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缠》 2、粉杜鹃 更衣室分里外两间。 易圳在里面换衣服,代薇站在外间等候。 其实是有惊讶的。 她以为男人的出场会无比浮夸。 气势一定要足,排面一定要大。可能坐着加长林肯来,下车时有助理打伞,家仆前簇后拥,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长龙队伍。 没有。 他孤身一人,低调到让她怀疑自己是否接错了人。 她以为他偏爱贵族的精致与奢华,西装革履,高傲睥睨。 也没有。 黑色机车皮夹克,松垮裹罩高领毛衣,灰色暗纹工装裤,收束进一双黑色马丁靴。 如此洒脱不拘。 听易淏说,他是自驾去英格兰采风了。不知真假。 不过他的确像刚刚跨越无人区边境,从万里尘沙中奔赴赶来。身上沾惹某种冷野性的神秘美感。 时间紧迫,代薇不再过多分心。 敲响里间房门,佣人开门时,几个服装师仍围在男人身边,轻手轻脚地小心行事。 实在等不及,她干脆走上前接过领带:“我来吧。” 众人谨慎探察一眼易圳的脸色,见他没有抗拒,才默默撤开去准备其他。 代薇立刻替他竖起衣领,缠上领带。 对方比她高出许多,有点不好施展动作,于是她主动靠近了些。 易圳没动,淡漠地半垂眼睑,视线懒懒游移在她脸上。 片刻后。 她听到他忽然开口,音质疏冷: “考虑好了么?” 原来,他也在心照不宣地回忆。 与此时,如出一辙的境遇。 * 代薇的小姨在这里经营一家婚纱馆。 她刚来柏林那天,不巧赶上小弟弟高烧不退。 小姨喊她过去看店,临走前说店里有一位重要客人要来,特意嘱咐她好好招待。 不管什么贵人,代薇的待客之道总是很有一套。尤其,是服务即将成婚的新人。 “别乱动啊。” 代薇伸手扶正男人的臂膀,指尖在他颈侧动作,灵活地勾绕穿插, “打歪就不好看了。” 她全神贯注地为他打领带。全然没有发现,贵宾室的所有店员此刻都在震惊中回望她。 老板的外甥女就还……挺胆大的。 易圳靠坐在桌角,任她摆布时敛低视线,无声审量这个热情洋溢的女人。 皮肉瓷白,发色黑亮,眉尾纤长细挑。 上唇稍尖翘,连至唇珠丰润,下唇是水沃的红,饱满出女性性感的鼻唇线条。 她鼻尖落有一颗粉嫩痣点。 ——很像。 觉察他的目光,代薇弯起嘴角,大方地跟他搭话: “您的未婚妻很漂亮。” 她笑起来会露出两颗小虎牙,似小粒珠贝的白,稚幼,脆弱。 ——特别像。 “星野梨。”代薇轻声呢喃,“名字也好听。” “跟您特别登对。”她毫不吝啬地继续夸赞。 易圳懒于接话。 眸眼锐戾扫量过看似各自忙碌,实则在竖耳探听的众人—— 毕竟太好奇。这个脾性古怪的男人,究竟为何一夜之间就凭空多出一个未婚妻。 当然,人类大概是疯了,才胆敢放肆窥探恶魔的秘密。 所以再好奇也只有屏息凝神,夹紧尾巴。 男人完全视他们如尘穴小蚁,抽回目光,缓缓停留在女子薄透的脖颈上: “你认为,多少钱可以买到你的私人服务。” 四下俱静,针落可闻。 代薇在怔忪中茫然抬眼,与他对视。 只是谨记小姨的叮嘱,为了好好招待他才“真诚”地拍出彩虹屁。 什么叫“多少钱买她的私人服务”? “先生,这不合适。” 她保持笑容,用礼貌的口吻婉拒: “您的未婚妻正在试穿婚纱,我想她会十分介意我们单独相处。” 她好像有些不爽。 不爽的时候反而在笑,但会藏起虎牙,眼梢微勾,略隆的卧蚕掩饰眸中的不爽。 ——太像了。 “她介意,就换掉她。”他口吻慵懒地近乎无情。 指尖动作停下来,代薇不得不认真剖析他话里的含义。 可大脑与听觉似乎断连了几秒。 她觉得奇怪。分明耳朵听清了他的话,大脑却完全无法理解。 索性没有吭声。在沉默中快速打好指下的温莎结,规整而端正。 收手后退离两步,在彼此之间撤出一段安全距离,她转身向店员们温声要求: “不好意思,大家可以暂时回避一下吗?” 当然可以,没有谁还敢继续待在这里。 贵宾室转瞬变得更为安静。 代薇很聪明。 知道被动的话,就要先发制人。 于是问他:“易先生是不是为爱人准备了惊喜,需要单独交代给我——” “来我身边吗?”他截断她无聊的话。 是个问句。 但不是疑问该有的语气,尾音压得平而轻,浸透疏离。 像句情话。 可他的情绪如此冷漠,像带刺的冰锥,令人感到不适。 “我不懂您的意思。”她还笑着。 她想他的生意不好做,也一定很难得,她最大的忍耐不过是担心砸了小姨的招牌。 易圳却在这时毫无预警地直起身,走近几步,踏破她精心划出的安全区。 这个距离,让她被迫看清他的眉眼。 眼窝深陷,拉挺鼻梁骨,睫毛薄长,细密地覆排,遮泻一层淡淡的暗翳,暗翳下的瞳孔烫燃漆黑。 他的眼睛应该像他的人一样森冷,阴郁。 但实际不是。 “来我身边。” 他的眼神竟似少年般纯质又干净,与清寡的语调反复交织又冲突。 ——“乖乖当个替身。” “?” 再这样她可要报警了。 当大脑与听觉在这一刻重连,代薇只需花费几秒来解读,就懂了。 不是问句。 不是情话。 是一句极尽傲慢的施舍。 “替身。”她不免觉得好笑,“替代谁?您的未婚妻吗?” 易圳读懂她的挑衅。 意外的是,他并未不悦,也不予责难。 他说: “星野梨可以下岗了,你比她,更像。” “?!” 什么意思? 连未婚妻都不是正主…… 而是一个替代品?! “抱歉,我不接受。”惊异下她连敬称都干脆省略,将他无礼的施舍断然抛扔。 她的态度很硬。 但易圳出奇地平静,没有半分恼怒的痕迹。 她的音容、样貌、气味、神态,每一样都在模糊,每一样都在清晰描白。然后莽撞溜入记忆闸门的缝隙,与谁遥遥重叠。 是她又不像她。 若是以前的她,肯定早就急得扑上去咬人。 “长大了。” 他看着她,目光穿过她,字词里稀释一点温柔意。像冰化在月光里。 代薇震颤了下。 他的气质还是冰冷,眼神却有温柔。 这样包裹着冰冷的温柔,像蛇毒,钻穿动脉在侵蚀,在图谋毁坏。 他竟然在透过自己去追忆别人!她感到害怕了…… 这时,外头突如其来惊起一声尖叫,旋即摔破此刻的僵局,也无意解救下心慌意乱的代薇。 她借机从贵宾室夺门而出,恰好看见一身奢昂的年轻女子,将褪下的婚纱一把甩在店员身上。 操着日式发音的德语,气愤喊叫: “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我是谁!” 被粗鲁对待的店员不敢反抗,低头一遍遍道歉,但女顾客却丝毫没有想要罢休的意思: “知道我是谁吗?别把我和你们这些低级货色混为一谈!等着吧,我会让你们关店的!” 大放厥词,凌傲不已。 代薇皱起眉,拉过一旁的店员低声询问,“怎么回事?” “星野小姐今日的穿着与您相仿,加上您二位身材近似,方才alex将她错认成了您,所以……” 真是狂澜未平,风波又起,没一个省油的灯。 代薇头疼地叹一口气,打算走过去赔礼调解,侧旁倏然擦过一道清冷暗影,拦掉她的步子。 “慢慢考虑,你随时可以取代她的位置。” 男人嗓音低沉,幽凉撩拂过耳际,下放的诱引是午夜丧钟,隐秘敲荡。 回响消散,他仍然声线寡淡,只用一句标准的日语招呼,便将面目凶戾的女子收唤成依人小鸟: “星野,走了。” “是!少爷~” 等到女子甜蜜地跟在男人身后离去,迟迟僵直不动的代薇才恍然发觉,那个日本女子的背影,确实和自己有些相像。 …… “在想什么?”男人冷淡地低觑着她。 代薇立马从回忆里抽离。 她加快手速替易圳打好领带,坚定地回答他的上一个问题: “我的答案不变。” 时隔半年,她第二次笑着拒绝男人,“您还是对未婚妻认真负责比较好。” 易圳淡睨着她,没再逼迫,纯净眸光里揉碎猎奇的意味: “严谨些,是前未婚妻。” 他是这么刻意地告知,是在等待,在计算。 等待她还需要多长时间,计算她还需要多少筹码才肯做出屈服,才肯同意堕落。 代薇对他的想法一无所知,对他的叙述选择不置一词。只是认真地帮他挽叠好衬衫衣领。 即将穿戴完毕时,她忽然停住,稍稍皱眉: “抱歉,服装师配错了衣领夹,毕竟您是家主,与别人共用同款一字夹有失身份。” 说着,她打算去寻找。 易圳并不急躁,在女人身上肆意端量后,伸手取下她的胸针,随意别在自己的单侧衣领上。 代薇盯着他领侧的女士胸针,泛发稀微淡紫的光色,融缠在他冷调的气质里,不显半点女气。 倒是她自己身上显得空荡单调了。 眼风思考着逡巡一圈,停顿在衣架前,随即脚步也迈去,从他黑色外套的衣领夹层中,小心择出一朵浅粉杜鹃花。 是在等待他换衣服的时候发现的。 来自英格兰的菲日吉妮姆粉杜鹃,蕊瓣层叠,骨朵柔软,与他满身冷冽格格不入。 这朵花大抵是历经春生秋灭后无意飞来,唯独在他身上见过了冬天,才扑身而上的孩子吧,她想。 代薇将小花插在自己西装左上口袋处,作为新的胸针使用: “你看,顽强鲜活的生命,是没有宝石可以替代的。” 如此天真又无知。 西装挺括的男人消掩野性,被衣装塑造出高雅绅士的假象。 内里仍是条醒于荒芜的蝰,垂下颈项,目光掠扫,借以凌人阴郁粉碎她的天真。 优雅压制她的无知: “你当然可以不同意,我也可以拒绝玛格丽塔嫁入易家。” 3、破坏欲 代薇听出了他话里的威胁。 但她没怎么放在心上。 好歹新郎是易家二少,这场婚礼不仅关乎弟弟的幸福,同时关联易家、易南集团在外的声誉。 易圳不敢拿这种事情当玩笑,这太不符合常理了。 引领男人去往彩排礼的路上,正好在主场门口遇到候在场外的新娘。 玛格丽塔刚看到代薇,便喜笑颜开地朝她招手想唠两句,随后再一打眼瞅见缓步跟在她身后的男人,顿时变了脸色。 “可算是来了。”她有点儿没好气,“你嘎哈去了姗姗来迟的?” “这都等你一天了,说好早上往回赶,咋还非得掐着点儿来呢!” 玛格丽塔快言快语,是个不畏权势的直性子, “你家没人敢催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爸妈他们都搁那儿看着多下不来台,整得人心惶惶的,还让我家大傻里外为难,早来会儿能咋的?” 很可以。 骂得漂亮。 代薇忍不住偷偷勾唇,在心里给新娘疯狂鼓掌叫好。 正如玛格丽塔说的,所有人都怕易圳她可不怕。 见到男人虽然不回嘴也不计较,可偏偏冷着张脸懒得搭理自己,更加激起她心头的恼意。 “不是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不吱声是几个意思!” 易圳还是懒洋洋地不搭话。 只是略微侧头,淡淡瞥了眼从刚才就在幸灾乐祸的女子。 代薇冷不防发觉男人投来的视线,立马收敛喜色。当然也担心玛格丽塔万一暴脾气真上来,跟易圳发生冲突就得不偿失了。 只好看了眼手表,佯作时间紧迫的样子出声解围: “算啦算啦别生气,人来了就好。” 她软声软语地哄着新娘,“等下影响情绪拍起照来就不美了呀~” 玛格丽塔气哼一声,顺着台阶下:“行吧,先不跟他计较。” 代薇笑了笑,顺便叮嘱两旁的芭蕾舞者: “我带易先生进去,你们听好司仪的口令,一定要按照预定走位,把新娘的婚纱裙摆给到摄影摄像最佳角度。” 姑娘们乖巧应下:“好的,黛露。” 黛露? 易圳虚眯着眼,看清标注在对面铭牌上的婚策师名字,神色微变。 不是本名。 他突然生出几分好奇。 代薇在这时做出虚请手势,扰断他的思路: “易先生,我们入场吧。” * 大型婚礼通常提前一个月彩排。 主要是为了把控婚礼当天的光线角度、摄像机位、参与者的走位站位等细节无误,邀请新人、伴郎伴娘团以及双方亲密家属一起走个过场。 在代薇的指挥下,整场环节有条不紊。 看着新人交换对戒,互行亲吻礼后,她欣慰感到这场彩排已成功大半。 随后临近第二场至关重要的仪式,司仪老成照例在串场间隙跟代薇确认流程: “黛露,三分钟之后请易先生上台ok?” “没问题。” 代薇猫着腰从后方匆匆穿过人群,一眼捕捉到易圳的位置,连忙小跑过去。 她半躬下身子,语速很快地叮嘱男人: “易先生,您的环节快到了,等司仪发起序言您就可以开始动身准备,记住一定要从罗马宫门右后方走上台。” 易圳坐在那里,没有应答,台下变幻的暗度灯难以照亮他眼波深谲。 代薇习惯了他的寡言,也没在意。 她手握图纸示意了下方向,稍稍凑近他一点,单手捂住脸侧耳麦,轻声说: “没有记词也没关系,我会安排司仪代您发言,到时候只要跟着他回答‘是’就能蒙混过关了。” 半是说笑的语气,像阵小风似的,轻而快地在他耳边说完话,然后转身扭头,准备去打理别的事务。 然而对方没有给她离开的机会,冷声冷调地拦截去路。 “如果,我不呢?”他说。 代薇顿愣一下,嘴唇微动:“什么意思?” 古堡光络迷离,玫瑰灯链的流光铺散,淋落,声色张扬。 他坐在欢闹场里。 眼皮低垂,偏头撇她一眼,嗓音稍凉:“我说过,你可以不同意。” 易圳说过的下一句话是什么。 她当然记得。 “您是在跟我开玩笑吗?!”代薇霎时感到焦虑。 她已经忙到飞起,还有很多待定事项在等待她的指令。在这种情况下,她很难不把男人的威胁当做一句荒唐的浑话。 易圳又不说话了。 她调整几下呼吸,干脆半蹲在他身旁,抬头看着他,耐下性子试图哄劝: “不闹了好吗,别这么幼稚。” 男人似乎也很好脾气。从西装内袋拿出一个方形绒盒,不紧不慢地把玩在指尖,淡声回了她三个字: “你看呢?” 是自易家祖辈传承下的规矩: 凡易氏成年男子成婚,须由家族掌权人将印有易氏图腾的族徽,亲手交予女方,这代表氏族祖辈对这场婚礼的认可和祝福。 对于即将嫁入易家的玛格丽塔来说,缺少这个仪式,无疑是这场婚礼最大的遗憾。 所以代薇特意将这个环节,提到彩排礼上先过个场,唯恐当天出现丁点儿纰漏。 “老成,想办法延时两分钟。” 代薇没有犹豫,立刻先用对讲机向司仪下达指令,顺手拽下蓝牙耳麦。 来硬的是不行了。 她维持半蹲的姿势,再次放松语气:“易先生,我想你应该明白,这场婚礼对你弟弟有多重要。” “对你不重要吗?”易圳将问题反抛给她。 神色孤清又淡漠。 四下浮光敷黏着他,妄想平分孤清,偷袭淡漠,揉碎他的冷。 但没有用。 他慵懒抬膝,长腿交叠,逼问的语调根本不留情面: “对你不重要,那么对你小姨重要吗?” “……什么?!”代薇被震住。 她完全溺闭在惊诧的情绪里,足足花了半分钟来理解他的话。 倘若他拒绝上台。 便代表玛格丽塔得不到易家的认可,代表她的婚礼得不到祖辈的祝福。 玛格丽塔一定会炸。 那么她的这单策划可能会以失败告终,老板的工作室可能因为得罪易家直接破产。 更要命的是,玛格丽塔的主婚纱,毫无疑问出自她小姨整整三年的心血。 千万不可以牵连到家人。 绝对不行! 代薇此时此刻才懂。 这个男人并不是幼稚。 ——他根本就是个疯子。 常人如何能与疯子争论输赢呢? 易圳低头看了眼腕表,提醒她:“你还有一分钟。” 代薇仰头望着他。 光是暖黄调。 充沛似日落的暮色,落染的每一丝金色都在佐证垂怜。 他浴在这场垂怜下,一如少年干净的模样。 “黛露,时间到了。” 司仪的催促将她与他的这场抗衡,敲定下胜负。 ——赢不了的。 “我答应你……” 她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手指轻轻拉住他的一点衣角,“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但…可不可以不要让我的工作为难?” 终于肯屈从了么。 易圳满意地歪头看她,下一秒,目光却蓦然凝滞。 女子蹲在他身边,肩脊单薄,弓蜷的曲线仿佛在诉说她的无助。他的黑色衣料更衬得她指尖细白,脆弱,和些微惹人的笨拙。 仰望他的眼神介于小心与倔强之间,但总归是柔软的,又湿又亮,让她的样子看上去很无辜。 易圳反倒被她搞愣了。 自己不过是吓一吓她而已。 怎么… 这么胆小? 其实那个狗屁族徽根本不顶什么用,老一辈的破旧陋习拿出来过一过形式罢了。 玛格丽塔是优秀的新时代女性。 当然不会接受用这种东西作为对她本身的评判标准。事实上,早在他们婚姻登记之前,易家就已经完全接纳了这位新娘。 易圳咳了咳嗓,趁机挪开视线,“知道了。”态度还是冷硬。 代薇强忍鼻酸赶紧戴回耳麦,迅速起身掏出对讲机,脚下迈出雷厉风行的步伐: “老成,可以开始了。” 她的背影如此拗硬。 易圳微微抿起唇,刚才的委屈巴巴更像是他的一场错觉。 一行一动,简直像极了。 …… 彩排礼总算有惊无险地顺利度过。 对接收尾工作的时候,易圳派人来转告代薇,让她去蔷薇花架下找他。 事到如今,再反悔就显得矫情了。 代薇去换了件白色帽衫和黑色弹力裤,套上运动长袜,配一双球鞋,随手将长发绑了个高高的丸子头,外头裹了件长到小腿的超大羽绒服。 她从小怕冷,德国的冬天更是冷上加冷。 刚一走出古堡大门,就发现又下雪了,有点儿后悔没带条围脖出来。 ……冻鼻子。 她手揣在兜里缩着脖子找路,幸好记忆力不错,没多会儿就见到倚着廊柱的那道黑影。 这人,谈事情也不找个暖和地儿!非要两个人天寒地冻地站在这儿吹冷风。 小怪癖??? “易圳……?”她试探着叫他的名字,声音里渗透着几分颤栗。 倒不全是害怕,主要是冷。 “过来。”男人音线疏离。 更冷了。 代薇冷得跺了跺脚,走过去几步,发现他连大衣都没穿,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好像对温度没有知觉。 两个人就这样站了一会儿。 直到代薇快要遭不住,牙齿都开始打颤,不得不哆哆嗦嗦地出声问他: “替身的话…需要我做些什么呀?” 时间停了两秒。 “你不需要事事模仿她。” 易圳终于开口,冷淡又无情地告诉她:“我只要这张脸。” 她? 是谁? 他的心尖白月光吗? 今晚彻底领教了男人的疯癖,代薇告诉自己要尽量收敛着来。 她吸了吸鼻子,音腔软趴趴的,带着点委曲求全的懵懂: “喔……我会做好脸部保养的。” “只要生活上自由。”不一会儿,她更小声地补充道。 易圳注视着她,半晌没有说话。 光线很好,他清楚地看见她鼻尖冻得通红,盈着那颗痣点愈发粉嫩。令人心生怜爱。 怜爱里,暗伏有某种恶劣的破坏欲。 “叫什么?”他不答反问。 