此意,早就去佛子府上拜访了,可臣一直没有这样做,那贿赂一事又从何说起!定是其中有误会。” 宁九龄当即就十分诧异,连连解释,满目冤情。 浮玉深锁眉头,“哦?那为何都说,你自称与佛子在大慈恩寺见过?甚至大肆炫耀?” 宁九龄紧张得思绪纷乱起来,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如何解释,忽然,他想起来什么,赶紧抬头禀告,“臣的确是说起过见过佛子一事……” “和谁说的?” 宁九龄额角冒汗,慢慢拱手,皱眉道,“臣那日同宋公子一起温习,无意中问起宋公子为何不回去。然后顺口说了一句……在大慈恩寺见过佛子……和公主。” 浮玉忽然听出了破绽,原来是宋洵。那便是了!宁九龄果然还是太年轻!不成气候。 浮玉定定地看他,“旁边可有旁人?” “当日很多人一起温习……不过,臣是同宋公子同案的。料想是被旁人听去了什么……” 宁九龄怅然颓丧,垂下手低声道,“是臣失言……引旁人误会。” 失言的确是失言,可被有心人利用,也不是他的错。虽然,也有可能是旁人胡乱听去,断章起义,可这宋洵,嫌疑最大。 浮玉脸色缓和几分,虚扶了他一把,曼声道,“罢了,如今总算知情。我在宫中听闻的时候,起初还不信,想起你是我的朋友,这才赶出来问一问。你没有故意为之,那便是好的。” 宁九龄不起身,垂头道,“是不是给佛子添麻烦了。” 浮玉浅浅抬了下嘴角,不咸不淡道,“你要记住,祸从口出。以后入仕,也要慎言。” 宁九龄忏悔抬袖,道,“公主教导,臣记住了。” 他到底还是无心的,浮玉想,蕴空也不算看错人,只是宁九龄缺少经验,还需要好好历练。 “你也快成婚了吧。以后,要更稳重了。” 她面色温和下来,事情总算搞清楚了,她也放松了几分戒备,温声叫他坐回去。 宁九龄听罢,沉默一阵,慢慢抬眼,复杂道,“臣先推辞婚事了。” “哦?为何?” 浮玉倒是有些吃惊,这婚事几个月前还有呢,如今竟告吹了。 宁九龄看了她一眼,见公主眨了眨眼很是不解,他欲言又止,然后简短道,“臣心里有喜欢的人了。不能对不起别的姑娘。” 浮玉看见他脸色微微红了,眼睛定在她脸上久久不语。忽然,她大概也明白了几分,有些尴尬,赶紧扬声拐弯抹角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你父亲可怎么办?” 宁九龄无奈捺了下嘴角,“父亲大怒。臣没有办法,只得在进士科尽力一搏,也算对得起他。” 浮玉一听,心里更七上八下起来,她抿了抿嘴,虚虚笑了一下,大大咧咧道,“等你高中之后,大概喜欢你的姑娘会排长队!选都选不过来呢。” “可是臣只有娶自己喜爱之人,才会觉得开心。” 这人简直固执的可怕。如果蕴空有他一半主动就好了! 浮玉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支支吾吾道,“这因缘之事自古就说不清,你切勿较真,还是安心考试吧……” 然后她又推脱了几句,总算把宁九龄请下车去。 她在车里长舒一口气,只觉得差点应付不来他。 正要走,忽然车外一声熟悉的声音传了进来,半酸半嘲的。 “公主,真是好人缘啊。” 她一听愣住,随后控制不住地心头雀跃起来,顾不得太多,掀开帘子一看,果然是蕴空站在车下,青衫幞头,乌带束腰,正抬头看她。 浮玉又喜又惊,眉目欣然地向下看他,道,“佛子为何在此?” 蕴空抬袖答道,“臣自太平坊而来,听一听今年考生的情况,看一看又有什么新鲜事。” 公主笑道,“佛子自在。难得。不知道有什么新鲜事。” 蕴空回头看来一眼宁九龄离去的方向,涩声道,“从来都听说考生贿赂朝臣的,却不闻还有贿赂公主的。唉,世风日下啊!” 80-100 第81章 蕴空并不看他,冷冷道,“韩信攻齐国亦如是。错失良机,恐再难得,还望陛下权衡孰轻孰重。” 他沉了一沉,提醒道,“陛下不可过于倚重外戚,以防干涉朝政。” “孰轻孰重?” 长孙新亭嘲弄地重复了一句,狭促地看向大师,目光中似有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他上下打量一番,道,“大师一向是公正淡泊之人,朝堂事与感□□,难道也分不清?” 国公说得莫名其妙,在场的人无一不听得一塌糊涂,不禁面面相觑,却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难道,大师就没有攀附所谓的外戚以求固权么?” 蕴空垂眸一顿,拂袖淡淡道,“国公慎言。” “大师有私情也罢了,若是为了感□□徇私枉法,里外不分,是否枉为人臣?” 长孙新亭负手走了过来,眸子里闪烁着奇袭者般得逞的光芒,看了一会儿大师,忽然甩袖一挥,转身扫视着满朝文武,扬声道,“大师与永阳长公主有私情!已然不是一日两日之事!不知大师甘做公主的‘幕僚’,是否从中得利?” 晴天霹雳。 一时间,满朝一片哗然,人人脸上都是惊骇不已的神情…… 一向疏淡寡情的大师,居然是永阳长公主的……‘幕僚’?这个词已经是委婉至极,然而已经叫人不禁浮想联翩起来。 蕴空浑身一震,只觉得背如芒刺,不禁狠厉抬眼盯着长孙新亭,却见他依旧是笑的。 他想脱身,却被绊在这里!若不是听闻和亲之事重提,他断然不会开口说什么,谁想到,这长孙新亭居然在这里等着他,仿佛早有准备似的,要在今日将他拉下马。 大师眸中映着燃烧着的烛光,冷冷一哂,道,“国公此言差矣。无凭无据,何出此言?” “凭据?大师若要凭据,自然可请他入殿。” 长孙新亭一拍手,高声唤道,“请宋博士入殿!” 众目睽睽之下,宋洵垂眸走了进来。这不该是他这个国子监博士该出现的地方,可却以这种方式走了进来,更何况,他还是大师的义子。 宋洵不去看蕴空的表情,先拜过陛下与国公后,立在那等候询问。 “宋博士,你义父与永阳长公主是何关系?” 长孙新亭傲然立在那,胸有成竹地问道。 果然,宋洵垂首答,“义父与永阳长公主有私。臣本不想说,可实在不敢隐瞒陛下。斗胆冒着不敬不孝之罪,大义灭亲,上禀天听。” 他说着,将公主在府邸私会大师,大师又是如何在宫道上威胁他之事尽数说出来,“就连新进门生宁九龄亦可作证,曾目睹过二人一同在大慈恩寺出现。如若调查,或可询问寺中僧人。” 宋洵说完,却只是一直不抬头,几乎不敢看向一旁的大师,只觉得一股极大的压迫感自头顶落了下来,叫他心中惶惶不已。 他到底还是怕义父的,哪怕是到了这一步,依旧为他所震慑着。 蕴空定在那一动不动,只觉得顿时天旋地转起来,身后的议论之声如潮水不绝,或惊讶或不屑,更多的则是不敢相信。 窦楦一把大师拉了过来,急得连尊称都顾不上了,大呼,“房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和他们解释清楚,你是冤枉的!” 蕴空看了眼宋洵,随即轻蔑地收回视线,缓缓漫看向长孙新亭,不禁自嘲一笑。万万没想到,上辈子是越浮玉担了那些风月丑闻,如今他为她改变了太多,谁想命运却将这避不得的灾祸转移到了他的轨迹上。 这是天要灭他。 所有人都以为大师要与长孙新亭舌战一番,皆提起一口气站在那,双目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啪嗒—— 象牙芴板落地。 大师望着陛下,抬手解开腰间的鱼袋,一松手,便落在了地上。 蕴空步步走上前,忽然撩袍长身一跪,只见他慢慢抬袖停在上首,心痛地闭目,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决绝地长声禀告,“臣蕴空对长公主心生爱慕已久,臣有罪!但,望陛下成全……” “房卿…….你这是。” 李睿震惊不已,虽说他为大师大权在握之事有所忧虑,可不曾想过会出这种事情。 大师抬起头,有视死如归的神情,道,“臣请战突厥,若胜,求陛下准臣尚公主,臣愿献上相权,自请罢相!若败……臣将献上项上人头,只求陛下不要勉强公主出降。臣昭昭之心,天地可鉴,求陛下,恩准……” 他说完,俯身拜了下去,双手在袖中握紧,又握紧…… 大师的话已经表明了这是一场很合算的交易。 至少对于皇帝来说, 很合算。 清剿突厥打算归顺的残部, 若胜了, 大师什么都不要, 只要越浮玉;而若败了,大师自裁,虽然事情会麻烦一些,但也是少了些后顾之忧。 更何况,大师当众立下军令状,其后果该如何, 是满朝文武都会作证的。 可国公却完全没有想到事态会往这个方向发展……他本想借此\''''风月丑闻\'''',将大师及其党羽一并铲除个干净, 不想,大师居然自请出征, 打算拿军功补过,为了长公主,连命都不打算要了…… 女色蒙心啊! 多年的同僚兼好友窦楦站在蕴空身边, 瞪着两只眼睛一个劲儿地摇头, 显然是吓坏了, 口中喃喃道, “房六做了长公主的幕僚?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你不是一向……” 走到这一步,连蕴空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那么爱惜羽毛、洁身自好的一个人,风月二字几乎和他沾不上关系。眼下就可以看出来,从前的名望有多高洁,如今跌落下来, 就会摔得有多惨。 蕴空跪拜不起,冠上垂下来的两根帽带上穿着的檀木珠子散在他身前,落尽尘埃的模样。 他听见四周有无边无际的议论之声一波接着一波地涌来,政敌在暗暗讥笑,属僚们失望叹气。从断断续续的碎语中,他能听见“丢脸”,“可惜”,“罪过”,之类的字眼……可是很奇怪,他居然一丁点所谓都没有,更毫无羞愧或是耻辱之心。 本以为这种事情会很难,不想真的到了这一步,自己竟然可以对那些纷纷扬扬的议论无动于衷到这个地步。他觉得他没有任何错,浮玉更没有。 他甚至很欣慰,因为从听到的话语中,众人更多的是对他的惊异和失望,并没有牵连到公主太多。 蕴空想,大概他自己真的是没救了。 “陛下……征战绝非儿戏,更何况,佛子并非武将……此事蹊跷,还望陛下重新着人调查。” 崔侍中这时候垂着袖子走上前来,替蕴空说了一句话,他以为大师是冲动了,这才说出那样不管不顾的军令状来,因此想留个台阶,一切都好商量。他知道,比起那些不清不楚之事,这朝堂上更不可没了大师。 蕴空却依旧埋首于地,高声道,“陛下,臣绝非戏言。臣一直以来研究关外水文地形,对于阴山之地很了解。恳请陛下恩准,臣定为陛下带来大捷!” 大师说得义正严辞,大有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气势,其决心溢于言表,不少人在场不禁垂首叹息,不知道这其中到底是怎样的因缘,才叫大师成了这样。 晋国公立在大殿之上,威凛生怒,显然是对这个即将逆转的局面很不满。他拂袖看上御座,严声道,“陛下!且不说突厥之事。臣倒有个问题,想问问大师。” 他说着,转身俯看向蕴空,腰间的麒麟扣环面目狰狞,“某倒想问问大师,有人曾听到永阳长公主与你在一起时大放厥词,直言欲取缔整个御史台,可有此事?” 蕴空凝眉不已,直起长身,却有些听不懂了。 李睿的手按着黑漆木案,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显然有些忌讳起来,他不禁问道,“房卿,永阳可说过此话?” 若是稚妹年幼也就罢了,可如今浮玉已经成人,再加上她与大师关系过近,难免叫人多想。 长孙新亭道,“陛下,请准许传御史。” “准。” 御史台一向是皇帝的眼线,其实百官中挨了小报告的,没有不恨这帮人的。上到言语不敬思想不正,下到早上边骑马边吃胡饼……只要是能说的,准得被这帮人捉住好生□□一番。 而御史这个官职本就不高,可背后是皇帝撑腰,自然个个都“正气”的很,整天眼睛盯着别人看。 取缔御史台恐怕是不少人心中的畅想,可谁都不敢说,生怕上头怀疑到自己的头上。 御史入殿了,拜过后垂袖立在那,毫无波澜地向皇帝汇报导,“禀圣人。确有此事。那日臣起的早,在一旁的摊子上用小食,忽见长公主的牛车停在附近,大师亦在。只听长公主扬声道……” 御史说道这里,却停了下来,低头惶恐,“陛下恕罪,臣不敢直言。” “但说无妨。” 众人更奇怪了,到底长公主说了什么话,叫御史不敢直言。 御史先拜了一下,随后当着一众,道,“长公主说,\''''如果我做了皇帝,头一件事就是取消御史台这个地方。整日嚼舌根,实在无用。” 他说完,跪了下去道,“臣所言为真。断断不会有假。” 先帝在的时候,永阳长公主很是受宠,有的人也的确听先帝说过,如果永阳是为男子身,那就更好了。长公主街头的一句话,如此大胆,众人听了皆倒吸一口气。 人一瞬间的想法很简单。不知情的人,大概就会自以为是地猜测出来,长公主想做女皇帝,以色/诱惑当朝权大的大师,拉拢势力。 “这……长公主做够了,想当皇帝吗……” “到时候,那大师不就成了皇夫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今日是大师,明日是不是就轮到兵部尚书,还是哪位寺卿了?三省六部是不是都要……” 蕴空耳朵里灌入这些越发不堪的话,气得双手发抖,谁能想到他和她当日驱车回宫的路上,这样一句戏言都能被御史台拿走做文章去! 第82章 再听听那些人说的话,简直妄为朝臣……长公主清白,就这么被他们泼了一碗又一碗的墨。他感到自己仿佛替代了她,站在了这些舆论的中心,四下里都是乱言乱语……上辈子她的遭遇,仿佛历历在目似的。 大师紧握着手,慢慢拂袖站起身来,冷笑一声,眯着眼诧异道,“奇怪。你身为御史,如何到现在才将此事说出来。看起来,国公比陛下还要更清楚,怎么,何时起,御史台竟成了国公的部下了?” 这倒也是。皇帝知道的比国公还晚,可见这御史已经被国公收为己用了。 御史果然变了脸色,战战兢兢地看了眼国公,随后低头道,“陛下明鉴。微臣只是觉得事关紧要,更何况臣也听闻长公主与大师行为过密,为了谨慎起见,不打草惊蛇,想着查明后,再上禀天听。” 大师威严一视,哂笑道,“那御史可查到什么了?除了这么一句话,可有旁的证据?” 御史被问得有点懵了,他所知道的大部分,其实都是长公主多次私会大师这种事,于是直接就猜想到了那一步,可若说旁的实打实的证据……御史心虚地眨了眨眼,低声道,“臣以为,那样早的时间里,公主如何能与大师一同出现?由此可推测,定是彻夜秉烛夜谈,到了清晨才结束。长公主在宫外,而大师又位极人臣,难免令人怀疑……” “本相问你,可有旁的证据!” 蕴空高声盖了过去,横眉冷眼地盯着他,问,“是兵马?是信件?或是其他门客?光光收买一个臣,是不足够\''''做皇帝\''''的吧?” 御史沉默一阵, “目前……还没有其他……可是长公主的确说……” “那是你大胆!” 佛子忽然厉声打断他的话,那余音在大殿之上回荡着,一下子叫御史浑身一震,也叫垂帘后的英娘打了个激灵,更让满朝文武都吓了一跳。 没人见过一向喜怒不显色的大师居然会有那么大的脾气…… 就连窦楦都颇为意外,目瞪口呆地立在那,一扫方才替好友焦急的心,只剩下了怔惊。 风自殿外涌了进来,仿佛是从护城河上刮来的似的,夹在着秋日那种入骨如心的凉,叫人忍不住在袖子下握了握手。 烛火明灭跳动,大师冷冷笑了一声,挑了下眉,一只手负着站在御史旁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呵斥道,“你一小小言官,仗着陛下赋予你的权力,如此混淆是非、指鹿为马。你既然毫无根据,凭什么在朝堂之上言辞凿凿的污衊长公主,又凭什么妄自推测长公主有称帝之心?你身为御史,本应下监众臣,上禀天听,是谁更改了你的职责,叫你先将一切事务告之国公而先于陛下?又是谁给你的胆量,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竟敢如此狂妄自大,不过一句街头戏言,就可说出这等忤逆之事。如果一句戏言就可以当真的话,那本相也可以猜测,是你,成了国公的爪牙,监听朝野上下甚至是陛下,将一切消息先告之于国公;也是你,有不臣之心,身为御史,却罔顾国法,不分黑白,欲意谋反!” 御史被说得呆住了,差点当场晕过去,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来,赶紧扑通一声拜了下去,伏地颤声喊冤叫屈,“陛下明鉴啊陛下,臣冤枉,臣冤枉啊!” 蕴空冷哼一声,垂眸看着他,拂袖震怒,“此等平庸无能之辈,捕风捉影,扰乱朝纲,仗着圣人信任,为非作歹,黑言诳语。你冤枉?呵,不知多少无辜朝臣会被你一句胡乱推测所害,简直恬不知耻,阴险至极!大华泱泱河山……若多是你这等言辞奸佞,心术不正之人,朝堂早就溃于蚁穴!” 御史台的人一向习惯闻风奏事,说是监察弹劾,其实不过是偷听后上奏,以获取皇帝信任。有不少人在御史的嘴里遭了殃,都暗自恨的牙根痒痒,可只能敢怒不敢言,毕竟那是皇帝的耳目,若是得罪了,还不知道会被\''''弹劾\''''成什么样。 今日大师在朝堂上痛斥一番,在场众臣居然觉得解气爽快了不少,皆不动声色地听着,心里偷偷叫好。 只见那御史满头大汗,面色颓然不堪地瘫跪在那,连头都不敢抬了,没一会儿,竟痛哭流涕起来,嚎道,“陛下,微臣冤枉!微臣怎么胆敢谋反……是国公让微臣监视大师的……让微臣务必将看到的听到的一一告之,微臣没有办法啊,陛下恕罪………” “你!你这个混账——” 国公气急败坏,万万没想到这言官是个软骨头,被蕴空一通说,就这样招了。 李睿脸色阴沉下来,变得很不好看。皇帝最厌恶权大之人,可更忌惮旁人窥视自己。虽然这言官只是盯着大师的,可难免会怀疑,是不是也有背叛者,那样盯着自己。 蕴空嘲弄地凝视着长孙新亭的脸,不以为然道,“国公。本相本不想在这大殿之上说的,可你非要逼得本相走到这个地步,本相也不得不说了。” 长孙新亭勉强抬了抬嘴角,脸色有些虚色,还是强硬着立在那听下去了。 大师转身,一一扫视了一圈众臣,冷声道,“相信前阵子,诸公府上有不少人得了新妾,多是私下酒宴中相赠的女子,善舞,或善琴。君可知,这些女子从何而来?” 这倒是真的。可没人好意思在朝堂上说出来,自己去平康坊溜跶,或是去了好友办的酒席,酒过三盏,自然有女色迷眼。 蕴空转身看向御座,道,“陛下。臣查明,长安坊中新起经营的乐坊中,多为侯将军名下所有,而这些乐伎舞伎,又有不少通过介绍,成了朝中之人的姬妾。其中缘由,恐怕国公比臣更清楚。” 他顿了顿,又道,“或者,可请中书省的总给使高内侍,前来一问。” 那个高内侍,三番五次要给他府里塞人,他因为浮玉的缘故已经早早地婉言拒绝了,可不想,那高内侍依旧不舍不弃,像是要完成任务似的,总要给他说个女子。 这不禁让蕴空有所怀疑,因此之前与窦楦说了此事,这才调查下去,发现那些所谓的女子,多是出自所属于侯将军的乐坊。 赠美人,换情报。大师不屑一笑,如此手法,未免太陈旧!可大多数的男人的弱点不就是女人吗?侯将军和国公倒也是会抓软肋,通过这些女子做眼线,悄悄监听着朝中要臣,以此谋取私利。 “舅父。” 李睿低沉唤了一声,眉眼复杂地看向长孙新亭,道,“这些事情,你可有什么说的……” “陛下!蕴空一面之词您怎么可以……” 第83章 窦楦忽然上前一步,抬袖道,“陛下,臣近来也的确发现侯将军与御史台的人走的很近,多次设宴,请的多为言官。更有证据证明,那些乐坊的确是侯将军所属,其中女子又多为国公和侯将军宴席上所请。联想今日国公收买御史之事,未免令人多虑。” “尚书言之有理!” “陛下谨慎啊!” 一时间,风向又转了回去,那些大师的拥簇纷纷也迈出一步,垂袖为大师和尚书进言,规劝陛下以正视听。 李睿犹豫起来,他太想无所顾忌地亲政了。左有国公,右有大师,不论那边都令他头疼和担忧,可如今比起来,身为舅父的长孙新亭居然背地里收买言官,揽权之大令他更为忌惮。可他到底和自己是血亲…… 忽然,背后一声低柔,道,“陛下,此事难解难分,如若为真断然不可放过。不如先将国公暂闭于府上,也算留其尊严,日后再审。” 英娘见李睿有所迟疑,在垂帘后轻声细语提醒了一句,她说完心跳如雷,那满朝文武没人看见这个女子在背后这样说了一句话,只看到皇帝神色顿了顿,最终沉沉说了一句,“来人……暂且将国公送回府中,没有朕的许可,不要有任何人打扰国公休养。” “陛下!” 长孙新亭显然是意料之外,话音一落,立即有金吾卫上前卡住他的双臂,道,“国公自请,请不要让属下为难。” 堂堂国公,被这么架下去实在是难看。长孙新亭见如今势头不对,狠狠瞪了一眼蕴空,拂袖离去。 事情的转机一下子变了,叫向着大师的那些人不由得松了口气,仿佛那阴沉沉的天色都亮了起来,添了几分秋日的透亮。 一通闹剧,最终以大师之势平息。那些国公的人此时纷纷揽袖不语,垂头丧气地站在一旁,落败的模样显然是没了靠山。 朝堂上,没了国公,便只有大师一方了。 李睿看向蕴空,眼神沉了又沉,开口道,“房卿于突厥之事,可有把握?” 他自小在朝堂中耳濡目染,政治斗争的事情看的太多了。暂时少了国公,这大师更不可任其独大,方才那征战之事,他有重新提起,显然是记得蕴空说的那个军令状。 李睿最需要的是平衡,他希望国公也好,大师也罢,皆权力在他之下才是最好。一箭双雕……他不想这么形容自己,可眼下的情形,叫他也想不到什么别的词。 蕴空刚刚经历一场惊心动魄的变故,他差点就要和浮玉一同困在那里了。此时走出来,仿佛什么困难都不再是困难了。 他重新一拜,“臣有把握。还望陛下准臣带一千精骑昼夜与方将军汇合。” “一千?只要一千么?” 蕴空答,“此战并非征战,而是追击。如今突厥残部困于阴山,做归顺之势,陛下也派了使者前去,想来已经有所松懈。如若出动太多人,恐引起变乱。” “如此……” 李睿若有所思,手指敲了敲桌子,道,“那……朕准奏。即日起,朕暂封你为燕然大都督,明威将军随行,率一千精骑赶往阴山,活捉阿史那思力。” 蕴空肃穆而视,沉沉道,“望陛下不忘答应臣的事……” 话音未落,忽然门外一声抽泣,一道明媚的身影突如其来地出现在这阴沉的朝堂之上,仿佛一抹光亮似的,从阴云中穿过来。 “我不答应!我不答应!——” 众人纷纷回头看过去,只见一绯色的人影逆光立在殿外的门口……却看不清脸。 永阳公主不顾一切地自禁中跑了出来,什么规矩体统全都不管了,眼睛红着,显然是哭过,她站在门口看了看蕴空,等他微微愣住后,慢慢回过身子…… 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凝固住了。 她看见蕴空怔怔地看着自己,眼中闪过惊异,难过,和不舍。 公主再也忍不住,呜——的一声急步走入大殿,然后直冲冲地向他愈发快步走去,直至小跑,猛地扎进他的怀里,头埋在他的脖颈处,眼泪润湿了他红色朝服,哭诉道,“他们忽然闯进来带走了车夫和白樱,我这才听说了一切!我不许别人这么诋毁你!……更不让你走!我去和亲,我去就是了,你不要去阴山………” 大师先是踉跄一步,随后感到了怀里熟悉的温暖,方才冷厉的目光瞬间柔软了下来,心里一痛,难以克制地抬手拢上她的肩头,安抚地喃喃道,“不会有事的……这之后,就再也分开了。臣要光明正大的和你在一起,要抬得起头……” 这宣政殿,曾几何时有过如此之事…… 大师克己守礼,从来不会犯错半分,可如今,他这样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子与长公主相拥,旁若无人似的,紧紧抱着她,只是沉沉叹气。 众人立在那,生生地在早朝的时候看了这样苦涩的一幕,不由得纷纷哀凄地叹息……大师与长公主的事情的的确确是不假了,一向疏淡的大师也有这样的一面,足可见用情之深。 在场的一位御史见了,眉头一皱,刚想抬袖说公主大师此举不妥,谁想,一个字还没说出来,忽然不知道被哪个朝臣狠狠踩了一脚,咬着牙关闷声将话咽了回去,也不敢再多言什么。 垂帘后的英娘默默引袖落泪,喃喃道,“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陛下,您成全了长公主和佛子吧。” 李睿目光定定地望着,看着眼前这对苦命人,不由得自言自语,“难道,朕错了么……” 就算大师真的与长公主有私情, 又如何呢?他们又没做什么大逆不道的坏事, 只是两个相爱的人, 不得以的情况下, 悄悄在一起,也没有干扰到旁人……如果是陛下不许,那便是真的害怕大师权大,可佛子一直以来鞠躬尽瘁,何曾又过不臣之心? 在场的朝臣摇头叹息,这些话也就是在心里想想了, 看着大师和公主的眼神中,也带了几分感慨和同情。 如今是十一月, 整顿事宜一番,再出征就是寒冬伊始了。突厥人畏寒, 困在深山中定不会坚持太久,所以这一次追击,蕴空把握很大。他知道那次大典上, 他与阿史那思力结下了梁子, 如今他亲身上阵, 也算是做个了结。 皇帝在焚香中轻轻揉了揉额角, 拧着眉心,又重复了一句,道,“难不成朕真的错了?” 英娘在他背后轻声劝慰,“陛下, 既然佛子恳求,那便准许了他吧。您瞧,那两人还抱着,若是不答应,恐怕都不好下台。” 她停了停,又补充道,“满朝文武都看着呢……” 皇帝半回过头,“朕知道。咳……”他稳下气息,低声惆怅道,“朕从来没想过要逼迫到这个地步……” 他转过头看向大殿之中,浮玉闭着眼泪流满面,他知道她是个不爱哭声的人,如今她哭的比谁都凶,叫他看了难免心里不是滋味。 原来,她也不是心大到无法无天,只不过她的感情,大概尽数都给了蕴空了。也会为了他笑,为了他哭,甚至为了他甘愿做和亲之人…… 本来觉得她就是那样一个傲慢惯了的骄纵的妹妹,却不知,她柔软的一面也是这样令人动容。 大师将公主安抚些后,见她终于止住了哭泣,将她扶起来,淡淡一笑,然后拉着她的手一同走上前,在大殿之上跪拜下来,恳恳切切道,“陛下。臣从来不曾求过什么赏赐。今日百官作证,臣恳求陛下,待到臣得胜归来之日,准臣尚公主。臣担保,从此之后,不封公侯,臣之子女更不与高门权贵有姻亲……” 话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是绝境了。 大师劳苦功高,封侯封国公是早晚的事情,光宗耀祖,那是多大的荣宠啊,就这么拒绝了。再加上他那一句承诺,他未来的孩子,不与朝中高官之子或是其他高门贵姓联姻,这就是连以后的可能性也砍断了一半。大师之子若想再入朝,又要从头再来,没有任何背景。 蕴空这如同壮士断腕似的决绝,没有半分犹豫,拱手让出一切权力带来的那些可能性,尽数奉还天家,只为了换得和她的朝夕相伴。 人间烟火,煮酒烹茶,能同她在一个屋檐下看暮雨朝雪,何其之幸。 浮玉第一次在九兄面前跪拜下来,红着眼仰看向他,道,“九兄,你恩准了罢!佛子已经退让到这个地步……不会再有什么威胁了!求你答应了他罢!” 窦楦实在看不下去好友退居至此,立即上前一步,抬袖道,“陛下!大师之心,众人都是知道的。如今他自请清剿突厥,也算是为与长公主之事将功补过。臣以为,战机不可错过!如若在儿女情长之事上耽搁了,恐前线的方、苏二位将军不好定夺。” 众臣一听,纷纷也跟着附议,“恳请陛下恩准……” 浩浩荡荡的声音沉沉地响在朝堂之上,李睿震得一怔,慢慢垂眸见伏在地上那两个人,一个是疏淡倨傲的朝中重臣,一个是娇纵成性的长公主,这两个人,如今都变了个人似的,就那么彼此执着手跪在大殿之上,不管不顾那些闲言碎语,只求他恩准…… 如果他在拒绝,岂不是满朝文武都要背后骂他无情了? 李睿沉默一阵,终于开口,道:“好。朕就答应房卿!等来年春日,你为朝野带来大捷之时,朕……为你和长公主赐婚。” 刹那间,浮玉破涕为笑,第一次笑得如此舒心,像是长久以来的奔跑终于可以停止了似的,她笑着笑着,却又喜极而泣,转过头看向大师,而大师亦是淡笑着,认真地回看着她,满目缱绻,温柔至极…… 皇帝亲口赐婚,那是多么来之不易的两个字!只有他们彼此才知道其中经历了怎样的艰辛和苦涩,才换来了今日在君臣面前光明正大地站在一起,望着彼此。 大师在袖中轻轻捏了捏浮玉的手背,悄然地安慰着她一切阴霾即将过去了。然后他拉着她,一同跪拜御座,谢过陛下恩典。 ———————— 浮玉从来不曾想过,大师居然也可以去前线,明明他只是个文臣……虽说,蕴空会舞剑,一招一式之间英姿翩翩,让人看了不禁心怀荡漾,可战场上绝对不是他那两下子就足够的……更听闻突厥人善骑射,也很野蛮,这般情形,大师能行吗? 南山的紫竹苑,公主躺在竹榻上和蕴空相拥,脑袋靠在他的怀里,平静地一呼一吸,而眼睛却映着窗外的星辰,闪亮不眠。 秋末的夜很静,前阵子还有些蛐蛐叫,如今鸟虫都散尽了,再过不久,估计都要有冷风呼啸而过的声音了。 屋子里的暖炉烧得很旺,劈劈啪啪的,将整个房间烘得很暖。那木炭烧得通红,在黑暗中闪着唯一的红色的光点,像是一只兽的眼睛似的,忽明忽暗。 浮玉睡不着,眨了眨眼,在茫茫夜色中,呓语般喃喃了一句,“你又不会打架……去那里做什么……”话里带着点埋怨委屈,叫人听了心里一软,“太冲动了……” 蕴空也没有困意,搂着她靠在枕头上,一直睁着眼,他一下一下地抚着下她的青丝,哄睡似的,沉沉回应道,“不会打架,不代表不会打仗。打架是武力,可打仗是智力。” 他的下巴抵着她的脑袋,将她整个人都拥在怀里,是前所未有的安心,他轻笑起来,声音磁磁的,“我倒是想去再见见那个阿史那思力,上次,臣踹他踹的不够狠……” 第84章 浮玉一愣,想起曾经在回廊里微醺的时候,碰上了阿史那思力的咸猪手,多亏蕴空及时出现……她脸红了红,嘟囔了一句“胡来”,说着,忽然半起身,伏在他的前胸,认真地又说了一句,“你真是胡来!” 夜色浓重,又没有点灯。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可却听见他沉沉笑了几声,心里痒痒的。 蕴空轻轻嗤鼻一笑,从前总是由他来说\''''乱来\'''',如今她这还没成为他的夫人呢,便开始反过来,数落起他了。 “你放心。我一定没事。过几日走,等到明年……”蕴空顿了顿,继续道,“等到明年杏花再开了的时候,我就会回来……” 他想起她那时候朝他丢杏子的时候,问他关于摽有梅的那种女孩子的问题,他当时觉得她在故意调侃他,因此没有当回事。再后来,窦楦拿他和她开玩笑,说\''''有人看上你了\'''',他虽然心里一动,可依旧是不以为然…… 谁想,那些笑语竟都成真。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一颦一笑都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了,无论是睡觉前,还是写字时,宫里宫外,走到哪里都能想到她的身影…… 这些曾经,对于他来说,是难耐的折磨,可如今总算了结,化作无尽的甜。 今夜无云无雨,只有无边风月。两个人躺在一起,就算不说话,静静地相拥着,也是那么美好。无论结果如何,至少这一天,他们真真正正地拥有彼此,而这段感情也终于公之于众了。 浮玉耐不住寂寞些,见他也不睡觉,于是从他怀里蹭出脑袋,漫无目的地聊起话来,她垂眸思索道,“这一战要到明年啊……太久了。” 她说得有些落寞,叹了口气,把脸埋在他胸前,不乐意道,“能不能再快点?” 这样一算,如果等到明年杏花开的时候他才回来,那铁定岁日那天,她见不着他了!想想那场景,满朝文武都来的元日大朝会,那该有多热闹,可放眼望去,唯独见不着大师……这又该是何其落寞。 蕴空感受到她的难过,耐心解释道,“全军急行至燕然道,少说也要一个月。我算过了,只需携带二十天的粮草,方将军的队伍做先锋,一千精骑从左右协助,苏将军则从山后截后,便可速战速决。这事情拖不得,可是,最快也只能是明年春日了。” 他理解她的苦闷,年关那样的时候彼此要分离,恐怕其中苦涩,都要暗自忍耐了。 其实大师研究了很久,阴山地势曲折,好在并不复杂,多是直山直道,并无什么过于隐蔽刁钻的山路,因此必须尽快拿下。如若突厥队伍北上,与残余部族汇合,可就难说了。因此,启程就在三日之后,对于他们来说,更是离别在即。 浮玉听了他的分析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关心道,“那你呢,你在哪支队伍里?方将军在前头作战的时候,谁来保护你呢?” 她实在想像不出蕴空穿铠甲的模样,那么重的铠甲,他穿上,能行吗? 蕴空不禁弯唇笑了笑,道,“臣可不穿什么铠甲。将军在前方攻敌,臣则坐阵大营指挥。” 浮玉哦了一声,心情松了下去,这样还算安全些……她瞥了撇嘴,枕着他的胳膊翻来覆去,依旧有些烦躁,转过身惆怅道,“我……我还是很担心。既然你说不会太久,那不如,我跟着你一起去?” “绝对不可!” 果然,得到的是蕴空果断的的拒绝。 浮玉挨了一声批,抬臂抱上他的腰身,好声好气地软声絮叨起来,“你不要担心……你看,内侍我也扮过了,小兵也可以吧。反正你在大营,安全的很。我扮作给你端茶倒水的贴身护卫,怎么样!” 她说完,嘿嘿一笑,低声贴了过去,“到了晚上,还可以伺候你这个大都督被寝之事……” ,说着,她凑到他的耳边,轻轻呵气起来。 热气呼在他的脖子上,烧起一片**,他只觉得脑子一涨,沉闷喘息一声,直接将她压倒过去,没好气地沉沉道,“你这招对我不管用的!再怎么样,我都不会让你去!” 胡来!这么大的事情上,越浮玉她简直改不了那任性的脾气。 浮玉在暗夜中眨了眨眼,抬手摸上他的交领,手指不规矩地缠缠绵绵起来,一点点勾画过他的锁骨和前胸,低低蛊惑道,“那你不让我去,不如就生个孩子吧。我听说,那些出战前的将士都会在前几天和自己的夫人多待。人走了,总要留个后。” 蕴空一听,怔忡片刻,眉头不经意地拧了起来,却也没有什么动静。过了一会儿,只见他身影一斜,又翻身躺了回去,不再和她缱绻。 刚刚撩拨起来的火热顿时消散了,浮玉不知道自己说错什么了,游过去抱住他的胳膊,晃了晃,“怎么了?你不想吗?” 其实关于孩子,他的确还没想太多。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心性的人,怎么能再生个孩子。更何况,眼下这个时候,根本不是做这种事情的好时机,为了生而生的孩子,又有什么意义? 再说了,生孩子的苦,他也是知道的,那可是千百倍的痛楚。如果他走了,她一个人要面临这些,这怎么可以?也太不负责了…… 蕴空沉默了一会儿,道,“今夜我们不做别的,只是抱在一起睡觉。” 说着,他长臂将她揽入怀中,一把按住她的脑袋,叫她安安静静地埋在他的肩头,坚定道,“乖乖睡觉。” 浮玉挣扎了几分,不由得有些不快,本来期待的一场缠绵就这么没了,若是再见,可是来年春天了,难道他能忍得住吗? “你这是对我没什么感觉了吗?” 她攀着他的肩头,闷声问道,实在是心有不甘。 “不是。” “那是什么?” 她说着,悄悄向下伸手,想要查看一下他到底如何,谁知,刚触及到那已然坚硬的东西,忽然手腕一紧,就被蕴空拉了起来。 蕴空低沉警告,“不许乱摸。” “为什么啊……”公主委屈得有些甜腻,叫人很难拒绝这样的请求。 蕴空咽了一下喉头,垂眸看了一会儿她纯稚无辜的眼,支支吾吾起来,“万一……万一出事了。臣不在,你怎么办?” “出事了?” 她很懵懂。 蕴空抿唇,说起来孩子的问题,他居然有些难为情起来,闷声道,“如果……臣回不来了,你有了孩子,不就成了孤儿寡母了?臣不想这么不负责,所以,今天,不打算做什么了。” 浮玉才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他这样细心,这么为她着想,叫她心里不由得暖暖的,她低笑一声,重新扑了过去,死死抱着他,道,“还没去呢,就说这些晦气话……再说了,就算真那样,我心甘情愿……我后半辈子就守着他了,至少有个念想。” 蕴空欣慰笑了笑,回搂住她,道,“我都知道……都知道……” 生擒了阿史那思力, 各突厥散部没了主心骨, 想来也会归顺不少, 从此太平日子就要来了。 蕴空走得匆匆, 离开南山后,转日与明威将军碰了面,后日整顿一番后,于夜里率一千精骑出发,北上阴山,直往边关去了。 此战并非是什么大的兵革之祸, 而是乘胜追击,颇有些以战止战的意味, 又因为是秘密突击,不可过分张扬, 因此大师临行前,没有什么帝王相送、群臣祭酒之类的场面。 浮玉本来想站在城北上送送他的,可被蕴空拒绝了。 “山回路转不见君, 雪上空留马行处。” 他当时点了点她的鼻尖, 淡淡笑道, “这种离别的时候, 最不宜相送。让你一个人空落落的回去,我不忍心呐。” 她满腔落寞着,说也是,想了一会儿,转手拿起一把小刀, 将一缕青丝割下,打成一束用红线系好,将它装在一个锦袋里,交给他,“那我不去了,这个,你贴身带着它,长路漫漫……也好记得我时时都记挂你。” 他郑重地接过来说好,放入怀中,“我夜宿不眠的时候,拿出来瞧瞧。” 城北,浩浩荡荡的快马一路北去,火把的光点在茫茫黑夜中快速地移动着,自重玄门而出,往那更浓重之处行去。站在城墙之上望着,仿佛那黑暗将人吞噬了似的。 浮玉难得起的这么早,裹着毛氅在城墙头探着半个身子巴望着,咕哝黑的天,连影子都瞧不见,眼见那队伍一溜烟的没了,只剩黯然叹息。 白樱挑着宫灯,喋喋不休地劝了又劝,“公主,咱们回吧,天寒地冻的,上次您那急症的病根犯了可就不好了。而且佛子不是说了,此行能打胜仗。” 耳边的马蹄声渐渐远去了,天上星子寥落,百无聊赖地黏在上头,浮玉抬着脑袋看,不禁皱了眉头,一口白色的哈气淡淡飘了出来,“边关冷月啊……狼烟牧笛的地方,能不担心吗?” 她将那手中的玉香囊抚了又抚,失望地喃喃道,“若都是梦就好了,明日一早醒来,我还在弘文馆能见到他……如果那般,我早起两个时辰都愿意……” 转眼就快冬至了。长安的冬天极冷,雪满长街,日子也是漫长。城外的河上都结了厚厚的冰层,有人家已经开始趁着这个时候去开凿冰块,为来年入夏的时候做些准备。毕竟是年末了,大华的人一向洒脱又爱热闹,那些悲情的事情渐渐淡忘在脑后,一心盼望起元日的到来。 凡岁之常祀二十有二,冬至这天的祭祀是重中之重。皇帝即便才好不久,也坚持一定要亲自前往长安南郊的圜丘祭天。 “听说圣人特许贤妃娘娘跟着去了,皇后娘娘身子骨差,畏寒的紧,如今贤妃娘娘常伴圣人左右,会不会……” 白樱一面戳着木炭,想把火弄得旺一些,一面和浮玉有的没的说话。 浮玉正提着笔要写九九消寒字,【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九个字,每个字九个笔划,一天一笔,八十一天写完后,春天就来了,他也能回来了。 “这些话可别乱说。”浮玉捏着笔直皱眉,揽袖轻轻点墨,郑重其事地填了一笔点,“皇帝想带谁去,自是有圣意的,猜得过多,对你可没好处。” 自从上次的事情之后,九兄愈来愈信赖英娘了,相反,与国公家多有关联的皇后却遭了漠视,仔细想想,皇帝也开始防范起国公了。如今英娘依旧常伴九兄,听说她还是偶尔给他念奏牍,代他提笔写批示,这般耳濡目染下去,往后会如何,还真的不好猜测。 冬至的前三天和后四天里,朝臣官吏皆不用早朝,也不必处理政务,都回去放假去了。整个大明宫里除了禁中还有人气,中朝和外朝都是空荡荡的,忙了一整年,到了这个时候,官员也松懈下来,只想回家所缩在暖炉边,和友人家人饮酒唠嗑。 一年下来,事情发生的太多。 申帝登基,国公禁闭。其中被连坐的人抓的抓,贬的贬。浮玉过了几日才听说侯府被抄家了,上下亲族百人,尽数被抓。那些在京中经营的乐坊也被关停,乐伎舞伎全部遣散。 崔侍中暂替了蕴空的位置,直接上呈圣意,下达百官。尚书省得了圣人的令,派人一同前去进行搜查,发现侯将军果然有反意,更搜出他与相关官员的秘密信件数封——这只是还未来得及销毁的。 侯将军是随先帝开朝的老臣了,也封了国公,锦衣玉食。如果先帝知道了这近臣今日此举,又该是怎样的失望?侯府中人最后还是没熬的过年关,侯将军被处死,其他人等,男为奴女为婢,纷纷流放至荒蛮之地。 一朝官宦人家,终究落败。 “倒是干脆……” 浮玉靠在斜榻上看着白樱和内侍给她烤栗子,听了这些事之后,难得地赞许了一下皇帝,“这才有些帝王之气。父亲曾说过,九兄有时候太过文儒……” “咱家听说,是贤妃娘娘劝圣人果断下令的呢……” 内侍垂首摆剥着栗子,闲话似的回了一句。 浮玉有些惊讶,若这是真的,那如今的英娘可真是变了太多。她现在对于朝中那些事情已经没有什么心思打听,最多有一搭没一搭的偶尔听着,权当解闷。 这宫里对于她来说已经像个是非之地,她已经无心再继续留在这,看前朝后宫那些没完没了的角逐。大明宫有吃人的猛兽,这话的确不假,而权力就是摆在口前的诱饵,已经引了太多人不顾一切地扑拥而上,断送了性命。 她不想和它沾染太多,只是一心一意地等着蕴空回来接她出宫,离开这里,去过朝朝暮暮的日子。又或者,她经历了一切之后才发现自己有些疲惫,不争气地只想从此被他护在怀里。 这种软弱是不常有的,更体现在她日渐减少的饭量上,过了几天,就连月事都推迟了。白樱下了一跳,压着嗓子问公主,要不然先请尚医局的老宫人悄悄看看。 浮玉有些心慌了,可仔细体会一下,倒也没有想吐的感觉。本来之前的事情就惊动了朝野上下,如果这时候再出了这种意外,恐怕又要引起议论。 她扬了扬手,叫白樱先去叫人,“一定要谨慎些。” 过了半柱香后,老宫人随着白樱进了宣徽殿,先是仔细问了公主些情况,随后搭上了脉,歪着脑袋摸了又摸,片刻后,道,“公主无碍。只是进来睡得晚,起得早,血气有些亏损,这才显得有些精神不济,月事推迟。” 浮玉一听,这才松了口气,又听了会儿老宫人的嘱咐后,挥手遣白樱跟着老宫人去抓些补血气的药。 索性是没什么事的,她自己也放心下来。想想也是好笑,蕴空走之前,她很有勇气的说要留后才行,被他果断阻止下来。如今这时候赶上一场“惊慌”,这才发现孩子这种事情真不是那么容易。眼下他不在身边,叫她一个人面对,真的有些难。 还好,他比她更冷静理智。 浮玉慵慵地倚在那,心里盘算着日子。这才过了十五日,已经这么难熬了,想想后面还有那么多日子需要她等待,真是快要望穿秋水了。 她一个人在宣徽殿里呆着,也不愿意出去和旁人玩。她和大师私下在一起这事叫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走在路上,都能感觉到背后有无数双眼睛都看着她,其中有的是同情,有的是感慨,也有嗤之以鼻的。 城阳和晋康两位姐姐偶尔回宫看看,她也不想去见。见了的话,免不了有要一番打探,她和蕴空的事情,她不太想和旁人说。理解的人自然会懂,不理解的人,怎样说都是无用的。 所以这个冬天她是大明宫里最无聊的那个,在宣徽殿里独自看书写字,偶尔弹弹箜篌,偶尔坐在榻上发呆。 这一日浮玉正翻看一卷关于突厥图志的书简,看得直皱眉,外族蛮人的有些习俗真是叫她接受不得,也不知如此野蛮的人,在战场上又该是怎样的,蕴空又会遇到什么样的麻烦。 “公主一个人总在屋子闷着,也不出去走走吗?” 浮玉闻声抬头,见英娘徐徐走来,她浅笑地行礼,待到站起来的时候,轻轻托着后腰,浮玉目光看下去,见她肚子已经隆起不少,看来宫里要添新丁了。 “皇嫂身子不便,冬日天冷,来这里走动什么?” 浮玉起身扶上她,叫人拿软垫过来给她靠在凭几上,一面安顿她,一面道,“小心些。” 英娘谢过后望向浮玉,颇为惊讶,“你清瘦了不少……” 浮玉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没有胃口,吃的少些了。” 英娘笑了笑,意味深长道,“估计看了这个,你就能多吃些了。” 说着,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了过去,“兵部那边送过来一封军报,佛子说,队伍一路急行,再有十日即将出关,与方将军接应。” 浮玉啪——的一声立即放下茶碗,接过那张纸一看,不由得眼睛里裹上了泪花,她摸了摸上头的字迹,颤声喃喃道,“的确是他的字……” 她看得仔细,巴不得能透过这一笔一画看见他写字时候的模样,轻时提笔,重时果决,他是不是在皱眉,还是想到了她? 读了一遍又一遍,浮玉把信贴在胸前停了一会儿,只觉得多日来没了魂儿似的日子总算有点着落感和盼头。 英娘看着她的模样微微一笑,安慰道,“有情人离别最是难,你也别太伤心了。兵贵神速,何况佛子也说要速战速决,这场战事是了结,而不是开端,公主该高兴才是!” 浮玉抿唇擦了擦眼角,点着头说我知道,过了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心里一震,怔怔看向英娘,道,“兵部的军报……你是如何拿过来的?” 英娘先是变了下脸色,随后温婉低头,“你也知道的。自上次遇刺后,皇帝落下了病根,需要静养很久,更是辛苦不得。我不想他太耗费心神,一些简单的事情便替他去做了。这军报我已经给他念完,你九兄也放了些心,喝了茶躺下歇息后,我赶紧拿过来给你看,想让你也高兴一下。” 浮玉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说多谢你,她沉默片刻,忽然道,“上次幼蓉的事情……虽说九兄受了伤,可我知道,多是他对不起你些。” 她不知道怎么劝英娘,虽说九兄是九五至尊,女人多也是早晚的事,可他和英娘到底是年少夫妻,那阵子因为幼蓉,估计对英娘冷落不少,叫她吃了些苦果子,也吞了不少委屈。 如今幼蓉死了,也算尘埃落定,九兄又开始信任英娘些,浮玉无奈地摇了摇头,“九兄真是……” 英娘倒是比她想得开,笑道,“无妨的。其实我已经不在意那些了。” 浮玉很惊讶,问英娘怎么能做到对喜欢的人无动于衷呢? 英娘想了好一会儿,脸色忽然淡了下来,“从前,我只想在他身边陪他一辈子,像平凡人家那般。可是后来入了宫,我才发现,我想的太简单了……他是帝王,可帝王的宠爱,有时候根本一文不值……他昨日可以对你好,可明日又可以因为旁人冷落你……” “直到那天,我坐在他的身后,在大殿上看着满朝文武的时候,才发现,在宫里,唯有权力才是最安全的……” 英娘目光中有些沉沉之色,是浮玉从前不曾见过的模样。 大概这就是作为宫里人的可悲之处了,生活的久了,总会身不由己地沾染上这些斗争。就连曾经那么温顺懦弱的英娘,也可以变得像今日这般。 浮玉静静望着她的脸,没有什么劝慰和阻止,只是牵了下嘴角,道,“我明白……只是,”她按了按英娘的手,嘱咐似的低声道,“你要保护好你自己才是。” 浮玉其实知道的更多,英娘的野心,并不会止于此步。或许,往后的日子里,她还要靠英娘更多些,而不是九兄。 英娘又想起来了一些事,轻轻皱眉看向浮玉,试探道,“公主可认识罪臣之女侯婉卢?” 浮玉哦了一声,点点头说认识,“故人了。” 她简短回答了一句。 英娘说原来如此,“前些日子,父亲托人给我带来一封信,说是他曾经的一位旧友送来的。原来是那四娘子侯婉卢辗转托人送过来的,说是,想请陛下开恩,饶了宋洵一命。” 浮玉想起从前的旧事,抬眸问道,“如今宋洵不是在牢中?怎么,九兄的意思是?” “宋洵曾是罪臣府上的门客,按照律例,是要一并处死的。” 英娘说到这,顿了顿,叹息道,“只是我听闻,他如今在牢中变得有些神智不清起来,口中胡言乱语,怕是疯癫了……” 浮玉眼里闪过一丝同情,随后立即消散了,她心里一横,说的话毫不含糊,“不必管他们!……自作孽,不可活。” 英娘说是,“其实我只是想来问问你,毕竟,宋洵是佛子当年全力留下的人。他是宋将军唯一的后人了,如果佛子回来,宋洵已死,不知他会感受几何……” 浮玉心里顿了顿,她倒是没有想到这一点。一听到大师,她便犹豫几分。他在前头作战,她在后头却不能及时问问他的意思,若是宋洵真的死了,等到蕴空回来,会不会心有难过? 虽然他们父子二人已经闹到僵持不下的地步,可毕竟宋洵是他好友的唯一香火,若是真的死了,他念着好友的情谊,大概会悔恨半生吧…… “这……” 浮玉迟疑起来,她不希望蕴空后半辈子心中有个结,可是放过宋洵,那是绝对不可以的,她探身问道,“那依你看……” 英娘想了想,“其实,那四娘子没有求陛下放了他,只是说,也将他流放,保他一条性命。”她轻轻呵笑一声,“这四娘子对他也是用情至深,就连流放,都想同他一起。” “当真痴儿啊。”浮玉闭上眼摇了摇头,只是心里道造孽,这场因为洛阳之变生起的所有祸事和杀戮,也该了结了。若是没有宋将军之死,若是没有幼蓉将当年之事告诉了他又在旁鼓动,恐怕宋洵也会安稳的继续他的生活。 “其实,宋洵那般疯癫的活着,已经同死了没什么分别了……” 英娘也有些同情,做女子的总会比男子重情一些,哪怕到了最后,也依然不想放弃。她其实最明白其中道理,可是到了今日,她却想换个活法了。 浮玉不喜欢这些太过悲情的事情,皱眉挥了挥手,道,“罢了。他们想做一对苦命鸳鸯,那便成全他们。流放之地山高水远,半路上是死是活都难说。这半载来,死的人实在太多了,血腥味重,于朝于帝都不好。” 英娘说好,“那我就将此事与陛下说之了,想来陛下仁慈,亦会应准。” “好。” 第85章 英娘临走前,忽然转身问了一句,“那四娘子说与你认识,是你的旧友。他们走的那日,公主若是想去相送,我可以安排……” 浮玉听罢,哧哧一笑,摇着头说不了,抬目道,“其实,我和她并不相熟。” 她说完,低头看向手中的茶碗,那花茶汤中有一红色的牡丹残屑,在碗中脆弱地飘着,她凝视许久,望着望着,眼前浮现出婉卢脖颈后的那颗红痣,是同情,是解恨,还是唏嘘?浮玉百感交集,自己也说不清。每一次尘埃落定的时候,她虽然从不后悔,可总是有一层淡淡的惆怅笼罩着,像是上辈子她死去的那日,秋雨连绵,重云轻烟…… 然后,她终于仰头将茶饮下,一切伤痛的记忆全部止于此。 ———————— 熬着熬着,就到了腊月中旬,长安城漫天飘雪,又是一年凛冬。 浮玉站在城墙上北望,白樱撑着伞陪着,没一会儿握着伞柄的手就僵了,哆哆嗦嗦地劝道,“公主,别看了……佛子要来年春天才回来呢……” “万一提前呢?” 她自言自语,眼睛却依旧望着城外的远山。也不知如今他怎样了,算起来,也许已经开始准备突击了。浮玉自我肯定了一下,一定是这样,要不然,也不会一封信都不来的。 她轻轻叹气,满目落寞的神色,与这白茫茫的一片天相映着,年关元日的那些喜庆丝毫都不沾染于她,仿佛那些人间乐事都与她隔绝了似的。 大概思念得太过深刻,这意念总会传达过去。 蕴空正裹着毛氅坐在营中与两位将军商讨要事,忽然打了个喷嚏,引得旁人立即询问,“佛子还好吧!关外严寒,务必要保重身体。” 大师摆摆手说没事,话音刚落,忽然心里突突跳了几下,仿佛听见有熟悉的声音在外头喊他。 蕴空愣了片刻,神思飘了出去,再仔细倾听时,却什么都没有了。 方将军见大师古怪,问道,“佛子可是累了?” 蕴空怔忪一下,忽然想到了什么,唇角漾起一层淡笑,叫旁人看不懂了,他垂眸,脱口而出,“无妨。只是,有些想念长安了。” 他说着,起身走出营帐,望着满天白雪,将毛氅紧了紧,不经意地往前胸探去,摸到了那装着她青丝的锦袋。他顿了顿,拿出锦囊看了又看,然后静静地贴在唇边,轻轻吻了吻,喃喃道,“我也想你……” ———— 雪断断续续地吹白了整个长安城,也带来了新年伊始。 元日大朝会依旧是那么热闹,京师里大大小小的官员全部到场,就连地方官员和附属国,也都派使者前来朝拜,若是近的,干脆自己亲自到场。 这是申帝赶上的第一次元日大朝会,虽说大行皇帝才去不到半年,一切从简,可依旧遮掩不住年节的喜庆。 唯独大师缺席了。 “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官员互相道着吉利话,皆是喜笑颜开的模样,走到长公主这边的时候,却是微微一顿,说尴尬也不是,说放松也不能,皆不好意思上前拜会。 对于传的沸沸扬扬的长公主和大师私情的事情,已经无人不知了。陛下特赦,因此也没有再反对什么。自家的顶头上司自请罚去边关,长公主还在这,这群属僚见了她,都推推搡搡起来,不知道怎么劝慰那话。 礼节还是不能少的。朝臣们先拜过长公主后,犹豫片刻,终于有人很小心地上前道了一句,“公主且宽心。前线战况大好,佛子定可早日归来,与公主团聚。” 浮玉脸色微红,垂眸笑了笑,说有心,她坐在那,一一接受着旁人的问候,可心早就不在了。大概朝野上下都觉得这次一定能打个胜仗回来,可是只有她,总是时时牵挂着大师能不能平安归来。 仗是一定可以胜的,那人呢? 歌舞在她看来有些无趣,丝竹听在耳边也是缭乱。浮玉坐在这有些乏味,旁人的欢喜与她无关,蕴空不在,连年节都变得不像年节。 她胡乱推说自己不胜酒力,于是先行告退了。白樱扶着她出了含元殿,浮玉总算松了口气,外面冷月姣姣,一呼一吸之间都觉得畅快不少,也不知道这个时候,他在那边做什么。 朝会还没到高潮的时候,长公主就先离席了,白樱与她一路沿着回廊慢慢走,一面道,“公主还没吃汤中牢丸呢!元日不吃汤中牢丸,哪里还算年日呢。” 浮玉闻出她话里的意思,浅笑道,“那东西吃一口就够,更何况,醋蒜的味道我一惯是不爱的。倒是看你有些急了,不必陪我,快去后头热闹你们的吧。” 白樱不肯离去,浮玉再三将她赶走,又说自己只想一个人呆会,四下又都是金吾卫,不妨事。如此,才叫白樱犹犹豫豫地离去。 她的鞋印在雪里独行成一串,走了又走,却不想回宣徽殿,鬼使神差地出了禁中,往中朝去了。等再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在中书省前头。 浮玉没想太多,径直走了进去。殿内帐幕飘飘,空无一人,只有规规整整的木案坐垫排列整齐地位于两侧。朝臣们都去含元殿热闹去了,自然不会有人还留在这里。偌大的中书省,静得像与世隔绝似的。 往前走,浮玉见上首处独横一黑漆木案,与旁的都不同,她知道,那是蕴空曾经坐的位置。 她心头一跳,然后又觉得空落落的,垂手走上去坐在他的位子上,小心翼翼地抚着案几的边缘,仿佛能看到他过去在这里伏案书写的模样似的。她觉得还不够,干脆整个人趴在案几上,脑袋一歪,长长地叹了口气,眼睛直盯盯地瞅着那一摞的白麻纸,熬得她没由得的发呆起来,一不小心竟然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天色濛濛亮,她揉着眼睛才发现自己在这里困觉了一宿,趁着内侍还没来打扫,她匆忙提衫旋走而出。长空之上,杏黄色的朝云中晕染着青蓝,碰撞出一种波澜壮阔的色彩。浮玉看得不禁欣慰一笑,但愿他在那边一切顺遂。 时辰还在,回了宣徽殿才发现白樱那些宫人迷迷糊糊才起来,大概是昨夜偷饮了酒,不想睡到现在。 白樱在院子里看见公主立在那,吓一跳,道,“公主起得这样早!” 浮玉颔首笑道,“睡不着,出去走走,刚回来而已。” 早上用过膳之后,正想着怎么打发这一天的无聊日子,忽然听到总给使来报,说大家驾到。 浮玉有些奇怪,九兄竟过来看她,真是稀奇。 她简单整理了下长衫,迎上去欠身行礼,起身时,虚看了一眼皇帝的脸色,倒是平平淡淡,没什么情绪。 浮玉跟了他进去,道,“九兄怎么来了?若有事,传我过去就好。你身子才好,还是少走动些。” 李睿慢慢提衫入座,不急不缓地看向她,“你倒是比从前会体贴人了。今日难得被你这么关心一句,朕还是要多谢蕴空不是?” 浮玉听他提起蕴空,不禁垂下眼帘,上次在宣政殿闹得不可开交,想来的确给他添了不少麻烦,她那日和蕴空几乎是逼迫着他同意此事的,那之后,她也没有再和李睿单独说过话。今日倒是头一次。 “九兄不也是难得来看我?”她不动声色地跪坐在他对面,将刚端上来的煎茶推到他面前。 李睿因为受了伤,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温和许多,他轻轻笑了笑,“你们二人真是叫朕好生为难。若是那日不答应,恐怕朝野都要站出来劝朕了。” 浮玉想起一路走来的不容易,心里也不是滋味,低声道,“大师固然权大,但他可曾拿这份权力做过半点对不起朝廷的事?父亲和九兄忌惮他功高震主,我是理解;可如今他是我的郎君,你若动他,我定然不许。” 她红着脸说着,手在案几下死死攥住衣角。在皇权面前,她的力量其实是微不足道的,更何况长主属于外命妇,即便她是皇帝的妹妹。可是浮玉还是鼓足勇气,将她的决心和勇气告之李睿。 皇帝怔了下,其实她的话也有理,父亲临终前曾嘱托过他关于蕴空的事,叫他必要时削相权以固皇权。其实仔细想想,自从自己登基以来,他倒不是真的忌惮蕴空,而是觉得他的存在干扰了自己的新政的实施,更何况他是父亲的旧臣,申帝总是想要培养一批属于自己的拥簇的。 李睿见妹妹的脸瘦了不少,眼睛还有些肿,实在不是个过年的神情,他来,并不是想反悔的,宽慰道,“你不必多想。朕今日来,就是看看你。昨日元日大朝会上你走的早,朕瞧着有些担心罢了。” 浮玉抬眼,“我听闻前线战事顺遂,九兄可有什么消息?” 皇帝点着头肯定道,“大破阴山!如今战线拉长些许,正在突击突厥残部。听闻其部本身就多有不和,有些部族不攻自破,倒是省得我军出手了。” 浮玉立即从中听出来意思,喜上眉梢,“这么说,可以早些时日回来了?!” 李睿看了一眼她,道,“应该是的。” 她多日来苍白消瘦的脸上顿时生了光辉,盼头又近了些,她心里再欢喜不过。 李睿见她变得如此之快,不禁失笑了一下,调侃道,“真是因缘。父亲本想将你出降给宋洵,谁想,你竟一直倾心于他的义父。若阴差阳错下去, 又会如何?” 会如何?她对此再清楚不过了。 浮玉只是牵唇浅笑,静静道,“还望九兄不要忘了答应妹妹的事。等到佛子凯旋之日,为我们赐婚。” 李睿想,到了这一步,怕是不赐婚也难了,抬手揉了揉额头,道,“朕是不是很失败?才刚登基不久,就闹了这么大事,开朝的老臣也想着颠覆皇权,舅父居然合着御史也来算计朕,你说……还有谁,可以相信?” 这话一出,叫浮玉有些同情九兄了。真是无奈!信任的亲族反叛于他,质疑的臣子却在外头帮他打仗。有时候坐在高位,真的很难完全分辨孰是孰非。 浮玉盯着茶碗里的叶子沉默许久,道,“九兄放心。我明白自古没有大师尚公主的先例。等佛子回来,我也会劝他离开朝堂的……” 李睿噎了下声,却是没有应声,只是道,“此事再议……” 兄妹俩难得说了些话,临别前,浮玉立在宣徽殿门口恭送皇上,晨光寿微中,她望着皇帝尚且虚弱的背影,开口道,“睿哥哥,还未祝你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她知道他没有派人追责她私下处死幼蓉的事情,也没有对她责问什么。对此,浮玉一直心怀些许歉意一一仅仅是对这个兄长,而非那件事。 她知道,如果再来一次,她依旧会这么做。 李睿果然生生愣住,半回过头看向她,只见她难得对他温温一笑,然后屈身行礼,“陛下慢行。” 皇帝神情渐渐舒缓,有些心结似乎也慢慢解开了。这个娇纵惯了的妹妹,一向不与他亲近,如今二人这般闲谈后,忽然生出些亲情的意味。 他立即转回头,一路离去,只留下一声嘱咐,“汤中牢丸你不爱吃,我叫人留了些胶牙锡给你,一会儿叫尚食局送过来罢。” 浮玉立在那,抒怀笑了笑,总算一切尘埃落定了。 如果说先前的日子是小心翼翼地度过着,那这一个月来,可以说是小火煎熬。也不知是不是前线急战,蕴空从来没有给她写过一封信,有时候浮玉想,怕不是有人献上胡姬给这位大都督,叫他乐不思蜀了吧? 宣徽殿的内侍听后说公主多虑,“佛子一惯是清贵的人,怎么会被胡姬迷惑?只有长公主这般绝色才与佛子相配。” 浮玉听罢,对着铜镜左右看了看自己的脸,耷拉着嘴角,落寞地喃喃道,“我瞧着我都枯瘦不少,哪里还有什么颜色?” 冬去春来的两个月,终于生生地被浮玉这么熬了过去。白樱将消息带回来的时候,她正在一个鸟鸣的清晨里写完九九消寒贴的最后一笔。 浮玉手中的毛笔歪了过去,那个‘风”字的提笔划出去一大道。 “真的吗!……他已经在归途了?”她喜笑颜开,华光弥漫在她的脸上,她放下笔走了过去,和白樱确认道,“消息是真的假的!是不是有误?” 白樱见公主总算笑了出来,也跟着激动道,“佛子和二位将军连破突厥,又马不停蹄地追到阴山以北,总算将各部族首领活捉。如今,突厥溃散,又活捉了阿史那思力。佛子他们已经班师回朝,五日内抵达长安!” 浮玉听得连连点头说好、好…“我就知道,他不是不写信给我,而是战情紧急。如今他携军功归来,总算叫那些人没话说了。”说着,她不禁喜极而泣,拿着他曾经给的那方青帕,点点拭泪。 长河雪水消融,京都春风又起。五日五日对她来说都太过漫长了。她急着想见到他,想看看边关外的狼烟冷月有没有将他的面容改变。 “我要去丹凤门的城墙上亲自迎他。”说着,浮玉一头扑进柜中翻看衣衫,整个冬天她都懒得打扮,如今要重逢,她无不欢喜地想要为他盛装。 白樱见公主有了生气,也终于松口气,跟过去劝道,“公主莫急。佛子还要有几天才道呢,您这几日可以慢慢选.再不济,叫尚衣局赶工做,也成事!” 浮玉眉眼笑开,道,“是。你看我急的。我实在太开心了….白樱,我替他开心啊!” 突厥那是前朝和大行皇帝的心病,如今蕴空干净利落地把这事办了,那是何等荣耀?皇帝登基,最想建功立业,如今蕴空给他开了个好头,想来皇帝也会欣慰。 他一辈子都在朝堂奔波,如今将功业建到外头去了!此生也算不悔了。 第86章 五日后,天色熹微的时候,低沉的号角声沉沉地吹响,皇帝立于宣政门肃穆长视,文武百官立于左右,尚书侍中为首,列下群臣。 浮玉起得格外早,长发挽起,着华装站在丹凤门城墙上,在拂晓中,目光漫向极远的之处,目不转睛地等待着归来的大师。 她立在城墙上看过长街, 希望他从那边过来的时候第一个就瞧见她。也不知怎么, 眼见着这就要见面了, 浮玉心里却没由得心慌起来, 突突地跳个不停。 浮玉不由得抓住白樱的手,紧张道,“我怎么心里没着落的厉害?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白樱劝慰道,“公主如此,和近乡情怯是一个道理。您别急,佛子一切都好, 咱就在这安心的等。” 浮玉点头说是是是,握着那枚玉香囊的手却愈发的紧, 只是一心祈祷他能平安归来,望眼欲穿地继续耐心等他的身影出现在地平线之上。 日影渐上, 濛濛亮的天色被晨曦驱散,朝阳的光从云层里穿透下来,像是镀金似的, 一点一点漫过街坊鼓楼, 给长安城带来新一天的光明。 忽然, 钟鼓响, 城门开。远远地,她看见从前头跑来一骑兵,高举着战旗策马冲了进来,高喊道,“燕然大都督为陛下献上大捷——燕然大都督为陛下献上大捷——” 一路马蹄绝尘而去, 直直地进入宫城,穿过御桥,往宣政门通报去了。 浮玉只觉得心头大跳,她揽袖往前紧走了几步,呼吸几乎停滞地盯着城门。就这样提心吊胆地等了很久,终于听见轻快的马蹄声如潮水般向这边涌来,她忽然眼中一亮,只见自城门而入的第一个人果然是他! 大师穿着华贵的典仪朝服,穿毳冕,带进贤冠,衣上绣着精致的五章纹,佩金饰剑,这样如此隆重的装束,甚是少见,他骑在马上,依旧是那样倨傲疏淡,从容不迫,边关的风霜没有让他有丝毫改变。 浮玉站在那,看在眼里,还未挥手,便忍不住喜极而泣,急忙帕子点了点眼角,颤声道,“总算让我把人盼回来了……” 白樱安慰道,“公主该高兴才是!这妆容若是花了,一会儿怎得见佛子呀!” 浮玉破涕为笑,道,“是。我该高兴。该高兴!” 四个月来漫长的等待,总算随着冰雪的消融一同融化了。浮玉抵在城墙上就那样目送着他缓缓行来,本想着要朝他挥手,或是喊他的名字,可到了这一刻,一切却全都哽咽在唇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只是扶着城砖那么垂视着他,满眼皆是欣慰之色。 蕴空即将行入宫城之时,下意识地抬眼看了过去,只见丹凤门的城墙上站着个熟悉的身影,逆光而立,衣带纷飞,他看不清脸,可凭着直觉也知道是谁。他顿时心神纷乱起来,虽说长久的分离所带来的苦楚被战事压了下去,可不曾想,再见到她的一刻,他会如此动容感慨,只恨不得一路疾驰过去,将她拥在怀里。 他朝那个方向浅笑,似是在告诉她,她的辛苦他都知道的。 宣政门前,皇帝携百官亲自相迎,大师将突厥降书呈上,道,“臣与明威将军为皇帝献上大捷。突厥惨不忍睹已清,阿史那思力押入京都。边关安定,请陛下放心。” 大师的声音坚定有力,叫每一个人听了都心生震撼,纷纷拍手称快,道大好。突厥之地是多年来的心病了,如今乘胜突击,用除后患,往后多年的太平也算有了着落了! 皇帝甚喜,先与大师和明威将军与众将士饮下洗尘酒,随后又大赞将士作战勇猛,要犒赏三军。 大师提诸位谢过后,忽然抬袖道,“陛下,臣临行前,陛下曾答应过臣一件事。陛下……可还记得?” 他这话说的唐突,可是他实在是迫不及待了,情感第一次压过了理智,在朝堂上直接找皇帝问起来。他为这件事思前想后了很久,如果皇帝反悔怎么办,如果出了其他问题又怎么办?现在他终于携大捷归来,总算可以在朝堂上挺胸抬头起来。 他也知道,这一战,其实是为她而打,所以他顾不得那么多了,直白地当着众人的面,提起皇帝的允诺。 皇帝浅笑,道,“卿也有如此心急的时候么?” “陛下……” “你回头看看,那是谁?” 皇帝朝他身后轻轻颔首。 然后蕴空回头看过去,只见一个小人远远地从御桥上跑过来,每一步几乎迈得极大,直直地往这边奔来。那妃色的衫裙飞舞在阳光中,像一只翩跹的蝴蝶,急切地想要落入他的怀中。 蕴空不禁眸中一紧,失神地喃喃道,“公主……” ,他万万没想到她会出现在献捷大典上,顾不得太多,快步朝她奔了过去。 两个身影终于慢慢靠近了,在彼此触及到的那一刻,立刻紧紧拥抱在一起,难舍难分。 浮玉跑得极快,所以几乎是跌入他的怀中的,在抱上的那一刻,她全身都松懈下来,任凭他有力的臂膀给自己支撑着,脑袋埋在他的胸前,贪婪地呼吸着他的味道,“你再不回来……我就快撑不下去了……撑不下去了………” 蕴空的指腹抚摸过她的脸颊,不禁心痛道,“你清瘦了……” 说着,抬臂将她搂得更紧些,像是失而复得的宝物似的,久久不愿放开。 “陛下,良辰吉日,不如凑个双喜临门。” 窦楦迈出一步,在一旁提醒了皇帝一句。 皇帝道,“窦卿倒是热衷此事啊。” “臣不敢。” 皇帝看向不远处在那里相拥的一对人,不禁叹息一声,随后偏头,唤道,“太史令——” “陛下,臣算过了!今日吉星高照,的确是个好日子!大师与长公主八字相合,适于婚配。” 不等皇帝开口,太史令率先回了话,等说完,才知道自己心急了。 皇帝无奈一笑,但见满朝文武皆感慨万千地揽袖看着那一双人,无不动容。事已至此,何必还要拆散? 李睿一挥手,道,“那便今日昏时,准永阳长公主出降,赐永昌坊宅院为公主府。至于蕴空……便以中书令的官位尚公主罢。” 是夜,大明宫灯火通明,环阶凤乐,群臣相贺,共庆万春。 大捷之宴与公主出降礼撞在一起,虽然有些不成规矩,可国风开放,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人人脸上唯有喜色,只想着今朝又能畅快地痛饮几杯。 公主大婚,她的名分已定,因此不再需要\''''问名\'''';而驸马又是朝廷选出来的,所以连\''''纳彩\''''也可以省去。 蕴空身穿绯红色婚服,配金玉环带,头戴进贤长冠,更显英姿,此时他正被群臣围在一起,抬袖一一回敬着对方的庆贺。 “佛子大喜了!” “佛子,您今日大婚,愚觉得好像大婚的是自己一样激动!” “房六…….你总算有着落了,我真没想到能看着你大婚……” 窦楦比谁都要感慨些,说着说着,忍不住拽着蕴空的袖子嚎啕起来,一时间,众臣见尚书令情不自禁,纷纷哄闹着上前劝慰。 蕴空拍拍他的肩,笑道,“我离开的这阵子,有劳你了!关于侯将军的事情,多亏你鼎力相助,让我没有后顾之忧。我房某感谢有你这个朋友……” 忽然不知道有谁喊了一声,“该做催妆诗了!” 催妆诗是新郎到了新娘子家后,催促新娘快点化妆上车的诗。眼下要推举一位有能力的朝臣为宾相,又要将永阳公主请出来,还不能叫人小看了佛子的才华。众人推推搡搡一圈,终于将宁侍郎推了出来。 蕴空温和道,“有劳。” “愚惶恐!” 宁侍郎先是拜过蕴空后,思索片刻,迈着步子道,“永阳公主贵,出嫁五侯家。天母亲调粉,日兄怜赐花。催铺百子帐,待障七香车。借问妆成未?东方欲晓霞。”(见附注) “好诗好诗!” 众臣不禁拍手称赞。 果然,屏风后一声轻扬,“永阳长公主到——” 在众人的参拜中,浮玉一身绛红襦裙配青绿外衫,徐徐地被两位宫人搀扶而出,她手中捏着一把精致的团扇遮挡在脸前,虽说看不见样子,可光是观其发饰和衣着,也可想到今日的公主该是如何绝色佳人的模样。 皇帝微笑颔首,崔侍中领命,扬声念着皇帝赐婚的圣旨,辞藻温丽端庄,总算也是一份祝福。 念罢,皇帝命宫人端上赐给蕴空的银质马鞍,玉带衣服,金银以及彩色的罗布,又下令赐长公主下降仪仗——厌翟车,行障,坐障,伞,扇等,送公主出宫。 浮玉和蕴空站在一起,仔细听完祝词后,齐齐谢过帝后。 英娘扶过浮玉的手送她至含元殿外,拍了拍她的手,低声道,“恭喜长公主苦尽甘来了。” 浮玉说不得话,只是轻轻在扇子后头点了点头,随后,她感到自己的手被放到一个宽大温暖的掌中,然后被他稳稳握住,她心头一跳,耳边只听他低声提醒道,“小心脚下。” 她闻见他的身上还带着些风雪的气息,那是在自边关外快马加鞭地赶回长安,来不及融化的冰雪的味道。她所朝朝暮暮所期盼的时刻,总算近在眼前了。 外面昏色渐沉,流云漫天,颇有敦煌西域图上那种极致绮丽的色彩,叫人看了不禁心生澎湃。厌翟车早早地在外头等候了,四匹带着铜质面具的赤红色的马威风凛凛地立在那,头上插着漂亮的翟羽,脖带铃铛,甚是漂亮。红紫色的丝帛缠绕着车箱,预示着这段因缘终会美好。 蕴空扶浮玉上厌翟车后,迎着满目斜阳,拜过立在高堂上的帝后,又郑重地谢过诸位同僚,然后翻身上马,随着长鸣的号角声缓缓离去。 天武军一路洒扫开路,穿着红色罗纱的宫女骑在马上在前面引导着,远远看去,一行仪仗甚是华丽壮观。 快要行至宅子门口的时候,忽然涌出来一帮人,闹闹哄哄地一拥而上,浮玉坐在车里不由得眉头一皱,忍不住问道,“外面是何人?” 白樱笑着在外头答道,“是障车者来讨要喜糖,喜酒了!” 这障车者是专门拦截新娘子队伍的一帮人,为了讨些钱财和酒食,有时候遇到贪心的人,甚是缠人,更有将新郎官绑架走的,威胁婚礼队伍的人给钱帛之物。 “公主不用担心,佛子会处理好的!” 第87章 话落,浮玉只听蕴空扬声道,“原是旧同僚。某早已备好酒食款待,诸位同喜。” 说着,下头的宫人将装着钱财或糖食的小囊袋洒了出去,引得外头的人果然纷纷散去捡钱去了。 浮玉觉得车身一晃,这才顺顺利利地又动了起来。 城墙上,众臣与皇帝站在那观看障车礼,见蕴空用散钱的方式将那群\''''安排好\''''的障车者驱散了,众臣不禁笑了笑,道,“佛子果然是有一套的。” 到了宅院,浮玉下车,脚踩提前铺好的毛毡,一路走入院中提前设立好的青芦帐中,准备一会儿的交拜礼。 蕴空在外骑在马鞍,饮下三杯酒后,也算行过坐鞍礼,由礼教宫人引入青庐帐中,总算见到了浮玉,可眼下还不是互诉衷肠的时候。礼节虽然繁琐,可是他到底希望周全一些,这场婚事本来就有些仓促,因此他更希望它完整,不给她留下什么遗憾。 二人对拜后,有撒帐者将金钱彩果撒在帐上,祝福新夫妇多子多福。 “驸马请吟却扇诗。” 蕴空藉着烛光看着那面遮盖她面容的扇子,忽然心神恍惚起来,只觉得像是做梦一样,他淡淡开口道,“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若道团圆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 好一个\''''团圆似明月\'''',浮玉在扇后轻轻咽了下喉咙,然后捏紧扇柄,一点点地移开了团扇…… 那一刻蕴空看得有些呆了,只是目光凝滞地望着她微微笑着,眸中有无限感慨和沉醉,又有几分说不清的忧伤。 二人沃盥后,入了房中,随后在司仪的引导下,共牢而食,合卺而饮,总算礼成。 人都走尽了,只剩下花烛高照。浮玉左看看右看看,起身往外探头过去,见是真的没人了,不禁咕哝道,“不观花烛了吗?” 蕴空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道,“不观了。臣的新娘子,怎么能让别人看!” 浮玉回头,见他招手叫她过去,她便轻快地跑了回去,坐在床榻上,笑了笑,道,“过来坐啊。” 蕴空浅笑着走了过去,坐在她的身旁,却是拉过她的手腕,顺势叫她拉过来坐在他的腿上,这么环上她的腰,仔仔细细地仰看过她的眉眼,道,“你真的瘦了不少!” 说着,他笑着抬手抚上她的脸颊,轻轻捏了一下,又道,“不过,还是这样的好看。” 浮玉闻见他口中合卺酒的清香,任凭他揽着,低头羞涩地抱怨道,“才重逢,来来去去就这么一句话。” 蕴空笑了笑,他的确有很多话想说,可千言万语凝固在嘴边,却一句都说不出来了。一切华丽的语言在这样浓烈的情感面前都变得苍白无力,他居然有些不屑的去说。 浮玉就着烛灯看过他的脸,不禁喃喃道,“你走之后,都没给我写信……我一天一天的熬着,有多难。” 蕴空侧头吻过她的手心,问道,“我不在的时候,有人欺负你了?是谁,告诉我。” 浮玉见他想多了,摇了摇头,说没有,她俯身将头靠在他的怀里,慢慢闭眼,“我本以为你被胡姬迷住了,忘了我了。” 他嗤鼻一笑,拥住她纤瘦的身子,道,“臣的命脉都系在你的身上了,怎么还会去想别人?” “边关很冷吗?” 蕴空道,“很冷。还好有你的这个陪我度过漫漫长夜。5②四久08一九2”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她给的那个香囊,打开后,从里面拿出来那束青丝。 浮玉却发现上面多了一束不是自己的头发,不禁诧异抬头看他,只听蕴空涩涩笑道,“那是臣的。我本想着,如果有什么意外,这东西被人带了回去,交给你,也算个念想。” 她在宫里等的煎熬,他在那边也过得艰难,如今总算在一处了,一路走来,总算圆满。 浮玉蹭了过去,抬手环过他的脖子,“别提什么意外不意外的了……不吉利。” 她不忍心在这个时候听他描述边关之战的凶险和残忍,只想紧紧拥抱住他,用自己的身躯去温暖他一路风雪归来的心。 他说好,又搂住她,手掌抚着她的背脊,道,“以后臣每天都陪着你,守着你,不会再分开了。朝朝暮暮………” 她感到手掌拥住之处是真真切切他的体温和坚实,不禁鼻子一酸,狠狠点头,在他的耳边喷吐着温热,低语缱绻道,“永远都不分开了………六郎。” 他心头忽然一悸,与她慢慢拉开些距离后,情不自禁地倾过身子,吻上她的唇,他仔仔细细地吻着,更是小心翼翼。那令他在边关朝思暮想的柔软,如今又近在咫尺,叫他可以好好感受她的存在。 她被他吻得越发深入,不禁呜咽一声,扶着他的肩头慢慢向床榻倒了下去,沉沉地跌入一团锦花绣被中,与那千红万紫难舍难分起来。 许是在军营中呆过了那么一段日子,蕴空变得有些直接起来,他忽然揽过她的腰身贴紧自己,然后嘴唇又辗转地吻过她的下颌,引得她呼吸浅浅起来,缱绻一番后,衣衫尽褪。 他眸色深深,俯身贴上去将她紧紧抱住,鼻息间嗅着她特有的翠云香的味道,心中安定得叫他不禁长长叹息一声,道,“臣不在的时候,公主可想我?” 他说着,手掌划过她的肌肤,那是再真实不过的温度,问得问题又简单又直白。 浮玉在他的薄茧下生出颤栗,她低笑,“我当然想你……每时每刻……” 他的手蔓延至她的肩头,大拇指不断地抚摸上那枚箭伤,心痛道,“洛阳之变,带来了多少事情……这个疤痕是下不去了,这都怪臣……” 他说的自责又怜惜,满眼皆是伤痛之色。 浮玉却不以为然,抬手环过他的脖颈,急声认真道,“如果没有这个伤,我怎么会有机会和你在一起!” 他望了她片刻,随后慢慢俯身,第一次灼热地吻过她肩头上那枚小小的梅花烙印般的疤痕,那滚烫的温度叫她忍不住轻轻扬起脖颈低呼出声。 她不断地鼓励着他,温柔细语地将他的愧疚之情安抚下去,虽然不是第一次亲近,可不知怎么,今日的这一次总觉得比平日那些更让人紧张似的。 他很郑重,并不莽撞,臂膀有力地撑在她的耳边,生怕伤了她似的,只是轻轻地一点点行进着。他从她的变化中感受到她的思念,她的等待像是干涩的土壤,忽逢甘霖后,变得宽容而湿润。 她迷离地看着他,抱着他的背脊,在他的耳边呼唤他\''''六郎\'''',这个名字,她很少这么叫他,多半是为了谨慎。今夜她这般叫着他,仿佛给了他很大的鼓舞似的,叫他情不自禁起来,呼吸沉沉地吐在她的脸上,晕开一片绯红。 他忽然手臂箍紧她,入急行军似的突进起来,她很快城池淹没,在江河泛滥的沉沉浮浮中,死死抱着他宛如一块浮木似的,勉强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一瞬间里,她和他都被那波涛汹涌所淹没,彼此忽然急切地寻到对方的手,死死抓住,十指紧扣,让一波接着一波的海浪扑打在身上,然后潮水退去,只剩下一片平静。 四个月的分别叫人恍惚,需要反覆的缱绻才可以将人的七魂六魄唤回来,叫人知道,这不是梦。 花烛燃尽了,彼此在黑暗中顾不得太多,只是紧紧拥抱在一起,满足地沉沉喘息,相拥而眠。 浮玉蹭了蹭他,长睫眨了又眨,只听头顶一声闷闷沉沉道,“还不睡?” “我舍不得睡。睡着了,和你相处的时间就少了。” 她嘟囔了一句,“又怕醒来是梦。” 蕴空低低笑了一声,抬手抚过她的青丝,一下一下地安抚道,“这不是梦。此生不是梦。” 浮玉被他揽在怀中,忽然幸福得有些恍惚,她失神地喃喃道,“是吗……此生不是梦啊。” “那和从前比,你此生可如意了?” 蕴空问。 浮玉没回过神来,点点头,“如意了。” 过了片刻,她忽然挣扎地抬起头,惊呼道,“你……你这是何意?” 蕴空头一次笑得如此抒怀,怜惜地将她往怀里一揽,低语道,“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如今,臣也算报答你上一世的\''''未展眉\''''了……” 浮玉怔怔地愣在那,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蕴空在黑夜里探索地拉过她的手,按在枕侧,道,“起初总觉得不对劲,后来有所怀疑。等到那夜在南山,你说的一些话,让我有了些肯定。我大胆假设一下,发现一切也都说的通了。” 浮玉又羞又怒,“你早知道了!还不告诉我!既然你和我一样,那上一辈子不清不楚的帐,我要好好和你算清楚!” 蕴空宠溺地缱绻一笑,将她的头按入自己的怀中,那是失而复得的珍宝,他不禁叹息道,“好……臣陪着你。这一辈子,我们会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好好算清楚………” 天心月正圆,正是一年好春时。 浮玉红着脸靠在他的怀里,想,真巧,和他相逢的时候也是春天。大概,他们未来第一个孩子也要在春天出生了吧…… 东方既白,钟鼓齐响,各坊的门总算开了。 春晨早, 人也起得早, 坊门旁边已经有几家早食铺子点火生炉, 准备起白日的生意了。 宁九龄立在胡饼店前头, 迷迷瞪瞪地还泛着点困意,他揣手看着高鼻深目的师傅利索地在白面上刷上一层金灿灿的油, 扬手又撒了一把胡麻,然后将饼推入炉子里烤制, 暖烟慢慢升起,衬得晨光霭霭。 窦尚书爱吃胡食, 长安城大大小小的胡食店被他蹲了个遍, 这家新开的正是他前些日子给各位同僚推荐的一家。“饼脆生香!” 窦尚书说的时候不止竖了一次大拇指。 宁九龄听得颇为心动,想起也爱吃胡食的父亲,于是趁着这个非朝参日, 亲自前来买一份带回去孝敬父亲。说起来,上次他退婚的事情着实叫宁侍郎生了不小的火气。 少年人么,固执中总要带着点决绝的意味,现在回想起来, 自己当时也有对不住的地方。 青黛色的晨光中, 人影陆陆续续地多了起来。 “店家, 两张饼。” 那声音沉稳坚实,听着有点耳熟。宁九龄不经意地抬眼望过去,顿时困意全都没了,眨了眨不敢置信的眼,脱口而出, “房……佛子?!” 站在那边的郎君转过头,也微微一惊,显然是有些意料之外,嘴唇半启地“啊”了一声,才点着头慢慢应声道,“君……也在此?” 宁九龄显然是更吃惊的那个,眼睛自上而下地打量了一番,只见蕴空左手右手提着大大小小的油纸包,修长的手指勾着细细的麻绳,一看便知是买了不少东西。 他忍不住吞了下喉头,怔怔道,“佛子这是……” 大师是那样清风明月的一个人,谁能想到这大清早地在这胡饼铺子前排队买吃的,手上还提着一大堆,如此烟火气,简直是判若两人。 蕴空也有些尴尬,面子上却还是故作淡定的模样,“听闻尚书令说起这家铺子,也来看看。” 宁九龄睁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佛子亲自来么?这种事情交给家仆便可以了,何劳您跑一趟。” 蕴空心里吸了一口气,心想这宁九龄话真是多。他亲自来,还能因为什么,不就是昨夜临睡前,家里的那位揽着他的胳膊晃了好久,说要吃遍长安城那些铺子里的小食。 他被她软言央求的时候,听得不禁皱眉,有些不解,“公主出降的时候,陛下不是赐了几位尚食局的宫人么?他们做得不比外面的好吗?” “吃多了总有腻的时候!” 公主咧着嘴笑道,“更何况,现在我已经不住在宫里了,我如今是于市井中,于烟火间,总要试一试那些寻常人家的味道吧!” 蕴空抱臂躺在枕头上,默然点了点头,还别说,她的话听起来倒是有几分禅意,于是痛快地应下来了。他想着,既然是她亲口与他说的,总要由他亲自去买才好。于是趁着天色熹微的时候,他悄然起身,独自上街坊等着去了。 这种夫妻间的小事,他一贯是不喜欢拿出去说的。可今日碰上了宁九龄,蕴空心里总觉得有个芒刺似的,叫他有点过意不去。毕竟这位曾经是他夫人的狂热爱慕者,情敌相见,虽然没有分外眼红,可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自在。 “是公主的意愿了。” 蕴空忽然补充了一句,笑了笑虚应道,“她昨日缠着说要吃这些。你知道的,公主的脾性一直是那样,某没办法,只能纵着些了。” 宁九龄听得脸色微红,“缠着”那两个字眼结结实实地听进耳朵里,脑子里不禁勾勒出缱绻的画面,茫然地喃喃道,“佛子与公主感情甚好啊………” 蕴空劝慰道,“君也过了弱冠之年,立业固然重要,可若是有了合适的姑娘,也莫要再耽搁了。” 他说完就有些后悔了,失策失策,他自己不也是而立之年才娶了亲,怎么能拿这话又去劝别人。 好在宁九龄还是年轻些,听完之后没想那么多,“从前愚真心爱慕公主,觉得天地不可比之。如今看来,与佛子待公主相比,愚真是差的远了。” 他早就听闻了,佛子为了求尚公主,连辛辛苦苦得来的大师之位也不要了,更允诺此生不封侯,子嗣不继业。这等拱手让权的气魄,几乎无人能做到。 蕴空听宁九龄口口声声还称他“佛子”,不禁摇了摇头,道,“君莫要再称某那个称呼了。如今相位虚设,某只是中书令,那些称呼,都是过去的事了。” “虽然如此,可诸位都习惯这么称呼您了。再说,您在朝堂之上,仍旧是举足轻重啊。” 是不是举足轻重,蕴空其实不怎么在意了。如今的他和从前不一样,有了她那样一个软肋,这比什么都重要得多。在朝野上,明哲保身和中庸之道他习得再清楚不过,只有自己先不卷入政治斗争风暴的中心,他才能确保她的安全。 从前以为尚公主和做大师不可兼得,如今看来,两方平衡其实也不错,他比从前也多了很多光景,用来弥补那三十年来的缺失和遗憾——这些比天天看一帮朝臣斗嘴吵架要轻松多了。 蕴空一路回到公主府,进了宅苑,内侍迎上前来,恭敬道,“佛子,您回来了。” “公主起床否?” 内侍答,“还未。” 蕴空叹了口气,他总算知道从前在弘文馆的时候,她天天迟到的原因了。与她朝夕相伴以来,很多从前不知道的细节被无限放大,叫他对她又多了不少了解。 比如,她惯爱晚睡晚起;又比如,她很喜欢打香篆,那小金炉的香灰她一玩就是半个时辰;还比如,她近来喜欢模仿他的字体,说这样以后就可以替他写东西了。这些怪异的喜好,叫他实在哭笑不得,可这不妨碍他对她日益加深的迷恋…… 他悄然推开房门进了屋子,金炉生烟,满屋翠香。他一步步脚踩在毡毯上,不发出一点声音,慢慢走了过去,果然见幔帐里的她还在酣睡。 静静地撩开帘子,坐在榻边看她,一脸眉眼浅笑的模样,桃腮上居然弯出两个梨涡,蕴空无奈笑了笑,大概这又是做什么美梦了吧。 看着看着,他慢慢痴迷起来,情不自禁地缓缓俯身,唇便吻了下去,将今日的第一份爱意,深深印在她的额头上。 忽然,身下一声咯咯低笑,“好痒……” 倏忽地一睁眼,直愣愣地对上他的眸子,开怀得意道,“昨天就觉得你早上偷亲我!还不承认!怎么样,被我抓住了吧!” 蕴空又羞又恼,忍着涩意拂袖道,“公主居然假寐?实在非君子所为……” 浮玉猛地起身,白绸的中衣领轻轻展开着,宛如绽放的睡莲,下巴往他肩头一压,脑袋晃悠悠道,“可惜啊,我不是君子,我是女子——” 一双软臂环过他的腰身,耳边听闻她嘻嘻道,“你方才是不是给我买吃食去了?” 她知道他的好就是如此,说得少,做得多。她不经意的小事,他都记在心上,并且都去办好。那样一个曾经奔波魏阙风云间的权臣,能放下所谓的自尊,亲自去街坊里排队挤着给她买吃食,这大概就是爱吧。 身上的温热隔着衣料贴紧他的宽广的背,她又低笑一声,执着道,“是不是啊。” 蕴空闷闷地点了一下头,“是。” 忽然背后一个重心扑了过来,她快乐得如此简单,抱住他蹭了蹭,“六郎真是对我太好了!” 蕴空偏过头,看了看肩头她的脸,无奈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他一向拿她没有办法,她其实很聪明,曾经教她的《六韬》上的那些东西全都用来对付他了,该紧迫时缠人得紧,该放松时又嘴里吃了糖似的,叫他实在招架不住,每次都认栽。 “其实……早上的时候,臣见着宁九龄了……” 蕴空抬指划了划脸颊,说得有些不是滋味。 浮玉倒是心大的很,长长地哦了一声,“子彦啊。的确是好久不见,之前昏礼上,好像他也没有来?” 蕴空酸涩地望了她一眼,道,“来了。八品九品中的朝臣都去做了障车者,他当时也在其中,臣正好瞧见他。” “他如何了?” “胡饼摊子前碰上的,说了几句话……” 蕴空欲言又止,“臣总是觉得……他对你还念念不忘了……” 浮玉一听,瞧出来他满脸的不平意,忽然大声道,“坏了坏了!” 她那么一声大叫,倒是将蕴空吓了一跳,急切拉过她的手问,“怎么了!” 公主直皱眉,一脸担忧地看着中书令,惆怅道,“人家对我的这份情谊,实在是可贵。年纪轻轻的给人家耽误了,我不忍心啊。可是那样,你怎么办呢?” 蕴空被绕来绕去,才听明白她又在拿他玩笑,不由得没好气地哼声道,“公主这是何意?宁九龄还有的是机会,耽误这一年半载不碍事。臣可不年轻了!臣才是耽误不起的那个!” 浮玉眼神飘向了幔帐,喃喃道,“不如……” 她话说了一半,那犹犹豫豫的语调已经将意思示意的很明显了。 “这才新婚不久啊!” 中书令为自己在公主府的地位据理力争起来。大概历史上做驸马的都这么不容易,公主性情散漫肆意,烂漫的同时也有些多情的风险,毕竟是帝王家的女儿,若真的养起来\''''幕僚\'''',那可是拦也拦不住。 蕴空之前就和她说好此事了,怎的到了宁九龄这里,她又要变卦了不成?他的情感启蒙有些晚,漂亮话不如那些小年轻会说,将之乎者也那一套般到她的面前来说教,更显得自己像个“即将失宠”的“正室”。 闺房之中他才不管那套,直接将她压在榻上,将她手腕捏住动弹不得,咬牙切齿道,“真是惯坏了你!………” 她被他突然扑来的气息所震慑,浑身瘫软下来,脑袋抵着枕头,吃吃笑出了声。手却胡乱摸向他的衣带,匆匆要解开,“唔……惯坏了吗?我怎么不觉得…….” 他感到热气上涌,春燥渐生,俯身以额头抵着她的,眸子对着眸子,深沉道,“是还没有。一会儿臣得好生弥补才是……” 低沉的话语带着湿润响在耳边,让本来就暧昧的话变得更加令人脸红心跳,她的腰身被他的手掌摩梭起来,柔软之处也接二连三地落陷。 他的吻深重而炙热,颇有些占据的意味,心里的那点不安和醋意都化作缱绻和缠绵,非要在这个时候一次算清。她不反抗,努力承接回应着,在这种时候,她几乎总是允许他这样\''''以下犯上\'''',做这些冒犯的事情。 有时候想想,其实彼此都沉浸在这种短暂的礼法颠倒的一夕欢愉之中,她心甘情愿地被他压制,而他也莫名地沉沦此刻,享受这短暂的占据上风的时候。 他穿山越岭,行至淙淙间,每一次前进都很是努力,几乎有放火的意味,直到她方才的轻慢和调侃都被撞碎成闷闷的呜咽,他才气喘地停下脚步,缓声问,“不好么……” 她摇摇头,换臂抱紧他,低声道,“不。我很好……很好的……” 他了然,急促地吻过她的眉心略作安抚,随后咬牙继续前行,乱花丛中很容易迷乱,他几次沉沦于她的花苑中,好不容易才把持住,没有乱了阵脚。 幔帐上的金铃细细碎碎响个不停,叫人听了更有催情的意味,缱绻难分,直到看到山间升起的日出,照亮彼此的眉眼,眼前是渐渐泛白的光芒,两人才静止下来,终于山水合一。 她累极,倚靠在他的身旁,任凭他擦拭她的薄汗,鼻尖嗅着那沁入心脾的翠云香,只觉得浑身说不出的自在。窗外的风拂了进来,夹杂暮春特有的那种花醉似的气息,她想起一句话——风月拢人臣。 公主闭上眼浅笑,往身旁的人怀里拱了拱,想,大概不过如此吧…… 三年后,公主府才传出来有子的好消息。倒不是中书令“不大行”,他其实算过了,她尚且年轻着,岁浅性纯,并不适合得子。这事情他其实找太医令问过,女子太过年轻就有身孕,的确于身体不好。 他不是迂腐的人,一切以稳妥为先,所以也不急着这事。按照太医令的指示,严格规避着每月里那几天有风险的日子,绝对不做什么事。有时候她缠人的紧,闹得他几乎难眠,于是干脆去后院拿冷水拍在脸上,热气消散不少,才回去继续睡觉。 得知这个喜事后,起先中书令高兴得不得了,后来却又发起愁来。 浮玉微微一笑,问,“六郎方才还喜上眉梢,怎么又垂头丧气了?” 他犹豫起来,终于还是将自己的担忧尽数说了,“生子的风险太大了……到时候,我替不得你,你在那受着罪,我怕会自责死的。” 也是因为听闻过生产之难,他也将子嗣一事尽量往后推。 如今,它这么突然来了,叫他喜欢又怨怪。 一双手按在他的脸侧,抚了又抚,她笑道,“难道你还盼着老来得子吗?” 公主说话太伤人了!中书令当即不满,嘴角沉了下来,肃声道,“臣正当年,公主何出此言呐。” 眼下她有了身子,可不能像从前那般随意了。虽然只有两个月不到,可他不敢动她,只是嘴里教训她,“没有下一个了。只有这一个。所以,公主那个担忧没有必要。” 两人靠在一起,她被他半拥着,心中很是安宁。 公主算得不错。春,真的是他们有缘分的时节。现在是暮春,赶着尾巴尖的时候来了它,落英缤纷中的降临,似乎更有诗情昂然之意。 关于这个孩子是男是女,两人做过很多猜想。 “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浮玉望着满苑花色,漫不经心道,“还要八个月多才能见着啊……” 她的耐心一向不怎么好,大概全部都给了等待他的事上了。一想到要很久之后才能知道答案,她很是心焦。 蕴空垂眸看着她的侧颜,温声认真道,“小子顽劣。还是女孩好,长得像你,最好。” “禀性呢?” 花影落在她的脸上,她笑着追问着,沉浸于这样美好的猜想。 蕴空无比认真地思索了一阵,郑重道,“禀性还是像臣吧,如此为佳……” 他说完就想,如果生了个女孩,脾气和她一模一样,那可没得救了。往后她们二人怕是要天天骑在他的头上,叫他难以兼顾了。 所以,若是个女儿,生得如她一般妍丽美好,性情像他一样沉静高洁,那该有多好。 第88章 抱着这个幻想,一直熬到了腊月中旬。 漫天飞雪,让人有一种柳絮飘扬的错觉,伸手承接着,落入掌中,却是丝丝清凉的触感。内侍打着油纸伞急匆匆地穿过御桥,往中书省跑去,一到门口,就直呼道,“佛子——佛子——” 中书令正和众臣商议减少赋税的事情,见家仆来了,不禁诧异的很,然后只听对方小心翼翼道,“公主临产了……” 一屋子的朝臣眨了眨眼,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只见眼前一个人影呼——地闪了过去,再看上首的位置已经空了。 “诸君今日散了吧……某有家事,告辞!” 蕴空的话飘了过来,人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出殿外,毛氅都来不及带走,丢在案几旁边,只身冲进鹅毛大雪之中。 内侍一路举着伞相护,一路道,“佛子放心,该准备的都备好了!皇后娘娘提前就嘱咐了,这是公主头一次,万事都要咱家小心。” 蕴空一路疾步,侧头紧着眉毛道,“公主在宅子做什么了吗?怎么临产的日子比预料的要早?” “佛子莫急,这孩子哪有算得那么准的!差个十天半个月的,也是常情。” 他顾不得那么多了,在丹凤门找金吾卫要了马,翻身而上,丢下那内侍和伞,直接狠狠踢了下马肚子,眼见人影慢慢消失在白茫茫之中。 回了宅院,见乌泱泱的人都聚集在那。