她乖乖回应: “代薇。” 男人却在此刻,倏然怔忪。 凝视她的眼神里擦去恶劣与清冷,涌动出隐约稀微地惊诧,他在克制,克制之下破土而出,是不染杂质的一丝期待。 见他再次沉默,代薇弯起唇,稍稍露出小虎牙,又认认真真地轻语一声: “替代的代,蔷薇的薇。” 她不太确定他是不是听清了。 不过也不重要,就在她以为这场谈话已经快要结束的时候—— “我不想给你自由。” 他眸底闪动着意味不明的光,嗓音有一点哑,“搬进来,就今晚。” 4、跟你睡 通往「撷风屿」的船次每天只有一趟。 原本为了工作方便,代薇带着手下团队已经住进易家的私人庄园,直到婚礼结束。 但易圳说“搬进来。” 还要搬去哪里? 搬去跟他一起住的意思吗? 而且今、今晚? 这话怎么说得这么让人浮想联翩?! “可是我……” 还没等她张口反驳,男人已经转身离去,轻飘飘地留下一句: “去收拾东西。” 代薇:“……” 人在屋檐下,算了算了。 除搭建人员以外,跟随代薇从国内赶来的婚庆工作组有十人,被安排住在婚礼古堡另一端的连体房营中。他们是整场礼宴的主心骨。 23点19分,代薇看了眼手机微信,并无异常。 她盘腿坐在地毯上,盯着自己满屋子乱七八糟的东西,烦躁地摸出一根烟边抽边叹气。 怎么明明感觉都收拾完了,又好像啥也没收拾。 回想几天前他们来的时候,团队男生几乎人手多拎一个她的皮箱,场面堪称轰轰烈烈。 现在要她突然收拾东西走人,就只能用“手忙脚乱”来形容。 一个小时后,房门被礼节性敲响三下。 代薇连忙跑去开门—— “晚上好,代小姐。”是名年轻男子。 “我是易先生的私人助理,蔺也。” 男子身着西装,模样长得清秀温顺,很有礼貌,“按照易先生的吩咐,负责接您过去他的私人堡区。” “哦哦,你好。” 主动握手后,代薇发现他是一个人来的,于是立马提出可行方案, “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把房间多留一晚。” 她拎起旁边的旅行洗漱包,“东西太多了,我明早再过来收拾,可以吗?” 大不了明天再从团队挑几个工具人过来搬行李,也就一顿酒的事儿。 不料蔺也温和一笑:“没关系,您可以慢慢收拾,不着急。” 毕竟老板原话是: 人和东西今晚一起接走。 看出她有些犹豫,蔺也抬手示意她看向窗外。代薇顺势扫过去一眼,好家伙,几辆车排成排地停在外头等着她。 再磨叽就浪费时间了。 路上,代薇和蔺也简单聊了几句。 这座庄园叫「法特庄园」。 面积上千亩,建筑近百栋,且不包括单体古堡与连体城堡群,是岛上的第一大象征性地标。 庄园建筑以游乐园为中心,向四个方位顺时针排布。 东部的几座剧院、博物馆和影楼环人工天鹅湖而建。往南的入园大道两侧,分别设有绵延不断的露天花园与葡萄棚架。 西端的私藏图书馆是园内最大的建筑体。 图书馆地下为艺术管廊与酒窖,教堂位左,钟楼在右。北边的跑马场连接高尔夫球场和天然温泉,直通庄园最后方的大型湿地公园。 代薇盘了笔账,就算整个庄园的维护费按天计算,也已经远超她接手几场婚礼的服务金额。 真就夸张得离谱。 “来岛上每天只有一班船,你们出城会不会不方便?”她得寻求点儿心理平衡。 “代小姐如果想出城,可以告诉老板。” 蔺也从副驾回头笑看她一眼,“从西门出去三公里,有庄园的私家码头。” “那要是晕船呢?”她就不服。 “冒昧问一下,”他的语气谦逊而真诚,“您晕机吗?” 代薇:“……” 您礼貌吗? 合着不止有码头,还得有私人机坪呗。 行。 穷人无法想象的浮夸。 接下来的时间代薇选择理智闭麦,直到车子绕过中央喷泉,缓缓泊在一座单体堡楼前。 “代小姐,我们到了。”蔺也替她打开车门,“我先带您进去吧。” 她看到男佣们把自己的几大只皮箱拎下车,整齐摆放在楼前,然后规规矩矩地又站回了车旁,看起来受过十分严格有素的训练。 因为不知道规矩,她不便多看,回神抬头向蔺也试探道: “我先把行李运进去吧。” 关键摆在这儿也挡路啊…… “不用担心,我会帮您把行李搬进去的。”对方回答。 代薇却听出了问题,“你自己吗?” 再次看出她的迟疑,蔺也略微隐晦地向她解释:“这里是老板的私人住处,普通工作人员是禁止踏足的。” 禁止踏足。 意思就是他孤僻又离群,不准别人随意进出咯? 这狗男人怎么这么多有的没的怪癖啊! “那就麻烦你和我一起搬啦。”代薇不多作磨蹭,握紧拎把猛提一口气“嘿咻~~人多力量大!” 蔺也倒是个好相处的人,见她行动,也迅速上手,俩人一手一个箱,说干就干。 …… 月色颓败时,雪停了。 易圳站在三楼的露台,慢慢喝着水,视线溺在风里探索,追寻,一直坠滑下去。 庄园的照明系统渐次走弱,好在有车灯打照。 女人的行李不少,每次搬运都要先气沉丹田,再猛然发力抬起箱身,一鼓作气小跑上台阶。 她应该格外怕冷,所以小动作特别多。 总是放下一个箱子,就要跺跺脚,搓热手心,再用手捂住耳朵,恨不得把脑袋整个缩进羽绒服里。 好似被冻坏在寒冬夜里的幼猫。 每个小动作都像猫尾弱弱摇扫,摆晃着求怜。幅度很轻,却精准逮捕他的情绪,烫游入心尖,湿润塌陷。 助理在劝她进去避风取暖。 可她很倔。 倔强又娇气,令人满意。 行李运完,两人的身影消逝在夜雾中。 过了一会儿,蔺也再次走出大门,挥了挥手,率领众人驱车离去。 易圳知道,女人已经被安排在自己的古堡中,楼下或者楼上的某个房间。 他喝完杯中的水,淡淡收回视线。 然而方一转身,竟被门口一道饱满臃肿的身影惊顿了脚步。 那只裹着粉袄的“幼猫”,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的房间。 鲜活的生命体闯进苍凉的领域。 毫无防备。 “有事?”他的嗓音还有点哑。 房间只开了地灯,他不喜欢光亮。 房间也没有关门,因为没人会如她一般,突然闯入。 “我……要跟你睡吗?”太暗了,代薇努力辨清他的位置,绞紧手指,“都是成年人了,只要不是太奇怪的癖好我都……” “不要。” 易圳回绝得很快,尾音染上诡异的抵抗感。 察觉不到他眼神飘下,视线向更昏暗处躲匿,只听见他气势稍弱的补充: “不和你睡。” 代薇撇了撇嘴。 找替身不求情|欲之欢求什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吗? 卧室暖意很足,加上她刚搬完东西,身上一出汗,厚实的大羽绒服就穿不住了。 她干脆拉下拉链,撩了撩卫衣领口,音色里浸透天真: “我听你的。” 心里不满,嘴上仍没有半点骨气。 地灯交织昏黄色漫上来。 随着她撩扯领口,冷白色的颈侧皮肉被光线弥罩,偶尔擦亮她细腻的锁骨线,柔软泅渡在他漆黑的眼眸里。 如果在那里留下痕迹,应该是好看的。 如果? 他竟然会作出这样卑劣的假设。 易圳下意识想喝口水,嘴唇碰到杯壁才发现是空的。 他转身去倒水,水流崩溅在玻璃杯中,发出细细浅浅的噪音,响在他耳廓,顺沿耳骨弧线蜿蜒而下。染成淡粉色。 男人背对着她问,又回到不近人情的模样:“蔺也没告诉你房间位置?” “告诉了……” 在古堡顶楼的最南端。 但是她不想去。 “不喜欢?”他还是没回头。 “不是。”她摇了摇头。 喜不喜欢的倒不是重点。 重点这地方连网络信号都差成这样,万一碰上个雷雨天搞不好还会停电,到时候回房间岂不是得爬楼?! 让她去爬楼,等于要了她的命。 易圳没接后话,似乎在等她的下文。 代薇却困了,昨晚通宵筹备彩排礼让她现在又困又累,听他的意思好像是不必一起睡,也不想再多浪费时间。 她鼓起勇气,试探着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可不可以自己选房间呀?” 其实那个房间是这座古堡阳光最好最明亮的,不过她看上去,好像真的不太喜欢。 易圳回头瞥了她一眼,说:“可以。” “谢谢老板,晚安老板。” 这女人简直像得到了特赦令,在他尾音刚落下的一秒,扔下感谢话就脚底抹油似地“噌”一下跑走了。 易圳:“……” * 转眼代薇搬进易圳的古堡过去一周。 除了搬进来那晚以外,代薇再没见过他,那男人好像还挺忙的,她也很忙。 “薇啊,过来吃瓜了!” ——忙着来玛格丽塔家,蹭吃蹭喝,顺便蹭个网。 “啥瓜又有啥瓜了!”听到玛格丽塔招呼,代薇从沙发上一个弹跳跑去茶室找她。 “西瓜。” 玛格丽塔让人把西瓜劈两半,各插一个小金勺,递给她其中一半。 代薇接过来挖了一口,随口问道:“大冬天哪来的西瓜?” “空运呗。” “……” 抱歉,忘记你家有私人飞机了。 见她吃得起劲儿,玛格丽塔笑着逗她:“你这心还挺大。” 代薇嘴里嚼着瓜,含糊不清地回她:“我胸也挺大。” “哈哈哈哈可拉倒吧!”笑着笑着,玛格丽塔不禁又疑惑道,“我真是闹不明白啊,你咋就给易圳盯上了呢?” “哎……”叹了口气,她放下瓜,直起身扳,拿手在脸上比划两下, “可能是美貌?” 她胡乱一说,没想到对方却给予认同:“嗯,说不定他还真贪你这张脸。” “是不是我跟他之前的女人……都长得差不多?”她猜的。 猜得挺准。 “可不咋的,头一回见你我就想说了,但当时不熟就没好意思。” 玛格丽塔毫不怜惜地挠乱自己一头秀丽的金发, “我听我家大傻说,他哥心里一直有个初恋什么玩意儿的,这些年他身边的女人都是照着一个模子找,整个庄园的人都知道。” 果然是这么回事儿。 代薇一时不知道该说他痴情,还是该骂他渣。 “那他初恋呢?”她问。 “那谁知道,估计找不着了吧。”忽然想到什么,她问代薇,“诶,易圳前未婚妻你见过不?就那个日本小老妹儿。” 代薇重新抱回瓜,点点头:“见过一次。” “据说她长得最像初恋,所以易圳才跟她订婚的。” “那为什么后来又掰了?” “嗐,这可就有得聊了。”玛格丽塔也放下瓜, “我跟你说啊,他哥这些年虽然女人找了不少,但都找来当花瓶搁那儿摆着,别说亲个小嘴拉拉手,就连他自己地盘的大门都不让进一下!” 她往前凑近了些,低声跟代薇耳语:“我们都怀疑他是不是性、冷、淡!” “哈哈哈哈哈!”代薇一顿爆笑,嘴里的西瓜都差点儿喷出去。 不过想想也是。 就他那副寡情寡欲生人勿近的样子,极有可能! “诶你别笑啊真事儿!”玛格丽塔怕她不信,接着说,“你还是头一个能住进他那里的人。” 说到这里,代薇再次惆怅地把瓜放下,心说这个特殊待遇真是有点惊悚: “呜呜呜你这儿还有空房吗,我更想住在你这里……” 往日里见惯她当总策指挥全场的样子,看不出还会撒娇呢,玛格丽塔顿时觉得她可爱又好笑。 “有!有的是!你想来那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毕竟是亲兄弟,玛格丽塔家的古堡离易圳的不远,走路也就不过二十分钟。 代薇忍不住跟她控诉: “你都不知道,他那么大的房子连个人都没有,我看到佣人们早上过来打扫卫生都战战兢兢的,干完活儿就赶紧跑了。” “正常,易圳是公认的老棺材脸了,哎哟喂垮起个惨白的相儿,比咱城里西南角上四百年历史的废弃水牢还阴森。” 玛格丽塔拍拍她的肩,像之前她安慰自己那样安慰她, “不慌啊,怕啥,有我呢,有啥事儿我罩着你!” “诶好嘞塔哥!”代薇赶紧捧起她的瓜,挖了一勺果肉递到她嘴边讨好道, “婚礼我必当牛做马,亲手为你提鞋。” 晚间回去的路上,代薇拎着玛格丽塔豪爽赠予的西瓜,真的在考虑要不要干脆搬到她家住几天。 反正易圳八百年不回来一次,应该也不会被发现。 结果偏偏想什么来什么。 她回到古堡刚一推开门,便破天荒地见到那个男人正坐在沙发上,吓得她手里网兜一抖,翠绿西瓜“咚”地落地,然后见鬼一般骨碌碌滚向男人脚边。 “惹了瘟了……” 暗道一句不好,如此情景,代薇几乎错觉滚落的不是西瓜,而是自己的项上人头。 易圳淡漠掀眼,看着地上缓缓裂开一个大口的薄皮瓜,粉红的果汁开始在土耳其手织地毯上铺染。 代薇收到他拔凉凉的眼神,不自觉吞了口口水,耳里是他更冷凉的声线。 说的是: “怕什么?” 5、捉迷藏 这人怎么不开灯啊…… 要不是门楼的悬璧灯趁开门的缝隙钻进来,估计她都看不见还有个人坐在这里。 好在这几天,代薇都是晚上才从玛格丽塔那里回来,已经熟悉知道灯控的开关在哪里。 水晶塔灯挑亮的一刻,她见到沙发上的男人半眯了下眸子,似乎在适应光线。 更吓人了! 她忽然就想起玛格丽塔说他棺材脸,比城南角四百年的废弃水牢还恐怖。 虽然但是…… 就很想笑啊哈哈哈哈哈! 代薇低下头,试图极力憋住笑意,可裸露在外的小虎牙已然出卖了她。 “是在笑?”男人读出她的微表情。 “啊没、没没有啊。”她赶紧抿唇藏好表情。 然后小跑过去蹲到他身旁,捧起裂开的西瓜,怯怯观察他的脸色。 就是弄脏了地毯,应该不会要她赔吧? 他那么有钱,一条小地摊不至于吧? 要不赔一点干洗费吧……总归是不太好。 脑子里正乌七八糟地神游,耳边再次响起男人的嗓音。 “去哪了。” 不同的问题,同样的不冷不热。 代薇还蹲在那里,歪头望向他,乖乖作答:“我去玛格丽塔家玩了。” 易圳倏然起身,错开她晶亮直视的眼,声线着色一些生硬:“我叫你来,是让你跟我玩捉迷藏的么?” “可是你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她畏怯嗦嗦地控诉道,“有困难都不知道找谁帮忙,你也不在,没人和我说话陪我玩,我手机号还被你拉黑了……” 她吧啦吧啦说了一堆,末尾还不忘补一刀:“而且你家阴森森的,一点都没有玛格丽塔家漂亮。” 易圳却直戳重点,“没有拉黑你。” 听出他反驳的语气透着疑惑,代薇干脆一屁股坐在他脚边的地毯上,“你有你有!就是彩排礼那次,我带你去换衣服那次!提前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你都没有接,还拉黑我,哼!” 狗男人咋还不认账呢。 易圳回想了两秒,没说话。 薄密长睫缓慢垂下,下颌稍颔,眼神凝在她脸上。 “……”代薇被他盯得秒怂。 可心里又有不甘,咬了咬唇,她撑着胆子继续道:“那你这里都不通网,我不去蹭网还能咋地。” 易圳有些无语。 看来确实没少往玛格丽塔家跑,连带着口音都被带跑偏了。 “好吧我下次不乱跑了……”见他还是没有说话,她只能委屈着让步。 妈的。 又怂了。 气氛一时陷入死寂。 最终是代薇顶不住,伸手指了指怀里的西瓜,主动打破僵局,尾音柔软地问他: “你要吃吗?可甜了~” 易圳没说话,沉默地注视着她。 “那…你要不吃的话,咱就洗洗睡吧,挺晚的了。”说着,她一骨碌从地毯上爬起来, “晚安!做个好梦!” 话没说完人已经跑开,背影写着“一秒都不想多呆”。 男人的目光始终停落在她身上,未动半分,直到长廊拐角处没了人影。 他轻轻挑动了眉梢。 * 常年工作的生物钟使然,代薇没有睡懒觉的习惯。 她早早爬起来洗澡洗漱,收拾完才恍然想起来答应易圳说不乱出去。 不能蹭网,信号又无,这让她一个5g在线冲浪少女可怎么活啊,想到这里,她一大早的好心情顿时报废。 蔫了吧唧地走到餐厅,眼前的场景却让她生生钉在原地。 易圳? 他怎么在? 拉下视线,只见长形复古餐桌上摆着各式餐点,佣人在轻悄而迅速地不停布下主菜。 啊这、这这…… 老毒物竟过着小公主的生活。 “来吃饭。”易圳偏头瞥她一眼。 只这清凉一瞥,吓得代薇立即停止腹诽,乖顺地坐在唯一的空位上。 易圳不说话,她不敢说话。 易圳举止优雅,她跟着收小幅度。 易圳吃东西的时候没有声音,她也只能抛弃干饭人的大快朵颐,尽力保持安静咀嚼。 易圳……易圳个屁! 在易圳细嚼慢咽的对比下,她蹑手蹑脚畏畏缩缩,仿佛是在偷饭吃。 这时,门外炸起的洪亮女声及时救她于水火—— “大宝贝儿!看我今早成功做出了松塔千层酥,改良配方特意拿来给你尝尝!!” 不用问,除了玛格丽塔就没别人。 捧着托盘杀进来的混血姑娘突然见到易圳,也是跟着一愣: “哟……稀罕人物啊。” 男人眼也不抬一下。 对于易圳对代薇这种“强取豪夺”的行为,玛格丽塔很有成见,也没搭理他,转脸笑嘻嘻地走到代薇身边撺掇说: “走,我刚发现个古典老街,啥宝藏店铺都有,咱们趁早上人少逛逛去!” 哇哦,玛格丽塔,yyds! 代薇恨不得立马撂下刀叉跟她走。 可易圳还纹丝不动地坐在对面,且昨晚说好不许乱跑。 她小心翼翼地抬头,偷瞄了一眼他的脸色,想动又不敢动。 正当她在心里踌躇着要怎么开口。 易圳懒淡地抬了下眼皮,轻易看穿她的心理活动: “想去就去,没有要你关在家里。” 对方清冷的神态,微抿的薄唇,让呆滞的代薇险些以为这句话,只是自己的幻听。 怎么不早说?! 人还懵着,玛格丽塔拉起她就走,走前还顺手把自己放在桌上的糕点也一并拿走,她的美食没有无关人员的份: “哼!咱俩路上吃。” 该说不说,玛格丽塔开车是真野。 从庄园东门出来一脚油门直飚120,东北妹子骨子里的豪迈当油烧,超跑也能开成直升机。 代薇倒是不怕,就是心疼钱:“悠着点儿塔哥,超速罚单可吃不起啊!” “嗐,进城前这条路都是咱家的!”塔哥伴着重金属乐蠢蠢欲动。 私人公路??? 是什么限制了她的想象,是穷苦没错。 “放心吧违法的事儿咱不干,这道儿本来也是限速120,没超没超。” 以为她真害怕了,玛格丽塔还是降下车速,接着又想起什么,“对了,刚那个岔路口通了条赛车道,回头带你去玩!” 俩人一路嗨了三十公里,终于到了地方。 据说这条古典街是中古世纪就有的,经过几代皇室的没落,依然顽强坚|挺到现在,如今已经被改造为一条复古艺术区。 整条街大多以古董典藏铺为主。 路过一家老式钟表店时,代薇忽然停住脚步,盯着店铺门牌看了好一会儿。 “咋了?”玛格丽塔见她迟迟不动,出声问道。 代薇低着头,拇指反复摩挲过手上的腕表表盘,抬头就迈步往里走:“等我!” 这块宝玑表还是刚工作不久,一咬牙买下的经典款,戴到今天都舍不得换,但现在这么做,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好在宝玑表工艺超前,保值度高,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这么想着,代薇用流利的英语和店主打了个招呼: “你好,请帮我看一下这块手表……” * 跟玛格丽塔一直厮混到晚上十一点,下车的时候,代薇接到了国内同事打来的电话。 “黛露,你那边怎么样,都还顺利吗?” “还行,就是迎宾区还有几个细节问题,我过几天跟他们开会再说一下。”她边打电话边进入易圳的园区,顺手还点了根烟。 同事想起她发来的现场返图,“迎宾区?是琉璃花窗那个位置吗?” “对,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代薇掐了烟,走进堡楼大门,“一开始我就有点儿担心,花窗的设计会不会喧宾夺主,然后彩排时候发现新人合影的几个镜头——” 探索拖鞋的脚不由哆嗦两个来回,一下杵在了冰冷的地上。 “喂?喂听得到吗?” 跨国电话还没挂断,同事仍在电话那端唤她, “对了对了,老板说等你这次回来,要好好给你们接个风,搞顿大的!黛露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们都想死你了……” 对方的叙旧话代薇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震惊地看着沙发上的男人,嘴唇微嚅:“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就开灯开灯啊! 这总不爱开灯又是什么怪癖哦?省电吗! 代薇感觉自己早晚要被这男人吓死! “已经很晚了。”易圳抬膝叠腿,视线落滞在她尚未挂断的手机上,眼波无色。 男人可以无视她的问题。 但她不行。 于是她在藤椅上坐下来,开始一一汇报: “白天跟玛格丽塔在古典街来着,上午逛了卡因首饰铺、路特西蒙的个人油画展览馆、火山岛花店,路上吃完了她的千层酥,因为甜食有点腻,所以去瑞纳咖啡厅喝了一杯。” “中午在一家意大利老奶奶的私房餐厅吃午饭,午饭吃的咖喱香肠、旋转烤肉沙威玛、肝起司还有海鲜烩饭,不过玛格丽塔说她穿婚纱要减肥,所以我吃的比较多。” “下午有街区艺术展,我们就买票进去走了一圈,晚上去了露天音乐餐吧,本来想喝酒的,但是想到玛格丽塔开了车就没喝,然后就一直到现在。” 易圳:“……” 他只是强调一下时间,倒也不必如此事无巨细。 “啊对了,中途我们还路过一家老式钟表店,我就正好把自己的手表卖了,老板人还挺好的诶,就是给的现金不太方便,然后我们又去银行存了钱。” “卖表?” 眼神瞟过她空荡荡的细瘦手腕,男人略紧眉骨。 “嗯……”代薇垂下睫毛,指尖抚触在腕骨上,“欧洲花销太高了嘛,我怕出门在外身上没钱很麻烦的呀。” 易圳扯了扯嘴角,目光淡淡承裹着她。 她还是怕冷,所以穿得很多,把自己裹得像只小肥猫。 黑色长发被扎高,随意梳成蓬松饱满的丸子头。 露出粉嫩纤薄的耳骨,两只耳垂圆润幼小,半隐半现在遗落的细软碎发中,迸泛无比软糯的零弱美。 她说完话,才抬头凝视向他。 眼神与声音如出一辙,掺着些窘迫,溢着点委屈,总在两种娇楚的情绪里左右游离,游离在易圳堆叠猎奇感的情绪里。 不过,她又很矛盾,好比现在。 “你怎么又不说话啦……” 声音是小心,眼神却是莽撞,有多小心就有多莽撞。 让他想要进一步深究。 易圳还是没回答,直接起身离开,径自走上楼。 “?” 生气了? 可是,她好像也没有做错什么吧。 代薇想,如果把这个男人的大脑,拿去做高级物种思想研究,搞不好会是人类历史上的另一大难题。 然而没几分钟,她看到易圳又折身回来,不是坐回对面,而是径直朝她走过来。 但也只是站定在她身边。 右手懒散伸到她面前。 代薇下意识低眸,见到他黑色的毛衣袖口有些略长,半遮掩住指骨,仅露出苍白的拇指指尖。 指尖捏着张黑色银行卡。 竟然是听到她穷酸,专门去给她拿零花钱了吗!!! 她立马反应过来,然后丝毫不矫情地“咻”一下扯出银行卡,惊喜怒赞一句:“漂亮老婆你真好!” 易圳被这声“漂亮老婆”成功戳裂了淡漠的表情: “不要乱用……” “好的老婆,我一定会省着花的,老婆你太棒了!” 代薇喜不自胜,点头如捣蒜,忙不迭保证自己会勤俭节约。 有这么开心吗? 易圳抿抿唇角,纠正补充完她没让自己说完的话: “不要乱用称呼。” 然而代薇已经高兴得听不见了,就在她满心欢喜地亲吻黑色卡面时—— “黛露!!!你终于谈恋爱了?!也是华人吗!高不高帅不帅好哥哥还是臭弟弟啊快老实交代!” 坏了。 忘关电话了…… 6、无花果 一大早,助理蔺也等候在古堡大厅。 见到老板从楼上下来,忙走上前接过他手里的外套和小行李箱。 易圳边扣腕表,边朝小餐室方向留意了眼,手中动作倏然停下。 小餐室在大厅斜对角。 大概是为了伸手方便,女人选座在一个桌角前,盘盘碟碟略显“拥挤”地堆堵在一起,毫无规序。 她聚精会神地单手刷着手机,时不时飞快点触两下屏幕。 另一只手捏着餐叉,插下大半块欧姆蛋可颂猛往嘴里塞,鼓着腮帮子迅速咀嚼,然后嘴里东西还没等吞下去,又急吼吼地咬一大口培根继续嚼。 搞得像旁边有人在跟她抢饭吃。 扣好腕表,男人停顿了下,最终还是迈步走向小餐室。 “早上好呀~!” 代薇歪头看到易圳,赶紧狼吞虎咽地把嘴里东西嚼完,跟他晃晃手机,声音透着难掩的兴奋: “昨晚逛网店刷到好多想买的东西,我等不及要去借网下单啦!” 想想就兴奋,嘿嘿! 易圳闻言没接话,眼神平静地徘徊在她脸上。 “……怎么这样看着我?”代薇稍稍怔忪,下意识抬手摸摸脸。 没有脏东西呀。 他却将视线压得更低,眯起眸子,看着她畅通无阻的手机网页,又意有所指地滑回女人的脸上。 代薇也不明所以地跟着看回手机—— “诶嘿!” 她后知后觉地惊喜喊道,“原来已经有wifi了哇~不然我应该连网店都逛不了的!” 立马高兴得又多扒了两口蘑菇丁。 “……”易圳抿了抿唇,以这女人的反射弧,他现在真实地替弟弟婚礼多出几分担心。 代薇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反而无意瞥到蔺也手中的小行李箱,下意识脱口而出: “你要出差吗老婆!” 易圳:“……” 老、老婆?! 一声真诚又响亮的称呼,差点让蔺也掇不住箱把手,谨慎抬头看一眼面色黢黑的老板,有些想象不出他还有这种特殊癖好。 “去哪里?去几天?回来还爱我吗——” 眼见她第二声“老婆”又要喊出口。易圳干脆微倾腰身,直接上手捏住她的嘴巴。 喉结微动,音线稀微泛哑:“闭嘴。” 之前还佯作唯唯诺诺,几天就翘尾巴上天, 看来本性是根本不惧怕他。 也好,省了很多事。 代薇弯起眉尾,眸里汪着两团水亮,剔透得生机,湿漉漉地诱人怜。 她在他指尖弱弱呜咽了两声,急切、无辜、又大胆,小猫儿似地蹭他的耳骨,挠他的心。 动荡他的思想。 易圳仿佛触电一般迅速缩回手。 收手时,拇指指腹不经意擦抚过她的嘴唇,那里像她的声音和眼神一样,像他想象中的那样。 柔软又湿热。 当她获得话语权时,“你好香啊~”她说。 的确是。 之前为他打领带时就这样觉得了。 易圳身上敷满无花果的馥奇香。如水雾的凉薄气味,稀释清冽,让人一秒想到绿植淋雨的冷透与干净。 这种味道很淡,不会张扬。 要凑近了才能闻到,而他们此刻刚好是这样,彼此凑近的距离。 她如此直白。 易圳反倒愣了愣,立马抽离身子退撤开,嗓音低哑地偏移了下:“无聊。” 说完转身就走。 代薇还叭叭地跟在后面喊,“注意安全呀!要早点回来!我会和车总一起等你回来der!” 走在前面的男人终于顿滞步伐,皱着眉回头,问她: “车总?” “喏~” 顺着女人视线过去,赫然就是趴在门边的成年阿拉斯加犬,顶级的伙食让它毛色雪白,丰盈而富有贵气的光泽。 “我问了,它没有名字,所以我为它赐名‘车仔面’。” 大白狗子好似听懂了她的话,嫌弃地扭过头去,表示不予理睬。 搞懂原委的易圳十分无语,懒得再理她。 蔺也在两人之间来回端详两眼,最后还是很有眼力见地赶紧走过去,双手撑开外套替老板穿上。 代薇目送着易圳离开。 她很清楚地记得,男人离开时身上香气是冷的,语气是凶的。 耳朵却是红的。 这么不禁逗。 她双手环胸,散漫倚靠在墙上,慢慢弯起嘴角。 回想搬进来的这段时间,易圳虽然冷情冷性,但没有做任何具有伤害性的事情和行为。 老毒物毒是毒了点儿,所幸人不坏。 “代小姐,这个是易先生吩咐交给您的。”男性管家的声音在这时响起,适时切断她的思路。 代薇敛回神,双手接过管家递来的东西,“啊好的,谢谢。” 说起来,易圳这里怎么突然多出一群佣人和管家啊? 而且一整个早上好像都在围着自己转? 看起来好像短期内还不打算撤离? 这微妙的情形,历任“白月光扮演者”都有这样的待遇吗…… 她在心里犯着嘀咕。 低头打开手里的黑色小绒盒,在看清里面的物体时,睫毛旋即震颤了下。 ——是她之前卖掉的,那块手表。 甚至来不及道谢,她下意识将盒子揣进衣兜,一路小跑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才小心翼翼地再次拿出来确认。 是它没错。 不敢多看,代薇连忙合上翻盖,将它收进衣柜最底层的抽屉。 * 易圳预计出差三天。 本以为这三天该和她产生不小的距离。 谁知刚出门没多久,手机就跟中了毒一样“叮叮叮叮”响个不停,连蔺也都偶尔投来小心又好奇的眼神。 他粗略扫过,全是消费提示短信。 易圳眼也不眨,继续投入工作。 直到出差结束回来的路上,他才发现手机还在持续不断地收到短信,前后累计三百多条。 两个人竟然以这种方式,在这三天里没有间断地保持着联系。 车子即将拐入庄园时,前方的场景让蔺也惊了一跳,慢踩下刹车,他不由地迟疑出声:“老板……” 素来空阔辽荡的入园门口,此刻停满各家快递的货车。 送货员们匆匆碌碌地从车上往下卸货,一箱接两箱,边搬边吆喝,场面一度热闹地像小型物流中转站。 易圳懒恹抬起眼,缓缓降下车窗,眉骨冷峭:“采办进货不是走地下通道么?” “诶呦不是啦!” 替代蔺也回答的是代薇。 她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半趴在车窗上,笑嘻嘻地跟车里的男人打招呼: “是我这些天买的生活用品嘛,差不多都赶上今天到货!” 看到她身后的大奔,眼前这番喧吵就不难理解了。 必然是警卫不准外来人员入内,代薇只好自己开车过来,她一个个现场签收,小哥们挨个帮她装车,签完就装,装满就走。 易圳:“……” 他感觉这辈子的无语次数,都要在她身上用完了。 打量着眼前这辆超长迈巴赫,代薇徒然灵光一闪,拍了拍车门说: “诶加长车能装不少东西吧!” 她露出两颗小虎牙,“帮我带点回去叭~”嘴上是央求,眼里是狡猾。 自顾自地说完,也不等易圳同意,就通过半降车窗一股脑儿地往他车里塞东西。 开始是祛湿磨砂膏、面膜手膜足膜、护发套装身体乳。 然后是气囊梳、香氛笔、眼罩刮痧仪暖宝贴。 到最后变成:蕾丝睡裙、内衣护理液、姨妈安全裤、卫生棉条、胸贴…… 就挺没拿他当外人。 易圳无意瞥到那些女生用品的标签,立刻移开了视线。 平生第一次认为自己想错了。 他对这女人的无语次数,是永远都用不完的。 易圳绷紧下颌,沉默许久后,突然有所动作。 车窗直降到底,他弯腰把代薇塞进来的东西三两捡起来,猛地丢扔出去,紧接着毫不留情地升起车窗。 “走东门。”他吩咐蔺也。 于是代薇眼睁睁看着,这辆迈巴赫在她面前倒车,加速,冲离现场。 “……” 夺笋呢!!! 代薇委屈巴巴地叹一口气,赶紧撅着屁股捡装备,然而还没等捡完她的“小宝贝们”,忽然听到门口传来两声短促而连续的鸣笛。 她抬头看过去。 七八辆商务车徐徐开出庄园,将横七竖八停着的大小货车围成一个圈,随即管家率领一众佣仆从车上下来,直接上去卸货装车,手脚利索。 管家在这时走到她面前,身后跟着几名女仆,皆是眉眼低和: “代小姐,我们来帮您。” 代薇还在一脸懵逼,女仆们已经在推着小车,开始帮她一点点捡东西了。 她反应过来,紧忙道谢:“谢谢谢谢,实在麻烦你们了。” 可以说,易圳的私人古堡从未如此闹腾过。 即便佣人们行动敏捷,也免不了一趟又一趟地搬运货物。 更不用说,还有只“野兔子”在大厅里蹿来跑去,在他眼前来回晃悠个不停,跑跳的步子里尽是雀跃的欣欢。 “代小姐,货已经卸完,请问是全部运到您的房间吗?”管家问。 “对对对对!”她怀里抱着个大箱子,用膝盖顶住箱底,腾出一只手来指方向,“我的房间在地下一层,真的辛苦你们啦!” “你住地下?” 男人倏地扣上笔记本,抬起头问她。 “对啊。”代薇习以为常地应了一声,没注意男人稍显无奈的脸色,转身自顾自忙去了。 晚饭也是随便扒拉两口,又着急忙慌地跑回房间。 坐在地上,手握美工刀急不可待地拆快递,这种舒适和满足感简直是前所未有。 不过,她没能高兴太久。 窗外突如其来打过两道闪。 两秒延迟后,轰然惊起的巨响瞬即炸裂穹苍,暴雷携卷怒意叩问人间,晦沉暗涌,喷薄出骇人的森冷。 很快,骤雨瀑落着开始大肆侵袭。 雾涨时,整座古堡断电了。 7、耍脾气 代薇一点没猜错。 岛上通讯本就时强时弱,遇上这种暴雷天气,古堡的电路很容易不稳定。 其实这间地下室原本是闲置的仓库。当时为了避免爬楼,加上刚搬进来那晚她实在太累,所以才选择这里。 后来又因为她杂七杂八的东西太多,索性也就懒得换房了。 但现在看来…… 又是一个惊雷炸起。 房间完全堕入黑暗,巨大而深切的沉寂下,是更为阴潮的可怖。 她扫了眼微信,看到时间是21点33分。 思考着抽完一根烟,然后从地上爬起来,打开手机后置电筒,一路小跑着快速奔向三楼。 三楼是, ——易圳的房间。 轻喘着冲上来,她如惊鹿慌张下脚,胡乱地摸索着记忆中的方位,同时小声呼唤男人的名字:“易圳……” “你在吗易圳……”没得到回应,让她心里更加没底,“易圳?” 又一道惨白的电光撕彻黑暗,视野短暂闪烁,很快又被逼仄的墨色压迫。 在她试图再次开口呼唤之际。 一声似有若无的回应,终于穿越沉闷的隔阂,在空旷环廊上淡淡响起: “嗯。” 只有一个音节,足以让代薇平定一些恐慌,即使方位的不确定多少还是会带来恐惧。 “你……你在哪里啊?” 寂静,又是寂静。 她几乎失望地垂下头来,却又被身后蓦然响起的开门声,拦住了离去的脚步。 “原来你真的在啊!” 女人兴奋地转身,靠近时才发现蹲在门口的,是不停吐气的狗子。 她高兴地扑上前去,想对毛茸茸的狗脑袋揉揉抱抱:“车仔面!你好厉害啊还会开门……” “站那儿。” 冷酷的喝止让代薇愣在原地,声音的主人在沉默后,缓然补上一句轻矮的解释, “它脾气不好。” 似是为了揭过这份多余的温和示好,里面很快再次传出男人灰黯的声调,不咸不淡问她“什么事”。 “外面电闪雷鸣又停电,你会不会害怕啊?” 代薇仿似未曾察知他的冷淡,软下嗓音,把自己的请求说得颠来倒去: “要不要我…陪你一晚?” “不需要。” 非常果断地拒绝。 不算意外的答案。 她舔了下虎牙,试图看清对方的位置,眨眼道:“那你能不能让我——” 睡在这里。 “不能。”他语调深沉,带着刻意的刻薄。 “……”代薇撇了撇嘴。 慢吞吞地低下睫毛,忽然看到慵懒趴在地上的大狗子,眸光闪动了下,她立马追问道: “不陪我也行,你把车仔面借我一晚好不好?” 里面的人没有回答。 他没说“不好”。 那就是……默许了? “嘿嘿……”代薇狡黠地笑了,弯下腰伸出两只手慢慢靠近大狗子,嘴里花言巧语地哄着, “车总~今晚帮我守夜好不好呀?我会对你很好很温柔的,你想吃什么都给你吃……诶别走、啊喂!你回来——” 阿拉斯加在她靠近的一刻,就警惕地从地上站起来。 撇下她,迈着不急不缓的狗步,扭过屁股便朝它的主人走去。 “……” 行。 会仗人势。 “不要就不要,新时代女性才不会被打雷吓到,哼!” 女人受不得这气,咬牙哼哼唧唧地跑走了,房间里的狗子还昂挺着头,站在男人面前,不停摇着漂亮的大尾巴。 易圳靠窗而立。 雷电四分五裂,自穹际交替接连闪白,点亮盘桓在每个角落里浓重的昏黑,却点不亮他靛乌的眼睫。 他才是人间至暗的雨夜。 眉骨上碎发蓬乱,着色无害的阴柔。 他深藏睫羽下的眼神很亮,黑色的眸里灼烧最纯质的干净,不阴冷,不颓靡,是与他本身完全不相匹配的春熙萌动。 易圳蹲下身子,曲臂半撑在膝头,微微抬起另一只手,长指在狗子毛茸茸的脑袋上轻轻抚揉几下。 紧绷的嗓音略微放松,尾调虚浮,有一点无奈的笑意: “你也不敢,对不对?” * 早上醒来时,雨已经停了。 代薇迷迷糊糊地摸起手机,摁了半天没反应,才想起是昨晚睡前就没电了。 插上充电线,她爬起来先去洗漱。 出来时再拿过手机,发现还是黑着屏,心里觉得奇怪,于是伸手去拧了拧台灯的开关。 淦! 还是没电! 没电就等于没网,没网就等于失去快乐。 把手机随便丢回床上,她爬上一楼大厅,见到昨晚无情拒绝自己的男人也在。 倒也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记仇仔, “早哇!”她主动打招呼。 易圳看她一眼,惜字如金: “嗯。” 完全不在意男人的无视,代薇三步并两步坐过去,一边往嘴里塞吐司,一边思考在这个没电没网的“原始社会”,今天她可以做些什么。 玛格丽塔家? 去不了,听说跟老公去芬兰玩了。 婚礼组同事? 也不行,前几天被她放假去“柏林游”了。 易圳……? 更别指望,老毒物肯定没空理她,有空也不理她。 哎,刚下单的画笔画板也还没到,要不然还能画个画打发时间。 琢磨来琢磨去,代薇想,大概今天她只能…… 车仔面在这时慢吞吞地走过来,半趴在易圳脚边,乖顺又温和。 ——只能跟狗玩了。 “车仔面~~” 浑身充满个性的纯种狗子当然不会理她,每次都卡着她贴过来的点跑开。 跑开一段距离就又停住,回头再看看原地还未反应过来的女人,故意眨巴溜圆漆黑的眼。 “好啊你!敢挑衅我!” 女人成功被激起斗志,猛地迈开腿扑上去,却是怎么也追不上四条腿的。 