他急着想进去看,却被白樱拦下了,“佛子,您身上寒气重,进不得屋呀!” 他一听,这才回过神来,连连说对,又急忙问道,“公主如何了?” 白樱道,“孩子落地片刻的事儿,公主力气足,您放心在偏室等……” 忽然,屋里传出一声痛呼,叫得他心肝都碎得尽了……他步子一个踉跄,眼前恍恍惚惚起来,喃喃的自言自语起来,“竖子……等他出来我非要教训他!” 话音刚落,那孩子的哭声就跟了出来,洪亮得很,简直要叫破天了。 很快,有宫人跑过来传报,满脸喜色,“恭喜佛子了,公主生了个小子!” 他就知道是个小子!叫她这样难熬!“公主呢?公主安好否?” 这头还没回话,后头又跟上来一个宫人,道,“佛子,公主传您进去呢!” 他忙说好,匆匆忙忙换了一件干爽的衣服,衣带胡乱系了几下,直直地往屋子里去了。 他见她靠在软垫上,发丝被汗渍打湿贴在额头,叫他看得不忍心,三步并作两步快走过去,一下子握住她伸出来的手,将它贴在唇边,眼睛红了起来,道,“我来迟了……来迟了。“ 公主脾气硬,性子傲,没那么软弱,她见自己的夫君如此,不禁莞尔一笑,反倒安抚起他来,“你哭还成什么样子,叫下头的人见了不笑话……” 他不理睬她,固执地握着她的手不放,他感到她的手软弱无力,显然是方才气力用尽的结果,不由得心痛不已,于是将它攥得更紧,企图把自己的力量传给她似的。 “孩子呢,孩子看了没?” 她晃了晃手腕。 蕴空道,“一会儿乳娘喂过就抱过来瞧,不急看他,你且歇息你的。” “我听见她们喊着是个小子,心想坏了,你的盼望落空了。” 她笑着调侃道,昏沉中更显出一种柔弱之美,“下次吧。下次争取生个女孩。” 他却坚决反对,摇了摇头说不了,“就小子吧!小子更好,以后我教训起来他,更没什么顾忌。” 她被他的话逗得虚虚一笑,这做阿耶的对小子还真是''''狠心'''',还没长成人呢,就先说起教训来了。 奶娘将孩子抱了过来,给中书令和公主瞧,那么小小的一个团子,眼睛都没睁开。 她一向是个风雅尚美之人,见了初生的孩子原来是这副样子,不禁看得直皱眉,脱口而出道,“怎么这么丑啊!” 蕴空却不认同,扬声说怎么呢,“臣瞧着很好啊!臣和公主的孩子怎么能说丑呢?” 浮玉看着那小娃娃,嘴角一个劲儿地耷拉下来,沮丧道,“可是就是很丑啊!红红的,看不出来个样子,我听我阿耶说,我刚出生的时候就很漂亮呢!像我阿母。” 蕴空心里一笑,那都是哄孩子的话,也还真信,当年臣见你在豫王府玩九连环的时候,明明像个瘦猴。 他这些话却不说了,只是一个劲儿地软言劝慰起来,“不急,孩子还小。等以后长开了,就好看了!” 中书令想要女孩的期盼落了空,好在名字早就备好了,男孩的话单名一个盈,乳名就叫 不亏。 月盈不亏,人聚不散,是个长相守的好兆头。 日复一日地过去,孩子渐渐长出了形,也会咿咿呀呀地出声了。蕴空越看这个孩子越像他自己,不禁有点担心起来,总觉得有点不好的预感。可当公主抱着他,听他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阿耶的时候,那些不安又都消散了。 直到该开蒙了,这个学识渊博的阿耶亲自教他《千字文》的时候,他才发现大事不妙。这孩子简直是和他所期盼的样子完全相反——模样像他,性情肖母。 前者也就罢了,可后头那事儿可真是叫他难办。不亏这个孩子整天顶着他那张脸,在宅子里乱跑乱闹,人是聪明的,可贪玩调皮得紧。 公主却是很喜欢这个孩子,越看越是欢喜,总是一玩就是大半天,她搂着他的小脑袋对蕴空笑道,“我瞧见他,跟瞧见你一样!真叫我疼爱不及。” 可是当时你还说过他丑的…… 蕴空忧郁地望了那二人一眼,摇了摇头在那收拾起笔墨,今日的课业也提前结束了,很显然,他是被孤立的那个。公主本就性情肆意随性,不亏也随了她,更是爱玩,这两人整天看花斗草,抓骰瞧虫的,叫中书令捧着那些启蒙的学本连连叹气。 糟糕糟糕,那不安的预感果然是应验了!蕴空仔细想了想,这样下去不行,?不亏在这一天,几乎就占了她一天的时间,叫他自己都没什么和她相处的机会了。 要不然,干脆把他送进宫里呆几天吧!反正如今的皇后娘娘姓周,想当初她登后位的时候,公主也暗地里给了不少支持,想来这个忙,她一定会帮的! 蕴空这样计划了一下,发现的确不错,不如就后天送走吧!正好给皇后娘娘的嫡女找个玩伴,也算说得通。这样想着,他不禁轻松一笑,迈步出了房门…… 长安城最热闹的地方, 大概就是东市与西市了。 从前公主在大明宫的时候,混出来的机会不多,因此对于东市和西市的畅想, 大多来源于宫人绘声绘色的描述。 出降后, 住在了皇城外的公主府, 离东市也不远, 总算得了个机会,叫她好好看个够。 秋日, 午憩之后的光景很长,风不冷不热, 催发出人心中惬意至极的感觉,叫人总想出去走走。 这日恰逢中书令下朝后难得清闲些, 公主便缠着嚷说要去东市逛逛, 嘴里一面说着,自己已经把斗笠系在下巴上了。 赤色和玄色交叠的裙,对襟窄袖小团花, 半臂千鸟锦绣衫,她已经一一穿好在身上,蕴空手臂搭在膝头瞧着她忙碌的模样,不由得笑了笑。窦楦本约了他今日午后在清风楼相见, 在如此佳人面前, 看来不得不推脱了。 【重色轻友!】大概窦楦会瞪着眼睛在背后这么说他, 蕴空不必见也知道如此,可谁叫他偏偏就重“色”呢。难得偷得的半日闲,她虽然没有强硬要求,可这样急着将他拉出去走走,想来也是留了点小心思的。 他看破, 却不说破,索性叫家仆推辞了窦楦的约,陪着公主去东市。 午后的两市其实比早上的时候要更繁华些,因为来东西市赶集的人,有近有远。近的姑且不说,那远的走了很久的路,约莫下午的时候才会赶上。 浮玉与蕴空坐在茶坊里,瞧着外头熙熙攘攘的人,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二人歇于檐下向外望去,颇有一种隐居而窥世的错觉。 蕴空谢过茶博士端来的煎茶和点心,将盘子推给浮玉,抬眼打趣道,“透花糍。如何,宫里有吃过这个吗?” 半透明的糕点看着软糯可人,透过面皮可见里面红橘色的馅料,整个点心做成了五瓣花的形状,被叫做“透花糍”,再合适不过了。 浮玉拿起一个咬下半口,慢慢恍然大悟起来,捂着嘴边嚼边道,“是糯米做的糍糕,豆沙填入的馅子。尚食局里头,这个叫“灵沙臛”!” 蕴空嗳了声,“原来是这样。同样的吃食,宫里宫外的名字如此不同。倒是有趣。” 浮玉嘴里细细品着,眉头却皱了起来,“也不大相同。这点心馅的豆皮没有去掉,吃着有点扎嘴。如果是宫里的灵沙臛,那豆皮是一定要去掉后,再磨成豆沙的。” 蕴空听得温温笑了笑,无奈道,“你是真的金贵。舌头都比旁人的尖锐些。” 他说的时候凝目瞧她,那仔细品尝食物的侧脸上,多了几分专注神色。公主是天生的贵主,习惯了精细的生活,固然在这上头要格外挑剔些。他并不厌烦,反而把它当做她可爱的习惯,她直白的喜恶更显得她纯良的性格,叫他很是欣赏。 大概爱屋及乌就是这般道理。 二人正沉浸在这对坐的静好光景里,忽然,路上有一声牛哞—— 浮玉隔着小窗寻声望出去,见一人牵着一头黄牛正不急不缓地穿过市集,看来是要打算带到前头做牲畜买卖的地方去。 那牛健壮的很,一足一步之间,带动着脊梁上壮美的肌肉线条,看上去比羊要结实百倍。 公主的眼神粘在牛身上,一直望了很久,直到看不见了,才坐了回来,发出一声轻叹。 蕴空轻声问,“怎么了?” 浮玉垂下眼睫,眉目间有些不得志之意,手里的筷子一下一下地敲着碟子,道,“很久都没吃牛肉了……瞧见了活牛,竟然又想那个味了。” 中书令闻言大惊,脸色立刻不好起来,凑近些压低声音再次确认道,“公主从前竟吃牛?” 按照大华的律法,【诸盗官私马牛而杀者,徒三年;主自杀马牛者徒二年】。为了发展农业,王朝命令禁止宰杀牛马,更不许吃牛肉和马肉。一口牛肉,两年牢饭,给谁看,都知道不划算。 中书令对公主吃了牛肉的事情显然很是目瞪口呆,难道这事情,皇帝不知道吗? 浮玉眼睛看着天点了点头,回忆起那次食宴来,嘴角弥漫起一层浅笑,“那是一次外藩使节来朝,父亲在后头亲自设宴款待。那使节来自一个嗜吃牛羊地方,到了中原,许是水土不服,从来不吃猪肉鸡肉,偏生要吃牛羊的味道。羊肉是有的,可牛肉哪里弄?” 她说着,冲着呆呆蕴空笑了笑,道,“水炼犊。” 她说着,拿筷子沾了下茶水,在木案上提腕游走起来,一面书写着那几个字,一面解释道,“炙尽火力,做乳牛汤羹。那些王公贵族的饕餮之口那里阻挡的住,暗地里偷吃牛肉的不止一人。到时候,他们便说,牛犊非牛。” 蕴空听得沉了脸,眉心微蹙,若有所思道,“牛犊非牛……倒是很会避开律法规定。” 那倒也是,王公贵族想吃牛肉,谁敢拦住?规避风险的办法有的是,这些律法从来都只是限制良民,而不是那些人。 他沉默不语,浮玉诶了一声,努嘴辩解道,“我也就吃了那一次!往后可再也没吃过了。” 蕴空倒是没有生气,手指沿着茶杯壁划了一圈,衬得那只手修长分明,他淡淡道,“我知道。只不过我想着,像臣这样的,大概一辈子都不知道牛肉是什么味道了。” 浮玉起了兴致,悄声道,“你要是想吃水炼犊,我悄悄托人找尚食局的……” “不必了。” 蕴空抬手阻止,再□□对道,“身为朝臣,怎么能率先犯法?臣做不来那事情。” 浮玉切了声,却是笑着的。中书令一向如此刻板严苛,不怒自威,叫她从前还有点怕。如今二人是夫妻了,这人冷面之下的温柔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所以面对他的反对的时候,她只是笑了笑,反而愈加爱他的正直。 “其实论起来鲜度,牛肉比羊肉差一些。我吃那汤羹的时候,牛肉熬得稀烂,倒是别有滋味。和萝卜一起炖煮,苏膏椒橘葱姜酒,再来一勺豆豉,啊!” 浮玉在这个时候总是言辞华美,自己把自己说得馋了,吞了下嗓子,可惜道,“跟了你,我往后也吃不着牛肉了。” 第89章 蕴空被她的描述勾引得有了几分好奇,似笑非笑地瞧她,道,“味道有那么好?” 浮玉认真地点了点头,“嚼劲香浓,汁浓味厚……”说着,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咕噜地叫了一声。 蕴空听罢不禁颔首笑了笑,语气中带着几分宠溺,道,“才吃过午饭,竟又饿了。” 虽然已经不是新婚,可浮玉依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揉着肚子道,“这几日吃得清淡些了,嘴里想吃点荤味。” 蕴空没有迟疑,痛快道,“牛肉臣是弄不来的。羊肉猪肉还是可以的,上个月发的羊猪还有些,不如晚上就吃了。” 羊皮花丝,冷味生盘,羊肉索饼,这些做法还只是最简单的。蕴空问她想吃哪种。 浮玉不假思索道,“炙羊肉吧。秋夜冷,吃炙肉,配青梅饮,再好不过了!” “炙肉烟火大,不如去臣的旧府邸烤。人少,也安静些。” 蕴空权衡片刻,这般提议道。 浮玉一听,倒是很久没有去他的旧宅子看过了。当年她偷溜出去出现在他家门前,叫他大吃一惊,顺便还吃了一次酥山。如今再去,又是另一番滋味。 二人商议一番,于是亲自逛到街市那头采买食材,再回去的时候,已经临近夜禁的钟鼓了。 浮玉同蕴空进了宅子后,旧仆过来相迎,见二位主人自己买回来了吃食,不禁叹道,“有什么需要的叫奴去就可以了。佛子和贵主怎能亲自去?” 蕴空笑道,“无妨。陪公主出去走走。今日我们宿在这儿,晚上,我亲自为公主炙肉于院中,下去准备吧。” “是。” 浮玉站在院中绕了一圈,依旧是修竹丛丛,莲池回廊,只不过看着比从前小了一些,道,“怎么没有以前瞧着大了?” 蕴空俯身查看了一下牡丹花的叶子,回头淡笑道,“公主忘了?我如今不是大师了。按照勋官规制,住的房子不得过五间九架,两头门屋,不得过五间五架。” 他说着,起身负手望向回廊,道,“这宅子是先帝当年赐的,也不算臣自己卖的。如今做中书令而已,自然依照本品,要改小些。” 浮玉为此感到抱歉,上前环上他的腰身,轻声道,“我知道你放弃了很多,我们才在一起……” 蕴空很快截住她的话,抬手碰了碰她的鼻尖,道,“千万不要这么说。舍弃,得到,从来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值得与否不在旁人,而在,本心。” 说着,他拉过她的手在自己的胸前按了按。 中宵明月当空,院落里尚有几株还未凋谢的花,零落地搭在彼此的花枝上,斜斜的疏影倒显得别致。 院中一缕青烟慢慢升着,浮玉坐在旁边看着蕴空慢慢煽着铁奁下的火,火光明明灭灭照亮两个人的脸,彼此都是闲适的神色。 “真香啊……”浮玉在一旁捣起了杏子酱,听见肥瘦相间的羊肉烤得滋滋冒油,深深吸了口一口气,是木炭和肉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还没好。再等等。” 蕴空虚着眼探身瞧了瞧,又坐了回去,不急不缓地用小刀翻转着肉片,道,“文火烤出油脂才行,外酥里嫩是为最佳。” 公主仔细欣赏起中书令的脸,慢慢悠悠道,“想不到,佛子做炊米之事也如此英姿。” 他听得斯文一笑,掸了下袖子,道,“上一次炙肉,已是十年前。豫王府中议事,王设宴,门客数人对坐于室。” 蕴空抬头看了看漫天星子,盐花似的撒了下来,感叹道,“如今该得的,该看的,都已经过眼云烟。回头想想,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惋惜的。” 拿得起,放得下,这是做官的最高境界。处于高位时宠辱不惊,罢相了也自得其乐。说起来,这种乐观的天性,他还是被她多少感染些。 浮玉抹了一筷子杏酱,喂到他的嘴边,颔首道,“尝尝。” 蕴空启唇品了一口,不禁直皱眉,道,“真酸!” 他摇了摇头,“还是韭菜酱好些。” 浮玉如数家珍似的回答道,“吃鱼用桂皮,猪肉配蒜酱,炙鸭用椒盐;羊肉的话,要用杏子酱才是。” 中书令诶了声,半信半疑起来,“宫里的吃法还真是不一样啊。” “啊,那个。” 浮玉想起来什么似的,手指点了点案几,道,“从前我吃胡饼和炙肉那事情……” 蕴空眨了眨眼哦了一声,“银刀擦饼,臣在陛下那告了一状。” 浮玉显然不大乐意,道,“是。你那时候,可真是爱多管闲事。” “臣是不想看你走歪路,以后叫御史写上几笔,流传百世,那可就不好了。” 蕴空见炙肉差不多了,挑起一片放入她的盘中,道,“其实那时候,也是为了你好。” 浮玉不以为然,拿起银刀从那一大块炙肉上削下来几片,习惯性地抬手拿起一张胡饼擦了擦银刀,没几下油脂和肉末被抹得一干二净。 “等一下。” 蕴空抬手按住她的手,宽大的手掌盖住她的,道,“其实……那件事臣一直很好奇。不知道为什么公主喜欢这么做,所以臣也试了一下。” “哦?那你有何见解?” 蕴空学着她的样子切肉,拿饼,擦刀,只见饼上蹭满了肉汁和碎肉,蕴空比划了一下,“其实臣没发现这个举动有什么乐趣,但是,” 他将饼撕成两半,然后卷成一个卷,道,“臣倒是发觉,用饼抹着肉脂和碎肉卷着吃,似乎更好。” 浮玉瞧之失笑,嗤鼻道,“此举不雅。我才不要呢。” “可以一试。” 中书令以身试法,尝了一口,再次确认道。 浮玉斜睇着他的模样,见他吃得有滋有味,不禁有些怀疑,“当真?” “当真。” 她迟疑着学着他的样子拿起方才的饼撕成两半,卷成一卷,艰难地看了一眼,终于咬了下去。 一瞬间,烤饼的胡麻香,肉香,还有油脂的浓郁夹杂在一起涌了过来,唇齿四溢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滋味。 大概这就是人间烟火的滋味。 “如何?” 蕴空看着她怔怔的神色,会心一笑。 浮玉悄悄抬眼看了他一下,心虚地垂眸,终于慢慢点头承认这独特的味道。 “原来,从前将饼扔掉,真的挺可惜的……” 她在他温柔的注视下,小声说了一句。 星瀚漫漫下,一炉围坐前,岁月安好大概就是如此了。 对于自己未来的子嗣,从前的蕴空对此没有过任何猜想。 满朝都知道自己独身一人习惯了,不拖家带口,一身轻松,也算不错。 中书省里,属僚们虽然对此不说什么,可背地里常常叹一声可惜。他们的大师英年不婚,大概这辈子都要如此了。 后来蕴空罢相,退居中书令之位,尚永阳公主。朝野中又是一片哗然——这以后,佛子便是半个皇亲国戚了!那其子当如何优秀啊! 蕴空偶尔听过这些闲言碎语,虽然当时没太当回事,可听多了,难免也会自己遐想起来。他以后的孩子,该是什么样的? 一切美好的畅想终于在孩子出生的那天结束了——不亏是个长得十足十像他的男孩,性情却是和公主一样,调皮可人。 孩子的启蒙很是重要,蕴空打算亲自教导他。可谁知,这孩子不仅贪玩的很,甚至还总爱缠着他阿娘一起。 这下可好了。不仅授业困难,就连他和她单独相处的时间,也变得少了一些。 晚上的时候,蕴空忍着几分酸意戳了戳了浮玉的肩膀,试探问道,“今天就叫乳娘把不亏带到偏屋睡吧。他若是半夜闹,你也睡得不好。” 浮玉怜爱地搂着不亏不放手,头也不回地应付道,“无妨。我晚上守着他也好安心些。你若是嫌吵,不如去偏房睡。” 蕴空尴尬地眨了眨眼,只好默默收回手,一个人坐在榻上长长地叹气。他安慰自己再等等,熬过今夜,明日这孩子就去宫里玩了。到时候,能有个四五日的空闲时光和她相处。 起初,公主还不大乐意,可他好言相哄,温柔相劝,总算将不亏送到皇后娘娘那去小住几日,也是学些礼节规矩,好好管束一下。那四五日,他难得找回了自己在公主府的“地位”,度过了几天愉悦的光景。 此时,蕴空穿过回廊,正往中书省走,却是一脸的闷闷不乐。没什么别的原因,只是今日到了时候,要将不亏接回来了。 真是糟糕,自己竟然和儿子置气,这成什么样子。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负手直身朝前头走去。 还没进中书省,只听屋里言语鼎沸,乱糟糟的很。他一皱眉,不禁疑心起来,近来朝堂上不曾有什么争议之事,为何群臣不做事,倒是搞得中书省如闹市似的。 蕴空一拂袖,迈步走了进去,正想好好看一看这群人在做什么。谁知,忽闻里头一声高喊,“哟,哪儿来的孩子?” “咱也不知道啊!张兄下午刚一过来,就瞧见了!” 那人言语里打着趣,显然也是很意外。 有人吸着气慢慢道,“这孩子……怎么看着很眼熟?” “你叫什么啊?怎么到这来了?” “我来找我阿耶。” 蕴空愣了片刻,也不知怎么,心里突突跳个不停,耳根也红了大半,仿佛有什么灭顶之灾要来似的。 他犹豫地迈步走入中书省,眼睛漫看向堂内众人,忽然,目光定睛在书阁之下——只见一个孩子正趴在他整理好的书简上胡乱扒拉着。 “不亏!——” 蕴空气得脱口而出,一声震了过去,将满屋子热闹压了下去。 那孩子也愣住了,抬头望了过来,却是咧嘴笑了笑,喊了一声,“阿耶。” ……. 中书省的众人瞪着干涩的眼,瞧了瞧那孩子的脸,再回头悄悄看了下中书令的脸,不禁恍然大悟。难怪如此眼熟!原来,这孩子是佛子的…… 蕴空疾步穿堂走了过去,袖子被风带的起飞,他一路低声训斥道,“不亏!你怎么跑这里来了?乳娘去哪了?” 说着,他俯身将这个团子抱起来,皱眉道,“胡闹!” 这孩子乳名居然叫不亏。在场的人已经有人快要忍不住笑意了,可心里有对佛子有些敬畏,只得艰难地忍着笑意装淡定。 “乳娘睡着了——我过来找阿耶回家——” 稚子年幼,声音响亮又带着几分奶气,当着一屋子朝臣的面,说得气定神闲。 想来是乳娘带她在园子里玩完之后,自己不小心困觉了,可这孩子却没睡着,偷着从榻上爬下来跑了出去,也不知怎么,竟能耐如此之大,从内禁跑到中朝来。 居然还知道到中书省来找他——此情此景,简直和公主当年如出一辙,都叫他惊吓的不轻。 蕴空唉了一声,喃喃道,“你真是你阿娘被惯坏了……”说完,这才发现满屋子都静悄悄的,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瞅着他和不亏二人。 回过神来,他只觉得尴尬不已,面对平日的僚属,他虚应地干笑两声,道,“诸君见谅……是某管教不严,令稚子乱跑到此。” 诸君自然没有怪什么,但是震惊倒是很震惊。能亲眼见到佛子管教自家的儿子,这场面实在是百年一遇,说是猎奇也不为过。毕竟平日见惯了他严苛的一面,这般姿态,还很是少见的。 “无妨!无妨!” 属僚们纷纷抬袖回应,巴不得再多看会儿。 蕴空不好带着孩子去内禁找乳娘去,可又放心将他交给内侍带走,迟疑片刻,只得将他留在身边,想着等忙完之后亲自带他回去。 再次和众人致歉几句后,蕴空坐在案几前翻看起没处理完的政务,不亏就在他旁边的青垫上坐着玩。 孩子还小,贪玩的年纪。这中书省是办公的地方,哪有什么玩具可玩。蕴空找了半天,也没找出来有什么可以叫他打发时间的玩意。只得从书阁底下拿出一叠废弃的白麻纸给他玩。 不亏倒也自得其乐,很是像浮玉一样,心态很好。一个人拿着一叠纸,玩得很是投入,撕撕扯扯,叠叠团团,也能安静地坐一会儿。 蕴空在这边写几笔字,忍不住侧头看看他,确认他安好,这才继续埋头写起来。 可下头的人就有些坐不住了,纷纷抬眼瞧着佛子的儿子,像是没见过孩子似的,将不亏的举动看个十足十,只要他有什么稚子可爱小动作,便引得众人一会儿交头接耳,一会儿忍俊不禁,弄得今日的中书省气氛格外欢快些。 有侍郎拿着文书到佛子那过目,蕴空接过来后快速看了一遍,点点头道,“甚好。只是修堤坝之事……” 还没说完,蕴空忽然觉得袖角被扯了扯,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只见不亏一手拽着他的袖子,一手扬了扬那破纸条,笑道,“阿耶,这个送你……” 蕴空看了一眼,没作答,继续伸出手指点了点那文书上的提议,道,“……堤坝之事工部那边从前提过,最好提前进行……” “阿耶……这个送你。” 不亏很执着,又扬声说了一句,伸个小胳膊,努力地想把那纸条放到蕴空的案几上。 蕴空快要难以顾及,颔首温声冲下头回应了一句,“好。好。不亏先去那边玩啊……” 随后立即回头看回文书,严肃道,“这里的内容,君还要再改一改……” 说完,只听那头没回应。蕴空一皱眉,抬眼看向侍郎,只见他正瞧着不亏笑着,而不亏也冲他孩子气地咧嘴。 蕴空很是尴尬,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两声提醒,那侍郎听见后一个激灵,一下子回过神来,连忙抬袖躬身,小声道,“佛子!属下知错……” 中书令很无奈,摆了摆手,又将方才的提议重复了一遍,再三确认后,才叫侍郎拿下去改正。 他斜眼看了下不亏,不禁叹气。这孩子简直是他的克星,在家中抢了他的公主,在朝堂上又叫他的属僚走神的听不进去话。 日影渐移,好不容易熬到了结束,蕴空先是叫内侍去内禁转告乳娘一声,然后自己则直接带着不亏出宫回家去了。 孩子还小,走不了太远的路。蕴空叫他一路走出中朝和外朝后,出了宫门才将他抱起来。 这感觉真的很奇妙。软软的稚子,抱在怀里还有些不安分,他掂了掂,好像比从前沉了些。 孩子虽然调皮,可其实还算懂事知礼。即便是在刚才中书省里,也没有乱闹乱跑,这一点,蕴空还是颇为欣慰的。 “宫里好玩吗?”蕴空瞧着不亏的眉眼,不由得失笑,对着这么一张如此像自己的脸,若想生气发火,真的有些难。 不亏伸手指了指远处,笑道,“好玩一一有花,小泥车一一” 蕴空听后,不禁嘴角浅扬,却道,“贪玩。和你阿娘一样。” 不亏很聪明,虽然话还说不利索,可都听得懂,揽着蕴空的脖子认真道,“不亏,是要听阿耶话的。” 蕴空心里微动,眼睫垂了一下,逗他道,“谁教你的。” “阿娘说,要不亏听阿耶话的。”稚子稚言,却很是纯致,“阿娘说,没有阿耶就没有阿娘,所以,要不亏以后多多听阿耶的话。” 蕴空听后忽然心里一暖,眼中映着的斜阳仿佛也变得灿烂起来。多么奇妙的感觉,她,孩子,一个家。从前总觉得这些事情离自己很远,甚至没什么好在意的,可如今真的拥有了,才发现现在的自己是如此喜悦满足,仿佛此时此刻,他才真正的圆满了。 蕴空拍了拍孩子的头,喃喃道,“以后阿耶老了,不亏也要保护阿娘,知道吗?” 不亏握着手点点头,努力道,“不亏知道。” 蕴空笑了笑,带着他朝公主府走去了。 能在禁中的回廊处碰上大师, 是公主完全没有意料到的事情。 大华虽然国风开放,可对于男女之间需要避讳之处,还是有规定的。大明宫的内禁属于后宫, 外男未经允许不得私自入内。 大师此时出现在这里, 想来定是受了陛下召见, 得以入禁中议政。不然, 若想在此地和大师偶遇,是一件极其难得的事。 “公主, 佛子在前头呢。奴要扶您从旁边绕过去吗?”伴驾的宫人小心翼翼地轻声试探了一句。 永阳公主是陛下最珍视的女儿,因此, 在身边侍奉的内侍和宫人,无不仔细谨慎, 生怕惹起了这位妍丽却骄纵的贵主的脾气。 公主立在曲折的回廊这头, 却迟迟没有迈开步子,一向清傲的目光漫看向不远处大师的背影,居然多了几分难得的柔和。 “今日朝中有什么要事么?大师为何入内禁了?” 公主清冷地问了一句, 语气依旧是毫无温度的。 宫人答,“回公主,听闻圣人召佛子与中书侍郎入禁中是为了商量修订律法的事情,具体旁的, 奴也不清楚了。” 公主和大师的关系似乎不太好, 公主也不太喜欢这位大师——这些是浮玉身边的人大概猜出来的事。如若不然, 为何每次公主与佛子碰上的时候,这两人总是冷冷淡淡的,也不多说什么话,擦肩而过,然后就此别过。 宫人自以为体会到了公主的意思, 殷切地低声垂首道,“这条路远,公主若是累了,奴可以扶公主从那头的小路回宣徽殿。” “不必了……” 公主漫不经心地喃喃了一句,话语的尾音有些落寞的意味,细细地飘散在风中,然后不闻其声。 她只是依旧站在那里,眼睛望着大师红色朝服的宽广的背,和那个触及不到的萧萧身影,然后,一如梦境中那样,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回过头来看她的人。 浮玉有一丝窃喜,她心底的秘密隐藏得很好,就连近身陪伴的宫人都看不出来什么,甚至误以为她很讨厌大师——然而恰恰相反,她对他的爱恋深深埋在矜傲的外表之下,大概世上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对此,公主感到心酸,又觉得松了口气——这是如此安全又隐蔽的地方,至少,她不会为这份对大师的暗恋心情而丢了脸面。 公主端庄地站在那,宛如一朵静静盛放的牡丹,不曾想过爱恋的人将它采摘走,现在,只要她远远地见了他一眼,便觉得心中生出欢喜。 她曾经想,大概自己这样是没救了。简直太丢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对大师生出这般难解的心思,对他的眷恋之情更是日益加重,又想见到他,又怕见到他;希望他知道自己的心事,又害怕他的拒绝。 所以,为了保全脸面,她还是强打起精神,收敛了那份爱意,然后在每一次和他碰面的时候,她都会故意微微昂起下颌,面对他的旋身行礼,她选择轻描淡写地轻轻应声而过。 或许,在大师的眼里,她是个骄纵轻礼的人吧。 浮玉有些遗憾,其实她也想停下脚步,像旁人那般很自然地问候他一句,“佛子安好?”。可是,每一次话到嘴边上了,当她鼓起勇气抬起眼睛的时候,总是会碰撞上他深沉探究的眼眸,那一刻,她呼吸困难,像是离开了水面的锦鲤似的,只想转身逃回池中——最终,所有准备好的言语又都化为沉默,结为冰霜。 所以,与其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还不如这样在他的身后,肆无忌惮又随心所欲地瞧他。 大师今日带着梁冠,比平日的幞头显得更加挺拔英气,尤其是那腰身间的一条束带,恰如其分地将他的身子划分出美好的比例,看了不禁引人遐想,如果环手抱住大师的腰,会是怎样的感觉? 或许,他会很生气吧?又或者,他会吓一跳,然后严着脸,指责她作为公主而犯下的罪行。 浮玉想着想着,嘴角不自知地轻轻翘起。但见大师依旧专注地和中书侍郎低声商讨着什么,全然不知身后有那样一到温然的视线落在他的背上,看了那样久。 “那就有劳佛子了!愚这就回去将剩下的写好!” 中书侍郎后退一步,朝蕴空抬了抬袖,恭敬道,“明日定拟好上交。” 蕴空沉沉嗯了一声,嘱咐道,“如此甚好。切记将陛下所提的那几点斟酌后再落笔。” “多谢佛子提醒。” 二人说完后,对着长路谦让一番,然后纷纷离去。 中书侍郎匆匆回中朝去了,蕴空并不着急,从容地走在后头。 然而,他行进了几步,不由得轻轻皱眉,慢慢停下脚步,迟疑片刻,终于回转身子向后望去……见身后只有朱红色的回廊蜿蜒远去,花丛依傍着寂静生长,宫阙飞檐,碧空如洗——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蕴空的视线谨慎地看了一圈,再三确认没有人之后,不禁摇了摇头,轻嘲一笑,仿佛是在笑自己想多了似的。然后,他轻轻拂袖,一路沿着长廊走远,直到走下宫阶,那身影再也看不见了…… 花丛后,一个婉约翩跹的身影这才转了出来,不知是因为方才躲得太急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她的脸色弥漫起一层绯红,给那张一惯高高在上的脸添了几分平易近人的可爱之色。 浮玉觉得在宫人面前有些下不来台,侧脸没好气道,“本宫现在心烦的很,你们都回去!叫我一个人呆一会!” 随侍的下人听了先是愣住,暗地里面面相觑,皆搞不懂为何公主性情忽然大变,可面对公主的脾气,又谁都不敢忤逆,只得纷纷噤声,垂着脑袋退下了。 浮玉一个人站在回廊上,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了,那紧绷的面容忽然松懈下来,怨怪地抬手狠狠打了一下牡丹花,对着那摇曳的花枝闷闷道,“讨厌!” 真是可恶!差一点就要被他发现她在偷看他。 公主盯着那落了一地的牡丹花瓣,连连叹气。世间的珍玩宝物,她也见了不少,凡是想要的,只要求一求父亲,便得来了。到手之后,却发现也不过如此。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迫切地想要得到大师,起初,她以为是自己只是对他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好奇,想知道他除了淡漠,还有没有别的神情;直到后来,她才明白,原来这就是喜欢。 浮玉提衫沿着他走过的回廊慢慢迈着步子,忽然脚下一咯,像是踩到了什么小石子,她别扭得直皱眉,咧着嘴低头一看,只见地上有一粒黑底黄斑的珠子。 这是……… 公主俯身捡起来,捏着珠子对着夕阳看了又看。原来是玳瑁做的珠子,算不上最好的质地,可也是中上品了。她很奇怪,这个地方怎么会有一颗玳瑁珠子。 浮玉拿着珠子端详起来,只见中间有一小孔,看来是打磨处理过的,应该是什么人掉在这里的吧……是项链?耳坠子?还是香囊上的珠串? 对于公主来说,的确算不得什么稀罕玩意,她努了努嘴,正想放回原处,等着失主自己回来寻,忽然,听闻前头有隐隐约约的脚步声走过来…… “公主?” 一声低沉,夹杂着几分诧异。显然,蕴空很意外在这里看到永阳公主。 浮玉顺着那青色皂靴往上看去,红色朝服的下摆,白玉束带,系得极其规整的圆领扣,还有那露出来的白色中衣的领子——大师的脸就这么明晃晃地出现在她面前。 公主吓了一跳,轻轻倒吸一口气退了半步,睁着眼睛支支吾吾道,“房……佛子?” 万万没想到走掉的人又走了回来,这种重逢真不知道是应该惊喜还是惊吓。 大师到底沉稳些,恭恭敬敬地抬袖垂眸,先是拜过公主,然后才抬头,平淡道,“公主……一直在这里么?” 浮玉没有准备好与他这般近距离地单独说话,稳了两口气,散漫道,“随处走走罢了。” 她说的心虚,快速看了一眼大师,然后故意问道,“佛子怎么来禁中了?” 她说完就有些后悔。若是他方才看见了自己,这时候故意回过头来找她,那可如何是好。这话一说出去,反倒叫她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 谁知,蕴空却说的简单,道,“陛下召臣议事。唐突了。” 他说完,下意识地往地面寻去,喃喃道,“方才公主可有瞧见一颗玳瑁珠子……?” “什么玳瑁珠子?” 浮玉说着,悄悄将手里那刻塞在袖子里,清傲道,“一颗珠子而已,能叫大师好找?” 蕴空并不生气,道,“那珠子是臣梁冠帽带上的,一左一右,如今少了一个,总归看着不妥。” 浮玉恍然大悟,原来那是大师头冠上的玳瑁绳珠,她不由自主地看向他,果然,那有棱角的下颌底下系着的两根绳子上,只剩下一颗玳瑁珠子了。 公主心里突突跳个不停,第一次在大师面前扯谎叫她更加紧张,她故作淡定地回答道,“可惜,本宫没见过什么珠子。怕是叫什么人捡走了吧。” 大师皱着眉头起身,却也不得不认同这话,“官服乃陛下亲赐,虽说只是一颗珠子,可缺失了,仍旧是不妥之事。” “很重要吗?” 浮玉说完这话的时候,自己也吓了自己一跳,她很少与他多言,方才那般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关心了一句,已经是破天荒了。 她暗暗咬牙,又鼓足勇气说了一句,“只是一颗珠子,不要紧吧。随便拿什么代替上就好了。玳瑁……这东西有很多啊……” 说着说着,见大师的脸沉了一下,她立即声音低了下去,不再说什么。 蕴空并不生气,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难得温和道,“玳瑁,对于公主来说不是什么宝物;可对臣这种普通人来说,很难得到。” 浮玉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又在他面前说错话了!这下好了,他心里大概给她写了个大大的“不通”,彻底觉得她是那种喜好奢靡的人了。 “罢了。丢了也没有办法。” 蕴空左右看了看,确认真的没有了之后,淡淡道,“臣告退了。” 说着,他后退几步,便要转身离去。 公主眼见他就要走了,忽然心里一着急,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扬声喊道,“你站住!” 蕴空微微愣住,抬起眼眸看向她,只见公主抿了下唇,抬手从身上解下香囊,将那上头镶嵌的一颗黑珠子狠狠拽了下来,她脸色泛红,迟疑片刻,伸手递了过来。 “你拿走这个用吧。犀角磨成珠子,直接穿上去就可以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硬着头皮冷声道,“总好过没有。叫旁人看了笑话……” 蕴空的表情变的前所未有的认真,眼眸中闪过几分复杂难解的情愫,叫公主感到迷惑。她被他瞧的心跳加速,胸中一下一下不规则的跳动着…… 风过回廊,叫大师回过神来,他迟疑片刻,难得没有拒绝她,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从她手心里取走那颗泛着黑泽的珠子,沉沉道,“那……臣多谢公主了。” 浮玉感到手心上触及到来自他指尖的粗糙,只觉得心脏快要骤停……“反正不是什么稀罕玩意,我留着也没用……” 嘴里又开始不争气地说着违心的话了。她怨怪自己,可是却又止不住,依旧习惯性地用不客气的语言,保护着自己的心事。 蕴空郑重地再次谢过后,顺手将珠子穿在帽带绳上,虽然比玳瑁的那个小了一些,可总算看着好多了。 “……臣日后得了赏赐再还给公主…….” “不必。你自己留着好了。” 话就到此为止了,两人之间涌起无边的沉默,浮玉感到心里空荡荡的,晚风呼啸地穿过袖笼,将她后背的薄汗吹拂干了,只剩下一片凉意。 她的耳中嗡鸣,不敢看他直视过来的眼神,只是依旧微微昂着下巴,倨傲地别过脸,将目光漫向不远处开得烂漫的花丛。 但凡公主回过头来,她就可以知道,大师也在看她,虽然眼中只是淡漠的神色,可目光却是温和绵长的…… 可惜,她并没有。 夕阳下,大师收回了视线,他与她再次拜别,然后转身,拂袖离去——如他方才离开时候那般,也并没有再回头。 公主听见脚步远了,终于松了口气,慢慢转过脸,再一次以温和而落寞地望着他的背影,目送着大师走远。金色的余晖照在她的侧脸,勾勒出美好的弧度。 她从袖中取出大师“丢失”的那颗玳瑁珠子,迎在夕阳下久久端详着,黑黄相间的珠子,曾经垂在他的脸颊旁,或是随着他的跪拜垂首落入他的怀中,想来,上头一定也有他的温度吧。 也不知道,大师的怀中,是冷的,还是热的? 公主垂眸,小心翼翼地将珠子放在唇边吻了吻,然后提衫离去,继续着她对于心中爱恋的无限遐想…… 不亏今年五岁了,能爬能喊,很是健康。 孩子闹了三年,也着实叫蕴空头疼了三年。 “前些日子,臣问了阿娘,说臣小时候没那么淘气啊……”夜里,蕴空一下一下拍着浮玉的肩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自言自语起来。 浮玉依偎在他怀里听得一笑,喃喃道,“那可真是不好意思,不亏这孩子虽然长得像你,可性子多半是像我了……” 蕴空诶了一声,叹道,“可惜了,臣的这张脸。” 浮玉拉过他的手一把按在自己的肚子上,偏头问道,“那你猜,这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蕴空俯身将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装模作样地听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动静,应该是个安静的性子吧!求老天给臣一个女孩吧!” 浮玉见蕴空被不亏搞得身心疲惫,眨了眨眼故意道,“万一又是个男孩呢?” 蕴空故作嫌弃道,“那我就叫他去学武,从军算了。” 也不知是孩子真的怕了自家阿耶的“冷漠”,还是上天实在是体恤中书令的不容易,终于,在立秋那日,永阳长公主生了个女孩。 蕴空坐在榻边亲自抱了抱孩子,又给浮玉瞧,眼角几乎有泪,感叹道,“老天开眼啊!这孩子的模样多像你!安安静静的,比不亏那孩子乖多了!” 浮玉伸出手逗弄起孩子来,笑道,“看你这欢喜的。白樱!去抱不亏来,叫他看看妹妹吧!” 蕴空道,“名字臣也想好了,就叫月照吧。小字阿满,如何?” 浮玉细细一想,点头称号,“盈者,不亏;月照,为满。不愧是我的郎君,兄妹俩的名字都是这么好!” 蕴空听罢一笑,道,“人生但求一平安圆满。如今我有了你,还有两个孩子,已经算圆满中的圆满了。除了我们平安,旁的别无所求。” 多谢老天,没有再给他一个不亏,为此,蕴空特意去大慈恩寺拜谢神佛一番。 “喜得贵女啊!”中书令为月照的到来很是高兴,这般对同朝的老友窦檀说道,“阿满这孩子长得很像公主,性格沉稳安静,将来定是个奇女子。” 窦檀道,“你家不亏出生的时候都不见你这么高兴,旁人都是喜得贵子,偏你相反。” 蕴空只是浅笑不说话,回想当初,不亏那孩子出生的时候,叫浮玉受了不小的罪,吃了不小的苦头,就冲这一点,他能高兴吗?不过仔细想想,往后不亏也长大了,多多少少也该照顾妹妹些,也算是个帮手。 难得的休息日里,中书令在屋里亲自教导儿子算学,浮玉则抱着阿满坐在一旁跟着一同看。 “九九八十ー,八九七十二……七九六十三……六九……五十四……二九十八, 一九如九。” 蕴空正听着不亏背口诀,总算将九的算学背完了,没出什么错,就是有些磕绊。蕴空犹豫片刻,见不亏的手在案几下紧张地握在一起,这才放下戒尺,点评道,“嗯。比前些日子有进步了。不过……” 蕴空吸了口气偏头看着不亏,纳罕道,“怎么你这孩子倒着背,被比正着背要熟练呢?真是奇了怪了。” 浮玉一面拿小木雕逗阿满玩,一面插嘴道,“有什么奇怪的。我那时候不也喜欢倒着背吗?天天从一如开始,还挨过你的说呢。你忘啦?” 蕴空说那倒也是,看向浮玉,道,“可是你那时候,正着背也没太困难啊。” 不亏一听这话,也跟着偏过头看向阿娘,无辜的眼神仿佛在寻求帮助似的。浮玉一见儿子找她求情,这才想起来蕴空叫她盯着不亏背好算学的那日,她把这事给忘了,光顾着陪不亏在后院的池子里看青蛙了。到了蕴空昏时快要回来的时候,浮玉一拍脑袋才想起来这事,连忙拉着不亏进屋,教了他几句好应付蕴空的检查。 “你要是告诉阿耶今天的事情,以后阿娘都不能陪你看青蛙了。”浮玉伸出手点了点不亏的鼻尖,温柔地威胁道。 不亏一听,立刻捣住嘴,笑着摇了摇头。 这下好了,从前是蕴空检查她的课业,如今连着她儿子的也要一并检查。真是苦了一遭又又一遭。 浮玉见蕴空眼中有质疑的神色,笑着虚应道,“我算学其实不太好,儿子像我些,也是没办法啊!” 蕴空无奈地叹口气,看向浮玉怀里的月照,道,“阿满肯定比不亏聪明多了!” 浮玉一听,立即脸色不快,“你这是什么意思,说我不如你聪明呢?” 蕴空赶紧走过去宽慰起来,道,“臣哪敢说公主不聪明呢?顶多是比臣差了点了而已。” 浮玉一听,叫乳母先将月照抱走,然后转身直接追着蕴空进屋去了。过了许久也没出来,只剩下不亏一个人坐在案几那玩笔山,他抬头看向乳娘,糯糯问道,“阿耶和阿娘去哪了?” 乳娘一听,不禁和白樱对视一笑,不亏看得懵懂起来,只听白樱道,“小郎与我去院子里玩吧,你阿耶和阿娘在屋里有重要的事情,咱们别去打扰,啊。” “课业怎么办呢?” 白樱一见,低头摸了摸他的头,道,“今日的课业估计就到这了,走,咱们陪妹妹玩去。” 在床榻上,蕴空最终还是投降地承认了“公主比臣要聪明些”这话,她满意一笑,这才松开手,翻过身子允许他欺身而上,与他共度这片刻的欢愉。 第90章 可日子久了,这句玩笑话丝毫得不到任何实证,反倒是月照的机敏和沉稳叫公主越发觉得感慨,捧着她的脸,赞道,“或许你阿耶真是更聪明些。” 月照学东西很快,人也坐得住,等到了会说话的年纪,也知道督促兄长要好好念书了。 蕴空与浮玉在院子里纳凉,望着无边月色,他不由得感叹,“阿满如若可以入朝为官,定是个能人。” 浮玉打着玉柄白梨扇笑道,“她还没出生的时候,你期望她是个女孩,如今倒又希望她是个男孩了。” 蕴空却说不是,压低声音道,“你许久不回宫中,却也不知如今的情况。如今皇后势头正盛,陛下又繁事多与皇后商量,朝中已经有人并称二圣,这可是前所未有。” 浮玉听得不可思议,“自从上次遇刺之事,陛下休养期间便多多仰仗皇后,不想如今依旧如此么。” 蕴空点点头,“皇后的野心,不可小觑,她已经通过一些事情证明了她做为女子在处理政务上的能力,可接下来,她又要往何方而去呢?” 浮玉按着他的手安抚道,“那你呢。你打算怎么做?” 蕴空反手握住,在月光下吻了吻她的手背,道,“我不是那种不变通的人。只要江山还是我大华的江山,谁来当执掌人,倒是无所谓。更何况,”他将她的手攥进些,仿佛再也不要松开似的,“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你和孩子更重要了。” 浮玉听得颇为感动,依偎过去,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倒是想着,以后你告老还乡了,我们就搬出长安城,去洛阳住住。我想那里的牡丹花了……” 蕴空说我答应你,“等有了机会,我带你回去看看。” 这时候,不亏领着阿满走过来,要同阿耶阿娘一起纳凉。蕴空和浮玉笑了笑,各自腾出一些地方,叫他们爬上席子来。 不亏和阿满挤在他们二人中间,一家人一同在藤蔓架下赏起月来。 月华如练,叫人看得心驰神往。 浮玉搂着不亏,道,“不亏,你以后想做什么啊?” 不亏想了想,坚定道,“我想做大将军,骑马打仗,上阵杀敌!” 浮玉和蕴空听得一笑,摇着头道,“当将军好,你这性子不做将军真是可惜了。到时候我们不亏一马当先,定是英勇。” 不亏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拉过妹妹的手,问道,“妹妹呢?妹妹以后想嫁给什么样的男子呢?” 月照望了望兄长,又左右看了看阿娘和阿耶,双眸望着静谧的星海中那一轮清傲温润的月,认认真真地点了下头, “我想做女官。” 刹那间,蕴空与浮玉脸上的笑意皆凝固了,他们二人面面相觑,纷纷为这孩子的话感到震撼。黑暗中,他们二人握紧对方的手,仿佛要在下一场巨变到来之前做好准备似的。 或许,正如蕴空所预料的那般,王朝,即将迎来一个崭新的巨变的时代……… 宣徽殿的院落里有一小片花圃,一到了四五月的时候,牡丹盛开,摇曳在花架上,更显得娇艳无双。 永阳公主正俯着身托起一朵象牙白的牡丹花,低头凝神嗅品着,忽然听见身后有人急切地唤她。 “公主!公主!——” 公主宁静的思绪被打破,眉头一簇,诧异地慢慢回过头,见着来的人后才舒缓了脸色,“你怎么了?急成这样。” 白樱自外朝的库房一路小跑过来,自然是累得气喘吁吁,抚着胸口急着给公主报喜,“奴打西库房过来,听见总给使念叨几句闲话,您猜如何?” 公主不由得吃吃笑了起来,松了手里的牡丹花,重新拾起石桌上的小团扇摇了起来,一面浅笑一面上下打量起白樱,慢条斯理道,“一定是你在他那得了什么好处,才叫你如此欢喜……” “今日佛子入禁中伴驾了!奴一听,急着回来告诉公主,正巧远远地瞧见佛子穿过御桥,自中朝往内禁去呢!怕来不及,赶紧抄了小路回来。” 手中的团扇瞬间跌落,公主的眸中华光闪烁,压抑着几分激动,镇定地颤声道,“你确定没有看错?佛子已经离京三载,如今拜相归来,按路程少说也要还有半个月……” “总给使说,是圣人叫佛子早早归朝,许是如此才提前了这么多日。” 白樱心思简单,对于公主的异样并没有想太多。更何况很久之前,公主便叫她多多留意佛子归来的日子,一有消息马上告诉她。今日才得了信,她立刻跑回来到公主面前禀告这个喜讯,难免也是有些邀功的期许。 果然,永阳公主很满意,疾步拉她进入殿中,衣裙在她的脚下愉快地旋舞,“我现在就要去见父亲,你来帮我梳妆。” 白樱说是,对着铜镜瞧上公主的脸庞,眨眼道,“听说圣人在清辉阁亲自设宴款待佛子呢,圣人说过,最喜欢公主垂髻的模样。既然如此,奴就给公主梳个垂挂髻吧。” 公主垂眸一想,却说不,“小孩子才梳垂髻。你便给我梳个双环望仙髻吧,也算新鲜一次。” 白樱说好,一面开始打发丝,一面笑道,“等公主出降了,到时候能梳的发髻样式也多了起来。到时候,奴一天给公主换一个。” 浮玉听罢浅浅一笑,拿起一个玲珑宝珠臂环摆弄起来,喃喃道,“出降?这话对我来说还早呢……” “怎么说早呢。公主快要十七了,奴还记得城阳公主十五岁便嫁人了呢。到时候,圣人为公主选个英姿清贵的驸马……” 白樱的话总是多一些,平日里叽叽喳喳的,像个喜鹊似的,给偌大的宣徽殿添了几分热闹。永阳公主不喜欢伺候的人太多,贴身的宫人除了白樱, 还有一个叫幼蓉的。那是尚仪局特意选出来的人,留在她身边作伴。 比起白樱来,幼蓉的话就少了很多,平日埋头做事,性子也沉稳些,规规矩矩,恪守体统一一的确是尚仪局教出来的人。 “幼蓉去哪儿了?”浮玉一直没瞧见幼蓉,扶着鬓角的碎发侧头望了望,“她去领开春的宫服,还没回来么?” 白樱为公主插簪,小心翼翼地答道,“回公主。最近佛子归朝以来,朝中官员也跟着变动起来。提拔的提拔,调职的调职,官服的修改和制作多到不行。这几日尚衣局缺人,幼蓉应该是被留在那帮忙了。” 公主的脾气有时候的确不小,宫里人也是领教过的。尚衣局没有事先来通告公主就暂时借了人,这事情怕是要惹得公主不快。 浮玉听后却只是哦了声,“那就作罢。她一向手巧又稳重,去就去吧。” 公主今日难得心情甚佳,对着铜镜左右照了照花颜,决定还是要在唇角的两边点上笑靥。她瞧了瞧,不禁为自己的忐忑莞尔一笑。 她生怕这妆容太过正式,引得父亲的疑心;又担忧其不够妍丽,不能引得大师的惊艳一睹。 毕竟,上一次见他已经是三年前。她在国子监的学业因为蕴空的调职也暂停了,她记得,关于他最后的记忆,便是在长安城连绵的秋雨中,那一抹撑着伞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大明宫之外。 拖着绮丽的大袖衫,一路穿过花丛,顾不上追逐翩跹的蝶,那绣鞋一路不停地迈出去,公主来不及等候仪仗的准备,自己直直地往清辉阁行去。 不远不近地走了过去,驻守在外的宫人和内侍忍不住抬起头往她那边瞧去,不由得想多看几眼今日公主如此美丽而可爱的模样。 “永阳公主安。”元内侍闻声出来,连忙躬身拜过,恭敬道,“大家在内设宴招待佛子。公主若是想找大家,恐怕要等一等了。” 公主仔细准备了一番,正是为了进去,又岂会再等。 “设宴?今日设的什么宴?”永阳公主满不在乎,嘻嘻一笑。 元内侍答,“回公主,是全羊宴。” “除了佛子,里头可还有旁人?” 元内侍答,“回公主,没有旁人了。今日佛子拜相归朝,大家单单请了佛子,过几日才会……” “那不就好了。蕴空本来就是旧府邸的门客,今日既然没有旁人,那便是家宴。若是家宴,我又有什么不能去的呢?”公主性情骄纵,道理也是蛮横得叫人哭笑不得。 “你且去告诉父亲吧。他一定会让我进去的。” 元内侍解释不通,只得依照公主的命令进去禀告,果然没一会儿笑着出来了,弯身将公主引了进去。 清辉阁内,博山炉上烟雾缭绕,沉香自那铜制雕刻的飞禽走兽的镂空图案中飞出,化作海上仙山的模样,交叠在一起,闻着叫人心思也沉淀了几分。 永阳公主的心随着脚步一起一伏地厉害,沉香的味道压不住心底的雀跃,她绕过梨色的帷幔走了进去,但见一熟悉的背影坐在案前,绯衣乌带,沉默得像一座山。 她见父亲抬起手叫她,于是展颜笑着一路走过去,站在座下,做手礼,道,“儿拜见父亲——” 皇帝无奈一笑,“就知道你爱捣乱。从哪里听说朕做全羊宴,这么跑过来了?”说着,扬手朝下头一指,道,“去见过佛子。他从前在国子监教过你几个月,可还记得?” 浮玉这才若无其事地顺着指尖回过头望去,只见案前的那人缓缓起身,长袖对着迎在面前,沉声道,“臣蕴空,见过永阳公主。” 公主抿了抿唇,微微抬手,淡声道,“佛子不必多礼。” 听见她的话后,蕴空再拜了一下,终于慢慢放下袖子,一点点露出那张脸来。 公主这才看清了大师的脸,她呼吸凝滞,望眼欲穿,比起三年前,他的眉宇见多了几分沉稳成熟,目光也更显沉淀。 大概是这几年在外历练,看遍了世间的繁华冷暖,所以他的眸中带着几分淡然从容一一这是那些年轻贵族所不具备的气质。 蕴空见到公主的模样,也是微微一愣,随后立即垂下眼眸,下意识地避开她如今已经绽放的花颜,那波澜不经的脸上稍显仓皇,然后立刻化为平静,仿佛心如止水。 片刻的对视,叫两人都有些心虚,空气中弥漫着几分说不出来的暧昧和警扭。 公主的红靥在嘴角边挂着,像是两颗红豆,锁住她尚且懵懂的相思之情,在这略显沉默的重逢的时刻,她仔细探究着大师脸上的神色。 “少师一路奔波,辛苦。” 她不再梳垂髻,精心地装扮,此时又故作温婉地与他讲话,做得一切只是想让他明白,她已经不再是三年前那个无知的小公主了。 十七,正是情窦初开,桃天年华。 大师略略抬袖,垂眸道,“多谢公主关心。臣不辛苦。” “对了,如今你已经是大师了。我不该再叫你少师,应该改口叫佛子了。”公主绞尽脑汁地与他攀谈,多多少少想要引起蕴空的兴趣。 蕴空听罢,唇边浅弯,客气道,“无妨。只是一个称呼而已。” 皇帝挥手,叫内侍多备一张案几和膳食,叫公主一同坐下吃,不禁笑着对蕴空感叹道,“你不再这三年,朕是惯坏了永阳。现在想想,那时候真该叫卿继续留在国子监,至少教完永阳的课业,也不至于她如此不懂事。” 皇帝说的时候,倒也不是生气的神色。他说永阳不懂事,多半也只是闲话自家孩子的语气,并没有真的嫌弃。仔细一品,这个“不懂事”中,倒还有几分纵容的意味,毕竟,是皇帝也乐得偏爱永阳这个女儿。 这些事情,蕴空都明白,所以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撩袍重新跪坐回案几前,淡笑道,“公主性情纯致,与从前一样,不曾有变。” 皇帝笑道,“还是个孩子心性,不过,这几年比从前倒是长高了不少,如今,也是个大姑娘了。” 大师的视线漫向公主的脸,轻轻点头应和道,“的确如此。”回想从前,她在洛阳之变中生还,那双胆怯而无助的眼睛,他还依稀记得。直到在国子监教她的时候,她也总是躲在书卷后头偷看他,就是一个孩童。 可今日再见,总觉得她的眉梢中多了几分妩媚之色,叫他一眼看了居然有些心神恍惚,仿佛从来不认识她似的。这种异样的情感叫他有些恐慌,难道这三年中,他从前认识的那个小公主已经换了个人?还是,她的成长已经超乎他的预料,在他离开的这几年中,宫中奢华的生活让她快速地生长着,仿佛未经修建的桃枝似的,盛放得如此肆意盎然。 与大师对坐的公主的脸庞,叫他瞧得有些不安,连忙举起一杯杏酿饮下,稍稍稳了稳迷乱的心神。 内侍端来刚出炉的胡饼和炙肉,一一为三位奉上。全羊宴里,这算是一道主菜,撒了胡麻的胡饼香脆,刚刚烤好的羊肉肥瘦相间,配着吃再好过。 公主恰好没怎么吃东西,闻见这香味肚子饿得更厉害了。她耳边听着父亲与佛子絮絮叨叨一些宫外官场上的琐事,自己率先动手,拿起一张胡饼按住炙肉,另一只手执小银刀,左挑右挑,对准一块儿烤得多汁的部位切了下去,一瞬间鲜香四溢。 “……回陛下,东都洛阳如今算是稳定了,臣以为还是用旧部驻守,不宜替换……”蕴空抬脸朝座上看过去,向皇帝提议,“至于北上的幽州城……. 大师话音零散了起来,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对坐的公主,后头的话也没说出来了。 只见永阳公主拿着胡饼,正认认真真地擦着切完肉的小银刀,仿佛拿着的是块破布似的,直至刀刃干净了,才满意放下,然后左看右看,竟然将那擦过刀的胡饼丢弃到那些准备扔掉的骨头架子堆里。 “幽州城如何了?”皇帝放下筷子,探身疑惑。 蕴空忙回过神来,速速禀告,“幽州城偏远,那守城的将领臣也特意拜会过,算是个忠厚之人,陛下如若提拔,此人可用。”说罢,他又转过头看向浮玉,不禁皱起眉头问了一句,“公主食炙肉的方式,臣是头一次见。” 浮玉扬声嗯了一句,刚咽下去半口,抬眼见蕴空正一脸严肃地直视着自己,目光深邃,仿佛能看穿她的心事。 第91章 公主被他瞧得立刻脸红了,毕竟是自己的暗恋之人,这般在父亲面前,毫无遮掩地看她,实在叫她难为情。 浮玉没看出大师的意思,点头道,“怎么?此法很奇怪?” 蕴空脸色沉了下来,缓缓道,“回长安城之后,臣听闻城中贵族中风靡起一种奇怪的嗜好,那便是吃炙肉的时候以饼做布,擦拭银刀银筷,用完后,直接将饼当抹布扔掉,以此作乐……” 公主不明所以,听到此话居然笑了起来,摇了摇头道,“真没想到,上次宴席我这么做了,竟传了出去。今日引得旁人效仿,也是无心之举。”她抬起手背轻掩嘴唇,笑得毫无顾忌,仿佛只是个乐子似的。 皇帝摆了摆手,道,“永阳这么做惯了,房卿不必管她。” 蕴空英气的眉毛轻轻一皱,放下手中的酒杯,看向公主,沉声道,“公主为大华的贵主,一言一行都是旁人效仿的对象。公主可曾有过半点觉悟?” 浮玉感到他阴沉的气息涌来过来,不由得心里跳个不停,嘴里嚼着的炙肉也不是滋味起来,她慢慢昂起下巴,问道,“佛子这是何意?” 蕴空抬袖,冷冽地看她,肃声道,“公主此举奢靡,已经引得其他仕族子弟争相效仿,搞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虽然公主深居宫中,可也应该知道农耕之艰,如此,又怎能故意而为之?” 大师进谏一向直白,现在能这般款款地讲道理,已经是他压下几分平日的严肃的结果。蕴空在朝中治政严苛,小事游刃有余,大事上却是黑白分明,叫那些属僚们又敬又怕。 他这算是第一次以劝谏的方式同公主讲话,用词和语气自认为已经是温和许多,不想,公主却听得脸色愈发窘迫起来。 “只是一张饼而已,吃或不吃,怎么吃,怎么用,你也要管吗?”公主显然被说得有些丢了脸面,她按下筷子抬起头迎上大师的目光,眼中多了几分不快。 扫兴。真是扫兴!她临行前多么认真地准备了一切,期待了已久的重逢就是这样平淡如水,谁能想到,蕴空不仅没说什么好话,反而直接教训起她来,就连相对而坐的吃顿饭,也叫他挑剔着。 浮玉在宫里随性惯了,头一次被人这么当众说,一时间有些下不来台,涨红着脸嘴里喃喃道,“多管间事!” 蕴空眉头却更紧了,继续道,“饼是用来吃的,不是用来擦刀的。公主应该成为王朝的表率,不该引起奢靡之风……” 没有什么比被暗恋的人指责更加丢面子和堵心的事情了,更何况,他们三年不见,一上来便是这些话。 公主火冒三丈起来,唇边忍不住荡漾起一丝讥笑,冷声道,“佛子贵为大师,连内禁的事情也要管吗?再说了,父亲还没说什么呢,佛子又哪里来的权力?” 大师被挤兑的哑口无言,盯着她的花颜默不作声,慢慢按下酒盏握紧,却也不再说什么。 皇帝见这场宴席上,公主和大师差点闹僵了,不由得笑了笑,宽慰道,“永阳她娇纵惯了,朕会好好管束的。”说完,又转头看向疏远,故意严肃 道,“鸢儿,方才你怎么同佛子说话的?还不赔礼。” 公主望着大师那张清贵英气的脸,一口话闷在心里出不来,匆匆拿布擦了擦手,对皇帝道,“父亲,我吃不下来,想出去走走。儿告退了。”说完,红着眼圈侧头瞪了一眼大师,然后狠狠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蕴空被她那道怨怼的目光瞧得一震,还没缓过神来,那道身影已经决绝地跑进五月的春光中消失不见,鼻尖独留下一段翠云香的余味,隐隐约约地撩拨着他的神思。 “朕这个女儿啊……”皇帝无奈摇了摇头,对蕴空道,“房卿,你多见谅。与朕多说说幽州城的事情吧。” 蕴空的目光从殿外抽了回来,脸色转为淡然,抬袖垂头,沉沉回应道,“是。” 公主自然是不会改的,长久以来,娇生惯养所培育出来的脆弱的自尊心告诉她,哪怕是错的,也要昂起头,若无其事地继续走下去。 她自然是不知道,朝外关于内禁风气奢靡的议论愈发多了起来,更有御史台的人已经注意到公主行为的不妥。 皇家的人最怕两件事,史官的笔,御史的嘴。无论是哪一个,都叫人容易陷入到岌岌可危的地步,一个可以叫你遗臭万年,另一个可以叫你被群起而攻之。 “听闻城中那件事就是从永阳公主那引来的,实在是浪费啊!” “宣徽殿的吃穿用度一向是最好的,听说每年都要比旁的宫里多出好些开销了!户部的人已经看过了,的确如此!” 大师听罢这些议论也没有说什么,在中午的时候独自往六部去了,托好友窦尚书要来了账本检查,越看脸色越不好,手指划过一列列记录,最终停在一个“两”上,喃喃道,“宣徽殿的开销真的这么多么……” 宝尚书从前任职户部侍郎,提拔做尚书后,形同副相,掌管尚书省大小事宜,他将茶碗往蕴空那头推了推,道,“没办法。陛下宠爱公主,自然是纵容的。你也知道,公主从前在洛阳之变吃了很多苦头,自从归宫后,陛下也很是内疚那事情……” “吃食也就罢了,单单是绢布每个季度就比旁人多出来这些,实在是……”大师面色沉沉,啪的一声合上账本,道,“朝中对宣徽殿议论纷纷,若不劝诫,恐引起大事。” 窦尚书抱袖眯眼瞧他,啧嘴吸气道,“能有什么大事呢。永阳公主的事到底也是禁的,咱们管好外朝就可以了。说起来,你怎么这么关心她?” 大师脸色一紧,拂然不悦,“我这不是关心,只是不喜欢朝中的人成天如街头妇人似的,乱言乱语……” 窦尚书为好友的操心感到多余,拍了拍他的肩头,安抚道,“你别太在意这些。要管,也是陛下管。就算谏言,咱们也谏不到公主那去……你才回来,稳定前朝才是要事。” “向陛下谏言么.你倒是提醒我了。”蕴空若有所思起来。告别了窦植后,独自回了中书省,在案几上展开一张白麻纸,提笔点墨想了又想,终于落笔成书。 半个月后,永阳公主在禁中办点心局,请来诸位贵女相陪。请柬是五月初发出去的,原本高高兴兴准备入宫的娘子们都等着这一天的热闹,哪里知道,真的临了这天入宫,却发现全然不知道怎么回事。 公主瞧着心情不悦的很,精美的糕点也无法叫她展现半分笑意,更不必说吃茶后,众人围在一起瞧皮影戏的时候,她一直懒洋洋地倚靠在小小的斜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子,心思全然不在这似的。 屏风上映着烛光,皮影人在上头卖力地表演着,唱词也很是有意思,是女孩子们喜欢的情情爱爱的故事。按理说公主最喜欢看皮影戏了,可也不知怎么,她居然连眼都不眨一下,只是直愣愣地盯着那烛光,百无聊赖的模样。 “公主怎么了?” “不知道啊。” “我倒是听我阿耶说起,前些日子佛子在陛下那儿弹劾公主了……” “怎么会这样!因为什么啊。” “还不是因为她平日太过……” 忽然身后啪的一声,那把玉柄白梨扇碎在地上,只剩一个圆圆的扇圈,公主撑着头抬起眼扫了过去,低声道,“如果不想看了,就出去!窃窃私语,扰了旁人兴致!” 一阵话风过去,谁也不敢再议论,只是坐在那老老实实地看皮影。 “不好意思,让我过去一下……”身后有怯懦的声音小心翼翼地传过来,还不等浮玉回过头,只听一声狠狠的玉碎声,啪啦一一地打断了皮影人的词话,引得众人都倒吸一口气,纷纷回过头看。 周英娘顿时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捧着那少了一角的枕头,颤声道,“对不起公主……臣女不是故意的……” 浮玉提衫走过去看了一眼,没好气道,“这是我父亲送我最珍贵的礼物!你怎敢如此不小心!”她本就因为被蕴空弹劾的事情苦闷不已,如今又来一桩烦心事,更叫她怒不可遏,“你叫什么名字!回答我!” 英娘垂头,眼含泪光,道,“臣女叫周英娘,宗正寺卿之女……” 公主不屑一笑,提衫垂眸看她,冷声喃喃道,“就是你,要做我的九皇嫂吗?毛毛躁躁,唯唯诺诺,小户人家就是这么教规矩的?” “臣女………”英娘不敢说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听道周围的窃窃私语声围绕着她,叫她窘迫地难以抬起头。 公主彻底没了兴致,也没再说什么,遣人将玉枕拿去修补,自己则挥了挥手,叫旁人散去,独自往偏殿休息去了。 夕阳中,蕴空正往宫外走,忽然见御桥上有个女子正垂头走着,瞧着也是出宫。看背影并不知道是谁,他不免多了几分疑惑,朝她走了过去,却听闻了几声哭声。 “这位娘子,没事吧?”他淡淡问了一句。 英娘回过头,见是大师,不由得大惊,抹了一把眼角,道,“佛子……没事。多谢您。” “你是……九大王的周良娣?”蕴空也有些惊讶,这是发生何事了,才叫这位良娣一路哭着回去。 英娘见大师询问,也没有隐瞒,只是简单将今日公主设宴,她不小心碰碎了玉枕之事说了出来,随后抿唇道,“也是我不好。公主说的是,我的确是……小户之女,配不上九大王……” 大师了然,他沉默了一会儿,负手劝慰起来,“永阳公主想来不是有意刁难的。她性情虽然娇纵,但我还算了解她,并不是那种不讲理之人。” 英娘点了点头,“我知道。只是没想到,公主脾气这么大……明明从前的时候,她也没有这样我……” “你不要怪她。公主性情单纯,恐怕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才会这样的。”他说着,又补充了一句,“周宗正某也拜会过,是个君子,我相信周良娣也是心胸宽阔之人……” 英娘果然说知道,“我自然不会怨怪公主的……多谢佛子宽慰。” 大师说完,其实是有些心虚的。他猜的出来,永阳公主今日的火气恐怕全是因为他那份弹劾书引起的。那日在清辉阁就算结了个梁子,后来他的文书递上去,也算是彻底不对付了。 想来想去,也许她说的对,这件事情的确是他自己“多管闲事”了。可是也不知怎么,总是不想看到她被旁人那么指点议论,与其这样无休止下去,不如他来做这个“恶人”,上书弹劾她一次,叫她长些记性,有所畏惧,也不至于最后无可挽回。 说到底,他也是为她好。可到底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思前想后,他还是将这种感情归结为从前那场短暂的“师生”情谊,如此想来,也算说得通了。 蕴空总算默默地替公主开解了英娘,可他却不知道,公主的心结还在那死死系着,比他想像中的更加顽固。 他本以为她会像从前那般,有所反省和改进,可谁知,事情并不是如他预料那般发展。他在官场上所有的收放自如和谋略预测,尽数在永阳公主那一败涂地。 从来没有想过,公主竟会因此厌恶起来他。没有什么比自己曾经教过的学生讨厌起来自己更叫人感到失败的了。 在连接中朝与禁中的朱红色的回廊上,他偶然遇见了她,依旧是如那日见的那般绮丽明艳。他不得不承认,她的美一如长安城中所传言的那般,没有丝毫的减少一若说他心里不为所动,恐怕太过虚伪。 大师刚刚下朝,一身绯色的朝服已经是改为配玉带束腰,也算是正式拜相了。蕴空没想到公主会出现在这,也有些不知所措,强行忍下心中的跳动,默默退到一旁,躬身抬袖,道,“公主安。” 他垂眸盯着地面,等了许久,都没听见她说什么,无边的沉默蔓延在他们二之间,千言万语都化作风声,穿过花丛,卷着淡淡清香,叫人生出一种因为爱恋而心悸的错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看见她的绣鞋一步步迈出裙摆,这样交错着走到他面前,然后并未停止,也没有说话,只是一路走过他,仿佛全然没有他这个人似的。 蕴空心中一沉,缓缓起身望了过去,只见公主独自揽袖向前走着,也没有回头,就那么将他忽略在这孤独的长廊上,与静默的时间一同锁在一起,仿佛要叫他永世不得超升似的。 他的手在袖下慢慢握紧,然后又松开,不知不觉中,手心里已经渗出一点薄汗,蕴空没有再喊住她,只好独自转身离去。 本以为这只是结束,可蕴空没有想到,这居然是他们二之间隔阂的开始,更不曾想,原以为自己毫不在意这个小公主难解的脾气,到最后,她的冷漠竟然成了他难忍的煎熬。 第92章 也不知怎么,遇见她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比如,刚刚下朝的时候,或者是偶尔去内禁伴驾的时候,总是在不经意见撞见她。说是巧合似乎有些太过巧了,可若说她故意的……蕴空仔细想了想,这应该是不可能,她恐怕烦他还来不及呢。 有时候随着群臣一起朝她拜会,她偶尔还会和他客套几句,勉强地笑一笑。没办法,谁让他是百官之首,属僚们都跟在他的身后,他只能率领他们拜见公主,就算不说话,也不能冷脸。 “佛子与诸君有劳了。” “多谢永阳公主。” 这还算好的,最最难熬的恐怕是他们独自碰上的时候,那过程简直叫大师进退两难。 他在一次次在躬身的时候,用余光瞧见了她的下颌优美的弧度,像是夏日池中的荷叶的边缘似的,圆中带着一点尖,叫人很想抬起头看上去。 谁知,公主每次只是微微昂着下巴,在他身边擦肩而过,披着满身的傲慢和不屑,将他作为大师的尊严踩在脚底。 终于,蕴空下定决心,既然如此,他也不必这般屈辱自己了。既然她要与他恩断义绝,那他也熟视无睹好了。这件事情他问心无愧,若是叫他助长奢靡之风,纵容着她胡来,那才叫枉为人臣。 又在回廊处碰上了她,这一次,大师没有向往常那般恭敬地行礼,只是目光直视前方地拂袖迎着她走了过去,步子也没停。他微微侧身垂眸致意,也没有开口说话,仿佛要用淡漠来回应她的冷漠似的。 然而,还是在回过身子的时候却不小心擦过她柔软的肩头,那异样的触感叫他忍不住心头一颤,只觉得一种说不出异样自心底蔓延出来,他强忍着回头看她的冲动,从容地离去。 “嗯……?”浮玉看见了什么,提衫转过身子,“这是……?” 一枚青色的香囊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做工质朴,却很仔细,两条墨兰色的带子松松垮垮地耷拉着,显然是被它匆忙的主人不小心遗落了。 公主弯身捡起来,贴在鼻子前闻了闻,“是松香。”她似笑非笑,喃喃道,“连用香都这么冷咧,真不愧是那个人……” 到了夜晚,宣徽殿烛光安然,公主躺在榻上从被窝里拿出来那枚藏了一天的香囊,迎着月光举起来看了又看。大师的香囊会是谁做的呢?他一直以来 并未娶亲,也没有什么订婚的娘子。难不成,是在外头的三年里留了情? 浮玉不满地撅嘴,想到此,便巴不得把香囊绞碎,不再还给他了。可又想,这到底是大师的东西,如果真的弄坏了,恐怕她心里也有所不安吧。 不管怎么样,今夜姑且叫这香囊陪她一夜好了,也算是叫大师担心一下他所丢失的私物,这样一想,也算是平衡。 浮玉看着那香囊,不由得脸红了,脑中闪过和他对视时候的画面,又想起大师挺拔英姿的身影,还有回过头时,疏淡又温和的目光。真是可恶,即便如此,还是这样喜欢他。 公主觉得自己很不争气,干脆将香囊压在枕头下,一蒙被子强迫自己睡过去了。 暮春短暂,夏季炎热。公主再见到蕴空的时候,已经是盛夏的末尾。 大师惊讶地接过来香囊,目光怔怔地看向公主,道,“臣还以为丢了,竟被公主捡走了么。” 浮玉斜睇着他,漫不经心道,“是我宫里人捡的,四处问也不知道是谁的。忽然想起来佛子,又今日刚好碰上,我就随口问问,倒是歪打正着了。” 大师郑重接过来,重新系在腰间,环手道,“臣多谢公主。” 这恐怕是这段日子来他们两人说过最多的一次谈话了。夏季的热烈正在一点一点减退,他这阵子在前朝忙得不可开交,黄河修堤坝,甘陇道的边防,还有党项人的示好……如今也算不怎么忙了,总算松了半口气。 公主许久没见他,今日碰上将香囊还给他,却还是不想离去。 “佛子有情人了?”浮玉漫不经心地轻嘲一问,心中却在打鼓。 大师听了公主直白的话语,当即错愕,诧异道,“公主……何出此言?” 浮玉朝他腰间的香囊一扬领,随口道,“香囊是谁做的呢?” 蕴空这才明白过来,低头一看,回应道,“这个么……是家中长姐送给臣的。” 浮玉恍然大悟,脸上也多了几分愉悦,这叫蕴空有些看不明白了,只听公主道,“原来是佛子的姐姐送的。” “正是。” “佛子在外三年之久,难道没有一位女子给你做这些东西?”公主话里有话,可依旧是带着几分散漫的态度,仿佛所问之事不过是随口闲言。 蕴空感觉很奇怪,今日公主的话格外多些,他听了有些尴尬,低声道,“臣暂时对儿女情长之事没有兴趣。” 公主心头雀跃,嘴上只是哦了一声。然后她留给他一个难以理解却令着迷的笑靥,轻声道,“那就好。” 不等大师明白过来,公主已经轻快地提衫跑走了。 然而更叫大师意外的是另一件事。 廊下食的时辰里,百官在廊下吃陛下赐的食物,而他作为大师,与尚书令和门下侍中在议政堂单独吃饭。刚出门口,便有一个眼生的内侍提着食盒过来,低声道,“佛子留步,公主有话叫臣带给佛子。” “公主?哪位公主?” “回佛子,永阳公主。” 大师很是意外,挑了下眉看向内侍,道,“公主有何事?” 公主居然找大师有事,这话虽然没什么不妥之处,可听在耳朵里实在是有些前所未有。廊下有官员听见了,不禁好事地交头接耳起来,带着几分看好戏地笑意瞧上蕴空。 内侍将食盒递给佛子,低声道,“公主说,叫奴随佛子去议政堂再打开看。” 蕴空更加不解,只得在一片议论声中拂袖走入议事堂,两位同僚已经等在那。 “打开吧。到底什么事?”蕴空撩袍坐下,脸色不豫起来。 内侍称是,这才将食盒盖子挪开,只见里头摆着各式各样精致的吃食,巨胜奴,婆罗门轻高面,贵妃红,汉宫棋,长生粥,单笼金乳酥(附注:蜜制馓子,蒸面,红酥皮点心,印花圆面片,蒸酥点),都是尚食局的手艺,这些尽是他们参加宫中宴席的时候才吃到的种类。 如今永阳公主一口气全都送过来了,很难让人理解其中是何意。 内侍道,“永阳公主说了,这些都是她平日爱吃的几种,特意送过来给佛子尝尝。尤其是这长生粥,秋天喝这个对身子最好。” 窦尚书凑了过来,摸着下巴探究起来,“房六,这是怎么回事?公主不会在贿赂你吧?” 一向温雅的崔侍中也有些不明所以,道,“永阳公主从来没给议政堂送过吃食……今日倒是罕见了。” 蕴空看了一眼食盒,却也不碰,淡淡道,“拿回去吧。替我多谢公主美意。某吃不得这些东西。” 内侍踌躇片刻,揽袖殷切道,“佛子多少吃一些吧。奴也好回去交差,公主交代过了,务必见着佛子吃些……” 大师顿时不悦,皱着眉头看向内侍,道,“这里是前朝,如此成何体统?叫百官见了,如何做想?公主不懂事也就罢了,你们这些做宫人的,难道也不知道劝诫公主?” 内侍吓得退后几步,连连说知错。 蕴空沉了口气,随手拿起一支笔在白麻纸上重重写下四个字后,丢进食盒中,拂袖道,“拿回去吧!” 内侍但见大师威严,也不敢多言,赶紧将食盒盖好,灰溜溜地赶回禁去了。 宣徽殿里,公主从那分毫未动的食盒里拿出那张纸,小心翼翼地展开一看:【公主不妥】。 那四个字几乎力透纸背,挥毫落笔,笔画见隐约都有了飞白,可见大师十分窘迫,又十分生气。 公主无奈一笑,将白麻纸叠好,放进自己枕头底下,也算是他给自己的第一封信了,虽然,这不是什么温柔的情话,不过,也可留作纪念。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转眼入了冬,飞雪吹白了大明宫,将宫阶厚厚实实地盖了一层。 浮玉披着毛氅在御桥上走着,今日不是朝参日,没有官员入宫,她在宣徽殿闷得厉害,趁着外头人少,悄悄溜到前朝散步。 下了御桥,有一段白玉石铺成的小路,一到了雨雪天气就会变得湿滑。浮玉被大雪迷了眼,白茫茫地一片瞧着有些晕头,一时间也分不清哪里是白玉石阶,哪里是平地了,干脆胡乱一脚伸出去,谁知偏巧就踩了个玉阶边缘,猛地滑倒在地. “嘶一一好疼啊!”她算是后悔没把幼蓉白樱带出来了,这个时候,连个扶的人都没有。平日里那些碍眼的内侍和宫人,此时恐怕都守在暖炉边吃煎茶呢! 一双皂青色的官靴忽然停在她的身边,“公主?” 浮玉抬起头,顿时狼狈不已,但见大师正诧异地低头看她,一身的清贵整洁,哪里像她,浑身雪簌簌的…… “怎么了?”蕴空俯身隔着斗篷伸手将她扶起来,声音里有不自知地关切,“摔哪里了?” 公主红着脸就着他的手勉强站住,嗫懦道,“没摔哪。不用你扶我。” 蕴空无奈,只好慢慢松开手,谁知公主还没走几步,又一脚踩偏,身子歪歪扭扭地朝他倒来。 他连忙抬起胳膊叫她扶住,总算没搞出更加暧昧的姿势,“公主还能走么。” 浮玉悄悄看他一眼,只见他目光中多了几分温和的担忧,这是从前不曾有过的。她心里在窃喜,面子上却依旧淡然着,昂首道,“我当然能走。” 大师见状摇了摇头,阻止道,“这里是玉阶,公主的宫鞋容易打滑,还是扶着臣的手臂走这段吧。”说着,他将半臂递了过去,叫她扶住再走。 浮玉故作勉为其难,却还是抬手搭在了他的手臂上,垂着眸,隐去嘴角的一丝笑意,一深一浅地跟着他走了过去。 “公主身边的人呢?” “我自己出来走走,没叫她们跟着来。” 蕴空余光看着她小心跟在身边,下意识地咽了下嗓子,道,“公主这样做,很危险。” “大明宫是我家,有什么危险的。” “如果臣没有进宫看见公主,公主如何自己站起来走回去?”蕴空轻轻皱眉,为她的任性有些担忧起来。 浮玉停住脚步,转过身子认真看他,“所以,佛子这是关心我吗?” 大师愣住,满目的飞雪穿过他的心间,不觉得冷,只是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胸膛中热烈地跳动着,叫他难以压抑这种未知的情感。他并不承认那是爱,因为对于这个小公主来说,他只是她父亲的家臣,所做的一切,完全是出于为王朝和陛下的考虑。 他也偏过头看她,那双纯致的眼眸在等待着他的答案…… “姑且….算是吧。”大师启唇一动,声音低沉,虽然不大,却让人听着很有份量。他见公主头顶上落满了白雪,细细蓉蓉的雪花,给她添了一种落寞的美。他看着她满头白雪有些出神,望了很久,终于忍不住,抬手解下自己的斗篷要给她盖上。 他的温度顿时涌了过来,笼罩在她的周身,夹杂着一阵阵冷咧的松香。 第93章 这样偏僻的山林中,寂静无人,方才彼此一番缱绻之后,他被撩拨的几度欲罢不能,若说不想和她亲近,未免也太伪君子。可是,每每一想到她的未出降之身,总是觉得不忍心。 他看着她期待的眼神,不由得皱了下眉头,缓缓俯身,嘴唇吻了吻她的眼睫,嗫道,“等到臣尚公主那日,再说吧……” 她一听尚公主三个字,便来了几分欢喜,一咕噜从他怀里窜出来,席榻坐起,道,“尚公主?真的有那一天吗?” 他淡淡笑了笑,“觉得不可期么?” 她叹了口气,朝他爬了过去,一下子向后靠在他的怀里,他顺势圈住她,垂头抵了抵她的发,浮玉抬头道,“与其说是不可期,不如说是不想你为难。” 佛子听罢,心头有几分温热涌来,“公主一向很任性,想不到对臣,还有如此体贴的一面。” 浮玉忍不住笑了起来,在他怀里动了动,道,“若是没有谨慎步棋,何来日后你所说的‘朝朝暮暮’。” 眼神慢慢看向窗外,有些感慨,“只是不知道,要等多久了。” 这话倒是叫两人都沉默了下来。佛子想,现在去贸然提及,是肯定不可的,公主和佛子一同求陛下赐婚,那就成了逼迫,大概陛下也会不太高兴的。 即便是同意了,还要经受御史台诸位言官的审查,探究一番已经握有相权的他,为何还要尚公主。 况且,佛子尚公主,大概是要载入史册了,自古以来亲上加亲可不是这么加的。公主多为出降给朝臣之子,以示陛下恩德,可从未有过直接将公主许配给当朝权臣的。 “六郎,” 浮玉悄悄摸上他的手,揽过来放在怀里抱住,他回过神来,听她道,“要是咱们永远不能光明正大的在一起,怎么办。” 他闻言笑了笑,忍不住怜惜地低头吻了吻她的发,却道,“怎么会,你又说傻话了。” 浮玉沉吟片刻,其实在这种事情上她很清醒,不会存有那种无知的期望,真要是到了逼到尽头的那一刻,反而是平静的接受一切,她道,“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你会娶别人吗?” 他震了一震,心狠狠地痛了一下,答,“臣终身不娶,反正,独自也惯了。” “那,我要是嫁给别人了呢?” 她忽然问道,佛子一惊,垂眸看她,却见她是笑意盈盈的样子,原来是句戏言。 他很生气,将她拦腰使劲往怀里一揽,忿忿道,“若是那样,臣就自请罢相,告老还乡去。谁愿意做这个佛子,就做吧!臣可是没法看公主出降,更没法做你的宣旨官!” 浮玉被他勒得喘息几口气,半回过头贴着他的颈间,笑道,“罢相?那你可就对不起王朝,更对不起父亲了。” 他认真想了想,难得也不正经起来,老老实实地承认道,“其实,现在臣这样,也是对不起陛下了。” 堂堂佛子,穿着件中衣在公主别苑与公主如此亲昵,简直是大逆不道。他沉沉叹息,一路走到这步,真是愧对陛下的赏识和信任! 浮玉的指尖沿着他的脸颊勾勒一圈,低声曼语道,“其实,你最狡猾了!根本没有看上去的那么正经!” “臣冤枉!”他扬眉辩解了一句,然后低头亲了亲她的嘴角,“只因公主青睐于臣,臣不敢不从。” 她被他弄得很痒,咯咯地笑了起来,扭动中,忽然觉得背后有东西顶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前一挪,回头看了看,只见那位‘中书君’,又要东山再起了。 佛子被她看得很羞涩,抬手捂住她的眼,道,“公主不要看了。肮脏之物,怎能侮了公主的眼。” 她却对着他的手掌左躲右闪,说那有什么,“方才我也摸过了,如今也算是对这位中书君熟悉些。其实,我还真想看一看他的庐山真面目呢。” 说着,手又慢慢抚了上去,感受其形状和质地,她不禁吸了口气,道“中书君坚如磐石,真是奇妙。” 他低沉地闷哼一声,眼见又要被她撩拨地难以自控起来,赶紧捉住她的一双手,扣在宽大的掌中,道,“恐并非公主所盼。” “哦?此君当如何?” 佛子眼中阴沉下去,挑了挑眉,低头贴在她的耳边说了几句。 浮玉越听脸越红,佛子言罢,正色起身跪坐,道,“此为正道。大概是那教习宫人对公主有所误导。” 待他说完,她怔怔地看着他,再次确认道,“大师所言可为真?” “绝非诳语。” 佛子点点头,肃声道,“所以,臣总说,时机不对。”如此重要的事情,在她懵懵懂懂的时候,就这么随随便便的就发生了,那怎么行? 总要有人先告诉她吧。 浮玉在惊讶中平复了一下心情,摸了摸胸口的心跳,只觉得依旧突突突地往外冒似的,喃喃道,“若是那般,岂不是万分……疼痛?” 她抬目慌乱地看向他,仿佛依旧不敢置信似的,可等了许久,佛子仍然垂眸不语。 所以这话是真的。 那其状不可小觑的中书君,迟早要在她的宣徽殿,登门而入的。 浮玉瘫坐下来,才知道这晋江之事是如此如此的。原来,那晋婆婆手中的《避火图》已经把那紧要之处尽数删光,难怪她看着总觉得不大对劲,这也实在是叫她方才闹了好大的笑话。 “所以……” 她怔然看向佛子,佛子再次确认地点了点头,有些同情地安慰道,“所以臣的清白还在。公主不通人事,倒也没什么……只是方才,公主实在是,辛苦了。” 浮玉长长地啊——了一声,两眼一闭,直接朝他的怀里躺了过去,佛子伸手一接,一把抱住了她,垂眸见她在自己的怀里颓丧地歪头沉默,有些哭笑不得。 “大师,方才那些,你忘了它,好么?” 公主双眼呆滞地望着窗外涌动的林涛,静静地嘱咐道。 佛子忍俊不禁,说,“公主放心。勇猛之姿,臣一定,忘不了……”他说罢,感到怀中有几分挣扎,于是发力按了回去,笑着用下巴抵着她的头顶,道,“臣尽力而为。” 公主略微感到宽怀,终于松了口气,悻悻道,“很久以前,我总爱在你面前端着,生怕做错了什么,被你看出来,对我冷嘲指责。那时候我谨言慎行,对你不怎么搭理,其实,就怕在你面前丢脸。” 她一想到刚才的种种,更觉得丢人了,转身勾住他的脖子,一头栽在他怀里,闷闷道,“怎么办!现在我没脸见你了!” 他的手掌抚摸上她起伏的后背,来回的滑动着,安抚道,“其实臣倒是觉的,公主甚是可人。只是想起来,臣大概……会忍不住笑……” 说罢,他浅笑起来,然而还没笑几声,只觉得肩头不轻不重地刺痛一下,他抽了口气,惊着别过脸瞧她。 公主一脸不快,露出尖锐的虎牙警告道,“你再笑,我还咬!下一次,就咬你的脖子,叫你过几日上朝的时候,百官都要指着问问你怎么回事!” 他一听,连忙抬手护住自己,带着点求饶的语气道,“臣不敢了。公主恕罪。公主宽宏大量,饶了臣吧!” 浮玉得意几分,对那事情也不再继续追着要,大概是被佛子所描绘的几个细节惊着了不少,所以也不敢再对他乱来。 两人依偎着说了一会儿话,生了些潮汗。 她脱身而去,自顾自地旋身一下子坐在竹榻上,偏头对着一旁的铜镜理起头发来。 方才那一通折腾,叫她早上叫宫人精心盘起的螺髻全都散了,这种发式不好弄,她一个人实在梳不起来,干脆想着拿两只玉簪简单地盘成一个简单的宫人髻。 她嘴里叼着玉簪梳头,对着铜镜左右看看,手起手落间,从镜子看见佛子正坐在身后直直地望着她。 她冲镜子里的他笑了笑,一面朝佛子瞥了一眼,一面手中往上打着发绺,含糊道,“好了。六郎还在那坐着干什么,也不知道过来帮我一下。” 佛子连忙起身,殷切地走到身后跪直身子,温声道,“臣来了。” 佛子对着她的乌发看得眨了眨眼,却不知该怎么做,只听公主道,“你会梳宫人髻吗?” 他把控朝堂的手,握过笔,舞过剑,却不曾为女子梳过头发。 佛子从她手里接过一大绺头发,羞愧答道,“臣无能。臣哪里会梳女子的发髻?” 大概“臣无能”这三个字,他也就会甘心对她说了。 她的发在他的手中柔顺乌黑,散发着淡淡的芳香,一见就是平日仔细保养的。佛子也帮不了她什么,只好又继续问道,“要不然,臣给公主梳个男子的?” 浮玉立即皱眉,半回过头道,“穿胡服才要配男子发髻呢,我今日只是普通的衫裙,梳男子发髻会很丑的!” 佛子听得淡淡一笑,随后手里被塞了一把梳子,只听公主道,“你帮我梳梳头吧,方才都弄得乱了,若是不通开,就算梳起来也不妥帖。” 第94章 蕴空一手托起她的长发,一手慢慢用梳齿慢慢自上而下地梳起来。他动作很轻柔,生怕有发丝卡在齿中扯疼了她,所以梳的很仔细。 一般来说,这种活在宫里都是宫人或内侍做的,她倒是不曾受过佛子的亲手侍奉,今日一见,竟觉得有几分意思。 浮玉在铜镜里看了一会儿他聚精会神的样子,笑道,“你在中书省看书看文书的时候,也是这样认真吗?” 他目不转睛地继续手里的动作,淡淡扬了下嘴角,“怕是现在要更认真些。” “这么说来,你忙公务也有走神的时候?” 她闻声嗤笑一声。 他却不再说什么,只是随她笑了笑,可心里却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当然会走神,那个时候还不是怕她突然不顾体统的突然闯进来! 浮玉披着长发转过身子来,两手托着脸,胳膊肘压在膝盖上,仰头试探道,“以后有空的时候,我去中书省陪你忙公务,可好?” 他拿着梳子讶然,垂视着她渴望的眼神却只能支支吾吾说不好,“中书省臣的僚属都在……进进出出,很不自在。” 他说完,自己想像了一下那旖旎的场面。中书省的上首案几坐着中书令,低头批阅着下头呈上来的文书,而一旁是本朝永照公主,一面勾着他的脖子,一面浅笑着打扇。 不说那些僚属了,就是他自己,恐怕也有点看不得眼。 浮玉抿了抿唇,忽然道,“或者,等你晚上在的时候,我去找你。你总有几天要值夜的吧!” 他摸了摸鼻子,“可是,三更半夜的,公主从内禁出来,空有不妥。” 其实晚上红袖添香的夜读,他从未体会过,被她这么一说,倒是也有点期待。说到底,他还是很想多多见到她的。 “而且……太晚了,你也不好回去。”他贴心地补充了一句。 浮玉答得很直接,“那我就不走了,而且,你不是有内室吗?” 他一惊,大概明白了什么意思,可还是故意装不懂地问了一句,“那可是臣的休息之处……不曾有其他房间,而且第二日早上官员……” 她说没关系,涂了浅浅丹蔻的手覆上他的,安抚似的拍了几下,道,“我可以和你一起啊。” 佛子第一次对自己没了几分底,她这意思,是要和他一起在中书省过夜了?他忍不住抬手掩了掩嘴,窘迫道,“那可是公务之地……公主还是忍忍吧。其实这里也不错,得了机会,臣还可以陪你过来坐坐。” 他真是怕了她。这里呆过了,她就要把战地转移到办公之地,实在是…… 她追问了半天,佛子嘴上虚应着‘再考虑’,勉强将她应付过去了。 两人相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他默默穿好外衫,束紧乌带,又成了方才一本正经的“大师”了,转头见她,也已经披上了外衫,只不过发髻变成了俏丽些的双髻。 这意味不明的细节,恐怕别人若是注意到了,只会觉得是公主头发散了,谁能知道是发生了更多不可说之事呢。 “公主。” 他走过去,临窗而立,叫了一声她。 浮玉回过头,问怎么了,佛子有些不好意思,迟疑片刻,自袖中掏出那个被他擦了又擦的玉香囊,递给她,垂眸道,“不算什么很贵重的东西,可是这是臣挑出来最好的物件了。” 她喜上眉梢,慎重地接过来反覆看了看,问道,“你买来送我的?好精致!” 他点点头,说是,却不提上次因吃醋宋洵而曾将之扔进池底之事,“公主见过不少奇珍异物,臣看来看去,此物还算入得上眼……” 佛子讲话总是不太直白,这一点浮玉刚好和他相反,索性给他下了定义,道,“这算你送我的定情之物吗?” 他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唇说,“那就算是吧……” 她开心地环上他抱了抱,“你如此用心,我很感动。放心,我会好生贴身带着它的,最好再把夜明珠磨成细细碎碎的小圆粒,从囊口灌进去,到了夜里,从这些孔中就可以散出莹绿的光,多好!” 佛子一听,道,“此举太过奢靡了。” 那夜明珠是朝贡之物,被她磨成个细碎,似乎太过暴殄天物,他建议道,“里头其实有了上等的香料,不加夜明珠,也已是珍贵。” 她难得乖巧下来,说好,“我听你的。以后,这些不妥之举,我也不会再继续了。今日见人间劳苦,我却坐享其成,若再奢靡,未免太过不是。” 佛子听后大为所动,揽住她,俯身,与她绵长地吻了一阵,然后他抵了抵她的额头,道,“今日之后,万事小心。记住,有什么事情,不要再自己胡来。” 她说好,然后想起来什么,问了一句,“对了,宋洵他?” 佛子没好气地哼了声,道,“你还真是惦记他!” 浮玉戳了戳他的肩头,笑道,“你这醋缸!我就是问问他现在做什么去了,至于这般吗?” 佛子道,“他最近不回来,去了国子监那头,与考生同吃同睡,准备明书科去了。” 浮玉点点头,想,原来是这样,按照上辈子的走势来看,宋洵会考上明书科,做个闲散的文官,只是不知道她和佛子的未来究竟会如何了。 她忽然感觉自己往前一跌,只见他又将她揽了过来,道,“你在想他?” 她故意一笑,挑衅道,“怎么,你真的连你义子的醋都吃?” 他噎了声,最怕她将这事情明说,父子吃味争夺女人,在他那简直是不齿!可眼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好涩声承认,“有一点点。” 她笑了声,重新靠回他回怀里,闭着眼享受起分别前最后的时光,道,“我就知道!你这个小心眼!就这还佛子呢……” 他在她的耳边轻轻叹息,沉沉道,“没办法。这种事情,臣还是想争取一下的……” ———————————— 那头在大明宫,黄昏时候,李睿偏巧路过宣徽殿,他站在门口看了看,也不知是找人还是在想事情,正犹豫着,见白樱刚好出来,于是叫住她,问道,“浮玉在不在?” 白樱行了礼,依照公主的吩咐,答道,“公主出宫去大慈恩寺了。” 李睿抬了抬眉,自言自语道,“又出宫了?” 李睿沉了沉嘴角, 这个鸢妹妹的性子, 他自己心里很是清楚。她任性恣情,又不爱受管束,就连父亲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 近日来她似乎跑出宫玩的次数也太频繁了些,上次听闻她去大慈恩寺祭拜睿夫人,没多久又听说她去了街坊里玩, 今日碰巧, 她居然又出宫了。 李睿负手立在宣徽殿前, 思索片刻, 对白樱问道, “她何时出去的?” 白樱躬了下身, 依照公主事先吩咐的答道,“回九大王, 公主是巳时出去的。” 她说完,心虚地飞快看了一眼九王,见他没有多想,也就稍稍松了口气。 若说出公主其实是卯时就溜出去了, 恐怕他就更该起疑心了。 “她去哪了?身边跟着谁?” 李睿又问了一句。 白樱答, “公主前些日子生了梦魇,所以今日去了大慈恩寺,诵经祈福。身边跟着的是宣徽殿的怀公公。” 又去大慈恩寺了?李睿淡淡嗯了一声,抬眼不经意地望向宣徽殿内,仿佛是在寻人。 其实他方才在殿内闲的发慌, 英娘又去陪皇后娘娘谈经去了,他自己一个人在麟德殿无事,索性出来散散步,结果,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 按说平常,他几乎很少亲自登门宣徽殿,可今日,却还是被什么牵引着似的,一步步地走了过来。 白樱见九大王不说话,于是细声问道,“九大王找公主有事?要不然里头坐着等吧。奴给九大王备一杯凉茶。” 李睿说不必,扫视了一圈四周,又轻轻皱眉看向她,迟疑道,“本王记得,鸢妹妹身边的贴身宫人,除了你,似乎还有一位……怎么,她没跟着公主出去吗?”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柔柔的身影自深幽的宣徽殿内踏门而出,“九大王。” 幼蓉唤了一声,摇摇冲他一拜。而李睿一眼就瞧见了她,眼神早已飘了过去。 白樱闻声回头,见是幼蓉出来了,连忙对李睿道,“九大王,这是幼蓉,从前的宴席上,您应该见过。” 李睿点了点头,目光漫向了幼蓉,只见幼蓉抱着一把卧箜篌自宫阶步步走下来,身姿摇曳,面带羞涩。 她在他面前止步,“九大王。”,屈膝一礼,然后淡声问道,“九大王找奴有事?” 见到了她,李睿方才浑浑噩噩的脑子忽然清醒过来,他朝着那琴一指,问道,“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幼蓉答,“公主的卧箜篌坏了,奴正要送到尚宫局请尚宫修补。” 李睿不禁嘲了一声,这倒是奇怪了,可从来没听说,他这个鸢妹妹还有如此雅兴,竟喜欢抚箜篌。 “怎么,公主如今,好琴律?” 幼蓉将始末一一回了他,道,“公主近来喜听《锦瑟》,闲时常抚琴以解忧。” “解忧?” 李睿挑了挑眉。 幼蓉刚要说什么,白樱突然走上前来,接了话,道,“回九大王,是这样的,千秋节在即,公主想着为陛下献曲一首,这才平日里随意练练。” 说完,白樱趁着九大王垂眸思索的时候,转头看了一眼幼蓉,一个劲儿地向她递眼神,仿佛在怪责她话多。 “如此……” 李睿正迷惑不解,忽然听闻不远不近处有人唤他。 “九兄——” 李睿寻声一望,只见夕辉之下,公主的玉辇自宫道那头缓缓行了过来,浮玉正坐在幔帐中正朝他摆手,显然是刚玩回来的样子。 宣徽殿的宫人立即在唱名声中出门躬身相迎,玉辇缓缓近了,待停稳后,浮玉从上头跳下来,理了理衫裙走了过来,四下一看,白樱幼蓉皆站在李睿身后,仿佛方才几人在聊天似的。 “九兄?稀客呀!” 浮玉脸上浮起一层暖意,亲切地歪头问了一句,“你找我?” 李睿看着浮玉眨来眨去的眼,只觉得心虚,轻轻抬手咳了一声,负手道,“闲来无事,路过而已。” 浮玉朝他身后一努嘴,故意孩子气道,“只是路过而已?