更可气的是,毛茸茸的白尾巴就在眼前摇晃得正欢,等她好不容易要摸到这条打卷花花的尾尖时,小畜|生立马扭头张嘴作势要咬,吓得她一下收回手,又被甩开一大段距离。 就这样,它跑,她追。 它跑得贼快,她插翅难追。 整整一个上午,一人一狗在古堡里疯跑不歇,场面一度混乱,说不清是人追狗,还是狗遛人。 始终专注工作的男人终于忍不下去,扣上手里的文件,捏了捏眉心, “停下。” 停下了。 人和狗都停下了。立定在原地仰头看向他,一动不动。 他站起身,缓慢走下台阶,视线在他俩之间掠扫过,随后凝在阿拉斯加身上,低声命令:“你回去。” 狗子吐着舌头喘,朝他无辜地摇了摇尾巴,好像有些委屈,但依然乖乖听话地掉头跑回了自己的豪华狗窝。 代薇有点不服,往前走近一步,“你凶它做什么嘛。” 剧烈活动后,她脸颊浸染粉红。 鼻尖沁着点点薄汗,眸子像淋了层水般通透的亮,整个人被粉饰出一种蓬勃的生机感,明媚得娇艳欲滴。 “你也回去。” 易圳收回目光,没再看她,转身走上台阶,音色里的清冷潦草压紧几分。 嘁! 又没跟你玩。 老毒物还是那个老毒物,又毒又不讲理。 虽然在心里骂着,表面还是不能反抗,她往后退了几步,声音闷闷地:“那我不打扰你了。” 代薇没有回去。 她从管家那里要来狗罐头,拌在狗粮里,然后跑去车仔面的窝前,把吃食装给它。 但狗子并不领情。 “对不起呀,害你也被训了。” 女人坐在地上,盯着雪白肥硕的阿拉斯加犬,耐心又温柔地喃喃哄道, “下次你不要跑了好不好,我不会伤害你的。” 也不知道它能不能听懂她说话。 轻轻叹一口气,圈起双膝,她仰起脖颈,望着镂空浮雕的古堡穹顶,愣愣发呆。 断电断网的日子,真的太无聊了。 下午实在找不到事情做,代薇只好拜托管家,帮她从温室移植一点山茶花,种在堡楼后的小花圃中。 忙着学习养花小常识,又是浇水又是修枝剪叶的,时间倒也很快一晃而过。 可没想到的是,今夜依旧雷雨交加。 担心堡楼后的花草娇弱,代薇从床上蹦起来,提起一把超大的雨伞,快速穿过楼堂来到小花圃前。 “这能不能挺得过去啊……”蹲在围篱边边,她把伞移过去一半罩在花上,想着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挡挡。 正当她低头认真思索时—— 一道白闪猝然撕裂冬夜。 视域清晰的几秒里,代薇隐约觉察到自己身上,重叠着另一方暗黑色影子。 身体不受控地狠狠瑟颤了下。 偏巧上一道闪无疾而终,雷声迟迟不作响,她也迟迟不敢回头。 说不定是错觉呢。 直到,霹雷爆起袭击,在积云里迅猛强烈地惊炸,贯天彻地。 同一秒,代薇鼓起一丝勇气扭头回望。 ——那道黑影就无声伫立在背后,被浓夜染黑的水顺着湿淋的衣摆滴滴下落。 巨大的暮影紧挨着她,活像个混世魔。 以昏雷作遮掩,以噬人为乐趣,由扼制、困绞,到劫焚的极致痛感施加,不过是指尖腕下,一个随意的准星锁定。 “啊——”她惊叫一声。 恐惧顺沿尾椎直刺入头皮,代薇吓坏了。 过度的慌吓让她旋即双腿软麻,一屁股跌坐在小花圃中,整个人死死蜷缩着紧闭双眼,怎么也不敢再抬头。 花也毁了,伞也掉了,大雨漫湿了一身,至于她…… 黑影似乎停顿了。 然后迟缓地试图靠近一点,入耳是三两声类似低啜的抽泣。 再靠近些。 真的在哭。 发颤的哭腔里,还有低弱的喃声哀求: “呜呜呜易圳……易圳你家闹鬼了呜呜……救命啊易圳……” 他的名字融化在她的唇舌,藏有美妙的攻击力,撞穿耳膜,深深扎陷进他的心里,不会痛苦,是另一种罪恶的甜痒。 不断引诱他追逐。 “我在,” 他蹲下,将伞倾移向她头顶,幽凉的声线被甜痒浊化,渗漏丝丝虚哑, “不许哭。” 冷风浮荡时,是无花果的香味救下她。 稍稍止住低泣,她抬起头,一滴泪珠恰巧斜滑过鼻尖,痣点被浸泡得莹亮,眸光婆娑地凝着他。 天地有二次闪光。 代薇看清他微沾泥渍的鞋子,看清他身上的黑色棒球服,却看不清他帽檐下遮蔽的眉眼。 为什么他总是疏离。 为什么没有情绪。 凭什么每次都不声不息,她的一切都被掌握在他眼里。 她哇哇哭得更凶:“你怎么总是没声啊吓死我了,我的花呜呜呜……裙子也脏了……” 庄园的独立夜视探照灯打过。 她说裙子。易圳才注意到,她开敞的羽绒服里,只有一件蕾丝睡裙。 料子很薄。被雨水浇湿后变得贴透,大肆晾晒女性的身骨线条,纤细易折,没有半点隐私。 他的理智,抵不过眼神恶劣追逐的诚实。 裙摆外露出女人的一截小腿肌肤。 腻白皮肉无意擦蹭蕾丝边缘,反复刺入他眼里,看上去可怜,看上去缺乏疼爱。 刹那的冲动是很想惹哭她。 尽管她在哭。 但不是这种。 “你知道这些花光是活着就很不容易吗?” 他的冲动很快被她的哭腔和质问全盘洗走。 易圳渐渐攥紧伞柄,指骨用力得泛青。 从未哄过女孩子的男人,今晚在她身上,终于学会了一种叫做“不知所措”的情绪。 他也不是没有情绪。 易圳试探着伸出手,想要拉她起来,可指尖还未及触碰到她,便被她一把挥开。 “到底为什么嘛!这种鬼天气没电没网也没有人,就连狗都不理我你还这样吓我啊混蛋,坏死了!!” 极度的羞愤让她憋着一口气,大声控诉他的过分。 说完坚持自己从泥土里爬起来,看也不看他,直接绕开他快速跑走了。 擦肩而过时,有他身上喷薄的萧寒气息,抚触过她的腰身。轻缓又眷恋。 很快又小心避让开去,不敢替他挽留。 8、水蜜桃 代薇穿回楼堂,匆匆奔跑的脚步引来听觉灵敏的狗子。 车仔面见到她跑,以为是像白天一样在跟自己玩闹,不停对着她摇晃尾巴。 可她此刻满心恼火,顾不上觉察大狗子的态度变化,直奔自己的地下室。 没有电源供应。 地下的房间比楼上更加阴暗,她摸黑换衣服摸黑洗澡,然后摸黑爬上床倒头就睡。 好像并没有表现的那么害怕。 一觉稳然安睡到天亮。 习惯性摸起手机看时间。 然而在顺利开机以后,代薇猛然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眼,再次确认屏幕上满格的电量不是她的幻觉。 终于来电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她赖在床上边打滚边刷手机。 心满意足地玩了一个小时,才忽然想起堡楼后的山茶花,昨晚被她一屁股坐烂了,都怪老毒物突然出现吓唬她! 不成,还是得去看一眼。 她立马起床,飞快奔向洗手间刷牙洗脸。等跑上楼梯时,却发现车仔面正站在狗窝前,朝她摇着尾巴吐舌头。 “早呀早呀车总!” 臭狗子终于肯理她了,还好这几天的狗饼干没打水漂,算它有良心。 牵着车仔面来到堡楼后,眼前的景象让她有些呆愣。 经历过一夜风雨摧剐,本该破败的小花圃竟安然无恙。 积水早被排空,重新栽植的苗朵们光鲜如洗,两位专业的园丁在护栏外侧穿行,精心打理这些娇弱的花草。 回身折向厅室,果不其然碰见了独自坐在沙发的易圳,还是一如既往地冷着一张面孔。 此刻代薇却是怎么看他怎么顺眼,甚至忘记了昨夜对他破口大骂的不愉快,龇牙咧嘴走近去打哈哈: “小易你好呀~起得好早,好勤劳哦!” “要么安静,” 易圳瞄也不瞄她一眼,“要么走。” 代薇像回自己家似的,也不生气,嬉皮笑脸地往他身边一坐,叽叽歪歪自说自话: “嘿,其实你人也蛮好的嘛,一早上起来小花园修好了,电也通了网也稳了,效率超级高哦~” 其实单说这一园不应季的山茶,连她自己都不打算挽救。 不过是闲来无聊,非要将它们从温室搬出来,移进冻土,一时消遣解闷罢了。就算没有雪雨,没有人力破坏,它们自己就会一夜凋萎。 用不着操心。 可他明明知道这点,却还是去换上整整一小亩花园的温室骨朵。 就算再怎么呵护,也必然熬不到绽放那刻的苞蕊们,只是为了讨得她片刻欢愉的一眼。 面对无动于衷的易圳,代薇捉摸不透他的想法,只能些许尴尬地掏出手机,没话找话地夸赞道: “你的网真快。” “……” 很快忘记二人气场的不融洽,代薇在当红偶像的live视频里鸡叫到前仰后合,惹来身旁男人的冷视。 “哈…哈哈,你看,这个网速确实不一样嘛。”她摸摸鼻子,憨气地笑出声来, “我看周亦泓跳舞视频都不卡了呢~~,极致蓝光,畅享体验!感谢!!” 女人飞快挪动手指,还不忘笑嘻嘻地看他两眼,嘴角都快咧上太阳穴了。 易圳抽回视线,对她的兴奋不予回应。 起身离开时,他倏然扯了扯唇,清黑眸底溢浮出淡淡慵懒的嘲弄感。 喜欢看男人跳舞是吧。 很快,代薇在网络世界畅游的美好生活,于午饭后戛然而止。 信号消失得很突兀。 后来她想明白了,一定是老毒物还记着昨晚的仇,专挑她耍手机的兴头上故意让人撤了网。 妙啊。 狗男人的心眼果真是又小又坏。 * 几天后,玛格丽塔跟老公游玩回来。 婚礼上有关亲属流程的部分细节还有待商榷,在代薇的提议下,易淏邀请出席婚礼的易家长辈们进行一次下午茶。 地点定在「肆号古堡」,也就是玛格丽塔家。 上次在彩排礼,代薇曾与这个家族的长辈们打过一次照面。加上自身职业素养,清楚知道哪位长辈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身份也并非难事。 “这就是阿圳新招的姘头?还是个小策划。” 说话直白的中年男人,是家里的二叔,易钧。 代薇来不及接话,又被易钧揭过,斑白背头梳得严丝合缝的中年男人,说话大声大气没有遮拦: “跟以前那些也都是一个路数嘛,真不懂他到底在挑什么,年轻人就是任性妄为,不成气候。难道他不懂权衡利弊?星野梨再会闹也不过是个女人而已,天底下还找得出更合适的家主夫人吗?” 还有一位嫡系长辈未曾到场,正题迟迟不能开始,代薇被迫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审量。 其中不乏探究与讥讽,唯独没有重视。 但她并没有为此窘迫或生气。 很想告诉这些无聊的“上流人”,其实她从没肖想过什么“家主夫人”。 有些人是惹不起的,例如眼前这群,例如易圳。 当和惹不起的人扯上关系,自然应该在有限的时机里无限利用。代薇有预感,易圳将会是助自己事业飞跃的有力踏板。 “听听你这都说的什么话!” 沉稳的女音打破局面微妙,伴着faladorwv.当季高定女士高跟鞋的踏落节奏,如此精锐而不失大气, “说那些有的没的,在晚辈面前没一点长辈样子。” 微卷长发在后脑以庄重的黑色绳结挽起,年近四十的女人,脸部和身材保养得相当出色,看上去也就三十才出头。 她的到来让在场人自觉起身相迎,看来的确是姗姗来迟的、易家实权二把手。 ——小姑易勉之没错了。 作为二哥的易钧,却不怎样待见这个处处压他一头的小妹,偏头哼了两声:“又轮到你充好人了。” 抬手示意大家各自随意落座,小姑没好气反驳一句: “那都是年轻人的事,你这个做二叔的万事不过手,享福就行了,何必小家子气非要去讲究那些门户长短。” 说完便不再管她二哥的脸色,拉着站在一旁的代薇坐下: “咱家阿淏的婚事安排得这么井井有条,我就信黛露是个靠谱孩子。今天既是来说正事的就不扯远了,孩子你是专业人士,我们全都听你安排,千万不要拘谨。” 有了扎实能干的二当家服众,场面终于是平定下来,代薇简单道谢后很快进入状态,开始安排婚礼当天每一位亲属的去向。 就此再无他话。 …… 晚间,代薇洗完澡趴在床上。 下午易家长辈们说的那些话,像过电影一样反复盘桓在脑子里,清剿她的睡意。 她咬着下唇,翻开手机通讯录,指尖带有思考性地敲在屏幕上,迟疑了好一会儿,最终按下之前存储过的一串号码。 嘟音响起,提示拨打成功。 但没人接。 说不通啊。明明都把她从黑名单放出来了,却还是不肯听她的电话。 女人不死心,继续打,夺命连环call了五六通电话过去,依旧无人接听。 搞什么,欲擒故纵么? 气恼地丢开手机,她裹起被子在床上来回打滚,如同一条找不到同伴玩耍的蚕蛹。 所幸“同伴”好心,愿意在几分钟后,慢吞吞地施舍回她一通电话。 赶紧从被子里钻出来,扑过去秒接:“喂!” “说。”男人声线寡淡。 她弯起眉,爬下床坐到化妆台前,打开免提: “你在哪里呀?” “书房。” “已经回家啦?那你闷不闷?会不会无聊?晚饭吃了吗要不要一起再吃个宵夜——” “……说事。”有够无情。 涂好护肤精华,上手化妆的空隙,她顺便将字词揉软,话说得隐晦: “我们今天还没有见面呢~” 那头停顿了下,“所以呢。” 同样的“呢”字收尾音。 两人的语气却横跳在软腻与冷硬之间,截然相反。 “所以…”代薇稍稍拉长眼线,问他,“我可以上去找你嘛?” 白天易钧的话虽粗俗,却是半点不假,也提醒了代薇,得加紧和易圳打好关系才行啊。 大家都是一样各取所取,目的都是一样见不得人,她可从来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镜中的女人轻勾眼尾,描眉的姿态浸斥野性美,灵动得张扬。 女人的问句却泛漫娇弱,楚楚求怜。 似响尾游猎时,轻颤腹尾响环,以曼柔姿态缠卷,毒汁自管牙注入,向血液渗透,攻夺心脏肺腑。 想要什么,花点心思去拿就是了。 温凉的体温在美化掠夺和杀戮。如此表里不一。 易圳缓缓低垂眼睫,指骨收紧了些,掐线前,喉结微滚: “不可以。” 挂断电话,他略松一口气,紧紧抑制下心底不该有的燥烈,意生念动。 很奇怪。 他竟然做不到完全专注了。 眼前铺展的是《亚洲区乐园启动预案》,脑中浮荡的却是一个个红色的未接来电。 上一秒看到的字是“已购入苏城地皮300公顷”,可这一秒想到的话是“我们今天还没有见面呢”,下一秒飘停在耳边的句子是“我可以上去找你嘛?”。 太诡异了。 抬眼扫过挂钟,时间显然已是凌晨。 应该不会来了,他想。 其实已经没什么工作了。 白天在公司高效处理完事务,视频会议也在与代薇通话之前全部结束。唯一仅剩的,是通读完手头这份《启动案》。 放在平时,易圳只需要十分钟。 是他状态不佳,所以失去了一目十行的阅读能力。 并非不能,而是不想。 为什么不想。 为什么还没有离开书房。 他到底在期待什么。 谁知道呢。 这时候,门外传来两声狗子的哼唧,除此之外—— 随意扣上文件,易圳迅速起身走向门口。 拉开门,狭廊上的场景恍然淌入他眼底,光影虚化视网膜,霸据心腔,他的心在光影里晃了一下。 代薇坐在长椅上,怀里抱着车仔面。她在低头玩手机,看上去是一种十分放松的等待状态,没有任何不耐。 听到开门的动静,一人一狗瞬间抬起头来。 她和狗子脸上几乎是同款表情,一样眨着眼睛望向从房间走出来的男人,一样歪着脑袋冲他笑。 车仔面似乎格外兴奋。从代薇腿上跳下来,吐着舌头在两人之间蹿来跑去,摇晃大尾巴,雪白毛色在飞奔中跃起无比欢欣的蓬松柔顺感。 她瞥见时间定在凌晨1点47分。 收起手机,代薇快步冲到他面前,弯唇笑问:“你忙完啦?” 水蜜桃的软香在鼻端跳弹。 易圳低眼睨着她,注意到女人手中拿着一张白纸,于是冷声问:“怎么。” “进去你房间说好不好?”代薇靠近了些,轻轻扯动一下他的衣袖,像在撒娇,“冷~” 总是对他没有一点防备。 男人没说话,顾自转身走进书房,同时对满地撒欢的狗子撇下淡声命令:“坐下。” 车仔面一秒静止,立马乖巧地半趴在门口。 代薇弯腰揉弄它两下,悄声悄气地说了句“乖乖等我”,之后趁房门关阖前,身姿灵活地溜了进去。 “想说什么?”易圳在书桌前坐下。 尽管是在对方的私人领域,可代薇丝毫不受拘限,跟着男人一路绕过书桌,站在他面前,然后开门见山地告诉他: “我想跟你签份协议。” 易圳顿滞了下。 素来平静的眸里滑过一丝愣,他很快掩去隐秘的不愉,沉默等待她的下文。 “因为之前你只说让我乖乖当替身,并没有告诉我该怎么做。但是呢,这段时间我确实享受了很多优待,我想我也应该有对等的付出。” 她展开手里的纸张,轻弹两下,“所以我就拟定了这份「替身协议」。” 她倒是算得清楚。 男人轻轻皱眉,抬手抽过那张纸,直接在末尾署名的位置拎笔签字。 “可以了吗?”他问。 “你都没看!!!”她惊叫。 易圳将协议扔回桌面,音线漠然:“没必要。” 也不是完全没看。 他的阅读效率一向惊人。 在签下名字的缝隙时间里,当然会扫到里面的内容,只是满眼的“甲乙方”让他对这份协议实在缺乏兴趣。 “当然有必要!”代薇不免感到震惊,“这白纸黑字你怎么可以随便签名,这样很容易被骗的好不好。” 就这么没戒心? 她怀疑是不是自己写个“一亿欠条”他也会随手一签。 “你是不是累了不想看字?” 她看着他想了想,又好脾气体贴道,“没关系,我可以读给你听!” 易圳:“……” 代薇对男人的抗拒浑然不觉,清了清嗓子开始朗读: “为了提升主顾方易圳先生(以下简称为甲方)的情感体验,协议期间,替身方代薇女士(以下简称为乙方)将全力配合——” “讲重点。” “……喔。” 这看不出来还是个急性子。 代薇从他手里抢走签字笔,转身半趴在他的书桌上,边划边说: “其实简单来说,重点就是替身期间,双方务必保证身体上对彼此的绝对忠诚,一旦违反,则协议作废。” “有问题吗?”她扭头看向他问。 易圳掀了下眼皮,冷恹恹地反问她:“你觉得我有问题?” “不不不哪儿能呢!”她立马讪笑着附和,“你没问题,你绝对没问题,我相信你!” 反正你性冷淡。 所以你绝对没问题。 “另外,我觉得可以再加两条。” 代薇回过头在纸上画出一个粗犷的插入符,边写边念,“第一,甲方允许乙方在书房内一起办公,乙方将绝不打扰,且随时服务于甲方。” “其实是你看中了这里。”男人无情揭穿她。 “嘿嘿嘿……”她笑嘻嘻地含糊过去,“诶呀联络感情嘛~” 她接着故作正经: “第二,节假日双方要一起度过。鉴于仪式感的重要性呢,必须共进晚餐,当然,晚餐由乙方亲手制作,还会为亲爱的甲方爸爸准备礼物和惊喜哦。” 易圳微微挑眉,注视她的眼神持有怀疑,“你会做饭?” “啧,开玩笑,我爷爷开的饭馆全苏城有名!” 她骄傲地扬扬下巴,“什么眼神,不信啊?不信回头带你去尝尝,保证你吃了这顿还想下顿。” “甲方你还有什么要求咱们以后随时往上添哈,不过,你有印泥吗?” 代薇潇洒地签下名字,顺便在他书桌上逡巡一圈。 “没有。” “没有啊……”她盯着双方的署名,认真思考了几秒,“必须流程还是不能少,只能这么办了。” 她略微低头,拿起协议贴向嘴唇,在“乙方”二字的空白处,吻落下一个口红印,给这纸草率得像过家家的合约加上最后的仪式感。 易圳眯起眸子,视线下滑,眼神缓慢捕捉她的唇,嗓音虚哑: “截止日期,怎么写?” 代薇抬眼凝向他,停了两秒后,忽然弯起嘴角说:“这个啊……不难。” 她放下协议,身体渐渐朝他移过去,呼吸交触时,女人主动从他唇上偷走一个吻,小心又胆大。 “日期截止到,你不再需要我的那一刻。”她温柔回答。 他眼里有汹涌的夜色,隔着明窗在观望,窥察咫尺外这一束暖光: “为什么?” 10、弄脏他 易淏抱着一只纯种波斯猫。 毛色雪白,体型肥幼,异瞳鸳鸯眼,猫咪慵懒瘫在男子怀里,像一团快要柔软融化的棉花糖。 易圳最先反应过来。 迅速拎开身上的女人,下颌稍扬,咳了嗓问: “哪来的猫?” 说罢还顺势拿起小圆桌上的冰美式,喝了一口,多少有点此地无银的意思。 毕竟易圳可不是会主动搭话的人,更不会关心一只宠物猫的来头。 弟弟满头诡异。 但弟弟不敢说。 “之前去芬兰玩,沛沛专门买给黛露的礼物。” 玛格丽塔的中文名字,祝沛庭。 “怕这小家伙儿刚过来不适应,就放在我那儿呆了几天,还没来得及起名字,黛露你不怕猫……吧?” 易淏的声音突然越来越小,眼睛越瞪越大。 易圳听他说话时,还垂手拎着那杯冰美式。随着弟弟声音渐弱,神情变得惊恐,他也觉察到手边儿有些不太对劲,似乎有什么牵扯的力量正和他的手对抗, 低头一看—— 发现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蹭过来,正猫腰含着咖啡杯上的吸管,猛嘬两大口,俨然是在悄悄咪咪地偷喝他的咖啡。 易淏:“???” 易圳:“……” 兄弟俩同时愣住,一个惊悚一个无语,默不吭声地齐齐盯着她看。 代薇却不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有多奇怪。 她不慌不忙地把嘴里咖啡咽下去,兴冲冲地跑到易淏面前,笑着问他: “当然不怕,猫咪真是送我的?!” “……啊对对。”易淏还懵着,甚至忘记把猫咪递给她,只是不停地偷瞄自家大哥的脸色。 ——很难看。 易淏仿佛已经预见他下一秒就会爆发,可能直接把咖啡摔在这姑娘脸上,也可能会连人带猫一起撵出去。 至于更惨的后果…… 易淏根本不敢往下想。 回去老婆问起过程,是说还是不说好呢? 然而。 易圳皱起眉,瞟见女人在吸管上残留的口红,抬手便将咖啡杯丢回桌上,话里的嫌弃不加掩饰: “不讲卫生。” “诶呀不就喝你两口咖啡嘛!”代薇完全不怵他,反倒嬉皮笑脸地贴上去,“我还给你不就得了。” 说着,她踮起脚尖就想去亲他。 易圳慌了下,立马后仰身子,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嘴巴,咬着牙威胁:“再闹别想养猫了。” 索吻失败。女人眨眨眼,弯眉撅起唇,飞快地亲了下他的手掌心。 红唇撤逃时,还笑骂他一句:“小气鬼。” 易圳微微抿唇。 忍不住垂眸,他下意识悄悄张开手,瞥到一枚红色唇印正窝藏在掌纹中央,甜蜜烙刻着生命线,那样热烈,令人躁动。 薄翘睫毛躲在褐色镜片后轻抖。 他攥蜷起指骨,像落魄少年在贫瘠荒漠中得到最珍贵的礼物,小心而虔诚地藏在身后。 易淏人都傻眼了,心里暗叹他哥啥时候这么好脾气了? “塔哥怎么没过来?”代薇撸着猫尾巴问。 易淏回过神,赶紧把猫咪递到她怀里,“哦她今天生理痛起不来床,就让我替她送过来。” 哪知道一过来就看了场大戏。 “那我等下去找她,顺便给她送些止痛神器。”她轻手轻脚地接过波斯猫。 “好的好的你们忙,我先撤了!”弟弟不敢多待,撂下话转身就跑。 代薇抱着猫爱不释手,手肘捣捣易圳的胯骨,想让他也摸一摸:“易圳你看,我们也有小猫猫啦,她好漂亮哦,跟我一样对不对?” 猫咪似乎十分满意新主人。 半眯着猫眼,舒服地赖在代薇怀里,小爪子反复蹭了蹭她的胳膊,继续高贵又懒散地打起盹来。 “小乖乖,你想叫什么名字呢?”代薇低头看着它,认真思考了一会儿。 “跟妈妈姓吧,就叫‘黛安娜’好不好?一听就是小美女。待会儿带你去认识一下你圆嘟嘟的狗哥哥,它叫车仔面,对了,旁边这个呢是我们家的漂亮爸爸——” “?” 嘿,爸爸呢?老毒物人呢! 这兄弟俩什么情况,跑得一个比一个快…… * 难得易圳休息。 搁在平时,女人肯定抱着猫,牵着狗,围在他身边嘻嘻哈哈。 可这天代薇一大早就不见了。不仅她,连车仔面和黛安娜也消失踪影,直到午饭时间都没有出现。 太静了。 古堡里静得仿佛少了一群人。 安静的原因很难说。 说不好到底是因为代薇不在。 还是因为代薇不在,所以古堡主人从早上就一言不发,看上去森冷又阴寡,连带整个古堡的气氛都郁沉得骇人。 尽管从前也是如此。 佣仆们战战兢兢,个个恨不得原地消失,哪怕被赶去庄园的牧场放牛也好过待在这座“活人墓地”。 “代小姐说晚上想吃牛油果鲜虾沙拉,你们准备一下。” 路过西式餐吧,总管家特意叮嘱主厨。 坐在餐桌前的男人略微顿滞,动了动耳朵。 主厨有点纳闷:“代小姐不是说想吃法式烤羊排吗?” “什么时间说的?”总管家问。 “今天早上啊。”主厨老实回答,“她交代说白天要待在私藏馆,晚上才回来跟易先生一起吃饭。” 易圳挑了下眉,金色刀身在指尖轻拈,优雅缓慢地勾转一圈。 “那大概是我记错了,以防万一,两样都做上吧。” 总管家依旧谦逊有礼,面不改色。 唯独谈话的声音有些许大。 这其实是不被允许的,因为这并不符合身为古堡掌事者应有的沉稳和低敛。 但适合古堡主人意图探听的心情。 …… 日落前,易圳找到了女人。 在私藏图书馆的顶层阁楼上,第19号房,唯一一间镶嵌透明玻璃的暖房。 房间不算大。双层壁炉燃烧,熏淌出暖融融的温度,香气敷弥暖意,很杂,橘橙味的凉,蜜桃味的甜,更多的是浓烈的酒香气。 混染的香味让空气黏稠,使光线涣散,抽离起丝缕迷蒙薄雾。 女人的身影在薄雾里嵌落,放肆徘徊在他眼底。 暗绿色圆形绒毯铺在地板,上面叠放着同色绵浆吸水布。 代薇半趴着,红色吊带丝裙在她身上,与身下的暗绿绒毯色系碰撞,升腾无比强烈的视觉反差。 ——他看到代薇在作画。 应该是。 只是满地横七竖八的酒瓶又让他不确定。 ——也看清雾气的来源。 是她指间阴燃的香烟。 易圳锁紧眉,但终究没有着急走过去。 有意放轻关门的动作,他向一早发现自己的狗子竖指嘘声,然后犹豫了下,还是提醒性地反手敲扣两下门板。 他有些不由自主地学会了。谁让那女人总会轻易被吓到,哭起来真的很麻烦。 敲门声引起她的注意。 代薇猛地抬头,瞧见站在门口的男人,立刻掐掉烟,音腔温软地跟他撒娇:“小易你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好!” 易圳没出声,低头时步伐却停了两秒。 地上实在太乱了。 本就不大的空间里堆着各种画笔画刷、颜料格、调色盘,剥开的没剥的橙子凌乱散落在画具空隙间,甚至还有他完全喊不出名字的化妆品。 强忍着无处落脚的不适感,易圳缓慢地走近她。 这时候,蹲坐在代薇手边的黛安娜撇过脑袋,迅速轻悄地跳开,像是不太待见男人的靠近。 “我画完最后这朵小花就可以了!”代薇低伏着幼绒绒的脑袋。 目光垂敛,易圳看到水彩纸上是她的自画像。 她将杯中仅剩的一点香槟泼洒在纸上,用杯底拖拽线迹,再铺上丝绒海绵吸走液体。 然后快速敲打竹筒,金箔粉末密密碎碎地散漏下来,她用细头画笔蘸染颜料,一点点细致描勒弧形轮廓。 她在画她自己,用酒液作画,边喝边画。 他的酒。 其实以前那些挤破头进来的女人们,也十分热衷庄园可观的地下私家藏酒,但着实没人敢像她这样猖狂,喝一半,倒一半。 很快,一朵短小的蔷薇花,被斜叼在纸上女人的唇间。 丢下画笔,代薇剥了一瓣橙肉,捏在手里微微用力,挤落下三两滴橘色橙汁,用指腹晕染涂抹,为蔷薇花瓣着色橘黄。 她画画的样子很认真。 但不拘泥,有种信马由缰的洒脱、随性,落笔自信,张扬自由。 “流失汁水,但还很鲜嫩。”她举起手里的橙肉,回头问坐在身后的男人,“要不要尝尝?” 易圳掠到她指尖还残有金箔粉,抿起唇线,略带嫌弃地拒绝:“不要。” 代薇丝毫不在意,笑嘻嘻地将橙肉塞进自己嘴里。 之后拎过一旁的红酒,竟然连醒酒器和酒杯都懒得用,喝扎啤似的对瓶连吹了几口。 易圳看不下去,薅下她的酒,声色清冷:“差不多了。” 但他们间的高低悬殊,差得太多了。 代薇忽然转身扑过来,死死搂住男人的腰,哼唧着喊他:“小易~” 易圳没来得及防备,一个重心不稳直接被她压倒在地毯上,瞬间,满屋的香气都在这一刻收拢在他怀里。 他伸手掐起她的下巴,这才发现女人眸眼迷蒙,娇粉晕腮。 她已经醉了。 “我漂亮吗?”代薇往上蹭了蹭,与他视线平齐。 “……起来。”易圳开始后悔过来找她。 女人却仍不自知。压紧他的身体,指尖橘橙味的金箔粉划抹过他的鼻骨,一路摩挲到耳垂。 易圳被她的触碰染指,被她的味道软禁,也许他在努力不让自己的注意力过于集中。他也不想这样轻易的就失守。 可无论怎样,他们如此贴近,他的目光里都是她。 求怜的她,黏人的她。 弄脏他的她。 她还在逼问:“是我漂亮,还是我画的更漂亮?” 易圳终于舍得给出回答,尽管只是一句无力地纠正: “如果答案是画,只能证明你的手更漂亮。” “那就是我漂亮咯~”女人高兴地为自己下定结论。 “你喜欢我怎么喊你呢?”依然不依不饶,略带醺意,渐次吻落在他的眉眼、鼻尖、脸侧、下颌,每亲一下便唤他一声, “易易?” “阿圳?” “圳宝?” “宝贝?” 易圳偏过头,躲避她胡乱的亲吻。 耳肉却在她指尖悄悄升温,可能还有别的什么地方,他晃了晃神,语调里的冷硬逐渐龟裂、剥蚀, 土崩瓦解: “不要叫我。” 代薇弯起嘴角,跟着他歪头张口含咬住他的耳垂,舌尖弱弱勾舔了下,“我很喜欢你。” 她断句在这里。 她怎么可以这样断句。 她醉了吗? 他希望她醉了吗? 黄昏时,惊诧在他眸底倏地撞了一下,易圳呼吸微乱,嗓音渗入几分涩:“你醉了。” “是呢,我醉了。”代薇大方承认,语气里的嗔娇近乎贯穿他的心,“可你是清醒的呀。” 她甘愿迎合他的审量,仿佛情感到位的自然迸发,足够的忠诚,明确的坦荡。 “所以你喜欢吗?”她的话被酒意醺得缺乏逻辑。 “什么。”男人的声线隐隐绷紧。 “我问你喜欢我这样喊你吗?” 她的唇在他的喉结上移动,然后抬头用力亲吻他的唇,不留给他回答的余地。 夕阳坠落。 光影在暖房中疾速断裂,脚边的红酒瓶被她无意中踢倒,酒红色液体大片倾洒出来,湿染了画纸。 湿染了他。 他与画中的女人同时,被红色狠戾灼烧。 朦胧中,易圳听到代薇轻声喊他: “老公。” 而这大概是他回吻的理由。 13、柠檬酸 被易圳凶过,代薇愣愣地收回手,在他的冷视下变乖。 不哭也不闹了,甚至反过头跟警卫队的人道歉,然后自己默默跑回房间。 接下来几天里,她变得十分收敛。 偶尔会到玛格丽塔家串串门,大部分时间都猫在地下室,画画、玩手机、推敲婚礼细节。 总之,是尽量消失在易圳的视线范围内。 每天与男人见面的机会,只有三餐时间。 不会赌气不吃,或者去玛格丽塔家蹭饭。因为知道易圳不喜欢。 于是一到饭点,她准时坐在餐桌前。 不撒娇,不矫情,不敢提出要求,也不再聊一些杂七杂八的话题,单纯安安静静地吃饭。 在这段关系中,易圳无疑是强势的一方。 他掌握主动权。 所以代薇会跟随他的态度进或退。已经试探过,摸清了哪里是他的底线,就没理由更加放肆,令他讨厌。 那会搞砸这一切。 两人一夜之间打回最初的状态。 他冷漠寡言,她唯唯诺诺,仿佛她不曾显露不完美的本质,刻意保持距离,好像他们从未亲密过。 这种虚假的陌生感,一直僵持到易淏与玛格丽塔的婚礼前夕。 …… 晚上十点,代薇组织手下的人一起开会。 由她率领的团队有十人。 其中,摄影、摄像、司仪、跟妆并称为团队的“四大金刚”。另外还有搭建组长四人,再加一个音响师,一个灯光师。 每场婚礼地点与规模不同。 除去司仪以外,其余九人会去到当地,再临时组建各自手下的团队。 例如,在当地临时组团布场中的几十号人,通常会分成四队,分别归四名搭建组长负责,各司其位。 临时团队不会与代薇对接。 唯有这十人小团体是永久搭配的。 无论在国内工作室还是婚礼现场,他们都是她全权统辖的得力部下。 “玻璃花窗的部分我画了改良稿,记得尽快安排定制;灯光这边明天给个方案出来,其他就没什么了。” 代薇歪坐在梳妆台上说。 开会地点就在她的地下卧房。 其实空间不算小。 但女人的东西实在太多,能坐人的位置明显不够,十个老爷们儿挤在一起,多少显得滑稽。 “黛露,你这怎么连个会议室都没混上,烟都没得抽。”调侃的人是摄像石头。 大家搭档多年,熟悉到没有半点拘谨,私底下开会也是热闹得很。 “你好意思说?”代薇白他一眼,“看看你彩排礼拍的玩意儿,人家新郎浅褐色眼睛,硬被你阴间技术搞成蓝色!” 众人开始偷笑。 石头委屈:“绝对不怪我,都是打光问题!” 灯光师立马摊手:“打光不得衬托妆容嘛,肯定是跟妆的锅!” 懒得听他们拌嘴,摄影点仔掏掏耳朵打断吵闹: “对了,明年圈里颁奖盛典的提名人选出了吗?” “还早呢,往年颁奖都是八月中,提名估计七月底。” “今年怎么着都得有咱黛露了吧。” “肯定啊!” “再没有就黑幕了。” “不慌啊黛露。”跟妆阿金佯作安抚,“要真没有兄弟几个给你颁!要奖杯有奖杯,要横幅有横幅!” 代薇有气无力:“……我只想顺利搞完这单,还能有命活着回去。” 而不是被当做小偷遣返回国。 或者死在老毒物手里。 司仪老成扭转话题:“诶黛露,搞完这单咱们怎么庆祝?” “别问,问就是雪花百威大乌苏,喝就完了!”音响师接上话茬,还顺带伸出一根手指说,“黛露的答案就是,一、直、喝!” 卧室内,众人插诨打科的笑声不大。 但也很明显。 明显是一群男人的声音。 易圳站在门外,正欲敲门的手僵在半空,唇线紧绷,薄翘黑睫难以遮蔽眼底硬沉的冷。 会议迟迟没有结束。 他也没有离开。 过了一会儿,女人突然从房间里面走出来,关上门,她站在廊内伸展肢体,活动了两下筋骨。 她大概想到古堡外面透口气,可能还想抽根烟,也说不定议程结束会跟那帮男人去喝酒。 她不是喜欢一直喝吗? 可是她蓦然顿住。 “易圳……?” 细心留意到隐于暗处的影子,代薇不确定地小声低唤,“是你吗?” 这女人太胆小,不想再见到她哭咧咧的样子,令人烦躁。易圳这样告诉自己。 因此从黑暗中缓步走向她。 又偏偏停在门口,疏淡地瞥她一眼,嗓音有些许刻意刁难的讥诮: “怎么,不请我进去?” 这样孩子气。 代薇赶紧侧身让开,并不介意他的有意为难,“没没没,你进来呀。” 她足够包容。 男人却愈发不爽。 “我似乎没有给过你权力。” 他眉眼锁着讽刺,薄唇微翕,尖锐的字词近乎滴淌攻击性, “准许你把别人带进来。” 进来哪里? 他的古堡,还是她的房间。 易圳没说。 代薇咬了咬唇,在他孤清的眼神里稍稍顿悟,应该是后者的意思。 “那个,开会时间拖得比较晚,我想着如果我离开这里跑去找他们,你可能会不高兴……” 她看上去有一点疲惫,但仍然耐心,“因为上次的事情惹你生气,我不敢随意去书房打扰,实在没办法才选在这里。” 是不是真的不敢,还是在欲擒故纵。 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男人真的为此而感到芥蒂,吃醋也好,占有欲也没关系。谁更在意,谁的底线就更退一步。 他的底线,代薇试探过两次。 她想要易圳成为自己事业上的跳板。 因此协议签署后,她表现得无比热情主动,言行举止上,有意或者无意。后来在饭桌她曾尝试向易圳讨要帮助,结果失败了。 这是第一次。 误触警报那晚是第二次。 无理取闹地要求辞退警卫,当然不符合她的做派,不过是想试探他纵容的限度而已。有多纵容,就代表有多怜惜。 只有他对自己足够怜惜,她才可以提出要求,用他的话说,她手中的筹码才能够等价。 但是今晚。 代薇恍然发现,其实完全没必要将事情搞得如此复杂。 诚恳解释后,她还有温柔地劝哄:“对不起,你别生气可以吗?” “可以。” 易圳暗自松开咬紧的后槽牙,略微褪却带刺的语气,“让他们离开,现在。” 原来他也并不寡欲。 两次试探的结果让代薇明白,还不够。 与易圳抗衡不够聪明,一心妄图他的助力和庇护不够深谋远虑,她对这个男人的攻略程度还远远不够。 她开始觉得有趣。 索性将干净的圣灵弄脏,让他染指人类最恶劣的欲望,不要得到他,要调.教他,训导他,彼此你追我赶,没有什么比这更罪恶了。 越是罪恶,才越是有趣。 这样带有情趣色彩的游戏,相信他也会喜欢。 “好,听你的。” 女人这次用了十二分的乖顺,没说一个‘不’字。 * 周六是农历冬至。 作为苏城传统人家,即便远在异国,小姨还是打来邀请团聚的电话。 说做了代薇最爱的苏式小糕团,小弟弟也想她了,问有没有时间回家一趟。 彩排礼之后还没回去过。 刚好这两天也没什么事。 加上玛格丽塔的主婚纱还放在小姨的门店做护理,正好可以一趟腿运回来,提前让摄影摄像那边拍几组特写。 易圳没在家。于是代薇在书房给他留了张便签,然后就收拾东西出岛了。 不同于坐落市区的婚纱店,小姨家位于柏林郊区。 “敏敏,敏敏我回来了敏敏!” 代薇拖着两个小行李箱,刚一进门,就嬉皮笑脸地叫唤小姨代竺敏的小名。 “姐姐!!!”小姨的儿子雷诺先听到动静,飞快冲出来,一下子扑进她怀里。 代薇被他撞了个踉跄,捏住小雷诺的脸蛋儿,笑着问他: “小家伙听说你想我啦?” “嗯!可想可想了,姐姐你好久没回来,代女士一天到晚念叨你呢!” 代竺敏跟着走过来,拍了下儿子驱赶道:“去帮姐姐拿行李。” “哦哦好嘞!”男孩子屁颠颠地跑去拎箱子。 代薇见到亲人,张开手臂就紧紧抱上去,勒住年轻小姨的腰身不撒手:“敏敏~~我最近可累了呜呜呜……” “你呀,累也不知道回家。” 