为何在此盘问我的宫人呀?” 说着,看了一眼幼蓉和白樱,挥手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忙吧!” “是。” 人群散了,李睿与浮玉立在黄昏的长空之下,相顾无语。 第95章 “谁盘问你宫人了?”李睿沉了沉脸,拂袖负手辩解了一句。 浮玉不甘示弱,扬了扬下巴道,“方才我大老远就瞧见你们三个了。你那副姿态,一看就是在打探什么事情。怎么,你想知道什么,直接来问我不就好了。” 李睿呵了一声,上下打量她一番,故意问道,“你跑去哪玩了?” 浮玉不假思索地答道,“大慈恩寺。” 李睿扬了扬嘴角,却是不可置信,“看你这活蹦乱跳又喜上眉梢的样子,可不像是几日来噩梦缠身,倒像是人逢喜事……” 浮玉一听急了,道,“你不相信?” 李睿轻轻嘲了一声,忽然伸手绕过她的脑后,慢慢从那里拿了个什么东西,摊开手掌在她面前一看,浮玉立即心虚了。 “我怎么不知道,大慈恩寺里还种了南山才有的树?” 他说罢,忽然握拳一躲,浮玉的手立即扑空,他淡淡笑了一下,“南山是你的别苑,你不曾去过,怎么今日想着去那了?” 浮玉理不直气也壮地往前一站,叉着腰和自己的兄长挤兑起来,“好不容易出趟宫,我想多去几个地方,你也要管吗?你不回自己的府邸,整天住在宫里蹭吃蹭喝不说,还要处处盘问我,我要告诉父亲去!” 李睿哭笑不得。 从小时候起,他就记得这个鸢妹妹只要一哭闹,父亲一定会丢下他,走进睿夫人的房中去看望。 同样的不小心摔坏了物件,父亲总会多番批评他,可换做是浮玉,不等父亲说什么,她几滴眼泪一下来,父亲立刻心软,反倒是安慰起她来,甚至给她更好的玩意。 说是嫉妒,未免太小气。他是皇子,她是公主,按理说,两人的未来并不冲突。可是每每想起儿时的经历,他对她的感情总要复杂几分。 想起来有一次母亲正辅导他功课,父亲忙完公务后抽出时间来陪陪他们,他很久没有见到父亲了,心中自然欢喜,孩子心性的年纪总想着趁机在父亲面前表现一番。 谁想,他还没开口背几句文章,那头令睿姬的房里就传来了小浮玉的哭闹声,搅得他根本集中不了精神,背了几句,结果支支吾吾地磕巴了起来。 父亲也很无奈,可心思早就被浮玉母女牵引走了。于是嘱咐了几句,便直接离开。他那时候心中沮丧不已,耳边也传来母亲的轻轻叹息。 大概,从那一刻起起,他对这个妹妹总是不想去喜欢,可又没法厌恶得彻底。 他眼里沉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调侃道,“听你宫人说起,你近来开始学卧箜篌了?抚的曲子还是《锦瑟》?” 他说完,毫无温度地笑了笑,“《锦瑟》,这可是思念情人的曲子。怎么,这是有心上人了?” 浮玉被他点了一句,也不紧张,壮着气胸回应道,“要是按你这么算,我想念的人可多了去了。说起来,很久没有见到玳哥哥了!我也很想他呀!” 李玳是四大王,曾备受陛下喜爱,在宫中留了一阵,也不得不放出宫去,一直在封地留守了。说起来,曾经李玳倒是对浮玉很关照。 李睿听罢,心里不快。她一向叫自己是九兄,可叫他们的四兄却是“玳哥哥”,亲疏未免太过显眼。李玳也是他的同母兄弟,比他和浮玉都大些。大概四兄成家早,自然不和这个娇蛮的小妹妹计较。 可是他自己却有时候咽不下这口气,总觉得浮玉故意和他对着来似的。 他哼笑一哂,“你不给四兄添乱就不错了。说起来,千秋节迁徙大慈恩寺陵墓一事,你知道了?” 那事情多多少少牵连了她母亲,他倒是有点好奇她会怎么想。 浮玉扬唇轻笑,淡淡道,“父亲的安排而已,我这个做女儿的,只有谢过恩典。” 那大慈恩寺里埋着的都是当初不得入皇陵的特殊身份的人。父亲是必然不会主动想到这一事的,毕竟,隐太子就在那里,那是父亲的逆鳞,谁敢提! 岂不是浮玉她自己又和父亲撒娇央求了?呵,她可没有那个能力左右圣断,不论怎么说,她的身份都是外戚,父亲对此一向重视,不可能因为她的三言两语就决定此事的。 李睿抬眼看了看她,忽然欲说还休似的顿了一下,然后低声道,“你可知,佛子,竟然为了你的事进言?” 浮玉心里一跳,随后回望过去,若无其事道,“大师?或许他有他的想法吧。我不清楚。” 李睿站直身子摆了摆袖,慢慢道,“佛子可是一朝佛子,这等小事,他居然也会关注?更何况,大慈恩寺的隐太子之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陛下的心思。这一次,竟然以身犯险。纵观朝野上下,只有他,居然敢直接提出来。” 皇帝喜爱九皇子,并非无缘无故。或许是在他儿时甚是憨厚可人,叫陛下对这个小皇子多了几分怜爱,可随着他日渐羽翼丰满,其敏锐度和表面上的恭顺内敛,叫陛下很是放心。 浮玉知道,父亲夸九兄耳聪目明并非虚言,怕是佛子替她进言之事叫九兄察觉了什么,她不以为然地付之一笑,悠悠道,“九兄总是这样,明察秋毫……却又不见舆薪。” “你…….” 浮玉揽了揽袖子,欲转身回殿,临走前,还不忘挪于了他几句,“看得到小节,可看不到大处,这可是大忌啊!大师虽然主动提起此事,可是于大了说,那是为父亲的千古之名考虑。九兄别忘了,御史们的笔可都记着呢,此事乃善举,有何不妥?” 这话倒是有道理。李睿沉默不语,夕阳下,他站在宫阶下抬头看她,“你何时与佛子关系近的?” 浮玉挑了挑下巴,“我一直和他关系那样。你觉得亲就是亲,你觉得远,便是远。” 李睿闻之一笑,负手道,“看来大慈恩寺你没有白去,也学会‘风动幡动,仁者心动’的那一套了。” 他挥了挥手,叹了口气,说这就走了,“不过,你要小心,不要心动错了人。毕竟,他可是佛子。牵扯魏阙深渊,可不是好脱身的。” 浮玉听罢,微微怔住,随后只是浅笑着对李睿欠了下身,拂袖转身进了宣徽殿了。 ———— 尚宫局在中庭西边,幼蓉抱琴缓步于宫道上,那卧箜篌是依照着公主适合的尺寸做的,不算大,也不算小。 她一个人抱着这么一个琴,远远看过去似乎还是有些费力。 入宫为奴者或是罪人之后罚没于禁庭中,或是民间招收的中人、白丁之女讨个差事。 无论是什么样的身份,入宫便是开始,也是结束。她自入宫后,奔走于大明宫中已有三载,见过风暴骤雨中碎珠投窗,也见过晚霞流云下的长空漫漫。 幼蓉将手中的卧箜篌往上抱了抱,来不及抹去额头的汗珠继续快步走向尚宫局。 忽然,身后有人叫她。 “站住。” 声音温润沉稳,她一愣,抱琴转身一见,却不惊讶,依着规矩退靠宫墙,垂眸屈膝,唤了一声,“九大王。” “不必多礼了。” 李睿快步走过来,伸手就就着她的胳膊轻轻一扶,道,“你还抱着这么沉的琴,不必对本王行礼了。” “谢九大王。” 话毕,两人之间生出几分尴尬的沉默,幼蓉很懂规矩,垂眸不直视李睿,只是微微低头等着他吩咐什么。 这倒是李睿唐突了。 他握拳迟疑片刻,终于问道,“本王见你一个人抱琴去尚宫局,为何不叫着方才那个白樱陪你一起?” 幼蓉答,“宫人各自有各自的差事。奴不敢劳烦他人。” “上次麟德殿一别,倒是没再宫中见到你了。” 李睿长身立在斜阳中,是英姿勃发的年轻皇子的模样。 幼蓉想起上次在麟德殿门口之事,垂了下眼,低声道,“上次……奴似乎见到周良娣,怕是她有什么误会……” 她上次偶然路过麟德殿的门口,正逢李睿走出来,他一见,连忙走过来同自己攀谈起来,谁想她一抬眼,见到不远处正要回殿的周良娣,只见周英娘远远一望,后退几步,转身就消失在灌木之中。 而她自己也没再与九大王多说什么,应答他几句后,也就赶忙去冰室给公主取冰了。 李睿一听,以为她是担心英娘的误会,于是舒怀笑了一下,“英娘是个贤良的女子,她没有什么误会,也不曾与本王抱怨过什么,你多虑了。更何况,你我二人之间,一直是光明磊落,旁人也无可置喙。” 她听后只得沉默,过了一会儿,只听李睿又继续低声问道,“上次你还没有回答我,你何时入宫,从前又是在哪里当值的?” 九王李睿,似乎对幼蓉很感兴趣,说话的时候,眼角眉梢带着一种不自知的温和。 幼蓉凝了下声。 耳边响起宫街穿行而过的晚风,每一阵都夹杂着曾经的回忆涌入脑中。 想起自己十四岁有幸入宫,起初因姿态颇佳,又识得几个字,所以入了尚仪局,从此与宫人一同受训。而后她的天资聪慧,很快便得到了司籍与尚仪的赏识,因此得奉于刚刚归宫的永照公主。那时候,洛阳之变刚刚结束了不到六个月。 可这些说来倒是话长了。 她简短答道,“奴是元贞初年入宫,从前在尚仪局做事。” 李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三年了……可曾去过洛阳?” 幼蓉垂眸,“回九大王,奴是长安人氏。” 李睿闻言淡淡笑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她,道,“如此么。可是,本王总觉得……你很眼熟。我们是不是从前见过?” 幼蓉微微欠身,“大华高祖开元最盛之时,宫人数曾达近万之众。如今只多不少,大概是宫人长得样子差不多,大王才会觉得,奴这张脸看着眼熟。” 李睿犹豫起来,仔细了她的眉眼许久,道,“你抬起头来。” 幼蓉迟疑片刻,微微昂起下巴,眸子轻垂,将一副白净不施粉黛的素面呈现给九王李睿。 浓眉杏目,是不是美丽的女子长得都差不多。 李睿看得心弦微颤,一些经年已久的回忆就着这大明宫细细碎碎的夏风吹进脑海。 他叹了口气,挥挥手叫她不必再抬头,然后喃喃,“好了。大概,是本王看错了。本王要找的人,大概不在这里了。” 幼蓉缓缓抬起眼,向他投去安慰的目光,平静道,“有难以忘怀之人,本该成为最好的回忆,若是成了心结,那就不好了。不知九大王所念之人是谁,但是,还望大王宽心。” 一语淡淡的话,像是涓涓小溪似的流入李睿的心中,叫他神思清明。 李睿听后有些感动,负手点点头,“你说得很好。” 言罢,他低头想了片刻,缓缓道,“不如这样,本王去和公主讲,叫你日后不必在宣徽殿伺候了,随本王出宫吧。以后你就是本王的贴身侍女。” 幼蓉微微欠身,却是开口拒绝,随后婉转妥帖地答道,“宫中奴籍森严,奴已经是宣徽殿的人,就要忠于主上。而且,公主待奴不差,奴要陪着公主。” 李睿一听,只好点点头作罢,道,“那好,你不想,本王也不勉强你。” 幼蓉抬眼看了下天色,与李睿说必须要赶往尚宫局了,李睿抿唇应了声,一通礼节后,就此道别。 幼蓉抱琴转身继续在宫道上走,眸中波澜平静,既无喜色,也无恐慌。倒是比那些见到皇子,或者与皇子攀谈上几句话的小宫人要稳重妥帖的多。 从前尚仪就称赞过她,哪怕叫她端着滚烫的茶碗都会面不改色地放在桌子上,她都可以做到稳稳当当,毫无惊惧。 那时候,尚仪说过,“但凡入宫,人都有所求。可往往不求者,才能平平安安地笑到最后。” 当时她听了这话,不悲不喜。所求?大概她自己都快要忘了,自己要求什么了。 ———————— 转眼入了仲商,夏天的潮湿总算消退几分,然而暑气却未减。 长安的秋总是来得迟些,起初,定要再拿夏末的日头晒个通透,仿佛要把人间烤透了似的。好在这种天气只是干热,而非闷湿,已经叫忙碌的佛子舒坦不少。 中书省内,各个官员正翻阅书籍,奋笔疾书地写着千秋节的诸项事宜,大概是写的太快,没一会儿就有人朝内侍喊“添墨!” “换管!”。 坐在上首的佛子更是繁忙,连水都来不及喝上一口,没一会儿案几上又送来堆砌的文书。 中书省除了掌管最高机密,处理紧急事务,还要提陛下草拟诏令,必要时,甚至可以直接发出诏令,下达六部,叫相关官员及时执行。 虽说尚书令窦楦,与门下省的崔侍中,也被赐予‘知政事’的封号,可其实百官都明白,那两位只是副佛子,而真正的掌舵人只有中书令佛子。 这厢佛子才落笔写下一捺,总算又处理完一件。手头还没放下笔,忽听下头有着急的官员大喊“毛笔!毛笔!——毛笔秃了!速速换一支!” 佛子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这毛笔的隐喻,大概这辈子他都忘不了了,座下诸君嚷嚷着换毛笔,可他满脑子却想起的是前些时日与公主在南山紫竹苑里的缱绻之事。 在那,关于‘毛笔’,或者说‘中书君’的事情,他给她讲了不少。现在想想,竟觉得有些荒唐。他本身就很忙,平日里为陛下鞠躬尽瘁,可到了那头,还有继续教导公主人事…… 佛子想想就要受不了,忍不住捂了下嘴巴,心中又觉得愧对陛下,又觉得心中涌起几分欢愉。 大概身体的亲密接触总叫人会心猿意马,他坐在中书省里,却愈发心神飘荡起来,怀中虽然是空着的,可是仔细回想,仿佛还能回忆起当时用她入怀的那种柔软的触感。 一旦知道了女子的美好,谁都会食髓知味,总是叫人心绪难抽地沉浸其中。他是男人,更是光棍了三十年的男人,一朝得幸,与公主一亲芳泽,自然也不例外。 佛子颇有疲累地向身后的凭几靠去,一旁有僚属夹着一份文书向前探声道,“大师,方才这份拟的千秋节仪制……” “依照高祖皇帝的尽数规制,只不过稍稍递减一些,以表敬祖,怎么,君有什么异议?” 佛子大概是太累了,草草看了一眼后,揉着太阳穴微微闭目着说道。 下头的主簿连忙说并非异议,然后小心翼翼地摊开文书一指,窘迫道,“大师,这里有个别字……” “嗯?别字?”佛子抬手接过来一看,不禁吓了自己一跳。果然,那千秋节的‘千’字,被他写成了一个‘干’字,简直是奇耻大辱! 佛子面不改色,强行压抑住心中的窘迫,赶紧抽笔点墨,速速誊写了一份,然后交给主簿,道,“多谢。” 这厢还没来得及放笔,后头又有两位主簿捧着文书排队前来,依旧是同样的问题。 佛子一向言辞谨慎,几乎无错,今日竟然接连笔误三次,实在叫人想不通。主簿不敢多问,只能想,大概是大师太过辛劳,‘千’‘干’不分了。 佛子一言不发地沉着脸挥笔重新写好后,一一交还回去,等了片刻,总算没人再来了。 他沉沉呼出一口浊气,抬手按了按眉心,才觉得缓解几分。几日都未见她了,也不知她近来如何了,不过,一想到来月的千秋节,大华举国通宵达旦,不设夜禁,想来还可以看见她。 不管怎么说,也算有个盼头。想到此,佛子微微一笑,仿佛浑身又充满了劲头,稍微活动了一下脖子,他又拿起一卷文书审查起来。 这般和她辛苦的相爱着,虽然有些见不得光,可多多少少也算他心里的一点慰藉,叫他在疲惫之时,只要想起来她,便觉得心满意足了。 他伸开手掌托着那报告细细读着,时而思索皱眉,时而沉吟,终于决定好之后,提笔点墨,欲写下批注。 谁想,还没落笔,身旁传来一声低低的“且慢!” 他微微偏过头,原是身侧站着的小内侍,只听他尖细地提点到,“大师小心,万万不可拟诏的时候也写别字了……” 佛子闻言低怒,沉声斥道,“大胆内侍,竟窥视天家未颁的旨意!” 说着,只听那人嗤嗤一笑,他顺势抬眼一看,瞬间惊怔了─一只见那宽大的内侍冠之下的细皮白肤,不是别人,正是浮玉…… 第96章 世上有两种人, 最叫当权者厌恶憎恨, 恨不得悄悄诛之! 一个是刀笔吏,一个是新朝的列公新贵。 刀笔吏,其实就是史官, 舞文弄法,字句如刀,恨不得以春秋笔法将过往一一写尽;而列公新贵, 自然不必多说, 流血流汗的拚杀一场, 坐了太久侯位, 也就容易徒生点不对付的心。 所以皇帝将器重佛子, 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对列公新贵, 陛下还算念旧情,大胜之日, 诸公皆封赏,赐地赐名,揽收部分兵马,安抚加揽权, 也算是平衡得当。 可那群史官, 就大大不好对付了,不好说话,又个顶个的脖子硬,堂而皇之地一口拒绝了皇帝想要稍微“晕染”几分笔触的要求。大概,对于当今圣人来说, 那场洛阳之变是他毕生最大的心病了。 陛下曾在朝堂上问,“隐太子乃朕之同母兄长,关于洛阳之变,市井流言四起,百姓不知内情,又情有可原。可朕很是为难,诸公,此事当如何?” 其实这就是试探几分史官的意思了。若翻覆历史看遍,当权者是不可以过问史书如何记录的。陛下在弘文馆吃了瘪,只能拿在面上不经意地问几句。 史官们面面相觑,洛阳之变那事情,这圣人的意思,便是要粉墨真相了? 大殿上无人敢言,纵观六部以及诸位老臣,皆怕说错了话,可又不想违心奉承,只好都揣着袖子,眼观鼻子鼻观口,期待圣人万万别点了自己的名。 那时候,只有一人站了出来,无所畏惧,英姿翩翩。 佛子独自环袖上前一拜,答曰,“臣自请入弘文馆修史。” 陛下大喜,当即加封佛子一个文散官的封号,令他协助两位史官速速修编好这一段的记录。 于是,洛阳之变便成了,【隐太子多番加害于豫王,忍之,未止,终起兵洛阳,扑杀之圣人看后,自然是心悦不已,大赞佛子妙笔惊世。 隐太子当年加害于圣人,这事情的确是有的;而圣人容忍多番后,隐太子依旧不改,这才怒而杀之。一切顺理成章,其实,事情没有变多少,只是择有利于陛下统治的部分,舍去那些该隐没于历史长河的碎片,这才是陛下想要的结果。 佛子的思绪徐徐牵扯回来,眸色映着终于暗淡下去的火光怔了怔,喃喃道,“忍之……未止……扑杀之。” 这段为人所不大细闻的过往,还是被他两三笔地改了,保全了陛下的登基的名正言顺,也压住了此起彼伏的质疑。 他闭目长长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座下忙忙碌碌的朝臣的身影,映着外头的日落平西,是一派江山稳固的模样。 所以,帝王之路的平坦,必须有人要以身为砖,残忍铺就。若是无人,那只能是他。 愧疚吗?他自嘲一笑,似乎这个词从未在他作为佛子的为政生涯里未出现过。若真的一笔一账的算起来,那他对不起的人太多了!总要有人牺牲,包括他自己。 永照公主的母亲令睿姬的事情,他隐隐约约的听说过一些,大概还是方才那文书上所写那般——前朝藩王之女,入侍豫王燕寝。可具体的他并不清楚,陛下也不曾对旁人说过。 因此,唯有烧之,以绝后患。 这时候,有主簿趋步上前,微微揖礼,悄悄看了一眼火盆里的残渣,然后恭敬地探身询问道,“大师,愚手底下扣了几分御史台上呈的谏言,关于大慈恩寺迁陵一事,对于其中永照公主的生母睿夫人,似乎颇有微词。更有者提及,若是迁陵,隐太子更应当率先归祖。” 佛子神色淡淡的,声音里没有什么温度,“放在这吧,我一并处理。” “这……” 主簿迟疑片刻,看了一眼那被燃烧成灰的文书,道,“御史台的奏牍,若不上呈,恐有不妥,或,对大师不利。” 佛子视线移到他的脸上,不冷不热地问道,“某问君一句,御史台共多少人?” 主簿不解,答曰,“算上有官阶及散官者,大大小小,约百人。” 佛子瞥了一眼主簿迟钝的脸,冷冷笑了一声,“还不懂么?约百人……你觉得陛下会舍不得用那几个人的命,换来一份平静吗?” 主簿大惊,连连低头道,“属下明白。” 佛子淡声道,“御史台,多是闻风奏事,不求其实,但求邀功。御史大夫与御史丞若是管不过来这风气,那就派管得了的人去管。若是都管不了,本相亲自去。” 主簿不敢再反驳,低声诺诺道,“还请大师请教,下属如何回覆御史?” 佛子立即皱了眉头,拂袖道,“回覆?君竟不懂其中利害?” 说着,他扬手将那几卷文书扔进火盆,当着主簿的面将他们全数烧毁。 主簿目瞪口呆,佛子却不以为然,挑了挑眉,道,“君不必惊讶。但请君细想,文书中提及迁陵隐太子之事,虽是几句嘲讽,但圣人看来,断断不是妄言。倘若陛下瞧见那几位联名提及为逆臣隐太子迁陵的笔迹,那敢问君,谏言的那几位御史,还能活过千秋节吗?” 虽是毁尽御史谏言,可实际也是在保护他们,佛子真不愧是佛子。 主簿心服口服,连连再拜,道,“属下明白。属下受教。” 也不知是错觉还是真实,这话一下去,中书省里处理政务文书的节奏似乎快了起来,还不到酉时,事务已经几乎全数处理完毕。 内侍们自案几上抱起大大小小的文件四下散去,送往六部,门下等地,而中书省里总算轻松下来。 离散殿的时间还差点,众人也少了几分做事的心思,干脆活动活动脖颈,收拾收拾东西,准备一会儿准点回家。 方才还忙得抬不起头的众臣总算得了闲,慢慢地从自己的位置上起身,游到好友帮派身边,一边啜起煎茶,一边长吁短叹起家长里短来。 “张兄可知,我家隔壁的人家,又添新子。兄可知那主人家多大了?” 说着,那人伸出五指晃了晃,眉飞色舞道,“五十五还要有余啊!” “年近花甲?奇事啊!” “你不知道,他这小儿子是同新娶的小妻生的!小妻约莫双十年华!也不知是福,还是祸啊。” 说着,引得旁边几个凑热闹的文臣低声笑了笑。 大概是快到下个月的千秋节了,大华上下最热闹的日子就要来临,叫这些朝臣也有点飘飘然,嘴里也开始插科打诨起来。 只听人叹道,“好福气,好福气呀!小妻好,若是我升官,我也想娶个小妻,不过,怕了家里的母老虎了。” 佛子坐在上首,一面垂眸看著书,一面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下头,无奈地叹了口气,耳朵听得一清二楚,却也懒得管他们。 这话题瞬间在中书省传开,只听一会儿低语,一会儿大笑,还有人连连称\''''妙哉!\''''。佛子不必再细听也知道,定是这帮人偷着说起荤话来。 他抬眼看了一下其中笑声最大的那位,正是那个爱躲在帐幔后头偷睡觉的老主簿,每次做事他必偷懒些,可但逢这种事情,他总是一马当先。 佛子忍不住摇头翻了下眼,若无其事地继续看起书来。 忽然有人笑道,“年纪太大,果然配小妻是不好的!也亏他心大,竟真觉得\''''宝刀不老\''''。” 一位侍郎忍不住要掉书袋,摇头晃脑地接话道,“这叫,金屋藏娇,一树梨花压海棠!” “胡扯!分明是\''''廉颇老矣,一支红杏出墙来\''''!” 顿时中书省内众人哄然大笑起来,沉浸在这些小情趣里不能自拔,居然把上首的佛子给忘了。 佛子是个很清高的人,但凡入耳的话,总要先看看是不是说他自己的。哪怕不是,只要沾点边,他也能自我反省起来。 再看他的神色,早就红一阵白一阵,仿佛他们笑的花甲老翁是他,而那位红杏小妻,是屋里的越浮玉似的。 他握著书的手不禁颤抖起来,简直羞恼不已,可又不好发作,忍了又忍,只得狠狠地哗啦——一声合上书简,往桌上一放。 “诸君好兴致啊!” 佛子忽然拂袖起身,脸上是半嘲讽半无奈。 众人一望,皆不敢放开笑了,赶紧收敛神色,正衣冠揽广袖,环手齐声道,“大师——” 佛子立在那,身后的内室还藏着当朝公主,那心情简直不敢细品,他负手颔首,一本正经道,“今日辛劳,本想早早忙完,早早地叫诸公放还归家,可见诸公,言笑嘤嘤,沸语不止,某无法插话,也不知,你们在说什么?” 众人赶紧做自惭形秽状,垂头愧疚道,“属下知错。” 佛子沉了下嘴角,又不轻不重地训斥几句,侧头见已经酉时过一些了。想起自己答应了屋里那位酉时就会结束,于是赶紧一挥手,叫众人回去。 三番礼节过后,这中书省总算散了个清静。 佛子收拾好自己的案几,赶紧绕过屏风,穿过长廊往内室走去,左右看看无人跟来,轻轻敲了两下门,这才推门而入。 “公主?” 无人应答,打开门进去的时候,见吃得只剩下残渣的盘子扔在案几上,酥酪茶也喝得只剩下一半了。 他忍不住淡淡一笑,尽是纵容的神色,然后往里再走两步一看,瞬间呆滞。 只见他的床榻上,躺着个只穿了抹/胸的婀娜女子,露着圆润的双肩和脖颈,正靠在枕头上夹着被子呼呼大睡。 佛子顿时觉得眼前火辣辣地一片灼烧,眨了眨眼,才看清她的脸,只见的确是越浮玉,顿时觉得脸上更烫了。 非礼勿视啊。他们还不是夫妻,她就如此放纵,叫他真是无奈。 佛子站在榻前,眼睛看向屋顶,然后探手扒拉了两下她的肩头,不闻动静。他一皱眉,干脆伸手要拉过被子给她盖上。 谁想,那被子被她夹的颇紧,他往外拽一下,那头却拉着不放,双腿一勾,将被子拧缠在腿间,大有绝不松手之势。 佛子无奈的很,只得脱下自己的外衫给她随手盖上,这才微微看着好些。 他叹了口气,拉过凳子,正要撩袍坐在榻前陪着她,忽然那头却醒了。 浮玉揉着迷瞪的眼半起身,朦朦胧胧中见佛子坐在那,道,“你何时来的?怎么不叫醒我?” 还不等佛子回答,只见公主看了眼身上的衣服,忽然大叫,“哇,你脱衣服干什么!难道……” 佛子无语,立即反驳道,“那你为什么脱衣服躺在臣的榻上!” 浮玉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道,“我太困了,天又太热……所以……” 他在外头已经被那帮说荤话的僚属搞得焦头烂额,这一回来她又在这里若无其事的撩拨他,佛子忽然觉得,大概大华上下没有比他更辛苦的人了。 佛子也没再斥责她,按膝颔首道,“吃饱了,也睡够了,公主该回去了吧。” 第97章 佛子端起她喝剩下的酥酪茶喝了一口,皱了下眉,果然这加了酥酪的东西太腻了,于是嫌弃地放在一旁,平平淡淡道,“你不走,难不成还想住在这?” 浮玉答,“不和你在这一起同夜而眠,那我还来找你干什么?” 佛子一听,顿生悲凉,怔声道,“难道你来这,就是为了找臣陪你困觉的?”他本来还以为,至少应该多些精神上的成分。 浮玉跳下床来,身上还松松垮垮地披着他的外衫,勾住他的脖子坐在怀里,神神秘秘道,“其实,我还想看看中书君……” “住手。” 佛子脸红几分,赶紧拍掉了她的手,道,“此处不可。万一有人返回中书省找臣,当如何?” 浮玉笑得一脸祸国,“那就叫他在外头等着……什么时候完事,再什么时候出去见他。” 佛子听得差点没把她扔出去,他别过脸道,“出了事,腰斩的可是臣呐!” 浮玉抬手扳过他的脸对着自己,双手捧住他的脸颊往里一夹,顿时佛子变得有些可人,她忍不住笑了出来,看着他撅出来的嘴,道,“我怎么觉得,你变得如此怕死?” 佛子被迫嘟着嘴,低声含糊道,“无爱无怖,臣这是由爱生忧,由爱生怖。” 他晃开她的手,将她往腿上一揽,叫她侧坐在怀里,佛子半抬头仔细看起她,停了一阵,忽然沉沉道,“说起来……今日臣烧了几分御史台的奏章……” 浮玉大惊,“你连御史的奏章都敢烧?” 佛子苦笑,目光望向直棂窗外的晚霞,道,“无奈之举。” “为了我吗?” 他顿了顿,却不想叫她有太多负担,于是道,“姑且算一半一半吧。” 浮玉默默坐正,低头理了理裙摆,闷声道,“但愿此事过后,再无波澜。” 佛子淡淡弯唇,这魏阙之中,何时有真正风平浪静的时候?他轻轻搂住她的腰身,将头靠在她的身前,有些疲惫道,“有时候,倒真希望在南山做个农人,或许更简单。” 浮玉像安抚个孩子似的摸了摸他的头,然后将他往胸口上按,道,“那你舍得吗?抛弃相位,离开朝堂。” 佛子挣扎了几下,无果,只好被迫埋在柔软的起伏中,闷声道,“不是不舍,而是不能。臣突然走了,六部当如何?中书省跟着我的臣僚又如何?这朝堂盘根错节,如今身居要位的人,每一个都是制约那些新贵公侯的棋子。但凡走一个,被不正之徒穿插了自己的势力,可就岌岌可危了。” 浮玉道,“这么复杂么?你就不能放松个一两年?” 佛子无语,心想,这不还都是为了你们一家子吗!他道,“臣年轻时追随陛下,从不起眼的幕僚做到如今的位置将近十多年,臣被封为中书令知政事的那天,双手奉起圣旨,答应过陛下,必定不辜负他的所托。你说的一两年,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了……”浮玉听得怅然,情绪有些低落下去,“也许,我放弃这个位置,更好。” 他面色立刻紧了起来,连忙阻止她,“你不要犯傻!公主乃天生贵胄,何来放弃之说?” 他有些紧张,生怕她知道了市井中,那些质疑她到底是不是陛下亲生的风言风语,于是揽紧她些,叹气道,“怪臣,不该和你说那些朝堂的事。” 浮玉抿了抿嘴说那你亲我一下吧,“这样我会心情好很多。” 佛子愣了片刻,然后抬手托住她的后脑,朝她凑了过去,止住呼吸,然后轻轻吻了吻她。 夕阳照在她的脸上,金泽勾勒一番,显得顾盼生辉,这叫他想起来上次她跑来看望生病的他的那个午后,那时候,他还不敢太过亲近,只是藉着影子碰了下她。 浮玉得了个吻,果然微微笑了下,然后低头也亲了他一下。 佛子怦然心动,忍不住又回吻了她。 就这样,一来二去,你一下,我一下,两人游戏似的互相亲了起来。 亲着亲着,就不似玩闹了。 两人越来越近,唇与唇接触后又离开,然后马上再缱绻地贴在一起,含住又松开,缠绵不已。 渐渐的,鼻息也都乱了起来,他伸手箍紧她的腰往怀里按去,而她也很配合地倾身相对。 起初他还不敢深吻,只是停留在她的朱唇边缘,可禁不住她三番五次地以舌/撩拨他的唇角,忽然心中恼火,扣住她的后脑直接吻了回去。 她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主动惊到,随后从唇边漾出几声低笑,来不及说话,又被吞没了声音。 两人正难舍难分的吻着,忽然直棂窗外头有声音传过来! “张兄,你找着没有?总不会再后院吧?” “我记得上次香囊就是在这附近丢的呢……” 佛子闻声倒吸一口气,眼见那两个影子就映着直棂窗走了过来,他不假思索,一把揽过来她的腰身,直接往榻上跌去。 公主差点吓得叫出来,他连忙捂住她的嘴,搂着她尽量躲在幔帐后头,嘘声示意她万万不要说话。 浮玉眨了眨眼,赶紧点点头,连大气都不敢出。 那两人果然路过这边了,自细细的窗缝看过去,其中一人的背影就站在窗前,负着手似是等得不耐烦,喃喃道,“唉,今日我夫人特意给我弄来了点冰饮,我还等着回去喝呢,这倒好……” 说着,他忍不住回头,顺着窗缝往里巴望起来,走看右看,道,“也不知大师是不是还在……” “找到了,找到了!” 只见那窗边的影子又凑过来一个, 好奇道, “我说赵仲,你看什么呐!” 赵仲指了指窗,道, 这不是中书省的那件内室吗?没想到这头竟连着后院, 本想着, 看看大师是不是还在。” 那张兄嘲弄地笑出了声, “你这哪里是瞧,明明是偷窥!走了走了。大师估计也已经回去了。” 赵仲怪声道,“可我明明看见那边好像放着大师的外衫……” 帐幔里的浮玉一听, 大惊失色, 只见自己身上披着佛子的那件衣服,不知什么时候拖拖拉拉地耷拉在床角。 佛子看了一眼, 不禁眉目蹙成一团,对着不争气的公主用嘴巴做了一个“你啊……”的口型。 这一下叫浮玉连动都不敢动了。 也不知窗口那俩人嘀嘀咕咕多久, 总算听见一声“走吧!”, 她这厢才送松下来一口气。 忽然外头又有熟悉的细语声。 “两位主书尚未归宅?” 夕阳西下, 说话的是中书省的高内侍。 那俩人两忙笑着回应, 道就走就走, “这不是来找我上次丢的香囊么, 谁想,他居然还想看看大师是不是在!”说着,张兄朝身旁那人睇了一眼。 “我这不也是想亲自同大师道个别么。” 一片虚应声中, 只听高内侍疑惑道,“怎么,大师不在吗?” 床角的佛子和公主一听当即紧张起来,悄悄地往里头挤了又挤,生怕暴露了自己。 “刚才窥了一下,的确没人呐!” 高内侍迟疑地思索片刻,然后点头慢慢道,“这样……大概大师歇息去了。” 说完,他环袖送了又送,“咱家就不耽误二位回去了,二位主书慢走。” 斜影慢移,倦鸟拍翅归巢,那窗外总算人走净了。 等到外头彻底没有什么动静了,屋里的两人才皆松了口气,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后背浮了一层薄汗。 浮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从怀里掏出青帕提佛子擦了擦额角,道,“看你惊的!至于如此担忧吗?” 佛子回瞪了她一眼,任凭她给自己擦汗,喃喃道,“不发现就罢了。若是发现,传了出去,这可是佛子与公主公然在中书省厮混。不止是得了罪名,更是名声都没了!” 浮玉听罢,轻快一笑,身子贴了过去,在他耳边低声道,“那,你可真不要脸。” 佛子羞怒不已,侧头回望着她,满脸好大的火气。他哼了一声躲开她殷切擦汗的手,脖子一挺,道,“自始至终,受害的都是臣!是公主三番五次的欺辱,臣这几次,不过是礼节性的反击!休要当臣是软柿子。” 浮玉哈哈大笑起来,最爱看佛子这样又难为情又气恼的神色,有说不出来的可爱。这可是在朝堂上威震百官的佛子啊,谁能想到背地里对她,却是另一番模样呢。 为了这只有她才看得到的佛子的一面,浮玉心里很是欢喜。 她咬着唇仔细将他英朗的眉眼看遍,只觉得越看越喜欢,越看越想欺负他,沉默片刻,忽然倾身缠上,张牙舞爪地要扑倒他,激动道,“大师简直深得我心!我等不及了,趁现在,你快点再反击我啊!” 佛子神色一惊,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承受不住她的重量,于是半搂着她,直接向榻里倒去。 她简直是猴急的性子,一个女孩子,怎么对这种事情如此兴致高涨! 公主的手在他胸前乱摸,他只好一个劲儿地那手拨开,像是阻挡蜜蜂围攻似的艰难涩声道,“如今并非天时地利!住手!快住手!” 浮玉笑了笑,道,“没有天时地利,可是咱们有人和啊!只要人和,其他都不重要了。” 说着她嬉笑着伸手摸上他的交领过,手指不经意地滑过那交领下的皮肤,她感到微凉。 佛子很畏热,虽然如此,可他身上却是这么清爽,摸着还凉凉的。大概正是因为畏热,所以才更少活动,更爱挨着冰坐,所以才会这样。 她也贪凉,俯身干脆趴伏在他的胸前,脑袋蹭着蹭着,一会儿就埋进了他的颈窝处,好好地将脸贴了过去,感叹道,“好一个大冰块!” 大冰块?这是一语双关了。 佛子听得出来,哭笑不得地搂上她的肩,眼睛怔怔地望着脑顶的帐幔,回道,“难道,你觉得臣对你很冷淡?” 她默默点点了头,咬着大拇指,不甘心道,“你一开始是不是很讨厌我?见到我,总是躲着走。我和你说话,你还不理我。” 佛子愣了片刻,偏过头以下巴压着她的额头,反问道,“臣哪有这样过?” 他说完,又仔细反省了一下,上辈子他的确这么做过,可是这辈子……他真不记得哪里怠慢过她。 其实,上辈子也是有很多误会的。他那时候不搭理她,还不是因为她在他背后骂他\''''老顽固\''''! 自己本来是一片好心地对她,这才在陛下那弹劾了她几句,谁想没得了好脸,还挨了这个称呼。他能高兴吗? \''''顽固\'''' 也就罢了,她还加个\''''老\''''字,简直太伤人! 只听她在怀里幽幽叹口气,道,“从我和你在一起之后,你好像从来没有对我主动说,\''''我心悦你\''''这句话……” 说着,她的脑袋慢悠悠地抬起来,和他脸对着脸,鼻子对着鼻子地对视了一会儿,忽然问道,“是不是我强迫你太多,所以,你其实没有多喜欢我啊?” 他半支起头来看她,嘴角忍不住浮起淡淡笑意,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每次总是在这种事情上孜孜不倦,问个不停。 “你……你!”佛子被她唬得差点失声唤一句“公主殿下”,伸手在冲她指了又指,“你为何在此?” 说罢,赶紧向下头看了一眼,见那些僚臣都在各自忙碌,没人看过来。 浮玉垂着头,宽大的冠耳刚好遮住她的侧脸,她冲他调皮一笑,在他身边跪坐下来,假意给他添茶,低声道,“我说过了,我回来找你的。” 第98章 一片人声嘈杂里, 她殷切地素手提壶, 在茶碗中扯出一道长长的水线,佛子看得眼都直了,她抬眼瞥了一眼, 低声提醒道,“瞧我做什么,小心一会儿下头的人, 以为你有什么怪癖。这堂堂佛子, 光天化日之下盯着一个白脸小内侍看, 有伤风化啊……” 说着, 她伸腕慢慢将茶碗推给他。 佛子定定坐在那眨了眨眼, 赶紧收回目光, 重新拿起一卷文书翻看,可手底下翻来翻去, 心思早就不在字上头了。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进来的?”他余光漫向她,皱了皱眉,然后很是紧张地扫了一眼下头忙前忙后的僚属,还好没人注意, “这身打扮……哪来的?” 佛子的问题总是很多, 浮玉隐了下笑意,道,“那些重要吗?眼下我混进来了,也没人发现,那不就完了?” 佛子也不敢面对面同她攀谈, 佯装提管在纸上批注,嘴唇一开一翕,“现在众臣都在,你想做什么?万万不可胡来……” 说着,他按膝而起,随手理了理外衫,高大的身影站在她的前面,正打算转身离去,果然座下有人问了。 “大师!您这是要去哪?” 僚属爱戴佛子,就算在中书省加班加点,只要佛子这个楷模在,众人也都干劲十足的,因此,自然不希望他走。 佛子轻轻推了一把浮玉的腰,叫她去幔帐后头,然后拂袖转身一一回礼,朗声道,“诸公见谅,某忽觉目视颇有疲累,去后头稍作歇息,片刻就来。” 众臣一听,皆环袖与佛子对拜,“大师多多保重贵体。” “诸公亦然。” 一通推让官腔,总算应付完了,佛子赶紧走到幔帐后头,拉起浮玉就绕道隐蔽的长廊里,终于忍不住说了她几句,“下不为例!” 浮玉被他一路拉着,小步子跟上他,咯咯笑道,“这算是你生平头一次吧!” 佛子带着她绕到拐角处的内室,推门而入,然后立即将门关上,闭目长长吐了一口气,感叹道,“臣早晚得为了你声败名裂!” 没有旁人,多日的思念总算可以抒发出来,浮玉看着他过于紧张之后微微放松的脸色,不由得偷偷一笑,立即跳过去扑进他怀里,搂着他的腰身,笑成了花,道,“可把你吓得胡言乱语!怎么,后悔啦?” 佛子抬臂虚环上怀里的人,垂眸无奈道,“唉,后悔也晚了!你可真是磨人!” 浮玉咬着牙盯上他,窗外午后的日头照在他脸上,眉眼英朗,她道,“我方才见你批阅的文书中,还有千秋节前的迁徙陵墓之事,我偷看了几眼,竟有人反对!是谁?简直不可放过!” 佛子扬声哦了一下,轻轻歪着头看她,“公主觉得当如何?” 浮玉咬了唇,目光决绝,“反对者,当庭扑杀!” 佛子闻之失笑,连忙抬手捂住她的嘴,低声道,“公主为女子,却心狠至此!臣真是怕了你!如此,臣断不可出卖同僚!” 浮玉移开他的手微微一笑,“当然是说着玩的。我只是有些不高兴,为我母亲迁徙陵墓,又碍着他们什么事!难道,他们觉得,我母亲不该入五陵山吗!” 佛子垂眸,脸色有些低沉,然后他轻轻叹气,按了按她的肩膀安慰道,“你放心……朝中风云一向如此,有人提出来一件事,必然会有一些人反对,意见相左是在所难免之事。臣已经压下一切异议,力保睿夫人迁入皇陵。” 浮玉眸色沉了沉,有些难过地看着他,“看来此事真的很多人反对……为什么?是不是因为母亲的身份……” 佛子朝她嘘了声,示意她不要在此多言,“一切,等到了时机再说吧。” 她都明白,乖巧地点点头,然后听他道,“好了,臣该出去了。再不出去,怕是外头就乱套了。” 浮玉恋恋不舍,“不多陪我一会儿吗?” 佛子朝外头虚看了一眼,回过头道,“等到人散了,臣再来陪你。” “可是……” 浮玉难为情地按了按肚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为了偷偷来见你,一时激动,午膳的那份点心没吃,现在饿了……你这中书省里有什么吃的吗?” 佛子一脸黑线,这公务之地又不是内禁宫殿,哪有什么小厨房或者吃食,他皱了皱眉,“很饿吗?” 她不言,肚子里咕噜噜一声已经足矣。 佛子无奈地望了望房梁,然后摇摇头,拂袖重新看向她,问道,“那公主想吃什么?” 说完,他忽然抬手止住她异想天开的打算,道,“什么炙羊肉,蟹毕罗的就算了!臣弄不来那些……” “我想吃槐叶冷淘。” 佛子答,“不行。” “我还想吃鱼脍……” 佛子气得哼声,“鱼脍?你是故意的……” 浮玉灵光一闪,立即缠上他,道,“我想吃金乳酥!这个可以吧?” 佛子点点头,“还算合理!” 说罢,他出了内室,走到廊中,扬声唤了一句“高内侍”,那高内侍立即从前殿跑过来,垂身道,“大师有吩咐?” 佛子清了清嗓子,颔首道,“去尚食局取两盘金乳酥来,再送一碗酥酪茶。” 高内侍以为听错了,啊了一声,正要开口再问,忽然对上佛子阴沉的眼神,立即吓了回去,只好探身又问了一次,“两份金乳酥……和一碗酥酪茶?” 佛子从来不怎么吃甜食,更不会喝加了酥酪的茶。怕是大师忙得太过疲惫了,喜好也变得如此女里女气的。若是按照平日的习惯,不应该最多也只是盐渍杏干,枣煎新茶之类的吗…… 可他的确没听错,只闻佛子沉沉嗯了声,道,“速速送过来。劳烦了。” 高内侍摸不着头脑,只好依照着办了。过了一阵子,他提着食盒送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敲了敲内室的门,只见佛子打开一个门缝,将食物接了进去,匆匆道了一声“多谢”,然后一把把门关上了。 “真是怪哉……” 高内侍对着闭门眨了眨眼,挠着头只得离去。 浮玉打开食盒一看,不禁笑靥如花,立即拉过佛子的手,将它们一边一个地环在自己的腰上,然后整个人往前抱了过去,道,“你对我真好!” 佛子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鼻尖,低声道,“作为佛子,这点权利还是有的……” 以权谋利,以权谋私,以权谋点心……想起刚才他叫甜点的时候,那内侍居然还偷偷笑了他一下,真是无言以对!他为她做的大大小小的事情真是越来越多了,也不知道以后,他还会变得怎样。 浮玉听见佛子一声叹息,脸上是无可奈何的神色,于是抬手捧起他的脸,晃了晃,道,“怎么了,这么沮丧的样子。” 佛子说没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幽幽感慨道,“臣今朝所为之事虽然都是为了公主,可也都是臣自愿为之!只愿待到臣大势已去之年,公主不会嫌弃臣无能……” 褪去了佛子这一身光辉,他不过也就是个普通人,相权这东西说庞大也庞大,说虚空也虚空,到底也是陛下一句话的事情。未来如果改政,剥夺相权的地位,那他可就不像如今这般能在朝堂上进退自如地为她进言了。 浮玉被他这怨妇一般的话逗得差点乐出声,好在这内室隔音很好,她掩了下唇,低声道,“放心,大师今朝为臣,我如此;来日罢相,我亦如此。” 说着,她一把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在他嘴唇上轻轻啄了一下,道,“这般,可放心了?” 佛子脸色微红,欣慰地点点头,双目感动地答道,“总算好一些……” 他陪她呆了一会儿,不得不出去应付朝臣了,于是嘱咐了她几句,转身离去,又把门仔细地关好。 ———————— 一路穿过长廊,绕过屏风,在幔帐后头正了正冠,又抻了下衣衫,佛子这才板着脸自后头走出来。 众臣一看,纷纷起身又是一番客套,佛子一本正经地回了几句之后,抬手请诸公继续忙,不必担忧。 他撩袍而坐,重新打开文书开始看,可心里却砰砰跳得更加厉害。 方才那一吻,如今回想起来真是紧张又说不出的刺激,还带着点禁忌的意味。 他循规蹈矩惯了,公主忽然来这么一下,真是叫他一时不得安宁!说到底,这可是背着众臣的面,还是在中书省……… 那个词明明是\''''偷情\'''',可他品了半天,总觉得实在和他这楷模身份不合适……可想了许久,也找不出一个词可以替代。 他淡淡一笑,垂眸继续看,见文书上有人提及睿夫人乃前朝藩王之女,再入李家皇陵,实在是不大妥当。 他脸色紧了起来,又继续读了下去,见除此之外,那上头又引出当年质疑永照公主身份之事,写,“素闻令睿姬摇摆于隐太子与陛下为豫王之时,引兄弟不睦……更有市井曾言,永照公主或非陛下亲生……” 佛子眸中一惊,愤然不已,差点要当众撕了这张纸!他好不容易稳了下心神,沉着脸提笔,不假思索地狠狠写下一行字。 他写完后,只觉得胸闷气短,垂眸看了片刻,又从右到左地又读了一遍这位御史的提议,忽然冷冷扬唇一笑。 他无奈地又躺了回去,过了好久,才启唇道,“这些情话有那么重要吗?” 她说当然!“你就从来没对我说过,所以我才不安心。你看看那些文人墨客的,哪个不给自己心爱之人写点什么,说点什么啊。” 这倒是佛子擅长的部分了,他微微一笑,侧身将她翻下来,与她面对面地侧卧在一起,开始讲了起来,道,“你光知道文人墨客的风花雪月,可不知,西汉有司马大师,惊绝妙笔写了《凤求凰》,引新寡卓文君夜奔相赴。就算如此,最后,还不是绝情地负了她?再观北魏有曹丕,洛神再美又如何,不也是丢在一旁,宠/信郭后了?自不必说去母留子的武帝,杀妻脱嫌的吴起了。” 浮玉不寒而栗,眨着秀美的眼睛问道,“所以,你这是要给自己的被动找词开脱了?”她知道说不过他,毕竟佛子有舌战群雄之才,论积累论逻辑,她都是比不过的。 佛子挑了下眉,扬声诶——了一句,一五一十道,“怎能说是臣找开脱?臣这是在告诫公主啊……” “告诫我什么?” 佛子笑了笑,伸手点了下她小巧的鼻尖,道,“情话一张嘴,胜过天下鬼呐!难道,公主喜欢听虚妄之言?” 浮玉被佛子这般引经据典的说教弄的哭笑不得起来,她道,“本来是我在质问你的,结果,反倒被你上了课业似的。” 两人依偎在不大不小的榻上,临窗相视而笑,低声细语,缱绻得很。 可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开始的话题。 浮玉往他怀里蹭了一蹭,撅嘴道,“你热不热,把外衣脱了吧。” 说着,伸手摸上了他的束腰玉带,再熟悉不过地扶上按扣。 他熟悉她的套路,如今已经是习以为常。于是直接格挡住她不安分的手,道,“臣不热。” 可谁想这次,她却更不安分,被他拦去后,居然直接往下溜去,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中书君\''''被她按了一按,然后一声惊叹,“为何起来了?” 佛子很是尴尬,又无法和她细细解释。大概他同她只要共榻而卧,这个\''''中书君\''''总是要辛苦忍耐一下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手很是迷恋中书君,总是忍不住要摸一摸,觉得很是好玩。 佛子推了两把,没有推开她,正要起身离去,忽然觉得她将中书君挟持为人质,叫他动弹不得了。 公主很聪明,发现了这东西的好处,不由得笑的春光满面。平时怎么都拿不住这个佛子,如今,总算叫她把握住他的软肋了! 她手上一紧,朝枕头努了努嘴,然后满意地看着佛子老老实实地躺了回来。 “公主轻些!轻些……切勿伤了……额,切勿伤了它。” 佛子说得窘迫又勉强,对自己的欲/望有些无法直视,更是难为情,一时间,只觉得细汗像密密的牙齿似的,沿着他的脊梁啮咬起来。 浮玉温柔地说你放心,“我不会弄坏的。我就是有点好奇,想看看。” 佛子沉沉闭目,再三劝言,“中书君貌陋不堪,公主饶了他,行不行?” 浮玉却说,“你的东西,我从来不会嫌丑不丑的。上次你三番五次的阻止我,叫我更心里难耐了,今日不看个究竟,我怕是要睡不着觉。” 佛子很无奈,越和她处的久,就越了解她的性情,颇有些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着劲头。他忍着喘息,抬手抚上她的脸,看了一会儿,只觉得眼里的她多了几分妩媚之色。 不可。再如此纵容她,日后哪里还有他做主的时候? 他心一横,忽然手掌发力,按着她翻身一压,将她压了下去。 浮玉低呼一声,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一跳,冲他紧张地直眨眼睛,吸气道,“你要做什么?” 佛子垂视着她,低沉道,“臣想和公主做个交易。” 她听得有些不解,疑惑道,“什么交易。换什么?” 佛子认真道,“换你松手,放了臣的……中书君。” 浮玉在他的身下挪动了一下,仰着下巴回望道,“那你拿什么来和我做交易呢。” 佛子讲究原则,有时候不会变通,就连情场上也要一板一眼,必要时也可牺牲色相,保全大局。他想,大概没人比他更懂了。 他垂眼看了看嚣张的公主,一咬牙,直接低头吻了上去。 是缠绵而热烈的吻,仿佛风乍起,一树梨花纷纷扬扬地散落下来,天旋地转,日月交替。 他这次毫不客气了,也没了礼节。以一个男人亲吻女人的样子,仔细地吻着她的唇。 这事情大概是真的无师自通。起初还有些生硬,可后来愈发娴熟,为了引她快点放手,他只好靠这个来转移她的注意力。 其实他不是第一次吻她了,前几次只是浅尝辄止,可今天却是缠绵悱恻。 佛子为他自己的欲/望而惊讶,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这样的一面。 他是个细心的人,吻的时候会照顾到她的唇齿,让它们绝对不会感到被冷落。 过了片刻,他隐约感到她生涩地回应起来,甚至妄想以舌/勾住他的,好占据主导地位。 佛子嘴角淡淡扬起,反手握住她的腰侧,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她果然张嘴叫出了声,他心里笑她的无知和单纯,可有不忍再捉弄,于是低头深入,教她更为复杂的接吻方式。 他想自己真是个\''''禽兽\''''。答应了陛下教导公主,于弘文馆学习《六韬》,可自己没把公主教好,如今,竟教些给她这些了。 浮玉大概是被他吻的透不过气,双颊通红,细喘微微,双手推了两把他的肩膀,终于,佛子的唇离去了。 她连忙大口喘气起来,还没来得及平复,忽然他又吻了上来。她断断续续的话,从唇角艰难地溢了出来,“不行,我……要……背过气……啦!” 佛子心里笑了一下,脸上却是淡淡的样子,狠狠地吻了她最后一下,然后起身,沉沉道,“以此交换,还不够吗?” 他发觉他的中书君总算不知不觉中离开了她的魔爪,佛子也不再欺负她了,理了理交领,“现在,是公主没有资格威胁我了。” 浮玉方才还被他吻的透不过气,脸上是余韵未散的红,这一听此话,立即明白过来,怒而起身,推搡起来佛子,“好啊!你居然利用我!” 利用一下又如何,小情趣罢了,总比他的中书君折在她手里好! 佛子得意笑了一下,抬手搭放在膝盖上,颔首道,“臣说了,不要威胁臣。不然,臣也会反击的!” 浮玉大大的不甘心,仿佛被欺骗了似的,气冲冲地怒视起佛子,咬牙切齿道,“你太可恶啦!简直就是欺负人呐!” “一开始要欺负臣的,不是公主你吗!” 佛子轻嘲了一句,发现有时候和她这个小公主吵吵嘴,也倒是挺有意思,总比满朝堂叫人心烦的同僚要好。 公主道,“我欺负你可以,你欺负我不行。” “你可太霸道了!再说了,你不是总让臣偷袭你吗?难道,这不算?” 浮玉冷笑一声,轻声重复道,“我说你是老顽固!” “你怎么可以说臣老?!” 佛子大为不满,大概是今日在前殿听了那些僚属\''''一树梨花压海棠\''''的荤笑话,有点受刺激了,忍不住扬声道,“论年岁,臣也不过而立之年,何来老一说?” 一句劝言警告不足以止住这些荒唐之言,他拿起那文书,毫不犹豫地扔进一旁的火盆里,目光凝滞地见它连带上头不堪的字句,一点一点地被火舌燃尽。 浮玉凝神不语,原来,你也不是不在意我的………她心中困顿而迷茫,不懂他的心意,却也不敢多问半句,生怕被拒绝的悲哀。 “不必了……”公主微微偏过头躲开大师的好意,淡淡地放眼望去远处的宫阙,道,“就这样送本宫到中朝吧。” 蕴空见她拒绝,也只好收回来,称是。 然后大师就这样和公主并肩走大雪纷飞的寂寂宫道上,彼此一言不发。 她在心里默默祈祷着….不要拂掉,就这样走下去吧。久一点,再久一点……这一生,或是下一世也好,轮回中只要有一次能和他一起,也算是满足了。 公主侧头悄然看了疏淡的大师一眼,然后回过头,低头浅笑,往他的身边悄悄靠了靠,仰头看向天空,想,如此一来,暮雪落满头,也算到白首。 第99章 日头渐上,佛子握着竹竿一下一下地在水下搅动,时不时触及到什么阻碍,挑起来一瞧,只是普通的水草,于是抖落在一旁,继续耐心地重新将竹竿伸下去,重复着一样的动作。 家仆看得脸都惊呆了,没一会儿,见佛子额头上冒了点细汗。忍不住想奉上一方汗巾,然而见佛子面色严肃专注,叫人看了也不敢上前打扰。 也不知过了多久,佛子神色一喜,站在池边弯身去捞什么,再起身时,只见他手上握着个玉琢的香囊,很是别致。 佛子看着玉香囊舒心一笑,转身直往书房走,脚下带风,一路不忘吩咐道,“去取些清水,还有干净的布,速速送过来。” 家仆不敢怠慢,急忙按着佛子的要求做了,一一送进去之后,退出门前悄悄往里头睇了一眼。 只见佛子坐在案前,探着脖子,聚精地擦拭着那个玉香囊。一面擦,还一面时不时还左右看看,然后用嘴吹了几下。 真是要变天了!家仆知道佛子的脾气,也不敢多问什么,无声地赶紧退出去了。 玉沉入塘底,可谓‘沉壁’。好一个‘沉壁’,如今玉失而复得,沉壁重新回到他手上,不正是个好兆头吗? 佛子很满意,摊开手掌呈着玉香囊左看右看,正想着日后如何送过去给她。 忽然门外有人急冲冲地闯了进来,一个身影直接跳入书房,朝他挥挥手,“房六,你可算回家了。” 佛子握住玉香囊抬头看,只见窦楦一身常服地走了过来,他一皱眉,“你怎么进来的?” 家丞和管家这才跟了过来,连连道歉,“主人,窦尚书来得急,等不得通报就进来了。奴跟不上,主人恕罪。” 窦尚书挥了挥手叫他们下去吧,然后转头撩袍在他案几对面坐下,笑呵呵道,“这几日我都在找你,你家仆人说你一直在中书省未归,我一想,再等等。这不,今天听说你回来了,我赶紧就过来了,怎么样,是不是很想我!” 佛子冷不丁地抬起眼神瞧了他一眼,淡淡道,“不想。甚至有点烦你。堂堂尚书令二话不说的闯入别人家中,真希望御史台的人好好管管。” 窦尚书神色很受伤,黯然探口气,忽然见佛子往袖子里塞东西,伸手一指,“你在干什么?” 佛子眼神慌乱了一下,不冷不热着说没什么,“倒是你,有何事一定要来我府说?” 佛子似乎不大好客,若不是窦楦真的有重要的事情,恐怕这次真是更要被他嫌弃了。 窦楦咽了下嗓子,眉目低沉地悄声道,“还记得上次我在白鹤楼同你说的么?” “突厥王阿史那?怎么,他生了场病,现在又要对之前答应的事情反悔了?” 窦楦沉沉叹了口气,“非也。他,死了。” 佛子忍不住惊讶,“死了?何处的消息?” 窦楦道,“陇右将军前天刚传过来的,兵部直接交给我,我有呈给了陛下。年纪大了,终归是没有熬住。” “这么说,现在的突厥王已经不是他了么。那是谁?”佛子沉吟片刻,道,“是阿史那思力。” “正是。” 窦楦知道这位新任的年轻突厥王不太好对付,于是眨了眨眼,摸上了佛子的杯子,叹息道,“眼下还一切可控。突厥正忙着国丧,这阿史那思力倒没什么别的动静。” 佛子却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有些动静倒好,窥其举动,便可察其心思。眼下他们没动静,倒是叫人心里不安。 佛子抬手按下窦楦打算顺手牵羊喝一杯的手,沉沉道,“陛下如何说?” 窦楦不乐意地脸一拉,悻悻缩回了腕子,道,“现在天下太平,陛下见那位大角观的道士的次数,比见我的还多!” 又是他。那个炼什么长生不老丹药的天竺方士,这可不妙啊…… 佛子见窦楦仍然要偷喝他的冰饮,忍不住扬声道,“你干什么?一来我这里就要蹭吃蹭喝,说出去不怕被人笑话!” 窦楦努着嘴直皱眉,“至于吗。喝你一口凉饮,这么小气。” 佛子冷着脸不看他,淡淡道,“长安冰雪凉,夏日贵如金。我现在这些还是冬日好不容易叫人去河上凿的,自己还不够用了。你要想喝,回家自己去喝。” 今日倒是不大对劲了。佛子从一开始就没好气,动不动就要赶他回家,仿佛他的到来耽误了佛子什么大事似的。 窦楦也不是吃素的,察言观色不输任何人,他很是疑惑,探声问道,“怎么,你前日在中书省歇着歇着,性情怎么都变了?以前你脾气可没这么差啊。” 佛子一挥手,叫人给窦尚书上杯甘蔗汁,可窦尚书没那么好应付,抬眼瞅了瞅佛子,继续道,“不会是遇见什么人,吵架了吧?我瞧你方才拿了个不是男人用的玩意,怎么,难道你有女人了?” 佛子一下子被说中了,当即神色一变,耳根发热,没好气的怒声斥道,“汝獠当赶走!一大清早就在此胡言乱语!我和你说过多次了,你这张嘴,迟早给你惹祸事!或许,大可不必再等到那一天,我现在就想叫人把你扔冰窖里去。” 窦楦听后,讳莫如深地笑了笑,一脸“我明白了”的表情,他不紧不慢地端起甘蔗汁啜饮一口,然后悠悠道,“就凭你这句话,你不必说了,我都了然。” “呵,你了然什么了?” 佛子慢慢往后靠在凭几上,胳膊搭在膝头,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颔首道,“你这就叫,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过几日进士科一开,教你这个主考官好好忙一忙,也省得整天猜我的私事。” 窦楦放下杯子笑了笑,“瞧你这得意样子,看来是好事将近了?是谁家的姑娘,居然能让你这老树开花。幸好幸好,还不算太迟,不然,等四十、五十了,你这一脉恐怕就……” 佛子心里暗暗骂他为老不尊,可一想到越浮玉,不由得低头轻轻扬了下嘴角。她本身就是个孩子,他有一个她就够了,还想那么多别的做什么? 其实接下来他还有很事情要做,陛下的千秋节,大赦天下和迁徙大慈恩寺陵墓,今年的科举选拔,还要多多观察一下新任突厥王阿史那思力的动静……可是,一想到身边有她陪着,忽然觉得这些重担倒都不算什么了。 感情真是奇妙的事情。明明他和她已经认识很多年,如今一朝一夕之间关系发生了改变,她在他心里的位置重了又重。他这样一个两袖自在的人,居然也有沉醉于儿女情长的一天,而且还是和那个当年在府邸玩九连环的小女孩。 不过,他和她的未来都是不可知的。在那之前,还是要步步谨慎才是。 想到此,佛子垂眸片刻,不经意地转移开话题,“说起来,你近来与陈国公有没有交集?” 窦楦不解,“陈国公?侯将军么,许久不见了,他偏居一方,倒是很少再涉及朝中事。你忘了,他早年追随高祖攻打突厥的时候,肩部受了伤,如今是拉不动弓,举不了剑了,我猜,大概是有隐退之势”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佛子慢条斯理喃喃一句,然后自言自语道,“那倒也未必。” 他说着,看向一脸不解的窦楦,顿了片刻,淡淡道,“中书殿的那位姓高的总给使……三番五次地与我提起要给我说个姑娘……” 窦楦一愣,然后几乎笑出了泪花,“原来如此,我说你怎么今日不大对劲,连太监都看不下去你夜里寂寥了。” 佛子没理会窦楦的嘲讽,食指沿着杯口缓缓滑了一圈,然后抬目道,“他说,他有些‘人脉’,都是清白的姑娘,我一开始倒没有在意,可他时不时的总和我提起,我便起了点兴趣。” 窦楦品了口甜饮,扬头道,“内侍要巴结你这个佛子,倒是也正常。人家的好意,你真舍得拒绝吗?” 佛子瞪了他一眼,然后继续道,“我托人去查探了一番,发现这些被送给官吏的女子们都出自一个教坊,而这个教坊的背后,居然就是…….” “陈国公?” 窦楦满脸不可思议。 佛子戒备地点点头,“若是说他打算巴结当朝官吏,给他隐退之后的平安日子多个保障,倒也不是不可能;怕就怕他另有所图。” 窦楦若有所思,“我明白的你意思。不过侯将军已经位及国公,他还能图个什么?” 图什么?永远不要小觑一个人对权利的渴望,再不济,这东宫尚且无人入主,陛下除了九大王还有很多儿子,他是想提前赌一把也不是不可能。 佛子却没再把这些话说出来,垂眼道,“总之,身边多个女人,就是麻烦,我已经好言拒绝了。也想提醒提醒你那头,手底下的六部尚书侍郎,都要谨慎。” 窦楦说知道了,“倒是你,说来说去,你相好的那位姑娘,竟不是她,那还能是谁?” 佛子弯了弯唇,拂袖起身,“那你就不必管了。” 他喜欢的人,是世间谁都比不上的,怎能轻易启唇与人说之?怕是提一提,他都有点不舍得。 宣徽殿里安静极了,只有哗啦哗啦地翻动麻纸的声响。 浮玉坐在案几前认真看了许久,终于缓缓抬起头,蹙眉喃喃道,“奇怪了,宗正卿的谱牒上居然只从母亲生我时候记录起,那之前的空白,发生什么了呢?” 说着,她手指抚摸过每一个字,若有所思起来。就连谱牒上都写的是母亲重病离去,对先前发生了什么只字不提。 看来,是有人故意要抹去母亲曾经的经历了……会是皇后娘娘吗? 她猜不出来。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克己守礼,是女子的表率,当年在旧府邸的时候,她为父亲主持家业,或许会知道的更多。 可是她与皇后并不亲近,若是贸然问起此事,恐怕很不妥当。 “公主。” 门外有人进来,浮玉闻声,立即将这份誊抄的谱牒记录藏于袖中,端庄地坐好,道,“何事?” 内侍进来同传,“公主,圣人请您去清辉阁相陪。” “哦?父亲有何事吗?” “倒是没说,只是请您过去叙话。” 浮玉说我知道了,然后唤人为自己梳妆换衣,妥当后才徐徐出了殿。 一路穿行回廊园林,不远不近地又听见大角观里传出来的怪声,公主有些恼火,低低道,“这天竺的方士居然还在宫里蛊惑圣心,竟无人进言么。” 陪行的白樱道,“这其中的关系可有名堂呢。现在晋国公的侄子正是兵部侍郎,他全权监管这位方士炼丹之事,陛下给的特权,旁人谁敢过问呢。” 浮玉撇了下嘴角,“皇后娘娘呢,也不过问吗?” 白樱小心道,“咱的皇后娘娘是个菩萨,对谁都好。不过菩萨也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忤逆了圣意,菩萨也难过河呀。” 浮玉无奈地摇了摇头,没再过问,拂袖走进清辉阁,挑起幔帐,一面走过去一面笑道,“父亲,您找我么。” “公主万福——” 阁内传来了佛子的声音,浮玉微微愣了一下,扭头一看,不禁眸中华光一闪,只见佛子立在她身后一侧,正环袖冲她施礼,垂眸道,“许久未见公主,一切可好?” 上次一别,大概有十日未见到了,因着怕走动太频繁被人瞧出来,她也就安安静静地在内禁闷了多日。若说思念是肯定有的,可是她记得他的话,不在朝朝暮暮。 眼下他们危险的相爱着,所以要比旁人更加谨慎才是。 浮玉按耐住几分激动,平静道,“本宫一切都好……大师今日怎么…入内禁了?可是为了科举一事?” 佛子温声道,“正是。陛下召臣商讨殿试题目,顺便,叫臣陪着下下棋。” 浮玉说这样,她望着他,问道,“佛子何?身体可好?” 浮玉看着他,眉目间比上次病中的时候多了不少精神,应该是已经大好了,声音也不再沙哑,她多想扑过去抱一下,可惜现在不能。 佛子冲她微微一点头,淡淡笑道,“臣也很好。公主安心……” 她往前错了半步,抿唇道,“为了王朝基业,大师辛苦。” 佛子抬眼深深看了她一下,沉沉道,“都是臣的分内事,臣心甘情愿。” 浮玉听得心里一震,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这样的感觉真是又紧张又刺激,难得见一面,却要小心翼翼地用彼此才明白的语言互诉衷肠。 她点点头,垂眸片刻,脸一红,用唇语对他说了一句“我想你。” 60-80 第61章 公主私会考生,光天化日之下被大师这个副考官抓了个正着。 蕴空抿了抿嘴, 站在车下抬头看她, 午后柔软的阳光在她眉眼间辗转跳跃,她脸上未施粉黛,素面朝天, 看来不是为了‘幽会’而来。想到这儿, 他这才微微松口气, 可心里还是有点不放心。 浮玉想起蕴空曾调侃她‘好渔色’, 不禁起了捉弄的念头。她半掀着帘子,半向下看去,轻佻一笑, 道, “怎么就世风日下了。这男子可以结交新进举子,女子就不可以吗?” 蕴空听罢, 果然面色紧了紧,高风亮节地一拂袖子, 昂着头道, “臣来此地瞧瞧, 目的是想提前探究一下考生的真实情况, 也为的是筛选的时候, 可以有个底子。可公主又不是考官, 同那些考生有什么好说的?” 蕴空在这种事情上当然不会被她轻易骗倒,更何况她一旦无赖起来,就有点蒙混过关的意思,他瞥了一眼她,淡声道,“不要卖乖。” 她撅了下嘴,手在他的手心里握了又握,一会儿十指相扣,一会儿又玩起他修长的手指。蕴空见她欲言又止,不禁心里沉了一下,低低问道,“他方才对公主不敬了?” 浮玉啊了一声,见蕴空以为宁九龄对她动手动脚了,连忙安抚道,“没有没有。是宫里的一点事情。” “哦?宫里?”蕴空不解,“你且和臣说之。” 浮玉叹了口气,想说,可又怕说了之后,他断然要拒绝以后的一切见面了;可不说,总又觉得心里没底,问问蕴空也是好的。 沉吟片刻,她只好依偎过去,无奈地承认了,“宫里有传闻,说有人看见大慈恩寺那日,你同我在一起了。” 蕴空愣了愣,却也没有惊慌,沉声问道,“可还有旁的?” 浮玉摇了摇头,“你知道的,宫里的风言风语就是那些话,说你我,交往甚密……关键是,父亲他也知道了。上次问起来我究竟怎么回事。我怕连累你,所以说,和你没什么关系。” 蕴空皱眉点点头,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不要急。这不算什么大事。大不了,等机会成熟了,臣自己去坦白一切。” 她的确是在大慈恩寺遇到了佛子,或者说,是他来寻自己的…… “嗯?此事是真的?” 皇帝见公主不说话,又问了一句。 浮玉片刻间语塞,对于此,竟不知道怎么样的回答才是万无一失的。 父亲先是君王,再是父亲。好在这一点,她从未忘记。 浮玉到底是摸不准这事情,更担心拖累佛子,立即舒怀一笑,堂堂正正地解释道,“这事情是不假。不过,儿是在大慈恩寺偶遇大师,而并非是一同去的。大师那日刚好也在大慈恩寺办点事情,与儿也就碰上了,是个巧合罢了。事毕,大师又送儿归宫,这之后,也就分道扬镳了。” 浮玉没把父亲的那些话告诉他,继续道,“我想了很久,究竟那日是谁将此事添油加醋地说出去的,推测来去,发现是宁九龄……所以这才来找他询问,他也承认了……” 蕴空大惊,面目变得错愕而阴沉,如何也没有想到是宁九龄背地里做的这些。他紧紧抿唇,愤然不已,狠狠了击了下车板,怒道,“还未入仕,便钻营起这些!我今年非得废了他的卷子!” 浮玉一听,是蕴空未知全情,连忙珠钗摇曳地一把抱住他的手臂,劝道,“你先不要急。这也不都怪他……” 蕴空哼了一声,挑眉反问道,“你怎么还替他说话?官场最忌讳议论宫闱之事。风气难得由浊便清,应该好好反省的人是他!此事臣是无所谓,可公主名誉,当如何?” 浮玉知道蕴空气得有些口不择言了,什么废卷子,官场大忌的话都说出来了。她只不过就说了一句,蕴空就误会了不少,对结果搞得对她也有点没好气。 她微微松开来些,朝车外昂了昂下巴,道,“你去废吧,去喊吧。最好闹到考场上去,叫所有人都看出来,关于我和你交往甚密的传言,你自己都此地无疑三百两了。” 蕴空被她这么不轻不重地一说,听得愣愣的,这才稍微冷静下来。他真是气糊涂了,一时间居然都没控制好情绪,怎么像个毛头小子似的。 他有些颓丧,无奈地靠在车板上沉沉闭目,“臣失礼了。” “你有什么失礼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替我担心。其实我也很替你担心,所以,才没有在父亲那里说什么。” 浮玉在这种时候倒是很冷静,她沉了片刻,等蕴空平静几分后,才缓缓继续道,“其实,将此事传进宫中的另有其人。宁九龄与我说,他当日是和……和宋洵说起过的。我想,定是宋洵将此事又传到了在国子监做事的那些内官耳中,然后有人又告诉了元公公,他又告诉了父亲。” 蕴空皱眉,“宋洵?” 他见浮玉点点头,没有否认,不禁心里有些乱了起来,“宋洵为何要做这种事……”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就闭口不提了,隐隐约约有了几分猜想,可有有些不想承认。若是宋洵做的,理由只有一个,那便还是因为公主和他的事情…… 其实,自从上次他和宋洵在府中吵了一架之后,宋洵就变得有些说出不来的奇怪…… 蕴空有些想不通,宋洵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如果他真的喜欢越浮玉,也该知道,这样的传闻对她的名誉来说有多么的不好。 浮玉自己其实也是忐忑不定的,她见蕴空神色不大好,于是喃喃道,“眼下我们在暗处,他在明处。或许他,也是无心说的?” 她才不觉得宋洵是无心的,只是怕蕴空太重情义,不敢相信义子会如此。 大师想起宋洵,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如若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说着,五指握在一起将她的手包在掌中,按了按,“以后,我们还是……少见面的好。” 她一听,果然如猜测的那般,当即心里不大乐意了,皱眉道,“你要和我分手?” 大师道,“当然不是。我只是说,要小心为上。若是以后事情越演越烈,说大师与公主有染,甚至,有更不堪的话传出来,臣身为男子,自然无事,可公主呢?你可是贵主啊,怎能忍受那些齐东野语。” 浮玉听罢,一声发笑,说佛子这话就错了,“那是齐东野语吗?你我差不多该做的都做了,怎么还能说传言是荒唐无根据的齐东野语呢。” 佛子啧了一下唇,听得直皱眉,叹道,“公主这个时候还在说笑!” 他真是替她担心,在看她这副任人评说,脸皮很厚的模样,真是叫他更气不打一处来。 蕴空很想训她几句,可又有点不忍心,于是改口温声道,“臣也不是说不见,只是要谨慎的好。像上次,在中书省那次……” 说着,他想起旖旎无限的画面和那日的缱绻,不由得心猛然一跳,闷闷道,“像那次的事情,未免太冒险。以后,断断不可了!也尽量少来中书省为好……” 浮玉脸不红心不跳地笑了笑,道,“我倒是想了个好办法。不如,我以后多找几位郎君陪我出去,招摇过市,看那些人还怎么传。” 蕴空唇角抬了抬,哂笑一声,“声东击西、避实就虚,好一个围魏救赵。不过那样的话,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怕是传言更不堪了!” 说着,他伸手将她往身前轻轻一揽,低声垂眸道,“公主这是想救我还是想报复我?” 浮玉忽然贴近他的脸,视线在他近在眼前的唇上打转,低笑道,“当然想是救你,可你要是不打算见我了,我也要报复报复。” 蕴空有些气恼,“你可真是……不让人省心!你要是这样,以后我半个月也不会见你一次!” 浮玉冲他颔首,笑着反击道,“那且试试,到底是谁先忍不住。” 蕴空一听,他这一通吓唬完了,可她也没有再软声温言地退让,自己不由得先失了底气,虚声哼道,“差点就中了公主的计策。怕是公主正有此意,趁机渔络一下年轻男色。这怎么行,臣可得看好点。” 浮玉听得神色欣然,咯咯笑道,“那你可得看紧了,别叫人把我追了去。” 说着,她离他越来越近,总算凑上去在他唇角亲了一下。 蕴空本来是肃着脸的,结果被她轻轻一吻,总算绷不住了,淡淡笑了一下,无奈道,“才说完的话,又忘了。” “那有什么。这是车里,外头看不见。” 她说着,脑袋往他肩头依靠过去,抬手环上他的腰,好好地依偎一番。大概是有了上次那么亲密的初次之后,两人身体上的信任感有多了很多,也亲近了很多,连拥抱都变得更叫人沉醉。 可还是要分开,此地也不宜久留。 蕴空当然也舍不得说道别,可既然作为年长些的人,自然要成熟沉稳些,不能和她一样,是孩子脾气。两人温存一会儿,所以他只好先开口了,“那,臣先走了,你好好保重。臣那些话,你可得记住了。” 浮玉点点头,“我都知道。你放心,我会多加留意的。还有宋洵,你也要注意些。至于宋九龄…….”她故意顿了顿,然后轻笑道,“我以后和他少说话,总可以了吧。” 蕴空当然早看出来了宋九龄对她的喜欢,可还不知道居然为了她连婚都推了。他神色总算释然一些,淡淡道,“那就好。想来臣与公主再见之日,就是千秋节了。” 浮玉伸手算了算,“还有十几日。” 蕴空说是,“那时候,今年的科举也就出了结果了。以后,臣也不会太忙,得了时机,自然会陪你的。” 浮玉笑着说好。 “那臣真的走了?” 蕴空又试探道,然后忍不住抬手抚摸了一下她的脸颊,指尖是说不出的温柔缱绻。 浮玉偏过头,蹭了蹭他微微粗糙的手掌,道,“你去吧。” 蕴空见她没有再挽留,心里稍稍有点落寞,可他也不能赖着,只得环袖拜了一下,从车里出去了。 等到走到半路才想起来,离别前他应该低头也吻她一下的,可惜,就这么错过了。他后知后觉,有些浅浅悔意,可随后意识到自己这些胡思乱想之后,赶紧摇了摇头,往大师府走去了。 —————————— 到了秋天,长安城的天也变得格外通透高远,枫叶荻花烂漫了御庭园,正是一个好时节。 九月十六。千秋节。皇帝于含元殿受群臣朝贺。 天子生辰,与民同乐。 大明宫内,各个司或局的百官和宫人都为这一天的到来做了十足十的准备。 奉御备好了帐幕陈设,几席,案几。而太乐令也都按照礼乐的规矩备好了宫悬,磬,以奏朝乐。 御座之下,先是皇子公主席,再往后,文官居东,武将居西,以官位等级往下排之。异性亲列坐四五品官位之后,居西;而其余皇室宗亲者,列坐其东,遥遥相对。 今日群臣皆是着大典服制,比平日的朝服更为繁琐精美,显得大华汉官威仪英姿。 蕴空在中书省与其属僚正衣冠后,总算准备就绪,于是率中书省诸官前往含元殿准备入席。 大师走在为首的位置,穿过回廊的时候,听闻身后的人低声赞叹如今世道繁华昌盛,他欣慰地抬头望去,见回廊上皆挂满宫灯,四下里望去也是一片祥和融融。 他淡淡一笑,太平之世,总算不辜负陛下所托。 正自顾自地往前走,忽然身后传来齐齐一声,“公主万安——” 他愣住,有点没反应过来似的,然后回头,见身后的属僚们皆侧过身子朝对面的回廊躬身环袖。 蕴空顺着目光望过去,见对面站着的盛装女子居然是浮玉。 他不由得看得愣了,只见她在两颊的酒窝出点了面靥,头上盘起最雍容的发髻,上头对称地插满了花钿,珠钗,宛若一朵牡丹似的,在那里静静盛放着。 蕴空看得不由得眨了眨眼,见浮玉冲他抿唇一笑,他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躬身道,“臣蕴空拜见永阳公主,公主万安。” 浮玉与大师隔廊相望,见他这么一本正经地朝自己行礼的样子,几乎快要忍不住笑出来,可眼下群臣都在,不好说什么,她只得漾声道,“今日千秋节,诸公不必多礼。大华千秋鼎盛,全托诸公鞠躬尽瘁。” 众臣道,“臣不敢当——” 浮玉嗯了声,抬袖轻轻挥道,“不耽误诸公入席,诸公先请——” 众臣谢过,那不长不短地队伍却磨磨蹭蹭地走不起来,后头的人往前巴望,也不知怎回事。 原来,是大师站在那,两脚像是定在地上了似的,走也走不开了。那站在大师身后的那人却不敢说话,等了片刻,才低声提醒道,“佛子,公主说让咱们先走了……” 蕴空瞧她瞧得有些出神了,大概是真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眼下他们已经十几天没见,她也真的没来找自己。 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自己才是为思念之情所煎熬的那一方。 蕴空这才听见身后那人的提醒,‘啊——’了一声,显然是走神了,连忙抬手轻轻咳嗽起来,尴尬地看了眼浮玉,只见她死死绷着唇几乎快要大笑出来。 蕴空拂袖正经道,“诸君先请,某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随后就到。” 众臣一看,只得环袖拜过大师,称是,然后又拜别公主,说,“微臣告退。” 蕴空站在回廊这头,眼前的那些僚属一个个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走过,光影被他们的身子不断地切开,可他依旧在缝隙中望着那头的浮玉——见到她如此装扮,竟是头一次。 婀娜妩媚,实在是挪不开眼。 队伍总算走在他前面了。蕴空负手看她,她也在对面瞧他。两人在此见面,颇有些落花时节又逢君的意思。 浮玉揽袖缓步继续走了起来,蕴空一见,也拂袖在这边的回廊与她平行地走着,边走,还忍不住侧头望她。 公主见他如此,忍不住抬袖轻笑,道,“许久未见,佛子英姿依旧啊。” 蕴空步步跟着她的节奏走着,淡淡一笑,看她看得有些凝神了,目光缱绻,刚要看开口,忽然猛地撞在了回廊的红柱上…… 第62章 “嘶———” 蕴空和回廊的红柱撞了个满怀, ‘桄榔’一声, 不由得直皱眉吸气,赶紧抬手捂住额角。 “佛子!您没事吧!” “哎唷, 佛子……小心、小心呐!” 先前队伍里末尾那几位僚属闻声, 纷纷大呼小叫地围了过来,又是给大师相扶,又是询问不停的。 “唤太医令吧!佛子的头还好吗!” 有人拔腿就要去叫人, 忽然被蕴空低声唤住。 蕴空沉沉道,“不必惊动别人!只是……磕了一下。无妨, 无妨……” 大师好端端地走着走着路, 居然出了这等丢脸之事。蕴空恨不得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其实在这群属僚面前丢了人倒不是最要紧的,关键是在越浮玉面前出了这么一场滑稽,而且还是因为看她看得入神了…… 大师提醒似的抬了抬眉,叫她别在这种时候死命盯着他,浮玉在那头看得一笑,朝他递了个眼神,总算收敛一番。 她低头,再抬头,看蕴空在也偷瞧她,可等到她发现之后,他又赶紧避开眼神,漫向那一片飞舞的红袖中,故意装作没看她。 这两人也是真辛苦,相对而坐,顶风作案,就这么悄悄地眉目传情,好在没人注意到什么。 几番酒过,众人也松懈下来,言笑晏晏,上前给皇帝庆贺千秋。 前脚九兄李睿刚退下,浮玉后脚就端着杯盏上前,笑意盈盈道,“父亲,方才该说的话九兄和别的兄长们都说过了。儿就不再卖弄浅薄文辞,只得稍后献上一曲箜篌,以恭贺父亲千秋。” 皇帝一听,偏头看了一眼皇后,然后面上是惊叹又宠溺的笑容,朝浮玉一指,道,“瞧瞧。朕一直惯坏了的鸢儿,也总算长大了,还练了箜篌。” 浮玉眸光烁烁,站在大殿中提衫笑道,“父亲,一会儿可不许笑话我!不然,以后我再也不给你弹了!” 皇帝一听,捋须而笑,而座下众人也都知道永阳公主的性子,也都纷纷看着她,笑她纯致可爱。 大师偏偏却垂眸不语,不自知地浅浅勾唇,笑得比旁人都要温柔缱绻些。 这一向严苛疏淡的大师,性情其实也是在悄然变化着。被感情滋润过的心,到底变得不大一样了,至少,通了点人情味——不过,对旁人是不是也如此就不知道了。 过了片刻,内侍抱卧箜篌上来,公主席垫而坐,抬手拨弄几个音,铮铮淙淙如空谷幽泉。 太乐令止乐,大殿安静下来,只等着看公主献上琴艺。 记忆里的旧府邸,母亲常常在午后给父亲奏卧箜篌,其中常弹《锦瑟》。母亲走后,府中不曾有人再奏卧箜篌,浮玉这一手琴技,一半是跟着母亲学过些底子,另一半是跟着宫里的乐伎又学了些。 她素手一拨一拢,乐句自指间缓缓流出,琴声暧暧,双指一勾弦,随后停顿片刻,然后五指一并轮开,宛若一段织锦在眼前铺开,一按一台,皆是情意。 这曲子叫李睿听得脸色微微变了一下,说不出是不快还是沉默。毕竟睿夫人当年的存在颇有些威胁到身为正妻的母亲,甚至这个鸢妹妹偶尔也将父亲从他身边‘不经意’地夺走。 他抿了抿唇,然后抬头悄悄看了下母亲,只见她只是微微含笑,面不改色,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 国母风范大概如此,李睿想,即便母亲此时有再多苦涩,也是要这样保持着端庄威严的。他垂了下眸,不再去想,视线重新拉回到浮玉身上。 满庭宾客皆沉浸在这曲《锦瑟》中,虽其技巧并不是多么复杂,可其中饱含的一弦一柱思华年的思念之情已经展现出来。 浮玉垂眸间抬眼看了下父亲,只见他满目复杂和感动,神色温然,想来一定是想起了母亲。 公主很欣慰,低头继续认真抚琴,大概没有人比她更能体会这首曲子了。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不管是母亲之于父亲,还是蕴空之于她,其中相思之意,大抵都应该是相通的。想到此,她浅浅一笑,更为投入地奏琴。 她不知道,在众人欣赏沉浸的目光中,有一双深邃的眼睛正看着她,眼底是绵绵沉沉化不开的情愫。 一曲终了,在一片称赞道好中,浮玉向四下浅拜,转到这边来的时候,她偷偷和他对视,只见大师的目光已经从方才的缱绻渐渐转为平静温然。 她对他浅笑,他亦然。 皇帝赞不绝口,问公主想要什么赏赐。 公主答:“父亲已经将最好的一切赐给儿,儿别无他求,只希望盛世永昌,陛下千秋万载。” 蕴空听后微微一笑,她果然长大了很多,这种场面话也说得很好。 皇帝果然很感动,点点头,当着众人的面道,“鸢儿,得了空,父亲同你一起去五陵山上看一看你母亲。” 在场了解的人都知道她的母亲是令睿姬,如今陛下金口提出来,看来是对之前那些事情也看得通透了。 浮玉大喜,连连长拜谢过,然后缓缓退了下去。 皇帝从旧日往事中回过神来,连忙挥手叫诸公尽兴随意,随后亲自举杯,与众人同饮后,又传再上一席歌舞。 丝竹管弦又起,宾客重新闲散起来,推杯换盏,放松很多。 这时候,陛下低声对元珞说了几句什么,元珞点头,扶着陛下悄然离去。蕴空看得一皱眉,又见元珞临走前抬了抬拂尘,示意旁边的内侍赶紧过去。那内侍果然从后头端出那个小木盒,跟着一块儿去后殿了。 蕴空无奈,大概当权者的可悲之处都是如此,过于求取长生不老之术,思及秦始皇如此,汉武帝亦如此。 陛下比他们都要仁慈宽厚很多,胸怀天下,海纳百川,可不想,却也陷入了这沉迷丹药的癖好,仿佛是冥冥中给天下之主的怪异的诅咒似的。 可是,再三的劝谏,又有何用? 蕴空独自坐在那独酌,他自从上次迎接突厥使臣那次大典后,再也不曾醉过了。 想来也是可笑,上次居然为了越浮玉,他破天荒地放开喝了一次,结果搞得所有人都惊叹原来大师是千杯不醉。 果然,有人蹭上来敬酒了,嘻嘻笑道,“佛子,您在此独酌有什么意思,不如到六部那头坐坐……” 蕴空抬眼往那头一看,只见窦楦果然在那冲他招手,他苦笑一下,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举杯一抬,示意一下,然后对那来邀请的官员道,“今日是千秋,莫要坏了陛下的好兴致。等来日,某定相陪。” 那人一听,不好意思再请,只得再三拜过,然后回去了。 蕴空淡淡地抬了下嘴角,然后重新坐了回去,一抬眼,却见浮玉的位置还是空着的,他轻轻蹙眉,四下一看,不曾见到她。 奇怪,她又跑哪儿去了? 正犹豫着,忽然见一颗苹果自那殿侧摆放的供桌那头滚了出来,咕噜咕噜地停在他的长衫旁边。 蕴空盯着苹果眨了眨眼,下意识地捡起来看了一看,忽然一惊,只见那苹果上头赫然用指甲划出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字:过来。 他小心翼翼地望那幔帐后头的供桌看过去,可惜,那供桌前头有个挡板,实在看不见什么。 大师很诧异,没一会儿,又从那幔帐后头滚出来一个苹果,仿佛就是冲他而来似的,乖巧地停在他脚边。他拾起来一看,只见上头有有两个字:六郎 蕴空瞬间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他扫视了一下四周,见没人注意到这边,握着俩苹果朝那头巴望一下,也不知道公主到底在哪。 这可是含元殿里,她若是想干什么出格的事情,简直能要了他的老命。可即使知道她会如此,蕴空还是忍不住诱惑,终于,他鬼使神差地一步步朝那幔帐后头寻去了。 “这边——” 一声低闷的细语唤道。 蕴空握着苹果转了一圈,也没见到浮玉在哪,可也不好开口问,只得虚着眼睛四处找。 一声轻笑,“笨。我在这儿呢!” “公主不要闹了……今日可是千秋节!快出来!” 蕴空不敢出实声,只得用气声喊了一句。 还好供桌这边没人,不然他俩今日都别想跑掉了。 他知道她看得见他,可就是不出来。大师有点没好气了,急道,“臣走了!” 浮玉这时候才从供桌底下钻了出来,探出个脑袋朝他笑道,“我在下面!” 蕴空愣愣地看过去,只见这个小公主居然藏到那里去了,他无奈,快步走过去问,“你要干什么!” 说着,还得小心观望殿中的情况。 浮玉抬头,冲他招了招手,蕴空无奈地唉了一声,只得单膝蹲了下去,与她平视着,皱眉朝她颔首道,“公主疯了!叫臣来这儿干什么?” 其实他有点不好的预感,越浮玉天性活泼爱冒险,也不知是像了谁的性子,总是有使不完的情趣似的,倒不是讨厌,只是每一次他都是招架不住的那一方……自己本来克己守礼的性子在她面前总是不堪一击,这是在让他很自责。 果然,她在阴影下朝他撅起了嘴,然后抬手指了指。 蕴空脸色煞白,喃喃道,“现在要?这大庭广众之下……” 浮玉道,“不会纠缠你太久的。咱们十几天没见了,你不想我吗?你白日里都撞柱子上了,疼不疼?我给你吹吹。” 说着,她就要伸手攀着他的肩膀抬嘴去吹。 蕴空红着脸一把将她按回去,道,“你是不想让臣活过千秋节了!” “怕什么。亲一下而已。很快的。”浮玉轻佻一笑,自己扬起下巴发出最后的邀请。 蕴空心里已经雷鼓震天响,那些丝竹管弦之声全部都听不见了。这可是在多少双眼睛之下偷欢,这越浮玉真是……叫他欲罢不能。 他看着她柔软的唇,说不想念那肯定是假的。自从尝过亲吻的滋味后,他夜半总会想起来那种温热的触感,叫他心神荡漾,忍俊不禁。 “这……” 他喃喃犹豫,见她依旧岿然不动,他实在无法拒绝,喉头一甜,实在忍不住朝她亲了过去。 唇对唇相接的片刻仿佛有电光火石炸开来,耳边的聒噪之声不,绝都是那些旁人的琐碎凌乱之声,他和她在供桌下隐蔽地亲吻着,仿佛藏在了与世隔绝的别洞天似的,将一切外界全部湮没在外。 浮玉笑了笑,“好了,我很知足。你快走吧。你走了,我再出去。” 他听得咬牙切齿,这越浮玉,利用完他就将他踹走,当真一点情面都不给。如果不是这场合太过惊险刺激,他真应该再深深吻回去。 蕴空余气未平,胸前一起一伏的,眼中染过几分**的神色,他定了定神,深深看了看她一眼,立即不再和她纠缠,迅速起身走了出去。 虽是秋天,天也不热了。可大师回到宴席中的时候,脸上彤色弥漫。这时候窦楦刚好过来敬酒,一见蕴空,惊诧不已。 大师已经觉得自己脸上发烫,看见窦楦的神色,立即开口道,“我饮酒饮得急了,这才上脸。可别这么看我。” 窦楦连连说不是,然后朝他一指,快速问道,“你手里拿俩苹果干什么?给我的?” 大师淡声道,“口渴的很,想吃苹果。莫要惊诧。” 他嫌弃地看了窦楦一眼,皱眉含糊道,“别这么没进过世面似的,众臣都在。” 窦楦说好好好,伸手就要拿他手里的另一个,“这苹果还挺红,给我来一个。” 蕴空忽然想起那另一只苹果上正是划着‘六郎’两个字,更是不得了,于是赶紧手一躲开,又朝着另一只狠狠咬了一口。 窦楦看得直瞪眼,张着嘴‘啊’了半天也出不来声。许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房六你,你可还好?我听说你上午把脑袋撞了一下…….不会是,撞得脑子出了问题吧!”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涉及朝贺细节全部借用唐,不过都是粗写,其中布局,座次,甚至是宫人的排序实际上要更复杂。 甚至在宫中也有宫街,四五品,六七品,等都会分开做。异性亲族一起,皇室宗亲一起。六部各局其位,甚至仪仗,侍卫拿各种东西的等等都有自己的位置。喜欢考究的可以读《通典》 大概107卷开始,包括朝贺,会上都会有皇帝皇后赏赐之类的举动,这里就不写了,不然太占据篇幅。 主要就是想写汉官和皇帝朝贺的威严仪仗,礼法严谨又大气壮观。坐席表搜一搜也有。 里头写的秦始皇和汉武帝吃丹药把自己吃死了,也是历史有的,并非秦汉黑,只是引用一下,秦汉粉不要生气。毕竟炼丹这事情是广大帝王的副业,甚至延续到明朝依旧发光发热,为我国化学成就做出贡献…… 第63章 蕴空一听, 狠狠咽下一口苹果, 皱眉道,“你哪里听来的无稽之谈……我不过是不小心碰了一下……” 此时身后突然一声轻细, 如魅影潜伏似的钻入耳朵。 “我也听说了, 佛子似乎撞得不轻,不会真的有事吧?” 说罢,又发出几声咯咯的轻笑。 蕴空脊背上瞬间生了一层薄汗, 听得猛地咳嗽起来,差点呛了自己。 浮玉被他说得愣愣的,目送着他慢慢前行的背影心里没好气, 探出身子冲他嘀咕道, “你今天怎么跟个妇人似的……” 佛子也不回头,始终和她保持着半马身的距离,叫她怎么巴望也看不见他的全身。公主赶紧叫人加快牛车的速度,终于勉强又赶上他,这次她趴在车窗上歪着头, 扬起脸轻轻一笑,问道,“你不会是吃味了吧?见我同子彦关系好,你受不了了。” 佛子高声压下她,说笑话,“谁吃他的味了?别说一个宁九龄了,就是崔家二郎,陈舍人之三子,公主要结交,臣都不说二话。公主喜渔色,善交友,臣一概管不着。” 她琢磨了一阵,忽然大叫好,“渔色!大师的\''''渔色\''''这个词用得好啊!《礼记》有云,\''''渔色,谓渔人取鱼,中网者皆取之,譬如取美色,中意者皆取之,若渔人求鱼,故而谓渔色。\'''' 我一直以来想要抓的大鱼,不就是大师你吗?” 佛子听得额角一跳,几欲从马上昏厥下来,她读书的那点心思全都用来记这些闲玩之事了……所以她这是自己都承认自己在撒网捕鱼了吗?就连子彦,都被她当作猎物兜走了。 佛子心里凉了半截,他若是首个,子彦算是第二,那日后还有多少人要被她用这样的方式对待。公主心思甚广,今日和你掏心掏肺的倾诉衷肠,说只喜欢你一个,明日她也可能对旁人这么说去。喜好全凭兴起,哪有什么长情可期待。 他不年轻了,已经过了那个年纪,如果真的要找一人度过余生,他当然希望彼此都专情一点的。公主还是个年轻不稳定的性情,凭着容姿大可把别人玩弄鼓掌之中,要想做她的唯一,那该有多难。 佛子轻轻皱眉,环顾四周起来,生怕别人听见她这些胡言乱语,牵着马绳不紧不慢道,“话又说回来了,公主这拢朝臣,通人脉的手段从哪里学来的。子彦考进士科,公祖居然还想着叫臣给他开捷径。公主疼爱朋友……” 他说到这两个字眼,不由得垂下眼,有点不是滋味,“公主结交朋友,臣说不得什么,可事关科举和前朝选拔,臣就不得不口冷提醒了,公主还需谨言慎行才是。” 怎么个谨言慎行?浮玉白了一眼,不当回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朝臣的那些小心思吗?你同窦楦与晋国公长孙新亭势头鼎立,私下不也是在拉帮结派,我不过是想叫子彦依附于你,日后对你也多一个相助之力,不好吗?” 佛子没想到她懂得如此之多,倒成了为他着想似的,他皱眉低声道,“晋国公怎么说也是公主的舅舅。公主怎么能直呼其名?” 浮玉嗨了一声,“皇后又不是我的亲生母亲,长孙新亭怎么能算我的舅舅呢。出了事,他们只会顾及九兄,才不会管我。我这么叫他一声晋国公,也不算失了礼节吧。” 佛子听后沉默下来,觉得公主倒是心思清明,看得很透彻。大典之前,群臣在陛下的内书房议会的时候,长孙新亭一派主和,谁想到长孙新亭那时候居然向陛下提议,将越浮玉选做和亲人选,以平息未知的战戈。后来,他和窦楦据理力争,反对此举,这才将这事情暂放下来。 也难怪当时听她说起,长孙新亭出了殿后问她年岁几何的问题了…… 浮玉眼巴巴地看他,见佛子面色冷寒,也不知在思索什么,“怎么,晋国公在父亲那说我坏话了么?” “那倒没有……”他的思绪被她的声音拉扯回来,抬眼见丹凤门就在前头了,淡声道,“大明宫就快到了,臣就不相送了吧。” 阳光下,巍峨伟丽的门头映入她的眼,像块大石似的将她今日雀跃的心情压了下去,浮玉的好兴致被浇灭,咬着唇不情愿道,“你一会儿在中书省就没有事情可做了么,不如送到中庭吧,还可以一起多走一段路呢。” 他听后有些犹豫,宫里耳目众多,如若有不好的传言遍布宫闱就不好了。浮玉却误会了他的意思,眯着眼侧视他,像是看破了心思,道,“是不是怕我光天化日之下……对你……” 佛子启唇一动,吐出两个字,“住口。” 中庭就中庭吧。他其实无事可做,为了送她一路安好的回去,他就算没事也得假装找点事做。大概荒唐二字说的就是他自己了。 佛子心虚地轻轻摸了下额角,无奈道,“不过也好。送完公主,臣刚好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顺路可以去中书省……” 穿过丹凤门的时候,佛子和公主脚前脚后地一同入宫,金吾卫还是好奇地多问了几句。 浮玉在车里听那人盘问起佛子,心里不快,一把撩起帘子道,“本宫出宫一趟,不小心脚崴了,多亏大师碰巧遇到,这才送本宫回来。怎么,有功之臣,也要被你一个小小阖者质疑吗?” 阖者其实就是看门的意思。公主已经很客气,没有直接叫他“看门的”,金吾卫知道自己多事了,不敢和永照公主再说什么,赶紧放行了。 御桥前,公主被搀扶下牛车,改坐玉辇回去。内侍小心翼翼地将她扶上辇,又谨慎地抬起来,往内廷去了。佛子跟在她的下头,抿了抿嘴,低声道,“其实公主不必如此。金吾卫只是例行询问,臣如实回答就好,没有什么可心虚的。” 这话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浮玉幽幽瞥了一眼他,正色道,“我就看不惯旁人多嘴的样子。你知道吗,我最讨厌街坊的无端传言了,满足了自己的口舌之快,却害了别人。如果不教训他们几句,谁知道明天又会说什么?” 佛子听得一皱眉,抬头看向她,“公主好像很在意别人的看法?” 金吾卫也是,方才的宁九龄也是,她似乎对这些人过于敏感了一些。 浮玉轻呵一声,不冷不热道,“从前不懂事,什么传言都不在意。如今却看得多了,觉得还是在意点比较好。”她说完,自辇上丢下来个温温的笑,道,“大师觉得呢?” 佛子沉默地随行着,似乎若有所思起来。 —————————————— 大明宫的宫道再长,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一路穿过宫门行至中庭,还是到了要分别的境地。 隔着一道宫墙,里头有仕女打秋千的嬉笑之声传出来,内禁与中庭和外朝像是两个人间似的。 玉辇停在延英门外,公主爬在辇栏上,目光依依不舍地朝下望去,叹气道,“那我进去了……大师去忙吧。来日……来日不知何时再见了。” 其实,她若是想溜出来看他,也不是不可以,从前她不是也这样多番做过了。方才被她这么一说,可怜兮兮的,仿佛两人真的要从此永别了似的。 佛子垂下眼睫,抬袖拱手,端方道,“公主好生修养。” 他起身,微微抬起视线看向她,却见她还不走。两人这样沉默着目不转睛地对视了片刻,他终于率先心虚地调开视线,抬袖道,“公主有话要对臣说么?” “大师……” “公主请讲……” “唉……大师呀……” “……” 浮玉赖着不动,道别是如此的艰难。如果她先走了,他会一直目送自己吗?如果她走到一半回过头,见他却早早地离开了,那该多难过啊。 她轻轻叹口气,与其那样,还不如她做最后离开的人……抿了下唇,情深意重地气吐如兰,道,“还是大师先走吧。我看着你走……” 佛子心里钝了一下,脚底下的步子有些挪不开似的。许久,他才慎重一拜,淡淡道,“那臣先告退了。”然后他起身,旋走,一步步地远去。 甬道不长不短,中书省殿就在前头,在这个地方不止一次和他相遇了。公主坐在玉辇上侧望着那个背影,衣袖飘飘,步履潇潇……看不得了,再看,她怕是又要一连好几晚都做梦梦见他了。 “走了——” 她淡淡地冲抬玉辇的内侍令道,然后就往内禁去了。 佛子走了一阵,总觉得背后那道柔柔的目光一直追随而来,他忍了一阵,终于下定决心,慢慢回头看一眼,却发现她早就不在那里了。 暑夏的蝉响刺啦刺啦地响着,宫道空空的,他无奈地扬了下嘴角,像是自嘲一笑——只为自己那个无趣愚蠢的想法。 正要进中书省,身后有一声尖细,“大师。” 佛子回头,见是元珞立在那,也不知站了多久了。佛子哦了一声,从容点头,“元内侍?可是有事?” 元珞微微一笑,道,“大师,陛下请您去思政殿一趟……” ———————— 天太热,若是一路从蓬莱殿穿行过去,没有什么荫凉,大概要晒蔫。浮玉叫人绕个路,自清辉阁那头走个远路,择榕树影子下头走,虽然远,但凉快点。 矮木林后头有隐隐约约的嬉笑声,见树下时不时有秋千飞起来,大概方才听见的笑语声就是从这里传来的。浮玉起了好奇,叫人抬过去看看,见是自己的几位姐姐和几个女眷正在那嬉戏。 她微微一笑,不想打扰,刚要走,却见几个柔柔的背影中,晃出来个人,那人脖颈后头露出一点猩红,那样刺目鲜艳…… 浮玉愣住,起先犹豫片刻,随即发现那并不是什么胭脂点画上去的“落梅妆”,因此那个颜色才更加自然显眼。她顺着那个背影慢慢抬眼望过去,这时候附近的内侍瞧见了公主,纷纷垂身朝她行礼,引得那几个人也回过头来瞧她。 公主嘴角的笑意凝固住,眸子里一瞬间闪过错愕与复杂,只见一张熟悉的脸慢慢回头过来,同样地惊讶,然后浮上来一层笑意,“公主。臣女拜见公主。” 浮玉缓缓抬了抬手,内侍将玉辇放下,她一咬牙,忍着痛意站了起来,轻轻扯了下唇角,茫然道,“婉卢?你为何进宫了?” 婉卢道,“皇后娘娘召臣女入宫,臣女就来了。” 侯婉卢,将门之女啊。她怎么就忘了? 浮玉眼中涌起疑波阵阵,慢慢走向她,盯着她的脸半晌,然后轻笑着抬手将她鬓角的发丝拢到耳后,道,“你出了很多汗,又爱敷粉,和我去宣徽殿梳洗一下吧。” 婉卢有些迟疑,随后淡淡一笑,“多谢公主盛情。” 时间流逝的很慢,两人一路沉默地到了宣徽殿,似乎都没什么话可说,或者是各怀心思。 宣徽殿布置得很精致端雅,千鹤穿云的屏风,通透碧白的玉枕,还有层层帷帐,交叠地掩盖住公主的卧房,这里处处体现着公主别致的风雅。 幼蓉带婉卢梳洗完毕后,从屏风后头转出来,幼蓉垂首退下后,诺大的前堂只剩婉卢和公主两个人了。 啪啦—— 一直没有箭簇的木箭倏地飞了出去,可惜没有投中壶里,而是掉在了地上。公主无动于衷,继续取来一支箭,轻轻昂首瞄准,又扔了出去,依旧未中。 婉卢怔了一怔,见地上已经有七八只箭,看来公主今日有投壶的兴致,一个人在这里玩了起来。 “公主。” 她唤了一句,走上前来,“臣女梳洗好了。” “是吗?过来陪我玩会。” 公主声音有些寒冷,叫婉卢心里一紧,然后见公主半回过头来,却是一脸的温然笑意。 婉卢遵从,从浮玉手里接下一支箭,只见嗖——的一声,竹箭干净利落地投中在壶里。 “好准!” 公主赞叹道,转头看向她笑道,“果然是侯将军的女儿啊!” 她拉起她的手心,手指轻轻在上头探索着,抬头幽幽道,“将军家的女儿都要练箭的吗?你的手上,居然有浅浅的茧子。太可惜了。” 婉卢抽回手,低头道,“叫公主笑话了。” 浮玉冷笑一下,一步步走近她,鼻尖探了过去,在她的脸颊旁轻轻嗅了嗅,慢慢点头道,“茉莉花粉参杂着珍珠粉,再加三勺铅粉,一勺西域进贡的迎蝶粉……好香啊,这不是我许久不用的白妆粉吗?” 婉卢脸上渐渐浮起窘色,垂下头去,一言不发。 “你是有多离不开敷粉呢?” 她起身,绕着她自上而下地打量起来,“我认识你开始,你每次都是白妆敷面。有时候我在想,我好像从来没认识过你一样……” 婉卢淡淡回覆道,“公主恕罪,这是臣女的习惯而已。” “习惯?” 浮玉反问一句,然后停在她身后半晌,忽然抬指在她的后颈上轻轻一抹,那粒寻觅已久的红痣宛如白沙中的胭脂粒似的浮现出来,一下一下地叫浮玉看着眼痛,“习惯隐藏这个吗?” 婉卢大惊,倒吸一口气转过身子,急道,“你要干什么!” 说完,发现自己行为不妥,强行稳了稳心神,缓了口气虚笑道,“公主突然这样,吓着臣女了。公主一向爱开玩笑的,臣女总是反应不过来。” “吓着你?” 浮玉呵笑一声,漠然地盯着她,“花宴那日,你可让本宫大开眼界了!” 婉卢猛地抬起头,半退一步,强笑一笑道,“公主什么意思。臣女听不懂。” 浮玉低头笑了起来,笑得婉卢背后冒冷汗,然后她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摇了摇,“我不敢相信啊……你为了宋洵,居然能做出这种事?” 第一次是在杏岗,那个红痣的背影与宋洵同时出现,之所以红痣露了出来,恐怕是杏林枝叶繁茂,不小心蹭掉一些粉;第二次是花宴上,她终于引了这个人出来,可差点自己受重伤;第三次,就是方才,怕是她怎么都没想到,暑热天气里,汗珠自脖颈慢慢滑下,粉被冲散,那颗红痣这才显露出来。 她见到婉卢的机会并不是特别多,可每一次她都是精细地敷粉而来,半点都未叫自己知道这个红痣的存在。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上辈子宋洵的外室女,居然就是婉卢。 一提到宋洵,浮玉看见婉卢眸子里一瞬间汇聚了惊涛骇浪,然后手中的竹箭啪啦一声跌落在地,她神色恍惚一阵,随即恢复如常,冷冷问道,“你怎么发现的?” 公主定定地看她,在重重纱帐的阴影下慢慢走出来,“我只想问你为什么……我以为你和我是朋友。” “朋友?” 婉卢呵笑起来,笑中带着苦涩,“你知不知道,我很讨厌你!” 窦楦立即环袖施礼, “公主金安。” 浮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供桌下头钻出来, 在幔帐后整理好衣衫后,悄悄地溜到了蕴空的身后,冷不定的一声调侃,叫大师吓一跳。 她站在蕴空身旁,故意上下打量了一下,随后又看向窦楦, 道, “窦尚书,本宫听闻你方才说起佛子,怎么,没有大碍吧。” 窦楦吸了口气, 抬袖看了看蕴空,慢慢皱眉道,“微臣也正纳罕这事情呢……” 蕴空见这两人一唱一和, 各怀\''''鬼胎\'''',实在是懒得和他们争论,抬手碰了碰额角,然后一拂袖道,“是公主和尚书过于担忧了,臣清醒得很,也能正常说话,更分得清人。还请二位,勿要疑虑。” 窦楦长长地哦——了一声,连连点头,“你这样子还算是正常,方才你真是吓着我了!” 说着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拿胳膊肘挤了一下。 蕴空看得直皱眉,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爱惜羽毛似的收了袖子,扬声道,“公主面前,不要造次。” 浮玉笑了笑,左右朝他们二人望了一眼,道,“我就不耽误两位,先回去坐了,今朝难得,二位还请尽兴。” 大师与尚书听罢,环手躬身道,“多谢公主。” 浮玉不远不近地依着蕴空身边走过,故意轻轻擦碰了一下他的肩头,然后以极低的声音提醒了一句,“佛子喝些凉茶吧,你的脸,很红。” 说着,她双眸长睫柔波地和他对视一眼,那是只有他们俩才知道的秘密,蕴空看得心头一跳,连忙避开她的视线,垂眸低头。 总算送走了公主后,二人直起身子并肩而立,目送公主袅袅的背影远去。 蕴空看了一阵,然后抿了下唇,挪开视线淡声道,“私下你随意些也就算了,怎可在公主面前拉拉扯扯的。还有,你方才说的那是什么话。什么脑子撞坏了……” 他想,这窦楦仗着他们二人关系好,嘴里不着调惯了,可方才在公主面前居然也嘴不留德,搞得自己在她面前略略失了平日的威严,更失了面子。 大概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就是这么复杂,总是担心自己在对方眼里不完美了,失去了魅力。更何况越浮玉那样多变的人,心思更是难定性。万一他自己哪里有一天没有了她所喜欢的\''''特质\'''',到时候被她抛弃,也未可知。 想到这,大师倨傲地拂袖,又把腰身挺得很直,偏过头,神色疏疏淡淡的,又恢复了一脸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样子。 窦楦一抬头,见御座是空的,不由得歪过脑袋凑在蕴空旁边问道,“陛下这么久去哪了?” “后殿。” 窦楦诧异,“所为何事啊?” 蕴空冷哂一下,负手淡淡道,“丹药。” 大师惜字如金,言简意赅,话虽然不多,可意思已经传达过去了。 窦楦当即明白,脸色也沉了下来,无奈摇头叹气,“这谁敢说?谁敢劝?阻止陛下食用丹药,那就是有阻止陛下长生不老之意图,更何况现在管着那天竺土和尚的,正是长孙新亭的侄子。就此事,他们有一百个理由等着扣在你脑袋呢!” 说着,他掌心接着手背拍了几下,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蕴空眼中映着眼前的舞动的长袖和一位位畅快痛饮的宾客,那些繁华盛景在他眼中入走马灯似的,一幕幕变化着,可丝毫不感染他的情绪半分。 他的眸色渐渐变得冷淡深沉,仿佛心中在筹谋什么,过了许久,他仿佛自言自语,才低声说了一句, “既然如此,那就留不得了。” 窦楦以为听错了,大为所惊,可毕竟是沉浸官场多年,他还是压抑下来那震撼,左右小心翼翼地巡查一番,才悄声道,“你要除掉长孙老贼?那可是皇后的哥哥,是晋国公啊。他坐的位置都比咱们靠前,你这太冒险!” 蕴空冷冷一笑,挑了下眉,道,“哦?我何时说这话了?” 窦楦紧了紧眉头,吸着气问道,“那你指的谁?” 蕴空抿唇,眼中波澜渐定,仿佛下了决心似的,只说了半句话:“非我族类……” “虽远必………诛?” 窦楦下意识接了过来,然后恍然大悟,举着手指在空气中点了点,道,“你说的是,那个天竺土和尚?” 蕴空没有直接回答,弯身拿起两盏酒杯,自己举着一盏,又将另一只塞进窦楦手里,仿佛在佯装两人对饮,他碰了碰窦楦的杯子,沉声道,“既然不能劝服陛下停服丹药,那不如,叫炼制丹药的人不存在。” “那长孙叔侄二人如何?” 大师答:“不动。他们只是想献媚讨好,这个法子没了,自然又旁的。眼下最要紧的是叫陛下不再食用。我瞧着近来陛下脸色很不好,似乎食用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我找专门负责陛下的太医令问过了,虽然日日的调理和参汤还在继续,可依旧不能治本。” 窦楦问:“那你想怎么做?何时做?” 大师斩钉截铁,没有半点情感拖沓,答曰,“不可再等。一过千秋节,我立即安排。” 他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窦楦,道,“此事还需你找人配合。兵部侍郎是长孙新亭的侄子,兵部不行,我们就从吏部找人。还有大理寺,他们有很多理由可以秘密检查那个方士。” 窦楦想出一计,“或者,干脆以毒攻毒。找钦天监那帮人,随便看几个星宿,就能搬出来一大堆理由。还愁名不正言不顺吗?” 蕴空点点头,“不失为妙计一条。” 说着,他轻轻叹出一口气。 “不可拖延了……” 大师眉间凝聚了一团忧虑,如秋风萧瑟,他自言自语道,“不知怎么,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不了解的人都觉得大师虽然疏淡严苛,看着不可亲近,可内心是宽容大度,也很仁慈的。可是,他们不知道,大师也有杀伐决断的一面,虽然不轻易出手,可一旦决定,必定手起刀落,绝对不留后患。 只要是威胁了帝国稳固的人,大师是一定不会轻易放过的。 窦楦知道,蕴空打算秘密解决掉这个天竺方士,他颔首,表示支持,道,“我明白了。房六,找人的事情我来做。你那边,也要万事小心。” “嗯。” 大师和尚书是多年的搭档了,不必言明太多,也能配合的很好,他道,“切记,不要惊动不必要的人。我们这一次,只需要解决的是炼丹之人。旁的,万万不可动。” “我明白。”窦楦哼哼地笑了两声,道,“我没那么沉不住气,那个老不死的,我还能忍他好几年呢!” 蕴空浅浅一笑,不再说话。 眼前是万国来朝的盛世,今朝景致,千秋难载。谁能想到,就在这片刻之间,大师的大计已经悄然筹备好,只等着一过千秋节,当即除掉奸佞。 陛下已经归升御座,脸色似乎比方才好一些。蕴空看了一眼,知道这是那丹药的药效。虽然吃下去会叫人看起来面色红润,浑身有力,可过一阵子,总会变得渐渐颓然。由此才生了药瘾,只要停食,便会很没有精神。 可是再怎样,都要戒掉此物。太医令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此路会艰难一些,他想,陛下那边总会好起来的。 忽然殿外惊雷四起,众人慌乱地惊呼一声,纷纷拥到门口往外看。 只见夜空中绽放出火树银花,青烟蓝雾,将秋夜点亮,一声声长啸窜入空中,随即炸开,一朵朵牡丹盛放在众人眼前。 含凉殿地势颇高,而外头的露台也足够广阔,站在御台上,可俯瞰整个长安城,只见长街灯火通明,红笼盏盏,百姓夜游于市,好不热闹。 蕴空立在人群后负手望着夜空,听身后忽然有细声笑道,“父亲,儿和您一同去看吧!” 说着,只见公主搀扶着陛下慢慢走了过来,众人依次左右如潮水般退开,纷纷俯首长拜,呼“圣躬安”。 皇帝温慈笑了笑,道,“众卿平身,不必多礼。如此盛世,仰仗诸公竭力相助,今日没有君臣,只有与民同乐。”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浪接着一浪的山呼声从殿中传到整个大明宫,一直波及到长安城外。此起彼伏,振奋人心。 皇帝点点头,眸中欣慰不已,多少帝王祈求企盼的盛世,他终于做到了。 “来人!” 他唤道,元珞立即端着木案前来,上头是一杯酒,“今日,朕这一杯酒,敬我王朝百官,敬我大华将士,敬天下百姓,敬千年皓月。诸君,大华万岁——” 皇帝一席话叫在场的人听了无不动容感慨,有的老臣甚至难掩激动的泪水,用袖角擦了擦眼,盛世明君,大概就是如此了。 皇帝抬袖饮酒。 在场诸位纷纷举杯同饮。 皇子,亲王,蕴空,窦楦,崔侍中等,皆一一仰头,将这烈酒饮尽。 皇帝看着眼前的众人,缓缓点头笑了笑。 随后,他的笑容慢慢凝固,收敛,变得有些怪异。旁人还沉浸在今朝的繁华盛景中,并没有注意到什么。 公主陪在父亲身边,没有喝这烈酒,她注视着他的脸,慢慢从古怪转为惊诧。 她一把扶上皇帝的手臂,低声问:“父亲?父亲,您还好吗?” 公主的声音湮没在烟花声中,几乎细不可闻 在那一瞬间,皇帝双目一闭,直接倒了下去。 公主力气太小,压根承受不住这重量,跟着一块倒了下去。 “父亲!父亲!” 皇帝的内侍纷纷为了上来,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公主席地而坐,费力地将皇帝的上身搬起来,她的瞳孔渐渐放大,变得惊慌失措,她望着没有了反应的父亲哑声片刻,立即扬声道,“太医令!快传太医令——!” 大师一下子就听见了她的声音,立即拨开人群挤来过来,见浮玉和陛下在地上,他大惊,几乎扑了过去,问道,“公主没事吧?怎么回事!” 浮玉抬起朦胧的双眸无助地看向他,喃喃道,“佛子……父亲他……忽然倒下了……你快去叫人!快去叫人啊!” 众人闻声呆滞,仿佛大梦还没有醒过来似的,皆不知道这突发的变故怎么回事。 天上的烟花还在放着,城外的百姓依旧欢腾,可大明宫却突发惊变。 蕴空强硬定了定神,认真看着她道,“公主放心。有臣在,不会有事。” 浮玉点点头。 这时候,一直在后头的几位皇子围了上来,纷纷蹲下来惊慌失措,道,“父亲!父亲!” 皇后和女眷一直在旁边的一处赏烟花,大概是得了通报,立即赶过来,见到陛下昏厥,她倒抽几口气,几乎也要晕过去。 蕴空当即起身,扬声道,“速速将陛下扶到内朝!请所有太医令前往内朝为陛下诊断!众臣散开!如有乱言者,当即逮捕!” 大师这一言下去,谁都不敢多说话了。 他转头看了看元珞,谨慎低沉道,“方才的酒,是元内侍送来的?” 浮玉眸中愣了一下,心底忽然抽痛起来,然后弯唇一笑,淡淡道,“哦,是吗?真巧,我也不喜欢你。” 婉卢柳叶似的眼睛一瞬间涌起一阵恨意,她猛地扭过头,回盯着浮玉暗暗咬牙道,“你知道吗,我厌极了你,从小就是!你以为我愿意和你做朋友么……呵,你是公主啊,你想要什么,别人只有依从的份,哪里能拒绝!就连我喜欢的人,你都要和我抢吗?” 浮玉立在那,听得胸口气血上涌,她强行按压下去,沉沉道,“你怎么觉得我喜欢宋洵?” 婉卢冷笑一声,“你要是不喜欢他,为什么在杏岗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他就知道他的名字?你要是不喜欢他,为什么要接下他送你的皮影!你想要什么人得不到,为什么一定要是他!是我喜欢的人!” 上辈子悲凉的回忆和凄惨的结局一瞬间涌进浮玉的脑海,她被诬陷做了那样的事情,叫全长安城的人都笑话本朝公主居然与道士苟且。这一切全托宋洵和婉卢所为。 浮玉嗓音寒透了,平静得像冬日结冰的湖面似的,有化不开的冷意,“我喜欢不喜欢他,你不用管;可是宋洵要是喜欢我,我能有什么办法?你真是疯了。” “所以,你消失就好了。”她咬唇恨道,“你从来没有存在过就好了!” 浮玉抬起眼,漫不经心道,“可惜,我命大的很……偏不能随你的愿……” 婉卢刹那间新仇旧恨涌上心头,长期以来的积累终于在一瞬间爆发,她指着浮玉笑道,“是,你的确命大!大概你还不知道吧,皇后娘娘当年鸩酒一杯赐死你母亲的时候,本应该也赐死你的!若不是陛下怜悯,你岂会活到今日!你母亲本就该死——” 啪—— 公主犀利的目光燃烧起来,三步并两步走到她面前,扬手狠狠就是一个巴掌。清脆的响声回荡在无人的殿内,婉卢的脸立即就红透了。 元珞听后腿一软,扑通跪下来,道,“奴冤枉!大师明察!” 蕴空一皱眉,眼下不好断定,只得沉声道,“怕是要委屈一下元内侍了。有疑者不可放过,来人,将元珞暂押往偏殿!本相稍后亲自审问!” 安排完一切,蕴空当即一转身,朝皇后抬袖道,“皇后娘娘,眼下还要您来主持大局。陛下那边,不可乱。前朝,更不可。” 皇后悲伤地点点头,低声道,“佛子言之有理,” 然后好不容易压下了情绪,忍着忧心道,“诸公,陛下今日龙体不适,千秋大典就此为止。” 话一下去,在场之人不禁神色惊慌,低声议论纷纷起来。 蕴空一皱眉,抬声道,“诸公,陛下需要休息,过几日便会大好。今日城外夜禁依旧不上,千秋节照旧,烦请诸君稍安勿躁。只不过陛下需要静养,稍后,还请诸位尽早退席。” 这么一说,众人的脸色总算好些,推搡着互相打了圆场,然后依次转身离去。 窦楦临走前,忽然被一声喊住,只见蕴空走过来,低声道,“今夜我会守在宫中,你那边要提防生异。” 他沉了沉,道,“陛下情况不明,几位皇子都在,我担心……” 窦楦道,“明白了。我今夜会安排,以防兵变。” 说完,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点点头,就此告别。 蕴空立在那,看着一位位宾客的背影远去,不禁忧心忡忡,看来,他的担忧还是终于发生了,恐怕,一切都太迟了! 朝臣渐渐退散而去,皇后同几位皇子公主也都跟着往内朝赶去。 远处,只见一行行宫灯快速往内朝移动过去,大概是得了急召的太医令,太医工都赶往内禁去了。 含凉殿空荡荡的,只剩下永阳公主依旧瘫坐在地上惊措,仿佛还没有从方才的惊变中回过神来。 蕴空垂眸片刻,转身在她身后立了一会儿,然后抬手脱下外衫从后头给她轻轻披上,在她面前蹲下来,柔和地看着她,低声道,“夜风凉,公主回去等消息吧。” 浮玉再也忍不住,直接扑进他的怀里寻求一丝慰藉,他心里一震,迟疑片刻,抬手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长发,低声道,“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大师感到她的身子在颤抖,大概是强忍着心中的难过之情,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来。他想起曾经的她也是这样,越是受伤的时候,越是痛苦的时候,反而她越坚韧。想到这,他不由得心里痛了一下,紧紧皱眉深呼一口气,手掌拍了拍她的后背。 他安抚了片刻,随后抬起臂轻轻揽过她的肩,在她耳边道,“回去吧。一切有我。” “我害怕……” 她大概是真的惊吓坏了,反而将他抱得更近些,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胸怀中,久久不语。 他也没有推开她,任凭她这么依靠着,也陪她一同沉默。 然后,蕴空抬头,一束万古的柔光自上而下,照着大明宫中的他们二人,投下一团抱在一起的影子,暧昧不清。 长空依旧,只是,冷月如霜…… 第64章 宫城外欢声笑语, 可内朝却是人心惶惶。 满回廊上挂着的红色宫灯在夜风中慢慢晃动着, 与这压抑的气氛碰撞出一种诡异的氛围。 喜气未散,又逢凶事。 宫中人个个都紧张不已, 都不知道今日之后, 皇帝的将来如何,自己的将来又如何。 “总给使,这些绸带、宫灯、和百花, 眼下,是撤还是不撤……?” 有宫人小声上前询问了一句。 这千秋之喜, 陛下突然晕厥, 再张灯结彩,似乎有些不妥,可是眼下千秋未过,若是都撤了,素面朝天的,又总觉得不大好。 总给使拿不出主意, 元珞又被大师关进偏殿了, 一时半会儿还真是很难决定。 这时候,有宫人远远的走来,四下挥手安排着什么,那声音渐渐传了过来, “皇后娘娘有令,一切照旧,不许撤掉。” “皇后娘娘口谕, 一切照旧!” 一声接着一声地往这边传了过来,引得这头正踌躇的几人纷纷抬头瞧。 那总给使仔细一看,原来是皇后娘娘的贴身宫女,于是揣着手上前多问了一句,“吟姑娘,这事情可确定?” 吟慧看了一眼总给使,认出来他是含凉殿的人,于是点点头确认道,“皇后娘娘说了,一切都不要动。眼下圣人情况未明,留着,也算是冲喜,赶走些晦气!” 浮玉听后咧了下嘴,朝她抬了抬手臂,说轻松的很,“没什么。就是不小心摔在石阶上。如今已经都好了。” 她其实也不想骗人,只是佛子替她隐瞒了这件事,她也要和他统一口径。毕竟除了当日在场的人,没人知道真相。 婉卢眼中闪过一丝惊异,随后立即消散在一片温丽的笑意中,曼声道,“那就好。我今日来就是想看看公主,公主若无事,我也放心了。” 浮玉拉过她的手,望天回想起从前,“记得吗?从前在洛阳府邸的时候,你第一次来玩,咱们谁都不爱说话,谁想最后却玩到一起了。” 她想,大概她们的童年是很像的吧,彼此都默默无闻,总是有点孤独。 婉卢说是,“我记得,小时候公主总是把我带的的小玩意不小心弄丢,我哭了,可是下一次公主又给了我一个更好的玩意。” 浮玉被说的有点惭愧,低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拉着她的手一转身直往内室走,道,“不提了不提了。” 说着,一挥手叫内侍上茶汤,然后二人坐在案几前,一言一语地说起话来。 上辈子,她与婉卢自幼年别后,几乎很少见到了。她比婉卢先了嫁人,那之后,更是没有了她的消息。 浮玉歪头拖着下巴,眼睛溜溜地仔细瞧她,直到将她瞧的低头了,才调戏似地侃道,“你瞧你,总是喜欢敷粉,从额到颈子,好一个——肌肤赛雪。”她说完,探身低声道,“也不知未来谁家的郎君会有福分。” 婉卢柔柔一笑,却也没说话。 敷粉的习惯是自幼母亲给她养成的,这并不是为了什么肌肤赛雪。婉卢回想起什么,不经意地苦笑起来。母亲出身低微,常被嫡母暗暗欺负。她出生的时候,脖颈后头天生带了一颗红豆似的胭脂痣,嫡母便借此说此女不祥,乃妖冶之像。父亲很不喜欢,母亲只好用粉给她遮盖上。 直到现在,她依然习惯于这样隐藏着…… 说来也是讽刺,谁想这阵子,长安城又时兴起寿阳公主的“落梅妆”,梅落于颈而非额,别有一番风情,一夜之间引发人人都想效仿。她天生带此红痣,却从来未露出来。别人的喜欢的,偏是令她从小就最难过的回忆。 “所以公主打算选谁呢?”她接过浮玉推给她的茶汤,道谢后藉机转开话题,反问起浮玉来,“当日郎君众多,我远远见着有不少人上前。公主可有心仪的?” 浮玉长长地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其实很多人我才见过一面,也不太了解。说喜欢倒是谈不上,毕竟这种事情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的。” 婉卢扶着着杯子含笑,“是啊。我理解。” 她当然理解。如果越浮玉不喜欢宋洵,宋洵也不喜欢越浮玉,自己或许还愿意和她交好。越浮玉为公主,自然想要什么就要什么。可是她不一样,留住喜欢的东西或人是这样不易。小时候,公主习惯弄丢她的物件,就算越浮玉给她一个更好的,可总是有细密的牙齿咬在心头,滋生出隐隐约约的恨和不快。 “冲喜?” 总给使和旁边那人对视一眼,诧异道,“圣人可安好?” “陛下在内朝还未苏醒,怕是今天也……” “住口!”话音还未说下去,只听身后一声幽幽低斥,隐着薄薄怒意似的。 总给使和吟慧都吓了一跳,循声左右望去,却不见人,只听那头继续低沉道,“圣人龙体,岂能尔等妄言?方才某说的话,尔等没有听见?” 这时候,只见长廊的阴影中慢慢走出来一人,藉着月色一看,原来是蕴空,而他的身旁还跟着永阳公主。 几人一见,立即垂首退开,惊惊慌慌地齐声道,“奴不敢……” 蕴空负手慢慢迈步,走到月下,面色沉冷,道,“即日起,宫中人不可再妄自非议,若有故意乱言乱心者,本相一律当作奸细处置。” “是……” 大师威严,无人敢不敬不服。如今佛子发话了,他们相信他言出必行,说处置就一定会处置,于是几人皆抿嘴不语,生怕再说错什么话。 只听永阳公主又细声道,“你们都退下吧。各归其位,各司其职,勿要再添乱。” 几人道,“谨遵公主令。” 说完,纷纷朝大师和公主一拜首,赶紧离去了。 月色下,秋叶瑟瑟,满地如霜,这才刚九月,仿佛已经是暮商了。明明是举国欢庆的千秋节,天子生辰,不设夜禁,谁想会发生这等突变…… 蕴空同浮玉并肩在朱红的游廊上行走,两人的身影被拉得老长,在这冷光下,颇有些彼此依偎取暖的意思。 大师还穿着大典的服制,宽肩细腰,方冠垂珠,比平日显得更加挺拔俊朗。浮玉跟在他旁边,不由得紧了几步,贴在他身旁,胳膊碰着胳膊,也算是悄悄地聊以慰藉。 蕴空心里知道,眼下她很难过,正是最是需要安慰的时候,如果这是在宫外,他一定会紧紧拥抱住她,陪她呆上一整晚。可是眼下不行,宫中处处都是耳目,更何况,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感到她微微温热的胳膊擦过他的,一压一抬,隔着衣料也能感到她的柔软,他步子不由得慢了下去,淡淡道,“公主不要过于悲伤。现在发生了什么,还不知情。” 他的声音沉沉磁磁的,将她一颗心包裹起来,叫她听得安稳不少。 “我明白。” 浮玉声音平静,叫蕴空着实有些惊讶,他听她低声继续道,“该来的总会来。我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一日会来得这样快。” 话说的极其隐晦了,蕴空听得很明白。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陛下也是人,因此,也不例外。 哪有什么长生不老,万世长存。只要生而为人,于这亘古的岁月来说,便是夏虫语冰一般,花开花落,皆是须臾之间。 公主比他想像中的要更坚强些,他缓缓沉了一下,然后偏头垂眸看她,道,“公主很通透。臣真心佩服。” 浮玉苦涩一笑,“佛子这话可是笑话我了。这种事,有什么佩服不佩服的呢。” 其实她不是通透,只不过曾经经历过一次父亲离世之后,便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生命短暂,朝夕片刻罢了。所以重活的这一世,她才这样努力地去争取自己喜欢的人。 “那你呢?接下来要去哪里?” 浮玉抬头望他,目光依恋。她在月下注视着他,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们彼此了似的,这诺大的宫城里,除了眼前之人,其他都变得虚无起来。 大师答,“臣得先去一趟偏殿,审一审那元珞,或许,他那里能有什么线索。” 浮玉\''''嗯\''''了一声,然后沉思道,“元公公是父亲身边跟了多年的老人了,没有理由去做不利父亲之事的。” 蕴空背过手点点头,然后抬目望着明月,道,“臣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当时事发紧急,没有办法,只得先拿他震慑一下旁人,也算是提个醒。” 浮玉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父亲服食丹药已久,我虽不懂这些药理,可是总觉得父亲的身体日渐衰退。只好悄悄命太医令及时准备参汤,在父亲吃完药后送过去。也算是,缓解一下那丹药的药性。” 大师恍然大悟,赞许地浅笑,“原来是公主命人准备的参汤。” “怎么了?” 蕴空欣慰一笑,看来,他的公主很是聪慧,也很懂得迂回推进。也多亏了她的参汤,总算是稍稍将那丹药的烈性减退一些。 浮玉见大师望着她,目光缱绻温和,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淡淡道,“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蕴空不语,只是微微扬唇,继续向前走了起来。 夜色微凉,宫殿的轮廓起伏如山峦如巨兽,叫人一眼望去有些窒息,或是因为敬畏,或是因为恐惧,可是,只要身边有她相伴,若是这样沿着游廊一直走下去,哪怕永远困在这里,似乎也不错。 殿前有侍卫执刀把守,见了公主和大师,纷纷抱拳行礼。 直到走到了偏殿,蕴空才缓缓转身,迎着点点火光,道,“公主回去吧。臣要进去了。” 说着,朝她轻轻一点头,仿佛在告诉她要听话。 浮玉撇了下嘴不说话了,犹豫片刻,才抬头小心问道,“我和你一起进去吧。我不说话,在旁边听着就好。” 大师皱了皱眉,公主看起来似乎并不想回内禁,难道是害怕什么? 他很惊讶,垂眸道,“虽然陛下还未醒来,可是,他一向疼爱你,如果睁开眼第一个就可以见到你,想来陛下定会欣慰。” 浮玉怅然点头说我知道,“可是眼下,内禁里头恐怕聚集了很多人……恐怕,排都排不上我呢。” 蕴空听出她的意思。估计陛下的病榻前已经挤满了焦急的皇子和公主,或许是真的担心,又或者各怀心思,谁都说不准。天家的亲情,总要减少几分,才算真实。 此时,如果叫她一个人回内禁,恐怕更觉得孤零零的,有些无依无靠。 大师沉吟片刻,思忖几分,终于心一软,道,“那好。请公主随臣进来。到时候,臣来问,公主在旁听即可,也算是个证人。” 浮玉抒怀一笑,立即提衫跟了上去。 偏殿不大,已经燃起宫灯烛火,澄光点点,将元珞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他盯着烛光长叹口气,无奈地摇摇头,很是颓然的样子。 门一开,他抬头,见大师与公主进来了,赶紧上前两步跪下,颤声道,“佛子,公主,奴冤枉,奴怎敢谋害大家。” 浮玉看得心一紧,正想双手扶起这老内侍,却被蕴空轻轻一瞥,只好乖乖滴收了手,去旁边的垫子上坐下了。 蕴空抬袖,单手虚扶了一把元珞,道,“内侍不必如此。本相无奈之举才行此下策。更何况,我也没有说是你谋害陛下的。” 元珞擦了擦额角的汗,慢慢点头起身,见蕴空入座后,自己也在案几前跪坐下来,“只要能洗清奴的冤屈,奴一定知无不言。” 大师嗯了一声,双手搭在膝上,颔首道,“还请内侍将当时情景说与本相。” 元珞说是,然后仔细回想起来,缓缓道,“大家与天同庆千秋,奴知道,一会儿大家定会同众臣同饮,于是亲自叫人将尚食局备好的火迫酒端来。” “你是说,给陛下喝的是烧春酒?”大师很惊讶。 元珞却非常肯定,确认道,“是。诸位朝臣饮的是火迫酒,大家饮的是烧春。” 大师心中了然,难怪那时候他觉得那杯酒入口之后如此之烈,原来是火迫酒。而陛下的烧春酒要比火迫再烈一些,可是,若是仅仅一杯酒便晕倒了,也太奇怪了些,更何况,陛下的酒量甚好,不至于如此。 他想起来什么,望了一眼元珞,道,“这之前,你是不是给陛下服食丹药了?” 元珞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说,可又见大师目光犀利只好承认道,“不瞒佛子。近来大家依靠这丹药愈发的重了。虽然有公主叫奴准备的参汤……”说着,他恭敬的对浮玉微微一垂眸,然后低声道,“可是今日,大家为了千秋节尽兴,一口气服用了五粒。” 案几桄榔一声—— 引得门外的侍卫面面相觑起来,纷纷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何事。 “陛下居然……服用了如此之多?” 蕴空忍不住拍案而起,怒目而视道,“你身为他身边的贴身内侍,为何不规劝?” “佛子明鉴啊!奴尽力劝说大家了,可实在是……” 说着他猛地长拜下去,再也不起。 大师缓缓坐了回去,烛光映在他的进贤冠上的明珠上,发出刺目的光芒,他神色一滞,忽然觉得心间涌起阵阵冰涛似的,叫他仿佛陷入万丈深渊。 烈酒与丹药,怕是二者相冲才导致如此。陛下服用丹药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今日这一下,恐怕如重拳打在枯木中,只怕是再难逢春。 他眸色一紧,忽然想起重生前,陛下是在公主出降后御龙归西的,比起现在还有一大段时间,可是为何提前了?他怔怔地一愣,这才慢慢明白过来,原来他重生后所做出的种种的不同选择,已经将原有的命运改变了很多,可与此同时,其他人的命运也在随之变化。 看来,鱼和熊掌是不可兼得的。 他选择了越浮玉的时候,也就意味着,他无法再同时去留住其他人。 或许,当他刚刚回来的那一日,在杏岗与她重逢的时候,倘若当时他替宋洵应下了那门陛下欲赐的婚事,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想到这,大师沉痛地闭了下眼,在寂静中沉思不已。 亥时六刻,宫人来报,陛下咳嗽不止。 子时正始,宫人来报,陛下陷入梦魇昏迷不行,发汗严重。 一道道急报像是大师的催命符似的,叫他听了心惊胆颤。难道,他走到如今的选择都是错的吗?难道,他想和她在一起,这是与天道为逆吗? 浮玉一听,立即起身欲往内禁跑去。刚打开门,只见一位内侍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他一见蕴空在里面,立即道,“佛子,佛子。徐太医施针逼血后陛下有所好转!现在已经开口说话了!” 蕴空马上走出来,终于面色由忧转喜道,“真的吗?太好了………” 他心里松了口气仿佛上天宽恕了他和她似的,点点头道,“那就叫陛下好生休息……劳烦太医令转告陛下,臣就在中朝等候随时传召,请他安心……” 浮玉和他对视一眼,喜上眉梢,欢喜道,“父亲他没事了!我就说,今天是千秋节,神明一定会保佑他的!” 这时候,另一个内侍匆匆跑来,抬头一见大师同公主站在一起,神色有些古怪,不由得多看了一眼,然后才垂眸道,“陛下有旨,即刻传佛子与永阳公主入内朝觐见。” “现在吗?” 浮玉有些诧异,喃喃问了一句,“父亲,他现在要见我……和佛子?” 内侍低声道,“回公主,正是……”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支持。 古人把春天酿的酒,都喜欢带个春字。苏轼曾经研究过古人,认为唐朝人最爱给酒名字取带春字的。 比如梨花春,曲米春,金陵春。 文中提的烧春正是''''剑南烧春'''':唐代年间,剑南烧春是酿造的名酒。李肇曾在《唐国史补》中介绍说,“酒则有郢州之富水,乌程之若下,荥阳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冻春,剑南之烧春。” 也就是其实剑南烧春才排在第五。据说,那时候剑南道每年都要向唐宫进贡十斛剑南烧春酒。 说起烈性,关于唐朝是否有蒸馏酒还有些争议,有的说这个烧春其实就是蒸馏,可有的说,这个烧字还没有达到蒸馏的那个水平。 另外的火迫酒,火迫其实是我架空来的,是宋朝酿的酒,火迫似乎也是一种手法。很多人觉得这个也是蒸馏酒,似乎也不是。 烧,和火迫,都是一种加热催发酒醇度香度的手法,至于是不是真的很烈,只有古人才知道了~。 这里就半架空一下,不要被误导~ 感谢支持 第65章 大明宫的夜总是这样漫长而漆黑。 在一片暗色中, 浮玉步步踏过玉阶, 穿过重重宫门,耳边仿佛还能听到远古金戈铁马在这里争权夺势的厮杀声。 大概, 这也是大明宫给那些手握至高权力的皇帝的一种诅咒。 路过前朝, 只见先前花天锦地的含元殿里,只剩下几个内侍,正小心翼翼地收拾着残羹冷炙, 方才还挤满了宾客的座位,如今已经尽数空落。 前殿已经灯火晦暗, 黑暗中可以见到有金吾卫的轮廓, 在一片迷茫中来来回回地行走守夜。可愈往内禁走,反而愈明亮起来。 这样反常的对比,更显出了今夕的不平之夜。 紫宸殿外重重把守,森严紧密,兵刃的冷光在秋风中闪烁着光砾,金吾卫首领见公主与大师步步走上来, 抱拳迎上道, “公主,佛子。” 大师负手点头,开口客套一句,“事发突然, 将军值夜辛苦。陛下,可安好?” “方才,末将听闻陛下醒过来了, 具体情形,还尚且不知。” 佛子嗯了声,然后站在高大的殿门外,环袖躬身,高声道,“陛下,臣蕴空,前来觐见——” 内侍立即跑去同传,等了片刻,浮玉四下环顾一圈,却很是诧异,悄悄拉了一下大师的衣摆,喃喃道,“为何此处没有旁人?难道,九兄和岱哥哥已经走了?” 来不及说什么,只见雕龙刻云的宫门开了一条小缝,内侍从里头钻了出来,施礼道,“圣人准奏。” 大师提衫上前,浮玉也跟了过去,谁知,刚等蕴空迈进宫门,只见内侍抬手一拦截,抱歉道,“公主留步。” 浮玉愣住,蹙眉反问,“大胆,你可知父亲也召我前来?” 内侍垂首,答,“陛下有言,先请佛子入内,公主请再等片刻。” 浮玉怔忪地抬头看向蕴空,有些担心之意,大师只是微微点头,仿佛在安慰她似的,道,“臣先去了。” 殿门有合上了,将蕴空的身影关了进去。 公主孤零零地立在殿外等着,抬起头仰望,天上冷色月光,人间满地落霜。此时,虽未及深秋,她却不由得轻轻打了个寒颤,小心翼翼地将外衫紧了紧。 身边没有旁人,她也不再是小孩子,不喜欢一堆人跟着,所以老早就将贴身宫人打发回去了。 内侍此时呈上披风,道,“夜凉,公主披上外衣吧。五②四九零八①九② 浮玉看了一眼,只觉得这衣服穿上略热,可不穿又凉,实在是鸡肋,如此两难的心情叫她生出莫名的焦躁,一时间竟有些惴惴不安,总觉得有种心慌之感。 她摇了摇头拒绝掉,然后不经意地随口一问,“皇后娘娘何时回去的?其他人呢?岱哥哥和九兄也走了吗?” 恍恍惚惚地回了中书省,刚一踏进门,就见宁侍郎赶紧迎步走了上来,恭声道,“大师,愚等您很久了……”佛子却有些六神无主,蒙然嗯了一声,径直往内室走。 宁侍郎凝眉,一路跟了过去,探声问,“大师?您脸色很不好呀。是否替您叫太医令呀?” 佛子坐在案几前的时候,忽然穿堂风拂进深远的殿内,迎面是凉凉的触觉,终于醒了神思,佛子侧看向宁侍郎,才问道,“啊……君怎么来了?今日并非朝参日,君怎还特意跑一趟?” 宁侍郎长吁短叹起来,说起自家郎君的不懂事,“他不懂规矩,给大师添乱了。多亏大师当日控制了局面,不然依照大理寺的规矩,愚子他就……” 佛子哦了一句,摆摆手显然有点累了,“无妨。子彦他本就没有什么大错,某知道他与此事无关。” 宁侍郎皱着眉头有些为难,犹豫半天,才道,“公主是何等人物?愚子他承蒙大师您赏识,在国子监那边某了个不错的差事,能力也就还算过得去,可是……” 他揣着手,欲言又止,“可是他实在配不上公主。愚想着,叫他来年考个进士科,也算走正途。” 佛子当然听的明白了,淡笑着说理解,“古话说,娶妇得公主,平地生公府。君这是担心要把官府娶回家了。” 宁侍郎说岂敢岂敢,“永照公主是陛下的掌上明珠,多少高门贵仕想求得,愚家祖上寒门得名而已,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高门娶公主,算是亲上加亲,有了公主的名号,家族的声望也就愈发鼎盛。可那些打算走科举之路的人却不这么觉得,做了驸马都尉,虽是三品,却只是个三品员外官的虚名。除非有天大的功劳,至多再加封个银青光禄大夫,若说实权,那是极少的。 宁侍郎是科举出身,极看重进士门第,因此他更想让子彦做官,而非娶公主做皇亲国戚。 “所以君是来说这件事的?” 他扬眉看过去,做媒是做不成了,人家爹不愿意,可是或许害苦了子彦那个孩子,他才见了公主短短一面,就算第二日挨了揍,也不忘托人往宫里送人参。他有些惭愧地看了看宁侍郎,忽然觉得有点对不住。 “不是不是,” 宁侍郎连忙从怀里掏出一沓文书递了过去,扯过其他话题,道,“大典的诸项事宜已都安排妥当,窦尚书前些日子同礼部的人一并过目了各项,交由鸿胪寺那头依照着下去办了。” 佛子问,“这次来的突厥使臣可是朱邪兹?” “是。除了朱邪兹,还有阿史那仁表的第三子,阿史那思力。” 佛子抬眉,有些意外,“他也来了?我很多年前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 宁侍郎道,“所以,鸿胪卿那边在商议,是否建议陛下也选一位大王……” 陛下如今尚未确立太子之位,此次选定的人,必定是一种预兆啊……“告诉鸿胪卿,此事只向陛下建议即可,至于人选,莫要提,请陛下定夺。” 说完,他细细算了算日子,然后道,“使臣的人马还有十日就到了吧??” “那倒不是。听人来报,还有约莫半个多月。” 佛子皱眉,警惕起来,“哦?还有这么久?路上耽搁了么?” 宁侍郎却困惑的说不是,“说来也奇怪,从来突厥来中原都走的是陇右道,从凉州东行路好走也快些。也不知为何,这次却绕了个远路,走关内道,自汾州南下而来。” 佛子听后,思索片刻,然后却笑了起来,宁侍郎不解,见佛子嘴唇碰了下茶汤,抬头道,“看来西边的党项人给突厥可汗添了些烦恼,此行应是求和而来,你我皆可松口气了。” 内侍如实回答,“回公主,圣人醒来后就请皇后娘娘回清宁殿歇息了。四大王和九大王本想陪着,可圣人也叫他们二人先回了。” 宫灯摇曳,红彤彤的光也地上跟着摆来摆去,公主垂眸,“那,父亲醒来后,可和母亲与几位兄长说什么了吗?” 她自己知道,打探天子之言乃是大忌,可是为了想验证自己的猜测,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果然,内侍答道,“回公主。四大王走了之后,九大王在里头呆了一阵子,不过,奴也不清楚。” 浮玉心中了然,面上却对他说的话没有任何惊讶,只是平静地哦了一声,亦不再多言。 看来,九兄继位之事,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无论她在重生多少回,做出什么样的改变,历史的滚滚车轮的方向,却永远不会改变。 她直起身子揽袖在廊庑前踱步,思忖着日后的打算。她想,到目前为止,她和九兄也不曾生过什么太大的过节,英娘那头的不快也已经解开了。还有什么,能阻止她和蕴空的呢? 父亲赏识他,也仰仗他,将最心爱的女儿赐给大师,这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妥。即便是从前没有过这个先例,可规矩也是人定的,破除规矩,也不是不可以。 更何况蕴空身揽诸多奇功,从来也没有求过什么,倘若他日后开口求尚公主,那有什么好拒绝推辞的呢?再来,她也不是善弄权势的那种人,倚傍一个大师,她也不会做什么事情的。 这时候,殿内有云云走动声,她抬头,只听殿门哐——的一声缓缓打开,沉重,喑哑,浸透了今夜的萧瑟与沉闷。 大师自内而出,行迈靡靡,袖角轻垂,仿佛受了什么打击似的。 内侍出来宣永阳公主进殿。 可公主却不进去,只身迎上蕴空,在他身侧低声道,“怎么了,父亲和你说什么了?” 蕴空眸色沉沉如夜,抿唇不语,这叫浮玉看得心有余悸——从未见过大师这般模样,看来是情况不妙。 公主有些担忧,复问了一句,“为何不说话?发生什么事了?” 此时蕴空才慢慢转过身子,视线飘落到她的身上,眼神中有些伤痛的意味,他轻轻扬了一下唇角,却不是笑着的模样,低声道,“陛下传召公主。公主进去好生陪一陪陛下吧。臣……先回中书省了。” 浮玉不知何故,本想再多说几句,可身后的内侍又重复了一遍:“公主,陛下传召。您快进去吧……” 蕴空对她轻轻颔首,用口型说了一个“去吧”。 浮玉不明所以,可眼下不能太过纠缠,只得望着他后退几步,然后转身回去。 “有事我会找你的……” 他听见她临去前,这样对他最后说道。然后,他目送着她走进去后,这才转身离开。 进了紫宸殿,并没有她想像中的轻快的氛围,浓重的御前香缭绕在眼前,如梦如境。梁上的宫灯昏昏暗暗,垂下来的穗子显得略有疲态,一切都叫人看得心里发颤。 内侍引路至帐前后,徐徐退下,步子没发出半点声响。 此时,皇帝卧在榻上沉沉闭目。大概是方才与大师说了太多的话,因此,此刻他有些疲累。 浮玉隔着帐子看到了父亲,他平静地躺在榻上,没有什么精神,像个病人,而非帝王,又或者,更像个父亲。 她呼吸一窒,启唇轻声唤道,“阿耶——” 自从她十三岁归宫后,再也没有像从前在旧府邸那时候叫过他‘阿耶’了。 宫中有宫中的规矩,人前要称呼皇帝为“父亲”,这样才显得庄重严肃。 她记得管教宫人教她的话,这一叫,便是三年。如今想来,竟是很久都没有这般孩子气地叫过他了。 “阿耶……阿耶……”她又叫了一声,气息轻柔,生怕惊搅了父亲的休息。 这一声终于将皇帝渐渐唤醒,他隔着纱帐看到公主,欣慰一笑,勉强抬手叫她过去。 浮玉打起纱帘,凑仅一看,不由得后背升起一阵冷意。 只见父亲面色沉沉如土灰,嘴唇干涸,双眼像是困觉睁不开似的,硬撑着望着她。 浮玉扑坐在榻边,握起父亲的手,道,“父亲,他们说你醒来了。我很开心,可是……你为何成了……这般模样。” 话说着,泪滴就不由自主地自眼角流下,她没有像孩子似的嚎啕大哭,只是静静地流着眼泪。 皇帝看得皱眉,吃力的抬起手替她擦去些泪滴,声音透着疲惫,安慰道,“鸢儿,你不必难过。我现在才明白,人固有一死。” 公主自己抬手抹掉眼泪,摇着头道,“今日是千秋节,阿耶勿要说这些话。你好好休息,过几天就会好的。” 她触摸到了自己的眼泪,滚烫的,真挚的。 她本以为自己的泪水已经在上辈子流尽了,重活一世,任何悲欢离合在她眼中都变得不足为道,可是,在这一刻,她还是哭了。 知道父亲会离去,可没有想到这一次会来得这样快。 突如其来,一如前世给她的打击那般。 皇帝的发冠已经被拆卸下来,头发披在枕头上,露出里头苍白的痕迹,他沉沉道,“我知道,是你叫太医令送的那些参汤……” 公主抽泣,“阿耶不该服散……更不该听信那天竺方士……” 皇帝听到这句,闭目笑了笑,声音仿佛万年的古木吱吱呀呀地移动着,“你还小,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很多事情你还不懂。鸢儿,人一旦坐到了我这个位子上,如同身处高山云雾中,不知再去期盼什么好。站无人的山巅之上,见日月千古,星辰万载,你会开始奢望与它们一样……” “风雨或尘烟,前朝或后世,我们都是一粒砂砾罢了……” “可是,我多希望长长久久的留在这大华人间,亲眼目睹它万代万世的繁华更迭。” 皇帝说完,自己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大概,是我想错了。” 公主俯身跪坐在榻前,直起身子握住父亲的手,将他的手背贴在自己的脸上,企图传递一些温暖,喃喃道,“不会的。你会好起来的,阿耶。等你好了,我陪你去杏岗上,看满山红叶。” “红叶?”皇帝眼神漫起了一层迷雾,仿佛望到了极远的地方,道,“你母亲很喜欢看洛阳的红叶……” 浮玉怔怔地听着,依稀回想起从前幼时,母亲常常抱着她去登高,然后看遍晚秋红叶如火,再映着晚霞而归。 穿堂风细细慢慢地刮了进来,将烛火晃了一晃,公主外衫轻轻飘起又落下,纷纷扬扬,显得落寞。 “阿耶,你恨阿娘吗?”公主的声音低微极了,细碎如白瓷小铃,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皇帝听罢,眼睛愣愣地望着脑顶繁琐华丽的幔帐许久,然后,仿佛心中积压多年的苦闷终于可以说出来似的,沉沉地叹出一口气。 “你恨我吗?鸢儿,你会讨厌阿耶吗?” 九五之尊问着她,像个急着等待答案的孩子似的。 浮玉不解,“我如何会恨您,您是对我最好的阿耶啊。” 皇帝眉头堆砌而起,满目苦楚,他紧紧抿唇,似是有口难言。他睁开眼看着眼前乖巧美丽的女儿,难过地沉沉道,“当初……我让蕴空在弘文馆教你念书,念得不是《女诫》,而是《六爻》,你,你不知道为何么……” 浮玉不知所措起来,这事情当初蕴空在刚刚教她的时候还奇怪过,为何陛下要他交给公主这些晦涩难懂的书籍,可圣意难测,他也未在多言。后来,她还和蕴空抱怨过自己看不通顺,学着无趣。 “儿不知为何。” 大殿沉寂了片刻,皇帝才慢慢道,“突厥之事突发紧急,朝中主和之声此起彼伏,百姓才休养生息,我无奈之下,本想忍痛……送你去和亲。” 这话叫公主听得浑身一震,身子颓然地向后坐了下去,皇帝看出来她的惊讶,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手,道,“后来此事不了了之,再加上蕴空三番进言,也就算了过去了。还好,我还可以将你留在身边。” 公主恍惚之际,忽然感到一只手盖在了她的脸颊上,道,“所以,你会恨阿耶吗?鸢儿,告诉我。” 浮玉已经不哭了,视线望着皇帝,苦涩道,“那,将我送去,阿耶,舍得吗?” 皇帝一愣,然后笑了,仿佛从现实中回到了很久以前,在牡丹花丛前,也有一个人曾经这么问过他——‘送我去太子那,你会舍得吗?’ 公主见皇帝神情微变,不由得有些担忧,于是轻声唤了一句他,“阿耶,你若是累了,儿今日先回去了。” 说着,她缓缓提衫欲起身拜退,忽然,只听一声沉沉。 “你母亲……也这样问过我……” 皇帝说完,偏过头来看她,只见公主出落得愈发淑丽,也越来越像她母亲了。他换换抬手,示意她坐回来,坐在他的身边。 浮玉听到方才那些话自然是震惊的,她从未想过父亲曾经打算送她去突厥和亲,这对她来说既是打击也是难过。 可是这种情况下,她只是一脸平静,淡淡地望着他,仿佛只是看一个年迈病弱的老者似的,目光柔和,轻声道,“阿耶,和我再说说母亲好吗?” 洛阳旧府邸,母亲的死一直是她心中的一个结。她当时还很小,没有人和她说过这事情,只是问起来的时候,都会低头说一句,“睿夫人是突发急症去的。” 从此,令睿姬似乎就成了众人缄口不提的所在。 关于母亲,她听过了很多种形容,好的,或是不好的。有的说她美丽非凡,有的却说她是祸国之色;有人说,她出身高门,有的人却说,她是前朝欲孽。 其他的,有人说她很爱父亲,可是也有人说过,她在父亲和太子这两兄弟之间挑拨离间,引起不和,最后逼得父亲发起洛阳之变…… 浮玉轻轻颤声,将多年来心底的疑问说了出来,“阿耶,母亲她,是你下令赐鸩酒的么……” 说完,殿外忽然潮气四升,乌云遮玉,星光黯淡,晚风骤起,然后只听直棂窗外远雷隆隆,仿佛战马嘶鸣。紧接着,淅淅沥沥,愈来愈紧,愈来愈急,一场秋雨,就这么悄然而至。 长安城内的千秋盛典在突如其来的急雨中就这么散了,街上没来得及收起来的彩灯瞬间被浇得熄灭,升起一阵直直的青烟,然后在夜色中晕开。 方才还在欢声笑语夜游于街的百姓,这时候纷纷顶着斗笠跑回坊中去了,有的来不及走,只得躲在酒坊的檐下,眼睁睁地看着那盛京之景,一点点湮没在连绵的秋雨中。 第66章 大概盛极而衰, 得失荣枯本就是常事。 浮玉从前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可是与上辈子不同的是,她亲眼见到了父亲自鼎盛尊容转而缠绵病榻的模样, 心里感到的不仅仅是那份因为亲情带来的伤感。 她的问题教皇帝沉默了很久。外头的雨滴打在玉阶上,冷冷生寒,更显得殿内几盏幽幽烛火, 在风中摇摆不定。 公主想知道当年的真相, 更想知道那些流言蜚语的源头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对于皇帝来说,这无非是将心底埋葬依旧的伤口重新掀开来瞧。 大殿幽深, 公主坐在榻前俯身守着皇帝,一言不发地等着他说些什么。 只听在一片寂静空落中, 一声叹气,“或许,朕走到如今,也是一种天道轮回。朕,不是个好君王。” 皇帝在众人前从来都是气吞山河的帝王之举,不曾有如此颓败的感叹。浮玉听后,轻轻皱眉,安慰道,“只有明君才会这么说。父亲是明君, 自然时时刻刻心系家国,三省吾身,觉得做得还不够多。由此可见,阿耶说的并不对。” “你这巧言, 与那些人一样了。” 皇帝听罢,只是微微一笑,并未生气。 浮玉淡淡凝视着,道,“父亲坐上皇位,不论如何,终究是天命所归。” 皇帝缓缓睁开眼,却不再回答她方才说的话,缓缓支起头,握住浮玉的手,道,“你的事,一直是阿耶的心结,在我走之前,没有亲自为你钦点婚事,为父,实在放心不下你。” 浮玉手中一顿,强硬笑了笑,道,“阿耶,等你好了,我们再说此事。” “我欲将你出降给蕴空的义子宋洵,你看如何?” 皇帝说完,看到公主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以为她是担忧宋洵的家世,于是安抚道,“他已过了明书科的试,不日封官,入仕书博士。从此你平安一生,阿耶也可安心。” “光耀门楣?”她说完轻声一呵笑,带着点轻嘲,“父亲若是想拉拢蕴空,为何不将我直接出降给他,反倒出降给他的义子宋洵?” 浮玉说这些话的时候轻描淡写,反覆只是在聊诗看花似的闲言片语。 皇帝听罢,不由得讶然。正如公主所说,他想将她出降给宋洵,本意正是想以此巩固大师的忠心,天家赐婚其子,何其荣幸?想来大师定会感激圣恩,鞠躬尽瘁。 可是皇帝没想到,公主竟然这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他忽觉得有些惭愧,可随后立即沉沉道,“如今相权颇大,蕴空权重望崇,怎可再赐婚贵女?岂不是……” “可赐婚他的义子,就不是权上加权了么?” 皇帝感到了公主的忤逆和不满,他沉了口气,对着他最爱的女儿道,“前朝的事情,你不懂。赐婚蕴空,会让房家权名过大,引发百官忌惮;可若是赐婚他的义子宋洵,那毕竟不是姓房,即可叫他心怀感恩,又可避免他自矜功伐……” 原来父亲并不是那么信任蕴空,是不是坐在这高位上的人对谁都这样保留几分? 浮玉听到这些话,替蕴空难过,也替自己难过,她不禁蹙眉痛心道,“蕴空对父亲和王朝是全心全意的……” “我知道,鸢儿。可是朕是一国之君,朕永远不可能太过偏袒任何人。平衡……才是要事。”说完,皇帝咳嗽了几声。 浮玉颓然松懈下来,喃喃道,“难道要用我去平衡么。” 皇帝一面握拳忍住几分咳嗽,一面断断续续道,“宋洵你见过的。他……咳咳,他父亲虽然是隐太子的家将,可他性情温良,又在蕴空身边长大,自然不差……” 浮玉不再握住他的手,缓缓摇头抿唇,淡声道,“我不嫁。” “为何?” 皇帝大概知道了她会拒绝,也并未惊讶,只是随口问了一句。 浮玉沉了口气,烛光在眸子里跳跃,叫她看得几乎出神了。她感到神思恍惚,仿佛脚底升起一层凉气似的,叫她失了魂魄。 “因为我喜欢别人。我喜欢蕴空——” 接下来便是长久的沉默了。 宫灯的蜡烛慢慢燃烧着,滴蜡缓缓流了下来,凝结在铜盘上,成了一颗颗化不开的泪。 皇帝沉沉闭目,仿佛睡着了似的。可是他没有,因为他的呼吸浅浅,眼睛在眼皮下滚动着。 浮玉听见父亲低沉地问她,“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了。” 她呼吸渐渐紧张起来,双膝跪在榻前,流泪道,“阿耶,我不想嫁给宋洵,求你别下旨……我不想嫁给他。” 皇帝终于睁开眼,看着她的眼泪,眉心拢起一道川,“那你只想嫁给蕴空?” 浮玉收敛起神色,点点头,“是。” “不可。” 皇帝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如今相权虽三分,可实际上仍是蕴空为首。我从未打算过将你再出降给他。倘若日后他真的有不轨之心,你也会被连坐。” 浮玉道,“那我宁愿不做这永阳公主了……” “你越发任性了。” 皇帝听了这话很生气,可如今身体病着,说出来的时候,也只是带着几分埋怨。 浮玉沉默片刻,道,“旁人说……我不是,您的女儿。是真的么。” 这话如一粒石子惊起千层浪。果然,皇帝惊怒,几乎要起身,道,“何人胡言乱语。” 烛光被他的动作呼起来的风振得狠狠跳动起来,浮玉连忙扶住他重新躺好,又替他整理好枕头,坐了回来,静静道,“阿耶,求您告诉我真相。” 今日她的话于君臣来说已经是唐突,虽然她是众人口中皇帝最爱的女儿,可是浮玉心里知道,父亲的这一切纵容般的宠爱大概都起源于洛阳之变。所以,即便是唐突,她也忍不住一问到底。 那到底是真的父亲对她的爱,还是仅仅因为对母亲的愧疚? 皇帝看着这张与令睿姬酷似的脸,不由得怔了怔。随后,他不再去看,只是平躺着仰望着天顶,从那繁琐的纹路中,他仿佛看到了过去与未来。 “我认识你母亲的时候,她是前朝藩王的女儿。朝代更跌,高门败落,起初高祖并不同意,可后来我坚持要娶她,这才勉强同意。” 皇帝顿了顿,“那时候我知道,隐太子,也就是我的兄长,你的叔叔,也喜欢她。你知道,你的母亲很美。” 浮玉说我知道,“我还记得她的模样。” “身为皇家的子孙,权势,永远是彼此间解不开的结。这就像一个漩涡,把所有人都卷了进去……” 皇帝说着,神思渐渐缥缈起来,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忏悔。 “我那时候知道,如果我不争,日后你叔叔登基之后,定不会放过我。所以,从那时候起,我便开始筹备一切……” 大殿安静极了,门外的内侍大概早就打起了瞌睡。秋夜微凉,就连风都变得清澈起来,仿佛能听见护国天王寺高高的佛塔上传来的铜风铃声。 “我那时候还未娶令睿姬,而隐太子也没有放弃她。我知道,你母亲爱的是我,所以,我对此充满自信……” 皇帝淡淡说着这些不曾对任何人说过的话,“迫切的想要扳倒隐太子的念头在我心中生根发芽,大概这是在我们李家人血液中的一种诅咒,为了权势,我们要无休止地争夺下去。” “所以我,我就让你母亲故意亲近隐太子,以套取最机密的情报……” 皇帝说着,闭上了眼,不敢看公主的神色,他知道,她一定很难过,那个表情一定就像当时他告诉令睿姬这个打算的时候一样。 “后来,我娶了她。可是,隐太子为此暴怒不已,在高祖面前三番五次陷害于我,我打算就此反击。再后来,我与众心腹门客商议很久,终于等到那日,在洛阳截杀隐太子……一举成功。” 浮玉看着皇帝,像看个年迈苍苍的老人,不悲不喜,只是垂视着他追忆往事,“那母亲,是怎么死的。” “她的身份遭到了高祖的质疑,高祖认定她是依靠女色挑拨我和隐太子兄弟之间的感情,所以最后,她趁着我离开府邸之时,自请鸩酒一杯,生怕连累了我。” 皇帝说着,眼角慢慢湿润了几分。 所以,在他听见公主问他“舍得吗”的时候,忽然想起了曾经令睿姬听说了他的计划后,也这样问了他一句,“舍得吗?” 浮玉抬起眼,只觉得有一种想要嚎啕大哭却又哭不出来的生涩感,仿佛经历过太多事,连哭都变成了一种奢侈。 “那,我……” 她想起那些流言蜚语,关于她身份的,关于她母亲的。 皇帝满目激动,一把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你当然是我的女儿,鸢儿,我知道的,你是我的女儿。” 浮玉苦涩笑了笑,雁足灯的彤彤烛火将她的脸庞照亮,她的眼圈像是红了似的,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哭不出来。 “所以,鸢儿,你说,你母亲会恨我吗?” 皇帝像个等待答案的孩子似的,扬声问着公主。 浮玉过了半晌,垂首喃喃道,“阿耶,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母亲的过往总算真相大白,可是这样的真相,是否自己从来不知道,要更好些。 她心乱如麻,守在皇帝身边,想说些安慰的话,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听皇帝又问,“那你呢。你恨阿耶吗?” 公主坐在那静静看着他,他是她的父亲,也是这个王朝的帝王,他做的一切,她是否应该用父亲的标准去衡量呢……或者,她从来不该奢望从一个帝王那获得纯粹的父爱。 她微微一笑,替他掖去了眼泪,道,“父亲,你累了,早些睡吧。我明日早些时候来看你。” 秋雨下得更密了,隔着窗,能听见外头哗啦哗啦地瓢泼之声,将这场千秋盛宴浇得冷透。 皇帝听出了公主的离去之意,等了片刻,喃喃道,“你若是不想嫁宋洵,我不会勉强你的。可是,你若是要嫁蕴空……” 他说完,沉沉呼出一口气,无奈地妥协道,“你可以和他在一起,但是,你不能嫁给他……” 浮玉俯身,亲了亲皇帝的手背,道,“父亲,你早些休息吧。你说了太多的话了。” “记住要听你九兄的话。他是未来的君王,我已经告诉过蕴空了,请他辅佐他。你,你和睿儿小时候总是吵架,以后,你不可随意任性了。” 皇帝拉住她的袖子,用最后的力气嘱咐着公主。 烛灯下,皇帝褪去一切帝王之气,仿佛就是个凡人。 “鸢儿。”皇帝叫住了公主,挣扎着问道,“你,你说我是一个好父亲吗?” 浮玉走到一半忽然停下脚步,缓缓转身,长长的裙摆拖在冰冷的地板上,不再飘逸,她道,“父亲是天下子民的君王,更是天下人的父亲。您当然……是一个好君王。” 皇帝于天下人来说,或许是个好父亲,可是对于她来说…….并不是。 她没有将这话再说下去,只是替皇帝盖好被子后,一步步退了出去。 ———————— 她走出殿外,廊庑上垂下细密的雨帘,将紫宸殿与外界隔离开来。一旁有内侍撑开油纸伞替她打上,就着雨声问,“公主,您要去哪?” 浮玉不回答,步步蹉蹉地走入雨中,这让她想起上辈子自己饮下鸩酒的那一天。 长安城也是这样,下了很大很大的秋雨,仿佛要将这里的一切洗刷得干干净净似的。 内侍不知所措,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看不见公主的神色,也无法猜测她的想法。 她走得很慢,漫无目的,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去了哪些地方,雨不知道何时停了,终于在天濛濛亮的时候,她又走回了紫宸殿。 忽然,一声悲凉,“圣人鼎湖龙去——圣人鼎湖龙去——” 一瞬间,金吾卫纷纷丢下刀剑长跪于殿前,内侍,宫人无一不抬袖掩面。 公主双膝一软,忽然瘫坐在地上,她喃喃道,“阿耶,母亲不恨你,我也不恨你……” 朱红色的朝阳越过丹凤门照在宫阶上,一如往昔。她怔怔地在紫宸殿前望着一切,这空落落的大明宫,终归又要翻开新的篇章了。 第67章 雨后新空, 日月一如往昔地交替着, 世间万物不曾因为这个繁盛帝国的皇帝的驾崩,而有任何丝毫改变的痕迹。 礼制自古言‘视死如生’, 因此这场葬礼格外繁缛隆重。 为皇帝招魂复魄的仪式就在宣政殿举行。朝堂中品阶地位最高的五位朝臣持先帝的衮冕服立于御座之上,长呼三声“陛下”,而后再将衮冕服投下, 座下有人用筐篮接住, 而后,又先帝的几位贴身内侍再将此服覆盖于其遗体之上。 大殿中在灵前设了大行皇帝的奠位, 于东西二侧又安置了‘哭位’,谷杆垫子排成若干排, 皇亲国戚跪拜于上,准备一会儿进行哭奠。 满宫上下只有她自己偏爱这种熏香,旁人不会用的。可是她昨日一夜未归,匆匆换上了哀裳后,那香也不再用了,所以更不会是自己身上的。 那可能只有一个,就是幼蓉被叫去伺候嗣皇帝了。至于伺候,倒不至于是那种事,眼下正是服丧期,九兄称帝在即,他断然不敢这时候做什么。 可是他这样背着她叫走她的宫人,实在是不顾及她了。 眼下父亲才去,这些宫人的事情她也无心再管束,既然留在身边不顶用,何必强求,她冷冷道,“你去带个话,告诉她,日后不必再回宣徽殿了。” 次日,在日出中,皇帝加元服,即位于宣政殿东序,而西侧,则是大行皇帝的停灵。东有吉帷,吉驾,而西置凶帷,凶驾。 阴阳相隔,东升西落——帝位更迭,一如东生西亡,生命轮回。 这样奇异的景致尽数落在浮玉的眼底,她在一片朝日中独自立在杏岗上俯瞰宣政殿的典礼,见昨日还对先帝山呼万岁的众臣,今日便长跪于申帝面前,喊着同样的话。 有时候她真想知道,这些人到底是忠于皇帝,还是忠于自己手中的权势和地位。 后头的那些祭奠的流程她都没有再出现过了。成服那天,皇亲国戚和满朝文卫皆按照与皇帝的亲疏换上相应的丧服,再次进行哭祭。 而小祥,大祥,谭祭,则是伤痛渐渐缓解的一个过程。丧服逐渐减轻,由粗麻换成了细绸。一个月后,大行皇帝启殡,午夜时刻,百官汇集于大明宫正门廊下,彻夜燃烛唱挽,哭踊之声不绝于耳。 转日,送帝陵。参加最后葬礼的群臣皇亲一路相送,三拜之后,大行皇帝的玄宫永永远远地封闭了。 回来的路上,大师策马而归,他在群山之中放眼望去,只见营幕军兵,陈列五里,浩浩荡荡,车马相随。 可是万人之中,始终不见一个身影。他仔细一想,竟有约三十日未见她了。 起初以为她是身体不适,回宫歇息几日,可如此看来,她倒是像有意避开这大行皇帝的葬礼似的。 “佛子,怎么了?” 忽然,身后的崔侍中策马驱前,跟在蕴空身边问了一句。 大师的忧虑之色立即散开,淡淡扬唇,眯着眼看向这五陵山脉,道,“无事。只是看这群山苍茫,忽感人之渺茫。也不知百年之后,你我又葬在何处。” 崔侍中听罢,道,“一直觉得佛子云淡风轻,看淡生死,不想,却也会徒生这样的感慨。” 他想,他的确是变了很多,或许是有了她的存在,自己也更变得有所畏惧,有了软肋。 “侍中的名单中,可有永阳公主?” 崔侍中道,“有的啊。怎么,公主没来么?” 蕴空一听,开口道,“或许她先回去了。这里人多,某不曾注意过,随口问问罢了。” 说完,他随意转移了话题,闭口不再谈论公主的事情。 —————————— 十月枫红,浮玉下杏岗,穿过御庭园,游走于廊庑上,一路闲步欣赏秋色,仿佛人间悲喜并不和她相关似的。 忽闻不远处有轻声笑语,她扬头望过去,见是几个眼生的年轻女子在踢毽子,她看了一会儿,猜到她们那些人定是申帝的后妃。 几张面若桃李的面孔转了过来,齐齐拜下,“长公主金安。” 她听得愣住,一时半会儿没意识到那‘长公主’正是她自己。 想来大前些日子,皇兄已经封她为永阳长公主了,再过些日子,大概她已经快要做别的孩子口中的‘姑姑’了。 浮玉欲言又止,眼前的这些女子全都和她无关,可她们是九兄的女人,这样搬进大明宫中,倒显得自己像个外人。 她不再说话,只是朝她们一点头,然后继续微微昂着下颚,沿回廊走了下去。 大明宫又恢复了往常,只是多了几分平淡,大概是丧期未过,即便是有喜色,也在处处压抑着。 她比从前显得更淡薄些,独自揽着一些回忆,漫步在这秋景之中,暂时将一切抛在脑后了。 回廊上忽然闪出来个人影,在她背后横跨出来,用言语挡住了她的前进的脚步。 “公主这几日在躲着臣么?” 那声音沙沙沉沉,教她听得打了个惊颤。 浮玉回头,见了来的人,乌色朝服白玉束带,果然如是自己猜测的。 她没有回答大师,只是又转回了头,背对着他,强行压住几分紧张和跳脱的心情,淡答道,“你怎么进来了?” 显然,公主的反应并没有从前热情了。蕴空觉察出她的不对劲,今日好不容易见到她,总算是说上一句话。 他在背后看了一会儿,然后负手慢慢上前,站在她身边,垂眸看她,邀请道,“一起走走吧。” 秋风夹杂着午后的阳光,连空气中都闪耀着金色似的,她头上未带任何金银钗饰,只是一把玉簪盘起圆盘髻,鬓后别了一朵白色的木芙蓉。 公主闻言,偏过头却是有些拒绝大师的好意,犹豫道,“这里还有旁人……恐怕……” “臣曾经是先帝派给公主的少师,如今先帝去了,少师和学生一起走走,旁人也没有什么置喙的。”他打断了她的话,很是果断地反驳着。 浮玉听得淡笑一下,见蕴空很是坚持,只好不再说什么,虽然没有同意,但是也不再推辞,于是自顾自地走了起来。 他见状,心里微微舒缓些,提衫跟了上去。 两人并肩走着,风穿回廊,挂起衣袖偏偏,远远看去,真是相配。 这大明宫换了人间似的,可是只有他们两人,仿佛还留在过去。 大师仍旧未除哀服,这身乌色倒更显得他深沉很多,给人多了一种不可言说的压迫感。 浮玉瞥了几眼,调侃道,“佛子穿红穿黑,都很不错……” “为何躲着我。” 蕴空没搭理她的话,只是在风中问了一句。官靴踩断了光影,然后又迈向前方。那回廊的倒影在他一步一步踢碎后,又在他的脚步后接上。 他等她的回答很是耐,也没有生气,佯装看向风景,可余光却在瞥着她的脸。 浮玉看着前方,淡淡道,“我没有躲着你。”她说完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你想多了。” 当她平静说话的时候,语气中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可怕,让大师听了不由得倒抽几口气。 他吞咽了一下嗓子,心中翻腾不已,可面上还是淡定的,“后来的几日你都未出现,我……臣在这几场祭典上寻了公主很久。你都不在。” “我很好。正如你所见。”她轻轻朝他颔首,“佛子过于担心了。申帝即位,想来你会很忙。还请佛子多多注意身体,勿要操劳。” 蕴空怄了几口气,强压住一种要揽过她的冲动,道,“你当臣来找你就是为了听这几句话的吗?” 浮玉停下脚步,站在古旧的宫墙壁下看他,斜阳将他的影子影在她的影子上,交叠在一起,分不清你我。 她面无表情,却仍然抬眸,“那你想听什么?” “你在怪我吗?”他为她捉摸不透的冷漠而感到痛楚。 “怪你什么?”浮玉神色不解。 蕴空立在她身前,低低道,“你怪臣没有同陛下坦白出降之事。” 浮玉一听‘出降”二字,不由得想起来父亲最后的那些话,只觉得心乱,她转身避开他,皱眉喃喃道,“我没有怪你。出降之事,太过仓促,是我也没有考虑清楚……” 她说话的时候有几许烦心的模样,大师看得心凉了半截,他以为她要转身走,赶紧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拉了回来,将她围在墙角,低头挑眉问道,“公主这是何意?……” 浮玉被这突如其来的“唐突’弄得吓了一跳,她四下望去,还好没有人,于是皱眉道,“这里是内禁,还请佛子慎行。” 曾几何时,她对他这样无情无义过? 这话听在大师耳畔,声音虽然依旧是温和平淡的,可他心胸中仿佛凝结了万年冰刃似的,扎得他又冷又疼。 大师咽下一口气,忽然捏起她的手腕从眼前拽了过来,叫她猛地贴近自己的身体,他低怒道,“臣本来想对先帝如实说的。可是那日先帝叫臣进去后,开口托付臣,日后要辅佐九大王登基,并嘱咐了很多朝堂之事。那之后,臣还来不及说,先帝便叫臣退下,唤公主进去了。臣本想着,等第二日再去和陛下说这事,谁知……如果臣知道先帝转日就去了,定不会拖延!” 大师一口气说下来,急着为自辩白,生怕她冤枉和误解了他的心思,他说完,压下所有情绪,垂眸问道,“如此,你可满意了?” 浮玉被他抵在墙角弄得心烦意乱,他身上的冷冽的香气瞬间笼罩住她,叫她无处回避。身后的宫墙上爬的红葛蹭在她的小臂上,惹得皮肤有些发痒。 大师这一个月都没有她的消息,焦急的心情可想而知,可是公主却有些置身事外似的,显得有些孤绝。 她挣扎了几下,却始终从他的掌中挣脱不开,索性不动了,任他握着自己的手腕,抬唇笑了笑,扬起下巴道,“我说了,我没有考虑好。出降的事情,是我想得太简单了。你说得对,我们这样,是在冒险。” 蕴空一听,只觉得气涌如山,眼神瞬间变得黯然,他忍着几分苦楚,问,“你这是何意?是觉得不需要臣了?想鸟尽弓藏?臣是人,不是你的玩物!你怎么能玩弄臣的感情!” 大师越说声音越高,大概那“云淡风轻波澜不惊”的脾气全部到此为止了。 浮玉听得直皱眉,警告般地怪罪道,“蕴空,你小点声,就不怕别人听见?” 蕴空自嘲一笑,“呵,公主居然还有怕的一天吗?以前的你去哪了?” 她曾经是肆无忌惮的,可是自从听了父亲给她的最后的嘱托,她迟疑了。 不被祝福的感情,不被允许的感情,让她有些望而却步了。 更何况,她很担心他们继续这样在一起下去,会给蕴空惹祸上身。毕竟,如今是申帝李睿大权在握,他的心思,她很难猜。 浮玉看了一眼蕴空泛着红的眼,不由得安慰似的笑了笑,好言虚应道,“你先回去。等我有空找你了,自然会联系你。” 大师失笑,“公主这是让臣和那些后宫的女人一样?想见你,还要等候你的传召吗?” 公主听后却是不屑地弯了下唇,仿佛在笑话他这难得的冲动。她抽离了自己的手腕,稍微活动了一下,随手整理着纷乱的衣衫,道,“如今改朝换代,有些事情自然不一样了。” “可是臣,并没有变。” 大师对着她要离去的背影说了一句,语气中夹杂着几分悲凉。 浮玉听后,心中一震,只是轻轻叹气,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又噎了回去,道, “你,多保重。” 从前缠着他的时候,什么话都敢说。可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自己却更难开口了。大概是真的到了爱的地步,所以才变得谨慎起来吧。 她说完,转身离去,可大师却拉住了她的袖角。 公主被拽了一下,她慢慢回头看了一眼他的手,散漫道,“佛子还有事?” 蕴空抓着她的袖角不松手,僵持一阵,看得浮玉心里发麻。 浮玉被他深邃的目光注视得有些紧张,她轻轻喘了几口气,别过眼神,冷声道,“没有别的事,我就走了。” 话音刚落,忽然,蕴空一咬牙,恨恨的低沉道,“好!那臣就等着你。等你传召臣,等你想见了,臣再出现!” 说话间,他手腕一用力,将她猛然拉扯进怀里,伸开长臂箍紧她的腰身,一步步向墙角靠去。 浮玉眸子一凝滞,刚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抬手就去拍打他的肩,奈何他力气太大,如何都推不开。 他抬手托在她的脑后,不叫她磕在那冰冷的宫墙上,然后垂首抵住她的额头,闭目沉沉道,“为了你,臣什么都做了!你还想怎样!” “我现在不想怎样了。”浮玉抵住他的身子,缩在一角抬眸怒道,“蕴空,你再这样我可就喊人了!你别怪我不客气!” “你不觉得这样太无情了么!”他一听这话,简直气坏了,觉得自己就像被她抛弃了一样,这几乎叫他心碎,“臣何时被人如此愚弄过?你真没良心!你这小小女子……” 浮玉一听,也不由得火冒三丈,挑衅地直起身子,和他几乎贴上,“我就是没良心了!那也是和你当初学的!” 她说完,感到下巴一紧,只觉得被一只大掌捏住动弹不得,然后感到下颌被强迫地一把抬起。 紧接着,呼吸交叠,唇齿相依,这吻来得热烈而缠绵,不容分说,不容拒绝。那吻带着几分哀怨,又像是报复,时而辗转如蝶落,时而深入如发泄。 他控制不住地吻着她,几乎要丧失理智,伸手将她的腰身按在怀里,和她躲在这角落里,这红葛蔓延的宫墙下。 山叶的阴影交融在偷吻的大师和公主身上,给这场景添了几分暧昧和禁忌的意味。 这可是在内禁! 蕴空简直,不要命了! 浮玉急了,顾不得太多张口就朝他的唇边狠狠咬去。 那头嘶了一声,舌尖迅速滑过伤口,可依旧没有离去。甚至,他吻得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在这清冷的角落,将她逼得步步后退,终于抵押在墙上,将他多日来隐忍压抑的情绪都释放于这个缠绵的吻上。 她被他吻得呼吸艰难,几乎站得不稳,在他偶尔好心离去的片刻,连喘息声都变得妩媚起来。 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随后感到双手被他十指相扣地握起,直接按在墙上,像被俘获的猎物似的,失去了所有坚持和高傲。 他虽然是个文臣,可是位及大师,总要比别人多了几分幕天席地的气势。他的吻也是如此,流连在她柔软饱满的唇上,却不止步于此。 情难自禁大概就是如此,他发现自己想要的更多,就在此刻,就在此处。 他的吻自上慢慢移下,落在她的脖颈间,那白皙的一片肌肤叫他更加沉醉,只想将唇埋在其上深深叹息,以缓解多日来的折磨和思念。 树叶沙沙作响,夹杂着细碎的暧昧之音,分不清是风声还是喘息。 那吻映着身后的红葛叶,热烈得如燎原之火,他吻得眷恋,而她虽然别扭地逃避着,可渐渐也沉沦其中。 他见她有些室息,于是微微松开些力气,只听她才被释放,渐渐又开始有了力气,红着脸口不择言的骂他,“小人!禽兽!不对,你禽兽不如!” 他听得一笑,这些称呼倒是新鲜得很,活了两辈子,还没人这么指着他骂过。 他垂头重新靠近她的唇,点吻了几下,然后抬起,反覆几次,终于引得她下意识地昂首回吻。 他更坏,往后一退,叫她不自知的主动的吻落了个空。 果然,那头又涨着脸没好气起来,这次说得更过分了,干干脆脆狠声骂道,“蕴空!你这奸相!我要扑杀你!” 第68章 “贤妃娘娘驾到——” 浮玉猛地抬眼, 见不远不近处有仪仗慢慢地朝这边游了过来, 不由得倒吸一口气,赶紧从蕴空怀里挣扎出来, 站在一旁紧了紧交领。 大师双手一空,却也不再上前,只是负手像看小动物似的看了她一阵, 见她面色彤彤, 有些气恼,他淡淡浅笑, 意味深长道,“公主的脸色很红, 一会儿可不要露馅了。” 公主听见他这么调侃了一句,抬眉往他的腰间一瞥,随后也清傲地嘲笑道,“佛子的玉带也歪了,一会儿也不要被旁人察觉什么。” 他嗤鼻一笑,抬手端端正正地将玉带移正,视线却仍然落在她的脸上,片刻都不移开,低声道, “多谢。” “贤妃娘娘驾到——” 那内侍的唱名声绕过来了,公主和大师对视一眼,像是心虚似的,等了片刻, 最后终于齐齐走上前去。 公主讲话一向不留情面,总是随心所欲的,虽然已经收敛很多,可是在熟悉的人面前还是说了几句嘲讽的话,“若是按照哭不哭来评判一个人孝与不孝,那这人也是愚蠢十足了。” 说来也奇怪,这一次听到父亲离世的消息之后,她并没有上一世来得那么悲痛。父亲的死,依旧是突如其来的,叫她措手不及,可是比起上一辈子,这次她反而更平静地接受了一切。 一朵花开,自也有败落的时候;一棵树繁盛,也终有面临寒冬烈风的一天。父亲是天子,依旧有走到尽头的时刻。 那她呢?从前她总是担心,若是有一天失去了父亲的庇佑,她就变得孤苦伶仃了。可是,如今才发现,原来桎梏自己的始终都是这份恐惧。 她这一世,因为生怕再次重演上辈子的结局,所以她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又因为生怕没有了依靠,所以她想急着嫁给蕴空,不顾一切地追随在他的身后,也放下所有去热烈地表白。甚至生怕他生气,怕他离开。 大概顿悟就是如此,此时此刻,她才发现,自己有些累了。不知是不是因为父亲的突然离世,还是因为这秋风太凉,吹得人心中清透,总之,她忽然觉得这一刻自己才变得成为自己了。 说是看淡生死,似乎有点太大,不如说,是活得更通透些了。 既然通透,也就更不在乎那些束缚,她想,从今日起,她想在风中饮酒,那便在风中饮酒;她想夜不归宿,那便夜不归宿。打马看遍长安花,如此,也不算白活一次。 她忽然想起一事,偏头问道,“对了,你在皇兄身边,有没有见到幼蓉?” 英娘脸色微微一变,忽然有些黯然,她叹了口气,喃道,“自然是见过的。幼蓉她……如今做了陛下的御前宫人,从前陛下总喜欢让我陪他写字看书,可是现在……” 她没说下去,可后头的事情也叫浮玉猜了个大概。看来,幼蓉很叫九兄喜欢,怪不得那时候在宣徽殿前见到他们两个说话,总觉得有点不大对劲似的。 原来,早在那时候,九兄就已经看上她了,只不过碍于父亲还在,不好讨要。 浮玉冷哂一笑,安慰似的拍了拍英娘的肩头,“皇嫂如今被封为贤妃,便要拿出做妃的气势来。皇后娘娘身体不好,太后自从先帝走后,也悲伤过度,移居旧宫苑吃斋念佛去了。以后,这后宫人多起来,还要皇嫂你,主持大局啊。” 英娘的眼神里已经比从前多了几分坚强,可依旧带着几分柔弱,她蹙眉,“淑妃她是将门之女,处处争强好胜,又比我会说话。” “你和皇兄是少年夫妻,这份情谊,有谁比得过呢?”她笑了笑,眼角有恣睢不羁的妩媚之色,“以后,皇嫂的日子还很长,不在这一时的宠爱。” 英娘似懂非懂,她迟疑地望着公主的眉眼,怔怔道,“从前觉得公主清傲不可亲近,后来才知道公主不过是口冷心热,可是如今,竟又觉得公主不一样了。” 浮玉抬袖掩唇,又换做平日娇娇的面孔,道,“皇嫂多虑了。” 说着,她微微欠身,独自扶花离去。 回了宣徽殿,宫人正在将直棂窗上的轻纱换成高丽纸,这种纸既透光又可挡风,公主畏寒些,于是趁着秋早,提前准备出来。 浮玉坐在案几前饮茶,风吹过袖笼,丝丝微凉,可指尖触击的茶杯却是烫的,暖到心里。 她抬眉,朝那头选纸的白樱问了一句,“听说翰林院今日审查科举的名次了?” 白樱正拿起纸迎着阳光照,一听公主问话,回过头答,“正是。听说进士科及第者才三十日,这甲第者,是四十多岁的孟郎君呢!听说,他都考了好几次了!一朝进第,可把他高兴坏了,听说前些日子,在清风楼宴请了好大一帮人。” “哦?这甲第者,可是全通,怎么,不是一个叫宁九龄的人吗?” 浮玉放下茶杯,倒很是意外。论才学,这宁九龄可不输给别人,她忽然想起上次蕴空撂下的狠话,该不会他真的把宁九龄的卷子给废了吧? 正诧异着,只听白樱道,“宁郎君差了一点,得的是乙第。不过,宁郎君还年轻,若是不满意,来年还可以再考。” 浮玉笑了笑,“名次只是名次,吏部那头的关试还未出正式结果呢。过了关试,才会分配官职,到时候,比拚的便是家世背景了。” 白樱说是,手里这头忙着,嘴上也话多起来,“大家都在可惜,佛子的义子宋公子居然没有参加这次的进士科。” “我倒是听说,他考的是简单些的明书科呀。” 白樱道,“公主说的是。宋公子倒是过了明书科,可旁人也猜测着,大概佛子因为自己是这次进士科的副考官,为了避嫌,所以故意不叫宋公子参加今年的进士科的。” 公主听后嗤笑一声,却摇头不语。什么避嫌,分明是宋洵自己不考。想来这蕴空也是尝了一次流言的滋味,叫人误会他太过严苛无情了。 说起来,还不曾对他亲口说一句“恭喜”,虽然这明书科的喜,并不算什么大喜吧。 浮玉抿唇一笑,抬笔在纸上写下几行字,又轻轻吹了吹,小心翼翼地摺叠进信封中,随后扬声道,“去尚食局要一份箸头春,给佛子送过去,便说……是本宫恭贺他家的宋公子登科之喜。” 白樱一歪头,“恭贺宋公子,但是,给佛子送箸头春?” 浮玉弯唇,“正是。” ———————— 南山秋景潋滟,浮玉从前不怎么来这里走动,这辈子得了机会,重新游览于宫外别苑,也才算明白什么叫“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前些日子在宫里呆着无聊,于是择了这样一个好天气,叫车夫驱车出宫。她下车走到南山下,掀开帷帽上的面纱抬头瞧,见漫山遍野都是朱橙金赤,映着澄澈的碧空,显得高远而豁然。 她嘱咐了车夫几句,叫她去附近的摊子等候,哑巴车夫只是点点头,依旧拉着牛车到大柳树下那头坐着等,只不过那柳树如今已经只剩下枯条,在风中挂起一道道浅淡的线条,更增添了几分野趣。 浮玉提衫一路上山,见风景与夏天时候已经大有不同。自从上次和蕴空来过一次,她也没有再来了,今日索性无事,皇兄又不似父亲,基本上从来不找她,所以就算溜出宫,旁人也不会察觉什么。 白樱劝了又劝,终归是没将公主留下来,只好提她打点好一切,守在宫门口巴望着她又跑出去了。 浮玉想,下次倒是可以带白樱一起来,那个丫头或许比她还要贪玩些。 她抿唇一笑,绣鞋迈过小洼坑,绕过溪流,顺着石阶到了紫竹别苑。 谁想,苑门却是半掩着,显然有人来过了? 浮玉心里顿了顿,蹑手蹑脚地靠近过去,听不见里头半点声音。她等了片刻,干脆推门而入,刚一进去,只见一个萧然的背影坐在案几前,旁边还摞着好几卷奏牍。 原来是故人。 公主莲步轻迈,不声不响地停在他身后片刻,然后低笑道,“想不到,你还真的来了。” 那人手中的笔一停,愣了愣,随后又继续从容写着,答,“公主邀请,臣敢不来吗?” 声音沉沉落下去,他回头,竟然是大师。 公主垂眸一笑,并未坐下来,只是绕到案几的前头,在他的眼前来回踱步,漫不经心地用手指触过竹屏风,道,“你就不怕,我写的纸条是玩笑话,叫你白来一趟?” 蕴空没有看她,只是继续处理着手下的事务,一面写,一面淡淡道,“字条,臣留下了;那箸头春,臣送人了。” 浮玉哦了一声,“那可是我特意叫尚食局做的。你也忍心?” 大师不紧不慢地写完最后一字,终于抬起头,盯着她道,“那烤鹌鹑的味道太大,才送到中书省,下头的人闻着味就凑了过来。臣拦不住他们,只好拿下去叫他们分食了。” 浮玉忍俊不禁,摇头,“可惜。” “不可惜。一只鹌鹑,换得见公主一面,臣觉得很值得……” 蕴空说着,起身拂袖,慢慢踱步到她面前,鼻间已经闻见了她身上那阵叫他思念已久的香气,迎着窗外的斜光,他垂眸低声问了一句,“怎么,想臣了?” 他声音带着一种磁力,染了几分情/郁的味道。他说的简短,可是直击要害,很意外地,居然没有像从前那般顾左言他。 浮玉听出几分压迫感,她猜出来他还因为上次自己的冷淡而置气。可她也不退缩,抬睫柔柔地迎上他的审视,笑道,“佛子对自己难得的自信。” 他其实一直都在等她,那日见她的字条送来,心中万分欣喜,于是按照上头的时间,早早地在这紫竹苑等着她。他当时想,如果她不来,他就会继续等,一直等到朝中没了大师,她也就会出现了。 大师感到她的手悄然蔓向他的喉结,细细的指尖在那上头上下滑动着,挠得他心神不宁,他平静几分气息,轻轻拢住她的五指移开,道,“对于公主的小把戏,臣一向自信的很。” 说着,他低头轻轻吻了吻她的手心,然后沉沉叹了口气,偏过头问,“这样偷着见面,你很喜欢?” 浮玉伸着手,任凭他握着,淡然回答,“只要能在一起不就可以了。佛子也在乎那些虚无之物吗?你教过我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约她出来,那是不可能的。现在夏夜已深,一天星斗,不是见面的时候,更何况她听了自己的话,多日留在禁庭内,倒是很少见到了。 可是若是见了面,他又有些担心,倘若她一个激动的扑了过来,又该怎么办? 回想上辈子,她对他是多么的避而不见,就算两人在回廊擦肩而过,她也故意躲着他的问候倨傲地匆匆应一声就走。一直以为,她是对他的严苛执政有几分害怕才这样,毕竟他曾经那样的弹劾她的靡费。 蕴空听罢皱了下眉,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一些,有些动情道,“可是,臣很想你,自从先帝去后,总是觉得心里不踏实。事情不能再推迟了,臣在先帝那已经错过了一次机会,这一次,不能再拖延了。” 说到底,这件事他还是有点自责的。 浮玉仔细看向他,见他眉眼有些暗淡,大概是这段时间没有睡好的缘故,从前那双疏淡凌然的眼眸,如今充满了一种哀怨的情愫,叫她看得心里一跳。 她迟疑片刻,心里一软,慢慢仰头,一点点向他的唇靠近,学着他曾经亲吻的方式,认认真真地吻过他的唇间,绵长而温柔。 蕴空微微愣住,被动地接受她略显生涩的侵略,耳边听见她渐渐浮起来的喘息声,不由得气息缓缓翻腾起来。伸手揽过她的头,将她往自己怀里按下去。 她感到前胸贴在他的身上,隔着衣物感到一阵炙热,她被他吻的呼吸浅浅,身子一起一伏,双眼迷离起来,她抬手环住他的脖子,朝他慢慢仰起自己的颈间,像是故意勾引似的,引他将唇贴上来。 没有得到她的确切答案,却只得到了这个。 他被那片夺目的白刺得心头震颤,只觉得一股热气蒸腾起来,他忽然悲哀的发现自己几乎一步步的成了她的裙下之臣,甚至是他曾经最不齿的\''''门客\'''',或者是\''''艳臣\'''',只要能看见她,怎样都好。 她不知道,那些带来的奏牍都是这几日他没处理完的。之所以没看完,只因为这些天他都无心政务,坐在那总是不知不觉地走神了,满脑子都在想着她。 他一想她的漫不经心,就很生气,俯身留恋地啄吻着她的脖子,她的耳垂,和她的肩头,直到满意地感受到她的颤栗,他才道,“是不是这几日你又看上旁人了。” 她浑身感到轻飘飘的,一面配合他,一面随口喃喃道,“我只想你一个人……” 她说着,低头挑开他的腰间的束带,伸手从前胸敞开的衣衫中伸了进去,一点点沿着他的腰身抚摸而上,隔着那层中衣,她感到他有力的心跳在胸膛中震荡着。她轻轻将手贴在他的心脏上头,感受到那里一下一下冲击的搏动,正在燃烧着她脑中肆意的想法。 彼此间升腾起一阵氤氲暧昧的湿气,大概是她的样子太过妩媚,叫他看得不禁意乱情迷,尤其是浑身愈发滚烫的皮肤,他几乎要焚烧殆尽。 他知道她是故意这样做的,故意想挑拨他最后的理智。他不清楚为什么她变得如此复杂,叫他有些捉摸不透。 忽然,她一根手指勾住他腰间松松垮垮的束带,引着他慢慢向床榻退去,他微微喘息地看着她,感到后背被汗水浸湿了不少。他干燥的喉咙想开口拒绝,可不知怎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双脚却像是被她催眠了似的,一步一步地随她而去。 只见她慢慢躺了进去,抬手解开胸前的束带,一瞬间,那外衫脱/落,露出她双肩洁白无瑕的肌肤,只剩一件绯色的小衣,若有若无地撩拨着他几欲崩塌的神经。 他看过去,那里,秋风撩起轻纱幔帐,重重叠叠,她平卧在那,抬起玉足,轻轻对他开口道, “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箸头春:就是烤鹌鹑。 另外唐朝的进士科考完之后,必须去吏部再次考一个叫 关试的东西,才能够被分配官职。考之前,这些人会自己找一些“同类”,也就是“走后门”,为了日后官场上有自己的帮派。唐朝的进士科和清朝的不一样,难度很高,一年也就20~30人考上,若是考上了,非常受重视,被认为是真才学。 到了清朝,科举变得古板,成了“秀才遍地走”,也就不怎么值钱了,可唐朝相反,唐朝的“秀才”考起来也是相当有难度的。 第69章 她的身姿隐在重重纱帐后, 隔着那一层令人迷濛的色彩, 可看见她起伏婀娜的曲线。 公主的身子埋在纱帐里,上身解开了织锦阔带后, 那半胸的襦裙也除去了,只剩下一件诃衣,四根带子系在身后, 只盖住了最要紧的地方。在往下看去, 是蚕丝织就的长裤,轻透的很, 若隐若无地可看到她双腿的肌肤之色。 