代竺敏费劲将她扒开,拉她去餐厅坐下,“我不打电话就见不到你人影,是不是要我用八抬大轿去请你呀?” “还不是易家有钱有势,临近婚礼,我一丁点儿错都不敢出!”代薇瘫在小姨肩上,夹起一块薄荷青团哀怨道。 “新人我见过,两个孩子都挺不错。”替她拂开嘴角的发丝,代竺敏关切地问, “唯独他家老大似乎不太好相处,没有为难你吧?” “那倒没有。” 才怪。 这话代竺敏倒也信。 这妮子打小就鬼机灵儿。 嘴甜,漂亮,情商高,会撒娇,邻里街坊见着没人不喜欢,家里人也个个宠她宠得不行。 “这次回来能待几天?” “后天就得走。” 知道她工作忙碌,代竺敏有些不忍。 但也没有过多干涉,只以长辈怜爱温柔道:“这两天想吃什么跟小姨说,我给你做。” “八宝鸭,雪花蟹斗,还有樱桃肉!” “成,都是姨最拿手的。” …… 在小姨家赖了两天,代薇感觉整个人满血复活。 原定周一上午回去的。 结果天气预报显示晚上有暴雪,唯一一班回岛的船次竟然临时取消了,而且之后几天的船次也全部待定。 好家伙,这还回不去了。 代薇趴在床上玩手机。 看到时间是上午10点08分,她纠结地抽了根烟,最终还是退出微信,决定给易圳发条短信。 “好烦呀今天船次取消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船,可能这几天都见不到你了。” “有事就给我打电话吧~” 到这里还算正常。 “没事也可以打!” 她还在飞快挪动手指,“想我也可以打!” 轻轻挑眉,代薇翻身换了个仰躺的姿势,认真思考了两秒,然后拿起手机,发送最后一条短信给男人: “小易,可以空降一张船票吗?我很想你。” 她在示好。 似乎是想要主动破冰。 但短信发出去半小时、一小时、一个半小时,直到中午吃饭时间,对方始终不曾回应。 倒也不奇怪。 毕竟易圳日常无视她的废话。 下午没事做,代薇躺在床上玩手机。 盯着屏幕,微微叹了口气。 正准备闭眼眯一会儿,铃声却陡然响起,吓得她一哆嗦,手机差点儿砸脸上。 ——是陌生来电。 “您好代小姐,我是蔺也,您现在方便听电话吗?” 蔺也? 易圳的私人助理? 代薇立马醒了,清清嗓子礼貌答道:“方便方便,请问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易先生派我来问您,是否要过去见他。” 14、和好吧 “找、找他?!” 代薇感觉自己刚刚清醒过来,又被绕迷糊了,“是要回庄园吗?可是现在外面好像下雪了,我回不去该怎么办……” 就算他有私人游轮,也遭不住连天的暴雪啊。 搞不好码头都全线封锁,不允许靠岸。 “您误会了。”蔺也轻笑了下,“今天早上,易先生已经抵达市郊的别墅。” “???”代薇一头雾水,疑惑,却不说。 但事发突然,她也顾不上考虑太多,此时一定要迅速表现,一定要足够积极,音调也要非常激动亢奋: “当然过去找他!” “好的,稍后我来接您。”对方回道。 她有一点想不明白。 为什么蔺也在电话里说的是,“易先生派我来问您”。 而不是“易先生要求您过去找他。” 为什么是征求? 明明他可以直接下达命令的。 还有为什么他也出岛了? 因为担心她、想见她吗? 可他不是让她认清自己的身份吗? 一路上代薇都有点懵逼。 到了地方,蔺也替她将行李拎到门口,简单道别后,便留下她一个人驱车离开了。 雪势渐猛,代薇冷得打了个哆嗦,正想抬手去按门铃时,里面的人却先她一步拉开了门。 客厅开着灯。 光线浮游散射,打捞通亮,挽留明彻的灯影,层递织缠着网住她的视域。 他似乎刚洗完澡。 黑色短发湿漉漉的,略显凌乱。 深灰色连帽卫衣松垮撑在身上,虚化身骨轮廓,盛载着无花果气味,在他冷调的气质里敷染疏懒。 “还不进来?”易圳随意拨动一下额前的碎发,淡凉凉地问她。 还傻站在外面吹风? “啊、啊来了来了!”代薇慌忙地收起视线。 她拎起两个行李箱,一头钻进暖意熏融的客厅里,回身又看向他,笑露出两个虎牙: “你今天怎么也出岛啦?” 本想替她拎行李的手滞住,僵硬收回。 男人关上门,径直走过她面前,答得漫不经心: “公司有事。” 不,不对,她想。 如果他单纯置她于替身身份,应该任何确切的回答都不会给。 不是‘与你无关’,不是‘管好自己’。 他在不经意的四字间暴露了心思,让代薇心里的不确定稳固了八分。 “那刚好,白天你去忙工作,晚上我在家等你!” 她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他跑去沙发旁,皱了皱鼻子,“听说这场雪要连下两天,估计我们要暂时住在这里了。” 易圳没搭茬。 她凑过去,伸手摸了摸他半干不湿的头发,软声嗔怪道: “这样很容易感冒的,要不要我帮你吹?” 他偏头避开,眼皮都没掀一下,“你的房间在楼上最左边。” “啊…又要分房睡吗……”她脱口而出,音腔竟然透着丝缕失望。 男人这才抬起头。 沉默侧眸,目光缓慢地凝住她,眼神里带有一份幽凉的审量感。 他还是没说话。 “对不起……”代薇交触到他的扫量,连忙低下头反省,“我高兴得有点忘形了。” 说完,她垂头耷拉脑地站起身,乖乖拖着箱子走去楼上。 回到房间,打开行李箱。 她拿出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慢吞吞地走去浴室,然后去泡了个澡。 懒洋洋地趴在浴缸里,脑中回闪过男人冷漠的态度,代薇恍然在此刻意识到—— 上来之前没有看到任何一个管家和佣仆。 也就是说。 在这几天,在这栋别墅,只有她和易圳两个人单独相处。 单独相处的话…… 她迅速擦开泡沫,拧开蓬头洗净发上香波。差不多就从浴缸里站起身子,湿淋淋地踩上地面,扯来浴巾随意包裹躯体。 化解冷战刻不容缓。 今天,自然是促进感情的绝佳机会。 在镜前做皮肤护理时,指背抹开镜面一触即化的薄雾,每一句台词,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点用于取悦他的细节,都在脑内清晰成谱。 她的心情为此愉快。 镜像反射勾挑的唇角,不言意味,招摇着盎然生姿的狡黠。 代薇走到长廊,往下瞅了眼,没看到易圳。 没急着去寻找目标。 她随手挽绑起半湿的长发,放轻脚步,摸进一楼的厨房里。 整个厨房呈开放式极简风,色调灰黑,空间旷远,倒是符合主人一贯的行为风格。案台空荡干净到反光,看上去应该从未使用过。 也是。 以易家的影响力,柏林上千家餐馆任由蔺也随时联系,自然有专人会在第一时间将最新鲜可口的菜品,排布到易圳面前。 这样的生活够优越,也够一成不变。 总该被寻常口味强行打入一点,前所未有的,笨拙的特别感。 可问题是,除了冰箱里成排的冷藏饮用水,几乎找不到其他可用食材,代薇这才切身体会什么叫巧妇难为无米炊。 翻箱倒柜许久,总算在台角的隐式收纳架里找出一些通心粉,还有几包真空素食,大概是日常打理房屋专员留下的方便食品。 没办法,只能暂时借来顶用了。 看了眼时间,代薇手脚麻利地给珐琅锅接上水,开始上手操作。 忙活半天,但配菜实在有限。 只能凭借心灵手巧,让这碗未必有泡面好吃的东西,看上去像话一些。 虽说卖相有模有样,但…… 偷偷自己先尝了一口,代薇忽然开始不确定,今天的“破冰行动”真的能靠这碗面取得成功吗? 哎呀不管了,反正这只是实物表演的道具。 她本身才是这次行动的主力军。 作战武器是甜言蜜语,撒娇卖萌的糖衣炮弹装载完毕。 出发! 事不宜迟,代薇端起热腾腾的面碗,沿着二楼挨个探寻,却因为太激动压根不知道目标地点,又是无头苍蝇似的好一通乱蹿。 当感到原本稍烫的碗底变得温温热,心底升起一股烦恼毛躁时,才发现原来他的房间,就在自己房间的正对面。 “……咳咳~” 忍住给抓瞎的自己来一锭子的冲动,她赶忙调整心态,敲了敲房门。 望着孑身茕立的男人。试探地轻声问他:“我可以进来吗?” 易圳没说‘允许’这两个字。 看见手捧食物的女人不知又要搞什么花样,回答却在默认她的放肆: “关门。” 腾不出手,代薇只好用屁股怼上门,转身走进去。 但出奇地没有越界,她将步履停在不远不近的位置,留出一段恰当且安全的缓和距离。 双手端着瓷碗捧去他面前: “易圳,这次冬至小姨叫我回家吃饭,我一直记得协议说好节日要一起过,但当时你不在家……我、我也不知道你过不过传统节日,就先过来了。” 说完,又赶紧接着补充:“不过没想到你也来啦!还好还好,我还可以补偿一下,为你做饭。” 她声色胆怯、小心翼翼,又充斥期待,眸子水润润的亮。 她全然不敢问他是否为她而来,但还是聪明的,只讲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易圳没动,看了一眼她,又看了一眼那碗面,勉强给出让步:“你家冬至吃意面?” “当然不是的!”代薇连忙否认,以为做错了什么又跟着解释, “是应该吃饺子的,我做的芹菜猪肉水饺可好吃了!可是…这里没有面粉也找不到蔬菜肉类,只能用它将就一下,易圳……” 他的心防,几乎在她每个字词都夹带着的、揉捻着的、他的名字里,溃塌。 心跳刹那脱缰。 冷静在奔逃,理智在困锁中猛力突围,全然忘了退路在哪里。 够了,被人侵占情绪的感觉,够了:“说重点。” 糟糕。还是暴露了些许刻意的生硬。 会不会被发现啊? “易圳,我们和好吧,好不好?” 包含懵懂与热忱,她似乎从未因他的冷淡沮丧过,总是学不会委婉。 易圳眯起眼睛,拣出关键词反抛回去:“和好?” 他是如此不堪一击。 扛不住旋涡,抵不了蛊惑,明明知道是禁区,明明感觉到陷落。还是要被她的三言两语逐渐捕获。 代薇点点头,放下让手酸累无比的碗,让它独自呆在一边。 就像她的声音很小,但很勇敢: “上次,上次是我不对,我不该半夜擅自闯进去触发警报,更不应该因为自己的失误,跟你任性妄为地耍脾气。” “我知道错了!”她往前走近半步,“你不要生气好不好,我会乖乖听话的……” “然后呢。”他将主动权施舍与她。 “然后……我都听你的,以后你说怎么做就怎么做——” “用不着以后。” 易圳倏然截断她的话,优雅地动身走过来。 代薇稍稍怔忪,看着男人一步步侵入安全距离。 他的情绪是平静,眼神却不纯质,不再干净如少年,而是沾满掠夺性,直到她被完全罩在阴影下。 无花果的气味浸透鼻端,男人将她困在臂弯,压虚嗓音告诉她: “现在就可以证明。” 她惊愣了下,无意识呢喃求教:“证明…什么?” 男人微微挑眉,缓慢敛眸,由面部寸寸扫量她。 汹涌爱意扭结在他眼底,光和夜擦燃交替。 “证明,你喜欢我。” 20-30 乱流生 很显然, 现下场景使得代薇并没有很快反应过来。 星野梨? 她怎么会来?还是跟易圳一起…… 好戏自然从来不缺看客。 夜色渐涨,半岛百米开外特意搭建的仙马座钓鱼台此时传出动作,是傍晚起就在那里垂钓的二叔, 正大张旗鼓地命人收起钓具。 易钧的陪从们忙碌不已, 而他本人煞有介事地缓踱而来,高调傲慢似一只雄赳赳的锦鸡: “我说怎么那么热闹, 原来是孩子们都在。” 四名晚辈一同招呼, 竟有一半身份尴尬。 “二叔”这个称呼,星野梨曾有资格使用, 不过现在失去了。 而代薇则从来没有这个资格。 易钧也懂,所以他是故意来添把火: “小圳啊, 你虽说跟你爸感情不睦,但在女人身上你们父子俩可真是一样花心思。不是叔说你毕竟还是年轻, 当年你爸玩女人和拼家业都抓得明白,可不像你让正主和姘头碰面纠缠,当心难成大事。” 谁是正主谁是姘头,一番话奚落了三个人。 易圳无动于衷,代薇懒于回复, 只有星野梨涨红了脸。 “你早上说的东西,带来了。” 易圳难得在旁人面前主动亲密, 尽管他只是用下巴蹭了蹭代薇的发顶。 “谢谢易先生。” 半真半假的道谢,故作疏离的样子让易圳眼皮一跳。 指尖旁若无人从纸皮一角缓缓下撕,渐次露出的枣红框木,玻璃压覆黑铅勾线的画纸。 易圳手快一步,按住她的动作, 眼神微露异样:“你画的东西, 确定可以公开展示?” “怕什么?你身体的每一个部分, 都有我的标记。” 女人嘴角挑起一缕蔑然的弧,视线从星野梨甜美的脸庞划过,落在他清明的双眼, “不过我会有分寸,易先生。” 第二个“易先生”出口,易圳即刻明白这女人是在闹脾气。 正欲上前一步拎住她后颈脖,治治这只脾气大的龇牙狐狸,稍显嘹亢的女声就在众人外响起: “怎么都站在外面?多冷啊。既然都在了大家一起进去坐吧。” 小姑今天难得休假,一身贵气保暖的暗红色丝绒长裙,配几件钻饰添彩。 二叔扫量众人一眼,推说自己有约先行离开,剩下的晚辈不好异议,礼貌迎接小姑进休息室。 只有易圳敢随心所欲地拒绝应对,拉起代薇的手打算离开,他现在只想哄好她: “我和她先回……” “好啊一起坐着聊天吧,难得热闹。” 代薇不动声色挣开,在他晦朔的目光里,一脚深一脚浅地跟了进去。 她不介意给他为难,甚至乐于以睥睨姿态凝视他不愉、但依然会跟上来的反应。 “黛露啊,今天是我邀请小梨来湖边游玩,不巧我一时被事情耽搁了,遇到小圳往这边来,才拜托他代为接待,希望你不要多想。” 易勉之细心地落后一步,搀扶代薇进门,言语状似安抚。 她掺着代薇,自然而亲昵地坐在一起。 场地设计问题,室内座位都由单人座和双人座的藤椅组成。 小姑已经和代薇同座,易瓷看着一前一后进门的星野梨和易圳,连忙主动邀请: “星野小姐,我们一起坐吧。” 星野梨薄脸皮地接受邀请,易圳独坐,尴尬被勉强化解。 易勉之在蓄意控场,连年纪最小的易瓷都能看出来。话题由小姑牵头,家长里短,真假参半地聊着。 代薇心不在焉地听着,接收到的是斜对面男人不停示意她坐过去的眼神。 越是明白,越不去理睬,装作听得认真。 “小姑,你昨天特意问我说最近要借湖心半岛招待朋友,我还想是什么重要的伙伴,能让您开口的贵客,原来是星野小姐呀。” 易瓷找机会将试探问出口。 “招待客人是其一,第二也是为了看看你周围环境是不是周全。” 处理质疑是易勉之最擅长的领域之一 ,她的回答八面玲珑,双眼却直视易瓷, “看到你们都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在没人关注自己的空档间,代薇抓紧机会轻微活动一下受伤的脚。 伤口愈合得很好,所以拆线处时常麻痒难耐,她开始痛恨自己为什么要自讨苦吃。 当然,她一举一动都被易圳看在眼里。 当另外几人来回拉锯,易圳在这时倏然起身。 全然不顾旁人的诧愕眼光,他迈步走至代薇面前,弯身抱起她带回自己身边。 连代薇自己都没想到,这个平时看上去闷不作声的男人,竟然能举止如此“出格”。 倒是让她……很满意。 伤腿被强行捞起来架在他腿上,男人修瘦的指腹在疤痕外沿打圈按摩,一如每日在她腿上练习的动作,他的力度早已掌控得恰到好处。 “我没事的……” 隔却衣料的小块肌肤,在他的按压揉捏下逐渐发烫,代薇乐在其中,却不能忽视另外三人侧目的视线。 何况她正在“闹别扭”呢。 怎么可以轻易示弱? 她推拒几下想把腿收回来,小声告诉他,“别这样……” 但行不通。 易圳微抿唇线,收紧施在她纤细脚踝处的握力,令她瞬间委顿下来。 “还是大哥会照顾薇薇姐姐,怪不得她在我这总提起你。”易瓷斜了一眼身边女子,话里略含深意。 易圳正抵近女人耳边在低语,指骨仍轻柔抚触在她踝腕处。 星野梨默不作声地望着对面,他们每一帧的暧昧都似生锈的铁刃,倒钩心肉,凿穿肋骨,没有血。只是痛。 闷重无声的钝痛。 她用力咬紧下唇,逼迫自己垂下睫毛不要再看,以求自保。 从来不知。 如易圳那般孤清矜冷的脾性,像他那样不可一世,也是会有情绪的。 就那么喜欢吗? 易勉之随便一个抬眼就轻易看透她的心思,若有似无地淡嗤了下。 为了敲醒星野梨,她适时介入新的话题: “小圳啊,有劳你一个男人陪我们几位女性聊天,其实今天也不是叫你白来,小梨和我商议的事正好和你有关呢。准确地说——是关于你们先前的婚事。” “我来不是为别人,” 易圳没说下半句“而是”,只是锁紧代薇的腰肢带向自己,而后身体微微后倾靠在椅背,将彼此调整为更亲密的姿势。 “至于先前,我不记得还有什么好处是她没有占的。” 重新搭上揉按的手,他自如得仿佛压根没把易勉之的话放在心上,眸波无色, “还有什么需要吗,或者干脆由易氏来养星野集团?” 代薇没有错过他云淡风轻面容下,仓促投来的一瞥。 她也很乐意跟他比,比谁更懂得不动声色。 “不是的易圳少爷。”星野梨总算有点绷不住, “虽然阿梨很爱慕您,但没有要继续纠缠的意思,这次就是为之前的事做个了断。” 了断? 语言的艺术。 听起来像他们之间藕断丝连。 代薇抿唇低下了头,选择在这时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我和你没有需要了断的事。” 男人放在她腿上的手,明显有一下稍加重了些急切的力道。 代薇轻嘶一声,假装被捏疼后缩了缩腿,以这种方式拒绝接受他的暗示。 星野梨的眼神暗了暗,半晌,再次组织表达道: “是,但我要说的事并非出于自私。我们已经没有联系,可易氏与星野家的合作还需继续,父亲因为我们的事意见很大,导致这几个月互通项目得不到进展,这样下去会带来很大的损失。” “所以呢?” 易圳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易瓷也蹙眉等着下文,公司和家里的事她无法插手,但总还能看出是非曲直。 星野梨难得鼓起勇气,直视易圳的双眼,直视这个让她仰慕贪恋的男人。 这个让她惧怕的男人, 让她必须去赌的男人。 “所以,父亲希望您能——亲自前往京都星野本家,登门致歉。” 空气转瞬凝结。 易瓷最先没忍住吃惊的表情,眨眨眼,下意识向代薇投去担忧的目光。 代薇将头埋得更低,是为了压下同样的惊讶疑虑。 星野梨一鼓作气:“星野的家训是晚辈婚姻大事须由父母认可祝福,当时我与您私定终身父亲已经非常生气,分手时依然草率,父亲实在忍不下这口气。与您解除关系真的很心痛,但即便这样也请您与我一同前往说明,并公开道歉吧!” 代薇曾有意无意在园内从多方打听过,星野梨确实已经和庄园没有任何关联。 现在又突然杀个回马枪,还要求作为易家最高领导者的易圳亲自登门,其目的不论,行为上就已经试图压他一等。 “小圳你也先不要动气,这件事确实委屈你。但姑姑觉得小梨毕竟说的也是事实,咱们易家欠人家一个说法,理应见个面谈一谈。” 此时易勉之也加入战局, “更重要的是,星野集团在京都是数一数二的家族企业,我们恐怕未来两年内都无法在当地找到更优秀的合作伙伴,日媒还那边你不用担心,姑姑会帮你打点……” “够了!” 一直在长辈面前温顺乖巧的易瓷,失态地大声打断了姑姑,言辞激动, “她明明什么都得到了,甚至连爸爸在夏威夷附近留给哥哥的私岛也被她拿走了,现在说这些根本就是在道德绑架!你们把薇薇姐姐放在哪里啊?!” 看着面红耳赤的易瓷,易勉之闭了闭口,没有再说下去。 气氛第二次陷入沉寂。 代薇想起那日星野梨言之凿凿地告诉自己说,她与易圳绝对不会是朋友。 原来是备了这一手。 可是她错了。 易圳这个男人是典型地顺毛属性。代薇已经摸透了。 可以跟他任性,但要哄好他; 可以要求他做事,但不能教他做事。 不要仰望他、不敬畏他、不迷恋他,要学会诚恳主动,要懂得直球出击才可以拿捏住他。 还有最致命的一条,不要试探他。她已经吃过亏了。 星野梨想试探他的态度,用家族利益赌他会不会跟她走,显然是心太急,走错路了。 代薇在心里默默轻叹一句。 “面谈可以。”易圳掀起黑睫,视线懒恹地飘向星野梨。 他的眼神很淡,孤清得缺乏情绪。 嗓音喑沉疏冷,带有他独特的辩听性,缓慢,平稳,刻薄得字字戳人。 “谁想谈,自己站到我面前。”他如此平铺直叙。 能逼出他的回应已经很难得了,星野梨立马做出应对,态度谦恭:“父亲身体常年不好,向来出不了远门,加上目前是新的合作方案启动初期,家中长辈都很忙,恐怕都不方便赶过来。” “他们没空也没关系。” 易圳目光轻挑,蓦地勾弯了下薄唇,压虚声线轻轻开口, “我猜,此刻在英吉利海峡巨噬号度假游轮上,参加了两天一夜泳衣派对的星野崖,一定有空。” 他的口吻半讥半嘲,笑容微妙。 眼底却浮溢阴鹜,目光冷戾无比,凝视的压迫感如锋芒在背,令人不堪,叫人战栗。 “!” 星野梨狠狠僵住了身形,掌心顿感濡湿。 她一早知道易圳不会任人鱼肉,却没想到他可以随意扼住她的命门。 星野崖作为家里的嫡子和幼弟,再纨绔丧志长辈都视之如命,假若易圳真的因为今天的事对他动手,星野梨在族中的日子一定不会好过。 “好好想,该拿什么和我谈。” 收回视线,易圳敛起嘴角,很快恢复冷漠。 在另外三个女人的瞩目下,他弯低腰身,一手穿过代薇的腿弯,将人稳稳抱起离去。 * 贵族马车走进湿冷的夜风里,向着远岸斑斓的灯辉行进。 车内,代薇靠在男人胸膛里,像只快要被主人抛弃的幼猫一般,细弱娇软,楚楚可怜。 “还装?” 易圳看不过眼,一句话戳破女人的小做作。 代薇一秒抬头嘿嘿地笑,学着星野梨咬嘴唇的样子:“哎呀少爷人家很爱慕你啦跟你分开超级心痛的哦,家父很生气的嘛你就跟人家一起回家道歉嘛……” 她没有纠结星野梨逼宫般的要求,也不在意易勉之心思叵测。 只要现在易圳的心思在她身上,态度明确地偏向她,她根本不需要应对。 易圳凉飕飕地斜她一眼:“得了便宜还卖乖。” 对,就是这样。 “什么便宜呀?我们圳宝可不便宜,今天表现超棒的!”她露出两颗微尖的小虎牙,嬉皮笑脸。 因为被偏爱,所以敢用最轻松的方式让自己排除在矛盾以外。 偏爱的保质期有限,要及时挥霍: “今晚圳宝想被研究编号几呀?Z0919?P2024?还是R2307……” “闭嘴。” “我知道了,该开发新的研究方式了。” 依譁 🔒三重奏 代薇脚伤痊愈后彻底变为“失踪人口”。 起初她还是收敛的。 无非就是跟玛格丽塔天天出岛, 逛街SPA下午茶,喝酒蹦迪侃八卦,野得没边没样。 期间易瓷来找过她几次, 但都扑了空, 代薇知道后干脆组局“闺蜜团”,各种节目都带上她一起玩。 那几天她和易圳的时差完全颠倒。 早上易圳起床她还在睡, 晚上不到两三点不回家。 易圳安排了司机和保镖, 全程负责她们的安全,但即便如此, 也还是会习惯性地一直等她凌晨到家。 知道易圳会等她,所以代薇总还知道保留最后一份清醒, 不管多晚都一定要回家睡。 然而“闺蜜团”这三个人,一个新婚燕尔、一个游手好闲、一个无业静养, 别的没有就是闲。 时间太充裕,消费还有易先生的副卡全权买单。 于是在德国境内疯玩已经根本得不到满足,三个人一拍即合,拎包就走,直接浪出德国满欧洲花式撒欢儿。 之后就是“闺蜜团”接连一周不着家。 直到易圳忍不下去, 在她们浪出欧洲之前派易淏坐私机杀去丹麦,将三个女人强行拎回德国。 代薇的“禁足生活”也就从这天开始。 “薇薇, 这次大哥是不是对我们特别生气啊?” 画室里,易瓷望着四周易圳的人像挂画小心问道。 代薇往懒人沙发上一瘫,对着天花板唉声叹气,“生不生气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下别说去什么监狱岛, 直接成蹲监狱了。” “诶你们知道吗!”说着她又一个打挺坐起来, “我问他要禁足到什么时候, 他居然笑着跟我说‘无期’??无期可还行我淦!!!” 这个人面兽心的老毒物! “要我说,就不该听老代的最后走丹麦那趟,应该直接从葡萄牙飞澳洲。” 玛格丽塔一脸生无可恋,“这可倒好,全完犊子了。” “祝沛庭!”代薇一听这话,被同化的口音都气出来了,“你好意思叭叭,是谁吆五喝六地喊丹麦夜店小王子绝美,不喽一眼不做人的?!” 路上摸透了两个女人的脾气,深知再继续下去肯定免不了干一炮嘴仗,易瓷连忙岔开话题, “薇薇,你的画室好漂亮呀,记得咱们出去玩的路上,你还在担心画室改造的问题。” 代薇跟着抬头扫量一眼,挑挑眉梢说:“咱家圳宝虽然脾气怪,办事情还是非常靠谱的。” 在三姐妹出去疯玩期间,易圳按照代薇走之前留下的图纸,在家负责监工画室的改造。 从易圳的画像上慢慢移开视线,易瓷笑着打趣她: “我看大哥是真的很喜欢你,要不你就哄哄他,让他不要生我们的气了嘛。” “哎哄是哄不好了。”代薇重新瘫回沙发上,自暴自弃地说,“到时候我被赶回国,你们记得来苏城找我玩~” 玛格丽塔往她脑门上来了个暴扣,“是不是虎?你要走了,星野家那个三无产品就又逮着机会兴风作浪。” “什么三无?说的是星野梨小姐吗?”易瓷挠挠头,不解。 玛格丽塔白眼狂翻:“无中生有,无心无脑,无可救药。” “你自己还无法无天呢,就这么讨厌她?”代薇忍不住笑问。 “我不是讨厌,我是压根就瞧不上她!”塔子哥猛地一啐, “你还不知道呢吧,她可不是头一回跟易圳闹分手,光我知道的都得有个七八回了,回回都得狮子大开口——你见过索要地皮当分手费的吗?就咱们庄园东南边,哇塞,前两年翻新的鹂啼馆,给她住过以后,死皮赖脸不肯让出来。” 玛格丽塔毫不避讳,越说越来劲儿,骂得酣畅淋漓: “每回她闹完又死乞白赖地自己跑回来,估摸着以为这次也一样,结果回来发现易圳有了你。这是感到危机了,搁这儿人五人六地装他妈苦大情深,哪来那么大脸还去她家道歉,她星野家这些年是怎么起来的自己心里没点儿逼数?” 代薇换了个姿势,托着下巴懒懒笑道:“那圳宝对她还是挺纵容的嘛。” 易瓷安静地看着她,没来得及接话,被玛格丽塔抢先道: “纵容个屁啊!他那完全就是懒得理她好吗,随她作,反正他也就是养着那张脸而已。” “为了白月光?” 代薇想起来之前玛格丽塔说,星野梨长得最像易圳的“白月光”。 “可不咋的,要真对她有啥想法也不可能连他自己城楼大门都不让迈进一步。”塔子哥不屑道。 眯了眯眼,代薇半趴在沙发上,一脸八卦相: “诶正好快跟我说说,圳宝那位‘白月光’到底怎么个情况。” “那你具体得问小妹儿,我来得晚。”玛格丽塔朝星野梨努了努下巴,“她比我有发言权。” 易瓷也不敢肯定, “其实我知道的不多,哥哥高中以前都是在国内读的,据说是高三那年认识她的,两个人初见好像是在……一家书店。” “好家伙,还真是初恋白月光剧情。” 玛格丽塔摇头啧了声,“从高中惦记到现在,没看出来易圳还搞这么痴情的人设呢。” 代薇百无聊赖地转着手机,神色未变。 反倒是易瓷略显担忧地偷觑了眼她的脸色,随后状似无意地将话题扯开: “不说那些啦,今天我是跟两位嫂子出来享受的嘛。” 玛格丽塔撩了下头发,撇撇嘴不满道:“这连两口烧胃的都没有,享受个嘚儿。” “开什么玩笑!” 代薇立马按下遥控键,隔断门自动开敞,“红洋白啤香槟,你就说你想喝哪款吧!” 两人同时抬头看去。只见门后是整整一个隔间的酒柜和酒架,横状、竖状、螺旋镂空状以及常温箱、冷藏柜,各种天价名酒极具设计感地陈列摆放,且按照品种依次分类,杂而不乱。 “诶呦卧槽可以啊!”玛格丽塔瞬间双眼放光,对代薇的本事多少有点刮目相看了,“合着你这天天在画室里醉生梦死啊。” 易瓷也惊了一把,走过去拿起一瓶来端详,“薇薇,我们平时都没见过大哥喝酒,没想到藏品都放在你这里了。” 玛格丽塔跟着仔细瞅了瞅,越看越眼熟:“卧槽还真是啊,这不都是易圳地下私藏酒窖里的宝贝吗!都给你啦?!” 代薇半靠在酒柜旁,嘚瑟地撩了撩头发:“说吧,想喝什么。” “那他妈还用选吗,肯定各来一瓶先啊!”玛格丽塔也不见外,直接上手就拿。 易瓷一听,心底暗叫不好,赶紧出声试图劝阻:“别别别,大哥气都没消呢,还喝啊?” “诶呀你老怕他干什么玩意儿,那点儿出息!” “就是嘛,反正出都出不去了,及时行乐,乐在当下!” “你拿了啥?” “一瓶洋一瓶红半打啤。” “那我再拿瓶香槟?” “两瓶两瓶!” 易瓷:“……” 妈妈我想回家了。 * 玛格丽塔嘴上喊得凶,没喝几口就被二少爷易淏拉回家,走的时候颇有眼色,把小妹也一同稍走了。 留下代薇一个人,下楼时一脸懵逼地面对客厅的情景。 易圳回来了。 他坐在沙发上,正跟蔺也讨论着面前成叠堆摞的文件内容。 与其说是讨论。更大部分时间易圳都只是沉默地旁听,由蔺也低声汇报策略企案,偶尔过耳的字眼晦涩又深奥,字眼的价值动辄大几个亿,虚妄得不真实。 堡门阖动的声响最终惊扰到两人。 “代小姐……”蔺也连忙起身相迎,之后略显犹豫地看向易圳,一时不太确定是否还要继续下去。 他在等待老板的指令。 老板却并不回应。 男人甚至头也不抬一下,全然不理会助理的踌躇和女人的凝望,矜傲冷持地看着自己的文件。 代薇轻轻笑起来,转身走向对面水吧时告诉蔺也:“工作吧,我不会打扰你们的~” 他一定是在生气,最近出远门玩,都没有陪他。 回来以后和她们喝酒聊天,还是没陪他,所以他在闹脾气。 哄男人嘛,有时候需要钓着,不用太着急。 她坐上高脚凳,给自己倒了杯洋酒。 冰块与杯壁碰撞溅起伶仃的小噪音,音色渐然平息后,她开始逐渐观察起眼前的场景。 这里的变化很大。很突然。 回想搬进来后第二次见到易圳那晚,这里没有光亮、没有佣人、没有任何多余的摆设,这里的主人也没有丝毫情绪可言。 而现在。 巴卡拉水晶塔烛灯鳞次挑亮古堡中庭。 管家与佣仆们忙碌而静悄地穿梭其中,玛格丽塔和易瓷会来这里享受光阴,连蔺也都会搬来文件和易圳在这里办公。 至于楼廊墙壁、彩窗挂架、壁炉摆台等等位置,入眼尽是她与易圳的情侣画,沙发旁有她的橙色按摩椅,中古风的奢昂茶几摆满她的零食柜、她的插花、他们的情侣乐高模型…… 她的。 他们的。 随处都是她与他共同生活过的痕迹。 代薇忽然发现易圳很久不戴帽子,很久没穿过一身黑色了。 克莱因蓝薄线毛衣与白色休闲短裤修饰在男人身上,缓释他的疏离与尖锐,在他的阴郁气质里牵离出一点奇异的乖。违和,但讨人爱。 ——他被熏上了色彩。 光影放肆地浪荡。弥散为点、勾成线、幻化为不饱和的晕,像黎明礼赞的水光镜般华美地剖露他。垂怜他。渡他。 ——他学会与光和解。 他才是被改变最多的那一个。 他发现了吗。 …… 直到蔺也离开,易圳还是闹脾气,还是顾自审阅着手中的文件纸张,不肯偏头瞧她一眼。越来越可爱。 代薇喝光杯中酒,在留声机上放下一张唱片。 她开始笑着走向他。 过程中脱掉了大衣外套,踢掉鞋袜,在距离他还有几步路时脚下蓦地绊了一跤,摔跪在地毯上。 膝盖撞击地毯发出一声不小的闷响。假的也像真的。 终于引来男人蹙眉一瞥。 “嘿嘿……” 代薇没有立刻站起来,也出奇地没有撒娇,反而冲他弯起眼睛露出小虎牙,之后鬼使神差地一步步朝他爬过去。 易圳眉头皱得更深,睨着看她还想玩什么花样,尾音沉仄:“脏不脏,起来。” 女人偏不应他,只是笑。 在慢慢爬移到他与茶几间的狭窄空间后,她仍然望着他,手指弹琴般灵活跃动在他腿部肌肉上,指尖顺沿半截裤腿偷溜进去。 “手?”易圳攥紧文件,声线带有冷峭的警告性。 “宝贝,还没消气啊?” 她凝视的眸光似软水欲滴,表面装得乖,另一只手却在重复同样的动作,心思极坏。 缓慢垂下黑睫,易圳神色平静,眼神锁定在她手上,压虚嗓音: “别乱摸。” “唔……”代薇撇撇嘴,悻悻地抽手出来,“还以为你生气是因为没有我的贴贴呢。” 柔软的贴触猛然撤离,令他心腔有一瞬堵涩与积郁,如愿以偿的体会竟是古怪又浓烈的空落感。 易圳抿起唇,没有搭腔,以为女人会就此安分。 可他从未猜中过她。 代薇撩开蓝色裙摆,蜷曲长腿,缓缓攀爬上他的双膝。反手解开交叉系在腰背后的白色绸带。 仿若晚昏下震颤伸展的蝶翼。 皮骨是风情,情绪却敏感又小心,悄然释放全部的软弱,盛绽全部的凌美,打开全部的她。邀请他。 易圳眯起眸子,歪头扫了她一眼,很快视线停滞在她单薄的肩骨上,略绷下颌:“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老公,这张沙发我们新换过。” 她身上泛裹着淡淡酒气,眼尾盈动,脸颊晕染粉红,好似汁水饱满的蜜桃肉,引诱他品尝熟龄的美, “我在弹弹软软的沙发上把你哄好,你说好不好?” 几分是好奇,几分是渴盼? 又是一份新鲜的体验感。 “这就是你哄人的方式么,我不需要。”他说。 试图保持最后的理智和矜骄,却没有动手推拒。 “不要?也好,我们就不要哄和被哄,不说情话。” 她的声音妖气迷人。 “不要亲吻。” 她注视着他的眼睛,愈发靠近。 “也不要说爱我。” 拉下视线,再近一些。 “我们直接开始。”抵近他的鼻尖轻率摩擦,她的眼里有不加掩饰的宠溺,无辜又无畏,“你不舒服的话,就喊痛,我会停下。” 步步紧逼地勾惹,头晕目眩地讨好,淋漓尽致的情话。她的脚趾尖尖在他膝窝里慢慢画圈,点挑在他心脉泵博的鼓点上,精准拿捏他的纯白与干净,如此轻易。 他忽然对这样的假设感到慌乱抗拒: “不可以……” “不可以?” “不可以不要。”不可以没有爱意。 音落,然后吻她。 代薇用力地回吻他,唇齿咬合他的舌尖,放松身体塌软在他怀里,迫切缠绵他的理智,巧妙摧垮他的挣扎,诱他配合,要他回应。 她也很享受他傲娇的推拒。 越是推拒,越会令她兴奋,表里不一的默契使他们貌似成为天作之合。 气息在彼此厮摩里变得湿润,断续地发沉,密不可分。她无意咬破他的唇,再无心舔舐小伤口,让血染红他性感的薄唇,让荤腥的甜美渗透他,刺激病态般的快乐,败坏他。 途径客厅的佣人被他们激烈拥吻的画面吓坏了。 惊愕下根本托不稳手中的水果盘,玻璃爆裂的响动崩落了一地,下一秒气氛阒寂,代薇气喘吁吁地在易圳的唇上轻嘬了一道响儿,分离时牵起一丝剔亮莹透的水光。 春光被刺破。 代薇先扭头望向佣仆的位置。 易圳慢吞吞地舔舔唇角,侧头倦恹地掠了一眼,目光萎颓,怀中女人在这时挪动位置,引起他稀微郁沉的嘶声。 代薇动动耳骨,回头看向他。易圳没出声,收紧她的腰肢正欲倾身继续亲吻她,不料代薇却瑟缩着后退躲了一下。 “不然我们……”她虚弱出声,手指死死攥紧他的毛衣,目光作势闪躲,“我们先回——” 易圳慵懒地笑了起来。 他伸手扯下她腰后的白色绸带,将她的双手反绑在后。之后低哑的笑声落在她的脖颈上,细细密密地移动,交融黏连的字音戳破她的小虚伪,胶着入耳: “就在这里,哄我。” 代薇笑着容承他的任性,同时朝仍旧僵硬站在原地的佣仆打了个手势,满脸通红的佣仆如获大赦般当即跑走。 水晶塔烛灯熄灭在压抑的喘音里。 光粒从容逃逸,昏聩倾倒性地弥散碾压,溺入混沌,滑向另一种声色泥泞的晚间。 留声机的乐符,代薇的呜咽,疯狂的融合。 ——三重奏。 壁炉灼烫地晃曳火苗,焚烧空虚,朦胧间映亮中庭正中央的巨型情侣挂画。 他们在沙发上。 亲身演绎这副情侣画的前因后果,从头来过。 依譁 🔒无机盐 云翻雪雨, 他的城堡开始冰封,月亮东奔西走,热意撩拨发肤顺流游弋。 中庭空旷冷寂, 他们在最舒适的沙发上拥吻, 一次次变换至最柔软的地毯上起伏交叠。壁炉烧燃上等松木,混合一小把她亲手蒸干的矢车菊烘烤, 丝缕辛燥的香似打翻的花蜜, 轻易撬动情火,消融入噼啪点点的白噪音里。 就这么颠潦地厮混在一起, 从天亮到天黑,精疲力尽就相拥而眠, 直到日头又放晴大亮。 被收拾服帖的代薇果然心甘情愿呆在家里,再也没提出远门浪的事。 但以她的脾性, 就算关在家,也跟“安分”两个字没什么关系。 今天跑到厨房,缠着三星大厨要学做法餐,处理坏了几个生蚝牡蛎,就丢下一堆蚌壳鲍鱼, 跑去和身长近三米的大蓝鳍合影;又拿着尖尖细细的剔骨刀,去和庞大的虾蟹们斗智斗勇…… 夜里易圳把人抱在怀里, 还隐约可以嗅到她指间腥咸的气味。 “怎么一股水产味。” 易圳从背后拥揽,捏住她罪恶乱摸的小手递在她鼻端,让她自己好好闻一闻。 代薇在床上乱扭,在他手腕皮肉轻咬一口,嘻嘻笑道:“人家去北海冬泳了啦。” “是去游了泳, ” 一个翻身, 将她完全罩压在身下, 他还握着她的手,放进自己的睡衣里,任由她冰凉的指尖点触心跳, “还是爪子爱偷腥?” ——又是一个隆冬春风夜。 隔天又找到新的玩处,泡在甜腻的烘焙房里不肯出来,给玛格丽塔打打下手就算作自己也学会做曲奇饼干了。 “你还是给我滚出去等着吃吧!” 但是因为爱捣乱帮倒忙,被塔子哥糊了一脸奶油一脚踹出来。 