她轻昂下颚,见对面站着的人似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于是不经意地笑了一下。 然后,她像个醉生梦死的末代王姬似的,慢慢往后朝那几个软枕头上一靠,弯唇浅笑,歪过头朝站在榻边的大师看了一眼,玉/臂抬起,伸出一根手指勾了一勾。 “过来。” 那声音缥缈虚无,宛若从幽幽的山谷中传来似的,在蕴空的耳边无限回荡着。这样的语言和情形, 已经算是直白的公然勾引当朝大师了。 她的眼中柔波潋滟,正直勾勾地朝外望着他,多情,却总似无情。 浮玉听他不说话,又笑道,“你这样暖着我,真好。以后到了冬天,你一直这样给我取暖,好不好?不如就叫,人炉。” 大师的手拢在她的肩头,指尖却无意识地抚摸着她曾经留下的那道疤痕,他的指腹在上头游走着,听了这话,不由得一停,道,“这又是从何处学来的?” 人炉?这听了叫人浮想联翩的设想,也亏她想得出来。 浮玉拧过身子抬起头,攀着他的肩,在他的唇上辗转几番,道,“我很好学,世上不止《避火图》一书。” 说着,她将他一把推倒,然后整个人撑在他的头上,青丝瞬间散落在他的身上,她眼中潋潋,望着他一笑,然后俯身向下吻去。 她想要弥补上次因为无知闹出来的笑话。 公主的嘴唇柔软,上头是薄红色的口脂,自他的唇向下亲去,停顿在他的喉结处,流连忘返。他感到有点点星火,自胸膛和腹部蔓延开来。 他想要起身逃离,可却觉得动弹不得,僵持着成了一张被镇纸压住了四肢的白麻纸,而她的唇便是那沾满墨汁的毛笔,一点点在纸上书写着。 而他纵然有千般思绪,可也无法抗拒,只能被动地被晕染着浸透着。 全身有燎原之势,即便是秋天,大师发现自己却更容易冒汗了,甚至希望此时能有一口冰块端在他唇边,好让他可以汲取些凉意以平息这有些失控的火势。 倘若说,之前公主三番五次的挑逗都带着一种玩闹轻佻的意味,那这一次,她如此肆意纵情地亲吻,叫蕴空略有一种侵略之感;甚至,他从她过于投入的举动和眼中泛起的点点情郁中,看出了一种祭献的意味。 鼻间的呼吸有些凌乱了,有些事情,并不是依靠理智可以控制的很好的。 她感到了突兀,缓缓抬头看着他的眼,然后将手放了上去,在一阵风中启唇低声道,“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她说着,发丝被风拂起,沾在了她的唇上,更添一种欲//望之美。 那位“君”,是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暗语,他一听就懂了。 他望着她略显迷离的神色,心跳骤然间大震不已,犹如承天门外的六架冬鼓同时猛烈敲响,一下一下,犹如战歌大起,有一种催发的力量。 他感到害怕,握住她的手腕翻身将她控制住,他压下她,感到胸前那一阵阵起伏的绵软以一种暧昧的姿态正抵着。 “臣说了——尚公主之前,先不要这个礼物……” 大师的声音中已经染了几分不自知的情愫,低沉磁性,唇微微张着,有热气一点点喷了出来。他神色认真而坚忍,可以看出,这是最后关头的一丝理智。 这理智其实更叫他绝望难耐。 她听得粲然一笑,唇边荡漾起好看的涡。大师看得一个晃神,忽然就失去了重心似的倒了下去。 视线天旋地转地颠倒起来,只见公主猛地翻身再将他重新压了回去,以一种夺势的姿态,半趴半俯地低头道,“好,我收回。那不如,换做你把自己当成礼物,送给我吧。” 公主清越地说着,语气中有一种不由分说的气势,她垂眸睥睨着大师,仿佛是个胜利者,弯唇道,“如果是你送的礼物,我也是欣然接受的。” “越浮玉——!” 大师薄怒不已,一时间气恼,忘记了什么尊卑礼法,脱口而出叫了她的名字,双手握住她的手腕一把卡了上去。 他的腿压在她的膝盖上,叫她不能再反击,这场竹榻上暗斗的一番较量,总算以大师凭着男人所拥有的力量而险胜。 大师压着她,一震手掌的力度,将公主交叉的双腕按了又按,低怒道,“你当真?——” 他说的时候,有恐吓,可也有几分试探。 公主秀眉轻抬,虽然身居劣势,可依旧输人不输阵,她朝他一挑下巴,嘲笑道,“你不敢?” 他和她对峙般注视着,拿出群臣之首的气魄企图将她镇压住,他身子向下沉了沉,狠声道,“臣怕你后悔——” 公主听罢却忍不住笑了出来,肆意盎然,脸庞映着窗外那大片大片灿烂的红叶,呼吸中带着难掩的燥热,然后缓缓将唇贴在他的脖颈间低语,语气潮腻,字字道: “错过这次,我怕你后悔……” 她说完,静静地躺了回去,彼此在沉默中注视,而注视又让时间变得凝固。 漫长而焦躁,耳边有嗡——的鸣鸣之声————在那一瞬间掩盖住了南山的溪流和风声,只剩下彼此间愈来愈沉的喘息…… 一瞬间,有什么东西断掉了,像是箜篌上紧紧绷着的一根弦骤然间弹跳而起,又像是批阅奏牍的笔杆瞬间从中断裂。 一切君臣之礼,尊卑之法,甚至是上一辈子那些伦常身份的顾忌,全部都随着那一声铮然,消散如烟。 他的吻如南山落梅,点点片片,随风而去,毫无章法,却又带着一种醉人的气息。他不由分说地将她卷入这个漩涡,她也没有挣扎,微微昂着脖颈,迎接着那纷纷扬扬落下的热烈。 神智变得只集中在一件事情上,那就是不断地从对方那里索取自己想要的。彼此都是第一次,然,她“阅览群书”也抵不过他作为男人的本能,几乎是轻车熟路地登山而上。 他的手骨节分明又修长,经年岁月累积的执笔习惯,将他的关节处磨出了一层薄薄的茧子,粗糙却并不疼。 大师虽然是文臣,可做事却有大将风骨,在游走过的每一寸领土上,轻而易举地点燃了她的烽火台,秋风中有燃烧的旌旗,迎风烈烈,她却不是为了迎战,反而是甘之如饴地敞开都城的大门,毫不拒绝这个初上战场的敌军在她的国攻城略地。 她站在那都城之上,望着四处硝烟四起,眼下残兵败将,已经是一片狼藉。她双目迷濛起来,为他的到来而感到欢喜,又觉得恐慌。 “你可知道,我是谁,你又是谁,现在在做什么……” 他感到了她关卡前下意识的抵挡,于是好不容易沉下几口气,抬手扳起她汗湿的下巴,迫使她对着自己,颔首问了一句: “回答臣——在做什么——嗯?” 他手掌轻轻一捏,那尾音简短果决,是一种惩戒,也是一他最后的警告。 公主低笑一声,挑足勾上他,像他曾经在弘文馆向自己提问的时候那般,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你是当朝中书令兼知事蕴空,大华的大师,朝廷的权臣;而我是先帝的十二女,陛下的皇妹,如今的永阳长公主……” 她说的一本正经,他听在耳畔,谁知这些错综复杂的头衔反而叫他更加火上浇油,一种禁忌的滋味攀升上来,叫他喘息不已。 “我们在……” 她眼波流转,华光闪烁,然后故意抖出来两个字,“偷情。” 他一听,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低头堵住了她的唇,过了好一会儿,才离去,沉沉道,“你回答的不对。” 她笑了笑,拉过他的脖子与他重新纠缠,动情道,“你是六郎。你,在爱我。” 他眸中忽然缱绻,浑身不由得一震,心底生出丝丝怜惜之意,他望着她的眼底,希望得到她不悔的确认,“此生不变?” “此生不变。不悔。” 她郑重。 入了秋,天色昏暗的快了些,窗外有寒鸦就着夕阳缓缓滑过天边,枫叶正红。树木的叶子落了下来,只剩下光洁的树身,显露出它最原始的姿态,枝干交叉,向天空中无限伸展着自己的生命。 山上到了这个时候,空气中开始蔓延着一种凉意,不似夏天那般粘腻,反而多了一种令人舒畅的干爽。 出了的汗,立刻被细风拂干,皮肤上有颤栗的感觉,可因为怀中的人如此温热,所以更加渴求着亲密无间的拥抱。滚烫贴着滚烫,彼此做对方的护心炉。 她已经投降,将一切主导权交给大师,只剩下被他牵引着,一步步走在河岸的边缘。 她被他笼罩着,想起上辈子他教她写字时候的一幕。 那个字很复杂,是秦国的小篆,已经不再流传,她当时故意说不会写,于是她骗他,让他带着自己写。也就那么一次,她被他围在怀里,握着笔,然后教他的手握着她的,令他领着她写。 这让她产生了奇妙的幻境。 他的手很有力量,一把包围住她的,几乎掌握了全部控制权。她感受到了他手中的某种天生的权力,是她作为公主都无法左右和控制的。墨汁浓郁饱满,而他的笔蘸墨很重,笔落有力,力透纸背,让她震撼于大师的书法技巧。 他写的并不着急,一笔一画,没有丝毫的冲动。他每一次示范,都想确保她接受得明明白白,并且叫她用心去感受。 她很紧张,呼吸短促,生怕写错,他贴在她耳边说不用担心,如果想停止,那便停止。 她不是轻易认输的人,一咬牙,道,“不必。” 他环住她的腰身,眼底有青墨染透的颜色,那里映着她的倒影,倒影中开出一朵红莲。 “十三与君初相识,王侯宅里弄丝竹……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她埋在他的胸前,口中断断续续地念着不成节奏的句子,一切句读全部由他来把控。 “再见君时……妾十五,且……为君作霓……裳舞。”天旋地转的异样瞬间袭来,日月同天的光辉在她的眸中闪耀着,叫她有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愉悦,“可,可,叹年……华如朝露,何时……衔泥……巢君屋?” 她后头没有再念下去,最后末尾的几个字变成了暧昧撩/人的喘息声,她抬手向空中抓着什么,手中的空空如也叫她难耐,于是干脆一把拽着纱帐,狠狠握紧,指尖发白,几乎快要扯了下来。 大师一皱眉,扬手将她的手拢了下来,绕到自己的背后,任由她狠狠抓出几道红印。她手下毫不留情,一如她个性中孤绝的一面,他只觉得吃痛,火辣辣地燃烧而过,可随后,痛感立即被另一番铺天盖地的快意掩盖过去,瞬间由更加欢愉的纵情所替代。 上一次在中书省,他表现的不是很好,他自己也觉得有些难为情。如今这里只有他们二人,很多束缚也都解除了,他和她纠缠不已,直到她的眼中有了一种故国在望的虚无神色……他也沉沉闭目,握紧她的手腕同她一起跌入最后的悬崖。 ———— 当大师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案几上燃着两盏小灯,烛火几乎摇曳交叠,像男子和女子的身体。 他的全心全力换来的是疲惫不堪,紧接着毫无意识地沉沉睡了一觉,却不想已经到了这个时辰。他沉沉翻了个身,习惯性地再次将身旁的人揽入怀里,可谁知一摸,旁边竟是空的! 蕴空瞬间困意消散,惊慌而起,四下里喊了两声,“公主——” 可无人回应。 那黄昏时候的温柔缱绻的余温尽数褪去了,他只感到被一种孤冷所包围,这空落落的紫竹苑,难道只有他自己了? 难不成,事后她一个人走了? 字条……对了,还有字条…… 他旋身披衣而起,快步检查了一下屋子里所有能放信的地方,却发现什么都没有。 蕴空刹那间心灰意冷,沉沉叹了口气,却也无可奈何。他无心再睡下去,只好独自穿好衣服走出院子,往那山头走去。 忽然,他眸中华光一闪,只见山月下,浮玉正坐在崖边,举头独自赏月。 大师失而复得似的浅笑一下,仿佛在嘲笑自己方才的模样,他悄然走过去,站在她背后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天地间,她仿佛孑然独行的仙人似的,在泠泠月下,如此出尘不染。 只见轻纱拢身,双肩半露,一字形的外衫裹在外头,青丝盘升而起,露出一段修长的脖颈……他迎着万古的月光,深深望着她,只觉得心头重新跳了起来…… 第70章 他曾数次梦见过类似的情形。 天高地瀚, 星月涌动, 山木石径,暗影浮香。 最重要的是还有她在身边。 方才的纵情肆意像是虚梦一场似的, 仿佛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只有后背留下的阵阵余痛,让蕴空意识到那件事是真实的。 他为自己黄昏时候的失控而感到有几分抱歉,想起她当时有些承受不住似的, 抬手就将指甲不深不浅地嵌入他的肌肤上, 然后狠狠划过,好像需要这般才可以缓解什么似的。 他呼吸浑浊几分,不禁抬手滑过她腰间的阔带,沉沉道,“臣要在朝堂上弹劾长公主薄情寡义,欺辱朝臣……臣得找陛下讨个说法。” 浮玉看出他眼神中的几分不对劲,只觉得情愫即将再起,她这时候有点怕了他了,后头那半句话也不再问了,推了几把,道,“你不累吗?才完事……怎么又……” 话音一飘,她忽然身子轻了起来,下意识地勾住他的脖子,等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他将自己打横抱起来。 她双足踢了几下,问道,“你要带我去哪?” 更深露重,月色正好,南山秋夜,总是暗藏几分野趣。 蕴空不说话,走了几步,然后将她稳稳地平放在柔软的草地上。她的后背一湿,感到那茸茸软软之上有寒露氤氲了过来。 他的影子笼罩住她的全身,挡住了几缕星光,叫她看不清他的神色,暗夜中,脸上感到头顶上那人喷出来的热气,一阵一阵,仿佛潜伏的兽躲在阴暗之处,下一刻便要迸发出来似的。 她不敢看他,垂眸急道,“方才那会子我还没适应,你再来,我真的不行了。” 蕴空缓缓低头,在黑暗中以唇摸索上她的眉眼,一点点吻过,彼此间立刻升起一阵潮/湿的气息,他似是带着几分央求,有些哀怨道,“臣方才表现的不好,让公主略有失望。公主再给臣一次机会吧……” 她一听,可真是无语凝噎了,这下自己可真是没地方躲了,巴不得自己赶紧变成一只兔子,一翻身直接在地上刨个坑跑走。她感到他的手蔓延而上,温柔地流连忘返于她的腰间,却并不急着做下一步动作,只是耐心地等着她的许可。 浮玉干涩地一笑,嘴上虚应道,“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这种事情需要经验,你不要那么心灰意冷……” 蕴空诧异地扬了声,道,“可是不多试试,臣哪里得来的经验。刚才你不也说了,一回生二回熟……” 大师这时候有些无赖,缠她缠得更紧了。他发现这种事情让人有些欲罢不能,初食但觉生涩,可而后回味起来,总是还像一尝再尝。 其实倒不是他要沉湎于她的声色之中,只是发现,通过这种事情,他对她产生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是凌驾,还是掌控,又或者是一种独占之心的隐隐作祟,总之,这种感觉,叫他很是沉醉。也只有通过这事,他才能一次次确认这一切并非梦境。 黑暗中,浮玉从腰间几次扒拉开他的手掌,他却有些委屈,空空的手没地方放,只好顺势而上抚上她圆润的肩头,然后爱怜地用拇指画着圈摩梭。 她抿了抿唇,夜色中白了他一眼,低语闷哼道,“禽兽。” 他很知趣,老老实实地承认道,“臣禽兽不如。” 她缄口认输,比起脸皮,她大概要输他几分了。 浮玉感到落梅纷纷扬扬再次飘了下来,落在她的胸前,锁骨,和耳畔,她鼻间有阵阵冷香拢了过来,让她心神荡漾开来,一如风拂湖水清波,带起了阵阵涟漪。 身上的沉重并不让她觉得压迫,反而是一种甜蜜的负担,她承担着这样的负重,只觉得多了一种归属感,仿佛下一刻就要与他融为一体。 他在某些时候的确是禽兽不如的,浮玉趁着好不容易脱离的时候,偏过头张着嘴深呼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喘匀,他又追逐上来,一定要与她重回旧梦,十指相扣。 呼吸越来越浅,她忽然睁眼,有些害怕,颤声道,“我们回屋吧……” 他箭在弦上,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将她抱回去,更何况,这里天为被地为榻,多了一种肆意放纵的意味。他声音也低沉下来,气息凌乱地扑在她的身上,叫她全身都瘫软了下来,他安慰道,“不怕。我会小心些的。” 她浑身紧绷起来,大抵还是有些紧张,毕竟方才他的力透纸背叫她好生领教了一番,实在是承受不了太多了。 他很耐心地依旧吻着她,缱绻如涓涓细流似的,缓缓滑过她的心间。比起方才的炽热的燎原之势,现在更像是一汪清柔的碧波,将她整个人带入波池的中心,躺在一大片荷叶上,起起伏伏,失了重心。 想不到大师也有如此柔情的一面,除了平日下笔断事,也可以这般小心翼翼地悬腕作画。起初只是轻点墨汁,在宣纸上怜惜地点画几笔春草,疏疏密密,交错随意。等到过了片刻,清水将整个宣纸浸透,他才有了灵感,也多了几分放心,重新蘸墨,仔仔细细地晕染开来。 他画的是一副千山图,笔落之处,又连绵不断的群山,气势恢宏。一切事物都随着他的笔,起起伏伏,无休无止。他不敢太用力,生怕那宣纸有什么破损,所以运着笔杆的时候他格外温柔,没一会儿,只觉得一种麻麻的触感自下而上地升起。 浮玉在迷茫中睁开眼,见苍穹颠倒,明月落入怀中。她被桎梏在他的广寒香中,沉伦不已,只是抬臂将他抱紧,暧嗳地贴在他的耳边,故意让他听见她的声音。 虫鸣这个时候已经听不到了,偶尔有跑过的野兔,在黑暗处半立着,窥视那头纠缠的两个身影,然后片刻间又跳着离开。风过山林,沙沙漫漫地充盈着整个身心,不留一丝缝隙;仔细听去,又可闻有依稀的溪水拍石之声,隐隐约约,不绝于耳。 她比黄昏时候更加妩媚多情,他沉重地呼吸着,藉着月色的光拢去她贴在额角的汗发,仔仔细细看了她的眉眼,心中只希望永夜无休无尽,不要结束。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陪伴~ 长安南山夜间登山旅行团:请排好队~不要惊扰主角,偷窥小心防蚊虫叮咬,夜间上山,请务必携带风油精花露水! 禁止抓兔子吃野味!特别警告:风过山林之象,溪水拍石之声,请勿拍照或录音。否则大师勒令大理寺派发律师函警告! 第71章 南山与龙首原那头的山脉依傍一体, 只不过到了这边地势就没有那么高了。 龙首原有温泉水, 大明宫附近有一座温泉行宫,下头筑有水道,也就引流过去了。而南山这头也占了点便宜,山后头地势最高之处尚有温泉水流过来,于是当年在紫竹别苑的后头修了一座小小的夭桃亭, 正是公主别苑的汤池所在,虽然不大, 但也算个好去处。 夜风在周身蔓延开来,彼此间粘腻的汗水渐渐风干, 虽然此时并不闷热, 可仍觉得不太爽利。再加上浑身乏累, 每一处都有些酸痛, 她这才想起来那后山的温泉亭。 他们两人齐声道,“多谢长公主。” “好了,没什么事我便回去了,二位去忙吧。” 浮玉说完,转身在宫人的簇拥下往御庭院的方向去了。只见那宫扇渐远,仪仗慢慢远了。 蕴空暗暗松了口气,起身后目光有些痴缠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不禁有些不舍,若是他们两人能在南山一直住下,或许不失为一件美事。 他欲继续走,却见窦楦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公主的背影,不禁眉头一皱,当即冷声道,“你看什么?还没看够?” 蕴空有些没好气的,窦楦那眼神瞧得也太认真了,好像从未见过她似的,他不快地拂袖催促,“你不走,我独自先去了。” “你不觉得长公主好像和以前不大一样了吗?”窦楦眯着眼瞧了又瞧,终于在蕴空的催促声中跟了上去。 蕴空不咸不淡地应付道,“怎么不一样了。我看着没什么不同。” 窦楦眨了眨眼,说,“你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能看出来才奇怪了!” 蕴空倒是不解,偏过头看他,只听窦楦低声道,“我瞧着公主走路时候的仪态,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仪态?” 窦楦说是,神神秘秘道,“从前公主像个孩子似的,跳脱可人,可是我今日瞧她,总觉得多了几分妩色……步间烨烨生姿……不似从前了。” 蕴空听得差点呛了声,赶紧抬手假装咳嗽起来,凝眉道,“你莫要胡乱猜度。那种事能看出来什么?” 他说的时候不禁微微脸红,想不到这窦楦连这方面都有所涉猎。 尚书令还不知道大师好友和公主的秘事,依旧望着天侃侃而谈,“你当然不懂,这女子行事前后确实会不一样……无论是走路还是神色或是体态。我觉得,她是不是……养面首了?” 蕴空有些听不下去了,赶紧打住他,道,“这些不过是民间谬论罢了,一个人怎么可能改变那么多?更何况公主早就不是孩子了,有所变化,也是正常。” 窦楦想来想去,觉得也有些道理,不再猜测,跟着大师一同去政事堂谈事吃早饭去了。 —————— 蕴空没想到才隔了一夜就积累了这样多的文件,对于申帝的政策,百官众说纷纭,他从中打算筛选一些提交给陛下来看。可就算事情再多,他在百忙之中还是断断续续地闪过那些不可说的回忆,她的影子在脑海中飘来飘去,一颦一笑都成了蛊惑他的毒药似的,叫他看不见又心里想,只恨不得再去南山和她共度一夜。 午后,蕴空正在中书省忙政务,忽闻侍郎上前低声问道,“佛子,上次愚写的那份文书,佛子可看了?请问有何批示?” 如今好了,使臣的队伍改道而行,一路避开党项人的地盘,显然是出了矛盾。党项人与剑南道接壤,他们担心的就是大华与党项联手。所以,和亲的事情,是不会有了。 佛子如释重负,想着要将此事告诉给她,叫她宽心,可是却不知怎么开口。 蕴空在群书之中抬头,怔怔地眨了几下眼,突然想起来什么,不禁唉呀一声叹了一句。 这才想起来,那一夜他一手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读的那份文书,竟没有带回来!仔细想想,大概就放在旁边的案几上了。 蕴空心里无奈摇摇头,嘴上敷衍道,“某是看了的,可惜,没带过来,大概是落在家中了……” 侍郎道,“原来如此,不如今日结束后我去佛子宅取回来,顺带也可同佛子谈论一二?到时候我还可以买上好酒…….” “不不不。” 侍郎想登门拜访的心情太过热烈,蕴空连连否认,有些支支吾吾起来,皱着眉道,“近来…恐怕不行。若是得了空,一定应邀……” 他说着随手抽出来奏牍,假意要开始忙了,客气道,“等某到时候拿过来,再与君细谈。” 见那侍郎总算走了,蕴空才松了口气,盯着奏牍上的字却也看不进去,心中不觉感叹,果然美色误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1. 小食。唐朝叫早饭为小食。 唐朝早饭有胡饼,胡麻粥(芝麻粥),馎饦(面片汤,也叫汤饼),煎饼(不是煎饼果子,是杂菜和面和在一起炸成的大丸子,稍微有一点点类似洛阳''''不翻汤''''里的那个面丸子。),还有蒸饼,馒头之类的吃的。 2. 温泉和澡堂子 唐朝就有了公共澡堂子了。孟浩然曾经去朋友开的中档澡堂泡澡,写道:“吾道昧所适,驱车还向东。主人开旧馆,留客醉新丰。树绕温泉绿,尘遮晚日红。拂衣从此去,高步蹑华嵩。”可见洗完澡有多么舒服。 古人爱洗澡,秦的骊山温泉有强大的排水系统,高山地势被研究的很透,可以引导泉水流出又流入新的。汉灵帝更是见了裸泳馆(晋人记载不知真假),而唐玄宗曾经去了温泉宫36次,更有和杨贵妃共浴爱河专用的海棠池。 古代温泉周边的建筑物一般为亭榭廊阁轩楼台堂。亭子最多,一般位于温泉池子上头,或者旁边地势较高的地方。亭有停留之意,建的小巧玲珑,用来浴后乘凉喝酒、休息或者眺望看景。或者嘿嘿嘿。 宋朝开始到元朝的就更爱沐浴了。公共澡堂标出了价钱,泡澡修脚梳头按摩搓背等,全套服务都有。另备瓜果梨桃饮料消费品,简直是天上人间。 3.关于沐浴洗澡 其实我们常说洗澡洗澡,和古人的洗澡时不同的。在古代,沐浴洗澡,其实是4件不同的事情! 《说文解字》写了,沐,濯发也。浴,洒身也。洗,洒足也。澡,洒手也。 也就是洗头,洗身子,泡脚,洗手。古装剧常见说“美女出浴”,但是头发确实干的,其实是浴只是洗身子,而没有洗头。唐朝专门给浴假,让你回家好好洗澡。 第72章 李睿拂袖进了书房, 面色颇为不悦, 见帐后有人立在那,开口便唤了一声“幼蓉”,“朕口渴的很,去拿些青饮。” 只听那头柔柔怯怯地回应道,“陛下火气正盛, 再喝这么凉的对龙体不好……” 身影绕了过来,却不是幼蓉, “妾给陛下备了温热的莲房饮,陛下用一些吧……” 李睿一看, 唇微动道, “英娘?你怎么来了?” 说着他撩袍入座, 端起那杯莲房饮喝了几口, 放在一旁却也不说话, 显然是还有几分堵心。 听闻朝堂上大师蕴空与国公长孙新亭公然对峙起来, 对于皇帝想要推行的新政各执一词。虽说从前以这二人为首的两方派别一直就不大和睦, 可毕竟是一同跟着先帝走过来的, 因此也并未真的有过什么激烈的冲突。 可如今先帝一去,仿佛没了桎梏似的,那些不同的政见仿佛水火相冲似的, 形成了剑拔弩张的情况。 英娘都听说一二, 可是却没有直接提出来,只是把话头引向了旁处,她温和道, “如今不比在旧府邸……陛下许久不去妾那边了,妾思念陛下,只好来这里,希望能碰上陛下一面就好。” 李睿没有生气,浅声嗯了一下,“是朕的疏忽,这几日朕实在太忙了。你不知道……唉!” 他双手按在膝头沉沉叹了口气,眉间愁云不散。 英娘微笑宽慰起来,“臣略有所闻。晋国公是陛下的舅父,而佛子又是朝廷重臣,可想而之,其中最辛苦的是陛下。” 李睿面色果然多了几分缓解,他拉过英娘的手,长叹道,“知我者英娘。自朕登基以来,多少双眼睛都盯着朕。先帝是明君,若是朕做的不好,便会遭人耻笑。可如今,朕想施行新政,谁知那蕴空竟很是反对!” 英娘道,“佛子是大师,他于魏阙浸染多年,定是为了陛下好。” “呵,也不知他是不是为了与舅父作对,这才全数反驳的!叫朕那日丢了好大的脸面!这不,方才递过来的奏牍上头,连六部的人都说反对了!”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奏牍往案几上拍去。 英娘就着那散落的书简看了几眼,垂眸道,“陛下息怒。新政并非一日之谈,或许,佛子也是谨慎起见。” “那是朕不谨慎吗?” 李睿皱眉看了一眼英娘,带着薄怒道,“朕欲增封千户,本意是想拉拢那些国公和藩镇节度使,难道这一点,蕴空看不明白?” 他冷笑一声,又道,“还是担心自己手里的相权不牢固?” 英娘听出来几分意思,不由得心里起了几分担忧。眼下皇帝竟有些忌惮起大师来,这不是个好兆头。连她都能看出来几分,若是没了蕴空,整个朝堂恐为长孙新亭的势力覆盖。到时候,便是长孙家的天下了。 陛下如今口口声声唤他舅父,想来只顾着依仗长孙新亭收回相权,而忽略了长孙家的野心了…… 可这些话,她说不得,沉了片刻,只好旁敲侧击道,“或许……陛下可以再分相权?” “再分?” 李睿不以为然,“如何再分。那窦尚书和崔侍中都是他的同僚!恐怕今日这些反对的奏牍,也是经过他示意地上来的。” 英娘道,“先帝信任佛子,陛下或许多虑了……” “可如今先帝去了!” 李睿多了几分不耐烦,转过脸看向英娘,道,“从前朕最喜欢你温婉柔顺,如今为何成了这样?难不成,蕴空连你都贿赂了?” 英娘听得心里一沉,低头道,“陛下误会妾了……” “好了。朕要忙了。你先回去。” 李睿不再看她,独自起身往里头走去。 英娘默默屈身说妾身告退,千言万语哽在心头,却也说不出来一句话。陛下心急,眼下是什么话都听不进去的,只得轻轻叹了口气,退了出去。 门口忽然碰上了幼蓉,她愣住,问道,“是你。” 幼蓉如今不声不响成了御前的宫人,随侍御书房,虽说地位依旧还是个宫人,可已经不是那些寻常的奴婢了。 “娘娘。” 幼蓉垂眸,仍然是谦卑知礼。 英娘看了看她的脸,心中不是滋味,收回视线轻声道,“你是皇帝身前的宫人。有些话该说不该说要心里知道,若是陛下问起你什么,也要再三考虑。不懂的,不要乱说。” 幼蓉答:“奴谨记娘娘教诲。” 英娘道,“你可回去看过长公主?” 幼蓉垂着脸,叫人看不清神色,答道,“并未。奴如今不再宣徽殿担职了,也不好回去。” 可若是真的有心,总会回去看看的。英娘淡淡看了一眼幼蓉,没有再说什么,独自迈出宫门离去了。 李睿正在屋子里看书,见幼蓉来了,神色缓和些,叫她过去侍奉笔墨。 幼蓉低头称是,跪坐下来,抬腕磨墨,一圈一圈很是有耐心,也很安静,不多言多语。 李睿耳边听着那沙沙之声,只觉得心里微微一动,看了几页书,便偏过头,问了一句,“上次朕同你说过的那些想法,朝堂里各执一词。大师反对,而国公赞许,你觉得,朕该听谁的?” 幼蓉手下没有停,只是道,“奴不敢妄议朝政。” “只是聊聊天。朕恕你无罪。” 幼蓉迟疑一会儿,答道,“大师虽为朝中重臣,可毕竟是外人。而国公到底是陛下的舅父,亲疏自然不同。佛子顾虑旁人更多些,而国公更多是为陛下考虑……” 李睿听后抒怀地笑了笑,不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翻了一页书,继续看了下去。 ———————————— 蕴空到底还是没找到那份丢失了的文书。他在紫竹苑的案几下和柜子里都找遍了,也不见踪影。 他弯腰望榻底下看了看,四根竹脚撑着的平坦榻床下空空如也,一眼望到墙根。 怪哉,明明记得他那一夜吹熄烛火后,就放在灯台旁了的……蕴空皱着眉起身四下寻望,不禁抬起双手横叉上腰身,那架势与平日多了几分不同。 关于那文书,蕴空尤记得其中对于新政之事写了长篇大论,可其实多为不实之策,没什么用处,他当时勉强看了几眼,也实在看不进去。本想将这事情推脱过去的,可谁知那侍郎追问得紧,非得请大师指点一二,他这才不得已早些过来找一找。 “你在这里干什么?” 身后忽然一声轻笑,悠悠然然,撞入耳畔。 大师闻声猛地回头,见公主提着食盒站在门口的光影下正笑着看他的狼狈之态,一副瞧好戏的样子,也不知站在那里有多久了。 他方才正找着东西,东走西顾,与往常那个稳如泰山的大师截然相反。浮玉倚靠在门廊旁,笑道,“怎么来得这么早,不是说,过了午膳再见面吗?” 蕴空叹口气,抬步走到门这边,高大的身影盖住了她的,颔首垂眸道,“你不是也来的如此之早?所为何?” 浮玉被他堵在门廊处,仰头看着他英朗的眉眼,道,“我带了些秋梨子,想一面烧一面等你。” 说着,抬手晃了晃那食盒,道,“那你呢?” 蕴空呼出长气,拂袖转身进屋,又开始翻找起来,喃喃道,“臣有个东西落在这了,明明记得就放在榻旁,可怎么都找不到了。” 浮玉抿唇一笑,跟着走了进来,好心问道,“是什么东西,如此重要?” “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只是一份文书。那侍郎一直叫臣给他看看,不过都是关于新政之事的策论,空中楼阁罢了…” 他口中念叨地又找了找几处,最后无奈放弃,视线最后扫了一圈,然后神色释然一缓,叹,“也罢。”,说着,回过身将她拦腰揽了过来,和她保持着一些距离端详起来,认真道,“眼下对于臣来说,什么都没有你重要………” 大师难得如此动情,说的话也这么顺耳。浮玉不禁粲然一笑,扶着他的胳膊歪头道,“你在找的是这个吗?” 她说完,自袖中取出一卷白麻纸。 蕴空一看那上头的字,一下子认出来正是自己找的那文书,千想万想没猜到居然是被她藏了去! “你!” 他抬手就去拿,浮玉手腕一躲开,扬起脸故意调皮道,“诶,急什么。再说两句好听话给我听听。” 蕴空哭笑不得,明明心里想训斥她几句,可到了嘴边又舍不得生气,他道,“公主怎可如此胡闹?这份文书不重要也就罢了,若是旁的要紧事,耽搁了怎成。” 说着,他就要去抢,浮玉忽然从他怀里跳出来,退了几步,笑道,“我当然知道它不重要。要紧的那些你早就处理完了,这一张是你睡前看的,肯定是最无聊的事情。” 她见他追了上来,于是左躲右闪,拿着那文书钓鱼似的逗弄起来。 蕴空见她这骄纵脾性又犯了,不由得心里闷气几分,可如今关系不同,除了忍让他也不想说什么重话。 一番你争我夺,他怎么都抢不到她手里那张纸,干脆转移目标,一下子捉住她的腰身揽了过来,贴在身前低声道,“臣不要那个了。要这个。” 她脸红红的,因为方才的跑动而娇喘微微,仰着脸望着他,道,“我是怕你太忙忘了我,这才藏起来的。你不要生气。” 第73章 蕴空淡淡一笑,说,“生气倒不会。惩罚是要有的。” 浮玉不解,胸前一起一伏地眨眼歪头问道,“什么意思?” ,说着,只觉得额头落下的青丝被他抬手拢去,指腹微微刮过她的脸颊,上头有些意味不明的炙热。 她从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那些事情想也不想地就去做了。可等到认真起来的时候,却是这么纯致无知。 “你觉得是什么?” 他问。 “我真的不知道啊……” 她啊了一声,真的没有听懂那话里的暗示。 大师听罢沉默片刻,忽然一把将她抱上案几,环腰俯身靠近,然后低头热烈地吻了上来。 浮玉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觉得被一股不容分说的力道抵着差点倒了过去,她赶紧抬手胡乱向后一撑,不小心将案几上那些笔纸书简哗啦啦地划拉了一地,一时间屋子里狼藉一片。 大师很生气,可没办法对她发火,只好用这种方式发出几分警告。他抬手护住她的后脑,生怕她摔过去,却又在她想要逃离的时候,温柔地发力,将她按了回来,他吻得深入浅出,缱绻缠绵,又多了几分惩戒的意味。 本来他只是简单地教训她一下就可以了,可有些事情并不能自己控制的很好。她的唇柔软饱满,像春樱桃似的,引得他想反覆品尝,于是亲着亲着,那吻就换了味道,仿佛多了一些迷乱的气息。 彼此间喘息渐渐交错纷乱起来,不过是几日不见,可似是分离很久,压抑克制的某种情愫瞬间爆发出来,将一切吞没。 大师急切地想通过某种方式来缓解这种隐秘关系带来的煎熬,也想通过那样的方式来确定自己的位置是否一如当初。他分不清那擂鼓似的心跳是她的还是自己的,只觉得燃烧起一片火海,叫他有些失控。 他抬手搂紧她,另一只手顺势向下勾去,一瞬间,彼此的束腰玉带和襦裙阔带纷纷扬扬地落在一地书简纸张上,给屋子里增添了几分暧昧春色。 她半推半就,抵不过他的坚持己见。更何况他并非鲁莽粗暴,反而很是温柔地滴水穿石地将她的阻拦一点点攻破。 他见她不再推脱,时不时也回应起来,于是放松几分,将她的腰身搂近一些,紧紧贴着他的,然后慢慢吻了下来,落在她的肩颈和胸前。 神秘的结合,多说却无益。大师不曾想过这件事会给他带来如此之大的影响,在每一次激烈中,仿佛失去了神志和自己似的,只想将她拥入怀中。 那案几摇摇晃晃起来,她恐那做得不牢固,心里不禁更加提了起来,一只手在案几上向后撑着,另一只手胡乱地伸出去,想扶住什么别的东西以做支撑。 不小心摸到了食盒的提手,她赶紧抓住,谁想那头风浪又起,将她猛地撞在河岸一下,手一抖,那食盒歪倒,里头那些饱满多汁的生梨子一下子撒落出来,有的掉在地上,有的滚在桌子上。 她半回过头一看,嗔道,“都怪你!有两个摔坏了!” 语气里却不是真的发怒,还带着些暧昧的埋怨。 他低沉地贴在她额头前说,“不打紧。一会儿那两个臣一定都吃了。” 她听进耳朵里,有些不好意思,这荒唐事来的突然,她脸红不已,喃喃却道,五②④9081⑨②“不必……” 话还是晚了一步,他抬手捧起半掩的梨子轻轻咬了咬,却也舍不得吃,换做啄吻起来。这梨子是比青州水梨,常州真定梨都要好的品种,他从前是不怎么见过的,所以一时半会不忍心吃下去。 这样的梨,不说旁人,就是他这等位高权重的大师也是没有什么机会可以得到的,无论是赏赐或是其他别的方式。可是如今,他有幸品尝这一双珍品的梨子,心里很是紧张也很小心,生怕弄坏了。 它不似旁的,梨子皮薄发白,又很饱满圆润,可见汁多味美。大华国风开放,最常见的水果便是梨子,且多由妇人家在外贩售,因此并非什么稀罕物。可是公主所珍藏的这个品种,却不是人人都能见到的。想来想去,他虽然有幸得到她的赏赐,可不过也是有偷的成分在,外人并不知道。 公主很不好意思,明明已经彼此都坦诚相见过,可今日这样的吃梨之事,却不曾有过,更何况现在是光天化日,又不在榻上,而是这平日写字的案几前。 大师长睫微颤,情难自已,热气缓缓在她的下颌处流动起来,仿佛灼日热烈燃烧似的。她仿佛快要融化,快要坠落下去,不得已,只得攀住他的脖颈,生怕掉入无边的漩涡之中,迷失自我。 水果的汁液粘腻地滴落在案几上,他感到了她的吝啬和狭隘,一时间只觉得多了几分难耐。大概是他方才教训的实在太过分,因此叫她性情突然变得如立锥之地般狭小不已,他再也忍不住,只得坚持一阵,最后尽数放弃无谓的说教。 —————— 炉子里噼啪噼啪地声音安静地响着,空气中四溢着一种甜香的味道。 蕴空披着外衫坐在炉子前,拿木条拨弄了一下小炉子,偏头问道,“困了?” 浮玉浑身放松地斜靠在他肩头,双手揽着他的手臂很是依赖,摇了摇头,道,“不困。就是有点饿了,等着吃呢。” 他意味深长地浅笑,“是累饿的。” 浮玉捏了一下他的胳膊,埋怨道,“一共四个梨子,摔坏了两个,若不是你……” “坏的臣吃,好的给你。” 他拿木条查看了一下碗里的梨子,已经烤得变了焦色,正是味美的时候,于是熄了火,小心翼翼地拿出一盏放到案几上,道,“你吃这个。” 浮玉举着勺子戳了戳,思索一会儿,又拉他过来,亲密道,“你别弄那些了,我们一起吃这个梨!” 说着,她拿勺子从中间切开,一半一半,道,“你也拿个勺子,和我一块儿的。” 蕴空却拒绝说不可,抬眉纳罕道,“怎么,难道公主不知其中之意?” 浮玉问,“一个梨子而已,还有什么深意不深意的。” “两人不可同吃一梨。不然分梨,就成了分离了。此举不美……” 蕴空皱眉说着,接下来她递过来的勺子,然后挖了一块送到她嘴边,颔首道,“所以,还是你吃这个吧。小心烫……” 浮玉毫不客气地含笑一口吞掉他喂过来的梨肉,含含糊糊道,“你何时变得如此迷信了?” 蕴空弯了弯唇,继续查看其他梨子的呈色,口中道,“心中有了情感,人也就有了畏惧。” 浮玉瞥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调侃地补充了一句,“还变得虎狼。” 只见蕴空偏头看了她一眼,眸中有些暗沉隐晦之意,浮玉赶紧摆了摆手,一副认输的模样,央求道,“我只想吃梨……你别再来了。” 方才太过刺激,他已经尽力,若真的想,也的确暂时不可了。他只是警告地轻轻瞪了她一眼,随后转身自己接着弄起梨子来。 浮玉看着他宽大的背影,歪头想了一会儿,忽然从后头扑抱过去,道,“要不然,我搬出宫住吧。这样,我可以随时在这里等着你。” 蕴空垂眸一会儿,道,“这样太冒险。于你不好。” 他想要的是长长久久,而不是和她在这一方天地里困顿着。即使有暂时的欢愉,可又能到几时?可惜她眼下还不理解他,只是想着和他在这紫竹苑假装天长地久。 浮玉看出他脸色的沉闷,划拉划拉他的肩头,道,“怎么了,不高兴了?要不然,我偷偷搬到你家去?” 她开玩笑似的逗他。 蕴空却当真了,不禁震惊几分,“宋洵还在府里住着……” 她抿唇一笑,故意幽声调侃道,“那……你想父子共侍?” 蕴空听罢立即恼火了,扔下木条,差点拂袖起身,却被她一把抱住不肯撒手,他低沉道,“公主说这些话又是伤了谁的心呢!” 她赶紧好言相劝,“我是看你不开心,想让你笑笑。” 蕴空沉闷叹口气,重新坐正起来,任凭她歪歪扭扭地靠在他身上,道,“陛下要施行新政,臣看了那些措施,都并非长久之计。晋国公却鼎力支持,与臣叫板,教陛下以为,臣是公然挑衅似的。” 浮玉似懂非懂,点点头,“我听说一些了。所以那日我去找你。” 蕴空宽慰几分,又道,“建功立业不在一时,可陛下年轻气盛……心太急了。臣生怕出什么岔子,引起朝堂动荡,可就不好了。” 蕴空垂眸看了看那勺子里的梨块,淡淡扬唇,“天下郎君才俊无不仰慕公主,如今臣能近身,又得公主亲手喂梨,值了。” 他说着,轻轻张嘴吃了下去,口中漾开别样的甜。 紫竹苑的日升月落渐渐成了他们两人眼中常见之景,即便这份甜是暂时偷来的,可是谁都无法克制,在一次次相约中见面,更对这隐秘的相处甘之如饴。 有时候蕴空想,是不是这辈子都要将毕生的欢愉寄托于南山之上了,每每想到此,他总会独自在夕阳西下地中书殿内轻轻叹气,长影在案几前独自静止,满目奏牍没有一个字看得进去。 这日他没有回去,留在中书省处理这几日耽搁下来的文书,烛灯摇晃,他皱着眉细细看着,只见手中这份文书的字有些眼熟,可又说不出来。他读了一遍之后,见上头字字句句都是支持陛下新政的论据,虽个别逻辑之处仍然忽略了弊端,可总体来说,角度新颖,倒是眼前一亮。可惜,在一些细节地方考虑欠周全,野心有余,却谨慎不足。 他很好奇,这究竟是何人写的,往后一翻看,不禁双眸一震,终于在末尾出看到了那个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唐朝的梨子都是烤着吃,蒸着吃的。没有人生吃梨,会被认为是野人之举。这个前面有说过~ 所谓“田家老翁无可作,昼甑蒸梨香漠漠。”,农人没什么吃的时候,弄个梨子蒸着吃,就觉得很幸福了。梨子在唐朝很普通,品种也多,郑州鹅梨,青州水梨,常州真定梨都是常见品种,所以人人都吃得起。 李亨(唐肃宗),也就是唐玄宗他儿子,《大唐荣耀》里男主广平王他爹,历史上李亨很爱烤梨子,在宫里弄了个小炉子,给儿子和大臣们亲自烤梨吃。 又好玩,又好吃。 佛子脸红点点头:嗯。果然是好吃的。 第74章 宋洵的明书科考下来了, 蕴空去翰林院瞧过了卷子, 答得尚可。前不久吏部最后的关试也通过,顺理成章的做了书学博士,主要管理国子监书学之事。 按理说,国子监是大华独立的部门,以三德教国子, 至德,敏德, 孝德,从此以知逆恶。也就是说, 其并不在那些议政部门之内。 可是, 宋洵的这份文书, 又是如何递进来的呢。 蕴空就着那摇摆的烛光仔仔细细地看了文书的落款, 不错, 是写的宋洵二字, 而且他也识得他的字, 不曾有假。 也就是说, 这份文书上为了支持新政之策所写的一条条的分析,都是出自宋洵之手了。怎么,他如何也掺和到这里来了? 蕴空凝眉不展, 久久不得其中意, 思前想后,只觉得其中定有什么误会。他迅速地处理好其他剩余的奏牍,只将这一份踹在怀中另拿走。 入夜, 他独自躺在中书省的内室的榻上,几乎无眠,眼睛里映着窗外的星子,可以看见空中变化莫测的云图,正缓缓移动着。 他想起南山的风景,似乎比这里的更自在狂野一些,明明都是同一片天,可总觉得到了那里,自己就像是脱了枷锁似的,改头换面成另一个人。 蕴空睡不着,除了宋洵那事情,他想起来浮玉。那种交颈之事想不到如此缠人,在脑中挥之不去,回映的一个个脸红心跳的画面,叫他辗转不已,昏聩迷乱。 他闭目,进入似梦非梦的状态,依稀中感到她的足尖似乎缓缓滑过他的腿,在皮肤上引起细细微微的痒,叫人心中如蚁啮似的在啃咬。 眼前一闪而过她向后仰去的脖颈,那样洁白美好,让他忍不住埋首在颈窝处,落吻于上。她环住他的肩身,没有任何反抗,任凭他一路翻山越岭,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她拥有。 她身体柔软,一直沉默着,像是山海经中描述的妖似的,让他不能自拔。最后,他在她的林间迷了路,他感到腰身发紧,鬓发中生出一层汗意,可他无法自控,只得将她抱紧后急驰奔走,愈来愈快。 直到耳边不断地放大着她灼热的呼吸和喘息,然后在她变得越发撩人的声音中,他才渐渐停下脚步来,呼吸缓缓,任凭彼此的汗水交融成一起,他听见她一声满足的叹息。 这梦来得太不清不楚,混沌中他醒来,猛地惊坐而起,徒然一望,四壁黑洞洞的,这里不是南山,也没有她。这才发现额上和身下都是薄汗,他在一片困顿中才意识到这不过是对她思念之久的一场春酲。 蕴空长长呼出一口气,披衣起身走出内室,沿着空荡荡地长廊走入后院,赶紧从水缸里撩起些凉水往脸上扑去。 秋夜微寒,水缸里的水也比平日更凉一些,他的脸湿漉漉的,方才那眼角眉梢泛起的某种不可说的□□慢慢被晕染开来,总算好一些。可糟糕的发现那一处的灼热却始终消散不去,他无奈,只得独自在院中站立一会儿,好让这夜风自袖中穿过,叫他清醒几分。 从前,对她只是觉得是一种怜惜的爱意,可后来渐渐发现,其中有多了几分浓烈之色。他惊异于她在他心中的地位已经是如此深入骨髓,哪怕是在梦中,也要反覆相见。 南山偷来的欢愉叫他有说不出的沉浸之意,若是放在从前,自己是断断不敢想像也不敢接受的。可这事情像是蛊毒,一旦入体,便很难再放弃。他喜欢在那张竹榻上拥她入怀的感觉,夜雨阑珊中,一盏烛灯幽幽,交颈欢好过后,是她安稳地沉睡在他身边的侧颜,叫他在翻过一页书后,忍不住偏头仔细端详。 断断续续的见面与分别实在是煎熬人,也不知她在宫墙那头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像他一样因为思念而不得入眠。 夜空流转,蕴空抬头仰望,只见大明宫上方漫天星子,浩瀚缥缈,与巍峨的宫殿交相辉映。他忽然觉得天地苍茫,生命短暂,可还好有她相伴,让这漫漫孤旅变得不再孤独。回想上辈子,他也替自己可怜几分,即便那时候重权在手,可没有她,未免显得身单影只。好在如今不是了。 想到此,他眸中沉了几分,却也不知,自己和她的前路到底会如何。 转日一早,蕴空拿着宋洵的文书就往六部去了。 窦楦闻通报声,亲自出来相迎,一路端着手走下宫阶,一路不解,“房六你怎么又来了?是我这边写错什么了” 蕴空负手立在那,听见说话声缓缓回过头,颔首道,“并非。” “不进去坐坐?” 蕴空道,“不必。就在这里说。里头人多眼杂,多有不便。” 窦楦不明白蕴空的来意,正迷茫中,只见他自怀中掏出一卷白麻纸,递了过去,清冷道,“你倒不是写错,而是递错了。” 蕴空叫他读一遍那文书,然后继续道,“你瞧那落款是谁。” “这……是宋洵?” “正是。” 蕴空负手,“如今他在国子监就职。那国子监的文书,怎么会递送到我这里来?我特来问问,是否通过你手?” 窦楦连连摆手摇头,直喊冤枉,“九寺五监的事可不归我管!” 蕴空说知道,“只是在想,会不会有人通过你那边的人故意递过来的?” 说着他淡淡地拿回那文书展开扫了几眼,道,“想不到宋洵竟写下这些策论来支持新政……” “不好不好。这是与老子作对!” 窦楦无奈瞥了下嘴,说完才发现自己言辞不大对。 蕴空倒是没有生气,窦楦这话说的也不错,他作为宰首反对新政改革,可自家的义子却是站在对立面,这说出去,恐为人议论纷纷,“你可知道,如今支持陛下新政的,除了长孙新亭,还有何人?” 窦楦扒拉着手指头算了算,把想得出来的名字挨个叫了个遍,蕴空点点头,“并不意外,都是晋国公的拥簇。可有旁的?” 窦楦想了片刻,说出了一个名字,“陈国公。” “哦?侯将军?” 蕴空倒是很意外,喃喃道,“他不是许久不涉足朝堂事了?” 说完,他想起曾经中书省的高内侍总是想往他府里塞女人,他查过,那些女人,到都是出自隶属于陈国公家产的教坊。 窦楦补充道,“说起来,这是前不久的事情了。我当时没在意,如今你一提,我倒是想起来。陈国公招揽了一批门客,其中一些人正是出自今年的这批举子。” 说完,他叹口气,“现在的这些年轻举子也都深谙官场之道,考前就提前抱团,考后也都找了靠山。” 蕴空没有再问,心中已经有了几分想法。他不再和窦楦多言,应付几句后,遂转身离去。 万万没想到,在归去的路上碰上了宋洵。 宫巷空落落的没有人,父子二人恰好在这遇上,不远不近地相互望着,有些对峙之势。 秋风穿过长廊,鼓噪起蕴空朝服的衣袖,在风中飘飘然,他面色沉沉,隐隐约约暗含着怒气,却不再迈出半步,只是站在这头直视着宋洵,一言不发,紧紧抿唇。 宋洵立在那片刻,先是一惊,随后却转为平淡,拂袖步步过来,礼节周全地一拜,依旧温和唤道,“义父。” 蕴空淡淡笑了下,上下打量起宋洵,道,“君如今是国子监的书学博士,不想也有意于朝堂之事,若是如此,为何当日不择进士科?” 连称呼都变了。从前叫洵儿,方才却直呼“君”,大师大概对那事情极其不满。 宋洵自然听出其中意思,平淡答道,“义父多虑。洵虽是国子监之人,可也对陛下新政之事有所薄见,所以想要略献策一二。” 蕴空冷淡一笑,“的确。身为陈国公府上的门客,自然有门路将文书递上去,只是递送到我这里来,未免是送错了地方。” 说着,蕴空从袖中抽出那文书一把拍在宋洵胸前,寒声道,“朝堂之事并非你所畅想的那般简单,动一发而牵全身,其中的利益关系,暗潮汹涌,陈国公没有告诉过你吗?” 一听陈国公,宋洵脸色微微一变,随后立即转为强忍的平静,浅笑道,“义父原来是因为我成了陈国公府上的门客而动怒了。” 怒自然是有的,一是因为宋洵不声不响地做了这事情,二则是因为他发现这孩子近来愈发的怪异。 自从上次因为浮玉的事情,父子二人闹过一次不快之后,基本上就没怎么说过话了。再加上后来宋洵准备明书科,大行皇帝御龙归西,一忙起来,竟是许久都没有这般面对面说过什么话了。 在这段他疏忽的日子里,宋洵似乎变得令他有些不认识。 蕴空上前一步,负手颔首道,“你如今成人了。有自己的打算我不拦你,只是陈国公,我要劝你小心为上。” 宋洵淡笑,“义父所言为何?” 蕴空看了他一眼,道,“此事为朝堂之事,无须你知。” 宋洵却突然神色凛然几分,“无须我知道……义父,你曾经做过的事,是不是都不许我知道?” 蕴空一震,皱眉抬目,“你是何意?” “洛阳。” 蕴空眸中忽然闪过几分错愕,其实他知道宋洵所指是什么,只是他有几分不确信,更不知道宋洵是如何知道的。 二人毫无避讳地对视着,其中复杂的况味一语难表,这义父义子站在这宫道上,仿佛都在对对方宣战似的,不退让半步。 忽然那头有人跑过来,见着大师和宋洵都在,赶紧过来,扬声道,“佛子!宋博士!咱家去中书省和国子监都寻了遍而不见,想不到在这同时碰上二位!” 来的人是陛下身边的总给使,蕴空偏眸一瞧,冷声问,“总给使有何事?” “陛下方才看了几份奏牍,其中一份甚好,竟是宋博士之笔。遂请佛子与宋博士往延英殿走一趟。” 蕴空心里一沉,不想宋洵居然绕过他,又藉着陈国公府递送的奏牍往陛下那又直接送了一份。他回应了总给使后,与宋洵并肩而行跟随而去。 到了延英殿,李睿正在书房踱步,一见大师和宋洵来了,果然龙颜大悦,一面说免礼,一面连连称赞道,“佛子!宋洵果真是你培养出来的,你可见了那写的新政之策论?朕心甚慰……” 说完,李睿拍了拍宋洵肩头,道,“朕新朝能有此人才,真是可喜可贺……” 不等蕴空开口,宋洵抬袖笑道,“陛下过誉。臣不过是将所思所想写下来,只想为陛下解忧一二。” 陛下点点头,抿唇而笑,随后才看向大师,道,“佛子,你对于宋洵之策,可有和看法?” 蕴空沉沉一礼,肃声道,“回陛下。臣都一一看过了。策论之逻辑条理,不成问题,可其中细节之处,恐应再为斟酌。高句丽地势处北,入冬后冰雪严寒,春来得又迟,因此若想趁着冬征长驱直入,直取都城以此拿下高句丽,必然不可。此为其一。 “关于封千户一事,臣不得不说起西汉七国之乱。当年御史大夫晁错提议景帝,夺楚赵等封地以此削弱诸侯势力,而后爆发七国之乱,虽叛乱平定,可国力受损。由此可见,封赏易,而收权难。陛下今日加封千户于国公同节度使,来日若想再收回,恐难上加难。不如保持原状……” 李睿忽然道,“奉赏易,收权难……看来这个道理,佛子也是懂得的。是不是朕以后要做什么事,都要先经过你这个大师的同意?” 蕴空心中一震,低头道,“臣不敢。” 李睿淡淡一笑,不再说什么,只是颔首冲宋洵道,“宋洵,不想你虽然入仕国子监,竟如此胸怀大志。除了佛子对你教导有佳,想来也是你自己有所学悟。” 李睿思索片刻,然后道,“宋洵在国子监的确有些屈才了,可你尚且年轻,又缺少历练,不如这样,朕特加封你为从八品的承务郎,日后若是有什么关于新政的策论,也好递送进来,给朕瞧瞧。” 宋洵浅笑,立即长拜,答:“多谢陛下恩典。” 第75章 李睿点点头,望了一眼蕴空,又看了看宋洵,忽然想起父亲最后叮嘱他的话——“蕴空不可轻易动,若为拉拢,可赐婚宋洵,以示恩典。” 他想罢,开口对蕴空道,“想来佛子这义子年纪似与永阳长公主相当,朕曾经就听闻先帝有意赐婚,不想却耽搁了。不如等新政之事过去,朕便了却这桩好事。” 不等蕴空反应过来,宋洵当即大喜,长身一拜,道,“臣定竭尽全力,为陛下尽忠。” 蕴空眼前一晃,听得心中几欲滴血,他狠狠咽下半口气,隐忍环袖,却是一言不发,既没有直言反对,亦没有感谢圣恩。 两人退出了延英殿,走出延英门,蕴空一路快步疾走,脚下几乎踏破砖石似的,浑身上下充满了煞怒之气。 待到走到无人处,他骤然一顿,回头冷凛怒道,“宋洵!你疯了!新政之事,岂容你稚语定论!” 宋洵起先被蕴空的震怒所怔住,随后缓缓平静几分,像是说家常话似的直言道,“义父如此动怒,因为洵欲尚公主?” 蕴空握拳,紧走几步过去,一双眉眼拢着阴云似的压的极低,他垂眸低声字字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同侯府四娘子泾阳县主侯婉卢关系匪浅,如今你又想尚公主,只要我在,便不会同意此事。” 宋洵道,“义父爱恋永阳长公主,可又因为义父身为大师,不得尚公主。难道,义父不可,洵也不可?还是,义父可,洵才可?” 他说得有几分挑衅之意,年轻的俊容上燃烧起几分恨意的火焰,无所畏惧地对视着当朝大师。 蕴空自一开始便一直隐忍着这份怒意,只因宋洵还是他的义子,至少还要留着几分颜面。可方才听了他那些如此不堪的话,不仅隐晦地涉及了浮玉的名誉,更是说出,“义父可,洵可”这等大逆不道的话。 蕴空双目通红,顿时气涌如山,他暴跳如雷,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狠狠反手就是一个巴掌,啪的一声——重重地扇在宋洵的脸颊上,眼见上头刹那间红了个透。 他气喘不已,一手叉着束腰,一手慢慢抬起,直着宋洵,低怒道,“忤逆竖子!我不许你碰她!” 宫门之下, 大师勃然大怒, 手掌处还隐隐约约燃烧着一片灼热的伤痛。他的手曾握着笔决断天下事,执掌魏阙定杀伐,可不曾打过宋洵一次。 寻常三品以下的朝臣上奏多经过他手先筛选批注后再统一交给陛下,而三品以上以及国公和藩镇节度使的奏牍,则是直接递送给陛下, 不必交给中书省。 大师就算最开始得知宋洵成了陈国公府上门客,绕过中书省直接通过陈国公往御前递送奏牍之事后, 虽有些不满不解之意,可也没有想过要打他。 直到见宋洵方才不管不顾自己曾经的教诲, 而没有拒绝陛下随口一提的赐婚, 再加上他口中提及浮玉的言辞, 大师再也忍无可忍, 不顾还身处中朝的宫道上, 直接上手, 不由分说地发狠打了宋洵一掌。 宋洵被那一巴掌扇得有些发蒙了, 挨了那么一记, 不由得后退好几步,眼前一个劲地冒着星子,耳朵嗡嗡发鸣。 面对这个曾经自己救下来的宋将军的遗孤, 蕴空见了他挨打之后的狼狈模样, 面上却无一丝一毫的愧疚之色。 猎猎风起,将大师朝服的两袖振得如蝶似的展扬着,他低眉而视, 周身散发着一种极大的压迫,仿佛下一刻立即便要风起云涌。 宋洵摇摇晃晃地站直,扯过唇角一笑,一丝血迹小蛇似的蜿蜒而下,“四年来,您从未打我……如今为了长公主……” “你若再乱语我还打你!”大师猛地抬袖一指直接打断他的话,双目怒瞪着,发出警告。 蕴空一向性情疏淡,喜怒不形于色,今日这番模样实在与平日大为反常,可他也顾不了那么多,只觉得怒火中烧蔓延至胸膛,无法自已,只恨不能再掌掴过去。 “我当日在剑下救下你不是为了让你学会说这些浑话!你父亲,宋将军在天之灵见你如此,定不会安息!” 蕴空拂然振袖,狠声痛斥。 宋洵苦苦一笑,悲伤地自嘲道, “安息 义父凭什么说父亲会安息?他见我认贼作父,怎能安息?” 蕴空心中狠狠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逆子!你说什么!” 宋洵顿时脸色煞白,见今日已撕破面子到如此地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痛心厉声道,“我说你不如不救我!与其让我活在被蒙骗之中,我不如在洛阳之变中死去!你骗了我四年!” 说着,宋洵狠狠拿出一卷书简摔在地上,道,“是你告诉我,父亲当年是投靠逆王隐太子陷害先帝,最后拒不投降而死!这都是假的!隐太子本该是继承大统之人,先帝弑兄篡位,我父亲不过是忠心护主才死于刀剑之下!” “居然写着华朝纪功,义父居长孙之上……洛阳之变的首谋便有你!更是你!当年受诏监重修国史,为先帝正名,说什么安社稷,平天下,得国正……你们分明平的是自己的帝王之路!你们才是乱臣贼子——” 这些话简直是晴天霹雳一般在大师耳畔骤然作响,往事如云烟似的涌入脑海。 他自年少之时追随先帝,从门客始起直至位极人臣,与尚书门下同掌朝政,为王朝先帝竭尽全力,只为了实现最初心中的那一份期盼。 当年,他看出隐太子并非合适的继承大统的任选后,又知道了先帝宏伟的抱负,这才沉智筹谋,与其他几位要臣共同策划了这场洛阳惊变,截杀隐太子,助陛下夺得皇位。 宋将军的死,甚至浮玉身上的留下的箭伤,或多或少,都与他当日的献策有些联系。 宋洵说的没有错,他没有告诉他真相,因为他不希望下一代继续继承上一辈的仇恨,他希望宋将军的遗孤能够有一个平安的人生。 可不曾想过,会在今朝,他与自己的义子恩断义绝。 蕴空从一开始就知道,帝王之路必定充满鲜血,可他不介意,自登上相位之后,看到一片太平盛世,他知道他没有做错,也没有选择错。 蕴空微微怔了片刻,随后眼皮一跳,颔首冷笑,毫无感情道,“春秋大业,帝王将相,无非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隐太子夕宴宣华,凤舞莺歌,翠舆雕辇,奢靡至极,更私下豢养外室女!如此之人,怎可为天下之主! ” “至于你父亲,”蕴空拂袖负手而立,挑了挑眉,“先帝惜才,本想将其收为己用,可惜他执迷不悟,一意孤行,冥顽不灵,自行其是,不肯顺应天道,先帝迫不得已之下才将他赐死!我昔日为宋将军友,为他留下唯一香火,也就是你。可你居然如此朱紫难别,不识时务!他又怎愿看到你如此之举!” 宋洵始料未及,脑子里一片空白,被蕴空驳斥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口气哽在喉中上不去也下不来,满目复杂,又是怨恨又是悲戚。 “我恨你!可我知道你是大师,位高权重,我无力与你对抗……所以,我只能夺走你爱的人!让你也尝尝背叛的滋味——” 话音刚落,宋洵只觉得衣领一紧,只见蕴空伸手一把抓提起他的交领,凝目深沉道,“你想自立门户,想攀附国公,我不拦你!可你若执意尚长公主,就算我死了——也不会应允!” 为了那些过往,为了女人,大师和他的义子之间,那些养育之恩,教导之情,在今日都尽数化作乌有了。 宋洵看着大师,不说话,忽然道,“先帝已去,这已经不是你的朝代。陛下如若下旨,你又能奈我何。” 蕴空听后心里猛地沉了下去,忽然,他扬唇阴冷一笑,狠狠提着宋洵的衣领拉近,低声一字一句道,“可是长公主,是我的人。” 他说完,慢慢松开宋洵,几乎失去理智地笑着看着宋洵满目惨淡的神色,嘲弄一笑,道,“你得不到她。” ———————— 浮玉前些日子总觉得七上八下的,于是这日起身去宫外的大慈恩寺烧香祈福。一来是希望蕴空事事顺遂,仕途平坦,二来,则是希望二人姻缘早日得正果,如若不可,平安相伴此生,也算知足。 金佛高坐在大殿之上,千重万帐地纱幕半遮半掩地它的金身,慈悲地垂眸看着青垫上合十祈祷的长公主。 默念佛经祝祷后,浮玉三拜下去,又差遣跟在身边的哑巴内侍将备好的捐银送给方丈,以作诚意。 如今她很是谨慎,出行不再带任何人一起,包括白樱,并非是不信任,只是为了万全,她不得不留个心眼。因此,这一次出来,她只带了哑巴内侍跟随,再加上他是府中的老人了,多少也有几分可靠。 行走至那片李家人的墓园,已经空了好几个。她知道,母亲已经迁徙至五陵山上,永永远远地在那安息了。她以后如若祭拜,也不必再来大慈恩寺,而是去五陵山。 可多年的习惯还是改不掉,脚步下意识地又往那片陵墓走去。秋日落木萧萧,空气中流转着一种微寒,叫人闻进心脾,多了几分清朗。 金黄的叶子在枝头颤颤巍巍地摇摆着,映着那长空碧蓝,倒是别样的夺目。 浮玉提衫漫步过去,见墓园中有一佝偻的老妇人,正不急不缓地跪在那烧纸钱。 她看得迷茫,轻步走了过去,站在老妇人背后看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婆婆是李家人?” 那老妇人闻声回头,见到浮玉长得清丽娇憨,衣着更是非富即贵,于是连忙起身,微微躬身道,“娘子误会,我哪里是什么李家人!若我是半个李家人,也不至于穿成这样子。” 浮玉打量了一下老妇人,又看了看那墓碑,上头刻着的是隐太子的名字,她更为不解,皱眉道,“婆婆祭拜的是何人?” 老妇人摆了摆手,笑道,“娘子,我说了,我不是什么李家人,更不知道祭拜的是谁。” 浮玉轻笑,“婆婆不识字?那你不知道这里头埋着的是何人,为何还要祭拜。” 第76章 老妇人道,“我是受人之托。去年,我依旧来大慈恩寺为我孙子烧香祈福,一位带着斗笠面纱的娘子忽然找到我,给了我一笔钱,拜托我每年的秋天,到大慈恩寺后院的陵墓里,寻到二行第三个,赶着在寒衣节前烧些纸钱。” 浮玉一听,不由得背后一凉,只听老妇人继续道,“她说她受过那主人家的恩惠,可惜她身不由己,不能每年亲自来,于是便拜托我来做。那些剩下的钱财,她也不要了,叫我拿着去用。真是个可怜人呐……” “那她叫什么?长什么样子?”她不寒而栗,赶紧抓住老妇人的双腕急切问道。 老妇人抬眉想了想,“她好像叫……叫丹芙,可是长相,” 她摇了摇头,“我瞧不见她的模样,带着面纱呢。” 此事需速速告诉英娘,请她父亲帮忙! 浮玉记下那老妇人的住家位置后,匆匆谢过,转身出了院子上牛车,半掀开帘子道,“怀公公,快些回去!我有要事找皇嫂商量!” 那哑巴内侍了然,一挥动鞭子,赶着牛车就往皇城方向赶去。 牛车再快也快不到哪里去,这时候才知道骑马的好处。浮玉一路又催人,又催牛,总算紧赶慢赶到了丹凤门。她下了牛车后,顾不得等旁人再张罗过来玉辇,自己赶紧奔走过御桥,直往后宫跑去。 谁知,在中朝内正好碰上蕴空和宋洵,她远远见那二人不大对劲,仔细一瞧,才发现蕴空正欲揪着宋洵的交领,那架势像是要打架似的。 浮玉倒吸一口气,脚步再也迈不开,朝那背后大喊一声,“佛子!” 这一声将蕴空思绪猛地拉了回来,他狠狠盯着宋洵一阵,随后在身后那阵步子声中缓缓松了手。 浮玉跑过来,平复下喘息,站在他们二人之间,先用余光看了一眼蕴空,又转头看了看宋洵,然后故意正经道,“佛子和宋博士不在中书省和国子监呆着,跑这里来父子叙话吗?” 她不知情,更不知道刚才这二人是如何情景。只见蕴空和宋洵依旧对视着,目光中有水火不容之势,叫她有些莫名其妙的。 蕴空从来没有这般过,更是在她面前极度的温柔缱绻,她头一次感到蕴空周身散发出那种可怖的戾气,足以震慑朝臣的那种压迫感。 浮玉看得出来蕴空隐忍着怒气,可却也不好直接担心,只好开口道,“怎么,见到本宫都不行礼了!” 她害怕他失去理智,赶紧佯装发火似的,朝这两人叉腰来了一句。 果然,这叫蕴空和宋洵纷纷收回了目光,朝她抬袖躬身拜了一拜,垂眸道,“参见长公主。” 浮玉暗暗松了口气,挥挥手道,“行了行了。你们都去忙吧。旁人见了,还以为有什么事情呢。” 说着,她悄悄给蕴空使了个眼色,叫他快走。 宋洵望着浮玉,忽然道,“长公主,不知上次洵送的皮影是否还留着。” 浮玉啊了一声,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随口敷衍道,“留着,怎么……” 话音刚落,只见蕴空上前一步,又欲再做什么,而宋洵似是挑衅,也往前上了一步。 浮玉吓一跳,下意识地抬起双手按住他们二人的胸前,左右阻止大喊警告道,“这里是中朝!” 她只觉得左右手指触及之处,各有两团隐隐约约的火气燃烧着对峙着,仿佛下一刻就要不管不顾地在此发作起来。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处在这样的地步,阻止蕴空和他的义子吵架,而她站在中间。 这样的景象,旁人见了,大概会引起无限猜忌…… 蕴空被她的手挡着,不好发作,浮玉的那一声提醒总算叫他回过神来,他看着宋洵冷笑一声,道,“别忘了我说的话。” 宋洵道,“洵不敢忘记!” 说完,纷纷又朝浮玉一拜,各自转身离去。 等到宋洵从西门出去了,浮玉这才提衫进步往东追了过去,一路喊,一路叫大师留步。 蕴空止住步子,转身瞧她,面色总算缓和一些暖色,他看着她朝他走来,负手淡淡一声道,“长公主何事。” 浮玉怔了一下,低声道,“啊,你还问我!我还要问你呢!刚才怎么回事?” 蕴空垂了下眸,想了片刻,道,“家事。” “家事?家事不回去说?因为什么?” “因为你。” 浮玉起初点点头,随后才反应过来,张着嘴吃惊不已,伸出一根手指头指了指自己,反覆确认道,“因为我?” 蕴空挑了挑眉,左右看看没有人,这才伸出手拢住她的手指按了下去,道,“是臣管教不严,臣警告他几句罢了。你无需担心。” “我怎么不担心?你和宋洵在中朝闹成这样,旁人看见了怎么办?” 浮玉抚着胸口皱眉道,“你不要出事,我不能没有你。” 大师一向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了,既然有严苛的执政手段,就必定有坚定的心态,对那些闲言碎语,他一向不怎么在意。 浮玉见蕴空脸上总算挂了点温然的浅笑了,这才缓下神来,颇有些担忧道,“你刚才的样子吓到我了!” “是吗?”蕴空一扬眉,淡淡牵起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浮玉说当然,她趁着没人,忽然一踮脚朝他脸上亲了一下,嗫喏道,“别再那样冒险了,好吗?” 蕴空自嘲一笑,负手仰望着长空,喃喃道,“若是不那样,恐怕就是天要灭臣!” 浮玉见他笑得惨淡,不由得心里阵痛,她问,“什么意思?” 蕴空视线落在她纯致的脸上,道,“陛下如若赐婚你和宋洵,臣该怎么办?看着别人尚公主,臣怕是会难过死。” 浮玉倒吸一口气,蹙眉问道,“谁说的!九兄?!他若是逼我,我死也不嫁!我要在宫里混吃终老,吃空他的国库!” “我不会同意的。你放心。眼下正是九兄根基不稳的时候,你贸然尚公主,会引起猜忌。我不急,也不在意那些,只要你在我身边好好的,一个名分,无所谓的……”她怕蕴空不放心,又坚定地安慰了几句,低声道,“而且,我们还有南山,不是吗?” 她想过,如果嫁给蕴空会引得他后半生动荡,那不如不嫁,这般互相守着终老,也算一种幸福。 或许直到很久以后,她做了大长公主的时候,他已经丰功伟绩,封了国公。到时候,一起在清晨站在丹凤门之上,并肩看长安城的日出,不言不语,默默相伴,看尽王朝兴衰。 只不过,到时候,旁人真的要笑话这蕴空,打了一辈子的光棍了。 蕴空听了她孩子气的言语,苦涩扬唇一下,忽然百感交集,朗声笑了起来,长袖一拂,抬手一把揽过她的肩头,半按在怀里,垂眸畅快道,“去他的大师!臣不要了!谁愿意拿就拿去!臣只要你!” 突如其来的力道将浮玉揽了过去, 叫她措不及防, 脚下跟着向他怀里踉跄几步,他再次在她耳边确认道,“臣要你!” 浮玉抬起惊促的眼望过去,见他眸光沉定,又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固执, 这话听着当然是顺心的,可如此唐突地从大师嘴里说出来, 多少有些孩子气。 “休要胡言乱语。” 公主伸出一根手指停顿在大师的唇边,噤声道, “再说了, 我本来也是你的。” 她抿唇浅笑, 走到现在这一步, 能让从前那个对谁都不怎么笑的大师说出如此动情的话, 其实对她来说也就足够了。 蕴空却轻轻别过头, 躲开她的指尖, 口气中带着几分认真, 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圣旨一下,你不嫁便是抗旨。那些御史台的人有十足十的理由弹劾你, 到时候, 你会进退两难。与其到那般田地,不如臣先走这一步。” 浮玉见他不是开玩笑,心中忐忑起来, “你要做什么?” “臣以相权换一个你,陛下总不会吝啬……” “你简直疯了!” 浮玉连声打断,挣扎开他的手臂,嗔怪道,“你是经过多少艰辛才坐上今天这个位置的?相权之大,说让就让,你舍得?” 蕴空淡淡一笑,拂袖道,“若是从前,说完全不舍得似乎有些伪君子,可到了今天才知道,臣放不下的是什么……倘若你嫁了旁人,这相权拿着也没意思……” 他说着,慢慢走近她,俯身一挑眉,低声调侃道,“……搞不好,臣还会升起些报复心,从此疯魔,做个奸相。非要祸乱朝纲不可……” 浮玉被他看得有些心虚,躲开那道垂下来的视线想像了一下,曾经清风明月的大师从此性情大变,颠倒黑白,扰乱圣听,成了朝堂上谗佞专权的妖孽之臣,过去的能耐全都用来以权谋私了,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她也相信,蕴空这等能臣若是不想做好人了,做个坏人他也是很轻而易举的事情,甚至,要更为可怕。 不过,浮玉知道,他不到最后那一步,断然也不会做出那种事情的。 大师志在必得,她不禁有些难为情,从未想过他会对自己执意至此,脸红着嗫嗫诺诺起来,“虽然这些话我听了很心悦,可还是不希望你冲动行事……能在一起固然好,可为了我委屈你的才能,我会问心有愧。你自请罢相之后只做我公主府上的人,恐怕,我要对不起父亲了……” 想想也是,父亲一手扶植上来的大华能臣,不仅被她抢走睡之,甚至到最后连大师本职都不做了,干干脆脆的要收拾包袱,以后往公主府述职去,这真是罪过罪过。 大概父亲泉下有知,大概要活活气的要入她梦来。父亲当时只是希望她能嫁给大师的义子宋洵,以此拉拢大师,牵制稳住他,叫他依旧忠心扶持申帝,做朝堂的顶梁柱就可以。 可她倒是好,真把大师这个权臣拉拢过来了,甚至拉到了榻上,叫他乐不思权,从此要远离朝堂,什么都不管了。 蕴空听罢,不禁洋洋洒洒地笑了笑,“臣已经愧对先帝了,若是再不照顾好你,恐为尤甚……” 浮玉心中涌起强烈的感动,“自请罢相,不是那么容易的。你走后,这朝堂由谁来管?” “大华人才济济,不缺臣一个。臣会令中书侍郎暂为代管,或使左右仆射共分相权,” 他说着拍了拍她的手背,“此事你无需多虑。” 浮玉垂眸,反手握紧他的手指捏了捏,再次郑重道,“你可知道,一旦决定,或无回头之路,为了我放弃大好前程,值得吗?” 她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不希望蕴空走到最后一无所有。更何况他这样倨傲清高的一个人,骤然罢相而去,不管不顾,史官该如何写他,而后世万载又该如何评价他? 她迷茫地望向他,不知道今生这样不管不顾地和他在一起是不是对的,也不知道走到如今所有的一切做的对不对。 第77章 秋深了,风中带着凉寒之意,她还没来得及换上厚些的外衫,只觉得皮肤上起了一层颤栗,和他离的如此之近,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阵阵热气,叫她觉得有些依偎之意。 蕴空沉默片刻,神色一紧,低声道,“对错无妨,只要臣觉得值得,就好。” 他此生就是为她而来,为了弥补上一世的错过,今生一定要纵情地爱一次。曾经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叫他悔恨终生,如今,他不会再选错了。 既然已经握住了她的手,又怎么能轻易放开? 更何况,宋洵尚公主,本意就是为了报复他当年献策洛阳之变之事,又怎么会在婚后善待浮玉?一想到如此,他更不能放弃,紧紧拉着她的手,对着秋日的长空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没有什么比此刻更叫他心安的了。 —————— 三日之后,英娘亲自来到宣徽殿拜访,内侍同传后,浮玉迎至门口,引英娘去屋里坐,笑道,“上次见皇嫂的时候就觉得身子有些圆润了,这才听说竟是有了身孕!看来,我马上就要做姑姑了。” 英娘腼腆一笑,满面慈意道,“才三个月多,也不知道能不能生下来。” “诶,皇嫂吉人天相,当然是生得的。” 浮玉扶她靠在凭几上,又将热的煎茶推了过去,道,“你如今忌口的多,我这茶特意是用红枣煎的,枣多茶少,放心饮。” 英娘温婉点头,“长公主有心了。还好宫中有你说说话,不然实在没什么意思。” 她说着,自怀中掏出一卷纸,递了过去,道,“长公主上次委托我的事情,我叫家父查了查。” “哦?有什么结果?” 浮玉说着,缓缓展开那张纸,只见上头一排排写着隐太子府邸所有人的名字,这些人基本上全都被赶尽杀绝了。 “公主所提的那个叫\''''李丹芙\''''的女子,在宗正寺并没有查到……” 英娘轻轻说了一句。 浮玉眉间隐隐约约失望下去,难道她猜的不对了?可若不是隐太子的后人,为何还会去祭拜呢?难道,她连祭拜的时候用的都是化名? 英娘见公主愁眉不展,随后又道,“家父翻阅宗正寺内大大小小的宗谱,都没有查到隐太子有这样一个女儿。不过……” “不过怎样?” 浮玉抬起眼。 英娘低声道,“家父问了之前告老还乡的那位老宗正卿,也就是他顶替的那位,想不到,发现了些东西。” 说罢,她悄悄递给浮玉另一张纸。 浮玉展开一看,倒吸一口气,脱口而出,“外室……之女?” 英娘点点头说正是,“那位老宗正卿说,隐太子曾豢养外室女,在外有一子,有人说那是隐太子的亲生女,可还有人说,那是那个外室女之前所生之子。因为这外室女不明不白,又没有正式名分,所以不得入宗谱,也就一直没有记录了。” “那这母女二人,如今在哪?” 浮玉将纸握紧,说着说着,思绪竟不由自主地飘到那个人的身上。 英娘叹了口气,“怕是已经在洛阳之变中丧命了。那老宗正卿说,当日那母女二人的马车也经过那里,一并被围攻,随着隐太子亲族一并被尽数歼灭。” 她说着,语气中带着一丝仁慈,摇了摇头道,“可怜天下女子,都是为情所困……却不得善终。” 浮玉却没有那般多愁善感,沉吟片刻,喃喃道,“我曾经是听闻过隐太子豢养外室女的事情,当时还为高祖皇帝斥责过此事,说他耽于酒色,不务正业。可是,我却从来没有见过她,想来居于外室,也不便出来。” 英娘眉头轻蹙,“没能帮上长公主,实在是抱歉。” 浮玉微微一笑,越过案几轻轻摸了摸英娘的肚子,道,“此言差矣。你这一次帮了我大忙了。” 英娘迷惑地抬眼看向她,只见公主垂眸思索,久久不语。 —————————— 申帝对于改革和新政的推行摩拳擦掌,势在必得,初登帝位之后,那种一呼百应,大权在握的感觉,很容易将年轻的头脑冲昏,哪怕曾经先帝还在的时候,特别夸过他一句,“吾儿睿,心志清远儒良,堪当大任。” 延英殿的书室内,李睿正和长孙新亭就新政之事商议,言罢,长孙新亭一拂袖,扬声道,“陛下聪慧,依臣之见,此计可行。” 李睿手指划过那些规划好的新政条例,浅笑道,“多亏舅父费心。” 长孙新亭诶了一声,话头引向了大师,“可惜,朝中有蕴空此等顽固不化之人,有他在,陛下的抱负很难施展啊。” 李睿看了他一眼,微微叹口气,收回手,道,“这一点,朕知道。可佛子是随先帝开朝的重臣,他的话,在朝中举足轻重……” “所以,此人陛下更应谨慎待之,臣以为,必要之时,当除之……” 长孙新亭说着,眉宇间顿生戾气。 “万万不可!” 李睿闻言大惊,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道,“舅父,此举万万不可。” 李睿虽忌惮些蕴空,可心里还是谨记先帝告诫他的\''''权衡\''''二字。他初为天子,最怕大权旁落,更何况他尚且为少帝,各方势力暗潮汹涌,朝中若是没有两边相互制衡的力量,恐怕,任其一方做大,都会危及到他。 所以,他虽然想收回些蕴空手中的权力,可万万没有想过要除掉他。 长孙新亭闻言,道,“怎么,陛下对其有妇人之仁?” 李睿说那倒不是,“蕴空毕竟是外臣,而朕当然是更信任舅父了。朝中人若是看朕罢黜佛子,恐引起非议。若是朝野动荡,恐社稷难安。” 所以当皇帝哪有那么容易,平衡,赏罚,夺权再给予恩赐安抚,一切必须面面俱到。李睿早就知道舅父与大师互为掣肘,眼下最好的办法并非一鼓作气削相,而是一点点从各自手中收回权力,握在自己手上才最好。 因此,蕴空,不可除。 长孙新亭显然对这皇帝外甥的优柔寡断有些不满,撩袍起身,踱了几步,忽然转身肃道,“愿陛下不后悔今日的决定。更希望,蕴空明白陛下的苦心,不要辜负了他霁月清风的名声,坏了朝纲。” 说罢,他轻哼一声,大步离去了。 才安静没一会儿,内侍过来同传,道,“圣人,永阳长公主在外求见。” “她?” 李睿皱眉,“她来做什么?” 内侍道,“永阳长公主说一定要见您。刚才就要闯进来,叫咱家拦下了。” 李睿一听,便知道又是这个妹妹要胡闹捣乱,又或者是听说了关于出降的事情,跑来和他反抗。他抬手按了按眉心,沉沉道,“朕乏的很,叫她先回去。等过些时日,朕自然找她。” “可是,长公主说您不见她她就不走了……” “真是惯坏了她!” 李睿叹口气不再说话,只是自己坐了回去,双手放在膝头,当作什么都没听见似的,沉沉闭目,这一坐就直到了黑夜。 总给使过来掌烛,没一会儿,帐幔后头朦朦胧胧地亮起了光亮,雁足灯上燃烧起劈劈啪啪的火星子,跳跃的光点照在年轻帝王的脸上,眉目如刀刻石头般,沉默不语。 “大家,您忙一天了,是否回寝宫休息?” 总给使小心翼翼地探身询问了一句。 李睿缓缓睁了眼,凝神片刻,开口道,“传幼蓉进来侍笔。” “是。” 过了一会儿,幼蓉垂眸低首地走进来了,她从来不怎么抬头,一直是谦卑的模样,她停步,徐徐拜下,“参见圣人。” “免礼。” 李睿朝身旁一颔首,道,“过来坐。” 幼蓉迟疑片刻,却一动不动,微微躬身,低声道,“奴不敢。” “无妨。过来,坐在朕的身边。” 李睿说得很平和,眸光中有流转的温然之意。 幼蓉依旧站在那,不靠近半步,她恪守礼节,从来不让自己犯错。她身形姣好,虽说穿着一身襦裙宫装,可行为举止很有汉代遗风,是那种恭顺隐忍的女子。 李睿微微一笑,不再勉强,干脆起身走向她,步履中有狩猎的意味,他停在她身旁,垂眸和蔼道,“朕虽为皇帝,可不喜欢后宫聒噪。皇后是舅父为朕选的高门贵女,身体不好,鲜少说话,而英娘与朕是年少夫妻,情份深重,可有时候并不理解朕的苦处。” 他说着,慢慢倾身,帐幔的投影照在脸上,叫人看不清神色,“唯有你,朕愿意和你说说话。” 幼蓉低头,道,“奴愿为圣人分忧。” 第78章 李睿直起身,绕着她走起来,一面走,一面看着她的侧颜和身姿,道,“朕喜欢你的不多言。知道,却不多话,这很好。做御前宫人实在委屈你了,不如,朕封你为宝林,以后时时刻刻陪伴在朕的身边可好?” 说着,他唇角浮起一丝带着趣味的笑意,环手搂住她的腰身,压进怀里,“你入宫前,家姓是什么?朕为你恢复,做你封号的字,如何?” 大概帝王总是有这个习惯,将陪在身边的宫人纳入后宫,高门闺秀也好,年少夫妻也罢,渔色的本能却从来不停止。 李睿自然是喜欢她的,他手掌蔓延向她的后背,缓缓拂动着,今夜大概势在必得。 幼蓉先是浑身一震,微微挣扎几番,低头道,“奴家贱姓,不敢有辱圣听。一切自请陛下定夺。” “你很乖顺。朕喜欢你。” 说着,李睿的双手摸上她的阔带,轻轻一拽,那外衫便飘落下来,他浅笑,却不着急将她抱起共赴**,只是不紧不慢地抬掌抚摸过她的脸颊,脖颈,肩头。 幼蓉一直没有抬头看他,只是任凭皇帝沉浸在这暧昧的夜里,她主动环上他的,将自己的身子慢慢与他的靠近,再靠近一些。 她抬手抚上自己腰间的束带,沉了片刻,忽然寒光一闪,一柄短刀已经骤然握在手上。 一切柔情蜜意瞬间破碎在眼眸中,化作积累已久的恨意,反手直接向皇帝腹前刺去。 李睿神色一紧,仿佛早有准备,猛地翻手握住她的手腕,狠狠一震,叫幼蓉眉头紧皱,瞬间感到骨头噶啦啦地响,即便如此,那手中的刀刃仍然紧握。她一咬牙,断腕之举似的向后退步,李睿生怕捏碎了她的骨头,只是微微一松手,一念之间却被她得了先机,银刃在烛光下泛着杀意,毫不留情地向他再次袭击而去。 双影在帐幔上交叠,袖间戾戾生风,李睿没有唤内侍,抿紧嘴唇,只是赤手阻挡着她的刺杀。 幼蓉刀锋凌厉,招招取人性命,她回身,躲过李睿的夺势,反手一横,便要插/入他的胸膛,不想后足却踢上雁足灯的烛台,那燃烧的烛火几乎落在她的后背。 “小心——” 李睿已经,拂袖扫去那烛台,不想前胸一震,低头看时,那短刃已经没了进去,起初还毫无知觉,而后渐渐感到呼吸间带着生扯的疼痛。 幼蓉眸中神色复杂,有千般情愫闪过在眼中,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掉落的烛台,一咬牙,道,“为什么!为什么这样!” 李睿扶着前胸,浅浅喘息着,一字一句道,“你是……当年的丹芙,我一开始只是觉得相似,今日永阳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原来,你真的没有死。” 记忆在他望着她的时候,蔓延而至,李睿记得他的叔叔隐太子豢养外室,那外室女带有一子,非隐太子亲生,一直居住在外头,无人见过。他曾有幸偶遇隐太子陪外室女和那个妹妹出行,无意中见到她,她腼腆一笑,直接亲切地唤他一声,“睿哥哥”。 他当时在兄弟中出类拔萃,弟妹总是嫌他教条,不肯与他亲近,而她却不畏惧,亲切地叫他“睿哥哥”,这一声,便记在心里。 日后,他总会想起她,悄悄托人送去过些好的吃食和新鲜玩意,他初次见到她的时候,便觉得她生得乖巧可人,想,如若有机会,一定让她光明正大地有个身份。 幼蓉冷冷一笑,道,“我早就死了,死在了你父亲和蕴空那帮奸臣策划的洛阳之变里……我杀不了那个篡位之君,只能杀你……” 她说着,缓缓抬起刀刃定向自己的脖子,道,“我从未想过苟活,今日之事,我必死无疑,可我大仇得报……总算不辜负爹爹对我和阿娘的照顾……” “不要!” 李睿猛地打落她的手腕,那刀刃叮叮咣咣地落在地上,这一声才惊动了外头的人,内侍跑进来一看,顿时慌乱不已,惊叫着唤金吾卫护驾,“来人呐!!有刺客!” 刹那间,外头铁甲整齐地声音纷纷朝书室涌来,没一会儿,长刀将幼蓉围了一圈,李睿怒声道,“不许动!” 幼蓉眸中一震,唇角苦涩笑了笑,道,“你早知道我是那个外室的妹妹了,为何还留我?” 李睿眼前渐渐昏暗,浑身变得发冷起来,他昏迷前,对她喃喃道,“因为我不相信,也不希望,你……走到这一步。” 说完,他倒地不起,胸口的血已经将那圆领袍洇湿。太医令这时候才纷纷赶来,急得大呼备参汤备金创药和热水等。 浮玉得知消息后,一路赶至延英殿,见眼前之景不由得倒吸一口气,她看了眼伏在地上的幼蓉,正被长刀架在脖子上,动弹不得,又看了眼九兄,疾声道,“陛下如何了!” “长公主,陛下受了刀伤,眼下昏迷,需速速救治才是!” 浮玉晃神片刻,立即道,“今日之事暂且封锁消息,皇后身体不好,不宜惊动。速速暂将刺客押往大理寺关押。” “你们怎么还不动手?即刻将她关入大理寺, 暂且留她性命!” 浮玉见没人动, 不由得迎立于火光中,目光凛凛,狠声又说了一遍。 金吾卫是宫中皇家禁卫,护卫皇宫,更直接听命于当朝皇帝。可眼见陛下被刺, 陷入了昏迷,而此处除了永阳长公主在, 又无旁人,面面相觑一会儿, 只得暂时听命于她, 纷纷收了刀刃。 其中两人速速将幼蓉拉起绑好, 扣押她出了殿外。 浮玉看着地板上残留的血迹心有余悸, 微微沉了一口气, 偏头低声问了一句, “今夜……何人在中书省执夜?” 内侍颤着声答道, “回禀长公主, 宁侍郎今日留夜……” 是宁九龄的父亲?浮玉心里摇了摇头,此人不可,她曾经偶然碰到过他, 文慈有余而果决不足, 恐难稳定住当前局面。 “要不奴唤国公来吧!” 内侍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当前朝廷热门唯晋国公长孙新亭,皇帝尚年轻,而国公又是他舅父, 难免在其中事物上多有定夺,这帮人见风使舵,眼见国公如今树大,亦纷纷投靠不少。 浮玉看了一眼内侍,沉沉道,“不必,拿本宫令牌即刻出宫,请大师入禁……” “那国公那头……” 浮玉冷冷一哂,不再理会他,只是独自走了出去。 此事之大,早晚惊动外人。更何况,国公在殿内自然有眼线,就算她不让消息外露,想来也早就有人偷着跑去通报了。何必又还差她这一处? 下午的时候,她执拗地在门口等着九兄,想将自己的怀疑告诉他,谁知等了很久,他竟不想见她,最后无可奈何,只得自己硬闯了进来,将丹芙身份一事告之九兄,并说了自己对幼蓉的疑虑。 谁知九兄并不领情,听完之后,只是皱眉久久不语,随后挥了挥手,叫她退下了。 她无奈,只得将宗正寺誊抄的那一纸名字关系摆在他案几上,然后悄然离去。 本以为九兄只是不敢相信,谁知,听他方才最后的那句话,看来他早就知道了幼蓉就是隐太子的外室女儿一事。难怪从前的时候,她就总觉得不大对劲。 一向不太随和的九兄为何会对她殿里的一个宫人如此感兴趣,更是独自攀谈,私下相见,甚至又特意调她到他身边随侍,原来,他早就猜测了幼蓉的身份。 其实,她的猜想来得很简单,倘若幼蓉就是丹芙,是隐太子当年的外室女儿,那从前过往,和如今的一切都说得通了。她为外室女,因此并不在宗正寺的正规谱碟上有记录,在洛阳之变诛杀隐太子亲族的时候,将她遗漏,也是极有可能的。 幼蓉从中逃了出来,潜入宫中,伺机谋划。上辈子,她随自己出降于宋洵,也是她告诉了自己那颗红痣的事情,这才给自己招来了杀机。或者当时,她已然与宋洵勾结上也未可知。 一架玉辇就着夜色自大明宫横穿而过,到了太极宫,又自永安门入,一路南行而下。 巍峨庄严的宫阙在黑暗中岿然不动地俯视着宫道上那移动的一点,叫人看了不禁心生敬畏。那宫殿仿佛远古的兽似的,只是沉睡着,当它们一日醒来,必定张开大口吞人—— ——关于这个哄人的传说,浮玉一直记得,却半信半疑。直至今日她才明白,这并非是妄语…… 帝位之争带来的残酷,从来比传说更为可怕,只有输赢生死,没有其他。 大理寺前燃烧着火把熊熊烈烈,照亮了来路上的人。守卫于门口的金吾卫执刀,怒目而视,呵斥问道,“来者何人?” 玉辇上的帘子慢慢打开了,里头跪坐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看不清脸,只觉得不是寻常人。 金吾卫更为警惕,道,“此为禁地!闲杂人等不许靠近!” 玉辇不急不缓地落下,那人弯身下辇,在火光中摘下帽子,露出白净的脸庞,金吾卫一见,立即长身一拜,道,“长公主——” 浮玉颔首,低声道,“陛下遇刺之事本宫亦在场,特命宫中内禁将刺客押往大理寺,人可带来了?” 金吾卫答,“已经关押。” 浮玉嗯了声,道,“本宫去看看。” 金吾卫听罢,面露难色,不好阻拦,却也不敢放她进去,为难道,“长公主,您看这……” 浮玉目光一震慑,冷声道,“圣人如今昏迷不醒,情况甚是紧急。本宫有要事,今夜必入大理寺,如若他日皇帝询问,一切自有本宫担着,可耽误了事情,你们可就难说了。” 她拂然薄怒,昂首立于刀影之中,气势逼人,半步也不退让。火光在风中跳跃着,照亮了她的双眸,里面燃烧着比火焰更为激烈的某种情绪。 金吾卫被长公主如此锐气惊呆了,只听闻永阳长公主性情娇贵些,不曾见过有这样决绝的一面。 一听此话,众人也只好不再说什么,收刀默默退下,有人上前仔细提醒道,“长公主,刺客乃危险之人,让属下随行吧。” 浮玉微微侧过头,道,“不必。在外面守着。没有我的令,谁都不许进来。” 大理寺的牢狱阴暗潮湿,关押着等候审问的犯人。她就着火光一路穿行,在偶然的光亮中瞥见一个个坐在角落里的人犯,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这个外来之客,如蛇似蝎,她看得心里一震,沉了口气,加紧步伐跟着牢狱走到尽头的那间。 不曾想过,再次相见,竟会在此。 锁落门开,牢狱朝里头的对墙而坐的人喊了一声,又叮嘱长公主几句,随后便退下。 浮玉走了进来,抬头四下望了望,喃喃道,“住过宣徽殿,也在皇帝身前呆过,再到这里来,不知你是否受的了。” 她收回目光,视线落在幼蓉的身上,此时她已经剥去宫装,只穿着一件白色中衣,正背对着她,一言不发。 浮玉漫步上前,轻轻把手放在她的肩头,沉了很久,道,“李丹芙——不,我还是习惯叫你幼蓉。” 幼蓉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终于慢慢起身,看着公主,道,“叫什么已经都无所谓了。我虽然一直活着,可心早就死了。” 浮玉垂眸片刻,吸了口气,感情毫无波澜地淡声道,“曾听闻隐太子豢养外室,外室带有一女,不得入宗谱。以为只是无主之言,不想为真。” 幼蓉生无可恋地扬了扬嘴角,“世人皆指责他耽于酒色,奢靡不堪,可我却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我只知道,他对阿娘很好,对我也很好。即便我不是他所生,他也将我看作她亲生的女儿,并为我更名丹芙。” 她说着忽然抬袖一指,双眼虚睇着浮玉,恨声道,“这一切都毁于那场洛阳惊变。” “不得入宗谱,叫你逃过一劫。” 浮玉平淡地看向她,这个在她身边一向安静沉稳的宫人,此时脸上终于泛起几分不同寻常的神色,叫人看了不免唏嘘。 幼蓉却否认,“洛阳之变,我就在当场。” 她不屑一笑,自嘲道,“说起来,我活着,多亏了你。” 浮玉神色一凛,却不明所以,她不动声色地抬眸冷眼瞧着幼蓉,只听她继续道,“若不是你的马车刚好冲在了前头,叫那些可恶的兵卒将你当作了隐太子的小女儿……我又怎会趁机逃走……” 幼蓉说着,不由得回想起当日。她的母亲死在了刀剑之中,而她躲在废弃的马车中瑟瑟发抖,这时候,有兵卒前来检查是否有活口,忽然,一声呵斥道,“隐太子的小女儿!” 她紧紧闭目,正处在绝望之中,只听几声利箭嗖嗖而出,却不是冲着她来的。她在缝隙中望出去,只见旁边那辆马车中,那个女孩肩头射中了一箭,千钧一发之际,有个年轻男子出现在了她的身前,替她挡去了其余两只。 幼蓉听见那男子扬声道,【此乃豫王之女越浮玉!并非隐太子之女!速速退下——】 幼蓉说着,闭上了眼,“命运弄人,不想那一箭本该射中我的,却阴差阳错射中了你……我趁乱从马车中跑出来,一路向山后跑去,终于逃出生天。一路乞讨进了长安,顶替旁人的名帖,入宫做了宫人。幼时,父亲为我请了先生叫我教我规矩,将我当做府上女儿养。所以入宫后,我因礼仪得体,被尚仪局尚宫看中,不日派往宣徽殿做宫人……” 浮玉震撼不已,万万没想到其中关联千丝万缕,她道,“既然已成败局,何必执迷不悟。” “什么执迷不悟——继承大统的本该是我父亲,你这个公主之位本来也应属于我!你们抢了我的一生,抢了我父亲的一生。更是你父亲和蕴空意图不轨,居然弑兄夺位……而蕴空竟还为他正名,说什么安天下……. 世人易忘,可是我这个后人不会忘。他杀了他的兄弟,那就由他兄弟的女儿再去杀了他儿子……罪有应得啊……” 浮玉在幼蓉的放声冷笑中沉默片刻,道,“宋洵也是你告诉的?” 大概是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幼蓉在这个旧主面前也不再掩饰,说不错,“那日你去蕴空府上,我恰逢他出来寻侯家娘子,于是将他拦下,告之当年洛阳之变的真相。你是不知道他当时的表情,被他的好义父骗了这么多年,可想而知他有多么愤恨。起初他还不信,可当我拿出隐太子府邸的令牌时,他却无言以对了。” 浮玉回想起上辈子,想来当年自己深陷丑闻囹圄,被人设计与道士私通之事也是她为主谋,最后此事沸沸扬扬地传开,街头巷尾议论着皇室丑闻,最后她死于一杯鸩酒。 “你知道的,九兄并不让你死……” 浮玉垂眸淡声了一句,“他昏迷前,还在说,不让旁人伤害你。” 幼蓉苦笑一下,“那他死了吗?” 浮玉摇摇头,“尚且不知。可是,他已经知道你的身份,猜到你要做的事情,却还是信任你。” 幼蓉颓然坐下,扭曲地笑了起来,慢慢地,眼眸中泛起了泪花。不知怎么,她刺中他之后,只觉得心里阵阵发疼,一种复杂的情愫涌了上来,若是再迟疑片刻,恐怕她会后悔而停手…… 以行刺为目标,却在事成之后,望着那个曾经被她叫做\''''睿哥哥\''''的人,她一瞬间心软了…… 浮玉看了一会儿她,见她此状,轻轻叹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小瓷瓶,拿了一会儿,转身递了过去,“九兄的生死,已经与你无关了。” “你什么意思。” 浮玉见她不接,于是亲自打开瓶塞,道,“我知道,你并不怕死,只是在等着机会。你希望九兄死,可隐隐约约不希望他死。你在等他的消息,然后想做个了断……或者,你更希望他没事。” 幼蓉见她拿着那小瓷瓶走了过来,瞬间变了脸色,后退几步,道,“陛下下令不许旁人动人,你敢——” 浮玉将她逼在墙角,冷冷道,“这瓶鸩酒,是你曾经给我的。如今,还给你……” 第79章 不待幼蓉明白过来,浮玉一皱眉,一把捏住她的下巴,手指发出惊人的力量,叫幼蓉一震,竟挣脱不开,缓缓被迫张开了嘴,浮玉想也不想,立即将瓷瓶里的液体灌了进去。 幼蓉胡乱地拍打着她的手臂,那瓷瓶才掉落下来,瓶底的一点鸩酒撒了出来,可大部分已经被迫咽了进去。 浮玉素手一松,转身背对着她,耳边听着她呼吸愈发艰难的声音,知道那是鸩酒入肺腑所带来的窒息感……她再熟悉不过。 “你…….陛下知道你私自处死我,定不会……” 话音未落,幼蓉死死按住脖子,直接倒地不起。 过了很久,浮玉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沉沉闭目,抬手抚摸上肩头那烙印似的疤痕,自言自语地喃喃道,“或许我被阴差阳错当做隐太子的小女儿的时候,你本可以重新开始一生的……” 今夜的风格外寒凉,斗篷也挡不住那冷掉的秋意往脖颈里钻,浮玉站在外头忍不住呵了呵手,忽然见一个身影朝她大步走来。 “你怎么来了?” 浮玉微微一惊,见蕴空风尘仆仆地赶来,显然是一直没有歇脚,“你怎么不入禁中?” 蕴空见到她,才松口气,淡淡道,“我赶去的时候,国公已经在了。一见你不在场,问了才知,你一个人来了这里。” 秋风肃杀这话从来不是戏言。大理寺在夜色中阴阴沉沉的, 就剩个轮廓, 那前头立着两道剪影。 高些的人手微微一抬, 向前引路, 那身旁的人于是迈步先行,他在默默跟在身后,一言不发。 浮玉退了玉辇,叫那群人跟在身后远些,自己则与大师在前头慢慢走着。 这宫道幽幽,通着旧太极宫与大明宫。高祖到申帝, 旧朝到新朝,一如这脚下的路似的, 漫长地叫人觉得岁月静止,好似再来个一百年, 也不过如此,早晚沦为一场老生常谈的历史。 浮玉看了看夜幕,星微低垂, 颤颤巍巍。蕴空沉默得像这宫阙, 她不说话, 他也不问。 最后还是她先开口了。 “佛子可都知道了?” 她轻扬一声。 蕴空低沉答, “臣已了解此事。” “九兄如何了?” “尚且昏迷。” “太医令何言?” 蕴空道,“暂时情况不明,但无性命之忧。” “嗯。” 浮玉在黑暗中微微颔首,轻转过半个脸道,“我方才去看过了, 谁想刚一走,那刺客竟服毒自尽……可惜,她本是我宣徽殿的宫人,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死便死了,无可挽回,此事也就了结罢。” 说完,她露出淡泊从容的笑,宫道两旁的宫灯照亮她的嘴角,“等九兄醒了,还望佛子替我作证。” 蕴空一直跟在她身侧走着,神色微紧,余光瞧见了她的表情,在一番猜度中,故意问道,“哦?有这样巧的事?那公主可审问清楚了?” 浮玉心里在打鼓,可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幼蓉与隐太子有些关联,此事的渊源是旧怨。有关洛阳之变的始末,佛子比我更清楚。” 蕴空淡笑一声,负手走着,侧头深深注视她,“臣听在场的金吾卫说了,陛下当时说,不许旁人就地处决这刺客,如今她死在公主的探视之后,恐怕其中因果,令人猜度。” “所以才需要佛子为我作证。加上幼蓉的身份,恐令人怀疑我是始作俑者。” 浮玉寡淡一笑,偏过头看了他几眼,喃喃一句,“你今日倒是不同寻常。” “怎么?” 蕴空不以为然,轻轻挑眉,瞧她瞧得有些冷淡。这叫浮玉心里有点不安,毕竟她做的事,若是蕴空知道了,恐会引来不快。 他那样一个正直严苛的人,与她有私情的牵扯也就罢了,可但凡涉及朝堂和陛下之事,他是绝对不会有所偏颇的。 浮玉依旧含笑,宽慰着声,“你听起来有些情绪……其实我叫你来只是想稳定大局,未想让你来找我。今夜多事,你便留在禁中伴驾吧。” “公主。” 她说完之后,欲快步离去,却被他的声音绊住了脚。 浮玉背影顿了顿,转过身的时候,脸上却始终带着浅笑,眉目淡然,问,“还有什么事?” 蕴空看了她一会儿,眸中神情复杂的很,然后一步步走向她,停在她的面前。他的身形在光影下显得那样高大,将她的整个人都笼罩起来,无处可退。 大师垂眸,毫无神色地审视了她一会儿,开口低声道,“公主乃千金之躯,为何造杀业……” 浮玉愣住,想不到他会这样说话,立即扬唇,“佛子此言差矣……” “不必在臣的面前打诳语。” 他打断她的话,挑了一下眉,“若她只是公主宫中的宫人也就罢了。可她如今是要犯,如今不明不白地死了,公主又在场,难免引人非议,或许猜测,是公主私自赐死她……” 浮玉脸一拉,这蕴空今日怕是要和她纠缠上了,不探究个清楚就不会放她走,浮玉冷眼瞪了过去,颔首道,“佛子一己之言,不足为提。” “众口烁金,三人成虎,公主就不怕臣也就罢了,难道也不怕国公,御史,陛下猜忌你?” 蕴空说完,不咸不淡地轻笑一声,笑容中有几分难以置信的味道,摇了摇头,“若想做文章,公主这一个不虚不实的把柄足以为人所置喙……” 浮玉一脸不可理喻地瞧着大师,又气又涩,不想和他多言,提衫后退几步,转身就要走。 大师立即伸手一把拉扯住她,捉住她的手腕猛地拽了回来,浮玉低呼一声,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落入他怀中。 “你疯了?!” 她在他温暖的怀里挣扎几下,却逃脱不掉,头被他的手掌按住,动弹不得。她的闷在他的肩头,只得低怒着警告,“这里随时都有人……” 蕴空闭目沉沉一声叹息,将她搂了又搂,在她耳边喃喃道,“臣很不喜……很不悦……” 浮玉自方才就觉得蕴空不大对劲,一听他这样说,眉头轻皱,偏头低声怪哉道,“方才就与我那般,你怎么了?” 蕴空沉了片刻,松开手臂微微环着她,黯淡之色染上眉梢,话语中有些埋怨,“到现在了,你还不信任我么。这种冒险的事,如果你想,臣完全可以替你做……” 浮玉一震,倒是没想到会这样,她怔了一怔,别过脸逃避他炽热缱绻的视线,低声说,“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有些事情我想自己来,与你无关。” 私自处死,这事情本就不是她能做的,她心里很清楚。可在那个紧要关头,她什么都不管了,手段干脆,绝不拖泥带水,也无须等待什么其他,她在那一刻只想做一个以牙还牙的人,连那些主仆旧情都懒得顾念了。 没什么比被背叛和欺骗更让人厌恶的事情,所以她静静听完一切后,选择那样果决的了断方式。 但蕴空若是替她做了这事情,那才是真的冒险,成了内外勾结,若真的追究起来,恐他们难逃其咎。 她抬手摸了摸方才被幼蓉挣扎的时候掐红的手腕,道,“你刚才…是在怪我?” 蕴空紧紧皱眉,说是,“臣当然怪你。因为碰上这种事情,你第一个念头居然不是来找臣想办法……” 他看了一眼,轻轻拉过她的手,低首吻了吻她的腕子,道,“臣不希望你的手上染上血腥。而且,你这样做,让我觉得我很没用……” 他惆怅地叹口气,抬眼凝望着她,淡淡道,“洛阳之变,自始至终就和公主无关。臣一路走来,自知手上或多或少造了孽业,如果有任何业力报应,当臣一人承担就好……我不希望你牵扯其中。” 浮玉听出他语气里的沮丧,眼神柔软地望着他,道,“不必。你为王朝已经做得够多了。” 她说着,望向漫漫宫阙,那渺茫的轮廓在夜色中起伏,让人心生苍凉,人死了,似乎最初那种恨意也烟消云散了,只剩下一阵空虚和疲惫,她松了他的手,转身继续走着,曼声道,“记得我和你说过的那个传说吗?夜半化作上古猛兽的宫阙,会吃人。” “记得。” 他在夜色中温声回应。 浮玉嗯了声,过了一会儿,道,“它并非传闻。自始至终,它吞噬太多人了。母亲,父亲,隐太子,还有所有被卷入这个漩涡的人们……太多了。”她沉默片刻,低声道,“我不希望你也消失在其中,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蕴空沉沉答应她,“臣不会的。” 她吸了口气,继续道,“很久以前,我做了个梦。我……嫁给了宋洵,” 她说完自己就笑了起来,没有注意到大师讶然的神色,调侃道,“你想知道什么结局吗?” 蕴空呼吸紧促起来,几缕疑惑和猜测涌了出来,他压着声,问,“什么结局?” 浮玉不以为然,说得仿佛真的只是个梦境似的,道,“我看见我死了,看见我自己嘴角滴滴答答地流血,就像梦里站在大明宫上的你的朝服,红得让人睁不开眼……” “这真的只是公主的梦魇?” 蕴空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双目震惊不已,心跳一声声快要震碎了他的心脉似的,喃喃试探道,“如此真实……臣仿佛历历在目。” 浮玉听出他语气的不自在,转过头看他,只见他深深地看着她,以一种探究的复杂意味,又杂糅着几许情愫,像是一眼万年,等待了很久。 “只是梦。” 公主浅笑点头,重复一遍,“只是梦而已。” 这话不假。那些过去的事情,仿佛真的已经过去了,一段了结,一段就要重新开始,她并不是会一直沉湎于悲伤的那种人。 蕴空轻轻皱眉,目光里的那束光芒渐渐暗淡了下去,他一路走,一路看她,话到了嘴边上却又说不出来。其实对于她的怀疑并非第一次了,从前交涉的时候,就偶尔对她的言辞有所猜度。然而因为重生一事太过匪夷所思,若真的她也和他一样,那这该是怎样的姻缘难解,才会造就了如此巧合? 他不这么想,也不敢这么想。可她方才描述的那个梦魇,又叫他深深动摇了。 蕴空道,“臣听闻秦时蓬莱有仙术,人死可重生,周游轮回,如梦似真,是为造化。公主可信其言?” 浮玉回眸一笑,抛给他一句,“那佛子呢?” 他想了想,认真道,“宁可信其有。” 浮玉抿唇,“佛子从来不相信这些鬼神之说的。难得。” 蕴空望着她,目不转睛地留意着她每一个神色,“那你呢?” 浮玉的眸中在片刻间有所动容,千言万语凝固在其中,都化作唇边一抹深邃的笑,她垂眸,回应道,“我所想,自然与你相同。” ———— 皇帝的伤差一点深入肺腑,好在先帝庇佑,已然无脱险,只是落下个病根,容易犯心病,如若太过劳累,便会绞痛。 也不知道那真的是伤口所带来的病症,还是整个事情留下的伤痛。 李睿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询问刺客,声音仍旧虚着,问道,“幼蓉何在?” 幔帐外,大师立在那,长袖一揖,道,“回禀陛下,刺客当夜在大理寺中服毒自尽了。” 李睿微怔,双目凝凝地望着头顶的纱帐,久久沉默不语。他在洛阳之变的时候寻不到她,终于又在此重逢,谁想还未来得及做些什么,便再次失去。 原来做帝王,只能掌管天下,却掌管不了命运的轨迹。 第80章 “将她好生安葬于大慈恩寺隐太子陵墓的旁边吧……” 皇帝的叹息声很微弱,有察觉不到的哀伤,他说完,顿了一顿,又道,“墓碑上便用李丹芙这个名字,幼蓉并非她本名……朕希望她做自己。” 大师一一应声,“臣会叫宗正卿办妥,陛下放心。眼下陛下需静养,勿要事事操劳。” 皇帝咳嗽了几声,却还是勉强起身了,遣退了旁人,随手拿起枕边的奏牍看了起来,“无妨……国事不可耽误……咳咳……” 那咳声一阵阵紧着,仿佛每震一下,便要牵扯出心痛之中。蕴空听得直皱眉,不禁有些担忧起来,忽然身后一声轻柔道,“陛下不可太辛苦,妾陪您吧。” 大师回头,徐徐垂首,后退一步道,“参见娘娘。” 英娘一路走来,浅笑说免礼,然后坐到李睿身边,将手放在他的胸口抚了抚,婉柔道,“陛下不要再费神了,妾为你念奏牍,替你写,再教你看一遍就好,你且躺着休息……” 李睿到底对她有些愧疚,反手握住她的手,捏紧些,道,“朕知道你这几日来一直衣不解带的照顾,有劳你……” 英娘只是扬了扬唇,垂眸接过奏牍,偏过头道,“妾不辛苦。只要能为陛下分忧,妾心甘情愿。” 蕴空抬眼,见贤妃真的一句一句地为陛下念了起来,而陛下也没有阻拦什么,他不由得凝眉一阵,却也不说什么。后宫不干政是太后立下的规定,如今贤妃这般,恐有违训德,可又想到日后的大势所趋,大师不多言,只是默默垂首告退。 走出殿,一路出禁中,恰好在延英门碰上了她。 蕴空看见那秋日的暖阳照在她的身上,绰绰生姿的等待的身影显得那样可人,落在他的眼中,仿佛是上辈子记忆中的画面了…… 他望了一会儿,才浅笑着走过去,叫她,“越浮玉——” 又狂妄又暧昧的叫法。好在旁处没人。 浮玉猛地回头,娇嗔地看了他一眼,红着脸道,“你现在愈发不要命了……” 大师不多言,走过去立在延英殿外,道,“公主这是来监督监督臣,是不是在陛下那说了你的坏话?” 他问的时候轻轻挑眉,语气带着点佻情的意味 “诶,监督这个话太过生分了,我不过是问问情形的。” 浮玉扬声回应了一句,仿佛情人间打情骂俏,“九兄他,很是难过吧。” 大师道,“失去,不过是登上帝位的第一步而已。往后的日子里,还会有更为艰难的事情在等待着,如果这件小事都承受不来,那的确并非能君。” 浮玉轻笑,“你这是说九兄不适合做皇帝呢?” “陛下的情绪还算稳定,身旁有贤妃相助,想来会慢慢走出来的。” 大师说着,压低些声音道,“更何况刺客一事本就牵扯了陛下的私情,如若探究恐怕会惹来更多伤心事。所以陛下那对刺客之死,也没有再追究什么。叫人安葬她,入土为安,也就终了。” “终了……” 浮玉喃喃念着这两个字,脸上涌起无边怅然,“那你呢。你的决定,可有改变?” 蕴空摇了摇头,目光笃定地望着她,抚慰地笑道,“臣的辞书已经写好,不日就递交给陛下……于朝堂上,于众人前……” 这是何等的胆量。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自己不干了,要献上相权,做个平凡人,然后要与公主朝夕相对,春花秋月去。 大师一向是倨傲而清高的人,那样的场合之下,他做得来吗? 浮玉有些不敢相信,可还是笑得心满意足,调侃道,“这样大的阵仗?就不怕旁人咋舌说你痴傻了?” 蕴空也不避讳地抬手碰了碰她微微扬起的唇角,大概过不了太久,他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如此,那些纷纷扰扰的乱语,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大概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就会彼此影响和传染,她的义无反顾已经叫他也改变了很多,哪里还有回头的路,他淡淡笑道,“说就说吧。臣只当做他们艳羡不已,孤身三十年,最终能得公主在侧,几个人能如此呢?” 她青丝随风飘起来,缠在身前,落落抬袖听得开怀,两人对视很久,也悄悄说了不少话,才各自离去。 自九月起一直到十月,短短一个月的日子里就发生太多太多令人悲伤或惊异的事,秋色再绚烂也总是多了几分浅淡的哀愁。先帝去,申帝伤。为了休养,暂时罢朝十日,因此新政也暂且延缓推迟了。 闲散了一大段时间的朝臣终于在十一月初始的时候聚在宣政殿上,齐齐拜向御座上大病初愈的皇帝,随后,又纷纷神色复杂地转向帘子后头的人,道一声,“贤妃娘娘”。 皇帝心痛之症时好时坏,这次好不容易上朝,却是带着英娘陪着,他暂时说不得太多的话,一切事务,暂由英娘待传。 这举动来得太过唐突,众人对妇人出现在朝堂上的反应各有不同,有的说,从前也有先例,因此无妨,又不是垂帘听政,不过是代劳;又有的说,这是后宫乱政,非得请太后出山压制不可。 至于为什么是贤妃,而不是皇后,这一点,窦楦倒是看得明白,拿芴板偷偷戳了戳蕴空的后背,低声道,“陛下不糊涂啊。那皇后是国公拉扯的姻缘,也就是国公的人,陛下却没叫她而叫了没什么背景的贤妃,可想而知,他也在制衡。” 蕴空听在耳朵里,却也没理会他,满脑子都想着一会儿要当朝罢相之事。他也不是不紧张,只是有生以来没有在旁人面前暴露过感情问题。 御史台会怎么说?大概谁都目瞪口呆,想不到他居然会为了女人连大师之位都不要了,说他为老不尊,甚至背地里说他要“一树梨花压海棠”。所有的言论,好的不好的,他都想过了也做好了准备,一切后果由他承担,他只想要一个结果。 今日这一次,真是要豁出去了。 皇帝高高坐在御座上, 看着消瘦了些许, 背虽强硬的挺着, 可依旧显得那衮冕沉重。平日上朝的通天冠被换成了轻便些的玄黑幞头, 为的是让这大病初愈的龙体稍稍减少些负重。 秋末冬初的时候,日头上来得晚,所以大殿里的光线晦暗不明,濛濛亮着,像是青墨色晕染开来,有化不开的那种那种。好在四下里的青铜灯台上燃着烛火, 总算给这死沉沉的情景添了几分跃动。 关于奏牍,皇帝都一一看过了, 多是朝臣们问安的言语和一些琐事,都叫英娘按照他的意思一一回应给各位朝臣了。此外, 涉及个别重要些的事宜,例如关于入冬前有炭商坐地起价之事,李睿就亲自回答。 “去年在城外冻死了几个举子, 据说, 也是买不起炭。朕今年打算彻查, 木炭使……是户部之下吧, 窦尚书,” 皇帝视线落在窦楦身上,缓缓呼出口气,道,“便劳卿来办, 朕派御史随行,彻查户部上下是否有贪污受贿之嫌。” 木炭使是专门负责为长安皇亲国戚和高官采购木炭的一个小官职,眼见着天气愈发冷,那木炭的价格也就越高。若是有朝廷的人从中牟利,串通东西市的炭商趁机敛财,也不是奇怪的事。 皇帝欲从根源查起,一铲子直接挖进了户部,不懂的会称赞是清廉明正的好君王,可像此时站在前头的那几位权臣,自然都明白,是皇帝想藉机以桃代李,安插进几位自己人。 皇帝明为抓贪污,可实则是想踢掉户部里的几位旧臣,而炭价也就是个幌子。满朝文武懂得懂,不懂得也就不懂,总之都是显出一副敬佩欣喜之色,抬袖道,“陛下英明。” 窦楦举着芴板站出来接旨,又说了几句官场话后退了回去。他心里都明白,户部那头,有几个人本是四大王李岱曾经的门客,陛下初登帝位,唯恐发生类似洛阳之变那种兄弟相残的旧事,因此想藉机防范些,也倒是可以理解。 更何况,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换了帝王,他们这些先帝的旧臣,到底是去还是留,全都是申帝的一念之间。不过,他最担心的,还是自己的好友蕴空。窦楦抬眼看了下前头的大师,只见他不似往常出来说几句,依旧站在那置若罔闻,像是打算袖手旁观似的。 虽然如今相权明面上为三分,可朝堂上多以大师最后的定夺为主要风向。先帝将蕴空留给了李睿,更曾打算通过赐婚他义子宋洵来“以示恩典”,无非是希望蕴空依旧做这朝堂之上平衡势力的定海神针。 可如今倒是奇怪了,自打上朝开始,无论大事小事,大师出奇地一言不发,什么都不赞同,也什么都不反对,大有神游之态,又想是作壁上观似的。 其中有不少人是大师的拥簇,鼻子观口口观心,眼睛却悄悄瞟着大师的动静,若大师说可,他们就可,若大师说不可,他们也跟着附和。可等来等去,只瞧见了大师那沉闷的背影,一时间也没了主心骨,只好硬着头皮跟着旁人左左右右地虚应。 窦楦不知道蕴空怎么了,用芴板悄悄戳了几下他,见他也不恼不动,只好悻悻作罢,打算放仗后好生再去问问怎么回事。 大师自然是半走神的状态,左耳朵耳朵听着政事,右耳朵就飘了出去,满脑子都等着一会儿上头一句“众卿还有事俱报”之后,自己赶紧上前,将请辞罢相的事情交代出去。 只听李睿轻轻咳嗽了几下,下头的满朝文武齐刷刷地抬头看他,只见皇帝一只手停在一卷奏牍上,垂珠后头的眉头似是紧锁不展,映着这阴沉沉的大殿,更显得压抑。 皇帝的食指敲着那竹简,发出竹片碰撞的那种清脆之声,一下一下地回荡在朝堂上,让众人的心里也跟着那敲击之声不安地跳着,朝臣们立在那,连大气也不敢出,没人知道皇帝要做什么,说什么。 大师这才从无边的静谧中回过神来,慢慢抬起头看向御座,见皇帝不大对劲,也不禁有些奇怪。 李睿垂眸看着那书简,展开后,又合上,不轻不重地叹着气,显然是有为难之事。 烛火一跳,皇帝终于沉沉开口了,“诸卿皆知,我大华与突厥争战数次,前不久终由方将军率五千精骑夜袭定城,突厥王阿史那思力仓皇逃入阴山,如今欲与我朝修好,亦同意在大华任职。” 有人道,“正是。陛下已派袁寺卿前往其地,亦令方将军率军受降,从此天下安定,此乃为国为民的好事。” “昨日朕接到边关六百里加急函报……方将军欲意抗旨继续追击突厥,其同僚张将军阻拦不成。诸公看,此事当如何?” 阿史那思力继承了父亲的汗位后,与大华发生了大大小小的冲突,然而前不久因为错误判断了兵力,因此逃入阴山之中,表示修好投降。 大华的皇帝有个习惯,那便是只诛首恶,并接受归顺。眼下突厥王主动交好,皇帝也就同意,下旨令两位将军立即停战,与使者袁寺卿往阴山中的突厥部落进行安抚和受降。 可关于追击还是受降一事,并不是这时候才有的异议。 晋国公长孙新亭自然主和,而大师则截然相反,为这事情,朝堂已经争论过一番了。只是万万没想到,方将军在前头打着仗,即便收了受降的圣旨,可依旧要继续追击。 自然猜得出,想一鼓作气打下去的方将军是大师的拥簇,也受其影响颇多。 晋国公站了出来,扬声回应道,“陛下,您的诏书已经同意了阿史那思力的投降,更何况,我大华的使者还在突厥那边,方将军欲此时追击,实在荒唐,不免令人猜测,是为了自己的军功而忽略了大局。” 大师在一旁听着,神色淡漠,半垂着眸子没有说什么。他本想着退出魏阙的,所以这些缠人的事情自然不想管。若是在平日,或是前一阵子,他定会出言反驳,可到了这一刻,他却迟疑了。 大师可以感受到身后众人的目光投在自己的背上,正等着他说点什么。蕴空沉默着,他听见了那些人在叹气,甚至在疑惑,不明白为什么大师如此少语。只有蕴空自己知道,只要一开口,他便是又卷入其中,若想再罢相脱身,更不知道是何时了。 虽说他不想辜负朝堂,可更不想辜负了等着他的人。仔细想想其实他和旁人不同,这辈子是白白得来的,又或者说,是完全因为对她的执念,命运才给了他一次重生的机会。如果再辜负一次,他不确定能否还有下一辈子。 皇帝看了一眼下头,见没人说话,只得偏过头看向晋国公,道,“舅父所言有理。可方将军认为,阿史那思力并非真心投降,且他部下兵马依旧不少,如若此后撤回沙漠,恐难以北击……咳咳咳。” “陛下。” 长孙新亭抬了抬袖,长眉抬了抬,道,“赶尽杀绝非我大国之举,想先帝当年亦收了不少外族降将,如今不也是为我大华效力?如若兴兵再攻,恐叫人心寒。” 这话一出,让不少人想起大行皇帝曾经的仁德之治,纷纷暗自点头称赞,又不禁抬袖缅怀起来。 “果然是不再追击的好……如果先帝尚在,定也是这样决策。” “正是……那突厥小人已经是瓮中之鳖,再杀已毫无意义。怕是将军求胜心切…….” 皇帝在众卿的纷纷议论中,缓了缓气,说朕知道了,他看了眼书简上的名字,顿了顿,又道,“与边关函报一同来得还有寺卿的奏报,说,阿史那思力愿两国联姻,望来日和平之时得尚大华公主……也就是永阳长公主…….” 其实说来也奇怪,李睿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突厥王偏偏就要浮玉,印象中突厥使臣入朝拜见先帝的那个大典上,浮玉并没有出现过。那这个阿史那思力又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个人的呢?难不成,他们见过? 与国公通过气得那些人,一听此言,也不管不顾起来,一哄而上地举着芴板附议,大叹:“此当为佳话!”“想前朝那是被迫送人,如今这是突厥王自己求的!彰显我大华国力昌盛!” “陛下初登帝位,边境和睦为上策!此举明智啊!” 皇帝慢慢颔首,其实他亦不想再去追击。一来,和,是众臣所盼,若无必要,谁愿意连年征战。二来,是他吃不准这次的胜负。如果方将军全力而上胜了,自然是大好;可若是输了,天下人恐耻笑他这个君王无能。因此,无论如何,和,为上。 “朕亦觉得如此,即刻传旨,令方、苏两位将军务必受降,不再追击……” “陛下此举断不可为!” 李睿话音刚落,忽然一声低沉,如从天而降的冬雷,一下子震慑住嗡嗡扰扰的群臣,朝堂上顿时变得安静下来。 那一刻,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全都集中到大师的身上…… 蕴空握着芴板,毫不在意,缓缓一步步走出列队,抬头迎上皇帝的目光,先一垂首,随后不急不慢地道,“陛下,阴山之北,道路险阻且漫长遥远,如若到了那个时候再想追击敌军,定会损失十倍。依臣拙见,应当乘胜追击,活捉阿史那思力。” 方才一言不发,此时忽然站出来侃侃而谈。众臣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等大师说完,有的人这才回过神,纷纷抬袖应和道,“臣与佛子所见类同。” 长孙新亭瞥了一眼大师,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哼声道,“本以为佛子今日不开尊口,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站了出来。怎么,难道佛子打算牺牲寺卿?他如今作为颁布天恩的使臣,如今就在突厥大营。” 80-100 第81章 蕴空并不看他,冷冷道,“韩信攻齐国亦如是。错失良机,恐再难得,还望陛下权衡孰轻孰重。” 他沉了一沉,提醒道,“陛下不可过于倚重外戚,以防干涉朝政。” “孰轻孰重?” 长孙新亭嘲弄地重复了一句,狭促地看向大师,目光中似有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他上下打量一番,道,“大师一向是公正淡泊之人,朝堂事与感□□,难道也分不清?” 国公说得莫名其妙,在场的人无一不听得一塌糊涂,不禁面面相觑,却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难道,大师就没有攀附所谓的外戚以求固权么?” 蕴空垂眸一顿,拂袖淡淡道,“国公慎言。” “大师有私情也罢了,若是为了感□□徇私枉法,里外不分,是否枉为人臣?” 长孙新亭负手走了过来,眸子里闪烁着奇袭者般得逞的光芒,看了一会儿大师,忽然甩袖一挥,转身扫视着满朝文武,扬声道,“大师与永阳长公主有私情!已然不是一日两日之事!不知大师甘做公主的‘幕僚’,是否从中得利?” 晴天霹雳。 一时间,满朝一片哗然,人人脸上都是惊骇不已的神情…… 一向疏淡寡情的大师,居然是永阳长公主的……‘幕僚’?这个词已经是委婉至极,然而已经叫人不禁浮想联翩起来。 蕴空浑身一震,只觉得背如芒刺,不禁狠厉抬眼盯着长孙新亭,却见他依旧是笑的。 他想脱身,却被绊在这里!若不是听闻和亲之事重提,他断然不会开口说什么,谁想到,这长孙新亭居然在这里等着他,仿佛早有准备似的,要在今日将他拉下马。 大师眸中映着燃烧着的烛光,冷冷一哂,道,“国公此言差矣。无凭无据,何出此言?” “凭据?大师若要凭据,自然可请他入殿。” 长孙新亭一拍手,高声唤道,“请宋博士入殿!” 众目睽睽之下,宋洵垂眸走了进来。这不该是他这个国子监博士该出现的地方,可却以这种方式走了进来,更何况,他还是大师的义子。 宋洵不去看蕴空的表情,先拜过陛下与国公后,立在那等候询问。 “宋博士,你义父与永阳长公主是何关系?” 长孙新亭傲然立在那,胸有成竹地问道。 果然,宋洵垂首答,“义父与永阳长公主有私。臣本不想说,可实在不敢隐瞒陛下。斗胆冒着不敬不孝之罪,大义灭亲,上禀天听。” 他说着,将公主在府邸私会大师,大师又是如何在宫道上威胁他之事尽数说出来,“就连新进门生宁九龄亦可作证,曾目睹过二人一同在大慈恩寺出现。如若调查,或可询问寺中僧人。” 宋洵说完,却只是一直不抬头,几乎不敢看向一旁的大师,只觉得一股极大的压迫感自头顶落了下来,叫他心中惶惶不已。 他到底还是怕义父的,哪怕是到了这一步,依旧为他所震慑着。 蕴空定在那一动不动,只觉得顿时天旋地转起来,身后的议论之声如潮水不绝,或惊讶或不屑,更多的则是不敢相信。 窦楦一把大师拉了过来,急得连尊称都顾不上了,大呼,“房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和他们解释清楚,你是冤枉的!” 蕴空看了眼宋洵,随即轻蔑地收回视线,缓缓漫看向长孙新亭,不禁自嘲一笑。万万没想到,上辈子是越浮玉担了那些风月丑闻,如今他为她改变了太多,谁想命运却将这避不得的灾祸转移到了他的轨迹上。 这是天要灭他。 所有人都以为大师要与长孙新亭舌战一番,皆提起一口气站在那,双目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啪嗒—— 象牙芴板落地。 大师望着陛下,抬手解开腰间的鱼袋,一松手,便落在了地上。 蕴空步步走上前,忽然撩袍长身一跪,只见他慢慢抬袖停在上首,心痛地闭目,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决绝地长声禀告,“臣蕴空对长公主心生爱慕已久,臣有罪!但,望陛下成全……” “房卿…….你这是。” 李睿震惊不已,虽说他为大师大权在握之事有所忧虑,可不曾想过会出这种事情。 大师抬起头,有视死如归的神情,道,“臣请战突厥,若胜,求陛下准臣尚公主,臣愿献上相权,自请罢相!若败……臣将献上项上人头,只求陛下不要勉强公主出降。臣昭昭之心,天地可鉴,求陛下,恩准……” 他说完,俯身拜了下去,双手在袖中握紧,又握紧…… 大师的话已经表明了这是一场很合算的交易。 至少对于皇帝来说, 很合算。 清剿突厥打算归顺的残部, 若胜了, 大师什么都不要, 只要越浮玉;而若败了,大师自裁,虽然事情会麻烦一些,但也是少了些后顾之忧。 更何况,大师当众立下军令状,其后果该如何, 是满朝文武都会作证的。 可国公却完全没有想到事态会往这个方向发展……他本想借此\''''风月丑闻\'''',将大师及其党羽一并铲除个干净, 不想,大师居然自请出征, 打算拿军功补过,为了长公主,连命都不打算要了…… 女色蒙心啊! 多年的同僚兼好友窦楦站在蕴空身边, 瞪着两只眼睛一个劲儿地摇头, 显然是吓坏了, 口中喃喃道, “房六做了长公主的幕僚?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你不是一向……” 走到这一步,连蕴空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那么爱惜羽毛、洁身自好的一个人,风月二字几乎和他沾不上关系。眼下就可以看出来,从前的名望有多高洁,如今跌落下来, 就会摔得有多惨。 蕴空跪拜不起,冠上垂下来的两根帽带上穿着的檀木珠子散在他身前,落尽尘埃的模样。 他听见四周有无边无际的议论之声一波接着一波地涌来,政敌在暗暗讥笑,属僚们失望叹气。从断断续续的碎语中,他能听见“丢脸”,“可惜”,“罪过”,之类的字眼……可是很奇怪,他居然一丁点所谓都没有,更毫无羞愧或是耻辱之心。 本以为这种事情会很难,不想真的到了这一步,自己竟然可以对那些纷纷扬扬的议论无动于衷到这个地步。他觉得他没有任何错,浮玉更没有。 他甚至很欣慰,因为从听到的话语中,众人更多的是对他的惊异和失望,并没有牵连到公主太多。 蕴空想,大概他自己真的是没救了。 “陛下……征战绝非儿戏,更何况,佛子并非武将……此事蹊跷,还望陛下重新着人调查。” 崔侍中这时候垂着袖子走上前来,替蕴空说了一句话,他以为大师是冲动了,这才说出那样不管不顾的军令状来,因此想留个台阶,一切都好商量。他知道,比起那些不清不楚之事,这朝堂上更不可没了大师。 蕴空却依旧埋首于地,高声道,“陛下,臣绝非戏言。臣一直以来研究关外水文地形,对于阴山之地很了解。恳请陛下恩准,臣定为陛下带来大捷!” 大师说得义正严辞,大有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气势,其决心溢于言表,不少人在场不禁垂首叹息,不知道这其中到底是怎样的因缘,才叫大师成了这样。 晋国公立在大殿之上,威凛生怒,显然是对这个即将逆转的局面很不满。他拂袖看上御座,严声道,“陛下!且不说突厥之事。臣倒有个问题,想问问大师。” 他说着,转身俯看向蕴空,腰间的麒麟扣环面目狰狞,“某倒想问问大师,有人曾听到永阳长公主与你在一起时大放厥词,直言欲取缔整个御史台,可有此事?” 蕴空凝眉不已,直起长身,却有些听不懂了。 李睿的手按着黑漆木案,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显然有些忌讳起来,他不禁问道,“房卿,永阳可说过此话?” 若是稚妹年幼也就罢了,可如今浮玉已经成人,再加上她与大师关系过近,难免叫人多想。 长孙新亭道,“陛下,请准许传御史。” “准。” 御史台一向是皇帝的眼线,其实百官中挨了小报告的,没有不恨这帮人的。上到言语不敬思想不正,下到早上边骑马边吃胡饼……只要是能说的,准得被这帮人捉住好生□□一番。 而御史这个官职本就不高,可背后是皇帝撑腰,自然个个都“正气”的很,整天眼睛盯着别人看。 取缔御史台恐怕是不少人心中的畅想,可谁都不敢说,生怕上头怀疑到自己的头上。 御史入殿了,拜过后垂袖立在那,毫无波澜地向皇帝汇报导,“禀圣人。确有此事。那日臣起的早,在一旁的摊子上用小食,忽见长公主的牛车停在附近,大师亦在。只听长公主扬声道……” 御史说道这里,却停了下来,低头惶恐,“陛下恕罪,臣不敢直言。” “但说无妨。” 众人更奇怪了,到底长公主说了什么话,叫御史不敢直言。 御史先拜了一下,随后当着一众,道,“长公主说,\''''如果我做了皇帝,头一件事就是取消御史台这个地方。整日嚼舌根,实在无用。” 他说完,跪了下去道,“臣所言为真。断断不会有假。” 先帝在的时候,永阳长公主很是受宠,有的人也的确听先帝说过,如果永阳是为男子身,那就更好了。长公主街头的一句话,如此大胆,众人听了皆倒吸一口气。 人一瞬间的想法很简单。不知情的人,大概就会自以为是地猜测出来,长公主想做女皇帝,以色/诱惑当朝权大的大师,拉拢势力。 “这……长公主做够了,想当皇帝吗……” “到时候,那大师不就成了皇夫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今日是大师,明日是不是就轮到兵部尚书,还是哪位寺卿了?三省六部是不是都要……” 蕴空耳朵里灌入这些越发不堪的话,气得双手发抖,谁能想到他和她当日驱车回宫的路上,这样一句戏言都能被御史台拿走做文章去! 第82章 再听听那些人说的话,简直妄为朝臣……长公主清白,就这么被他们泼了一碗又一碗的墨。他感到自己仿佛替代了她,站在了这些舆论的中心,四下里都是乱言乱语……上辈子她的遭遇,仿佛历历在目似的。 大师紧握着手,慢慢拂袖站起身来,冷笑一声,眯着眼诧异道,“奇怪。你身为御史,如何到现在才将此事说出来。看起来,国公比陛下还要更清楚,怎么,何时起,御史台竟成了国公的部下了?” 这倒也是。皇帝知道的比国公还晚,可见这御史已经被国公收为己用了。 御史果然变了脸色,战战兢兢地看了眼国公,随后低头道,“陛下明鉴。微臣只是觉得事关紧要,更何况臣也听闻长公主与大师行为过密,为了谨慎起见,不打草惊蛇,想着查明后,再上禀天听。” 大师威严一视,哂笑道,“那御史可查到什么了?除了这么一句话,可有旁的证据?” 御史被问得有点懵了,他所知道的大部分,其实都是长公主多次私会大师这种事,于是直接就猜想到了那一步,可若说旁的实打实的证据……御史心虚地眨了眨眼,低声道,“臣以为,那样早的时间里,公主如何能与大师一同出现?由此可推测,定是彻夜秉烛夜谈,到了清晨才结束。长公主在宫外,而大师又位极人臣,难免令人怀疑……” “本相问你,可有旁的证据!” 蕴空高声盖了过去,横眉冷眼地盯着他,问,“是兵马?是信件?或是其他门客?光光收买一个臣,是不足够\''''做皇帝\''''的吧?” 御史沉默一阵, “目前……还没有其他……可是长公主的确说……” “那是你大胆!” 佛子忽然厉声打断他的话,那余音在大殿之上回荡着,一下子叫御史浑身一震,也叫垂帘后的英娘打了个激灵,更让满朝文武都吓了一跳。 没人见过一向喜怒不显色的大师居然会有那么大的脾气…… 就连窦楦都颇为意外,目瞪口呆地立在那,一扫方才替好友焦急的心,只剩下了怔惊。 风自殿外涌了进来,仿佛是从护城河上刮来的似的,夹在着秋日那种入骨如心的凉,叫人忍不住在袖子下握了握手。 烛火明灭跳动,大师冷冷笑了一声,挑了下眉,一只手负着站在御史旁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呵斥道,“你一小小言官,仗着陛下赋予你的权力,如此混淆是非、指鹿为马。你既然毫无根据,凭什么在朝堂之上言辞凿凿的污衊长公主,又凭什么妄自推测长公主有称帝之心?你身为御史,本应下监众臣,上禀天听,是谁更改了你的职责,叫你先将一切事务告之国公而先于陛下?又是谁给你的胆量,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竟敢如此狂妄自大,不过一句街头戏言,就可说出这等忤逆之事。如果一句戏言就可以当真的话,那本相也可以猜测,是你,成了国公的爪牙,监听朝野上下甚至是陛下,将一切消息先告之于国公;也是你,有不臣之心,身为御史,却罔顾国法,不分黑白,欲意谋反!” 御史被说得呆住了,差点当场晕过去,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来,赶紧扑通一声拜了下去,伏地颤声喊冤叫屈,“陛下明鉴啊陛下,臣冤枉,臣冤枉啊!” 蕴空冷哼一声,垂眸看着他,拂袖震怒,“此等平庸无能之辈,捕风捉影,扰乱朝纲,仗着圣人信任,为非作歹,黑言诳语。你冤枉?呵,不知多少无辜朝臣会被你一句胡乱推测所害,简直恬不知耻,阴险至极!大华泱泱河山……若多是你这等言辞奸佞,心术不正之人,朝堂早就溃于蚁穴!” 御史台的人一向习惯闻风奏事,说是监察弹劾,其实不过是偷听后上奏,以获取皇帝信任。有不少人在御史的嘴里遭了殃,都暗自恨的牙根痒痒,可只能敢怒不敢言,毕竟那是皇帝的耳目,若是得罪了,还不知道会被\''''弹劾\''''成什么样。 今日大师在朝堂上痛斥一番,在场众臣居然觉得解气爽快了不少,皆不动声色地听着,心里偷偷叫好。 只见那御史满头大汗,面色颓然不堪地瘫跪在那,连头都不敢抬了,没一会儿,竟痛哭流涕起来,嚎道,“陛下,微臣冤枉!微臣怎么胆敢谋反……是国公让微臣监视大师的……让微臣务必将看到的听到的一一告之,微臣没有办法啊,陛下恕罪………” “你!你这个混账——” 国公气急败坏,万万没想到这言官是个软骨头,被蕴空一通说,就这样招了。 李睿脸色阴沉下来,变得很不好看。皇帝最厌恶权大之人,可更忌惮旁人窥视自己。虽然这言官只是盯着大师的,可难免会怀疑,是不是也有背叛者,那样盯着自己。 蕴空嘲弄地凝视着长孙新亭的脸,不以为然道,“国公。本相本不想在这大殿之上说的,可你非要逼得本相走到这个地步,本相也不得不说了。” 长孙新亭勉强抬了抬嘴角,脸色有些虚色,还是强硬着立在那听下去了。 大师转身,一一扫视了一圈众臣,冷声道,“相信前阵子,诸公府上有不少人得了新妾,多是私下酒宴中相赠的女子,善舞,或善琴。君可知,这些女子从何而来?” 这倒是真的。可没人好意思在朝堂上说出来,自己去平康坊溜跶,或是去了好友办的酒席,酒过三盏,自然有女色迷眼。 蕴空转身看向御座,道,“陛下。臣查明,长安坊中新起经营的乐坊中,多为侯将军名下所有,而这些乐伎舞伎,又有不少通过介绍,成了朝中之人的姬妾。其中缘由,恐怕国公比臣更清楚。” 他顿了顿,又道,“或者,可请中书省的总给使高内侍,前来一问。” 那个高内侍,三番五次要给他府里塞人,他因为浮玉的缘故已经早早地婉言拒绝了,可不想,那高内侍依旧不舍不弃,像是要完成任务似的,总要给他说个女子。 这不禁让蕴空有所怀疑,因此之前与窦楦说了此事,这才调查下去,发现那些所谓的女子,多是出自所属于侯将军的乐坊。 赠美人,换情报。大师不屑一笑,如此手法,未免太陈旧!可大多数的男人的弱点不就是女人吗?侯将军和国公倒也是会抓软肋,通过这些女子做眼线,悄悄监听着朝中要臣,以此谋取私利。 “舅父。” 李睿低沉唤了一声,眉眼复杂地看向长孙新亭,道,“这些事情,你可有什么说的……” “陛下!蕴空一面之词您怎么可以……” 第83章 窦楦忽然上前一步,抬袖道,“陛下,臣近来也的确发现侯将军与御史台的人走的很近,多次设宴,请的多为言官。更有证据证明,那些乐坊的确是侯将军所属,其中女子又多为国公和侯将军宴席上所请。联想今日国公收买御史之事,未免令人多虑。” “尚书言之有理!” “陛下谨慎啊!” 一时间,风向又转了回去,那些大师的拥簇纷纷也迈出一步,垂袖为大师和尚书进言,规劝陛下以正视听。 李睿犹豫起来,他太想无所顾忌地亲政了。左有国公,右有大师,不论那边都令他头疼和担忧,可如今比起来,身为舅父的长孙新亭居然背地里收买言官,揽权之大令他更为忌惮。可他到底和自己是血亲…… 忽然,背后一声低柔,道,“陛下,此事难解难分,如若为真断然不可放过。不如先将国公暂闭于府上,也算留其尊严,日后再审。” 英娘见李睿有所迟疑,在垂帘后轻声细语提醒了一句,她说完心跳如雷,那满朝文武没人看见这个女子在背后这样说了一句话,只看到皇帝神色顿了顿,最终沉沉说了一句,“来人……暂且将国公送回府中,没有朕的许可,不要有任何人打扰国公休养。” “陛下!” 长孙新亭显然是意料之外,话音一落,立即有金吾卫上前卡住他的双臂,道,“国公自请,请不要让属下为难。” 堂堂国公,被这么架下去实在是难看。长孙新亭见如今势头不对,狠狠瞪了一眼蕴空,拂袖离去。 事情的转机一下子变了,叫向着大师的那些人不由得松了口气,仿佛那阴沉沉的天色都亮了起来,添了几分秋日的透亮。 一通闹剧,最终以大师之势平息。那些国公的人此时纷纷揽袖不语,垂头丧气地站在一旁,落败的模样显然是没了靠山。 朝堂上,没了国公,便只有大师一方了。 李睿看向蕴空,眼神沉了又沉,开口道,“房卿于突厥之事,可有把握?” 他自小在朝堂中耳濡目染,政治斗争的事情看的太多了。暂时少了国公,这大师更不可任其独大,方才那征战之事,他有重新提起,显然是记得蕴空说的那个军令状。 李睿最需要的是平衡,他希望国公也好,大师也罢,皆权力在他之下才是最好。一箭双雕……他不想这么形容自己,可眼下的情形,叫他也想不到什么别的词。 蕴空刚刚经历一场惊心动魄的变故,他差点就要和浮玉一同困在那里了。此时走出来,仿佛什么困难都不再是困难了。 他重新一拜,“臣有把握。还望陛下准臣带一千精骑昼夜与方将军汇合。” “一千?只要一千么?” 蕴空答,“此战并非征战,而是追击。如今突厥残部困于阴山,做归顺之势,陛下也派了使者前去,想来已经有所松懈。如若出动太多人,恐引起变乱。” “如此……” 李睿若有所思,手指敲了敲桌子,道,“那……朕准奏。即日起,朕暂封你为燕然大都督,明威将军随行,率一千精骑赶往阴山,活捉阿史那思力。” 蕴空肃穆而视,沉沉道,“望陛下不忘答应臣的事……” 话音未落,忽然门外一声抽泣,一道明媚的身影突如其来地出现在这阴沉的朝堂之上,仿佛一抹光亮似的,从阴云中穿过来。 “我不答应!我不答应!——” 众人纷纷回头看过去,只见一绯色的人影逆光立在殿外的门口……却看不清脸。 永阳公主不顾一切地自禁中跑了出来,什么规矩体统全都不管了,眼睛红着,显然是哭过,她站在门口看了看蕴空,等他微微愣住后,慢慢回过身子…… 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凝固住了。 她看见蕴空怔怔地看着自己,眼中闪过惊异,难过,和不舍。 公主再也忍不住,呜——的一声急步走入大殿,然后直冲冲地向他愈发快步走去,直至小跑,猛地扎进他的怀里,头埋在他的脖颈处,眼泪润湿了他红色朝服,哭诉道,“他们忽然闯进来带走了车夫和白樱,我这才听说了一切!我不许别人这么诋毁你!……更不让你走!我去和亲,我去就是了,你不要去阴山………” 大师先是踉跄一步,随后感到了怀里熟悉的温暖,方才冷厉的目光瞬间柔软了下来,心里一痛,难以克制地抬手拢上她的肩头,安抚地喃喃道,“不会有事的……这之后,就再也分开了。臣要光明正大的和你在一起,要抬得起头……” 这宣政殿,曾几何时有过如此之事…… 大师克己守礼,从来不会犯错半分,可如今,他这样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子与长公主相拥,旁若无人似的,紧紧抱着她,只是沉沉叹气。 众人立在那,生生地在早朝的时候看了这样苦涩的一幕,不由得纷纷哀凄地叹息……大师与长公主的事情的的确确是不假了,一向疏淡的大师也有这样的一面,足可见用情之深。 在场的一位御史见了,眉头一皱,刚想抬袖说公主大师此举不妥,谁想,一个字还没说出来,忽然不知道被哪个朝臣狠狠踩了一脚,咬着牙关闷声将话咽了回去,也不敢再多言什么。 垂帘后的英娘默默引袖落泪,喃喃道,“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陛下,您成全了长公主和佛子吧。” 李睿目光定定地望着,看着眼前这对苦命人,不由得自言自语,“难道,朕错了么……” 就算大师真的与长公主有私情, 又如何呢?他们又没做什么大逆不道的坏事, 只是两个相爱的人, 不得以的情况下, 悄悄在一起,也没有干扰到旁人……如果是陛下不许,那便是真的害怕大师权大,可佛子一直以来鞠躬尽瘁,何曾又过不臣之心? 在场的朝臣摇头叹息,这些话也就是在心里想想了, 看着大师和公主的眼神中,也带了几分感慨和同情。 如今是十一月, 整顿事宜一番,再出征就是寒冬伊始了。突厥人畏寒, 困在深山中定不会坚持太久,所以这一次追击,蕴空把握很大。他知道那次大典上, 他与阿史那思力结下了梁子, 如今他亲身上阵, 也算是做个了结。 皇帝在焚香中轻轻揉了揉额角, 拧着眉心,又重复了一句,道,“难不成朕真的错了?” 英娘在他背后轻声劝慰,“陛下, 既然佛子恳求,那便准许了他吧。您瞧,那两人还抱着,若是不答应,恐怕都不好下台。” 她停了停,又补充道,“满朝文武都看着呢……” 皇帝半回过头,“朕知道。咳……”他稳下气息,低声惆怅道,“朕从来没想过要逼迫到这个地步……” 他转过头看向大殿之中,浮玉闭着眼泪流满面,他知道她是个不爱哭声的人,如今她哭的比谁都凶,叫他看了难免心里不是滋味。 原来,她也不是心大到无法无天,只不过她的感情,大概尽数都给了蕴空了。也会为了他笑,为了他哭,甚至为了他甘愿做和亲之人…… 本来觉得她就是那样一个傲慢惯了的骄纵的妹妹,却不知,她柔软的一面也是这样令人动容。 大师将公主安抚些后,见她终于止住了哭泣,将她扶起来,淡淡一笑,然后拉着她的手一同走上前,在大殿之上跪拜下来,恳恳切切道,“陛下。臣从来不曾求过什么赏赐。今日百官作证,臣恳求陛下,待到臣得胜归来之日,准臣尚公主。臣担保,从此之后,不封公侯,臣之子女更不与高门权贵有姻亲……” 话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是绝境了。 大师劳苦功高,封侯封国公是早晚的事情,光宗耀祖,那是多大的荣宠啊,就这么拒绝了。再加上他那一句承诺,他未来的孩子,不与朝中高官之子或是其他高门贵姓联姻,这就是连以后的可能性也砍断了一半。大师之子若想再入朝,又要从头再来,没有任何背景。 蕴空这如同壮士断腕似的决绝,没有半分犹豫,拱手让出一切权力带来的那些可能性,尽数奉还天家,只为了换得和她的朝夕相伴。 人间烟火,煮酒烹茶,能同她在一个屋檐下看暮雨朝雪,何其之幸。 浮玉第一次在九兄面前跪拜下来,红着眼仰看向他,道,“九兄,你恩准了罢!佛子已经退让到这个地步……不会再有什么威胁了!求你答应了他罢!” 窦楦实在看不下去好友退居至此,立即上前一步,抬袖道,“陛下!大师之心,众人都是知道的。如今他自请清剿突厥,也算是为与长公主之事将功补过。臣以为,战机不可错过!如若在儿女情长之事上耽搁了,恐前线的方、苏二位将军不好定夺。” 众臣一听,纷纷也跟着附议,“恳请陛下恩准……” 浩浩荡荡的声音沉沉地响在朝堂之上,李睿震得一怔,慢慢垂眸见伏在地上那两个人,一个是疏淡倨傲的朝中重臣,一个是娇纵成性的长公主,这两个人,如今都变了个人似的,就那么彼此执着手跪在大殿之上,不管不顾那些闲言碎语,只求他恩准…… 如果他在拒绝,岂不是满朝文武都要背后骂他无情了? 李睿沉默一阵,终于开口,道:“好。朕就答应房卿!等来年春日,你为朝野带来大捷之时,朕……为你和长公主赐婚。” 刹那间,浮玉破涕为笑,第一次笑得如此舒心,像是长久以来的奔跑终于可以停止了似的,她笑着笑着,却又喜极而泣,转过头看向大师,而大师亦是淡笑着,认真地回看着她,满目缱绻,温柔至极…… 皇帝亲口赐婚,那是多么来之不易的两个字!只有他们彼此才知道其中经历了怎样的艰辛和苦涩,才换来了今日在君臣面前光明正大地站在一起,望着彼此。 大师在袖中轻轻捏了捏浮玉的手背,悄然地安慰着她一切阴霾即将过去了。然后他拉着她,一同跪拜御座,谢过陛下恩典。 ———————— 浮玉从来不曾想过,大师居然也可以去前线,明明他只是个文臣……虽说,蕴空会舞剑,一招一式之间英姿翩翩,让人看了不禁心怀荡漾,可战场上绝对不是他那两下子就足够的……更听闻突厥人善骑射,也很野蛮,这般情形,大师能行吗? 南山的紫竹苑,公主躺在竹榻上和蕴空相拥,脑袋靠在他的怀里,平静地一呼一吸,而眼睛却映着窗外的星辰,闪亮不眠。 秋末的夜很静,前阵子还有些蛐蛐叫,如今鸟虫都散尽了,再过不久,估计都要有冷风呼啸而过的声音了。 屋子里的暖炉烧得很旺,劈劈啪啪的,将整个房间烘得很暖。那木炭烧得通红,在黑暗中闪着唯一的红色的光点,像是一只兽的眼睛似的,忽明忽暗。 浮玉睡不着,眨了眨眼,在茫茫夜色中,呓语般喃喃了一句,“你又不会打架……去那里做什么……”话里带着点埋怨委屈,叫人听了心里一软,“太冲动了……” 蕴空也没有困意,搂着她靠在枕头上,一直睁着眼,他一下一下地抚着下她的青丝,哄睡似的,沉沉回应道,“不会打架,不代表不会打仗。打架是武力,可打仗是智力。” 他的下巴抵着她的脑袋,将她整个人都拥在怀里,是前所未有的安心,他轻笑起来,声音磁磁的,“我倒是想去再见见那个阿史那思力,上次,臣踹他踹的不够狠……” 第84章 浮玉一愣,想起曾经在回廊里微醺的时候,碰上了阿史那思力的咸猪手,多亏蕴空及时出现……她脸红了红,嘟囔了一句“胡来”,说着,忽然半起身,伏在他的前胸,认真地又说了一句,“你真是胡来!” 夜色浓重,又没有点灯。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可却听见他沉沉笑了几声,心里痒痒的。 蕴空轻轻嗤鼻一笑,从前总是由他来说\''''乱来\'''',如今她这还没成为他的夫人呢,便开始反过来,数落起他了。 “你放心。我一定没事。过几日走,等到明年……”蕴空顿了顿,继续道,“等到明年杏花再开了的时候,我就会回来……” 他想起她那时候朝他丢杏子的时候,问他关于摽有梅的那种女孩子的问题,他当时觉得她在故意调侃他,因此没有当回事。再后来,窦楦拿他和她开玩笑,说\''''有人看上你了\'''',他虽然心里一动,可依旧是不以为然…… 谁想,那些笑语竟都成真。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一颦一笑都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了,无论是睡觉前,还是写字时,宫里宫外,走到哪里都能想到她的身影…… 这些曾经,对于他来说,是难耐的折磨,可如今总算了结,化作无尽的甜。 今夜无云无雨,只有无边风月。两个人躺在一起,就算不说话,静静地相拥着,也是那么美好。无论结果如何,至少这一天,他们真真正正地拥有彼此,而这段感情也终于公之于众了。 浮玉耐不住寂寞些,见他也不睡觉,于是从他怀里蹭出脑袋,漫无目的地聊起话来,她垂眸思索道,“这一战要到明年啊……太久了。” 她说得有些落寞,叹了口气,把脸埋在他胸前,不乐意道,“能不能再快点?” 这样一算,如果等到明年杏花开的时候他才回来,那铁定岁日那天,她见不着他了!想想那场景,满朝文武都来的元日大朝会,那该有多热闹,可放眼望去,唯独见不着大师……这又该是何其落寞。 蕴空感受到她的难过,耐心解释道,“全军急行至燕然道,少说也要一个月。我算过了,只需携带二十天的粮草,方将军的队伍做先锋,一千精骑从左右协助,苏将军则从山后截后,便可速战速决。这事情拖不得,可是,最快也只能是明年春日了。” 他理解她的苦闷,年关那样的时候彼此要分离,恐怕其中苦涩,都要暗自忍耐了。 其实大师研究了很久,阴山地势曲折,好在并不复杂,多是直山直道,并无什么过于隐蔽刁钻的山路,因此必须尽快拿下。如若突厥队伍北上,与残余部族汇合,可就难说了。因此,启程就在三日之后,对于他们来说,更是离别在即。 浮玉听了他的分析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关心道,“那你呢,你在哪支队伍里?方将军在前头作战的时候,谁来保护你呢?” 她实在想像不出蕴空穿铠甲的模样,那么重的铠甲,他穿上,能行吗? 蕴空不禁弯唇笑了笑,道,“臣可不穿什么铠甲。将军在前方攻敌,臣则坐阵大营指挥。” 浮玉哦了一声,心情松了下去,这样还算安全些……她瞥了撇嘴,枕着他的胳膊翻来覆去,依旧有些烦躁,转过身惆怅道,“我……我还是很担心。既然你说不会太久,那不如,我跟着你一起去?” “绝对不可!” 果然,得到的是蕴空果断的的拒绝。 浮玉挨了一声批,抬臂抱上他的腰身,好声好气地软声絮叨起来,“你不要担心……你看,内侍我也扮过了,小兵也可以吧。反正你在大营,安全的很。我扮作给你端茶倒水的贴身护卫,怎么样!” 她说完,嘿嘿一笑,低声贴了过去,“到了晚上,还可以伺候你这个大都督被寝之事……” ,说着,她凑到他的耳边,轻轻呵气起来。 热气呼在他的脖子上,烧起一片**,他只觉得脑子一涨,沉闷喘息一声,直接将她压倒过去,没好气地沉沉道,“你这招对我不管用的!再怎么样,我都不会让你去!” 胡来!这么大的事情上,越浮玉她简直改不了那任性的脾气。 浮玉在暗夜中眨了眨眼,抬手摸上他的交领,手指不规矩地缠缠绵绵起来,一点点勾画过他的锁骨和前胸,低低蛊惑道,“那你不让我去,不如就生个孩子吧。我听说,那些出战前的将士都会在前几天和自己的夫人多待。人走了,总要留个后。” 蕴空一听,怔忡片刻,眉头不经意地拧了起来,却也没有什么动静。过了一会儿,只见他身影一斜,又翻身躺了回去,不再和她缱绻。 刚刚撩拨起来的火热顿时消散了,浮玉不知道自己说错什么了,游过去抱住他的胳膊,晃了晃,“怎么了?你不想吗?” 其实关于孩子,他的确还没想太多。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心性的人,怎么能再生个孩子。更何况,眼下这个时候,根本不是做这种事情的好时机,为了生而生的孩子,又有什么意义? 再说了,生孩子的苦,他也是知道的,那可是千百倍的痛楚。如果他走了,她一个人要面临这些,这怎么可以?也太不负责了…… 蕴空沉默了一会儿,道,“今夜我们不做别的,只是抱在一起睡觉。” 说着,他长臂将她揽入怀中,一把按住她的脑袋,叫她安安静静地埋在他的肩头,坚定道,“乖乖睡觉。” 浮玉挣扎了几分,不由得有些不快,本来期待的一场缠绵就这么没了,若是再见,可是来年春天了,难道他能忍得住吗? “你这是对我没什么感觉了吗?” 她攀着他的肩头,闷声问道,实在是心有不甘。 “不是。” “那是什么?” 她说着,悄悄向下伸手,想要查看一下他到底如何,谁知,刚触及到那已然坚硬的东西,忽然手腕一紧,就被蕴空拉了起来。 蕴空低沉警告,“不许乱摸。” “为什么啊……”公主委屈得有些甜腻,叫人很难拒绝这样的请求。 蕴空咽了一下喉头,垂眸看了一会儿她纯稚无辜的眼,支支吾吾起来,“万一……万一出事了。臣不在,你怎么办?” “出事了?” 她很懵懂。 蕴空抿唇,说起来孩子的问题,他居然有些难为情起来,闷声道,“如果……臣回不来了,你有了孩子,不就成了孤儿寡母了?臣不想这么不负责,所以,今天,不打算做什么了。” 浮玉才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他这样细心,这么为她着想,叫她心里不由得暖暖的,她低笑一声,重新扑了过去,死死抱着他,道,“还没去呢,就说这些晦气话……再说了,就算真那样,我心甘情愿……我后半辈子就守着他了,至少有个念想。” 蕴空欣慰笑了笑,回搂住她,道,“我都知道……都知道……” 生擒了阿史那思力, 各突厥散部没了主心骨, 想来也会归顺不少, 从此太平日子就要来了。 蕴空走得匆匆, 离开南山后,转日与明威将军碰了面,后日整顿一番后,于夜里率一千精骑出发,北上阴山,直往边关去了。 此战并非是什么大的兵革之祸, 而是乘胜追击,颇有些以战止战的意味, 又因为是秘密突击,不可过分张扬, 因此大师临行前,没有什么帝王相送、群臣祭酒之类的场面。 浮玉本来想站在城北上送送他的,可被蕴空拒绝了。 “山回路转不见君, 雪上空留马行处。” 他当时点了点她的鼻尖, 淡淡笑道, “这种离别的时候, 最不宜相送。让你一个人空落落的回去,我不忍心呐。” 她满腔落寞着,说也是,想了一会儿,转手拿起一把小刀, 将一缕青丝割下,打成一束用红线系好,将它装在一个锦袋里,交给他,“那我不去了,这个,你贴身带着它,长路漫漫……也好记得我时时都记挂你。” 他郑重地接过来说好,放入怀中,“我夜宿不眠的时候,拿出来瞧瞧。” 城北,浩浩荡荡的快马一路北去,火把的光点在茫茫黑夜中快速地移动着,自重玄门而出,往那更浓重之处行去。站在城墙之上望着,仿佛那黑暗将人吞噬了似的。 浮玉难得起的这么早,裹着毛氅在城墙头探着半个身子巴望着,咕哝黑的天,连影子都瞧不见,眼见那队伍一溜烟的没了,只剩黯然叹息。 白樱挑着宫灯,喋喋不休地劝了又劝,“公主,咱们回吧,天寒地冻的,上次您那急症的病根犯了可就不好了。而且佛子不是说了,此行能打胜仗。” 耳边的马蹄声渐渐远去了,天上星子寥落,百无聊赖地黏在上头,浮玉抬着脑袋看,不禁皱了眉头,一口白色的哈气淡淡飘了出来,“边关冷月啊……狼烟牧笛的地方,能不担心吗?” 她将那手中的玉香囊抚了又抚,失望地喃喃道,“若都是梦就好了,明日一早醒来,我还在弘文馆能见到他……如果那般,我早起两个时辰都愿意……” 转眼就快冬至了。长安的冬天极冷,雪满长街,日子也是漫长。城外的河上都结了厚厚的冰层,有人家已经开始趁着这个时候去开凿冰块,为来年入夏的时候做些准备。毕竟是年末了,大华的人一向洒脱又爱热闹,那些悲情的事情渐渐淡忘在脑后,一心盼望起元日的到来。 凡岁之常祀二十有二,冬至这天的祭祀是重中之重。皇帝即便才好不久,也坚持一定要亲自前往长安南郊的圜丘祭天。 “听说圣人特许贤妃娘娘跟着去了,皇后娘娘身子骨差,畏寒的紧,如今贤妃娘娘常伴圣人左右,会不会……” 白樱一面戳着木炭,想把火弄得旺一些,一面和浮玉有的没的说话。 浮玉正提着笔要写九九消寒字,【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九个字,每个字九个笔划,一天一笔,八十一天写完后,春天就来了,他也能回来了。 “这些话可别乱说。”浮玉捏着笔直皱眉,揽袖轻轻点墨,郑重其事地填了一笔点,“皇帝想带谁去,自是有圣意的,猜得过多,对你可没好处。” 自从上次的事情之后,九兄愈来愈信赖英娘了,相反,与国公家多有关联的皇后却遭了漠视,仔细想想,皇帝也开始防范起国公了。如今英娘依旧常伴九兄,听说她还是偶尔给他念奏牍,代他提笔写批示,这般耳濡目染下去,往后会如何,还真的不好猜测。 冬至的前三天和后四天里,朝臣官吏皆不用早朝,也不必处理政务,都回去放假去了。整个大明宫里除了禁中还有人气,中朝和外朝都是空荡荡的,忙了一整年,到了这个时候,官员也松懈下来,只想回家所缩在暖炉边,和友人家人饮酒唠嗑。 一年下来,事情发生的太多。 申帝登基,国公禁闭。其中被连坐的人抓的抓,贬的贬。浮玉过了几日才听说侯府被抄家了,上下亲族百人,尽数被抓。那些在京中经营的乐坊也被关停,乐伎舞伎全部遣散。 崔侍中暂替了蕴空的位置,直接上呈圣意,下达百官。尚书省得了圣人的令,派人一同前去进行搜查,发现侯将军果然有反意,更搜出他与相关官员的秘密信件数封——这只是还未来得及销毁的。 侯将军是随先帝开朝的老臣了,也封了国公,锦衣玉食。如果先帝知道了这近臣今日此举,又该是怎样的失望?侯府中人最后还是没熬的过年关,侯将军被处死,其他人等,男为奴女为婢,纷纷流放至荒蛮之地。 一朝官宦人家,终究落败。 “倒是干脆……” 浮玉靠在斜榻上看着白樱和内侍给她烤栗子,听了这些事之后,难得地赞许了一下皇帝,“这才有些帝王之气。父亲曾说过,九兄有时候太过文儒……” “咱家听说,是贤妃娘娘劝圣人果断下令的呢……” 内侍垂首摆剥着栗子,闲话似的回了一句。 浮玉有些惊讶,若这是真的,那如今的英娘可真是变了太多。她现在对于朝中那些事情已经没有什么心思打听,最多有一搭没一搭的偶尔听着,权当解闷。 这宫里对于她来说已经像个是非之地,她已经无心再继续留在这,看前朝后宫那些没完没了的角逐。大明宫有吃人的猛兽,这话的确不假,而权力就是摆在口前的诱饵,已经引了太多人不顾一切地扑拥而上,断送了性命。 她不想和它沾染太多,只是一心一意地等着蕴空回来接她出宫,离开这里,去过朝朝暮暮的日子。又或者,她经历了一切之后才发现自己有些疲惫,不争气地只想从此被他护在怀里。 这种软弱是不常有的,更体现在她日渐减少的饭量上,过了几天,就连月事都推迟了。白樱下了一跳,压着嗓子问公主,要不然先请尚医局的老宫人悄悄看看。 浮玉有些心慌了,可仔细体会一下,倒也没有想吐的感觉。本来之前的事情就惊动了朝野上下,如果这时候再出了这种意外,恐怕又要引起议论。 她扬了扬手,叫白樱先去叫人,“一定要谨慎些。” 过了半柱香后,老宫人随着白樱进了宣徽殿,先是仔细问了公主些情况,随后搭上了脉,歪着脑袋摸了又摸,片刻后,道,“公主无碍。只是进来睡得晚,起得早,血气有些亏损,这才显得有些精神不济,月事推迟。” 浮玉一听,这才松了口气,又听了会儿老宫人的嘱咐后,挥手遣白樱跟着老宫人去抓些补血气的药。 索性是没什么事的,她自己也放心下来。想想也是好笑,蕴空走之前,她很有勇气的说要留后才行,被他果断阻止下来。如今这时候赶上一场“惊慌”,这才发现孩子这种事情真不是那么容易。眼下他不在身边,叫她一个人面对,真的有些难。 还好,他比她更冷静理智。 浮玉慵慵地倚在那,心里盘算着日子。这才过了十五日,已经这么难熬了,想想后面还有那么多日子需要她等待,真是快要望穿秋水了。 她一个人在宣徽殿里呆着,也不愿意出去和旁人玩。她和大师私下在一起这事叫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走在路上,都能感觉到背后有无数双眼睛都看着她,其中有的是同情,有的是感慨,也有嗤之以鼻的。 城阳和晋康两位姐姐偶尔回宫看看,她也不想去见。见了的话,免不了有要一番打探,她和蕴空的事情,她不太想和旁人说。理解的人自然会懂,不理解的人,怎样说都是无用的。 所以这个冬天她是大明宫里最无聊的那个,在宣徽殿里独自看书写字,偶尔弹弹箜篌,偶尔坐在榻上发呆。 这一日浮玉正翻看一卷关于突厥图志的书简,看得直皱眉,外族蛮人的有些习俗真是叫她接受不得,也不知如此野蛮的人,在战场上又该是怎样的,蕴空又会遇到什么样的麻烦。 “公主一个人总在屋子闷着,也不出去走走吗?” 浮玉闻声抬头,见英娘徐徐走来,她浅笑地行礼,待到站起来的时候,轻轻托着后腰,浮玉目光看下去,见她肚子已经隆起不少,看来宫里要添新丁了。 “皇嫂身子不便,冬日天冷,来这里走动什么?” 浮玉起身扶上她,叫人拿软垫过来给她靠在凭几上,一面安顿她,一面道,“小心些。” 英娘谢过后望向浮玉,颇为惊讶,“你清瘦了不少……” 浮玉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没有胃口,吃的少些了。” 英娘笑了笑,意味深长道,“估计看了这个,你就能多吃些了。” 说着,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了过去,“兵部那边送过来一封军报,佛子说,队伍一路急行,再有十日即将出关,与方将军接应。” 浮玉啪——的一声立即放下茶碗,接过那张纸一看,不由得眼睛里裹上了泪花,她摸了摸上头的字迹,颤声喃喃道,“的确是他的字……” 她看得仔细,巴不得能透过这一笔一画看见他写字时候的模样,轻时提笔,重时果决,他是不是在皱眉,还是想到了她? 读了一遍又一遍,浮玉把信贴在胸前停了一会儿,只觉得多日来没了魂儿似的日子总算有点着落感和盼头。 英娘看着她的模样微微一笑,安慰道,“有情人离别最是难,你也别太伤心了。兵贵神速,何况佛子也说要速战速决,这场战事是了结,而不是开端,公主该高兴才是!” 浮玉抿唇擦了擦眼角,点着头说我知道,过了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心里一震,怔怔看向英娘,道,“兵部的军报……你是如何拿过来的?” 英娘先是变了下脸色,随后温婉低头,“你也知道的。自上次遇刺后,皇帝落下了病根,需要静养很久,更是辛苦不得。我不想他太耗费心神,一些简单的事情便替他去做了。这军报我已经给他念完,你九兄也放了些心,喝了茶躺下歇息后,我赶紧拿过来给你看,想让你也高兴一下。” 浮玉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说多谢你,她沉默片刻,忽然道,“上次幼蓉的事情……虽说九兄受了伤,可我知道,多是他对不起你些。” 她不知道怎么劝英娘,虽说九兄是九五至尊,女人多也是早晚的事,可他和英娘到底是年少夫妻,那阵子因为幼蓉,估计对英娘冷落不少,叫她吃了些苦果子,也吞了不少委屈。 如今幼蓉死了,也算尘埃落定,九兄又开始信任英娘些,浮玉无奈地摇了摇头,“九兄真是……” 英娘倒是比她想得开,笑道,“无妨的。其实我已经不在意那些了。” 浮玉很惊讶,问英娘怎么能做到对喜欢的人无动于衷呢? 英娘想了好一会儿,脸色忽然淡了下来,“从前,我只想在他身边陪他一辈子,像平凡人家那般。可是后来入了宫,我才发现,我想的太简单了……他是帝王,可帝王的宠爱,有时候根本一文不值……他昨日可以对你好,可明日又可以因为旁人冷落你……” “直到那天,我坐在他的身后,在大殿上看着满朝文武的时候,才发现,在宫里,唯有权力才是最安全的……” 英娘目光中有些沉沉之色,是浮玉从前不曾见过的模样。 大概这就是作为宫里人的可悲之处了,生活的久了,总会身不由己地沾染上这些斗争。就连曾经那么温顺懦弱的英娘,也可以变得像今日这般。 浮玉静静望着她的脸,没有什么劝慰和阻止,只是牵了下嘴角,道,“我明白……只是,”她按了按英娘的手,嘱咐似的低声道,“你要保护好你自己才是。” 浮玉其实知道的更多,英娘的野心,并不会止于此步。或许,往后的日子里,她还要靠英娘更多些,而不是九兄。 英娘又想起来了一些事,轻轻皱眉看向浮玉,试探道,“公主可认识罪臣之女侯婉卢?” 浮玉哦了一声,点点头说认识,“故人了。” 她简短回答了一句。 英娘说原来如此,“前些日子,父亲托人给我带来一封信,说是他曾经的一位旧友送来的。原来是那四娘子侯婉卢辗转托人送过来的,说是,想请陛下开恩,饶了宋洵一命。” 浮玉想起从前的旧事,抬眸问道,“如今宋洵不是在牢中?怎么,九兄的意思是?” “宋洵曾是罪臣府上的门客,按照律例,是要一并处死的。” 英娘说到这,顿了顿,叹息道,“只是我听闻,他如今在牢中变得有些神智不清起来,口中胡言乱语,怕是疯癫了……” 浮玉眼里闪过一丝同情,随后立即消散了,她心里一横,说的话毫不含糊,“不必管他们!……自作孽,不可活。” 英娘说是,“其实我只是想来问问你,毕竟,宋洵是佛子当年全力留下的人。他是宋将军唯一的后人了,如果佛子回来,宋洵已死,不知他会感受几何……” 浮玉心里顿了顿,她倒是没有想到这一点。一听到大师,她便犹豫几分。他在前头作战,她在后头却不能及时问问他的意思,若是宋洵真的死了,等到蕴空回来,会不会心有难过? 虽然他们父子二人已经闹到僵持不下的地步,可毕竟宋洵是他好友的唯一香火,若是真的死了,他念着好友的情谊,大概会悔恨半生吧…… “这……” 浮玉迟疑起来,她不希望蕴空后半辈子心中有个结,可是放过宋洵,那是绝对不可以的,她探身问道,“那依你看……” 英娘想了想,“其实,那四娘子没有求陛下放了他,只是说,也将他流放,保他一条性命。”她轻轻呵笑一声,“这四娘子对他也是用情至深,就连流放,都想同他一起。” “当真痴儿啊。”浮玉闭上眼摇了摇头,只是心里道造孽,这场因为洛阳之变生起的所有祸事和杀戮,也该了结了。若是没有宋将军之死,若是没有幼蓉将当年之事告诉了他又在旁鼓动,恐怕宋洵也会安稳的继续他的生活。 “其实,宋洵那般疯癫的活着,已经同死了没什么分别了……” 英娘也有些同情,做女子的总会比男子重情一些,哪怕到了最后,也依然不想放弃。她其实最明白其中道理,可是到了今日,她却想换个活法了。 浮玉不喜欢这些太过悲情的事情,皱眉挥了挥手,道,“罢了。他们想做一对苦命鸳鸯,那便成全他们。流放之地山高水远,半路上是死是活都难说。这半载来,死的人实在太多了,血腥味重,于朝于帝都不好。” 英娘说好,“那我就将此事与陛下说之了,想来陛下仁慈,亦会应准。” “好。” 第85章 英娘临走前,忽然转身问了一句,“那四娘子说与你认识,是你的旧友。他们走的那日,公主若是想去相送,我可以安排……” 浮玉听罢,哧哧一笑,摇着头说不了,抬目道,“其实,我和她并不相熟。” 她说完,低头看向手中的茶碗,那花茶汤中有一红色的牡丹残屑,在碗中脆弱地飘着,她凝视许久,望着望着,眼前浮现出婉卢脖颈后的那颗红痣,是同情,是解恨,还是唏嘘?浮玉百感交集,自己也说不清。每一次尘埃落定的时候,她虽然从不后悔,可总是有一层淡淡的惆怅笼罩着,像是上辈子她死去的那日,秋雨连绵,重云轻烟…… 然后,她终于仰头将茶饮下,一切伤痛的记忆全部止于此。 ———————— 熬着熬着,就到了腊月中旬,长安城漫天飘雪,又是一年凛冬。 浮玉站在城墙上北望,白樱撑着伞陪着,没一会儿握着伞柄的手就僵了,哆哆嗦嗦地劝道,“公主,别看了……佛子要来年春天才回来呢……” “万一提前呢?” 她自言自语,眼睛却依旧望着城外的远山。也不知如今他怎样了,算起来,也许已经开始准备突击了。浮玉自我肯定了一下,一定是这样,要不然,也不会一封信都不来的。 她轻轻叹气,满目落寞的神色,与这白茫茫的一片天相映着,年关元日的那些喜庆丝毫都不沾染于她,仿佛那些人间乐事都与她隔绝了似的。 大概思念得太过深刻,这意念总会传达过去。 蕴空正裹着毛氅坐在营中与两位将军商讨要事,忽然打了个喷嚏,引得旁人立即询问,“佛子还好吧!关外严寒,务必要保重身体。” 大师摆摆手说没事,话音刚落,忽然心里突突跳了几下,仿佛听见有熟悉的声音在外头喊他。 蕴空愣了片刻,神思飘了出去,再仔细倾听时,却什么都没有了。 方将军见大师古怪,问道,“佛子可是累了?” 蕴空怔忪一下,忽然想到了什么,唇角漾起一层淡笑,叫旁人看不懂了,他垂眸,脱口而出,“无妨。只是,有些想念长安了。” 他说着,起身走出营帐,望着满天白雪,将毛氅紧了紧,不经意地往前胸探去,摸到了那装着她青丝的锦袋。他顿了顿,拿出锦囊看了又看,然后静静地贴在唇边,轻轻吻了吻,喃喃道,“我也想你……” ———— 雪断断续续地吹白了整个长安城,也带来了新年伊始。 元日大朝会依旧是那么热闹,京师里大大小小的官员全部到场,就连地方官员和附属国,也都派使者前来朝拜,若是近的,干脆自己亲自到场。 这是申帝赶上的第一次元日大朝会,虽说大行皇帝才去不到半年,一切从简,可依旧遮掩不住年节的喜庆。 唯独大师缺席了。 “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官员互相道着吉利话,皆是喜笑颜开的模样,走到长公主这边的时候,却是微微一顿,说尴尬也不是,说放松也不能,皆不好意思上前拜会。 对于传的沸沸扬扬的长公主和大师私情的事情,已经无人不知了。陛下特赦,因此也没有再反对什么。自家的顶头上司自请罚去边关,长公主还在这,这群属僚见了她,都推推搡搡起来,不知道怎么劝慰那话。 礼节还是不能少的。朝臣们先拜过长公主后,犹豫片刻,终于有人很小心地上前道了一句,“公主且宽心。前线战况大好,佛子定可早日归来,与公主团聚。” 浮玉脸色微红,垂眸笑了笑,说有心,她坐在那,一一接受着旁人的问候,可心早就不在了。大概朝野上下都觉得这次一定能打个胜仗回来,可是只有她,总是时时牵挂着大师能不能平安归来。 仗是一定可以胜的,那人呢? 歌舞在她看来有些无趣,丝竹听在耳边也是缭乱。浮玉坐在这有些乏味,旁人的欢喜与她无关,蕴空不在,连年节都变得不像年节。 她胡乱推说自己不胜酒力,于是先行告退了。白樱扶着她出了含元殿,浮玉总算松了口气,外面冷月姣姣,一呼一吸之间都觉得畅快不少,也不知道这个时候,他在那边做什么。 朝会还没到高潮的时候,长公主就先离席了,白樱与她一路沿着回廊慢慢走,一面道,“公主还没吃汤中牢丸呢!元日不吃汤中牢丸,哪里还算年日呢。” 浮玉闻出她话里的意思,浅笑道,“那东西吃一口就够,更何况,醋蒜的味道我一惯是不爱的。倒是看你有些急了,不必陪我,快去后头热闹你们的吧。” 白樱不肯离去,浮玉再三将她赶走,又说自己只想一个人呆会,四下又都是金吾卫,不妨事。如此,才叫白樱犹犹豫豫地离去。 她的鞋印在雪里独行成一串,走了又走,却不想回宣徽殿,鬼使神差地出了禁中,往中朝去了。等再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在中书省前头。 浮玉没想太多,径直走了进去。殿内帐幕飘飘,空无一人,只有规规整整的木案坐垫排列整齐地位于两侧。朝臣们都去含元殿热闹去了,自然不会有人还留在这里。偌大的中书省,静得像与世隔绝似的。 往前走,浮玉见上首处独横一黑漆木案,与旁的都不同,她知道,那是蕴空曾经坐的位置。 她心头一跳,然后又觉得空落落的,垂手走上去坐在他的位子上,小心翼翼地抚着案几的边缘,仿佛能看到他过去在这里伏案书写的模样似的。她觉得还不够,干脆整个人趴在案几上,脑袋一歪,长长地叹了口气,眼睛直盯盯地瞅着那一摞的白麻纸,熬得她没由得的发呆起来,一不小心竟然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天色濛濛亮,她揉着眼睛才发现自己在这里困觉了一宿,趁着内侍还没来打扫,她匆忙提衫旋走而出。长空之上,杏黄色的朝云中晕染着青蓝,碰撞出一种波澜壮阔的色彩。浮玉看得不禁欣慰一笑,但愿他在那边一切顺遂。 时辰还在,回了宣徽殿才发现白樱那些宫人迷迷糊糊才起来,大概是昨夜偷饮了酒,不想睡到现在。 白樱在院子里看见公主立在那,吓一跳,道,“公主起得这样早!” 浮玉颔首笑道,“睡不着,出去走走,刚回来而已。” 早上用过膳之后,正想着怎么打发这一天的无聊日子,忽然听到总给使来报,说大家驾到。 浮玉有些奇怪,九兄竟过来看她,真是稀奇。 她简单整理了下长衫,迎上去欠身行礼,起身时,虚看了一眼皇帝的脸色,倒是平平淡淡,没什么情绪。 浮玉跟了他进去,道,“九兄怎么来了?若有事,传我过去就好。你身子才好,还是少走动些。” 李睿慢慢提衫入座,不急不缓地看向她,“你倒是比从前会体贴人了。今日难得被你这么关心一句,朕还是要多谢蕴空不是?” 浮玉听他提起蕴空,不禁垂下眼帘,上次在宣政殿闹得不可开交,想来的确给他添了不少麻烦,她那日和蕴空几乎是逼迫着他同意此事的,那之后,她也没有再和李睿单独说过话。今日倒是头一次。 “九兄不也是难得来看我?”她不动声色地跪坐在他对面,将刚端上来的煎茶推到他面前。 李睿因为受了伤,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温和许多,他轻轻笑了笑,“你们二人真是叫朕好生为难。若是那日不答应,恐怕朝野都要站出来劝朕了。” 浮玉想起一路走来的不容易,心里也不是滋味,低声道,“大师固然权大,但他可曾拿这份权力做过半点对不起朝廷的事?父亲和九兄忌惮他功高震主,我是理解;可如今他是我的郎君,你若动他,我定然不许。” 她红着脸说着,手在案几下死死攥住衣角。在皇权面前,她的力量其实是微不足道的,更何况长主属于外命妇,即便她是皇帝的妹妹。可是浮玉还是鼓足勇气,将她的决心和勇气告之李睿。 皇帝怔了下,其实她的话也有理,父亲临终前曾嘱托过他关于蕴空的事,叫他必要时削相权以固皇权。其实仔细想想,自从自己登基以来,他倒不是真的忌惮蕴空,而是觉得他的存在干扰了自己的新政的实施,更何况他是父亲的旧臣,申帝总是想要培养一批属于自己的拥簇的。 李睿见妹妹的脸瘦了不少,眼睛还有些肿,实在不是个过年的神情,他来,并不是想反悔的,宽慰道,“你不必多想。朕今日来,就是看看你。昨日元日大朝会上你走的早,朕瞧着有些担心罢了。” 浮玉抬眼,“我听闻前线战事顺遂,九兄可有什么消息?” 皇帝点着头肯定道,“大破阴山!如今战线拉长些许,正在突击突厥残部。听闻其部本身就多有不和,有些部族不攻自破,倒是省得我军出手了。” 浮玉立即从中听出来意思,喜上眉梢,“这么说,可以早些时日回来了?!” 李睿看了一眼她,道,“应该是的。” 她多日来苍白消瘦的脸上顿时生了光辉,盼头又近了些,她心里再欢喜不过。 李睿见她变得如此之快,不禁失笑了一下,调侃道,“真是因缘。父亲本想将你出降给宋洵,谁想,你竟一直倾心于他的义父。若阴差阳错下去, 又会如何?” 会如何?她对此再清楚不过了。 浮玉只是牵唇浅笑,静静道,“还望九兄不要忘了答应妹妹的事。等到佛子凯旋之日,为我们赐婚。” 李睿想,到了这一步,怕是不赐婚也难了,抬手揉了揉额头,道,“朕是不是很失败?才刚登基不久,就闹了这么大事,开朝的老臣也想着颠覆皇权,舅父居然合着御史也来算计朕,你说……还有谁,可以相信?” 这话一出,叫浮玉有些同情九兄了。真是无奈!信任的亲族反叛于他,质疑的臣子却在外头帮他打仗。有时候坐在高位,真的很难完全分辨孰是孰非。 浮玉盯着茶碗里的叶子沉默许久,道,“九兄放心。我明白自古没有大师尚公主的先例。等佛子回来,我也会劝他离开朝堂的……” 李睿噎了下声,却是没有应声,只是道,“此事再议……” 兄妹俩难得说了些话,临别前,浮玉立在宣徽殿门口恭送皇上,晨光寿微中,她望着皇帝尚且虚弱的背影,开口道,“睿哥哥,还未祝你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她知道他没有派人追责她私下处死幼蓉的事情,也没有对她责问什么。对此,浮玉一直心怀些许歉意一一仅仅是对这个兄长,而非那件事。 她知道,如果再来一次,她依旧会这么做。 李睿果然生生愣住,半回过头看向她,只见她难得对他温温一笑,然后屈身行礼,“陛下慢行。” 皇帝神情渐渐舒缓,有些心结似乎也慢慢解开了。这个娇纵惯了的妹妹,一向不与他亲近,如今二人这般闲谈后,忽然生出些亲情的意味。 他立即转回头,一路离去,只留下一声嘱咐,“汤中牢丸你不爱吃,我叫人留了些胶牙锡给你,一会儿叫尚食局送过来罢。” 浮玉立在那,抒怀笑了笑,总算一切尘埃落定了。 如果说先前的日子是小心翼翼地度过着,那这一个月来,可以说是小火煎熬。也不知是不是前线急战,蕴空从来没有给她写过一封信,有时候浮玉想,怕不是有人献上胡姬给这位大都督,叫他乐不思蜀了吧? 宣徽殿的内侍听后说公主多虑,“佛子一惯是清贵的人,怎么会被胡姬迷惑?只有长公主这般绝色才与佛子相配。” 浮玉听罢,对着铜镜左右看了看自己的脸,耷拉着嘴角,落寞地喃喃道,“我瞧着我都枯瘦不少,哪里还有什么颜色?” 冬去春来的两个月,终于生生地被浮玉这么熬了过去。白樱将消息带回来的时候,她正在一个鸟鸣的清晨里写完九九消寒贴的最后一笔。 浮玉手中的毛笔歪了过去,那个‘风”字的提笔划出去一大道。 “真的吗!……他已经在归途了?”她喜笑颜开,华光弥漫在她的脸上,她放下笔走了过去,和白樱确认道,“消息是真的假的!是不是有误?” 白樱见公主总算笑了出来,也跟着激动道,“佛子和二位将军连破突厥,又马不停蹄地追到阴山以北,总算将各部族首领活捉。如今,突厥溃散,又活捉了阿史那思力。佛子他们已经班师回朝,五日内抵达长安!” 浮玉听得连连点头说好、好…“我就知道,他不是不写信给我,而是战情紧急。如今他携军功归来,总算叫那些人没话说了。”说着,她不禁喜极而泣,拿着他曾经给的那方青帕,点点拭泪。 长河雪水消融,京都春风又起。五日五日对她来说都太过漫长了。她急着想见到他,想看看边关外的狼烟冷月有没有将他的面容改变。 “我要去丹凤门的城墙上亲自迎他。”说着,浮玉一头扑进柜中翻看衣衫,整个冬天她都懒得打扮,如今要重逢,她无不欢喜地想要为他盛装。 白樱见公主有了生气,也终于松口气,跟过去劝道,“公主莫急。佛子还要有几天才道呢,您这几日可以慢慢选.再不济,叫尚衣局赶工做,也成事!” 浮玉眉眼笑开,道,“是。你看我急的。我实在太开心了….白樱,我替他开心啊!” 突厥那是前朝和大行皇帝的心病,如今蕴空干净利落地把这事办了,那是何等荣耀?皇帝登基,最想建功立业,如今蕴空给他开了个好头,想来皇帝也会欣慰。 他一辈子都在朝堂奔波,如今将功业建到外头去了!此生也算不悔了。 第86章 五日后,天色熹微的时候,低沉的号角声沉沉地吹响,皇帝立于宣政门肃穆长视,文武百官立于左右,尚书侍中为首,列下群臣。 浮玉起得格外早,长发挽起,着华装站在丹凤门城墙上,在拂晓中,目光漫向极远的之处,目不转睛地等待着归来的大师。 她立在城墙上看过长街, 希望他从那边过来的时候第一个就瞧见她。也不知怎么, 眼见着这就要见面了, 浮玉心里却没由得心慌起来, 突突地跳个不停。 浮玉不由得抓住白樱的手,紧张道,“我怎么心里没着落的厉害?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白樱劝慰道,“公主如此,和近乡情怯是一个道理。您别急,佛子一切都好, 咱就在这安心的等。” 浮玉点头说是是是,握着那枚玉香囊的手却愈发的紧, 只是一心祈祷他能平安归来,望眼欲穿地继续耐心等他的身影出现在地平线之上。 日影渐上, 濛濛亮的天色被晨曦驱散,朝阳的光从云层里穿透下来,像是镀金似的, 一点一点漫过街坊鼓楼, 给长安城带来新一天的光明。 忽然, 钟鼓响, 城门开。远远地,她看见从前头跑来一骑兵,高举着战旗策马冲了进来,高喊道,“燕然大都督为陛下献上大捷——燕然大都督为陛下献上大捷——” 一路马蹄绝尘而去, 直直地进入宫城,穿过御桥,往宣政门通报去了。 浮玉只觉得心头大跳,她揽袖往前紧走了几步,呼吸几乎停滞地盯着城门。就这样提心吊胆地等了很久,终于听见轻快的马蹄声如潮水般向这边涌来,她忽然眼中一亮,只见自城门而入的第一个人果然是他! 大师穿着华贵的典仪朝服,穿毳冕,带进贤冠,衣上绣着精致的五章纹,佩金饰剑,这样如此隆重的装束,甚是少见,他骑在马上,依旧是那样倨傲疏淡,从容不迫,边关的风霜没有让他有丝毫改变。 浮玉站在那,看在眼里,还未挥手,便忍不住喜极而泣,急忙帕子点了点眼角,颤声道,“总算让我把人盼回来了……” 白樱安慰道,“公主该高兴才是!这妆容若是花了,一会儿怎得见佛子呀!” 浮玉破涕为笑,道,“是。我该高兴。该高兴!” 四个月来漫长的等待,总算随着冰雪的消融一同融化了。浮玉抵在城墙上就那样目送着他缓缓行来,本想着要朝他挥手,或是喊他的名字,可到了这一刻,一切却全都哽咽在唇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只是扶着城砖那么垂视着他,满眼皆是欣慰之色。 蕴空即将行入宫城之时,下意识地抬眼看了过去,只见丹凤门的城墙上站着个熟悉的身影,逆光而立,衣带纷飞,他看不清脸,可凭着直觉也知道是谁。他顿时心神纷乱起来,虽说长久的分离所带来的苦楚被战事压了下去,可不曾想,再见到她的一刻,他会如此动容感慨,只恨不得一路疾驰过去,将她拥在怀里。 他朝那个方向浅笑,似是在告诉她,她的辛苦他都知道的。 宣政门前,皇帝携百官亲自相迎,大师将突厥降书呈上,道,“臣与明威将军为皇帝献上大捷。突厥惨不忍睹已清,阿史那思力押入京都。边关安定,请陛下放心。” 大师的声音坚定有力,叫每一个人听了都心生震撼,纷纷拍手称快,道大好。突厥之地是多年来的心病了,如今乘胜突击,用除后患,往后多年的太平也算有了着落了! 皇帝甚喜,先与大师和明威将军与众将士饮下洗尘酒,随后又大赞将士作战勇猛,要犒赏三军。 大师提诸位谢过后,忽然抬袖道,“陛下,臣临行前,陛下曾答应过臣一件事。陛下……可还记得?” 他这话说的唐突,可是他实在是迫不及待了,情感第一次压过了理智,在朝堂上直接找皇帝问起来。他为这件事思前想后了很久,如果皇帝反悔怎么办,如果出了其他问题又怎么办?现在他终于携大捷归来,总算可以在朝堂上挺胸抬头起来。 他也知道,这一战,其实是为她而打,所以他顾不得那么多了,直白地当着众人的面,提起皇帝的允诺。 皇帝浅笑,道,“卿也有如此心急的时候么?” “陛下……” “你回头看看,那是谁?” 皇帝朝他身后轻轻颔首。 然后蕴空回头看过去,只见一个小人远远地从御桥上跑过来,每一步几乎迈得极大,直直地往这边奔来。那妃色的衫裙飞舞在阳光中,像一只翩跹的蝴蝶,急切地想要落入他的怀中。 蕴空不禁眸中一紧,失神地喃喃道,“公主……” ,他万万没想到她会出现在献捷大典上,顾不得太多,快步朝她奔了过去。 两个身影终于慢慢靠近了,在彼此触及到的那一刻,立刻紧紧拥抱在一起,难舍难分。 浮玉跑得极快,所以几乎是跌入他的怀中的,在抱上的那一刻,她全身都松懈下来,任凭他有力的臂膀给自己支撑着,脑袋埋在他的胸前,贪婪地呼吸着他的味道,“你再不回来……我就快撑不下去了……撑不下去了………” 蕴空的指腹抚摸过她的脸颊,不禁心痛道,“你清瘦了……” 说着,抬臂将她搂得更紧些,像是失而复得的宝物似的,久久不愿放开。 “陛下,良辰吉日,不如凑个双喜临门。” 窦楦迈出一步,在一旁提醒了皇帝一句。 皇帝道,“窦卿倒是热衷此事啊。” “臣不敢。” 皇帝看向不远处在那里相拥的一对人,不禁叹息一声,随后偏头,唤道,“太史令——” “陛下,臣算过了!今日吉星高照,的确是个好日子!大师与长公主八字相合,适于婚配。” 不等皇帝开口,太史令率先回了话,等说完,才知道自己心急了。 皇帝无奈一笑,但见满朝文武皆感慨万千地揽袖看着那一双人,无不动容。事已至此,何必还要拆散? 李睿一挥手,道,“那便今日昏时,准永阳长公主出降,赐永昌坊宅院为公主府。至于蕴空……便以中书令的官位尚公主罢。” 是夜,大明宫灯火通明,环阶凤乐,群臣相贺,共庆万春。 大捷之宴与公主出降礼撞在一起,虽然有些不成规矩,可国风开放,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人人脸上唯有喜色,只想着今朝又能畅快地痛饮几杯。 公主大婚,她的名分已定,因此不再需要\''''问名\'''';而驸马又是朝廷选出来的,所以连\''''纳彩\''''也可以省去。 蕴空身穿绯红色婚服,配金玉环带,头戴进贤长冠,更显英姿,此时他正被群臣围在一起,抬袖一一回敬着对方的庆贺。 “佛子大喜了!” “佛子,您今日大婚,愚觉得好像大婚的是自己一样激动!” “房六…….你总算有着落了,我真没想到能看着你大婚……” 窦楦比谁都要感慨些,说着说着,忍不住拽着蕴空的袖子嚎啕起来,一时间,众臣见尚书令情不自禁,纷纷哄闹着上前劝慰。 蕴空拍拍他的肩,笑道,“我离开的这阵子,有劳你了!关于侯将军的事情,多亏你鼎力相助,让我没有后顾之忧。我房某感谢有你这个朋友……” 忽然不知道有谁喊了一声,“该做催妆诗了!” 催妆诗是新郎到了新娘子家后,催促新娘快点化妆上车的诗。眼下要推举一位有能力的朝臣为宾相,又要将永阳公主请出来,还不能叫人小看了佛子的才华。众人推推搡搡一圈,终于将宁侍郎推了出来。 蕴空温和道,“有劳。” “愚惶恐!” 宁侍郎先是拜过蕴空后,思索片刻,迈着步子道,“永阳公主贵,出嫁五侯家。天母亲调粉,日兄怜赐花。催铺百子帐,待障七香车。借问妆成未?东方欲晓霞。”(见附注) “好诗好诗!” 众臣不禁拍手称赞。 果然,屏风后一声轻扬,“永阳长公主到——” 在众人的参拜中,浮玉一身绛红襦裙配青绿外衫,徐徐地被两位宫人搀扶而出,她手中捏着一把精致的团扇遮挡在脸前,虽说看不见样子,可光是观其发饰和衣着,也可想到今日的公主该是如何绝色佳人的模样。 皇帝微笑颔首,崔侍中领命,扬声念着皇帝赐婚的圣旨,辞藻温丽端庄,总算也是一份祝福。 念罢,皇帝命宫人端上赐给蕴空的银质马鞍,玉带衣服,金银以及彩色的罗布,又下令赐长公主下降仪仗——厌翟车,行障,坐障,伞,扇等,送公主出宫。 浮玉和蕴空站在一起,仔细听完祝词后,齐齐谢过帝后。 英娘扶过浮玉的手送她至含元殿外,拍了拍她的手,低声道,“恭喜长公主苦尽甘来了。” 浮玉说不得话,只是轻轻在扇子后头点了点头,随后,她感到自己的手被放到一个宽大温暖的掌中,然后被他稳稳握住,她心头一跳,耳边只听他低声提醒道,“小心脚下。” 她闻见他的身上还带着些风雪的气息,那是在自边关外快马加鞭地赶回长安,来不及融化的冰雪的味道。她所朝朝暮暮所期盼的时刻,总算近在眼前了。 外面昏色渐沉,流云漫天,颇有敦煌西域图上那种极致绮丽的色彩,叫人看了不禁心生澎湃。厌翟车早早地在外头等候了,四匹带着铜质面具的赤红色的马威风凛凛地立在那,头上插着漂亮的翟羽,脖带铃铛,甚是漂亮。红紫色的丝帛缠绕着车箱,预示着这段因缘终会美好。 蕴空扶浮玉上厌翟车后,迎着满目斜阳,拜过立在高堂上的帝后,又郑重地谢过诸位同僚,然后翻身上马,随着长鸣的号角声缓缓离去。 天武军一路洒扫开路,穿着红色罗纱的宫女骑在马上在前面引导着,远远看去,一行仪仗甚是华丽壮观。 快要行至宅子门口的时候,忽然涌出来一帮人,闹闹哄哄地一拥而上,浮玉坐在车里不由得眉头一皱,忍不住问道,“外面是何人?” 白樱笑着在外头答道,“是障车者来讨要喜糖,喜酒了!” 这障车者是专门拦截新娘子队伍的一帮人,为了讨些钱财和酒食,有时候遇到贪心的人,甚是缠人,更有将新郎官绑架走的,威胁婚礼队伍的人给钱帛之物。 “公主不用担心,佛子会处理好的!” 第87章 话落,浮玉只听蕴空扬声道,“原是旧同僚。某早已备好酒食款待,诸位同喜。” 说着,下头的宫人将装着钱财或糖食的小囊袋洒了出去,引得外头的人果然纷纷散去捡钱去了。 浮玉觉得车身一晃,这才顺顺利利地又动了起来。 城墙上,众臣与皇帝站在那观看障车礼,见蕴空用散钱的方式将那群\''''安排好\''''的障车者驱散了,众臣不禁笑了笑,道,“佛子果然是有一套的。” 到了宅院,浮玉下车,脚踩提前铺好的毛毡,一路走入院中提前设立好的青芦帐中,准备一会儿的交拜礼。 蕴空在外骑在马鞍,饮下三杯酒后,也算行过坐鞍礼,由礼教宫人引入青庐帐中,总算见到了浮玉,可眼下还不是互诉衷肠的时候。礼节虽然繁琐,可是他到底希望周全一些,这场婚事本来就有些仓促,因此他更希望它完整,不给她留下什么遗憾。 二人对拜后,有撒帐者将金钱彩果撒在帐上,祝福新夫妇多子多福。 “驸马请吟却扇诗。” 蕴空藉着烛光看着那面遮盖她面容的扇子,忽然心神恍惚起来,只觉得像是做梦一样,他淡淡开口道,“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若道团圆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 好一个\''''团圆似明月\'''',浮玉在扇后轻轻咽了下喉咙,然后捏紧扇柄,一点点地移开了团扇…… 那一刻蕴空看得有些呆了,只是目光凝滞地望着她微微笑着,眸中有无限感慨和沉醉,又有几分说不清的忧伤。 二人沃盥后,入了房中,随后在司仪的引导下,共牢而食,合卺而饮,总算礼成。 人都走尽了,只剩下花烛高照。浮玉左看看右看看,起身往外探头过去,见是真的没人了,不禁咕哝道,“不观花烛了吗?” 蕴空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道,“不观了。臣的新娘子,怎么能让别人看!” 浮玉回头,见他招手叫她过去,她便轻快地跑了回去,坐在床榻上,笑了笑,道,“过来坐啊。” 蕴空浅笑着走了过去,坐在她的身旁,却是拉过她的手腕,顺势叫她拉过来坐在他的腿上,这么环上她的腰,仔仔细细地仰看过她的眉眼,道,“你真的瘦了不少!” 说着,他笑着抬手抚上她的脸颊,轻轻捏了一下,又道,“不过,还是这样的好看。” 浮玉闻见他口中合卺酒的清香,任凭他揽着,低头羞涩地抱怨道,“才重逢,来来去去就这么一句话。” 蕴空笑了笑,他的确有很多话想说,可千言万语凝固在嘴边,却一句都说不出来了。一切华丽的语言在这样浓烈的情感面前都变得苍白无力,他居然有些不屑的去说。 浮玉就着烛灯看过他的脸,不禁喃喃道,“你走之后,都没给我写信……我一天一天的熬着,有多难。” 蕴空侧头吻过她的手心,问道,“我不在的时候,有人欺负你了?是谁,告诉我。” 浮玉见他想多了,摇了摇头,说没有,她俯身将头靠在他的怀里,慢慢闭眼,“我本以为你被胡姬迷住了,忘了我了。” 他嗤鼻一笑,拥住她纤瘦的身子,道,“臣的命脉都系在你的身上了,怎么还会去想别人?” “边关很冷吗?” 蕴空道,“很冷。还好有你的这个陪我度过漫漫长夜。5②四久08一九2”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她给的那个香囊,打开后,从里面拿出来那束青丝。 浮玉却发现上面多了一束不是自己的头发,不禁诧异抬头看他,只听蕴空涩涩笑道,“那是臣的。我本想着,如果有什么意外,这东西被人带了回去,交给你,也算个念想。” 她在宫里等的煎熬,他在那边也过得艰难,如今总算在一处了,一路走来,总算圆满。 浮玉蹭了过去,抬手环过他的脖子,“别提什么意外不意外的了……不吉利。” 她不忍心在这个时候听他描述边关之战的凶险和残忍,只想紧紧拥抱住他,用自己的身躯去温暖他一路风雪归来的心。 他说好,又搂住她,手掌抚着她的背脊,道,“以后臣每天都陪着你,守着你,不会再分开了。朝朝暮暮………” 她感到手掌拥住之处是真真切切他的体温和坚实,不禁鼻子一酸,狠狠点头,在他的耳边喷吐着温热,低语缱绻道,“永远都不分开了………六郎。” 他心头忽然一悸,与她慢慢拉开些距离后,情不自禁地倾过身子,吻上她的唇,他仔仔细细地吻着,更是小心翼翼。那令他在边关朝思暮想的柔软,如今又近在咫尺,叫他可以好好感受她的存在。 她被他吻得越发深入,不禁呜咽一声,扶着他的肩头慢慢向床榻倒了下去,沉沉地跌入一团锦花绣被中,与那千红万紫难舍难分起来。 许是在军营中呆过了那么一段日子,蕴空变得有些直接起来,他忽然揽过她的腰身贴紧自己,然后嘴唇又辗转地吻过她的下颌,引得她呼吸浅浅起来,缱绻一番后,衣衫尽褪。 他眸色深深,俯身贴上去将她紧紧抱住,鼻息间嗅着她特有的翠云香的味道,心中安定得叫他不禁长长叹息一声,道,“臣不在的时候,公主可想我?” 他说着,手掌划过她的肌肤,那是再真实不过的温度,问得问题又简单又直白。 浮玉在他的薄茧下生出颤栗,她低笑,“我当然想你……每时每刻……” 他的手蔓延至她的肩头,大拇指不断地抚摸上那枚箭伤,心痛道,“洛阳之变,带来了多少事情……这个疤痕是下不去了,这都怪臣……” 他说的自责又怜惜,满眼皆是伤痛之色。 浮玉却不以为然,抬手环过他的脖颈,急声认真道,“如果没有这个伤,我怎么会有机会和你在一起!” 他望了她片刻,随后慢慢俯身,第一次灼热地吻过她肩头上那枚小小的梅花烙印般的疤痕,那滚烫的温度叫她忍不住轻轻扬起脖颈低呼出声。 她不断地鼓励着他,温柔细语地将他的愧疚之情安抚下去,虽然不是第一次亲近,可不知怎么,今日的这一次总觉得比平日那些更让人紧张似的。 他很郑重,并不莽撞,臂膀有力地撑在她的耳边,生怕伤了她似的,只是轻轻地一点点行进着。他从她的变化中感受到她的思念,她的等待像是干涩的土壤,忽逢甘霖后,变得宽容而湿润。 她迷离地看着他,抱着他的背脊,在他的耳边呼唤他\''''六郎\'''',这个名字,她很少这么叫他,多半是为了谨慎。今夜她这般叫着他,仿佛给了他很大的鼓舞似的,叫他情不自禁起来,呼吸沉沉地吐在她的脸上,晕开一片绯红。 他忽然手臂箍紧她,入急行军似的突进起来,她很快城池淹没,在江河泛滥的沉沉浮浮中,死死抱着他宛如一块浮木似的,勉强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一瞬间里,她和他都被那波涛汹涌所淹没,彼此忽然急切地寻到对方的手,死死抓住,十指紧扣,让一波接着一波的海浪扑打在身上,然后潮水退去,只剩下一片平静。 四个月的分别叫人恍惚,需要反覆的缱绻才可以将人的七魂六魄唤回来,叫人知道,这不是梦。 花烛燃尽了,彼此在黑暗中顾不得太多,只是紧紧拥抱在一起,满足地沉沉喘息,相拥而眠。 浮玉蹭了蹭他,长睫眨了又眨,只听头顶一声闷闷沉沉道,“还不睡?” “我舍不得睡。睡着了,和你相处的时间就少了。” 她嘟囔了一句,“又怕醒来是梦。” 蕴空低低笑了一声,抬手抚过她的青丝,一下一下地安抚道,“这不是梦。此生不是梦。” 浮玉被他揽在怀中,忽然幸福得有些恍惚,她失神地喃喃道,“是吗……此生不是梦啊。” “那和从前比,你此生可如意了?” 蕴空问。 浮玉没回过神来,点点头,“如意了。” 过了片刻,她忽然挣扎地抬起头,惊呼道,“你……你这是何意?” 蕴空头一次笑得如此抒怀,怜惜地将她往怀里一揽,低语道,“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如今,臣也算报答你上一世的\''''未展眉\''''了……” 浮玉怔怔地愣在那,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蕴空在黑夜里探索地拉过她的手,按在枕侧,道,“起初总觉得不对劲,后来有所怀疑。等到那夜在南山,你说的一些话,让我有了些肯定。我大胆假设一下,发现一切也都说的通了。” 浮玉又羞又怒,“你早知道了!还不告诉我!既然你和我一样,那上一辈子不清不楚的帐,我要好好和你算清楚!” 蕴空宠溺地缱绻一笑,将她的头按入自己的怀中,那是失而复得的珍宝,他不禁叹息道,“好……臣陪着你。这一辈子,我们会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好好算清楚………” 天心月正圆,正是一年好春时。 浮玉红着脸靠在他的怀里,想,真巧,和他相逢的时候也是春天。大概,他们未来第一个孩子也要在春天出生了吧…… 东方既白,钟鼓齐响,各坊的门总算开了。 春晨早, 人也起得早, 坊门旁边已经有几家早食铺子点火生炉, 准备起白日的生意了。 宁九龄立在胡饼店前头, 迷迷瞪瞪地还泛着点困意,他揣手看着高鼻深目的师傅利索地在白面上刷上一层金灿灿的油, 扬手又撒了一把胡麻,然后将饼推入炉子里烤制, 暖烟慢慢升起,衬得晨光霭霭。 窦尚书爱吃胡食, 长安城大大小小的胡食店被他蹲了个遍, 这家新开的正是他前些日子给各位同僚推荐的一家。“饼脆生香!” 窦尚书说的时候不止竖了一次大拇指。 宁九龄听得颇为心动,想起也爱吃胡食的父亲,于是趁着这个非朝参日, 亲自前来买一份带回去孝敬父亲。说起来,上次他退婚的事情着实叫宁侍郎生了不小的火气。 少年人么,固执中总要带着点决绝的意味,现在回想起来, 自己当时也有对不住的地方。 青黛色的晨光中, 人影陆陆续续地多了起来。 “店家, 两张饼。” 那声音沉稳坚实,听着有点耳熟。宁九龄不经意地抬眼望过去,顿时困意全都没了,眨了眨不敢置信的眼,脱口而出, “房……佛子?!” 站在那边的郎君转过头,也微微一惊,显然是有些意料之外,嘴唇半启地“啊”了一声,才点着头慢慢应声道,“君……也在此?” 宁九龄显然是更吃惊的那个,眼睛自上而下地打量了一番,只见蕴空左手右手提着大大小小的油纸包,修长的手指勾着细细的麻绳,一看便知是买了不少东西。 他忍不住吞了下喉头,怔怔道,“佛子这是……” 大师是那样清风明月的一个人,谁能想到这大清早地在这胡饼铺子前排队买吃的,手上还提着一大堆,如此烟火气,简直是判若两人。 蕴空也有些尴尬,面子上却还是故作淡定的模样,“听闻尚书令说起这家铺子,也来看看。” 宁九龄睁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佛子亲自来么?这种事情交给家仆便可以了,何劳您跑一趟。” 蕴空心里吸了一口气,心想这宁九龄话真是多。他亲自来,还能因为什么,不就是昨夜临睡前,家里的那位揽着他的胳膊晃了好久,说要吃遍长安城那些铺子里的小食。 他被她软言央求的时候,听得不禁皱眉,有些不解,“公主出降的时候,陛下不是赐了几位尚食局的宫人么?他们做得不比外面的好吗?” “吃多了总有腻的时候!” 公主咧着嘴笑道,“更何况,现在我已经不住在宫里了,我如今是于市井中,于烟火间,总要试一试那些寻常人家的味道吧!” 蕴空抱臂躺在枕头上,默然点了点头,还别说,她的话听起来倒是有几分禅意,于是痛快地应下来了。他想着,既然是她亲口与他说的,总要由他亲自去买才好。于是趁着天色熹微的时候,他悄然起身,独自上街坊等着去了。 这种夫妻间的小事,他一贯是不喜欢拿出去说的。可今日碰上了宁九龄,蕴空心里总觉得有个芒刺似的,叫他有点过意不去。毕竟这位曾经是他夫人的狂热爱慕者,情敌相见,虽然没有分外眼红,可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自在。 “是公主的意愿了。” 蕴空忽然补充了一句,笑了笑虚应道,“她昨日缠着说要吃这些。你知道的,公主的脾性一直是那样,某没办法,只能纵着些了。” 宁九龄听得脸色微红,“缠着”那两个字眼结结实实地听进耳朵里,脑子里不禁勾勒出缱绻的画面,茫然地喃喃道,“佛子与公主感情甚好啊………” 蕴空劝慰道,“君也过了弱冠之年,立业固然重要,可若是有了合适的姑娘,也莫要再耽搁了。” 他说完就有些后悔了,失策失策,他自己不也是而立之年才娶了亲,怎么能拿这话又去劝别人。 好在宁九龄还是年轻些,听完之后没想那么多,“从前愚真心爱慕公主,觉得天地不可比之。如今看来,与佛子待公主相比,愚真是差的远了。” 他早就听闻了,佛子为了求尚公主,连辛辛苦苦得来的大师之位也不要了,更允诺此生不封侯,子嗣不继业。这等拱手让权的气魄,几乎无人能做到。 蕴空听宁九龄口口声声还称他“佛子”,不禁摇了摇头,道,“君莫要再称某那个称呼了。如今相位虚设,某只是中书令,那些称呼,都是过去的事了。” “虽然如此,可诸位都习惯这么称呼您了。再说,您在朝堂之上,仍旧是举足轻重啊。” 是不是举足轻重,蕴空其实不怎么在意了。如今的他和从前不一样,有了她那样一个软肋,这比什么都重要得多。在朝野上,明哲保身和中庸之道他习得再清楚不过,只有自己先不卷入政治斗争风暴的中心,他才能确保她的安全。 从前以为尚公主和做大师不可兼得,如今看来,两方平衡其实也不错,他比从前也多了很多光景,用来弥补那三十年来的缺失和遗憾——这些比天天看一帮朝臣斗嘴吵架要轻松多了。 蕴空一路回到公主府,进了宅苑,内侍迎上前来,恭敬道,“佛子,您回来了。” “公主起床否?” 内侍答,“还未。” 蕴空叹了口气,他总算知道从前在弘文馆的时候,她天天迟到的原因了。与她朝夕相伴以来,很多从前不知道的细节被无限放大,叫他对她又多了不少了解。 比如,她惯爱晚睡晚起;又比如,她很喜欢打香篆,那小金炉的香灰她一玩就是半个时辰;还比如,她近来喜欢模仿他的字体,说这样以后就可以替他写东西了。这些怪异的喜好,叫他实在哭笑不得,可这不妨碍他对她日益加深的迷恋…… 他悄然推开房门进了屋子,金炉生烟,满屋翠香。他一步步脚踩在毡毯上,不发出一点声音,慢慢走了过去,果然见幔帐里的她还在酣睡。 静静地撩开帘子,坐在榻边看她,一脸眉眼浅笑的模样,桃腮上居然弯出两个梨涡,蕴空无奈笑了笑,大概这又是做什么美梦了吧。 看着看着,他慢慢痴迷起来,情不自禁地缓缓俯身,唇便吻了下去,将今日的第一份爱意,深深印在她的额头上。 忽然,身下一声咯咯低笑,“好痒……” 倏忽地一睁眼,直愣愣地对上他的眸子,开怀得意道,“昨天就觉得你早上偷亲我!还不承认!怎么样,被我抓住了吧!” 蕴空又羞又恼,忍着涩意拂袖道,“公主居然假寐?实在非君子所为……” 浮玉猛地起身,白绸的中衣领轻轻展开着,宛如绽放的睡莲,下巴往他肩头一压,脑袋晃悠悠道,“可惜啊,我不是君子,我是女子——” 一双软臂环过他的腰身,耳边听闻她嘻嘻道,“你方才是不是给我买吃食去了?” 她知道他的好就是如此,说得少,做得多。她不经意的小事,他都记在心上,并且都去办好。那样一个曾经奔波魏阙风云间的权臣,能放下所谓的自尊,亲自去街坊里排队挤着给她买吃食,这大概就是爱吧。 身上的温热隔着衣料贴紧他的宽广的背,她又低笑一声,执着道,“是不是啊。” 蕴空闷闷地点了一下头,“是。” 忽然背后一个重心扑了过来,她快乐得如此简单,抱住他蹭了蹭,“六郎真是对我太好了!” 蕴空偏过头,看了看肩头她的脸,无奈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他一向拿她没有办法,她其实很聪明,曾经教她的《六韬》上的那些东西全都用来对付他了,该紧迫时缠人得紧,该放松时又嘴里吃了糖似的,叫他实在招架不住,每次都认栽。 “其实……早上的时候,臣见着宁九龄了……” 蕴空抬指划了划脸颊,说得有些不是滋味。 浮玉倒是心大的很,长长地哦了一声,“子彦啊。的确是好久不见,之前昏礼上,好像他也没有来?” 蕴空酸涩地望了她一眼,道,“来了。八品九品中的朝臣都去做了障车者,他当时也在其中,臣正好瞧见他。” “他如何了?” “胡饼摊子前碰上的,说了几句话……” 蕴空欲言又止,“臣总是觉得……他对你还念念不忘了……” 浮玉一听,瞧出来他满脸的不平意,忽然大声道,“坏了坏了!” 她那么一声大叫,倒是将蕴空吓了一跳,急切拉过她的手问,“怎么了!” 公主直皱眉,一脸担忧地看着中书令,惆怅道,“人家对我的这份情谊,实在是可贵。年纪轻轻的给人家耽误了,我不忍心啊。可是那样,你怎么办呢?” 蕴空被绕来绕去,才听明白她又在拿他玩笑,不由得没好气地哼声道,“公主这是何意?宁九龄还有的是机会,耽误这一年半载不碍事。臣可不年轻了!臣才是耽误不起的那个!” 浮玉眼神飘向了幔帐,喃喃道,“不如……” 她话说了一半,那犹犹豫豫的语调已经将意思示意的很明显了。 “这才新婚不久啊!” 中书令为自己在公主府的地位据理力争起来。大概历史上做驸马的都这么不容易,公主性情散漫肆意,烂漫的同时也有些多情的风险,毕竟是帝王家的女儿,若真的养起来\''''幕僚\'''',那可是拦也拦不住。 蕴空之前就和她说好此事了,怎的到了宁九龄这里,她又要变卦了不成?他的情感启蒙有些晚,漂亮话不如那些小年轻会说,将之乎者也那一套般到她的面前来说教,更显得自己像个“即将失宠”的“正室”。 闺房之中他才不管那套,直接将她压在榻上,将她手腕捏住动弹不得,咬牙切齿道,“真是惯坏了你!………” 她被他突然扑来的气息所震慑,浑身瘫软下来,脑袋抵着枕头,吃吃笑出了声。手却胡乱摸向他的衣带,匆匆要解开,“唔……惯坏了吗?我怎么不觉得…….” 他感到热气上涌,春燥渐生,俯身以额头抵着她的,眸子对着眸子,深沉道,“是还没有。一会儿臣得好生弥补才是……” 低沉的话语带着湿润响在耳边,让本来就暧昧的话变得更加令人脸红心跳,她的腰身被他的手掌摩梭起来,柔软之处也接二连三地落陷。 他的吻深重而炙热,颇有些占据的意味,心里的那点不安和醋意都化作缱绻和缠绵,非要在这个时候一次算清。她不反抗,努力承接回应着,在这种时候,她几乎总是允许他这样\''''以下犯上\'''',做这些冒犯的事情。 有时候想想,其实彼此都沉浸在这种短暂的礼法颠倒的一夕欢愉之中,她心甘情愿地被他压制,而他也莫名地沉沦此刻,享受这短暂的占据上风的时候。 他穿山越岭,行至淙淙间,每一次前进都很是努力,几乎有放火的意味,直到她方才的轻慢和调侃都被撞碎成闷闷的呜咽,他才气喘地停下脚步,缓声问,“不好么……” 她摇摇头,换臂抱紧他,低声道,“不。我很好……很好的……” 他了然,急促地吻过她的眉心略作安抚,随后咬牙继续前行,乱花丛中很容易迷乱,他几次沉沦于她的花苑中,好不容易才把持住,没有乱了阵脚。 幔帐上的金铃细细碎碎响个不停,叫人听了更有催情的意味,缱绻难分,直到看到山间升起的日出,照亮彼此的眉眼,眼前是渐渐泛白的光芒,两人才静止下来,终于山水合一。 她累极,倚靠在他的身旁,任凭他擦拭她的薄汗,鼻尖嗅着那沁入心脾的翠云香,只觉得浑身说不出的自在。窗外的风拂了进来,夹杂暮春特有的那种花醉似的气息,她想起一句话——风月拢人臣。 公主闭上眼浅笑,往身旁的人怀里拱了拱,想,大概不过如此吧…… 三年后,公主府才传出来有子的好消息。倒不是中书令“不大行”,他其实算过了,她尚且年轻着,岁浅性纯,并不适合得子。这事情他其实找太医令问过,女子太过年轻就有身孕,的确于身体不好。 他不是迂腐的人,一切以稳妥为先,所以也不急着这事。按照太医令的指示,严格规避着每月里那几天有风险的日子,绝对不做什么事。有时候她缠人的紧,闹得他几乎难眠,于是干脆去后院拿冷水拍在脸上,热气消散不少,才回去继续睡觉。 得知这个喜事后,起先中书令高兴得不得了,后来却又发起愁来。 浮玉微微一笑,问,“六郎方才还喜上眉梢,怎么又垂头丧气了?” 他犹豫起来,终于还是将自己的担忧尽数说了,“生子的风险太大了……到时候,我替不得你,你在那受着罪,我怕会自责死的。” 也是因为听闻过生产之难,他也将子嗣一事尽量往后推。 如今,它这么突然来了,叫他喜欢又怨怪。 一双手按在他的脸侧,抚了又抚,她笑道,“难道你还盼着老来得子吗?” 公主说话太伤人了!中书令当即不满,嘴角沉了下来,肃声道,“臣正当年,公主何出此言呐。” 眼下她有了身子,可不能像从前那般随意了。虽然只有两个月不到,可他不敢动她,只是嘴里教训她,“没有下一个了。只有这一个。所以,公主那个担忧没有必要。” 两人靠在一起,她被他半拥着,心中很是安宁。 公主算得不错。春,真的是他们有缘分的时节。现在是暮春,赶着尾巴尖的时候来了它,落英缤纷中的降临,似乎更有诗情昂然之意。 关于这个孩子是男是女,两人做过很多猜想。 “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浮玉望着满苑花色,漫不经心道,“还要八个月多才能见着啊……” 她的耐心一向不怎么好,大概全部都给了等待他的事上了。一想到要很久之后才能知道答案,她很是心焦。 蕴空垂眸看着她的侧颜,温声认真道,“小子顽劣。还是女孩好,长得像你,最好。” “禀性呢?” 花影落在她的脸上,她笑着追问着,沉浸于这样美好的猜想。 蕴空无比认真地思索了一阵,郑重道,“禀性还是像臣吧,如此为佳……” 他说完就想,如果生了个女孩,脾气和她一模一样,那可没得救了。往后她们二人怕是要天天骑在他的头上,叫他难以兼顾了。 所以,若是个女儿,生得如她一般妍丽美好,性情像他一样沉静高洁,那该有多好。 第88章 抱着这个幻想,一直熬到了腊月中旬。 漫天飞雪,让人有一种柳絮飘扬的错觉,伸手承接着,落入掌中,却是丝丝清凉的触感。内侍打着油纸伞急匆匆地穿过御桥,往中书省跑去,一到门口,就直呼道,“佛子——佛子——” 中书令正和众臣商议减少赋税的事情,见家仆来了,不禁诧异的很,然后只听对方小心翼翼道,“公主临产了……” 一屋子的朝臣眨了眨眼,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只见眼前一个人影呼——地闪了过去,再看上首的位置已经空了。 “诸君今日散了吧……某有家事,告辞!” 蕴空的话飘了过来,人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出殿外,毛氅都来不及带走,丢在案几旁边,只身冲进鹅毛大雪之中。 内侍一路举着伞相护,一路道,“佛子放心,该准备的都备好了!皇后娘娘提前就嘱咐了,这是公主头一次,万事都要咱家小心。” 蕴空一路疾步,侧头紧着眉毛道,“公主在宅子做什么了吗?怎么临产的日子比预料的要早?” “佛子莫急,这孩子哪有算得那么准的!差个十天半个月的,也是常情。” 他顾不得那么多了,在丹凤门找金吾卫要了马,翻身而上,丢下那内侍和伞,直接狠狠踢了下马肚子,眼见人影慢慢消失在白茫茫之中。 回了宅院,见乌泱泱的人都聚集在那。他急着想进去看,却被白樱拦下了,“佛子,您身上寒气重,进不得屋呀!” 他一听,这才回过神来,连连说对,又急忙问道,“公主如何了?” 白樱道,“孩子落地片刻的事儿,公主力气足,您放心在偏室等……” 忽然,屋里传出一声痛呼,叫得他心肝都碎得尽了……他步子一个踉跄,眼前恍恍惚惚起来,喃喃的自言自语起来,“竖子……等他出来我非要教训他!” 话音刚落,那孩子的哭声就跟了出来,洪亮得很,简直要叫破天了。 很快,有宫人跑过来传报,满脸喜色,“恭喜佛子了,公主生了个小子!” 他就知道是个小子!叫她这样难熬!“公主呢?公主安好否?” 这头还没回话,后头又跟上来一个宫人,道,“佛子,公主传您进去呢!” 他忙说好,匆匆忙忙换了一件干爽的衣服,衣带胡乱系了几下,直直地往屋子里去了。 他见她靠在软垫上,发丝被汗渍打湿贴在额头,叫他看得不忍心,三步并作两步快走过去,一下子握住她伸出来的手,将它贴在唇边,眼睛红了起来,道,“我来迟了……来迟了。“ 公主脾气硬,性子傲,没那么软弱,她见自己的夫君如此,不禁莞尔一笑,反倒安抚起他来,“你哭还成什么样子,叫下头的人见了不笑话……” 他不理睬她,固执地握着她的手不放,他感到她的手软弱无力,显然是方才气力用尽的结果,不由得心痛不已,于是将它攥得更紧,企图把自己的力量传给她似的。 “孩子呢,孩子看了没?” 她晃了晃手腕。 蕴空道,“一会儿乳娘喂过就抱过来瞧,不急看他,你且歇息你的。” “我听见她们喊着是个小子,心想坏了,你的盼望落空了。” 她笑着调侃道,昏沉中更显出一种柔弱之美,“下次吧。下次争取生个女孩。” 他却坚决反对,摇了摇头说不了,“就小子吧!小子更好,以后我教训起来他,更没什么顾忌。” 她被他的话逗得虚虚一笑,这做阿耶的对小子还真是''''狠心'''',还没长成人呢,就先说起教训来了。 奶娘将孩子抱了过来,给中书令和公主瞧,那么小小的一个团子,眼睛都没睁开。 她一向是个风雅尚美之人,见了初生的孩子原来是这副样子,不禁看得直皱眉,脱口而出道,“怎么这么丑啊!” 蕴空却不认同,扬声说怎么呢,“臣瞧着很好啊!臣和公主的孩子怎么能说丑呢?” 浮玉看着那小娃娃,嘴角一个劲儿地耷拉下来,沮丧道,“可是就是很丑啊!红红的,看不出来个样子,我听我阿耶说,我刚出生的时候就很漂亮呢!像我阿母。” 蕴空心里一笑,那都是哄孩子的话,也还真信,当年臣见你在豫王府玩九连环的时候,明明像个瘦猴。 他这些话却不说了,只是一个劲儿地软言劝慰起来,“不急,孩子还小。等以后长开了,就好看了!” 中书令想要女孩的期盼落了空,好在名字早就备好了,男孩的话单名一个盈,乳名就叫 不亏。 月盈不亏,人聚不散,是个长相守的好兆头。 日复一日地过去,孩子渐渐长出了形,也会咿咿呀呀地出声了。蕴空越看这个孩子越像他自己,不禁有点担心起来,总觉得有点不好的预感。可当公主抱着他,听他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阿耶的时候,那些不安又都消散了。 直到该开蒙了,这个学识渊博的阿耶亲自教他《千字文》的时候,他才发现大事不妙。这孩子简直是和他所期盼的样子完全相反——模样像他,性情肖母。 前者也就罢了,可后头那事儿可真是叫他难办。不亏这个孩子整天顶着他那张脸,在宅子里乱跑乱闹,人是聪明的,可贪玩调皮得紧。 公主却是很喜欢这个孩子,越看越是欢喜,总是一玩就是大半天,她搂着他的小脑袋对蕴空笑道,“我瞧见他,跟瞧见你一样!真叫我疼爱不及。” 可是当时你还说过他丑的…… 蕴空忧郁地望了那二人一眼,摇了摇头在那收拾起笔墨,今日的课业也提前结束了,很显然,他是被孤立的那个。公主本就性情肆意随性,不亏也随了她,更是爱玩,这两人整天看花斗草,抓骰瞧虫的,叫中书令捧着那些启蒙的学本连连叹气。 糟糕糟糕,那不安的预感果然是应验了!蕴空仔细想了想,这样下去不行,?不亏在这一天,几乎就占了她一天的时间,叫他自己都没什么和她相处的机会了。 要不然,干脆把他送进宫里呆几天吧!反正如今的皇后娘娘姓周,想当初她登后位的时候,公主也暗地里给了不少支持,想来这个忙,她一定会帮的! 蕴空这样计划了一下,发现的确不错,不如就后天送走吧!正好给皇后娘娘的嫡女找个玩伴,也算说得通。这样想着,他不禁轻松一笑,迈步出了房门…… 长安城最热闹的地方, 大概就是东市与西市了。 从前公主在大明宫的时候,混出来的机会不多,因此对于东市和西市的畅想, 大多来源于宫人绘声绘色的描述。 出降后, 住在了皇城外的公主府, 离东市也不远, 总算得了个机会,叫她好好看个够。 秋日, 午憩之后的光景很长,风不冷不热, 催发出人心中惬意至极的感觉,叫人总想出去走走。 这日恰逢中书令下朝后难得清闲些, 公主便缠着嚷说要去东市逛逛, 嘴里一面说着,自己已经把斗笠系在下巴上了。 赤色和玄色交叠的裙,对襟窄袖小团花, 半臂千鸟锦绣衫,她已经一一穿好在身上,蕴空手臂搭在膝头瞧着她忙碌的模样,不由得笑了笑。窦楦本约了他今日午后在清风楼相见, 在如此佳人面前, 看来不得不推脱了。 【重色轻友!】大概窦楦会瞪着眼睛在背后这么说他, 蕴空不必见也知道如此,可谁叫他偏偏就重“色”呢。难得偷得的半日闲,她虽然没有强硬要求,可这样急着将他拉出去走走,想来也是留了点小心思的。 他看破, 却不说破,索性叫家仆推辞了窦楦的约,陪着公主去东市。 午后的两市其实比早上的时候要更繁华些,因为来东西市赶集的人,有近有远。近的姑且不说,那远的走了很久的路,约莫下午的时候才会赶上。 浮玉与蕴空坐在茶坊里,瞧着外头熙熙攘攘的人,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二人歇于檐下向外望去,颇有一种隐居而窥世的错觉。 蕴空谢过茶博士端来的煎茶和点心,将盘子推给浮玉,抬眼打趣道,“透花糍。如何,宫里有吃过这个吗?” 半透明的糕点看着软糯可人,透过面皮可见里面红橘色的馅料,整个点心做成了五瓣花的形状,被叫做“透花糍”,再合适不过了。 浮玉拿起一个咬下半口,慢慢恍然大悟起来,捂着嘴边嚼边道,“是糯米做的糍糕,豆沙填入的馅子。尚食局里头,这个叫“灵沙臛”!” 蕴空嗳了声,“原来是这样。同样的吃食,宫里宫外的名字如此不同。倒是有趣。” 浮玉嘴里细细品着,眉头却皱了起来,“也不大相同。这点心馅的豆皮没有去掉,吃着有点扎嘴。如果是宫里的灵沙臛,那豆皮是一定要去掉后,再磨成豆沙的。” 蕴空听得温温笑了笑,无奈道,“你是真的金贵。舌头都比旁人的尖锐些。” 他说的时候凝目瞧她,那仔细品尝食物的侧脸上,多了几分专注神色。公主是天生的贵主,习惯了精细的生活,固然在这上头要格外挑剔些。他并不厌烦,反而把它当做她可爱的习惯,她直白的喜恶更显得她纯良的性格,叫他很是欣赏。 大概爱屋及乌就是这般道理。 二人正沉浸在这对坐的静好光景里,忽然,路上有一声牛哞—— 浮玉隔着小窗寻声望出去,见一人牵着一头黄牛正不急不缓地穿过市集,看来是要打算带到前头做牲畜买卖的地方去。 那牛健壮的很,一足一步之间,带动着脊梁上壮美的肌肉线条,看上去比羊要结实百倍。 公主的眼神粘在牛身上,一直望了很久,直到看不见了,才坐了回来,发出一声轻叹。 蕴空轻声问,“怎么了?” 浮玉垂下眼睫,眉目间有些不得志之意,手里的筷子一下一下地敲着碟子,道,“很久都没吃牛肉了……瞧见了活牛,竟然又想那个味了。” 中书令闻言大惊,脸色立刻不好起来,凑近些压低声音再次确认道,“公主从前竟吃牛?” 按照大华的律法,【诸盗官私马牛而杀者,徒三年;主自杀马牛者徒二年】。为了发展农业,王朝命令禁止宰杀牛马,更不许吃牛肉和马肉。一口牛肉,两年牢饭,给谁看,都知道不划算。 中书令对公主吃了牛肉的事情显然很是目瞪口呆,难道这事情,皇帝不知道吗? 浮玉眼睛看着天点了点头,回忆起那次食宴来,嘴角弥漫起一层浅笑,“那是一次外藩使节来朝,父亲在后头亲自设宴款待。那使节来自一个嗜吃牛羊地方,到了中原,许是水土不服,从来不吃猪肉鸡肉,偏生要吃牛羊的味道。羊肉是有的,可牛肉哪里弄?” 她说着,冲着呆呆蕴空笑了笑,道,“水炼犊。” 她说着,拿筷子沾了下茶水,在木案上提腕游走起来,一面书写着那几个字,一面解释道,“炙尽火力,做乳牛汤羹。那些王公贵族的饕餮之口那里阻挡的住,暗地里偷吃牛肉的不止一人。到时候,他们便说,牛犊非牛。” 蕴空听得沉了脸,眉心微蹙,若有所思道,“牛犊非牛……倒是很会避开律法规定。” 那倒也是,王公贵族想吃牛肉,谁敢拦住?规避风险的办法有的是,这些律法从来都只是限制良民,而不是那些人。 他沉默不语,浮玉诶了一声,努嘴辩解道,“我也就吃了那一次!往后可再也没吃过了。” 蕴空倒是没有生气,手指沿着茶杯壁划了一圈,衬得那只手修长分明,他淡淡道,“我知道。只不过我想着,像臣这样的,大概一辈子都不知道牛肉是什么味道了。” 浮玉起了兴致,悄声道,“你要是想吃水炼犊,我悄悄托人找尚食局的……” “不必了。” 蕴空抬手阻止,再□□对道,“身为朝臣,怎么能率先犯法?臣做不来那事情。” 浮玉切了声,却是笑着的。中书令一向如此刻板严苛,不怒自威,叫她从前还有点怕。如今二人是夫妻了,这人冷面之下的温柔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所以面对他的反对的时候,她只是笑了笑,反而愈加爱他的正直。 “其实论起来鲜度,牛肉比羊肉差一些。我吃那汤羹的时候,牛肉熬得稀烂,倒是别有滋味。和萝卜一起炖煮,苏膏椒橘葱姜酒,再来一勺豆豉,啊!” 浮玉在这个时候总是言辞华美,自己把自己说得馋了,吞了下嗓子,可惜道,“跟了你,我往后也吃不着牛肉了。” 第89章 蕴空被她的描述勾引得有了几分好奇,似笑非笑地瞧她,道,“味道有那么好?” 浮玉认真地点了点头,“嚼劲香浓,汁浓味厚……”说着,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咕噜地叫了一声。 蕴空听罢不禁颔首笑了笑,语气中带着几分宠溺,道,“才吃过午饭,竟又饿了。” 虽然已经不是新婚,可浮玉依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揉着肚子道,“这几日吃得清淡些了,嘴里想吃点荤味。” 蕴空没有迟疑,痛快道,“牛肉臣是弄不来的。羊肉猪肉还是可以的,上个月发的羊猪还有些,不如晚上就吃了。” 羊皮花丝,冷味生盘,羊肉索饼,这些做法还只是最简单的。蕴空问她想吃哪种。 浮玉不假思索道,“炙羊肉吧。秋夜冷,吃炙肉,配青梅饮,再好不过了!” “炙肉烟火大,不如去臣的旧府邸烤。人少,也安静些。” 蕴空权衡片刻,这般提议道。 浮玉一听,倒是很久没有去他的旧宅子看过了。当年她偷溜出去出现在他家门前,叫他大吃一惊,顺便还吃了一次酥山。如今再去,又是另一番滋味。 二人商议一番,于是亲自逛到街市那头采买食材,再回去的时候,已经临近夜禁的钟鼓了。 浮玉同蕴空进了宅子后,旧仆过来相迎,见二位主人自己买回来了吃食,不禁叹道,“有什么需要的叫奴去就可以了。佛子和贵主怎能亲自去?” 蕴空笑道,“无妨。陪公主出去走走。今日我们宿在这儿,晚上,我亲自为公主炙肉于院中,下去准备吧。” “是。” 浮玉站在院中绕了一圈,依旧是修竹丛丛,莲池回廊,只不过看着比从前小了一些,道,“怎么没有以前瞧着大了?” 蕴空俯身查看了一下牡丹花的叶子,回头淡笑道,“公主忘了?我如今不是大师了。按照勋官规制,住的房子不得过五间九架,两头门屋,不得过五间五架。” 他说着,起身负手望向回廊,道,“这宅子是先帝当年赐的,也不算臣自己卖的。如今做中书令而已,自然依照本品,要改小些。” 浮玉为此感到抱歉,上前环上他的腰身,轻声道,“我知道你放弃了很多,我们才在一起……” 蕴空很快截住她的话,抬手碰了碰她的鼻尖,道,“千万不要这么说。舍弃,得到,从来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值得与否不在旁人,而在,本心。” 说着,他拉过她的手在自己的胸前按了按。 中宵明月当空,院落里尚有几株还未凋谢的花,零落地搭在彼此的花枝上,斜斜的疏影倒显得别致。 院中一缕青烟慢慢升着,浮玉坐在旁边看着蕴空慢慢煽着铁奁下的火,火光明明灭灭照亮两个人的脸,彼此都是闲适的神色。 “真香啊……”浮玉在一旁捣起了杏子酱,听见肥瘦相间的羊肉烤得滋滋冒油,深深吸了口一口气,是木炭和肉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还没好。再等等。” 蕴空虚着眼探身瞧了瞧,又坐了回去,不急不缓地用小刀翻转着肉片,道,“文火烤出油脂才行,外酥里嫩是为最佳。” 公主仔细欣赏起中书令的脸,慢慢悠悠道,“想不到,佛子做炊米之事也如此英姿。” 他听得斯文一笑,掸了下袖子,道,“上一次炙肉,已是十年前。豫王府中议事,王设宴,门客数人对坐于室。” 蕴空抬头看了看漫天星子,盐花似的撒了下来,感叹道,“如今该得的,该看的,都已经过眼云烟。回头想想,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惋惜的。” 拿得起,放得下,这是做官的最高境界。处于高位时宠辱不惊,罢相了也自得其乐。说起来,这种乐观的天性,他还是被她多少感染些。 浮玉抹了一筷子杏酱,喂到他的嘴边,颔首道,“尝尝。” 蕴空启唇品了一口,不禁直皱眉,道,“真酸!” 他摇了摇头,“还是韭菜酱好些。” 浮玉如数家珍似的回答道,“吃鱼用桂皮,猪肉配蒜酱,炙鸭用椒盐;羊肉的话,要用杏子酱才是。” 中书令诶了声,半信半疑起来,“宫里的吃法还真是不一样啊。” “啊,那个。” 浮玉想起来什么似的,手指点了点案几,道,“从前我吃胡饼和炙肉那事情……” 蕴空眨了眨眼哦了一声,“银刀擦饼,臣在陛下那告了一状。” 浮玉显然不大乐意,道,“是。你那时候,可真是爱多管闲事。” “臣是不想看你走歪路,以后叫御史写上几笔,流传百世,那可就不好了。” 蕴空见炙肉差不多了,挑起一片放入她的盘中,道,“其实那时候,也是为了你好。” 浮玉不以为然,拿起银刀从那一大块炙肉上削下来几片,习惯性地抬手拿起一张胡饼擦了擦银刀,没几下油脂和肉末被抹得一干二净。 “等一下。” 蕴空抬手按住她的手,宽大的手掌盖住她的,道,“其实……那件事臣一直很好奇。不知道为什么公主喜欢这么做,所以臣也试了一下。” “哦?那你有何见解?” 蕴空学着她的样子切肉,拿饼,擦刀,只见饼上蹭满了肉汁和碎肉,蕴空比划了一下,“其实臣没发现这个举动有什么乐趣,但是,” 他将饼撕成两半,然后卷成一个卷,道,“臣倒是发觉,用饼抹着肉脂和碎肉卷着吃,似乎更好。” 浮玉瞧之失笑,嗤鼻道,“此举不雅。我才不要呢。” “可以一试。” 中书令以身试法,尝了一口,再次确认道。 浮玉斜睇着他的模样,见他吃得有滋有味,不禁有些怀疑,“当真?” “当真。” 她迟疑着学着他的样子拿起方才的饼撕成两半,卷成一卷,艰难地看了一眼,终于咬了下去。 一瞬间,烤饼的胡麻香,肉香,还有油脂的浓郁夹杂在一起涌了过来,唇齿四溢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滋味。 大概这就是人间烟火的滋味。 “如何?” 蕴空看着她怔怔的神色,会心一笑。 浮玉悄悄抬眼看了他一下,心虚地垂眸,终于慢慢点头承认这独特的味道。 “原来,从前将饼扔掉,真的挺可惜的……” 她在他温柔的注视下,小声说了一句。 星瀚漫漫下,一炉围坐前,岁月安好大概就是如此了。 对于自己未来的子嗣,从前的蕴空对此没有过任何猜想。 满朝都知道自己独身一人习惯了,不拖家带口,一身轻松,也算不错。 中书省里,属僚们虽然对此不说什么,可背地里常常叹一声可惜。他们的大师英年不婚,大概这辈子都要如此了。 后来蕴空罢相,退居中书令之位,尚永阳公主。朝野中又是一片哗然——这以后,佛子便是半个皇亲国戚了!那其子当如何优秀啊! 蕴空偶尔听过这些闲言碎语,虽然当时没太当回事,可听多了,难免也会自己遐想起来。他以后的孩子,该是什么样的? 一切美好的畅想终于在孩子出生的那天结束了——不亏是个长得十足十像他的男孩,性情却是和公主一样,调皮可人。 孩子的启蒙很是重要,蕴空打算亲自教导他。可谁知,这孩子不仅贪玩的很,甚至还总爱缠着他阿娘一起。 这下可好了。不仅授业困难,就连他和她单独相处的时间,也变得少了一些。 晚上的时候,蕴空忍着几分酸意戳了戳了浮玉的肩膀,试探问道,“今天就叫乳娘把不亏带到偏屋睡吧。他若是半夜闹,你也睡得不好。” 浮玉怜爱地搂着不亏不放手,头也不回地应付道,“无妨。我晚上守着他也好安心些。你若是嫌吵,不如去偏房睡。” 蕴空尴尬地眨了眨眼,只好默默收回手,一个人坐在榻上长长地叹气。他安慰自己再等等,熬过今夜,明日这孩子就去宫里玩了。到时候,能有个四五日的空闲时光和她相处。 起初,公主还不大乐意,可他好言相哄,温柔相劝,总算将不亏送到皇后娘娘那去小住几日,也是学些礼节规矩,好好管束一下。那四五日,他难得找回了自己在公主府的“地位”,度过了几天愉悦的光景。 此时,蕴空穿过回廊,正往中书省走,却是一脸的闷闷不乐。没什么别的原因,只是今日到了时候,要将不亏接回来了。 真是糟糕,自己竟然和儿子置气,这成什么样子。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负手直身朝前头走去。 还没进中书省,只听屋里言语鼎沸,乱糟糟的很。他一皱眉,不禁疑心起来,近来朝堂上不曾有什么争议之事,为何群臣不做事,倒是搞得中书省如闹市似的。 蕴空一拂袖,迈步走了进去,正想好好看一看这群人在做什么。谁知,忽闻里头一声高喊,“哟,哪儿来的孩子?” “咱也不知道啊!张兄下午刚一过来,就瞧见了!” 那人言语里打着趣,显然也是很意外。 有人吸着气慢慢道,“这孩子……怎么看着很眼熟?” “你叫什么啊?怎么到这来了?” “我来找我阿耶。” 蕴空愣了片刻,也不知怎么,心里突突跳个不停,耳根也红了大半,仿佛有什么灭顶之灾要来似的。 他犹豫地迈步走入中书省,眼睛漫看向堂内众人,忽然,目光定睛在书阁之下——只见一个孩子正趴在他整理好的书简上胡乱扒拉着。 “不亏!——” 蕴空气得脱口而出,一声震了过去,将满屋子热闹压了下去。 那孩子也愣住了,抬头望了过来,却是咧嘴笑了笑,喊了一声,“阿耶。” ……. 中书省的众人瞪着干涩的眼,瞧了瞧那孩子的脸,再回头悄悄看了下中书令的脸,不禁恍然大悟。难怪如此眼熟!原来,这孩子是佛子的…… 蕴空疾步穿堂走了过去,袖子被风带的起飞,他一路低声训斥道,“不亏!你怎么跑这里来了?乳娘去哪了?” 说着,他俯身将这个团子抱起来,皱眉道,“胡闹!” 这孩子乳名居然叫不亏。在场的人已经有人快要忍不住笑意了,可心里有对佛子有些敬畏,只得艰难地忍着笑意装淡定。 “乳娘睡着了——我过来找阿耶回家——” 稚子年幼,声音响亮又带着几分奶气,当着一屋子朝臣的面,说得气定神闲。 想来是乳娘带她在园子里玩完之后,自己不小心困觉了,可这孩子却没睡着,偷着从榻上爬下来跑了出去,也不知怎么,竟能耐如此之大,从内禁跑到中朝来。 居然还知道到中书省来找他——此情此景,简直和公主当年如出一辙,都叫他惊吓的不轻。 蕴空唉了一声,喃喃道,“你真是你阿娘被惯坏了……”说完,这才发现满屋子都静悄悄的,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瞅着他和不亏二人。 回过神来,他只觉得尴尬不已,面对平日的僚属,他虚应地干笑两声,道,“诸君见谅……是某管教不严,令稚子乱跑到此。” 诸君自然没有怪什么,但是震惊倒是很震惊。能亲眼见到佛子管教自家的儿子,这场面实在是百年一遇,说是猎奇也不为过。毕竟平日见惯了他严苛的一面,这般姿态,还很是少见的。 “无妨!无妨!” 属僚们纷纷抬袖回应,巴不得再多看会儿。 蕴空不好带着孩子去内禁找乳娘去,可又放心将他交给内侍带走,迟疑片刻,只得将他留在身边,想着等忙完之后亲自带他回去。 再次和众人致歉几句后,蕴空坐在案几前翻看起没处理完的政务,不亏就在他旁边的青垫上坐着玩。 孩子还小,贪玩的年纪。这中书省是办公的地方,哪有什么玩具可玩。蕴空找了半天,也没找出来有什么可以叫他打发时间的玩意。只得从书阁底下拿出一叠废弃的白麻纸给他玩。 不亏倒也自得其乐,很是像浮玉一样,心态很好。一个人拿着一叠纸,玩得很是投入,撕撕扯扯,叠叠团团,也能安静地坐一会儿。 蕴空在这边写几笔字,忍不住侧头看看他,确认他安好,这才继续埋头写起来。 可下头的人就有些坐不住了,纷纷抬眼瞧着佛子的儿子,像是没见过孩子似的,将不亏的举动看个十足十,只要他有什么稚子可爱小动作,便引得众人一会儿交头接耳,一会儿忍俊不禁,弄得今日的中书省气氛格外欢快些。 有侍郎拿着文书到佛子那过目,蕴空接过来后快速看了一遍,点点头道,“甚好。只是修堤坝之事……” 还没说完,蕴空忽然觉得袖角被扯了扯,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只见不亏一手拽着他的袖子,一手扬了扬那破纸条,笑道,“阿耶,这个送你……” 蕴空看了一眼,没作答,继续伸出手指点了点那文书上的提议,道,“……堤坝之事工部那边从前提过,最好提前进行……” “阿耶……这个送你。” 不亏很执着,又扬声说了一句,伸个小胳膊,努力地想把那纸条放到蕴空的案几上。 蕴空快要难以顾及,颔首温声冲下头回应了一句,“好。好。不亏先去那边玩啊……” 随后立即回头看回文书,严肃道,“这里的内容,君还要再改一改……” 说完,只听那头没回应。蕴空一皱眉,抬眼看向侍郎,只见他正瞧着不亏笑着,而不亏也冲他孩子气地咧嘴。 蕴空很是尴尬,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两声提醒,那侍郎听见后一个激灵,一下子回过神来,连忙抬袖躬身,小声道,“佛子!属下知错……” 中书令很无奈,摆了摆手,又将方才的提议重复了一遍,再三确认后,才叫侍郎拿下去改正。 他斜眼看了下不亏,不禁叹气。这孩子简直是他的克星,在家中抢了他的公主,在朝堂上又叫他的属僚走神的听不进去话。 日影渐移,好不容易熬到了结束,蕴空先是叫内侍去内禁转告乳娘一声,然后自己则直接带着不亏出宫回家去了。 孩子还小,走不了太远的路。蕴空叫他一路走出中朝和外朝后,出了宫门才将他抱起来。 这感觉真的很奇妙。软软的稚子,抱在怀里还有些不安分,他掂了掂,好像比从前沉了些。 孩子虽然调皮,可其实还算懂事知礼。即便是在刚才中书省里,也没有乱闹乱跑,这一点,蕴空还是颇为欣慰的。 “宫里好玩吗?”蕴空瞧着不亏的眉眼,不由得失笑,对着这么一张如此像自己的脸,若想生气发火,真的有些难。 不亏伸手指了指远处,笑道,“好玩一一有花,小泥车一一” 蕴空听后,不禁嘴角浅扬,却道,“贪玩。和你阿娘一样。” 不亏很聪明,虽然话还说不利索,可都听得懂,揽着蕴空的脖子认真道,“不亏,是要听阿耶话的。” 蕴空心里微动,眼睫垂了一下,逗他道,“谁教你的。” “阿娘说,要不亏听阿耶话的。”稚子稚言,却很是纯致,“阿娘说,没有阿耶就没有阿娘,所以,要不亏以后多多听阿耶的话。” 蕴空听后忽然心里一暖,眼中映着的斜阳仿佛也变得灿烂起来。多么奇妙的感觉,她,孩子,一个家。从前总觉得这些事情离自己很远,甚至没什么好在意的,可如今真的拥有了,才发现现在的自己是如此喜悦满足,仿佛此时此刻,他才真正的圆满了。 蕴空拍了拍孩子的头,喃喃道,“以后阿耶老了,不亏也要保护阿娘,知道吗?” 不亏握着手点点头,努力道,“不亏知道。” 蕴空笑了笑,带着他朝公主府走去了。 能在禁中的回廊处碰上大师, 是公主完全没有意料到的事情。 大华虽然国风开放,可对于男女之间需要避讳之处,还是有规定的。大明宫的内禁属于后宫, 外男未经允许不得私自入内。 大师此时出现在这里, 想来定是受了陛下召见, 得以入禁中议政。不然, 若想在此地和大师偶遇,是一件极其难得的事。 “公主, 佛子在前头呢。奴要扶您从旁边绕过去吗?”伴驾的宫人小心翼翼地轻声试探了一句。 永阳公主是陛下最珍视的女儿,因此, 在身边侍奉的内侍和宫人,无不仔细谨慎, 生怕惹起了这位妍丽却骄纵的贵主的脾气。 公主立在曲折的回廊这头, 却迟迟没有迈开步子,一向清傲的目光漫看向不远处大师的背影,居然多了几分难得的柔和。 “今日朝中有什么要事么?大师为何入内禁了?” 公主清冷地问了一句, 语气依旧是毫无温度的。 宫人答,“回公主,听闻圣人召佛子与中书侍郎入禁中是为了商量修订律法的事情,具体旁的, 奴也不清楚了。” 公主和大师的关系似乎不太好, 公主也不太喜欢这位大师——这些是浮玉身边的人大概猜出来的事。如若不然, 为何每次公主与佛子碰上的时候,这两人总是冷冷淡淡的,也不多说什么话,擦肩而过,然后就此别过。 宫人自以为体会到了公主的意思, 殷切地低声垂首道,“这条路远,公主若是累了,奴可以扶公主从那头的小路回宣徽殿。” “不必了……” 公主漫不经心地喃喃了一句,话语的尾音有些落寞的意味,细细地飘散在风中,然后不闻其声。 她只是依旧站在那里,眼睛望着大师红色朝服的宽广的背,和那个触及不到的萧萧身影,然后,一如梦境中那样,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回过头来看她的人。 浮玉有一丝窃喜,她心底的秘密隐藏得很好,就连近身陪伴的宫人都看不出来什么,甚至误以为她很讨厌大师——然而恰恰相反,她对他的爱恋深深埋在矜傲的外表之下,大概世上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对此,公主感到心酸,又觉得松了口气——这是如此安全又隐蔽的地方,至少,她不会为这份对大师的暗恋心情而丢了脸面。 公主端庄地站在那,宛如一朵静静盛放的牡丹,不曾想过爱恋的人将它采摘走,现在,只要她远远地见了他一眼,便觉得心中生出欢喜。 她曾经想,大概自己这样是没救了。简直太丢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对大师生出这般难解的心思,对他的眷恋之情更是日益加重,又想见到他,又怕见到他;希望他知道自己的心事,又害怕他的拒绝。 所以,为了保全脸面,她还是强打起精神,收敛了那份爱意,然后在每一次和他碰面的时候,她都会故意微微昂起下颌,面对他的旋身行礼,她选择轻描淡写地轻轻应声而过。 或许,在大师的眼里,她是个骄纵轻礼的人吧。 浮玉有些遗憾,其实她也想停下脚步,像旁人那般很自然地问候他一句,“佛子安好?”。可是,每一次话到嘴边上了,当她鼓起勇气抬起眼睛的时候,总是会碰撞上他深沉探究的眼眸,那一刻,她呼吸困难,像是离开了水面的锦鲤似的,只想转身逃回池中——最终,所有准备好的言语又都化为沉默,结为冰霜。 所以,与其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还不如这样在他的身后,肆无忌惮又随心所欲地瞧他。 大师今日带着梁冠,比平日的幞头显得更加挺拔英气,尤其是那腰身间的一条束带,恰如其分地将他的身子划分出美好的比例,看了不禁引人遐想,如果环手抱住大师的腰,会是怎样的感觉? 或许,他会很生气吧?又或者,他会吓一跳,然后严着脸,指责她作为公主而犯下的罪行。 浮玉想着想着,嘴角不自知地轻轻翘起。但见大师依旧专注地和中书侍郎低声商讨着什么,全然不知身后有那样一到温然的视线落在他的背上,看了那样久。 “那就有劳佛子了!愚这就回去将剩下的写好!” 中书侍郎后退一步,朝蕴空抬了抬袖,恭敬道,“明日定拟好上交。” 蕴空沉沉嗯了一声,嘱咐道,“如此甚好。切记将陛下所提的那几点斟酌后再落笔。” “多谢佛子提醒。” 二人说完后,对着长路谦让一番,然后纷纷离去。 中书侍郎匆匆回中朝去了,蕴空并不着急,从容地走在后头。 然而,他行进了几步,不由得轻轻皱眉,慢慢停下脚步,迟疑片刻,终于回转身子向后望去……见身后只有朱红色的回廊蜿蜒远去,花丛依傍着寂静生长,宫阙飞檐,碧空如洗——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蕴空的视线谨慎地看了一圈,再三确认没有人之后,不禁摇了摇头,轻嘲一笑,仿佛是在笑自己想多了似的。然后,他轻轻拂袖,一路沿着长廊走远,直到走下宫阶,那身影再也看不见了…… 花丛后,一个婉约翩跹的身影这才转了出来,不知是因为方才躲得太急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她的脸色弥漫起一层绯红,给那张一惯高高在上的脸添了几分平易近人的可爱之色。 浮玉觉得在宫人面前有些下不来台,侧脸没好气道,“本宫现在心烦的很,你们都回去!叫我一个人呆一会!” 随侍的下人听了先是愣住,暗地里面面相觑,皆搞不懂为何公主性情忽然大变,可面对公主的脾气,又谁都不敢忤逆,只得纷纷噤声,垂着脑袋退下了。 浮玉一个人站在回廊上,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了,那紧绷的面容忽然松懈下来,怨怪地抬手狠狠打了一下牡丹花,对着那摇曳的花枝闷闷道,“讨厌!” 真是可恶!差一点就要被他发现她在偷看他。 公主盯着那落了一地的牡丹花瓣,连连叹气。世间的珍玩宝物,她也见了不少,凡是想要的,只要求一求父亲,便得来了。到手之后,却发现也不过如此。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迫切地想要得到大师,起初,她以为是自己只是对他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好奇,想知道他除了淡漠,还有没有别的神情;直到后来,她才明白,原来这就是喜欢。 浮玉提衫沿着他走过的回廊慢慢迈着步子,忽然脚下一咯,像是踩到了什么小石子,她别扭得直皱眉,咧着嘴低头一看,只见地上有一粒黑底黄斑的珠子。 这是……… 公主俯身捡起来,捏着珠子对着夕阳看了又看。原来是玳瑁做的珠子,算不上最好的质地,可也是中上品了。她很奇怪,这个地方怎么会有一颗玳瑁珠子。 浮玉拿着珠子端详起来,只见中间有一小孔,看来是打磨处理过的,应该是什么人掉在这里的吧……是项链?耳坠子?还是香囊上的珠串? 对于公主来说,的确算不得什么稀罕玩意,她努了努嘴,正想放回原处,等着失主自己回来寻,忽然,听闻前头有隐隐约约的脚步声走过来…… “公主?” 一声低沉,夹杂着几分诧异。显然,蕴空很意外在这里看到永阳公主。 浮玉顺着那青色皂靴往上看去,红色朝服的下摆,白玉束带,系得极其规整的圆领扣,还有那露出来的白色中衣的领子——大师的脸就这么明晃晃地出现在她面前。 公主吓了一跳,轻轻倒吸一口气退了半步,睁着眼睛支支吾吾道,“房……佛子?” 万万没想到走掉的人又走了回来,这种重逢真不知道是应该惊喜还是惊吓。 大师到底沉稳些,恭恭敬敬地抬袖垂眸,先是拜过公主,然后才抬头,平淡道,“公主……一直在这里么?” 浮玉没有准备好与他这般近距离地单独说话,稳了两口气,散漫道,“随处走走罢了。” 她说的心虚,快速看了一眼大师,然后故意问道,“佛子怎么来禁中了?” 她说完就有些后悔。若是他方才看见了自己,这时候故意回过头来找她,那可如何是好。这话一说出去,反倒叫她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 谁知,蕴空却说的简单,道,“陛下召臣议事。唐突了。” 他说完,下意识地往地面寻去,喃喃道,“方才公主可有瞧见一颗玳瑁珠子……?” “什么玳瑁珠子?” 浮玉说着,悄悄将手里那刻塞在袖子里,清傲道,“一颗珠子而已,能叫大师好找?” 蕴空并不生气,道,“那珠子是臣梁冠帽带上的,一左一右,如今少了一个,总归看着不妥。” 浮玉恍然大悟,原来那是大师头冠上的玳瑁绳珠,她不由自主地看向他,果然,那有棱角的下颌底下系着的两根绳子上,只剩下一颗玳瑁珠子了。 公主心里突突跳个不停,第一次在大师面前扯谎叫她更加紧张,她故作淡定地回答道,“可惜,本宫没见过什么珠子。怕是叫什么人捡走了吧。” 大师皱着眉头起身,却也不得不认同这话,“官服乃陛下亲赐,虽说只是一颗珠子,可缺失了,仍旧是不妥之事。” “很重要吗?” 浮玉说完这话的时候,自己也吓了自己一跳,她很少与他多言,方才那般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关心了一句,已经是破天荒了。 她暗暗咬牙,又鼓足勇气说了一句,“只是一颗珠子,不要紧吧。随便拿什么代替上就好了。玳瑁……这东西有很多啊……” 说着说着,见大师的脸沉了一下,她立即声音低了下去,不再说什么。 蕴空并不生气,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难得温和道,“玳瑁,对于公主来说不是什么宝物;可对臣这种普通人来说,很难得到。” 浮玉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又在他面前说错话了!这下好了,他心里大概给她写了个大大的“不通”,彻底觉得她是那种喜好奢靡的人了。 “罢了。丢了也没有办法。” 蕴空左右看了看,确认真的没有了之后,淡淡道,“臣告退了。” 说着,他后退几步,便要转身离去。 公主眼见他就要走了,忽然心里一着急,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扬声喊道,“你站住!” 蕴空微微愣住,抬起眼眸看向她,只见公主抿了下唇,抬手从身上解下香囊,将那上头镶嵌的一颗黑珠子狠狠拽了下来,她脸色泛红,迟疑片刻,伸手递了过来。 “你拿走这个用吧。犀角磨成珠子,直接穿上去就可以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硬着头皮冷声道,“总好过没有。叫旁人看了笑话……” 蕴空的表情变的前所未有的认真,眼眸中闪过几分复杂难解的情愫,叫公主感到迷惑。她被他瞧的心跳加速,胸中一下一下不规则的跳动着…… 风过回廊,叫大师回过神来,他迟疑片刻,难得没有拒绝她,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从她手心里取走那颗泛着黑泽的珠子,沉沉道,“那……臣多谢公主了。” 浮玉感到手心上触及到来自他指尖的粗糙,只觉得心脏快要骤停……“反正不是什么稀罕玩意,我留着也没用……” 嘴里又开始不争气地说着违心的话了。她怨怪自己,可是却又止不住,依旧习惯性地用不客气的语言,保护着自己的心事。 蕴空郑重地再次谢过后,顺手将珠子穿在帽带绳上,虽然比玳瑁的那个小了一些,可总算看着好多了。 “……臣日后得了赏赐再还给公主…….” “不必。你自己留着好了。” 话就到此为止了,两人之间涌起无边的沉默,浮玉感到心里空荡荡的,晚风呼啸地穿过袖笼,将她后背的薄汗吹拂干了,只剩下一片凉意。 她的耳中嗡鸣,不敢看他直视过来的眼神,只是依旧微微昂着下巴,倨傲地别过脸,将目光漫向不远处开得烂漫的花丛。 但凡公主回过头来,她就可以知道,大师也在看她,虽然眼中只是淡漠的神色,可目光却是温和绵长的…… 可惜,她并没有。 夕阳下,大师收回了视线,他与她再次拜别,然后转身,拂袖离去——如他方才离开时候那般,也并没有再回头。 公主听见脚步远了,终于松了口气,慢慢转过脸,再一次以温和而落寞地望着他的背影,目送着大师走远。金色的余晖照在她的侧脸,勾勒出美好的弧度。 她从袖中取出大师“丢失”的那颗玳瑁珠子,迎在夕阳下久久端详着,黑黄相间的珠子,曾经垂在他的脸颊旁,或是随着他的跪拜垂首落入他的怀中,想来,上头一定也有他的温度吧。 也不知道,大师的怀中,是冷的,还是热的? 公主垂眸,小心翼翼地将珠子放在唇边吻了吻,然后提衫离去,继续着她对于心中爱恋的无限遐想…… 不亏今年五岁了,能爬能喊,很是健康。 孩子闹了三年,也着实叫蕴空头疼了三年。 “前些日子,臣问了阿娘,说臣小时候没那么淘气啊……”夜里,蕴空一下一下拍着浮玉的肩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自言自语起来。 浮玉依偎在他怀里听得一笑,喃喃道,“那可真是不好意思,不亏这孩子虽然长得像你,可性子多半是像我了……” 蕴空诶了一声,叹道,“可惜了,臣的这张脸。” 浮玉拉过他的手一把按在自己的肚子上,偏头问道,“那你猜,这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蕴空俯身将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装模作样地听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动静,应该是个安静的性子吧!求老天给臣一个女孩吧!” 浮玉见蕴空被不亏搞得身心疲惫,眨了眨眼故意道,“万一又是个男孩呢?” 蕴空故作嫌弃道,“那我就叫他去学武,从军算了。” 也不知是孩子真的怕了自家阿耶的“冷漠”,还是上天实在是体恤中书令的不容易,终于,在立秋那日,永阳长公主生了个女孩。 蕴空坐在榻边亲自抱了抱孩子,又给浮玉瞧,眼角几乎有泪,感叹道,“老天开眼啊!这孩子的模样多像你!安安静静的,比不亏那孩子乖多了!” 浮玉伸出手逗弄起孩子来,笑道,“看你这欢喜的。白樱!去抱不亏来,叫他看看妹妹吧!” 蕴空道,“名字臣也想好了,就叫月照吧。小字阿满,如何?” 浮玉细细一想,点头称号,“盈者,不亏;月照,为满。不愧是我的郎君,兄妹俩的名字都是这么好!” 蕴空听罢一笑,道,“人生但求一平安圆满。如今我有了你,还有两个孩子,已经算圆满中的圆满了。除了我们平安,旁的别无所求。” 多谢老天,没有再给他一个不亏,为此,蕴空特意去大慈恩寺拜谢神佛一番。 “喜得贵女啊!”中书令为月照的到来很是高兴,这般对同朝的老友窦檀说道,“阿满这孩子长得很像公主,性格沉稳安静,将来定是个奇女子。” 窦檀道,“你家不亏出生的时候都不见你这么高兴,旁人都是喜得贵子,偏你相反。” 蕴空只是浅笑不说话,回想当初,不亏那孩子出生的时候,叫浮玉受了不小的罪,吃了不小的苦头,就冲这一点,他能高兴吗?不过仔细想想,往后不亏也长大了,多多少少也该照顾妹妹些,也算是个帮手。 难得的休息日里,中书令在屋里亲自教导儿子算学,浮玉则抱着阿满坐在一旁跟着一同看。 “九九八十ー,八九七十二……七九六十三……六九……五十四……二九十八, 一九如九。” 蕴空正听着不亏背口诀,总算将九的算学背完了,没出什么错,就是有些磕绊。蕴空犹豫片刻,见不亏的手在案几下紧张地握在一起,这才放下戒尺,点评道,“嗯。比前些日子有进步了。不过……” 蕴空吸了口气偏头看着不亏,纳罕道,“怎么你这孩子倒着背,被比正着背要熟练呢?真是奇了怪了。” 浮玉一面拿小木雕逗阿满玩,一面插嘴道,“有什么奇怪的。我那时候不也喜欢倒着背吗?天天从一如开始,还挨过你的说呢。你忘啦?” 蕴空说那倒也是,看向浮玉,道,“可是你那时候,正着背也没太困难啊。” 不亏一听这话,也跟着偏过头看向阿娘,无辜的眼神仿佛在寻求帮助似的。浮玉一见儿子找她求情,这才想起来蕴空叫她盯着不亏背好算学的那日,她把这事给忘了,光顾着陪不亏在后院的池子里看青蛙了。到了蕴空昏时快要回来的时候,浮玉一拍脑袋才想起来这事,连忙拉着不亏进屋,教了他几句好应付蕴空的检查。 “你要是告诉阿耶今天的事情,以后阿娘都不能陪你看青蛙了。”浮玉伸出手点了点不亏的鼻尖,温柔地威胁道。 不亏一听,立刻捣住嘴,笑着摇了摇头。 这下好了,从前是蕴空检查她的课业,如今连着她儿子的也要一并检查。真是苦了一遭又又一遭。 浮玉见蕴空眼中有质疑的神色,笑着虚应道,“我算学其实不太好,儿子像我些,也是没办法啊!” 蕴空无奈地叹口气,看向浮玉怀里的月照,道,“阿满肯定比不亏聪明多了!” 浮玉一听,立即脸色不快,“你这是什么意思,说我不如你聪明呢?” 蕴空赶紧走过去宽慰起来,道,“臣哪敢说公主不聪明呢?顶多是比臣差了点了而已。” 浮玉一听,叫乳母先将月照抱走,然后转身直接追着蕴空进屋去了。过了许久也没出来,只剩下不亏一个人坐在案几那玩笔山,他抬头看向乳娘,糯糯问道,“阿耶和阿娘去哪了?” 乳娘一听,不禁和白樱对视一笑,不亏看得懵懂起来,只听白樱道,“小郎与我去院子里玩吧,你阿耶和阿娘在屋里有重要的事情,咱们别去打扰,啊。” “课业怎么办呢?” 白樱一见,低头摸了摸他的头,道,“今日的课业估计就到这了,走,咱们陪妹妹玩去。” 在床榻上,蕴空最终还是投降地承认了“公主比臣要聪明些”这话,她满意一笑,这才松开手,翻过身子允许他欺身而上,与他共度这片刻的欢愉。 第90章 可日子久了,这句玩笑话丝毫得不到任何实证,反倒是月照的机敏和沉稳叫公主越发觉得感慨,捧着她的脸,赞道,“或许你阿耶真是更聪明些。” 月照学东西很快,人也坐得住,等到了会说话的年纪,也知道督促兄长要好好念书了。 蕴空与浮玉在院子里纳凉,望着无边月色,他不由得感叹,“阿满如若可以入朝为官,定是个能人。” 浮玉打着玉柄白梨扇笑道,“她还没出生的时候,你期望她是个女孩,如今倒又希望她是个男孩了。” 蕴空却说不是,压低声音道,“你许久不回宫中,却也不知如今的情况。如今皇后势头正盛,陛下又繁事多与皇后商量,朝中已经有人并称二圣,这可是前所未有。” 浮玉听得不可思议,“自从上次遇刺之事,陛下休养期间便多多仰仗皇后,不想如今依旧如此么。” 蕴空点点头,“皇后的野心,不可小觑,她已经通过一些事情证明了她做为女子在处理政务上的能力,可接下来,她又要往何方而去呢?” 浮玉按着他的手安抚道,“那你呢。你打算怎么做?” 蕴空反手握住,在月光下吻了吻她的手背,道,“我不是那种不变通的人。只要江山还是我大华的江山,谁来当执掌人,倒是无所谓。更何况,”他将她的手攥进些,仿佛再也不要松开似的,“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你和孩子更重要了。” 浮玉听得颇为感动,依偎过去,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倒是想着,以后你告老还乡了,我们就搬出长安城,去洛阳住住。我想那里的牡丹花了……” 蕴空说我答应你,“等有了机会,我带你回去看看。” 这时候,不亏领着阿满走过来,要同阿耶阿娘一起纳凉。蕴空和浮玉笑了笑,各自腾出一些地方,叫他们爬上席子来。 不亏和阿满挤在他们二人中间,一家人一同在藤蔓架下赏起月来。 月华如练,叫人看得心驰神往。 浮玉搂着不亏,道,“不亏,你以后想做什么啊?” 不亏想了想,坚定道,“我想做大将军,骑马打仗,上阵杀敌!” 浮玉和蕴空听得一笑,摇着头道,“当将军好,你这性子不做将军真是可惜了。到时候我们不亏一马当先,定是英勇。” 不亏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拉过妹妹的手,问道,“妹妹呢?妹妹以后想嫁给什么样的男子呢?” 月照望了望兄长,又左右看了看阿娘和阿耶,双眸望着静谧的星海中那一轮清傲温润的月,认认真真地点了下头, “我想做女官。” 刹那间,蕴空与浮玉脸上的笑意皆凝固了,他们二人面面相觑,纷纷为这孩子的话感到震撼。黑暗中,他们二人握紧对方的手,仿佛要在下一场巨变到来之前做好准备似的。 或许,正如蕴空所预料的那般,王朝,即将迎来一个崭新的巨变的时代……… 宣徽殿的院落里有一小片花圃,一到了四五月的时候,牡丹盛开,摇曳在花架上,更显得娇艳无双。 永阳公主正俯着身托起一朵象牙白的牡丹花,低头凝神嗅品着,忽然听见身后有人急切地唤她。 “公主!公主!——” 公主宁静的思绪被打破,眉头一簇,诧异地慢慢回过头,见着来的人后才舒缓了脸色,“你怎么了?急成这样。” 白樱自外朝的库房一路小跑过来,自然是累得气喘吁吁,抚着胸口急着给公主报喜,“奴打西库房过来,听见总给使念叨几句闲话,您猜如何?” 公主不由得吃吃笑了起来,松了手里的牡丹花,重新拾起石桌上的小团扇摇了起来,一面浅笑一面上下打量起白樱,慢条斯理道,“一定是你在他那得了什么好处,才叫你如此欢喜……” “今日佛子入禁中伴驾了!奴一听,急着回来告诉公主,正巧远远地瞧见佛子穿过御桥,自中朝往内禁去呢!怕来不及,赶紧抄了小路回来。” 手中的团扇瞬间跌落,公主的眸中华光闪烁,压抑着几分激动,镇定地颤声道,“你确定没有看错?佛子已经离京三载,如今拜相归来,按路程少说也要还有半个月……” “总给使说,是圣人叫佛子早早归朝,许是如此才提前了这么多日。” 白樱心思简单,对于公主的异样并没有想太多。更何况很久之前,公主便叫她多多留意佛子归来的日子,一有消息马上告诉她。今日才得了信,她立刻跑回来到公主面前禀告这个喜讯,难免也是有些邀功的期许。 果然,永阳公主很满意,疾步拉她进入殿中,衣裙在她的脚下愉快地旋舞,“我现在就要去见父亲,你来帮我梳妆。” 白樱说是,对着铜镜瞧上公主的脸庞,眨眼道,“听说圣人在清辉阁亲自设宴款待佛子呢,圣人说过,最喜欢公主垂髻的模样。既然如此,奴就给公主梳个垂挂髻吧。” 公主垂眸一想,却说不,“小孩子才梳垂髻。你便给我梳个双环望仙髻吧,也算新鲜一次。” 白樱说好,一面开始打发丝,一面笑道,“等公主出降了,到时候能梳的发髻样式也多了起来。到时候,奴一天给公主换一个。” 浮玉听罢浅浅一笑,拿起一个玲珑宝珠臂环摆弄起来,喃喃道,“出降?这话对我来说还早呢……” “怎么说早呢。公主快要十七了,奴还记得城阳公主十五岁便嫁人了呢。到时候,圣人为公主选个英姿清贵的驸马……” 白樱的话总是多一些,平日里叽叽喳喳的,像个喜鹊似的,给偌大的宣徽殿添了几分热闹。永阳公主不喜欢伺候的人太多,贴身的宫人除了白樱, 还有一个叫幼蓉的。那是尚仪局特意选出来的人,留在她身边作伴。 比起白樱来,幼蓉的话就少了很多,平日埋头做事,性子也沉稳些,规规矩矩,恪守体统一一的确是尚仪局教出来的人。 “幼蓉去哪儿了?”浮玉一直没瞧见幼蓉,扶着鬓角的碎发侧头望了望,“她去领开春的宫服,还没回来么?” 白樱为公主插簪,小心翼翼地答道,“回公主。最近佛子归朝以来,朝中官员也跟着变动起来。提拔的提拔,调职的调职,官服的修改和制作多到不行。这几日尚衣局缺人,幼蓉应该是被留在那帮忙了。” 公主的脾气有时候的确不小,宫里人也是领教过的。尚衣局没有事先来通告公主就暂时借了人,这事情怕是要惹得公主不快。 浮玉听后却只是哦了声,“那就作罢。她一向手巧又稳重,去就去吧。” 公主今日难得心情甚佳,对着铜镜左右照了照花颜,决定还是要在唇角的两边点上笑靥。她瞧了瞧,不禁为自己的忐忑莞尔一笑。 她生怕这妆容太过正式,引得父亲的疑心;又担忧其不够妍丽,不能引得大师的惊艳一睹。 毕竟,上一次见他已经是三年前。她在国子监的学业因为蕴空的调职也暂停了,她记得,关于他最后的记忆,便是在长安城连绵的秋雨中,那一抹撑着伞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大明宫之外。 拖着绮丽的大袖衫,一路穿过花丛,顾不上追逐翩跹的蝶,那绣鞋一路不停地迈出去,公主来不及等候仪仗的准备,自己直直地往清辉阁行去。 不远不近地走了过去,驻守在外的宫人和内侍忍不住抬起头往她那边瞧去,不由得想多看几眼今日公主如此美丽而可爱的模样。 “永阳公主安。”元内侍闻声出来,连忙躬身拜过,恭敬道,“大家在内设宴招待佛子。公主若是想找大家,恐怕要等一等了。” 公主仔细准备了一番,正是为了进去,又岂会再等。 “设宴?今日设的什么宴?”永阳公主满不在乎,嘻嘻一笑。 元内侍答,“回公主,是全羊宴。” “除了佛子,里头可还有旁人?” 元内侍答,“回公主,没有旁人了。今日佛子拜相归朝,大家单单请了佛子,过几日才会……” “那不就好了。蕴空本来就是旧府邸的门客,今日既然没有旁人,那便是家宴。若是家宴,我又有什么不能去的呢?”公主性情骄纵,道理也是蛮横得叫人哭笑不得。 “你且去告诉父亲吧。他一定会让我进去的。” 元内侍解释不通,只得依照公主的命令进去禀告,果然没一会儿笑着出来了,弯身将公主引了进去。 清辉阁内,博山炉上烟雾缭绕,沉香自那铜制雕刻的飞禽走兽的镂空图案中飞出,化作海上仙山的模样,交叠在一起,闻着叫人心思也沉淀了几分。 永阳公主的心随着脚步一起一伏地厉害,沉香的味道压不住心底的雀跃,她绕过梨色的帷幔走了进去,但见一熟悉的背影坐在案前,绯衣乌带,沉默得像一座山。 她见父亲抬起手叫她,于是展颜笑着一路走过去,站在座下,做手礼,道,“儿拜见父亲——” 皇帝无奈一笑,“就知道你爱捣乱。从哪里听说朕做全羊宴,这么跑过来了?”说着,扬手朝下头一指,道,“去见过佛子。他从前在国子监教过你几个月,可还记得?” 浮玉这才若无其事地顺着指尖回过头望去,只见案前的那人缓缓起身,长袖对着迎在面前,沉声道,“臣蕴空,见过永阳公主。” 公主抿了抿唇,微微抬手,淡声道,“佛子不必多礼。” 听见她的话后,蕴空再拜了一下,终于慢慢放下袖子,一点点露出那张脸来。 公主这才看清了大师的脸,她呼吸凝滞,望眼欲穿,比起三年前,他的眉宇见多了几分沉稳成熟,目光也更显沉淀。 大概是这几年在外历练,看遍了世间的繁华冷暖,所以他的眸中带着几分淡然从容一一这是那些年轻贵族所不具备的气质。 蕴空见到公主的模样,也是微微一愣,随后立即垂下眼眸,下意识地避开她如今已经绽放的花颜,那波澜不经的脸上稍显仓皇,然后立刻化为平静,仿佛心如止水。 片刻的对视,叫两人都有些心虚,空气中弥漫着几分说不出来的暧昧和警扭。 公主的红靥在嘴角边挂着,像是两颗红豆,锁住她尚且懵懂的相思之情,在这略显沉默的重逢的时刻,她仔细探究着大师脸上的神色。 “少师一路奔波,辛苦。” 她不再梳垂髻,精心地装扮,此时又故作温婉地与他讲话,做得一切只是想让他明白,她已经不再是三年前那个无知的小公主了。 十七,正是情窦初开,桃天年华。 大师略略抬袖,垂眸道,“多谢公主关心。臣不辛苦。” “对了,如今你已经是大师了。我不该再叫你少师,应该改口叫佛子了。”公主绞尽脑汁地与他攀谈,多多少少想要引起蕴空的兴趣。 蕴空听罢,唇边浅弯,客气道,“无妨。只是一个称呼而已。” 皇帝挥手,叫内侍多备一张案几和膳食,叫公主一同坐下吃,不禁笑着对蕴空感叹道,“你不再这三年,朕是惯坏了永阳。现在想想,那时候真该叫卿继续留在国子监,至少教完永阳的课业,也不至于她如此不懂事。” 皇帝说的时候,倒也不是生气的神色。他说永阳不懂事,多半也只是闲话自家孩子的语气,并没有真的嫌弃。仔细一品,这个“不懂事”中,倒还有几分纵容的意味,毕竟,是皇帝也乐得偏爱永阳这个女儿。 这些事情,蕴空都明白,所以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撩袍重新跪坐回案几前,淡笑道,“公主性情纯致,与从前一样,不曾有变。” 皇帝笑道,“还是个孩子心性,不过,这几年比从前倒是长高了不少,如今,也是个大姑娘了。” 大师的视线漫向公主的脸,轻轻点头应和道,“的确如此。”回想从前,她在洛阳之变中生还,那双胆怯而无助的眼睛,他还依稀记得。直到在国子监教她的时候,她也总是躲在书卷后头偷看他,就是一个孩童。 可今日再见,总觉得她的眉梢中多了几分妩媚之色,叫他一眼看了居然有些心神恍惚,仿佛从来不认识她似的。这种异样的情感叫他有些恐慌,难道这三年中,他从前认识的那个小公主已经换了个人?还是,她的成长已经超乎他的预料,在他离开的这几年中,宫中奢华的生活让她快速地生长着,仿佛未经修建的桃枝似的,盛放得如此肆意盎然。 与大师对坐的公主的脸庞,叫他瞧得有些不安,连忙举起一杯杏酿饮下,稍稍稳了稳迷乱的心神。 内侍端来刚出炉的胡饼和炙肉,一一为三位奉上。全羊宴里,这算是一道主菜,撒了胡麻的胡饼香脆,刚刚烤好的羊肉肥瘦相间,配着吃再好过。 公主恰好没怎么吃东西,闻见这香味肚子饿得更厉害了。她耳边听着父亲与佛子絮絮叨叨一些宫外官场上的琐事,自己率先动手,拿起一张胡饼按住炙肉,另一只手执小银刀,左挑右挑,对准一块儿烤得多汁的部位切了下去,一瞬间鲜香四溢。 “……回陛下,东都洛阳如今算是稳定了,臣以为还是用旧部驻守,不宜替换……”蕴空抬脸朝座上看过去,向皇帝提议,“至于北上的幽州城……. 大师话音零散了起来,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对坐的公主,后头的话也没说出来了。 只见永阳公主拿着胡饼,正认认真真地擦着切完肉的小银刀,仿佛拿着的是块破布似的,直至刀刃干净了,才满意放下,然后左看右看,竟然将那擦过刀的胡饼丢弃到那些准备扔掉的骨头架子堆里。 “幽州城如何了?”皇帝放下筷子,探身疑惑。 蕴空忙回过神来,速速禀告,“幽州城偏远,那守城的将领臣也特意拜会过,算是个忠厚之人,陛下如若提拔,此人可用。”说罢,他又转过头看向浮玉,不禁皱起眉头问了一句,“公主食炙肉的方式,臣是头一次见。” 浮玉扬声嗯了一句,刚咽下去半口,抬眼见蕴空正一脸严肃地直视着自己,目光深邃,仿佛能看穿她的心事。 第91章 公主被他瞧得立刻脸红了,毕竟是自己的暗恋之人,这般在父亲面前,毫无遮掩地看她,实在叫她难为情。 浮玉没看出大师的意思,点头道,“怎么?此法很奇怪?” 蕴空脸色沉了下来,缓缓道,“回长安城之后,臣听闻城中贵族中风靡起一种奇怪的嗜好,那便是吃炙肉的时候以饼做布,擦拭银刀银筷,用完后,直接将饼当抹布扔掉,以此作乐……” 公主不明所以,听到此话居然笑了起来,摇了摇头道,“真没想到,上次宴席我这么做了,竟传了出去。今日引得旁人效仿,也是无心之举。”她抬起手背轻掩嘴唇,笑得毫无顾忌,仿佛只是个乐子似的。 皇帝摆了摆手,道,“永阳这么做惯了,房卿不必管她。” 蕴空英气的眉毛轻轻一皱,放下手中的酒杯,看向公主,沉声道,“公主为大华的贵主,一言一行都是旁人效仿的对象。公主可曾有过半点觉悟?” 浮玉感到他阴沉的气息涌来过来,不由得心里跳个不停,嘴里嚼着的炙肉也不是滋味起来,她慢慢昂起下巴,问道,“佛子这是何意?” 蕴空抬袖,冷冽地看她,肃声道,“公主此举奢靡,已经引得其他仕族子弟争相效仿,搞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虽然公主深居宫中,可也应该知道农耕之艰,如此,又怎能故意而为之?” 大师进谏一向直白,现在能这般款款地讲道理,已经是他压下几分平日的严肃的结果。蕴空在朝中治政严苛,小事游刃有余,大事上却是黑白分明,叫那些属僚们又敬又怕。 他这算是第一次以劝谏的方式同公主讲话,用词和语气自认为已经是温和许多,不想,公主却听得脸色愈发窘迫起来。 “只是一张饼而已,吃或不吃,怎么吃,怎么用,你也要管吗?”公主显然被说得有些丢了脸面,她按下筷子抬起头迎上大师的目光,眼中多了几分不快。 扫兴。真是扫兴!她临行前多么认真地准备了一切,期待了已久的重逢就是这样平淡如水,谁能想到,蕴空不仅没说什么好话,反而直接教训起她来,就连相对而坐的吃顿饭,也叫他挑剔着。 浮玉在宫里随性惯了,头一次被人这么当众说,一时间有些下不来台,涨红着脸嘴里喃喃道,“多管间事!” 蕴空眉头却更紧了,继续道,“饼是用来吃的,不是用来擦刀的。公主应该成为王朝的表率,不该引起奢靡之风……” 没有什么比被暗恋的人指责更加丢面子和堵心的事情了,更何况,他们三年不见,一上来便是这些话。 公主火冒三丈起来,唇边忍不住荡漾起一丝讥笑,冷声道,“佛子贵为大师,连内禁的事情也要管吗?再说了,父亲还没说什么呢,佛子又哪里来的权力?” 大师被挤兑的哑口无言,盯着她的花颜默不作声,慢慢按下酒盏握紧,却也不再说什么。 皇帝见这场宴席上,公主和大师差点闹僵了,不由得笑了笑,宽慰道,“永阳她娇纵惯了,朕会好好管束的。”说完,又转头看向疏远,故意严肃 道,“鸢儿,方才你怎么同佛子说话的?还不赔礼。” 公主望着大师那张清贵英气的脸,一口话闷在心里出不来,匆匆拿布擦了擦手,对皇帝道,“父亲,我吃不下来,想出去走走。儿告退了。”说完,红着眼圈侧头瞪了一眼大师,然后狠狠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蕴空被她那道怨怼的目光瞧得一震,还没缓过神来,那道身影已经决绝地跑进五月的春光中消失不见,鼻尖独留下一段翠云香的余味,隐隐约约地撩拨着他的神思。 “朕这个女儿啊……”皇帝无奈摇了摇头,对蕴空道,“房卿,你多见谅。与朕多说说幽州城的事情吧。” 蕴空的目光从殿外抽了回来,脸色转为淡然,抬袖垂头,沉沉回应道,“是。” 公主自然是不会改的,长久以来,娇生惯养所培育出来的脆弱的自尊心告诉她,哪怕是错的,也要昂起头,若无其事地继续走下去。 她自然是不知道,朝外关于内禁风气奢靡的议论愈发多了起来,更有御史台的人已经注意到公主行为的不妥。 皇家的人最怕两件事,史官的笔,御史的嘴。无论是哪一个,都叫人容易陷入到岌岌可危的地步,一个可以叫你遗臭万年,另一个可以叫你被群起而攻之。 “听闻城中那件事就是从永阳公主那引来的,实在是浪费啊!” “宣徽殿的吃穿用度一向是最好的,听说每年都要比旁的宫里多出好些开销了!户部的人已经看过了,的确如此!” 大师听罢这些议论也没有说什么,在中午的时候独自往六部去了,托好友窦尚书要来了账本检查,越看脸色越不好,手指划过一列列记录,最终停在一个“两”上,喃喃道,“宣徽殿的开销真的这么多么……” 宝尚书从前任职户部侍郎,提拔做尚书后,形同副相,掌管尚书省大小事宜,他将茶碗往蕴空那头推了推,道,“没办法。陛下宠爱公主,自然是纵容的。你也知道,公主从前在洛阳之变吃了很多苦头,自从归宫后,陛下也很是内疚那事情……” “吃食也就罢了,单单是绢布每个季度就比旁人多出来这些,实在是……”大师面色沉沉,啪的一声合上账本,道,“朝中对宣徽殿议论纷纷,若不劝诫,恐引起大事。” 窦尚书抱袖眯眼瞧他,啧嘴吸气道,“能有什么大事呢。永阳公主的事到底也是禁的,咱们管好外朝就可以了。说起来,你怎么这么关心她?” 大师脸色一紧,拂然不悦,“我这不是关心,只是不喜欢朝中的人成天如街头妇人似的,乱言乱语……” 窦尚书为好友的操心感到多余,拍了拍他的肩头,安抚道,“你别太在意这些。要管,也是陛下管。就算谏言,咱们也谏不到公主那去……你才回来,稳定前朝才是要事。” “向陛下谏言么.你倒是提醒我了。”蕴空若有所思起来。告别了窦植后,独自回了中书省,在案几上展开一张白麻纸,提笔点墨想了又想,终于落笔成书。 半个月后,永阳公主在禁中办点心局,请来诸位贵女相陪。请柬是五月初发出去的,原本高高兴兴准备入宫的娘子们都等着这一天的热闹,哪里知道,真的临了这天入宫,却发现全然不知道怎么回事。 公主瞧着心情不悦的很,精美的糕点也无法叫她展现半分笑意,更不必说吃茶后,众人围在一起瞧皮影戏的时候,她一直懒洋洋地倚靠在小小的斜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子,心思全然不在这似的。 屏风上映着烛光,皮影人在上头卖力地表演着,唱词也很是有意思,是女孩子们喜欢的情情爱爱的故事。按理说公主最喜欢看皮影戏了,可也不知怎么,她居然连眼都不眨一下,只是直愣愣地盯着那烛光,百无聊赖的模样。 “公主怎么了?” “不知道啊。” “我倒是听我阿耶说起,前些日子佛子在陛下那儿弹劾公主了……” “怎么会这样!因为什么啊。” “还不是因为她平日太过……” 忽然身后啪的一声,那把玉柄白梨扇碎在地上,只剩一个圆圆的扇圈,公主撑着头抬起眼扫了过去,低声道,“如果不想看了,就出去!窃窃私语,扰了旁人兴致!” 一阵话风过去,谁也不敢再议论,只是坐在那老老实实地看皮影。 “不好意思,让我过去一下……”身后有怯懦的声音小心翼翼地传过来,还不等浮玉回过头,只听一声狠狠的玉碎声,啪啦一一地打断了皮影人的词话,引得众人都倒吸一口气,纷纷回过头看。 周英娘顿时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捧着那少了一角的枕头,颤声道,“对不起公主……臣女不是故意的……” 浮玉提衫走过去看了一眼,没好气道,“这是我父亲送我最珍贵的礼物!你怎敢如此不小心!”她本就因为被蕴空弹劾的事情苦闷不已,如今又来一桩烦心事,更叫她怒不可遏,“你叫什么名字!回答我!” 英娘垂头,眼含泪光,道,“臣女叫周英娘,宗正寺卿之女……” 公主不屑一笑,提衫垂眸看她,冷声喃喃道,“就是你,要做我的九皇嫂吗?毛毛躁躁,唯唯诺诺,小户人家就是这么教规矩的?” “臣女………”英娘不敢说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听道周围的窃窃私语声围绕着她,叫她窘迫地难以抬起头。 公主彻底没了兴致,也没再说什么,遣人将玉枕拿去修补,自己则挥了挥手,叫旁人散去,独自往偏殿休息去了。 夕阳中,蕴空正往宫外走,忽然见御桥上有个女子正垂头走着,瞧着也是出宫。看背影并不知道是谁,他不免多了几分疑惑,朝她走了过去,却听闻了几声哭声。 “这位娘子,没事吧?”他淡淡问了一句。 英娘回过头,见是大师,不由得大惊,抹了一把眼角,道,“佛子……没事。多谢您。” “你是……九大王的周良娣?”蕴空也有些惊讶,这是发生何事了,才叫这位良娣一路哭着回去。 英娘见大师询问,也没有隐瞒,只是简单将今日公主设宴,她不小心碰碎了玉枕之事说了出来,随后抿唇道,“也是我不好。公主说的是,我的确是……小户之女,配不上九大王……” 大师了然,他沉默了一会儿,负手劝慰起来,“永阳公主想来不是有意刁难的。她性情虽然娇纵,但我还算了解她,并不是那种不讲理之人。” 英娘点了点头,“我知道。只是没想到,公主脾气这么大……明明从前的时候,她也没有这样我……” “你不要怪她。公主性情单纯,恐怕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才会这样的。”他说着,又补充了一句,“周宗正某也拜会过,是个君子,我相信周良娣也是心胸宽阔之人……” 英娘果然说知道,“我自然不会怨怪公主的……多谢佛子宽慰。” 大师说完,其实是有些心虚的。他猜的出来,永阳公主今日的火气恐怕全是因为他那份弹劾书引起的。那日在清辉阁就算结了个梁子,后来他的文书递上去,也算是彻底不对付了。 想来想去,也许她说的对,这件事情的确是他自己“多管闲事”了。可是也不知怎么,总是不想看到她被旁人那么指点议论,与其这样无休止下去,不如他来做这个“恶人”,上书弹劾她一次,叫她长些记性,有所畏惧,也不至于最后无可挽回。 说到底,他也是为她好。可到底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思前想后,他还是将这种感情归结为从前那场短暂的“师生”情谊,如此想来,也算说得通了。 蕴空总算默默地替公主开解了英娘,可他却不知道,公主的心结还在那死死系着,比他想像中的更加顽固。 他本以为她会像从前那般,有所反省和改进,可谁知,事情并不是如他预料那般发展。他在官场上所有的收放自如和谋略预测,尽数在永阳公主那一败涂地。 从来没有想过,公主竟会因此厌恶起来他。没有什么比自己曾经教过的学生讨厌起来自己更叫人感到失败的了。 在连接中朝与禁中的朱红色的回廊上,他偶然遇见了她,依旧是如那日见的那般绮丽明艳。他不得不承认,她的美一如长安城中所传言的那般,没有丝毫的减少一若说他心里不为所动,恐怕太过虚伪。 大师刚刚下朝,一身绯色的朝服已经是改为配玉带束腰,也算是正式拜相了。蕴空没想到公主会出现在这,也有些不知所措,强行忍下心中的跳动,默默退到一旁,躬身抬袖,道,“公主安。” 他垂眸盯着地面,等了许久,都没听见她说什么,无边的沉默蔓延在他们二之间,千言万语都化作风声,穿过花丛,卷着淡淡清香,叫人生出一种因为爱恋而心悸的错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看见她的绣鞋一步步迈出裙摆,这样交错着走到他面前,然后并未停止,也没有说话,只是一路走过他,仿佛全然没有他这个人似的。 蕴空心中一沉,缓缓起身望了过去,只见公主独自揽袖向前走着,也没有回头,就那么将他忽略在这孤独的长廊上,与静默的时间一同锁在一起,仿佛要叫他永世不得超升似的。 他的手在袖下慢慢握紧,然后又松开,不知不觉中,手心里已经渗出一点薄汗,蕴空没有再喊住她,只好独自转身离去。 本以为这只是结束,可蕴空没有想到,这居然是他们二之间隔阂的开始,更不曾想,原以为自己毫不在意这个小公主难解的脾气,到最后,她的冷漠竟然成了他难忍的煎熬。 第92章 也不知怎么,遇见她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比如,刚刚下朝的时候,或者是偶尔去内禁伴驾的时候,总是在不经意见撞见她。说是巧合似乎有些太过巧了,可若说她故意的……蕴空仔细想了想,这应该是不可能,她恐怕烦他还来不及呢。 有时候随着群臣一起朝她拜会,她偶尔还会和他客套几句,勉强地笑一笑。没办法,谁让他是百官之首,属僚们都跟在他的身后,他只能率领他们拜见公主,就算不说话,也不能冷脸。 “佛子与诸君有劳了。” “多谢永阳公主。” 这还算好的,最最难熬的恐怕是他们独自碰上的时候,那过程简直叫大师进退两难。 他在一次次在躬身的时候,用余光瞧见了她的下颌优美的弧度,像是夏日池中的荷叶的边缘似的,圆中带着一点尖,叫人很想抬起头看上去。 谁知,公主每次只是微微昂着下巴,在他身边擦肩而过,披着满身的傲慢和不屑,将他作为大师的尊严踩在脚底。 终于,蕴空下定决心,既然如此,他也不必这般屈辱自己了。既然她要与他恩断义绝,那他也熟视无睹好了。这件事情他问心无愧,若是叫他助长奢靡之风,纵容着她胡来,那才叫枉为人臣。 又在回廊处碰上了她,这一次,大师没有向往常那般恭敬地行礼,只是目光直视前方地拂袖迎着她走了过去,步子也没停。他微微侧身垂眸致意,也没有开口说话,仿佛要用淡漠来回应她的冷漠似的。 然而,还是在回过身子的时候却不小心擦过她柔软的肩头,那异样的触感叫他忍不住心头一颤,只觉得一种说不出异样自心底蔓延出来,他强忍着回头看她的冲动,从容地离去。 “嗯……?”浮玉看见了什么,提衫转过身子,“这是……?” 一枚青色的香囊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做工质朴,却很仔细,两条墨兰色的带子松松垮垮地耷拉着,显然是被它匆忙的主人不小心遗落了。 公主弯身捡起来,贴在鼻子前闻了闻,“是松香。”她似笑非笑,喃喃道,“连用香都这么冷咧,真不愧是那个人……” 到了夜晚,宣徽殿烛光安然,公主躺在榻上从被窝里拿出来那枚藏了一天的香囊,迎着月光举起来看了又看。大师的香囊会是谁做的呢?他一直以来 并未娶亲,也没有什么订婚的娘子。难不成,是在外头的三年里留了情? 浮玉不满地撅嘴,想到此,便巴不得把香囊绞碎,不再还给他了。可又想,这到底是大师的东西,如果真的弄坏了,恐怕她心里也有所不安吧。 不管怎么样,今夜姑且叫这香囊陪她一夜好了,也算是叫大师担心一下他所丢失的私物,这样一想,也算是平衡。 浮玉看着那香囊,不由得脸红了,脑中闪过和他对视时候的画面,又想起大师挺拔英姿的身影,还有回过头时,疏淡又温和的目光。真是可恶,即便如此,还是这样喜欢他。 公主觉得自己很不争气,干脆将香囊压在枕头下,一蒙被子强迫自己睡过去了。 暮春短暂,夏季炎热。公主再见到蕴空的时候,已经是盛夏的末尾。 大师惊讶地接过来香囊,目光怔怔地看向公主,道,“臣还以为丢了,竟被公主捡走了么。” 浮玉斜睇着他,漫不经心道,“是我宫里人捡的,四处问也不知道是谁的。忽然想起来佛子,又今日刚好碰上,我就随口问问,倒是歪打正着了。” 大师郑重接过来,重新系在腰间,环手道,“臣多谢公主。” 这恐怕是这段日子来他们两人说过最多的一次谈话了。夏季的热烈正在一点一点减退,他这阵子在前朝忙得不可开交,黄河修堤坝,甘陇道的边防,还有党项人的示好……如今也算不怎么忙了,总算松了半口气。 公主许久没见他,今日碰上将香囊还给他,却还是不想离去。 “佛子有情人了?”浮玉漫不经心地轻嘲一问,心中却在打鼓。 大师听了公主直白的话语,当即错愕,诧异道,“公主……何出此言?” 浮玉朝他腰间的香囊一扬领,随口道,“香囊是谁做的呢?” 蕴空这才明白过来,低头一看,回应道,“这个么……是家中长姐送给臣的。” 浮玉恍然大悟,脸上也多了几分愉悦,这叫蕴空有些看不明白了,只听公主道,“原来是佛子的姐姐送的。” “正是。” “佛子在外三年之久,难道没有一位女子给你做这些东西?”公主话里有话,可依旧是带着几分散漫的态度,仿佛所问之事不过是随口闲言。 蕴空感觉很奇怪,今日公主的话格外多些,他听了有些尴尬,低声道,“臣暂时对儿女情长之事没有兴趣。” 公主心头雀跃,嘴上只是哦了一声。然后她留给他一个难以理解却令着迷的笑靥,轻声道,“那就好。” 不等大师明白过来,公主已经轻快地提衫跑走了。 然而更叫大师意外的是另一件事。 廊下食的时辰里,百官在廊下吃陛下赐的食物,而他作为大师,与尚书令和门下侍中在议政堂单独吃饭。刚出门口,便有一个眼生的内侍提着食盒过来,低声道,“佛子留步,公主有话叫臣带给佛子。” “公主?哪位公主?” “回佛子,永阳公主。” 大师很是意外,挑了下眉看向内侍,道,“公主有何事?” 公主居然找大师有事,这话虽然没什么不妥之处,可听在耳朵里实在是有些前所未有。廊下有官员听见了,不禁好事地交头接耳起来,带着几分看好戏地笑意瞧上蕴空。 内侍将食盒递给佛子,低声道,“公主说,叫奴随佛子去议政堂再打开看。” 蕴空更加不解,只得在一片议论声中拂袖走入议事堂,两位同僚已经等在那。 “打开吧。到底什么事?”蕴空撩袍坐下,脸色不豫起来。 内侍称是,这才将食盒盖子挪开,只见里头摆着各式各样精致的吃食,巨胜奴,婆罗门轻高面,贵妃红,汉宫棋,长生粥,单笼金乳酥(附注:蜜制馓子,蒸面,红酥皮点心,印花圆面片,蒸酥点),都是尚食局的手艺,这些尽是他们参加宫中宴席的时候才吃到的种类。 如今永阳公主一口气全都送过来了,很难让人理解其中是何意。 内侍道,“永阳公主说了,这些都是她平日爱吃的几种,特意送过来给佛子尝尝。尤其是这长生粥,秋天喝这个对身子最好。” 窦尚书凑了过来,摸着下巴探究起来,“房六,这是怎么回事?公主不会在贿赂你吧?” 一向温雅的崔侍中也有些不明所以,道,“永阳公主从来没给议政堂送过吃食……今日倒是罕见了。” 蕴空看了一眼食盒,却也不碰,淡淡道,“拿回去吧。替我多谢公主美意。某吃不得这些东西。” 内侍踌躇片刻,揽袖殷切道,“佛子多少吃一些吧。奴也好回去交差,公主交代过了,务必见着佛子吃些……” 大师顿时不悦,皱着眉头看向内侍,道,“这里是前朝,如此成何体统?叫百官见了,如何做想?公主不懂事也就罢了,你们这些做宫人的,难道也不知道劝诫公主?” 内侍吓得退后几步,连连说知错。 蕴空沉了口气,随手拿起一支笔在白麻纸上重重写下四个字后,丢进食盒中,拂袖道,“拿回去吧!” 内侍但见大师威严,也不敢多言,赶紧将食盒盖好,灰溜溜地赶回禁去了。 宣徽殿里,公主从那分毫未动的食盒里拿出那张纸,小心翼翼地展开一看:【公主不妥】。 那四个字几乎力透纸背,挥毫落笔,笔画见隐约都有了飞白,可见大师十分窘迫,又十分生气。 公主无奈一笑,将白麻纸叠好,放进自己枕头底下,也算是他给自己的第一封信了,虽然,这不是什么温柔的情话,不过,也可留作纪念。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转眼入了冬,飞雪吹白了大明宫,将宫阶厚厚实实地盖了一层。 浮玉披着毛氅在御桥上走着,今日不是朝参日,没有官员入宫,她在宣徽殿闷得厉害,趁着外头人少,悄悄溜到前朝散步。 下了御桥,有一段白玉石铺成的小路,一到了雨雪天气就会变得湿滑。浮玉被大雪迷了眼,白茫茫地一片瞧着有些晕头,一时间也分不清哪里是白玉石阶,哪里是平地了,干脆胡乱一脚伸出去,谁知偏巧就踩了个玉阶边缘,猛地滑倒在地. “嘶一一好疼啊!”她算是后悔没把幼蓉白樱带出来了,这个时候,连个扶的人都没有。平日里那些碍眼的内侍和宫人,此时恐怕都守在暖炉边吃煎茶呢! 一双皂青色的官靴忽然停在她的身边,“公主?” 浮玉抬起头,顿时狼狈不已,但见大师正诧异地低头看她,一身的清贵整洁,哪里像她,浑身雪簌簌的…… “怎么了?”蕴空俯身隔着斗篷伸手将她扶起来,声音里有不自知地关切,“摔哪里了?” 公主红着脸就着他的手勉强站住,嗫懦道,“没摔哪。不用你扶我。” 蕴空无奈,只好慢慢松开手,谁知公主还没走几步,又一脚踩偏,身子歪歪扭扭地朝他倒来。 他连忙抬起胳膊叫她扶住,总算没搞出更加暧昧的姿势,“公主还能走么。” 浮玉悄悄看他一眼,只见他目光中多了几分温和的担忧,这是从前不曾有过的。她心里在窃喜,面子上却依旧淡然着,昂首道,“我当然能走。” 大师见状摇了摇头,阻止道,“这里是玉阶,公主的宫鞋容易打滑,还是扶着臣的手臂走这段吧。”说着,他将半臂递了过去,叫她扶住再走。 浮玉故作勉为其难,却还是抬手搭在了他的手臂上,垂着眸,隐去嘴角的一丝笑意,一深一浅地跟着他走了过去。 “公主身边的人呢?” “我自己出来走走,没叫她们跟着来。” 蕴空余光看着她小心跟在身边,下意识地咽了下嗓子,道,“公主这样做,很危险。” “大明宫是我家,有什么危险的。” “如果臣没有进宫看见公主,公主如何自己站起来走回去?”蕴空轻轻皱眉,为她的任性有些担忧起来。 浮玉停住脚步,转过身子认真看他,“所以,佛子这是关心我吗?” 大师愣住,满目的飞雪穿过他的心间,不觉得冷,只是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胸膛中热烈地跳动着,叫他难以压抑这种未知的情感。他并不承认那是爱,因为对于这个小公主来说,他只是她父亲的家臣,所做的一切,完全是出于为王朝和陛下的考虑。 他也偏过头看她,那双纯致的眼眸在等待着他的答案…… “姑且….算是吧。”大师启唇一动,声音低沉,虽然不大,却让人听着很有份量。他见公主头顶上落满了白雪,细细蓉蓉的雪花,给她添了一种落寞的美。他看着她满头白雪有些出神,望了很久,终于忍不住,抬手解下自己的斗篷要给她盖上。 他的温度顿时涌了过来,笼罩在她的周身,夹杂着一阵阵冷咧的松香。 第93章 这样偏僻的山林中,寂静无人,方才彼此一番缱绻之后,他被撩拨的几度欲罢不能,若说不想和她亲近,未免也太伪君子。可是,每每一想到她的未出降之身,总是觉得不忍心。 他看着她期待的眼神,不由得皱了下眉头,缓缓俯身,嘴唇吻了吻她的眼睫,嗫道,“等到臣尚公主那日,再说吧……” 她一听尚公主三个字,便来了几分欢喜,一咕噜从他怀里窜出来,席榻坐起,道,“尚公主?真的有那一天吗?” 他淡淡笑了笑,“觉得不可期么?” 她叹了口气,朝他爬了过去,一下子向后靠在他的怀里,他顺势圈住她,垂头抵了抵她的发,浮玉抬头道,“与其说是不可期,不如说是不想你为难。” 佛子听罢,心头有几分温热涌来,“公主一向很任性,想不到对臣,还有如此体贴的一面。” 浮玉忍不住笑了起来,在他怀里动了动,道,“若是没有谨慎步棋,何来日后你所说的‘朝朝暮暮’。” 眼神慢慢看向窗外,有些感慨,“只是不知道,要等多久了。” 这话倒是叫两人都沉默了下来。佛子想,现在去贸然提及,是肯定不可的,公主和佛子一同求陛下赐婚,那就成了逼迫,大概陛下也会不太高兴的。 即便是同意了,还要经受御史台诸位言官的审查,探究一番已经握有相权的他,为何还要尚公主。 况且,佛子尚公主,大概是要载入史册了,自古以来亲上加亲可不是这么加的。公主多为出降给朝臣之子,以示陛下恩德,可从未有过直接将公主许配给当朝权臣的。 “六郎,” 浮玉悄悄摸上他的手,揽过来放在怀里抱住,他回过神来,听她道,“要是咱们永远不能光明正大的在一起,怎么办。” 他闻言笑了笑,忍不住怜惜地低头吻了吻她的发,却道,“怎么会,你又说傻话了。” 浮玉沉吟片刻,其实在这种事情上她很清醒,不会存有那种无知的期望,真要是到了逼到尽头的那一刻,反而是平静的接受一切,她道,“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你会娶别人吗?” 他震了一震,心狠狠地痛了一下,答,“臣终身不娶,反正,独自也惯了。” “那,我要是嫁给别人了呢?” 她忽然问道,佛子一惊,垂眸看她,却见她是笑意盈盈的样子,原来是句戏言。 他很生气,将她拦腰使劲往怀里一揽,忿忿道,“若是那样,臣就自请罢相,告老还乡去。谁愿意做这个佛子,就做吧!臣可是没法看公主出降,更没法做你的宣旨官!” 浮玉被他勒得喘息几口气,半回过头贴着他的颈间,笑道,“罢相?那你可就对不起王朝,更对不起父亲了。” 他认真想了想,难得也不正经起来,老老实实地承认道,“其实,现在臣这样,也是对不起陛下了。” 堂堂佛子,穿着件中衣在公主别苑与公主如此亲昵,简直是大逆不道。他沉沉叹息,一路走到这步,真是愧对陛下的赏识和信任! 浮玉的指尖沿着他的脸颊勾勒一圈,低声曼语道,“其实,你最狡猾了!根本没有看上去的那么正经!” “臣冤枉!”他扬眉辩解了一句,然后低头亲了亲她的嘴角,“只因公主青睐于臣,臣不敢不从。” 她被他弄得很痒,咯咯地笑了起来,扭动中,忽然觉得背后有东西顶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前一挪,回头看了看,只见那位‘中书君’,又要东山再起了。 佛子被她看得很羞涩,抬手捂住她的眼,道,“公主不要看了。肮脏之物,怎能侮了公主的眼。” 她却对着他的手掌左躲右闪,说那有什么,“方才我也摸过了,如今也算是对这位中书君熟悉些。其实,我还真想看一看他的庐山真面目呢。” 说着,手又慢慢抚了上去,感受其形状和质地,她不禁吸了口气,道“中书君坚如磐石,真是奇妙。” 他低沉地闷哼一声,眼见又要被她撩拨地难以自控起来,赶紧捉住她的一双手,扣在宽大的掌中,道,“恐并非公主所盼。” “哦?此君当如何?” 佛子眼中阴沉下去,挑了挑眉,低头贴在她的耳边说了几句。 浮玉越听脸越红,佛子言罢,正色起身跪坐,道,“此为正道。大概是那教习宫人对公主有所误导。” 待他说完,她怔怔地看着他,再次确认道,“大师所言可为真?” “绝非诳语。” 佛子点点头,肃声道,“所以,臣总说,时机不对。”如此重要的事情,在她懵懵懂懂的时候,就这么随随便便的就发生了,那怎么行? 总要有人先告诉她吧。 浮玉在惊讶中平复了一下心情,摸了摸胸口的心跳,只觉得依旧突突突地往外冒似的,喃喃道,“若是那般,岂不是万分……疼痛?” 她抬目慌乱地看向他,仿佛依旧不敢置信似的,可等了许久,佛子仍然垂眸不语。 所以这话是真的。 那其状不可小觑的中书君,迟早要在她的宣徽殿,登门而入的。 浮玉瘫坐下来,才知道这晋江之事是如此如此的。原来,那晋婆婆手中的《避火图》已经把那紧要之处尽数删光,难怪她看着总觉得不大对劲,这也实在是叫她方才闹了好大的笑话。 “所以……” 她怔然看向佛子,佛子再次确认地点了点头,有些同情地安慰道,“所以臣的清白还在。公主不通人事,倒也没什么……只是方才,公主实在是,辛苦了。” 浮玉长长地啊——了一声,两眼一闭,直接朝他的怀里躺了过去,佛子伸手一接,一把抱住了她,垂眸见她在自己的怀里颓丧地歪头沉默,有些哭笑不得。 “大师,方才那些,你忘了它,好么?” 公主双眼呆滞地望着窗外涌动的林涛,静静地嘱咐道。 佛子忍俊不禁,说,“公主放心。勇猛之姿,臣一定,忘不了……”他说罢,感到怀中有几分挣扎,于是发力按了回去,笑着用下巴抵着她的头顶,道,“臣尽力而为。” 公主略微感到宽怀,终于松了口气,悻悻道,“很久以前,我总爱在你面前端着,生怕做错了什么,被你看出来,对我冷嘲指责。那时候我谨言慎行,对你不怎么搭理,其实,就怕在你面前丢脸。” 她一想到刚才的种种,更觉得丢人了,转身勾住他的脖子,一头栽在他怀里,闷闷道,“怎么办!现在我没脸见你了!” 他的手掌抚摸上她起伏的后背,来回的滑动着,安抚道,“其实臣倒是觉的,公主甚是可人。只是想起来,臣大概……会忍不住笑……” 说罢,他浅笑起来,然而还没笑几声,只觉得肩头不轻不重地刺痛一下,他抽了口气,惊着别过脸瞧她。 公主一脸不快,露出尖锐的虎牙警告道,“你再笑,我还咬!下一次,就咬你的脖子,叫你过几日上朝的时候,百官都要指着问问你怎么回事!” 他一听,连忙抬手护住自己,带着点求饶的语气道,“臣不敢了。公主恕罪。公主宽宏大量,饶了臣吧!” 浮玉得意几分,对那事情也不再继续追着要,大概是被佛子所描绘的几个细节惊着了不少,所以也不敢再对他乱来。 两人依偎着说了一会儿话,生了些潮汗。 她脱身而去,自顾自地旋身一下子坐在竹榻上,偏头对着一旁的铜镜理起头发来。 方才那一通折腾,叫她早上叫宫人精心盘起的螺髻全都散了,这种发式不好弄,她一个人实在梳不起来,干脆想着拿两只玉簪简单地盘成一个简单的宫人髻。 她嘴里叼着玉簪梳头,对着铜镜左右看看,手起手落间,从镜子看见佛子正坐在身后直直地望着她。 她冲镜子里的他笑了笑,一面朝佛子瞥了一眼,一面手中往上打着发绺,含糊道,“好了。六郎还在那坐着干什么,也不知道过来帮我一下。” 佛子连忙起身,殷切地走到身后跪直身子,温声道,“臣来了。” 佛子对着她的乌发看得眨了眨眼,却不知该怎么做,只听公主道,“你会梳宫人髻吗?” 他把控朝堂的手,握过笔,舞过剑,却不曾为女子梳过头发。 佛子从她手里接过一大绺头发,羞愧答道,“臣无能。臣哪里会梳女子的发髻?” 大概“臣无能”这三个字,他也就会甘心对她说了。 她的发在他的手中柔顺乌黑,散发着淡淡的芳香,一见就是平日仔细保养的。佛子也帮不了她什么,只好又继续问道,“要不然,臣给公主梳个男子的?” 浮玉立即皱眉,半回过头道,“穿胡服才要配男子发髻呢,我今日只是普通的衫裙,梳男子发髻会很丑的!” 佛子听得淡淡一笑,随后手里被塞了一把梳子,只听公主道,“你帮我梳梳头吧,方才都弄得乱了,若是不通开,就算梳起来也不妥帖。” 第94章 蕴空一手托起她的长发,一手慢慢用梳齿慢慢自上而下地梳起来。他动作很轻柔,生怕有发丝卡在齿中扯疼了她,所以梳的很仔细。 一般来说,这种活在宫里都是宫人或内侍做的,她倒是不曾受过佛子的亲手侍奉,今日一见,竟觉得有几分意思。 浮玉在铜镜里看了一会儿他聚精会神的样子,笑道,“你在中书省看书看文书的时候,也是这样认真吗?” 他目不转睛地继续手里的动作,淡淡扬了下嘴角,“怕是现在要更认真些。” “这么说来,你忙公务也有走神的时候?” 她闻声嗤笑一声。 他却不再说什么,只是随她笑了笑,可心里却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当然会走神,那个时候还不是怕她突然不顾体统的突然闯进来! 浮玉披着长发转过身子来,两手托着脸,胳膊肘压在膝盖上,仰头试探道,“以后有空的时候,我去中书省陪你忙公务,可好?” 他拿着梳子讶然,垂视着她渴望的眼神却只能支支吾吾说不好,“中书省臣的僚属都在……进进出出,很不自在。” 他说完,自己想像了一下那旖旎的场面。中书省的上首案几坐着中书令,低头批阅着下头呈上来的文书,而一旁是本朝永照公主,一面勾着他的脖子,一面浅笑着打扇。 不说那些僚属了,就是他自己,恐怕也有点看不得眼。 浮玉抿了抿唇,忽然道,“或者,等你晚上在的时候,我去找你。你总有几天要值夜的吧!” 他摸了摸鼻子,“可是,三更半夜的,公主从内禁出来,空有不妥。” 其实晚上红袖添香的夜读,他从未体会过,被她这么一说,倒是也有点期待。说到底,他还是很想多多见到她的。 “而且……太晚了,你也不好回去。”他贴心地补充了一句。 浮玉答得很直接,“那我就不走了,而且,你不是有内室吗?” 他一惊,大概明白了什么意思,可还是故意装不懂地问了一句,“那可是臣的休息之处……不曾有其他房间,而且第二日早上官员……” 她说没关系,涂了浅浅丹蔻的手覆上他的,安抚似的拍了几下,道,“我可以和你一起啊。” 佛子第一次对自己没了几分底,她这意思,是要和他一起在中书省过夜了?他忍不住抬手掩了掩嘴,窘迫道,“那可是公务之地……公主还是忍忍吧。其实这里也不错,得了机会,臣还可以陪你过来坐坐。” 他真是怕了她。这里呆过了,她就要把战地转移到办公之地,实在是…… 她追问了半天,佛子嘴上虚应着‘再考虑’,勉强将她应付过去了。 两人相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他默默穿好外衫,束紧乌带,又成了方才一本正经的“大师”了,转头见她,也已经披上了外衫,只不过发髻变成了俏丽些的双髻。 这意味不明的细节,恐怕别人若是注意到了,只会觉得是公主头发散了,谁能知道是发生了更多不可说之事呢。 “公主。” 他走过去,临窗而立,叫了一声她。 浮玉回过头,问怎么了,佛子有些不好意思,迟疑片刻,自袖中掏出那个被他擦了又擦的玉香囊,递给她,垂眸道,“不算什么很贵重的东西,可是这是臣挑出来最好的物件了。” 她喜上眉梢,慎重地接过来反覆看了看,问道,“你买来送我的?好精致!” 他点点头,说是,却不提上次因吃醋宋洵而曾将之扔进池底之事,“公主见过不少奇珍异物,臣看来看去,此物还算入得上眼……” 佛子讲话总是不太直白,这一点浮玉刚好和他相反,索性给他下了定义,道,“这算你送我的定情之物吗?” 他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唇说,“那就算是吧……” 她开心地环上他抱了抱,“你如此用心,我很感动。放心,我会好生贴身带着它的,最好再把夜明珠磨成细细碎碎的小圆粒,从囊口灌进去,到了夜里,从这些孔中就可以散出莹绿的光,多好!” 佛子一听,道,“此举太过奢靡了。” 那夜明珠是朝贡之物,被她磨成个细碎,似乎太过暴殄天物,他建议道,“里头其实有了上等的香料,不加夜明珠,也已是珍贵。” 她难得乖巧下来,说好,“我听你的。以后,这些不妥之举,我也不会再继续了。今日见人间劳苦,我却坐享其成,若再奢靡,未免太过不是。” 佛子听后大为所动,揽住她,俯身,与她绵长地吻了一阵,然后他抵了抵她的额头,道,“今日之后,万事小心。记住,有什么事情,不要再自己胡来。” 她说好,然后想起来什么,问了一句,“对了,宋洵他?” 佛子没好气地哼了声,道,“你还真是惦记他!” 浮玉戳了戳他的肩头,笑道,“你这醋缸!我就是问问他现在做什么去了,至于这般吗?” 佛子道,“他最近不回来,去了国子监那头,与考生同吃同睡,准备明书科去了。” 浮玉点点头,想,原来是这样,按照上辈子的走势来看,宋洵会考上明书科,做个闲散的文官,只是不知道她和佛子的未来究竟会如何了。 她忽然感觉自己往前一跌,只见他又将她揽了过来,道,“你在想他?” 她故意一笑,挑衅道,“怎么,你真的连你义子的醋都吃?” 他噎了声,最怕她将这事情明说,父子吃味争夺女人,在他那简直是不齿!可眼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好涩声承认,“有一点点。” 她笑了声,重新靠回他回怀里,闭着眼享受起分别前最后的时光,道,“我就知道!你这个小心眼!就这还佛子呢……” 他在她的耳边轻轻叹息,沉沉道,“没办法。这种事情,臣还是想争取一下的……” ———————————— 那头在大明宫,黄昏时候,李睿偏巧路过宣徽殿,他站在门口看了看,也不知是找人还是在想事情,正犹豫着,见白樱刚好出来,于是叫住她,问道,“浮玉在不在?” 白樱行了礼,依照公主的吩咐,答道,“公主出宫去大慈恩寺了。” 李睿抬了抬眉,自言自语道,“又出宫了?” 李睿沉了沉嘴角, 这个鸢妹妹的性子, 他自己心里很是清楚。她任性恣情,又不爱受管束,就连父亲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 近日来她似乎跑出宫玩的次数也太频繁了些,上次听闻她去大慈恩寺祭拜睿夫人,没多久又听说她去了街坊里玩, 今日碰巧, 她居然又出宫了。 李睿负手立在宣徽殿前, 思索片刻, 对白樱问道, “她何时出去的?” 白樱躬了下身, 依照公主事先吩咐的答道,“回九大王, 公主是巳时出去的。” 她说完,心虚地飞快看了一眼九王,见他没有多想,也就稍稍松了口气。 若说出公主其实是卯时就溜出去了, 恐怕他就更该起疑心了。 “她去哪了?身边跟着谁?” 李睿又问了一句。 白樱答, “公主前些日子生了梦魇,所以今日去了大慈恩寺,诵经祈福。身边跟着的是宣徽殿的怀公公。” 又去大慈恩寺了?李睿淡淡嗯了一声,抬眼不经意地望向宣徽殿内,仿佛是在寻人。 其实他方才在殿内闲的发慌, 英娘又去陪皇后娘娘谈经去了,他自己一个人在麟德殿无事,索性出来散散步,结果,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 按说平常,他几乎很少亲自登门宣徽殿,可今日,却还是被什么牵引着似的,一步步地走了过来。 白樱见九大王不说话,于是细声问道,“九大王找公主有事?要不然里头坐着等吧。奴给九大王备一杯凉茶。” 李睿说不必,扫视了一圈四周,又轻轻皱眉看向她,迟疑道,“本王记得,鸢妹妹身边的贴身宫人,除了你,似乎还有一位……怎么,她没跟着公主出去吗?”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柔柔的身影自深幽的宣徽殿内踏门而出,“九大王。” 幼蓉唤了一声,摇摇冲他一拜。而李睿一眼就瞧见了她,眼神早已飘了过去。 白樱闻声回头,见是幼蓉出来了,连忙对李睿道,“九大王,这是幼蓉,从前的宴席上,您应该见过。” 李睿点了点头,目光漫向了幼蓉,只见幼蓉抱着一把卧箜篌自宫阶步步走下来,身姿摇曳,面带羞涩。 她在他面前止步,“九大王。”,屈膝一礼,然后淡声问道,“九大王找奴有事?” 见到了她,李睿方才浑浑噩噩的脑子忽然清醒过来,他朝着那琴一指,问道,“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幼蓉答,“公主的卧箜篌坏了,奴正要送到尚宫局请尚宫修补。” 李睿不禁嘲了一声,这倒是奇怪了,可从来没听说,他这个鸢妹妹还有如此雅兴,竟喜欢抚箜篌。 “怎么,公主如今,好琴律?” 幼蓉将始末一一回了他,道,“公主近来喜听《锦瑟》,闲时常抚琴以解忧。” “解忧?” 李睿挑了挑眉。 幼蓉刚要说什么,白樱突然走上前来,接了话,道,“回九大王,是这样的,千秋节在即,公主想着为陛下献曲一首,这才平日里随意练练。” 说完,白樱趁着九大王垂眸思索的时候,转头看了一眼幼蓉,一个劲儿地向她递眼神,仿佛在怪责她话多。 “如此……” 李睿正迷惑不解,忽然听闻不远不近处有人唤他。 “九兄——” 李睿寻声一望,只见夕辉之下,公主的玉辇自宫道那头缓缓行了过来,浮玉正坐在幔帐中正朝他摆手,显然是刚玩回来的样子。 宣徽殿的宫人立即在唱名声中出门躬身相迎,玉辇缓缓近了,待停稳后,浮玉从上头跳下来,理了理衫裙走了过来,四下一看,白樱幼蓉皆站在李睿身后,仿佛方才几人在聊天似的。 “九兄?稀客呀!” 浮玉脸上浮起一层暖意,亲切地歪头问了一句,“你找我?” 李睿看着浮玉眨来眨去的眼,只觉得心虚,轻轻抬手咳了一声,负手道,“闲来无事,路过而已。” 浮玉朝他身后一努嘴,故意孩子气道,“只是路过而已?为何在此盘问我的宫人呀?” 说着,看了一眼幼蓉和白樱,挥手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忙吧!” “是。” 人群散了,李睿与浮玉立在黄昏的长空之下,相顾无语。 第95章 “谁盘问你宫人了?”李睿沉了沉脸,拂袖负手辩解了一句。 浮玉不甘示弱,扬了扬下巴道,“方才我大老远就瞧见你们三个了。你那副姿态,一看就是在打探什么事情。怎么,你想知道什么,直接来问我不就好了。” 李睿呵了一声,上下打量她一番,故意问道,“你跑去哪玩了?” 浮玉不假思索地答道,“大慈恩寺。” 李睿扬了扬嘴角,却是不可置信,“看你这活蹦乱跳又喜上眉梢的样子,可不像是几日来噩梦缠身,倒像是人逢喜事……” 浮玉一听急了,道,“你不相信?” 李睿轻轻嘲了一声,忽然伸手绕过她的脑后,慢慢从那里拿了个什么东西,摊开手掌在她面前一看,浮玉立即心虚了。 “我怎么不知道,大慈恩寺里还种了南山才有的树?” 他说罢,忽然握拳一躲,浮玉的手立即扑空,他淡淡笑了一下,“南山是你的别苑,你不曾去过,怎么今日想着去那了?” 浮玉理不直气也壮地往前一站,叉着腰和自己的兄长挤兑起来,“好不容易出趟宫,我想多去几个地方,你也要管吗?你不回自己的府邸,整天住在宫里蹭吃蹭喝不说,还要处处盘问我,我要告诉父亲去!” 李睿哭笑不得。 从小时候起,他就记得这个鸢妹妹只要一哭闹,父亲一定会丢下他,走进睿夫人的房中去看望。 同样的不小心摔坏了物件,父亲总会多番批评他,可换做是浮玉,不等父亲说什么,她几滴眼泪一下来,父亲立刻心软,反倒是安慰起她来,甚至给她更好的玩意。 说是嫉妒,未免太小气。他是皇子,她是公主,按理说,两人的未来并不冲突。可是每每想起儿时的经历,他对她的感情总要复杂几分。 想起来有一次母亲正辅导他功课,父亲忙完公务后抽出时间来陪陪他们,他很久没有见到父亲了,心中自然欢喜,孩子心性的年纪总想着趁机在父亲面前表现一番。 谁想,他还没开口背几句文章,那头令睿姬的房里就传来了小浮玉的哭闹声,搅得他根本集中不了精神,背了几句,结果支支吾吾地磕巴了起来。 父亲也很无奈,可心思早就被浮玉母女牵引走了。于是嘱咐了几句,便直接离开。他那时候心中沮丧不已,耳边也传来母亲的轻轻叹息。 大概,从那一刻起起,他对这个妹妹总是不想去喜欢,可又没法厌恶得彻底。 他眼里沉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调侃道,“听你宫人说起,你近来开始学卧箜篌了?抚的曲子还是《锦瑟》?” 他说完,毫无温度地笑了笑,“《锦瑟》,这可是思念情人的曲子。怎么,这是有心上人了?” 浮玉被他点了一句,也不紧张,壮着气胸回应道,“要是按你这么算,我想念的人可多了去了。说起来,很久没有见到玳哥哥了!我也很想他呀!” 李玳是四大王,曾备受陛下喜爱,在宫中留了一阵,也不得不放出宫去,一直在封地留守了。说起来,曾经李玳倒是对浮玉很关照。 李睿听罢,心里不快。她一向叫自己是九兄,可叫他们的四兄却是“玳哥哥”,亲疏未免太过显眼。李玳也是他的同母兄弟,比他和浮玉都大些。大概四兄成家早,自然不和这个娇蛮的小妹妹计较。 可是他自己却有时候咽不下这口气,总觉得浮玉故意和他对着来似的。 他哼笑一哂,“你不给四兄添乱就不错了。说起来,千秋节迁徙大慈恩寺陵墓一事,你知道了?” 那事情多多少少牵连了她母亲,他倒是有点好奇她会怎么想。 浮玉扬唇轻笑,淡淡道,“父亲的安排而已,我这个做女儿的,只有谢过恩典。” 那大慈恩寺里埋着的都是当初不得入皇陵的特殊身份的人。父亲是必然不会主动想到这一事的,毕竟,隐太子就在那里,那是父亲的逆鳞,谁敢提! 岂不是浮玉她自己又和父亲撒娇央求了?呵,她可没有那个能力左右圣断,不论怎么说,她的身份都是外戚,父亲对此一向重视,不可能因为她的三言两语就决定此事的。 李睿抬眼看了看她,忽然欲说还休似的顿了一下,然后低声道,“你可知,佛子,竟然为了你的事进言?” 浮玉心里一跳,随后回望过去,若无其事道,“大师?或许他有他的想法吧。我不清楚。” 李睿站直身子摆了摆袖,慢慢道,“佛子可是一朝佛子,这等小事,他居然也会关注?更何况,大慈恩寺的隐太子之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陛下的心思。这一次,竟然以身犯险。纵观朝野上下,只有他,居然敢直接提出来。” 皇帝喜爱九皇子,并非无缘无故。或许是在他儿时甚是憨厚可人,叫陛下对这个小皇子多了几分怜爱,可随着他日渐羽翼丰满,其敏锐度和表面上的恭顺内敛,叫陛下很是放心。 浮玉知道,父亲夸九兄耳聪目明并非虚言,怕是佛子替她进言之事叫九兄察觉了什么,她不以为然地付之一笑,悠悠道,“九兄总是这样,明察秋毫……却又不见舆薪。” “你…….” 浮玉揽了揽袖子,欲转身回殿,临走前,还不忘挪于了他几句,“看得到小节,可看不到大处,这可是大忌啊!大师虽然主动提起此事,可是于大了说,那是为父亲的千古之名考虑。九兄别忘了,御史们的笔可都记着呢,此事乃善举,有何不妥?” 这话倒是有道理。李睿沉默不语,夕阳下,他站在宫阶下抬头看她,“你何时与佛子关系近的?” 浮玉挑了挑下巴,“我一直和他关系那样。你觉得亲就是亲,你觉得远,便是远。” 李睿闻之一笑,负手道,“看来大慈恩寺你没有白去,也学会‘风动幡动,仁者心动’的那一套了。” 他挥了挥手,叹了口气,说这就走了,“不过,你要小心,不要心动错了人。毕竟,他可是佛子。牵扯魏阙深渊,可不是好脱身的。” 浮玉听罢,微微怔住,随后只是浅笑着对李睿欠了下身,拂袖转身进了宣徽殿了。 ———— 尚宫局在中庭西边,幼蓉抱琴缓步于宫道上,那卧箜篌是依照着公主适合的尺寸做的,不算大,也不算小。 她一个人抱着这么一个琴,远远看过去似乎还是有些费力。 入宫为奴者或是罪人之后罚没于禁庭中,或是民间招收的中人、白丁之女讨个差事。 无论是什么样的身份,入宫便是开始,也是结束。她自入宫后,奔走于大明宫中已有三载,见过风暴骤雨中碎珠投窗,也见过晚霞流云下的长空漫漫。 幼蓉将手中的卧箜篌往上抱了抱,来不及抹去额头的汗珠继续快步走向尚宫局。 忽然,身后有人叫她。 “站住。” 声音温润沉稳,她一愣,抱琴转身一见,却不惊讶,依着规矩退靠宫墙,垂眸屈膝,唤了一声,“九大王。” “不必多礼了。” 李睿快步走过来,伸手就就着她的胳膊轻轻一扶,道,“你还抱着这么沉的琴,不必对本王行礼了。” “谢九大王。” 话毕,两人之间生出几分尴尬的沉默,幼蓉很懂规矩,垂眸不直视李睿,只是微微低头等着他吩咐什么。 这倒是李睿唐突了。 他握拳迟疑片刻,终于问道,“本王见你一个人抱琴去尚宫局,为何不叫着方才那个白樱陪你一起?” 幼蓉答,“宫人各自有各自的差事。奴不敢劳烦他人。” “上次麟德殿一别,倒是没再宫中见到你了。” 李睿长身立在斜阳中,是英姿勃发的年轻皇子的模样。 幼蓉想起上次在麟德殿门口之事,垂了下眼,低声道,“上次……奴似乎见到周良娣,怕是她有什么误会……” 她上次偶然路过麟德殿的门口,正逢李睿走出来,他一见,连忙走过来同自己攀谈起来,谁想她一抬眼,见到不远处正要回殿的周良娣,只见周英娘远远一望,后退几步,转身就消失在灌木之中。 而她自己也没再与九大王多说什么,应答他几句后,也就赶忙去冰室给公主取冰了。 李睿一听,以为她是担心英娘的误会,于是舒怀笑了一下,“英娘是个贤良的女子,她没有什么误会,也不曾与本王抱怨过什么,你多虑了。更何况,你我二人之间,一直是光明磊落,旁人也无可置喙。” 她听后只得沉默,过了一会儿,只听李睿又继续低声问道,“上次你还没有回答我,你何时入宫,从前又是在哪里当值的?” 九王李睿,似乎对幼蓉很感兴趣,说话的时候,眼角眉梢带着一种不自知的温和。 幼蓉凝了下声。 耳边响起宫街穿行而过的晚风,每一阵都夹杂着曾经的回忆涌入脑中。 想起自己十四岁有幸入宫,起初因姿态颇佳,又识得几个字,所以入了尚仪局,从此与宫人一同受训。而后她的天资聪慧,很快便得到了司籍与尚仪的赏识,因此得奉于刚刚归宫的永照公主。那时候,洛阳之变刚刚结束了不到六个月。 可这些说来倒是话长了。 她简短答道,“奴是元贞初年入宫,从前在尚仪局做事。” 李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三年了……可曾去过洛阳?” 幼蓉垂眸,“回九大王,奴是长安人氏。” 李睿闻言淡淡笑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她,道,“如此么。可是,本王总觉得……你很眼熟。我们是不是从前见过?” 幼蓉微微欠身,“大华高祖开元最盛之时,宫人数曾达近万之众。如今只多不少,大概是宫人长得样子差不多,大王才会觉得,奴这张脸看着眼熟。” 李睿犹豫起来,仔细了她的眉眼许久,道,“你抬起头来。” 幼蓉迟疑片刻,微微昂起下巴,眸子轻垂,将一副白净不施粉黛的素面呈现给九王李睿。 浓眉杏目,是不是美丽的女子长得都差不多。 李睿看得心弦微颤,一些经年已久的回忆就着这大明宫细细碎碎的夏风吹进脑海。 他叹了口气,挥挥手叫她不必再抬头,然后喃喃,“好了。大概,是本王看错了。本王要找的人,大概不在这里了。” 幼蓉缓缓抬起眼,向他投去安慰的目光,平静道,“有难以忘怀之人,本该成为最好的回忆,若是成了心结,那就不好了。不知九大王所念之人是谁,但是,还望大王宽心。” 一语淡淡的话,像是涓涓小溪似的流入李睿的心中,叫他神思清明。 李睿听后有些感动,负手点点头,“你说得很好。” 言罢,他低头想了片刻,缓缓道,“不如这样,本王去和公主讲,叫你日后不必在宣徽殿伺候了,随本王出宫吧。以后你就是本王的贴身侍女。” 幼蓉微微欠身,却是开口拒绝,随后婉转妥帖地答道,“宫中奴籍森严,奴已经是宣徽殿的人,就要忠于主上。而且,公主待奴不差,奴要陪着公主。” 李睿一听,只好点点头作罢,道,“那好,你不想,本王也不勉强你。” 幼蓉抬眼看了下天色,与李睿说必须要赶往尚宫局了,李睿抿唇应了声,一通礼节后,就此道别。 幼蓉抱琴转身继续在宫道上走,眸中波澜平静,既无喜色,也无恐慌。倒是比那些见到皇子,或者与皇子攀谈上几句话的小宫人要稳重妥帖的多。 从前尚仪就称赞过她,哪怕叫她端着滚烫的茶碗都会面不改色地放在桌子上,她都可以做到稳稳当当,毫无惊惧。 那时候,尚仪说过,“但凡入宫,人都有所求。可往往不求者,才能平平安安地笑到最后。” 当时她听了这话,不悲不喜。所求?大概她自己都快要忘了,自己要求什么了。 ———————— 转眼入了仲商,夏天的潮湿总算消退几分,然而暑气却未减。 长安的秋总是来得迟些,起初,定要再拿夏末的日头晒个通透,仿佛要把人间烤透了似的。好在这种天气只是干热,而非闷湿,已经叫忙碌的佛子舒坦不少。 中书省内,各个官员正翻阅书籍,奋笔疾书地写着千秋节的诸项事宜,大概是写的太快,没一会儿就有人朝内侍喊“添墨!” “换管!”。 坐在上首的佛子更是繁忙,连水都来不及喝上一口,没一会儿案几上又送来堆砌的文书。 中书省除了掌管最高机密,处理紧急事务,还要提陛下草拟诏令,必要时,甚至可以直接发出诏令,下达六部,叫相关官员及时执行。 虽说尚书令窦楦,与门下省的崔侍中,也被赐予‘知政事’的封号,可其实百官都明白,那两位只是副佛子,而真正的掌舵人只有中书令佛子。 这厢佛子才落笔写下一捺,总算又处理完一件。手头还没放下笔,忽听下头有着急的官员大喊“毛笔!毛笔!——毛笔秃了!速速换一支!” 佛子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这毛笔的隐喻,大概这辈子他都忘不了了,座下诸君嚷嚷着换毛笔,可他满脑子却想起的是前些时日与公主在南山紫竹苑里的缱绻之事。 在那,关于‘毛笔’,或者说‘中书君’的事情,他给她讲了不少。现在想想,竟觉得有些荒唐。他本身就很忙,平日里为陛下鞠躬尽瘁,可到了那头,还有继续教导公主人事…… 佛子想想就要受不了,忍不住捂了下嘴巴,心中又觉得愧对陛下,又觉得心中涌起几分欢愉。 大概身体的亲密接触总叫人会心猿意马,他坐在中书省里,却愈发心神飘荡起来,怀中虽然是空着的,可是仔细回想,仿佛还能回忆起当时用她入怀的那种柔软的触感。 一旦知道了女子的美好,谁都会食髓知味,总是叫人心绪难抽地沉浸其中。他是男人,更是光棍了三十年的男人,一朝得幸,与公主一亲芳泽,自然也不例外。 佛子颇有疲累地向身后的凭几靠去,一旁有僚属夹着一份文书向前探声道,“大师,方才这份拟的千秋节仪制……” “依照高祖皇帝的尽数规制,只不过稍稍递减一些,以表敬祖,怎么,君有什么异议?” 佛子大概是太累了,草草看了一眼后,揉着太阳穴微微闭目着说道。 下头的主簿连忙说并非异议,然后小心翼翼地摊开文书一指,窘迫道,“大师,这里有个别字……” “嗯?别字?”佛子抬手接过来一看,不禁吓了自己一跳。果然,那千秋节的‘千’字,被他写成了一个‘干’字,简直是奇耻大辱! 佛子面不改色,强行压抑住心中的窘迫,赶紧抽笔点墨,速速誊写了一份,然后交给主簿,道,“多谢。” 这厢还没来得及放笔,后头又有两位主簿捧着文书排队前来,依旧是同样的问题。 佛子一向言辞谨慎,几乎无错,今日竟然接连笔误三次,实在叫人想不通。主簿不敢多问,只能想,大概是大师太过辛劳,‘千’‘干’不分了。 佛子一言不发地沉着脸挥笔重新写好后,一一交还回去,等了片刻,总算没人再来了。 他沉沉呼出一口浊气,抬手按了按眉心,才觉得缓解几分。几日都未见她了,也不知她近来如何了,不过,一想到来月的千秋节,大华举国通宵达旦,不设夜禁,想来还可以看见她。 不管怎么说,也算有个盼头。想到此,佛子微微一笑,仿佛浑身又充满了劲头,稍微活动了一下脖子,他又拿起一卷文书审查起来。 这般和她辛苦的相爱着,虽然有些见不得光,可多多少少也算他心里的一点慰藉,叫他在疲惫之时,只要想起来她,便觉得心满意足了。 他伸开手掌托着那报告细细读着,时而思索皱眉,时而沉吟,终于决定好之后,提笔点墨,欲写下批注。 谁想,还没落笔,身旁传来一声低低的“且慢!” 他微微偏过头,原是身侧站着的小内侍,只听他尖细地提点到,“大师小心,万万不可拟诏的时候也写别字了……” 佛子闻言低怒,沉声斥道,“大胆内侍,竟窥视天家未颁的旨意!” 说着,只听那人嗤嗤一笑,他顺势抬眼一看,瞬间惊怔了─一只见那宽大的内侍冠之下的细皮白肤,不是别人,正是浮玉…… 第96章 世上有两种人, 最叫当权者厌恶憎恨, 恨不得悄悄诛之! 一个是刀笔吏,一个是新朝的列公新贵。 刀笔吏,其实就是史官, 舞文弄法,字句如刀,恨不得以春秋笔法将过往一一写尽;而列公新贵, 自然不必多说, 流血流汗的拚杀一场, 坐了太久侯位, 也就容易徒生点不对付的心。 所以皇帝将器重佛子, 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对列公新贵, 陛下还算念旧情,大胜之日, 诸公皆封赏,赐地赐名,揽收部分兵马,安抚加揽权, 也算是平衡得当。 可那群史官, 就大大不好对付了,不好说话,又个顶个的脖子硬,堂而皇之地一口拒绝了皇帝想要稍微“晕染”几分笔触的要求。大概,对于当今圣人来说, 那场洛阳之变是他毕生最大的心病了。 陛下曾在朝堂上问,“隐太子乃朕之同母兄长,关于洛阳之变,市井流言四起,百姓不知内情,又情有可原。可朕很是为难,诸公,此事当如何?” 其实这就是试探几分史官的意思了。若翻覆历史看遍,当权者是不可以过问史书如何记录的。陛下在弘文馆吃了瘪,只能拿在面上不经意地问几句。 史官们面面相觑,洛阳之变那事情,这圣人的意思,便是要粉墨真相了? 大殿上无人敢言,纵观六部以及诸位老臣,皆怕说错了话,可又不想违心奉承,只好都揣着袖子,眼观鼻子鼻观口,期待圣人万万别点了自己的名。 那时候,只有一人站了出来,无所畏惧,英姿翩翩。 佛子独自环袖上前一拜,答曰,“臣自请入弘文馆修史。” 陛下大喜,当即加封佛子一个文散官的封号,令他协助两位史官速速修编好这一段的记录。 于是,洛阳之变便成了,【隐太子多番加害于豫王,忍之,未止,终起兵洛阳,扑杀之圣人看后,自然是心悦不已,大赞佛子妙笔惊世。 隐太子当年加害于圣人,这事情的确是有的;而圣人容忍多番后,隐太子依旧不改,这才怒而杀之。一切顺理成章,其实,事情没有变多少,只是择有利于陛下统治的部分,舍去那些该隐没于历史长河的碎片,这才是陛下想要的结果。 佛子的思绪徐徐牵扯回来,眸色映着终于暗淡下去的火光怔了怔,喃喃道,“忍之……未止……扑杀之。” 这段为人所不大细闻的过往,还是被他两三笔地改了,保全了陛下的登基的名正言顺,也压住了此起彼伏的质疑。 他闭目长长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座下忙忙碌碌的朝臣的身影,映着外头的日落平西,是一派江山稳固的模样。 所以,帝王之路的平坦,必须有人要以身为砖,残忍铺就。若是无人,那只能是他。 愧疚吗?他自嘲一笑,似乎这个词从未在他作为佛子的为政生涯里未出现过。若真的一笔一账的算起来,那他对不起的人太多了!总要有人牺牲,包括他自己。 永照公主的母亲令睿姬的事情,他隐隐约约的听说过一些,大概还是方才那文书上所写那般——前朝藩王之女,入侍豫王燕寝。可具体的他并不清楚,陛下也不曾对旁人说过。 因此,唯有烧之,以绝后患。 这时候,有主簿趋步上前,微微揖礼,悄悄看了一眼火盆里的残渣,然后恭敬地探身询问道,“大师,愚手底下扣了几分御史台上呈的谏言,关于大慈恩寺迁陵一事,对于其中永照公主的生母睿夫人,似乎颇有微词。更有者提及,若是迁陵,隐太子更应当率先归祖。” 佛子神色淡淡的,声音里没有什么温度,“放在这吧,我一并处理。” “这……” 主簿迟疑片刻,看了一眼那被燃烧成灰的文书,道,“御史台的奏牍,若不上呈,恐有不妥,或,对大师不利。” 佛子视线移到他的脸上,不冷不热地问道,“某问君一句,御史台共多少人?” 主簿不解,答曰,“算上有官阶及散官者,大大小小,约百人。” 佛子瞥了一眼主簿迟钝的脸,冷冷笑了一声,“还不懂么?约百人……你觉得陛下会舍不得用那几个人的命,换来一份平静吗?” 主簿大惊,连连低头道,“属下明白。” 佛子淡声道,“御史台,多是闻风奏事,不求其实,但求邀功。御史大夫与御史丞若是管不过来这风气,那就派管得了的人去管。若是都管不了,本相亲自去。” 主簿不敢再反驳,低声诺诺道,“还请大师请教,下属如何回覆御史?” 佛子立即皱了眉头,拂袖道,“回覆?君竟不懂其中利害?” 说着,他扬手将那几卷文书扔进火盆,当着主簿的面将他们全数烧毁。 主簿目瞪口呆,佛子却不以为然,挑了挑眉,道,“君不必惊讶。但请君细想,文书中提及迁陵隐太子之事,虽是几句嘲讽,但圣人看来,断断不是妄言。倘若陛下瞧见那几位联名提及为逆臣隐太子迁陵的笔迹,那敢问君,谏言的那几位御史,还能活过千秋节吗?” 虽是毁尽御史谏言,可实际也是在保护他们,佛子真不愧是佛子。 主簿心服口服,连连再拜,道,“属下明白。属下受教。” 也不知是错觉还是真实,这话一下去,中书省里处理政务文书的节奏似乎快了起来,还不到酉时,事务已经几乎全数处理完毕。 内侍们自案几上抱起大大小小的文件四下散去,送往六部,门下等地,而中书省里总算轻松下来。 离散殿的时间还差点,众人也少了几分做事的心思,干脆活动活动脖颈,收拾收拾东西,准备一会儿准点回家。 方才还忙得抬不起头的众臣总算得了闲,慢慢地从自己的位置上起身,游到好友帮派身边,一边啜起煎茶,一边长吁短叹起家长里短来。 “张兄可知,我家隔壁的人家,又添新子。兄可知那主人家多大了?” 说着,那人伸出五指晃了晃,眉飞色舞道,“五十五还要有余啊!” “年近花甲?奇事啊!” “你不知道,他这小儿子是同新娶的小妻生的!小妻约莫双十年华!也不知是福,还是祸啊。” 说着,引得旁边几个凑热闹的文臣低声笑了笑。 大概是快到下个月的千秋节了,大华上下最热闹的日子就要来临,叫这些朝臣也有点飘飘然,嘴里也开始插科打诨起来。 只听人叹道,“好福气,好福气呀!小妻好,若是我升官,我也想娶个小妻,不过,怕了家里的母老虎了。” 佛子坐在上首,一面垂眸看著书,一面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下头,无奈地叹了口气,耳朵听得一清二楚,却也懒得管他们。 这话题瞬间在中书省传开,只听一会儿低语,一会儿大笑,还有人连连称\''''妙哉!\''''。佛子不必再细听也知道,定是这帮人偷着说起荤话来。 他抬眼看了一下其中笑声最大的那位,正是那个爱躲在帐幔后头偷睡觉的老主簿,每次做事他必偷懒些,可但逢这种事情,他总是一马当先。 佛子忍不住摇头翻了下眼,若无其事地继续看起书来。 忽然有人笑道,“年纪太大,果然配小妻是不好的!也亏他心大,竟真觉得\''''宝刀不老\''''。” 一位侍郎忍不住要掉书袋,摇头晃脑地接话道,“这叫,金屋藏娇,一树梨花压海棠!” “胡扯!分明是\''''廉颇老矣,一支红杏出墙来\''''!” 顿时中书省内众人哄然大笑起来,沉浸在这些小情趣里不能自拔,居然把上首的佛子给忘了。 佛子是个很清高的人,但凡入耳的话,总要先看看是不是说他自己的。哪怕不是,只要沾点边,他也能自我反省起来。 再看他的神色,早就红一阵白一阵,仿佛他们笑的花甲老翁是他,而那位红杏小妻,是屋里的越浮玉似的。 他握著书的手不禁颤抖起来,简直羞恼不已,可又不好发作,忍了又忍,只得狠狠地哗啦——一声合上书简,往桌上一放。 “诸君好兴致啊!” 佛子忽然拂袖起身,脸上是半嘲讽半无奈。 众人一望,皆不敢放开笑了,赶紧收敛神色,正衣冠揽广袖,环手齐声道,“大师——” 佛子立在那,身后的内室还藏着当朝公主,那心情简直不敢细品,他负手颔首,一本正经道,“今日辛劳,本想早早忙完,早早地叫诸公放还归家,可见诸公,言笑嘤嘤,沸语不止,某无法插话,也不知,你们在说什么?” 众人赶紧做自惭形秽状,垂头愧疚道,“属下知错。” 佛子沉了下嘴角,又不轻不重地训斥几句,侧头见已经酉时过一些了。想起自己答应了屋里那位酉时就会结束,于是赶紧一挥手,叫众人回去。 三番礼节过后,这中书省总算散了个清静。 佛子收拾好自己的案几,赶紧绕过屏风,穿过长廊往内室走去,左右看看无人跟来,轻轻敲了两下门,这才推门而入。 “公主?” 无人应答,打开门进去的时候,见吃得只剩下残渣的盘子扔在案几上,酥酪茶也喝得只剩下一半了。 他忍不住淡淡一笑,尽是纵容的神色,然后往里再走两步一看,瞬间呆滞。 只见他的床榻上,躺着个只穿了抹/胸的婀娜女子,露着圆润的双肩和脖颈,正靠在枕头上夹着被子呼呼大睡。 佛子顿时觉得眼前火辣辣地一片灼烧,眨了眨眼,才看清她的脸,只见的确是越浮玉,顿时觉得脸上更烫了。 非礼勿视啊。他们还不是夫妻,她就如此放纵,叫他真是无奈。 佛子站在榻前,眼睛看向屋顶,然后探手扒拉了两下她的肩头,不闻动静。他一皱眉,干脆伸手要拉过被子给她盖上。 谁想,那被子被她夹的颇紧,他往外拽一下,那头却拉着不放,双腿一勾,将被子拧缠在腿间,大有绝不松手之势。 佛子无奈的很,只得脱下自己的外衫给她随手盖上,这才微微看着好些。 他叹了口气,拉过凳子,正要撩袍坐在榻前陪着她,忽然那头却醒了。 浮玉揉着迷瞪的眼半起身,朦朦胧胧中见佛子坐在那,道,“你何时来的?怎么不叫醒我?” 还不等佛子回答,只见公主看了眼身上的衣服,忽然大叫,“哇,你脱衣服干什么!难道……” 佛子无语,立即反驳道,“那你为什么脱衣服躺在臣的榻上!” 浮玉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道,“我太困了,天又太热……所以……” 他在外头已经被那帮说荤话的僚属搞得焦头烂额,这一回来她又在这里若无其事的撩拨他,佛子忽然觉得,大概大华上下没有比他更辛苦的人了。 佛子也没再斥责她,按膝颔首道,“吃饱了,也睡够了,公主该回去了吧。” 第97章 佛子端起她喝剩下的酥酪茶喝了一口,皱了下眉,果然这加了酥酪的东西太腻了,于是嫌弃地放在一旁,平平淡淡道,“你不走,难不成还想住在这?” 浮玉答,“不和你在这一起同夜而眠,那我还来找你干什么?” 佛子一听,顿生悲凉,怔声道,“难道你来这,就是为了找臣陪你困觉的?”他本来还以为,至少应该多些精神上的成分。 浮玉跳下床来,身上还松松垮垮地披着他的外衫,勾住他的脖子坐在怀里,神神秘秘道,“其实,我还想看看中书君……” “住手。” 佛子脸红几分,赶紧拍掉了她的手,道,“此处不可。万一有人返回中书省找臣,当如何?” 浮玉笑得一脸祸国,“那就叫他在外头等着……什么时候完事,再什么时候出去见他。” 佛子听得差点没把她扔出去,他别过脸道,“出了事,腰斩的可是臣呐!” 浮玉抬手扳过他的脸对着自己,双手捧住他的脸颊往里一夹,顿时佛子变得有些可人,她忍不住笑了出来,看着他撅出来的嘴,道,“我怎么觉得,你变得如此怕死?” 佛子被迫嘟着嘴,低声含糊道,“无爱无怖,臣这是由爱生忧,由爱生怖。” 他晃开她的手,将她往腿上一揽,叫她侧坐在怀里,佛子半抬头仔细看起她,停了一阵,忽然沉沉道,“说起来……今日臣烧了几分御史台的奏章……” 浮玉大惊,“你连御史的奏章都敢烧?” 佛子苦笑,目光望向直棂窗外的晚霞,道,“无奈之举。” “为了我吗?” 他顿了顿,却不想叫她有太多负担,于是道,“姑且算一半一半吧。” 浮玉默默坐正,低头理了理裙摆,闷声道,“但愿此事过后,再无波澜。” 佛子淡淡弯唇,这魏阙之中,何时有真正风平浪静的时候?他轻轻搂住她的腰身,将头靠在她的身前,有些疲惫道,“有时候,倒真希望在南山做个农人,或许更简单。” 浮玉像安抚个孩子似的摸了摸他的头,然后将他往胸口上按,道,“那你舍得吗?抛弃相位,离开朝堂。” 佛子挣扎了几下,无果,只好被迫埋在柔软的起伏中,闷声道,“不是不舍,而是不能。臣突然走了,六部当如何?中书省跟着我的臣僚又如何?这朝堂盘根错节,如今身居要位的人,每一个都是制约那些新贵公侯的棋子。但凡走一个,被不正之徒穿插了自己的势力,可就岌岌可危了。” 浮玉道,“这么复杂么?你就不能放松个一两年?” 佛子无语,心想,这不还都是为了你们一家子吗!他道,“臣年轻时追随陛下,从不起眼的幕僚做到如今的位置将近十多年,臣被封为中书令知政事的那天,双手奉起圣旨,答应过陛下,必定不辜负他的所托。你说的一两年,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了……”浮玉听得怅然,情绪有些低落下去,“也许,我放弃这个位置,更好。” 他面色立刻紧了起来,连忙阻止她,“你不要犯傻!公主乃天生贵胄,何来放弃之说?” 他有些紧张,生怕她知道了市井中,那些质疑她到底是不是陛下亲生的风言风语,于是揽紧她些,叹气道,“怪臣,不该和你说那些朝堂的事。” 浮玉抿了抿嘴说那你亲我一下吧,“这样我会心情好很多。” 佛子愣了片刻,然后抬手托住她的后脑,朝她凑了过去,止住呼吸,然后轻轻吻了吻她。 夕阳照在她的脸上,金泽勾勒一番,显得顾盼生辉,这叫他想起来上次她跑来看望生病的他的那个午后,那时候,他还不敢太过亲近,只是藉着影子碰了下她。 浮玉得了个吻,果然微微笑了下,然后低头也亲了他一下。 佛子怦然心动,忍不住又回吻了她。 就这样,一来二去,你一下,我一下,两人游戏似的互相亲了起来。 亲着亲着,就不似玩闹了。 两人越来越近,唇与唇接触后又离开,然后马上再缱绻地贴在一起,含住又松开,缠绵不已。 渐渐的,鼻息也都乱了起来,他伸手箍紧她的腰往怀里按去,而她也很配合地倾身相对。 起初他还不敢深吻,只是停留在她的朱唇边缘,可禁不住她三番五次地以舌/撩拨他的唇角,忽然心中恼火,扣住她的后脑直接吻了回去。 她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主动惊到,随后从唇边漾出几声低笑,来不及说话,又被吞没了声音。 两人正难舍难分的吻着,忽然直棂窗外头有声音传过来! “张兄,你找着没有?总不会再后院吧?” “我记得上次香囊就是在这附近丢的呢……” 佛子闻声倒吸一口气,眼见那两个影子就映着直棂窗走了过来,他不假思索,一把揽过来她的腰身,直接往榻上跌去。 公主差点吓得叫出来,他连忙捂住她的嘴,搂着她尽量躲在幔帐后头,嘘声示意她万万不要说话。 浮玉眨了眨眼,赶紧点点头,连大气都不敢出。 那两人果然路过这边了,自细细的窗缝看过去,其中一人的背影就站在窗前,负着手似是等得不耐烦,喃喃道,“唉,今日我夫人特意给我弄来了点冰饮,我还等着回去喝呢,这倒好……” 说着,他忍不住回头,顺着窗缝往里巴望起来,走看右看,道,“也不知大师是不是还在……” “找到了,找到了!” 只见那窗边的影子又凑过来一个, 好奇道, “我说赵仲,你看什么呐!” 赵仲指了指窗,道, 这不是中书省的那件内室吗?没想到这头竟连着后院, 本想着, 看看大师是不是还在。” 那张兄嘲弄地笑出了声, “你这哪里是瞧,明明是偷窥!走了走了。大师估计也已经回去了。” 赵仲怪声道,“可我明明看见那边好像放着大师的外衫……” 帐幔里的浮玉一听, 大惊失色, 只见自己身上披着佛子的那件衣服,不知什么时候拖拖拉拉地耷拉在床角。 佛子看了一眼, 不禁眉目蹙成一团,对着不争气的公主用嘴巴做了一个“你啊……”的口型。 这一下叫浮玉连动都不敢动了。 也不知窗口那俩人嘀嘀咕咕多久, 总算听见一声“走吧!”, 她这厢才送松下来一口气。 忽然外头又有熟悉的细语声。 “两位主书尚未归宅?” 夕阳西下, 说话的是中书省的高内侍。 那俩人两忙笑着回应, 道就走就走, “这不是来找我上次丢的香囊么, 谁想,他居然还想看看大师是不是在!”说着,张兄朝身旁那人睇了一眼。 “我这不也是想亲自同大师道个别么。” 一片虚应声中, 只听高内侍疑惑道,“怎么,大师不在吗?” 床角的佛子和公主一听当即紧张起来,悄悄地往里头挤了又挤,生怕暴露了自己。 “刚才窥了一下,的确没人呐!” 高内侍迟疑地思索片刻,然后点头慢慢道,“这样……大概大师歇息去了。” 说完,他环袖送了又送,“咱家就不耽误二位回去了,二位主书慢走。” 斜影慢移,倦鸟拍翅归巢,那窗外总算人走净了。 等到外头彻底没有什么动静了,屋里的两人才皆松了口气,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后背浮了一层薄汗。 浮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从怀里掏出青帕提佛子擦了擦额角,道,“看你惊的!至于如此担忧吗?” 佛子回瞪了她一眼,任凭她给自己擦汗,喃喃道,“不发现就罢了。若是发现,传了出去,这可是佛子与公主公然在中书省厮混。不止是得了罪名,更是名声都没了!” 浮玉听罢,轻快一笑,身子贴了过去,在他耳边低声道,“那,你可真不要脸。” 佛子羞怒不已,侧头回望着她,满脸好大的火气。他哼了一声躲开她殷切擦汗的手,脖子一挺,道,“自始至终,受害的都是臣!是公主三番五次的欺辱,臣这几次,不过是礼节性的反击!休要当臣是软柿子。” 浮玉哈哈大笑起来,最爱看佛子这样又难为情又气恼的神色,有说不出来的可爱。这可是在朝堂上威震百官的佛子啊,谁能想到背地里对她,却是另一番模样呢。 为了这只有她才看得到的佛子的一面,浮玉心里很是欢喜。 她咬着唇仔细将他英朗的眉眼看遍,只觉得越看越喜欢,越看越想欺负他,沉默片刻,忽然倾身缠上,张牙舞爪地要扑倒他,激动道,“大师简直深得我心!我等不及了,趁现在,你快点再反击我啊!” 佛子神色一惊,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承受不住她的重量,于是半搂着她,直接向榻里倒去。 她简直是猴急的性子,一个女孩子,怎么对这种事情如此兴致高涨! 公主的手在他胸前乱摸,他只好一个劲儿地那手拨开,像是阻挡蜜蜂围攻似的艰难涩声道,“如今并非天时地利!住手!快住手!” 浮玉笑了笑,道,“没有天时地利,可是咱们有人和啊!只要人和,其他都不重要了。” 说着她嬉笑着伸手摸上他的交领过,手指不经意地滑过那交领下的皮肤,她感到微凉。 佛子很畏热,虽然如此,可他身上却是这么清爽,摸着还凉凉的。大概正是因为畏热,所以才更少活动,更爱挨着冰坐,所以才会这样。 她也贪凉,俯身干脆趴伏在他的胸前,脑袋蹭着蹭着,一会儿就埋进了他的颈窝处,好好地将脸贴了过去,感叹道,“好一个大冰块!” 大冰块?这是一语双关了。 佛子听得出来,哭笑不得地搂上她的肩,眼睛怔怔地望着脑顶的帐幔,回道,“难道,你觉得臣对你很冷淡?” 她默默点点了头,咬着大拇指,不甘心道,“你一开始是不是很讨厌我?见到我,总是躲着走。我和你说话,你还不理我。” 佛子愣了片刻,偏过头以下巴压着她的额头,反问道,“臣哪有这样过?” 他说完,又仔细反省了一下,上辈子他的确这么做过,可是这辈子……他真不记得哪里怠慢过她。 其实,上辈子也是有很多误会的。他那时候不搭理她,还不是因为她在他背后骂他\''''老顽固\''''! 自己本来是一片好心地对她,这才在陛下那弹劾了她几句,谁想没得了好脸,还挨了这个称呼。他能高兴吗? \''''顽固\'''' 也就罢了,她还加个\''''老\''''字,简直太伤人! 只听她在怀里幽幽叹口气,道,“从我和你在一起之后,你好像从来没有对我主动说,\''''我心悦你\''''这句话……” 说着,她的脑袋慢悠悠地抬起来,和他脸对着脸,鼻子对着鼻子地对视了一会儿,忽然问道,“是不是我强迫你太多,所以,你其实没有多喜欢我啊?” 他半支起头来看她,嘴角忍不住浮起淡淡笑意,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每次总是在这种事情上孜孜不倦,问个不停。 “你……你!”佛子被她唬得差点失声唤一句“公主殿下”,伸手在冲她指了又指,“你为何在此?” 说罢,赶紧向下头看了一眼,见那些僚臣都在各自忙碌,没人看过来。 浮玉垂着头,宽大的冠耳刚好遮住她的侧脸,她冲他调皮一笑,在他身边跪坐下来,假意给他添茶,低声道,“我说过了,我回来找你的。” 第98章 一片人声嘈杂里, 她殷切地素手提壶, 在茶碗中扯出一道长长的水线,佛子看得眼都直了,她抬眼瞥了一眼, 低声提醒道,“瞧我做什么,小心一会儿下头的人, 以为你有什么怪癖。这堂堂佛子, 光天化日之下盯着一个白脸小内侍看, 有伤风化啊……” 说着, 她伸腕慢慢将茶碗推给他。 佛子定定坐在那眨了眨眼, 赶紧收回目光, 重新拿起一卷文书翻看,可手底下翻来翻去, 心思早就不在字上头了。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进来的?”他余光漫向她,皱了皱眉,然后很是紧张地扫了一眼下头忙前忙后的僚属,还好没人注意, “这身打扮……哪来的?” 佛子的问题总是很多, 浮玉隐了下笑意,道,“那些重要吗?眼下我混进来了,也没人发现,那不就完了?” 佛子也不敢面对面同她攀谈, 佯装提管在纸上批注,嘴唇一开一翕,“现在众臣都在,你想做什么?万万不可胡来……” 说着,他按膝而起,随手理了理外衫,高大的身影站在她的前面,正打算转身离去,果然座下有人问了。 “大师!您这是要去哪?” 僚属爱戴佛子,就算在中书省加班加点,只要佛子这个楷模在,众人也都干劲十足的,因此,自然不希望他走。 佛子轻轻推了一把浮玉的腰,叫她去幔帐后头,然后拂袖转身一一回礼,朗声道,“诸公见谅,某忽觉目视颇有疲累,去后头稍作歇息,片刻就来。” 众臣一听,皆环袖与佛子对拜,“大师多多保重贵体。” “诸公亦然。” 一通推让官腔,总算应付完了,佛子赶紧走到幔帐后头,拉起浮玉就绕道隐蔽的长廊里,终于忍不住说了她几句,“下不为例!” 浮玉被他一路拉着,小步子跟上他,咯咯笑道,“这算是你生平头一次吧!” 佛子带着她绕到拐角处的内室,推门而入,然后立即将门关上,闭目长长吐了一口气,感叹道,“臣早晚得为了你声败名裂!” 没有旁人,多日的思念总算可以抒发出来,浮玉看着他过于紧张之后微微放松的脸色,不由得偷偷一笑,立即跳过去扑进他怀里,搂着他的腰身,笑成了花,道,“可把你吓得胡言乱语!怎么,后悔啦?” 佛子抬臂虚环上怀里的人,垂眸无奈道,“唉,后悔也晚了!你可真是磨人!” 浮玉咬着牙盯上他,窗外午后的日头照在他脸上,眉眼英朗,她道,“我方才见你批阅的文书中,还有千秋节前的迁徙陵墓之事,我偷看了几眼,竟有人反对!是谁?简直不可放过!” 佛子扬声哦了一下,轻轻歪着头看她,“公主觉得当如何?” 浮玉咬了唇,目光决绝,“反对者,当庭扑杀!” 佛子闻之失笑,连忙抬手捂住她的嘴,低声道,“公主为女子,却心狠至此!臣真是怕了你!如此,臣断不可出卖同僚!” 浮玉移开他的手微微一笑,“当然是说着玩的。我只是有些不高兴,为我母亲迁徙陵墓,又碍着他们什么事!难道,他们觉得,我母亲不该入五陵山吗!” 佛子垂眸,脸色有些低沉,然后他轻轻叹气,按了按她的肩膀安慰道,“你放心……朝中风云一向如此,有人提出来一件事,必然会有一些人反对,意见相左是在所难免之事。臣已经压下一切异议,力保睿夫人迁入皇陵。” 浮玉眸色沉了沉,有些难过地看着他,“看来此事真的很多人反对……为什么?是不是因为母亲的身份……” 佛子朝她嘘了声,示意她不要在此多言,“一切,等到了时机再说吧。” 她都明白,乖巧地点点头,然后听他道,“好了,臣该出去了。再不出去,怕是外头就乱套了。” 浮玉恋恋不舍,“不多陪我一会儿吗?” 佛子朝外头虚看了一眼,回过头道,“等到人散了,臣再来陪你。” “可是……” 浮玉难为情地按了按肚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为了偷偷来见你,一时激动,午膳的那份点心没吃,现在饿了……你这中书省里有什么吃的吗?” 佛子一脸黑线,这公务之地又不是内禁宫殿,哪有什么小厨房或者吃食,他皱了皱眉,“很饿吗?” 她不言,肚子里咕噜噜一声已经足矣。 佛子无奈地望了望房梁,然后摇摇头,拂袖重新看向她,问道,“那公主想吃什么?” 说完,他忽然抬手止住她异想天开的打算,道,“什么炙羊肉,蟹毕罗的就算了!臣弄不来那些……” “我想吃槐叶冷淘。” 佛子答,“不行。” “我还想吃鱼脍……” 佛子气得哼声,“鱼脍?你是故意的……” 浮玉灵光一闪,立即缠上他,道,“我想吃金乳酥!这个可以吧?” 佛子点点头,“还算合理!” 说罢,他出了内室,走到廊中,扬声唤了一句“高内侍”,那高内侍立即从前殿跑过来,垂身道,“大师有吩咐?” 佛子清了清嗓子,颔首道,“去尚食局取两盘金乳酥来,再送一碗酥酪茶。” 高内侍以为听错了,啊了一声,正要开口再问,忽然对上佛子阴沉的眼神,立即吓了回去,只好探身又问了一次,“两份金乳酥……和一碗酥酪茶?” 佛子从来不怎么吃甜食,更不会喝加了酥酪的茶。怕是大师忙得太过疲惫了,喜好也变得如此女里女气的。若是按照平日的习惯,不应该最多也只是盐渍杏干,枣煎新茶之类的吗…… 可他的确没听错,只闻佛子沉沉嗯了声,道,“速速送过来。劳烦了。” 高内侍摸不着头脑,只好依照着办了。过了一阵子,他提着食盒送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敲了敲内室的门,只见佛子打开一个门缝,将食物接了进去,匆匆道了一声“多谢”,然后一把把门关上了。 “真是怪哉……” 高内侍对着闭门眨了眨眼,挠着头只得离去。 浮玉打开食盒一看,不禁笑靥如花,立即拉过佛子的手,将它们一边一个地环在自己的腰上,然后整个人往前抱了过去,道,“你对我真好!” 佛子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鼻尖,低声道,“作为佛子,这点权利还是有的……” 以权谋利,以权谋私,以权谋点心……想起刚才他叫甜点的时候,那内侍居然还偷偷笑了他一下,真是无言以对!他为她做的大大小小的事情真是越来越多了,也不知道以后,他还会变得怎样。 浮玉听见佛子一声叹息,脸上是无可奈何的神色,于是抬手捧起他的脸,晃了晃,道,“怎么了,这么沮丧的样子。” 佛子说没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幽幽感慨道,“臣今朝所为之事虽然都是为了公主,可也都是臣自愿为之!只愿待到臣大势已去之年,公主不会嫌弃臣无能……” 褪去了佛子这一身光辉,他不过也就是个普通人,相权这东西说庞大也庞大,说虚空也虚空,到底也是陛下一句话的事情。未来如果改政,剥夺相权的地位,那他可就不像如今这般能在朝堂上进退自如地为她进言了。 浮玉被他这怨妇一般的话逗得差点乐出声,好在这内室隔音很好,她掩了下唇,低声道,“放心,大师今朝为臣,我如此;来日罢相,我亦如此。” 说着,她一把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在他嘴唇上轻轻啄了一下,道,“这般,可放心了?” 佛子脸色微红,欣慰地点点头,双目感动地答道,“总算好一些……” 他陪她呆了一会儿,不得不出去应付朝臣了,于是嘱咐了她几句,转身离去,又把门仔细地关好。 ———————— 一路穿过长廊,绕过屏风,在幔帐后头正了正冠,又抻了下衣衫,佛子这才板着脸自后头走出来。 众臣一看,纷纷起身又是一番客套,佛子一本正经地回了几句之后,抬手请诸公继续忙,不必担忧。 他撩袍而坐,重新打开文书开始看,可心里却砰砰跳得更加厉害。 方才那一吻,如今回想起来真是紧张又说不出的刺激,还带着点禁忌的意味。 他循规蹈矩惯了,公主忽然来这么一下,真是叫他一时不得安宁!说到底,这可是背着众臣的面,还是在中书省……… 那个词明明是\''''偷情\'''',可他品了半天,总觉得实在和他这楷模身份不合适……可想了许久,也找不出一个词可以替代。 他淡淡一笑,垂眸继续看,见文书上有人提及睿夫人乃前朝藩王之女,再入李家皇陵,实在是不大妥当。 他脸色紧了起来,又继续读了下去,见除此之外,那上头又引出当年质疑永照公主身份之事,写,“素闻令睿姬摇摆于隐太子与陛下为豫王之时,引兄弟不睦……更有市井曾言,永照公主或非陛下亲生……” 佛子眸中一惊,愤然不已,差点要当众撕了这张纸!他好不容易稳了下心神,沉着脸提笔,不假思索地狠狠写下一行字。 他写完后,只觉得胸闷气短,垂眸看了片刻,又从右到左地又读了一遍这位御史的提议,忽然冷冷扬唇一笑。 他无奈地又躺了回去,过了好久,才启唇道,“这些情话有那么重要吗?” 她说当然!“你就从来没对我说过,所以我才不安心。你看看那些文人墨客的,哪个不给自己心爱之人写点什么,说点什么啊。” 这倒是佛子擅长的部分了,他微微一笑,侧身将她翻下来,与她面对面地侧卧在一起,开始讲了起来,道,“你光知道文人墨客的风花雪月,可不知,西汉有司马大师,惊绝妙笔写了《凤求凰》,引新寡卓文君夜奔相赴。就算如此,最后,还不是绝情地负了她?再观北魏有曹丕,洛神再美又如何,不也是丢在一旁,宠/信郭后了?自不必说去母留子的武帝,杀妻脱嫌的吴起了。” 浮玉不寒而栗,眨着秀美的眼睛问道,“所以,你这是要给自己的被动找词开脱了?”她知道说不过他,毕竟佛子有舌战群雄之才,论积累论逻辑,她都是比不过的。 佛子挑了下眉,扬声诶——了一句,一五一十道,“怎能说是臣找开脱?臣这是在告诫公主啊……” “告诫我什么?” 佛子笑了笑,伸手点了下她小巧的鼻尖,道,“情话一张嘴,胜过天下鬼呐!难道,公主喜欢听虚妄之言?” 浮玉被佛子这般引经据典的说教弄的哭笑不得起来,她道,“本来是我在质问你的,结果,反倒被你上了课业似的。” 两人依偎在不大不小的榻上,临窗相视而笑,低声细语,缱绻得很。 可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开始的话题。 浮玉往他怀里蹭了一蹭,撅嘴道,“你热不热,把外衣脱了吧。” 说着,伸手摸上了他的束腰玉带,再熟悉不过地扶上按扣。 他熟悉她的套路,如今已经是习以为常。于是直接格挡住她不安分的手,道,“臣不热。” 可谁想这次,她却更不安分,被他拦去后,居然直接往下溜去,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中书君\''''被她按了一按,然后一声惊叹,“为何起来了?” 佛子很是尴尬,又无法和她细细解释。大概他同她只要共榻而卧,这个\''''中书君\''''总是要辛苦忍耐一下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手很是迷恋中书君,总是忍不住要摸一摸,觉得很是好玩。 佛子推了两把,没有推开她,正要起身离去,忽然觉得她将中书君挟持为人质,叫他动弹不得了。 公主很聪明,发现了这东西的好处,不由得笑的春光满面。平时怎么都拿不住这个佛子,如今,总算叫她把握住他的软肋了! 她手上一紧,朝枕头努了努嘴,然后满意地看着佛子老老实实地躺了回来。 “公主轻些!轻些……切勿伤了……额,切勿伤了它。” 佛子说得窘迫又勉强,对自己的欲/望有些无法直视,更是难为情,一时间,只觉得细汗像密密的牙齿似的,沿着他的脊梁啮咬起来。 浮玉温柔地说你放心,“我不会弄坏的。我就是有点好奇,想看看。” 佛子沉沉闭目,再三劝言,“中书君貌陋不堪,公主饶了他,行不行?” 浮玉却说,“你的东西,我从来不会嫌丑不丑的。上次你三番五次的阻止我,叫我更心里难耐了,今日不看个究竟,我怕是要睡不着觉。” 佛子很无奈,越和她处的久,就越了解她的性情,颇有些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着劲头。他忍着喘息,抬手抚上她的脸,看了一会儿,只觉得眼里的她多了几分妩媚之色。 不可。再如此纵容她,日后哪里还有他做主的时候? 他心一横,忽然手掌发力,按着她翻身一压,将她压了下去。 浮玉低呼一声,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一跳,冲他紧张地直眨眼睛,吸气道,“你要做什么?” 佛子垂视着她,低沉道,“臣想和公主做个交易。” 她听得有些不解,疑惑道,“什么交易。换什么?” 佛子认真道,“换你松手,放了臣的……中书君。” 浮玉在他的身下挪动了一下,仰着下巴回望道,“那你拿什么来和我做交易呢。” 佛子讲究原则,有时候不会变通,就连情场上也要一板一眼,必要时也可牺牲色相,保全大局。他想,大概没人比他更懂了。 他垂眼看了看嚣张的公主,一咬牙,直接低头吻了上去。 是缠绵而热烈的吻,仿佛风乍起,一树梨花纷纷扬扬地散落下来,天旋地转,日月交替。 他这次毫不客气了,也没了礼节。以一个男人亲吻女人的样子,仔细地吻着她的唇。 这事情大概是真的无师自通。起初还有些生硬,可后来愈发娴熟,为了引她快点放手,他只好靠这个来转移她的注意力。 其实他不是第一次吻她了,前几次只是浅尝辄止,可今天却是缠绵悱恻。 佛子为他自己的欲/望而惊讶,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这样的一面。 他是个细心的人,吻的时候会照顾到她的唇齿,让它们绝对不会感到被冷落。 过了片刻,他隐约感到她生涩地回应起来,甚至妄想以舌/勾住他的,好占据主导地位。 佛子嘴角淡淡扬起,反手握住她的腰侧,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她果然张嘴叫出了声,他心里笑她的无知和单纯,可有不忍再捉弄,于是低头深入,教她更为复杂的接吻方式。 他想自己真是个\''''禽兽\''''。答应了陛下教导公主,于弘文馆学习《六韬》,可自己没把公主教好,如今,竟教些给她这些了。 浮玉大概是被他吻的透不过气,双颊通红,细喘微微,双手推了两把他的肩膀,终于,佛子的唇离去了。 她连忙大口喘气起来,还没来得及平复,忽然他又吻了上来。她断断续续的话,从唇角艰难地溢了出来,“不行,我……要……背过气……啦!” 佛子心里笑了一下,脸上却是淡淡的样子,狠狠地吻了她最后一下,然后起身,沉沉道,“以此交换,还不够吗?” 他发觉他的中书君总算不知不觉中离开了她的魔爪,佛子也不再欺负她了,理了理交领,“现在,是公主没有资格威胁我了。” 浮玉方才还被他吻的透不过气,脸上是余韵未散的红,这一听此话,立即明白过来,怒而起身,推搡起来佛子,“好啊!你居然利用我!” 利用一下又如何,小情趣罢了,总比他的中书君折在她手里好! 佛子得意笑了一下,抬手搭放在膝盖上,颔首道,“臣说了,不要威胁臣。不然,臣也会反击的!” 浮玉大大的不甘心,仿佛被欺骗了似的,气冲冲地怒视起佛子,咬牙切齿道,“你太可恶啦!简直就是欺负人呐!” “一开始要欺负臣的,不是公主你吗!” 佛子轻嘲了一句,发现有时候和她这个小公主吵吵嘴,也倒是挺有意思,总比满朝堂叫人心烦的同僚要好。 公主道,“我欺负你可以,你欺负我不行。” “你可太霸道了!再说了,你不是总让臣偷袭你吗?难道,这不算?” 浮玉冷笑一声,轻声重复道,“我说你是老顽固!” “你怎么可以说臣老?!” 佛子大为不满,大概是今日在前殿听了那些僚属\''''一树梨花压海棠\''''的荤笑话,有点受刺激了,忍不住扬声道,“论年岁,臣也不过而立之年,何来老一说?” 一句劝言警告不足以止住这些荒唐之言,他拿起那文书,毫不犹豫地扔进一旁的火盆里,目光凝滞地见它连带上头不堪的字句,一点一点地被火舌燃尽。 浮玉凝神不语,原来,你也不是不在意我的………她心中困顿而迷茫,不懂他的心意,却也不敢多问半句,生怕被拒绝的悲哀。 “不必了……”公主微微偏过头躲开大师的好意,淡淡地放眼望去远处的宫阙,道,“就这样送本宫到中朝吧。” 蕴空见她拒绝,也只好收回来,称是。 然后大师就这样和公主并肩走大雪纷飞的寂寂宫道上,彼此一言不发。 她在心里默默祈祷着….不要拂掉,就这样走下去吧。久一点,再久一点……这一生,或是下一世也好,轮回中只要有一次能和他一起,也算是满足了。 公主侧头悄然看了疏淡的大师一眼,然后回过头,低头浅笑,往他的身边悄悄靠了靠,仰头看向天空,想,如此一来,暮雪落满头,也算到白首。 第99章 日头渐上,佛子握着竹竿一下一下地在水下搅动,时不时触及到什么阻碍,挑起来一瞧,只是普通的水草,于是抖落在一旁,继续耐心地重新将竹竿伸下去,重复着一样的动作。 家仆看得脸都惊呆了,没一会儿,见佛子额头上冒了点细汗。忍不住想奉上一方汗巾,然而见佛子面色严肃专注,叫人看了也不敢上前打扰。 也不知过了多久,佛子神色一喜,站在池边弯身去捞什么,再起身时,只见他手上握着个玉琢的香囊,很是别致。 佛子看着玉香囊舒心一笑,转身直往书房走,脚下带风,一路不忘吩咐道,“去取些清水,还有干净的布,速速送过来。” 家仆不敢怠慢,急忙按着佛子的要求做了,一一送进去之后,退出门前悄悄往里头睇了一眼。 只见佛子坐在案前,探着脖子,聚精地擦拭着那个玉香囊。一面擦,还一面时不时还左右看看,然后用嘴吹了几下。 真是要变天了!家仆知道佛子的脾气,也不敢多问什么,无声地赶紧退出去了。 玉沉入塘底,可谓‘沉壁’。好一个‘沉壁’,如今玉失而复得,沉壁重新回到他手上,不正是个好兆头吗? 佛子很满意,摊开手掌呈着玉香囊左看右看,正想着日后如何送过去给她。 忽然门外有人急冲冲地闯了进来,一个身影直接跳入书房,朝他挥挥手,“房六,你可算回家了。” 佛子握住玉香囊抬头看,只见窦楦一身常服地走了过来,他一皱眉,“你怎么进来的?” 家丞和管家这才跟了过来,连连道歉,“主人,窦尚书来得急,等不得通报就进来了。奴跟不上,主人恕罪。” 窦尚书挥了挥手叫他们下去吧,然后转头撩袍在他案几对面坐下,笑呵呵道,“这几日我都在找你,你家仆人说你一直在中书省未归,我一想,再等等。这不,今天听说你回来了,我赶紧就过来了,怎么样,是不是很想我!” 佛子冷不丁地抬起眼神瞧了他一眼,淡淡道,“不想。甚至有点烦你。堂堂尚书令二话不说的闯入别人家中,真希望御史台的人好好管管。” 窦尚书神色很受伤,黯然探口气,忽然见佛子往袖子里塞东西,伸手一指,“你在干什么?” 佛子眼神慌乱了一下,不冷不热着说没什么,“倒是你,有何事一定要来我府说?” 佛子似乎不大好客,若不是窦楦真的有重要的事情,恐怕这次真是更要被他嫌弃了。 窦楦咽了下嗓子,眉目低沉地悄声道,“还记得上次我在白鹤楼同你说的么?” “突厥王阿史那?怎么,他生了场病,现在又要对之前答应的事情反悔了?” 窦楦沉沉叹了口气,“非也。他,死了。” 佛子忍不住惊讶,“死了?何处的消息?” 窦楦道,“陇右将军前天刚传过来的,兵部直接交给我,我有呈给了陛下。年纪大了,终归是没有熬住。” “这么说,现在的突厥王已经不是他了么。那是谁?”佛子沉吟片刻,道,“是阿史那思力。” “正是。” 窦楦知道这位新任的年轻突厥王不太好对付,于是眨了眨眼,摸上了佛子的杯子,叹息道,“眼下还一切可控。突厥正忙着国丧,这阿史那思力倒没什么别的动静。” 佛子却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有些动静倒好,窥其举动,便可察其心思。眼下他们没动静,倒是叫人心里不安。 佛子抬手按下窦楦打算顺手牵羊喝一杯的手,沉沉道,“陛下如何说?” 窦楦不乐意地脸一拉,悻悻缩回了腕子,道,“现在天下太平,陛下见那位大角观的道士的次数,比见我的还多!” 又是他。那个炼什么长生不老丹药的天竺方士,这可不妙啊…… 佛子见窦楦仍然要偷喝他的冰饮,忍不住扬声道,“你干什么?一来我这里就要蹭吃蹭喝,说出去不怕被人笑话!” 窦楦努着嘴直皱眉,“至于吗。喝你一口凉饮,这么小气。” 佛子冷着脸不看他,淡淡道,“长安冰雪凉,夏日贵如金。我现在这些还是冬日好不容易叫人去河上凿的,自己还不够用了。你要想喝,回家自己去喝。” 今日倒是不大对劲了。佛子从一开始就没好气,动不动就要赶他回家,仿佛他的到来耽误了佛子什么大事似的。 窦楦也不是吃素的,察言观色不输任何人,他很是疑惑,探声问道,“怎么,你前日在中书省歇着歇着,性情怎么都变了?以前你脾气可没这么差啊。” 佛子一挥手,叫人给窦尚书上杯甘蔗汁,可窦尚书没那么好应付,抬眼瞅了瞅佛子,继续道,“不会是遇见什么人,吵架了吧?我瞧你方才拿了个不是男人用的玩意,怎么,难道你有女人了?” 佛子一下子被说中了,当即神色一变,耳根发热,没好气的怒声斥道,“汝獠当赶走!一大清早就在此胡言乱语!我和你说过多次了,你这张嘴,迟早给你惹祸事!或许,大可不必再等到那一天,我现在就想叫人把你扔冰窖里去。” 窦楦听后,讳莫如深地笑了笑,一脸“我明白了”的表情,他不紧不慢地端起甘蔗汁啜饮一口,然后悠悠道,“就凭你这句话,你不必说了,我都了然。” “呵,你了然什么了?” 佛子慢慢往后靠在凭几上,胳膊搭在膝头,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颔首道,“你这就叫,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过几日进士科一开,教你这个主考官好好忙一忙,也省得整天猜我的私事。” 窦楦放下杯子笑了笑,“瞧你这得意样子,看来是好事将近了?是谁家的姑娘,居然能让你这老树开花。幸好幸好,还不算太迟,不然,等四十、五十了,你这一脉恐怕就……” 佛子心里暗暗骂他为老不尊,可一想到越浮玉,不由得低头轻轻扬了下嘴角。她本身就是个孩子,他有一个她就够了,还想那么多别的做什么? 其实接下来他还有很事情要做,陛下的千秋节,大赦天下和迁徙大慈恩寺陵墓,今年的科举选拔,还要多多观察一下新任突厥王阿史那思力的动静……可是,一想到身边有她陪着,忽然觉得这些重担倒都不算什么了。 感情真是奇妙的事情。明明他和她已经认识很多年,如今一朝一夕之间关系发生了改变,她在他心里的位置重了又重。他这样一个两袖自在的人,居然也有沉醉于儿女情长的一天,而且还是和那个当年在府邸玩九连环的小女孩。 不过,他和她的未来都是不可知的。在那之前,还是要步步谨慎才是。 想到此,佛子垂眸片刻,不经意地转移开话题,“说起来,你近来与陈国公有没有交集?” 窦楦不解,“陈国公?侯将军么,许久不见了,他偏居一方,倒是很少再涉及朝中事。你忘了,他早年追随高祖攻打突厥的时候,肩部受了伤,如今是拉不动弓,举不了剑了,我猜,大概是有隐退之势”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佛子慢条斯理喃喃一句,然后自言自语道,“那倒也未必。” 他说着,看向一脸不解的窦楦,顿了片刻,淡淡道,“中书殿的那位姓高的总给使……三番五次地与我提起要给我说个姑娘……” 窦楦一愣,然后几乎笑出了泪花,“原来如此,我说你怎么今日不大对劲,连太监都看不下去你夜里寂寥了。” 佛子没理会窦楦的嘲讽,食指沿着杯口缓缓滑了一圈,然后抬目道,“他说,他有些‘人脉’,都是清白的姑娘,我一开始倒没有在意,可他时不时的总和我提起,我便起了点兴趣。” 窦楦品了口甜饮,扬头道,“内侍要巴结你这个佛子,倒是也正常。人家的好意,你真舍得拒绝吗?” 佛子瞪了他一眼,然后继续道,“我托人去查探了一番,发现这些被送给官吏的女子们都出自一个教坊,而这个教坊的背后,居然就是…….” “陈国公?” 窦楦满脸不可思议。 佛子戒备地点点头,“若是说他打算巴结当朝官吏,给他隐退之后的平安日子多个保障,倒也不是不可能;怕就怕他另有所图。” 窦楦若有所思,“我明白的你意思。不过侯将军已经位及国公,他还能图个什么?” 图什么?永远不要小觑一个人对权利的渴望,再不济,这东宫尚且无人入主,陛下除了九大王还有很多儿子,他是想提前赌一把也不是不可能。 佛子却没再把这些话说出来,垂眼道,“总之,身边多个女人,就是麻烦,我已经好言拒绝了。也想提醒提醒你那头,手底下的六部尚书侍郎,都要谨慎。” 窦楦说知道了,“倒是你,说来说去,你相好的那位姑娘,竟不是她,那还能是谁?” 佛子弯了弯唇,拂袖起身,“那你就不必管了。” 他喜欢的人,是世间谁都比不上的,怎能轻易启唇与人说之?怕是提一提,他都有点不舍得。 宣徽殿里安静极了,只有哗啦哗啦地翻动麻纸的声响。 浮玉坐在案几前认真看了许久,终于缓缓抬起头,蹙眉喃喃道,“奇怪了,宗正卿的谱牒上居然只从母亲生我时候记录起,那之前的空白,发生什么了呢?” 说着,她手指抚摸过每一个字,若有所思起来。就连谱牒上都写的是母亲重病离去,对先前发生了什么只字不提。 看来,是有人故意要抹去母亲曾经的经历了……会是皇后娘娘吗? 她猜不出来。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克己守礼,是女子的表率,当年在旧府邸的时候,她为父亲主持家业,或许会知道的更多。 可是她与皇后并不亲近,若是贸然问起此事,恐怕很不妥当。 “公主。” 门外有人进来,浮玉闻声,立即将这份誊抄的谱牒记录藏于袖中,端庄地坐好,道,“何事?” 内侍进来同传,“公主,圣人请您去清辉阁相陪。” “哦?父亲有何事吗?” “倒是没说,只是请您过去叙话。” 浮玉说我知道了,然后唤人为自己梳妆换衣,妥当后才徐徐出了殿。 一路穿行回廊园林,不远不近地又听见大角观里传出来的怪声,公主有些恼火,低低道,“这天竺的方士居然还在宫里蛊惑圣心,竟无人进言么。” 陪行的白樱道,“这其中的关系可有名堂呢。现在晋国公的侄子正是兵部侍郎,他全权监管这位方士炼丹之事,陛下给的特权,旁人谁敢过问呢。” 浮玉撇了下嘴角,“皇后娘娘呢,也不过问吗?” 白樱小心道,“咱的皇后娘娘是个菩萨,对谁都好。不过菩萨也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忤逆了圣意,菩萨也难过河呀。” 浮玉无奈地摇了摇头,没再过问,拂袖走进清辉阁,挑起幔帐,一面走过去一面笑道,“父亲,您找我么。” “公主万福——” 阁内传来了佛子的声音,浮玉微微愣了一下,扭头一看,不禁眸中华光一闪,只见佛子立在她身后一侧,正环袖冲她施礼,垂眸道,“许久未见公主,一切可好?” 上次一别,大概有十日未见到了,因着怕走动太频繁被人瞧出来,她也就安安静静地在内禁闷了多日。若说思念是肯定有的,可是她记得他的话,不在朝朝暮暮。 眼下他们危险的相爱着,所以要比旁人更加谨慎才是。 浮玉按耐住几分激动,平静道,“本宫一切都好……大师今日怎么…入内禁了?可是为了科举一事?” 佛子温声道,“正是。陛下召臣商讨殿试题目,顺便,叫臣陪着下下棋。” 浮玉说这样,她望着他,问道,“佛子何?身体可好?” 浮玉看着他,眉目间比上次病中的时候多了不少精神,应该是已经大好了,声音也不再沙哑,她多想扑过去抱一下,可惜现在不能。 佛子冲她微微一点头,淡淡笑道,“臣也很好。公主安心……” 她往前错了半步,抿唇道,“为了王朝基业,大师辛苦。” 佛子抬眼深深看了她一下,沉沉道,“都是臣的分内事,臣心甘情愿。” 浮玉听得心里一震,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这样的感觉真是又紧张又刺激,难得见一面,却要小心翼翼地用彼此才明白的语言互诉衷肠。 她点点头,垂眸片刻,脸一红,用唇语对他说了一句“我想你。” 【正文完结】 第100章 腰间一紧,越浮玉被蕴空揽至胸前,他们跪坐在空旷的经阁,红裙压着僧袍,呼吸交缠,甚至能听见彼此的心跳,距离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 一旦开始,剩下的话很容易说出来。 越浮玉捂着蕴空的双眼,声音又低又轻,却坚定无比,“蕴空,我知道有目标是怎样的感觉,是胸腔有一团火,滚烫炙热,无时无刻不在灼烧。而无法实现的每一分一秒,都要忍受它带来的灼痛。我不要你承受这样的痛苦。”她已经阻拦他一次,无论如何,她不要阻拦他第二次。 听出她的未尽之言,蕴空手臂收紧,嗓音低哑,“您没有……” “有没有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想让你拥有一切,即便代价是离开我很久。”缓缓松开手,对上佛子深邃的双眼,看见瞳孔中倒映出满满的自己,越浮玉终于笑了,“本宫会等你的,只是别让我等太久,我会难过。” 五指抚上她微红的眼尾,蕴空沉沉点头。他此生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让她难过。 * 开武二十年秋,佛子蕴空西行,求取真经。 帝王亲自相送,百姓泣不成声,越浮玉盛装站在众人前面,望着茫茫人海,有一瞬失神。 谁都知道路途迢迢,中间有太多不测,稍有不慎,这就是此生最后一面。如果、如果这真是最后一面? 佛子不知何时走到她面前,风吹起僧袍,触及她的指尖。 如果是最后一面…… 越浮玉缓缓扬唇,笑吟吟开口,“蕴空,做个约定。我们相识至今已有八个月,所以本宫等你八年,时间过了,本宫就不等了。” 烈日下的公主笑容明媚,眼波流转,如世间最艳丽最动人的花朵。 蕴空同样笑了,黑眸清冷,“好。” 吉时已到,海浪般的欢送声响起,蕴空转身,玄袍在空气中停顿一瞬,随即在人潮中精确听到她的声音,“走吧,别回头。” 脚步一顿,蕴空终是没有回头,踏步走远。 前路明亮,身后有光。怎么会回头,从遇见您开始,贫僧走的每一步,都是奔向你。 * 等待的时光并不漫长。 第一年,越浮玉还能收到蕴空的信。 他走官道,因为中途极少下车,不能买东西,他就给她写信,记录途中见闻。 从京城到广州,共十八个驿站,越浮玉也收到十八封信。她想,若是蕴空真要走八年,每半年拆一封信,足以支撑到他回来。 可下一封信到来时,她还是忍不住立刻拆开。 越浮玉走过官路,知道道途多艰难,可蕴空寄来的信不见丝毫阴霾。他不谈爱人别离、不提艰难险阻,只写稻田广阔、山岭奇骏、湍流群鲤、百姓和善……偶尔还会配上一副画,野趣十足。 而离开大申前的最后一封信,附赠一朵干枯的花,寥寥数字跃然纸上。 ——此去山高水远,唯盼吾爱珍重。 “大师,你都会说情话了,果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越浮玉笑着笑着,洇湿了信纸- 第二年,越浮玉开始给蕴空回信。 她不特意挑时间,偶尔想起他的时候,就写上一两句。 内容十分随意,写南街新开一家烧饼铺,她兴冲冲赶去排队,结果排到她时恰好卖完,气得她多吃两碗小馄饨;写女塾有个成绩非常好的学生,明明是状元之才,非要回去嫁人相夫教子,千秋子着急上火,嘴角长了两个水泡;写她偶然翻到他留在公主的经书,在空白处看见自己的名字,足有上百个,她忍不住戏谑,‘蕴空,原来你早就开始喜欢本宫了。’ 因为寄不出去,每写完一封,她就把信纸放在桌角,白樱偶然收拾书房,打开房门后震惊道,“这是什么!” 越浮玉听见声音来到书房,才发现她给蕴空的回信已经有半人高。 “原来过去这么久了。”越浮玉喃喃,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蕴空,我等你的时间,已经超过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了- 第三年,江南等地陆续创办女塾。 越浮玉和太子出巡江南。越辞楼第一次出远门,看的眼花缭乱,而身为太子,他还要注意当地风土人情、官员与士族关系、当地出现的问题……明明出去玩,整个人却瘦了一圈,活像被吸走阳气的书生,被越浮玉好一顿嘲笑。 越浮玉就轻松多了,除了走访当地女塾,她更多是走走看看。有趣的是,江南富庶,佛教也尤其兴旺,当地百姓都十分崇拜佛子。 每每聊天,他们都会主动提起蕴空。越浮玉有些高兴、也有一点难过,已经很久很久,没人敢在她面前提蕴空的名字,于是思念也只能三缄其口、无处可诉- 第四年,姜非楠入内阁。 她终于答应郑沈弦的追求,两人在一起。 成婚那日,郑沈弦和姜非楠一起接待宾客,郑将军依旧板着脸,但谁都能看出他的喜悦,于是敬酒的人格外多,郑将军来者不拒,不出意料醉了。 沈不随如今是郑沈弦的副将,官位不高但手握兵权,经常把他爹气的跳脚,因为担心醉鬼的情况,和越浮玉一起把新郎新娘送到洞房,结果郑沈弦刚进洞房,立马甩开二人,抱起姜非楠的手臂,贴贴又蹭蹭,如同过去二十多年抱着他的宝刀。 越浮玉笑着退出房间,她这些年酒量见长,但还是觉得自己醉了- 第五年,大申的道路已经四通八达,遍布国土各处。 西域高僧来京城论道,还有另一个目的,报当年辩经输给蕴空之仇。 得知佛子西行取经后,他们震惊、佩服还有些许失落,询问当今最有名的僧人是谁,想要与其论道。 越浮玉恰好去广觉寺藏经阁,路过时听见这句话,想起蕴空和他们辩经的场景,跃跃欲试开口,“小女子愿一试。” 西域僧人开始还不愿意,结果连输三人,离开时神情都恍惚了。脸上写满了:我等竟不如随意路过的女子,大申果然卧虎藏龙,人人精通佛法。 越浮玉哈哈大笑,她从前最厌恶僧人佛经,但蕴空离开后,她偶尔去他在公主府的房间,读他留下的经文,竟然也小有所成。 她想,是不是所有离别,都会把自己活成另一方的模样- 第六年,慧景方丈坐化。 方丈年事已高,算是圆寂,越浮玉难过之余,还觉得遗憾。法真方丈也老了,近年来愈发不愿离开寺庙,而蕴空其他师兄弟也陆续离开,去各地行善论道,如今慧景坐化,能和她谈论蕴空的人,又少了一个。 会不会有那么一天,除她以外,再无人记得那么一个人,黑眸玄衣,不怎么爱笑,看世间万物都慈悲淡漠,圣洁如月。 于是越浮玉决定,她一定要活得久一点,将他记得再长一点- 第七年,又一批学子进京赶考。 越浮玉照例来千金楼,听学子们高谈阔论。 随着变法深入,大申百姓愈发富足,考生们不再面临吃不起饭的窘境。千金楼小试的奖励还是免费食宿,但象征意义远远高于实际意义,只是赢个彩头,毕竟这里已经连出三任状元。 消磨一下午,傍晚时越浮玉离开千金楼。从侧门离开,一个书生慌慌忙忙和她同时进门,撞掉她手里的糕点,书生连忙蹲下捡起她的东西,看见她的相貌后一愣,“姑、姑娘,对不起!” 糕点不怕摔,越浮玉不介意,但还是提点对方,“无事,下次记得小心,莫要冒冒失失。” “是,”书生踌躇片刻,鼓起勇气开口,“敢问姑娘芳名,我再买一盒糕点赔给你。” “不必,”拒绝的话脱口而出,速度之快,越浮玉都愣了一下。 莫名戳中笑点,她兀自笑了片刻,轻轻摇头,“不必,我有心上人了。” 回到公主府时,越浮玉忍不住念叨,“蕴空,你再不回来,本宫就和其他小少年跑啦。”她顿了顿,复又开口,“骗你的,本宫等你回家。”- 第八年,越浮玉开始频繁去城门。 京城守卫都跟她混熟了,皇后还打趣,“玉儿,听说城楼砖石都被你磨平一块,你要变成望夫石么?” 皇后虽然在笑,但越浮玉知道母亲担心自己,她试图解释,“娘,蕴空会回来。” 皇后欲言又止,担忧溢于言表,越浮玉没法告诉她,蕴空所有应下的承诺,从来没有失约过,只好握住母亲的手保证,“娘,今年是最后一年,过了今年,女儿就不等了。” 可回到公主府,越浮玉忽然想到,蕴空十月份离开,把今年算作第八年,属实不公平。她还是勉为其难再多等一年吧。 从早春到深秋,除非有事,越浮玉每天都会去城门转转,她自觉没什么,反正去哪散步都一样。但别人似乎不这么认为,越惜虞尤为担心。 她冲进公主府,耳提面命道,“明天皇姐在白玉河畔设宴,你必须来,听见没有!” 越浮玉失笑,“谢谢皇姐。” 越惜虞嘴上严厉,到底心疼她,把宴会设在外城,一回头就能看见城门。 …… 九月末,白玉河畔,曲水流觞。 已是晚秋,天气渐凉,越浮玉到时,还听见其他人嘀咕,如今也不是三月,怎么来这小聚? 越浮玉勾唇失笑,转头对上很多双诧异或惊艳的眼睛。 永照公主近年来不爱参加聚会,很多公子小姐只听过她的名声、没见过本人,对她姝色无双的传闻好奇且质疑,如今终于见到她,看见公主红裙墨发站在水边,眉梢如画,只觉万物不及,倾国倾城都不足以形容她的美貌。 早就习惯各式各样的目光,越浮玉没在意,反而有些兴致勃勃,她许久没见曲水流觞,不知有什么新花样。 不一会儿,越惜虞到了,张罗开宴。 越浮玉早已挑好位置,坐在岸边,河水映出红衣胜火,她从水中捞出酒杯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什么,心跳加速陡然回首。 远处城门口,年轻的僧人一身玄衣,黑眸沉静,正含笑温柔看着她。 八年前,蕴空路过白玉河,惊鸿一瞥,看见临岸醉酒的公主,却选择离开。八年后,蕴空一步一步走到公主身边,接过她欲掉未掉的酒杯,做了他八年来一直想做的事,俯身吻上她的唇。 所爱隔山海,于是我穿山渡海,为你而来。 蕴空擦去她的眼泪,温柔依旧,“公主,我回来了。”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