甜点梦来得快,去得也快。 在门口招猫逗狗,碰上外出回家的易圳,话也不讲,只是冲他嘿嘿地傻笑。 “?” 易圳眉尾一跳,知道她肯定是憋着一肚子坏水。 “圳宝!抱~” 果然,代薇大笑着扑过来,不怀好意地往他身上赖。 敏捷躲开她企图抹蹭奶油的脑袋,易圳浑身都写满拒绝。 “呜……圳宝嫌弃我身上脏对不对” “……” 一回头就是她那张斑斓的花脸,凌乱邋遢也遮掩不住委屈巴巴的眼神。 代薇一点点挪过去,小心地求证:“我、我不漂亮了,就不喜欢我了吗?” 没办法,她会撒娇耍赖装可怜,又赢了。 他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证明办法,只好伸手揪过她,低下头深吻,连同她嘴角粘连的甜意一并尝到。 ——就甘心臣服于这个腻在奶油气息里的吻。 再不然,后一天钻进花棚里,非要抢着干修枝灌溉的活计,结果自己和喷洒软管玩了起来,弄了一身湿漉漉的落汤鸡模样。 衰里衰气往回跑,见到休假在家的易圳,还央他帮忙放洗澡水。 总之淘气惹祸的时候,总能“凑巧”遇到易先生。 她不知所谓的生活,停止在特邀绘画教师给她发信息,说要离开德国的这一刻。 泡在浴缸里,在易圳为她放的热水里,她终于后知后觉想起,之前聘请过一位德高望重的艺术家,来指导提升自己的画技。 “圳宝,德仕兰先生过几天就要去澳洲定居了,再也不能教我画画了。” 代薇对斑花浴帘外隐约的瘦影提起。 易圳的身影一晃没晃:“你也没去过几次。” “大家都很忙嘛……哎呀这不是重点啦。” 不由想起自己这几天空耗时间的生活,声音心虚地矮下去一截,“德仕兰先生之前答应为我画一幅肖像,大师手笔耶!明天是他最后的空档啦,我一定要过去做模特拿画像的。” “他需要仔细观察你多久?” 男人的关注点开始趋向别扭的角度。 “完成一幅肖像一般也就三四个小时左右,大师慢工出细活,可能需要五个小时吧……六个也说不定。” 刚刚说完,浴帘就“唰”地被拉开。 “带我去。”易圳皱起好看的眉头。 代薇有一瞬惊异,但没有躲闪,笑拨水漪:“想去呀?圳宝帮我洗澡,就带圳宝去。” 男人二话不说,挽起家居衬衫的袖子,往热雾缭绕的浴缸靠近。 不设防备,任由女人拉他入水。 也由她在耳边笑的欢,慢慢褪去他的衣,说要一起洗。 言听计从,亲身释绎。 * 德仕兰先生没有很浓密的毛发胡须,也没有艺术家身上迥异于常人的气息。 斑白的头发剔成短寸,瞳孔碧蓝有神,嘴角紧抿,穿着打扮也更向年轻简约风靠近。 如果不是跛脚和手杖增加了风烛老态,旁人根本不会想到他已年近八旬。 如愿跟随代薇来到绘画院,易圳和这里主人所有的交流,就只有一瞬即逝的一眼对视。 两个看似正常,实则极具个性的人,视线交触再擦错而过,视若不见。 总有种会盟王殿之下的怪异默契。 他们都是少言寡语的性子,一路只有代薇在没完没了地说话。 进了小画室,不需吩咐安排,各自都坐上了合适的位置。 德仕兰老先生戴上眼镜,斜对画板; 代薇更不拿自己当外人,倒了杯煮好的咖啡,抽过书架上的杂志,舒服地斜靠在沙发上翻阅; 而易圳自行在代薇斜后更远处坐下,一言不发。 才翻了半个小时,代薇就厌倦了看书,仍旧维持捧书的动作,嘴里却在想方设法地聊点什么: “圳宝,庄园那么大的地方,我们为什么不盖一座水族馆呀?西泽海区鱼多,抓几条回来养着玩嘿嘿。” 对她不时冒出异想天开的想法已经见怪不怪,到底是没舍得让她得不到回应: “养你一个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对呀!养殖耗人力,咱们搞个不会跑不吃饭的大家伙怎么样?比如建一座摩天轮!或者过山车呢?” 本来她自说自话就续航超长,易圳这一搭话,简直是小火车添柴,“嘟嘟嘟”到处跑, “要不我们挖一个大型温泉池,不限主人和工作人员使用,大家一起洗香香泡暖暖。 “旁边的草地呢,我们去搞几个热气球回来,泡热了就上去吹吹冷风。 “你说门票钱应该怎么收比较好,我觉得………” 易圳抬膝叠腿,腕骨随意搭在膝盖上,凝视前面那个女人说到兴奋处,微微摇晃的后脑勺。 她喜欢天马行空的浪漫,多数时候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自我沉浸的样子太过可爱。 他半垂眼睑,睫毛卷敛下眸光悸动,热浪幽深藏隐。 听她喋喋不休描绘脑海里的摇摇马、棉花糖风车,还有巨型礼花筒,他完全可以随之想象出,她心里过分简单的小女孩梦想国度。 目光徐徐牵扯放长,暗匿着不可捉摸的雾色。 他的眼神曾是冷薄的纯质,如今是她。那里曾如谜语般深奥,如今由她解码。 早有人嗅觉敏锐,洞悉热烈的情爱在泄露,偏爱昭然若揭。 本该创作的是单人画像,却因画外人眉眼间的浓郁深情,被绘作者细细容纳于纸上笔下。 德仕兰一语未发,将满目杂乱无章的深切,敛束于每一笔条理,以具象化的方式完整陈述,画像单人成双。 饱满喷张的爱意,男人自己并不清楚,女人更无从察觉。 只有画纸记载得明了。 不得不说,当绘画模特是个累活,健谈如代薇都把嘴皮子啰嗦累了,甚至眯过去睡了一觉,醒来无所事事地发了会儿呆,叽里呱啦说了会儿话,还是找不到消遣,选择把杂志阅览到尾页。 最后再次入睡后许久,被易圳叫醒说该回家了。 “画作整体已经完成,我会利用在德国最后这段时间来完成后续工艺,确保离开前能交给你们。” 德仕兰先生这样告知她。 代薇靠在易圳怀里嘻笑:“哇哦,慢工出细活,老师肯定是想把我的仙女美貌表现得分毫不差。” “抱歉,我有些好奇您收她当学生的原因。”捏住她胡说八道的嘴巴,易圳在临走前对别人开口说了第一句交流的话。 德仕兰摸了摸鼻子:“也许……她身上有锲而不舍的精神,性格开朗,思维敏捷,擅长用很多话表达自己……” “在您看来她毫无缺点吗?” “哦我的老天,如果非要说缺点,那一定是她的话实在太多了!” …… 代薇是一路嘀嘀咕咕反驳着他们离开的,易圳没压住嘴角,只是偏过头揉她脑袋。 从84号公路南段开始分道扬镳,易圳前去私人机坪赶往内陆出差。 他本该乘坐今天清晨的航班离开,但再忙也会为她腾出时间。这般黏人。 “这次去你的家乡,有需要带的东西告诉我。”这是他临走前最后一句话。 说到家乡,代薇渐渐显露出柔软,展臂用力地拥抱他,没有回答。 恍然发觉最近竟然很少想家,很少记起曾经十年如一日的眷恋。 是不是奢逸的生活淡化了痴妄? 是不是执念逐渐被顶替, 是不是天平在倾移。 不确定。 但安心、偏袒、宠爱,这些让人愉悦沉溺的感觉,是他已经给定的条件。 就这样下去也很好,对吗? 她竟然也开始学会掩耳盗铃,一点点上瘾,一天天下陷。 回家把自己收拾干净,管家告诉她有来自于奥地利的航空快件。 代薇飞快接过,躲回房间才打开细看。 里面是千方百计托远方好友弄来的,世界曲棍球冠军签名的球杆。 只观察过它古朴润泽的色彩,没舍得拿出来细看,估摸易圳下飞机到市内时,给他去了一个电话。 “圳宝~有没有想我呀?刚听蔺也说你们要出差好几天,临近圣诞节才回来。告诉你哦,我给你准备了平安夜礼物,你肯定喜欢。” 电话那头的网络信号似乎不太好,画面模糊,音频卡顿,代薇已经浅笑着说了许久,才传来易圳不明所以的问句: “什么?” “嘿嘿没什么啦,等你回来就知道了!” 她眉眼的笑意如此柔和,“圳宝,在家洋酒喝多了,想念家乡骆家巷的散装香花酒,帮我买两斤嘛。还有六关路崔记炙鸭,现烤的是吃不上了,不过他家有真空包装版,也很好吃,多买几只分给小瓷和阿淏家尝尝。” 易圳那边没什么声音,只是画面还混沌一片。 “啊对了!最有名的大闸蟹,可惜不是它们最肥美的季节,等明年我们一起回去吃。万宜肉松烧饼,你有空一定要买,新鲜出炉的边走边吃才有灵——…” 通讯质量趋于稳定,她忽然停止自说自话。 话尾未结,失了魂。 最忽视不得是男人寡凉的眼。 以及视频画面的背景,是一家灯影昏沉的老旧书店- “哥哥高中以前都是在国内读的。” “据说是高三那年认识她。” “两个人初见,” “好像是在……”- 🔒星黛露 几乎是刹那间按下挂断键, 脑海里挥之不去,是易圳和那个人初见的景象。 代薇开始抗拒,不想明白, 到底是怎样一眼一生的求而不得, 才让他宁愿和自己弄假成真。 茫然站起身,有一点稳不住脚步。好像才刚刚开始相信, 又被告知这只是愚人的梦境。 “既然各取所需, 那我也不必抱有半分情义。” 眼风逐渐趋于冷厉,抓起一尘不染的球棍漆身, 用力摔向熊熊燃烧的炉焰。 火光被惊跃,只一瞬便恢复沉默, 将期待和甜蜜吞熔成灰。 今天是12月20号,墙上的复古挂钟正指向晚间8时56分。 * 易圳是在平安夜那天赶回德国的。 可偏偏不巧, 代薇当晚突然高烧不退,接连流感伤风一病就是七八天,等痊愈的时候别说圣诞,元旦都跨完了。 完美错过德国全年最热闹的“双旦节”,代薇当然一万个不甘心, 除去白天满庄园疯跑、晚上战况激烈以外,剩下的时间她见缝插针地就在易圳耳边算日子。 终于在女人唧唧歪歪的絮叨里, 时间一晃来到了农历年。 除夕一大早,代薇从楼上冲下来安排管家召集易圳古堡内的所有佣仆,依次搬出她这一个月去华人市场疯狂置办的年货。 代薇生在年味浓厚的苏城。 自幼跟着爷爷奶奶耳濡目染,可谓是“办年货”的一把好手。 小到灯笼对联、福字年画爆竹,大到请回来的财神、菩萨、灶王爷, 以及各类糖饵果品、骰盅纸牌简直应有尽有, 东西多到立马开间杂货铺也丝毫不夸张。 易圳懒洋洋地从房间出来时, 正好看到楼下中庭的这副热火朝天的景象。 原来是因为今天有“正事”,昨晚才不到十点就肯乖乖睡觉,出奇地不闹腾。 微微挑唇,他没有下楼。 索性半倚着廊栏,视域锁定在代薇身上,默不作声地观察她兴致勃发的忙碌身影。 在佣仆们目瞪口呆的注目礼下,女人手里捏着一张超大的红纸,正在仔细地交代管家哪些东西该放哪里、挂哪里,哪些东西是今晚需要摆的、位置怎么摆,哪些是明早天亮前要贴好的、数量有多少。 从他的视角扫下去,只能瞟见那张红纸上满满当当的字体和符号,看不清具体写的是什么。 但易圳知道。 那一定就是她心心念念的“除夕计划”。 ——送给他的纪念,她说过。 管家认真听完代薇的安排,顿了下,继而些许隐晦地试探道:“代小姐,不知道易先生今晚是否也在这里呢?” 易家从祖辈起定居德国。但身为华人,骨子里的传统习俗无法摒弃。 按照规矩,易氏家族的男女老少将在今晚举行盛大的除夕晚宴,由二叔易钧和小姑易勉之轮流代为主持。 之前代薇倒是有听管家说过易家的习俗,往年易圳都是在那边守岁后才会回来。只是一时兴头上根本忘了这茬,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自己准备的这些东西…… 垂低睫毛,代薇抿唇盯着红纸看了好一会儿,还是有些不舍地掏出记号笔,打算划掉一整列“守岁”的内容。 笔尖下落的前一秒—— 手中纸张倏地被人抽走,男人低磁淡冷的语调招摇着无花果的香迹,逐字缓淌在她耳际: “按她说的办。”易圳转手将红纸递给管家,掠了眼代薇,随之落下的后半句话是对她说的, “我吃完饭回来。” 除夕夜吃完饭回来。 这从未有过。 这意味着作为家主的他今年会破例,不与家族长辈一同守岁。 ——为了代薇。 饶是素来沉稳的管家也不由地愣住,旋即反应过来,连忙双手接过红纸恭敬应下:“好的易先生,我们这就去准备。” 代薇才顾不上去细究男人破例下的偏爱到底有多深,只满心欢喜地一下子扑到他怀里,下巴搁在他胸膛上,嬉闹着讨要他的肯定: “真的吗!真的会回来对吧!是吧是吧,圳宝~~” 她永远热情。 他永远败给她的热情。 易圳太熟悉她的套路了,非常清楚她露出虎牙的下一句话是什么。 于是先快一步抬手捂住她的嘴唇,制止她接下来的索吻动作,眼神示意旁侧遗留下的部分年货,好心提醒她: “再磨蹭,你就回不来了。” “!!” 代薇一秒清醒,飞快从他怀里撤离出来,“啊啊啊来不及了,答应小姨中午到家一起包水饺的,迟到了代竺敏女士肯定要骂死我……” 说着她转身就往楼上蹿,不料在仅剩最后一层台阶时,听到身后的男人蓦然出声: “代薇。” “嗯?”女人回头,站在楼梯上低眸俯视他。 易圳站在下面,凝视她的情绪很冷静,“你……” 眸眼却似谷底深川般阴柔,紊乱,动荡不歇,那里积涌着期许与克制的成分,无所依傍,难以言喻。 停滞了两秒,他最终动了动嘴唇,问出一分钟前与她相同的问题: “会回来吧?” 今晚。 没有回答,代薇垂眼倚定在扶栏。片刻后,她才慢慢转过身子,盯着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嘴角渐渐弯起笑意。 只为他提供的,甜美笑意。 “当然了。” 她的声音温柔,眼神释放纵容性的宠溺, “我会提早回来等你。” 点滴都是倾慕的信息。 她却在暗地里将易圳的小傲娇看得一清二楚,嘲讽他如此缺爱,让她因此有可乘之机。 易圳你知道么?你正在被教导,衣着打扮上,言语举止上,你在学习着主动诉求,变得黏人。就像现在。 男人无论行为上有多成熟,心底始终是长不大的少年。 所以不要怀疑,不要犹豫,不要等,别让他机会自我察觉。 技高一筹,才懂得给予鼓励: “协议签约那晚我说过的话,忘了吗?”她这样告诉他, “我会一直在,直到你不再需要我为止。” * 代薇果然说到做到。 在小姨家吃过晚饭后,她拎着代竺敏女士给的大包小包,登上私人游艇回到庄园。 途径露天花园,她忽然想起之前让人制作的无花果香氛套装应该已经做好了,反正易圳那边才刚刚开始,于是她先让管家驱车载东西回古堡,自己下车去取东西顺便散步透口气。 拿到香氛时,无意间听到外院的园丁们在低语: “听说星野小姐今年也有受邀参加除夕宴。” “是吗,那么代薇小姐呢?” “好像被赶出了庄园,哦天哪真可怜。” “真搞不懂易先生之前不是很宠她的么,我以为她会真正成为「法特」的女主人呢。” “如果你搞得懂易先生,就不会还在这里修枝剪叶了朋友。” “好了别自讨没趣,该工作了。” 代薇笑着摇摇头,沉默地走向中央喷泉,感觉累了便直接坐在长椅上。 法特庄园的维护费究竟多离谱,寒冬腊月里的喷泉景观依旧流泻着浪漫又瑰丽的浮光水粒,仿若荆棘丛中的指路碑,不为月色屈服,不与夜色同污,喷涌出永恒盎然的矜傲姿态。 点燃一根薄荷烟,仰起头眯眼慢慢吞吐出几缕烟圈。 纵使她对德语的理解能力十分有限,但听出几个重点单词也不算难,例如“星野”、“代薇”、“真可怜”、“法特”。 还有“女主人”。 是谁真可怜。 谁是女主人。 “老代!” “黛露。” “薇薇~” 掐灭烟头的一刹,侧后方徒然传来几声她的名字。 代薇扭过头去,看到走在前面的易圳,搭揽着老婆肩膀的易淏,双臂环胸的玛格丽塔,和小步跟在一旁的小妹易瓷。 他们在一同朝她走过来。 在笑眼望着她。 在呼唤她。 ——所以到底是谁“真可怜”。 代薇猛地一下蹦起来,跳下长椅三两步奔向易圳,双手自然地伸进男人的长款风衣,脸埋在他胸前蹭了又蹭,软腔软调地哼声埋怨道: “圳宝你怎么才来呀,我都等你好久了。” 她撞上来的力道不小,会有轻微的疼。 可易圳并不介意,或者说他就是喜欢她这样,满意她这样,最爱她这样。 稳稳圈搂住她的腰,手指拂开她嘴角的发丝,嗓音低柔:“怎么不进去等?” “我想你,想快点见到你嘛,哪知道你这么晚才回来。” “个小没良心的,我们可是特意提前溜出来找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啊。”塔子哥拒绝咽下这口狗粮。 “嘿嘿嘿~”代薇抬手捧住易圳的脸颊,踮起脚尖啵一口在他唇上,“圳宝真乖!” 她不管不顾地生猛行为吓了易瓷一跳,当即没眼看地躲到玛格丽塔背后。 易圳没有躲避,手背探了下她的粉红鼻尖,随后脱下风衣将女人裹得严实,牵起她的手,十指交缠: “回家吧。” “等一下!”代薇突然拽住他,转身挡在他面前,猫着腰上下其手地四处翻摸男人的口袋。 “要什么?”易圳敛下眼睫,站在原地任她折腾。 “硬币!”代薇边翻边嘟囔,“你有硬币吗圳宝?” 眼瞅着女人众目睽睽下要伸手摸进他的裤兜,易圳终于看不过眼,一把扣住她的手腕说:“我没——” “那个……薇薇,我这里有。” 易瓷悄悄从玛格丽塔身后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举起手细声道。 代薇眼前一亮,立马凑过去问:“小乖乖,是国币吗!” “啊对……”易瓷从兜里掏出一个小钱盒,打开后递给她,里面都是崭新铮亮的国行硬币。 玛格丽塔奇怪道:“这年头还有人随身揣着钢镚儿呢??” “今晚拿给叔叔伯伯家的小孩子们玩的,刚好还剩下一些。” 易瓷低着头说。 易淏摸摸鼻子,“黛露,你要这硬币该不会是要去跟喷泉许愿吧,这么老土的——” “嘘,别吵。” 代薇认真挑选出一枚硬币,拆开长椅上的香氛套装,拧开其中一瓶水蜜桃精油仔细涂抹在硬币的正面,另一瓶无花果的涂在反面。 之后背对着站在喷泉前,将硬币盖在手心里握紧,她弯眉笑着对易圳说: “正面是我,反面是你,谁的面朝上,下一年就去谁家过年。” 尾音落掷,转身,她将硬币放在拇指指背上。 下一刻,指节挑动,硬币抛起随惯性划出一道荧闪剔亮的斜弧,“砰”地一声弹落在水潭中,涟漪层叠,推晕开粼粼旖旎的细小圈波。 她跑回易圳身边,拍拍他的肩。 易圳会意俯弯腰身,听到女人抵在自己耳边,兴奋地悄声对他耳语: “不可以自己偷看哦,来年初雪的时候我们一起来看结果~” 易圳挑挑眉,食指朝她勾了勾,代薇以为他也对此颇有兴趣,赶忙凑上去听,哪知道入耳竟是对方杀情调的揶揄: “为了防止你作弊,恐怕要叫人把池子填平。” 说完他单手揣兜,顾自朝古堡走去,擦身而过的无花果香气冰凉晰彻,缺乏情绪。 唯独眸底隐匿的浅淡笑意,干净得纯粹。 “……” 好家伙,这是嫌弃她平时一天八百次玩赖,还真当他是宠妻霸总呢,就不该有这一把子期待! 嘁! 口是心非的小把戏。 * 易圳的「壹号古堡」从不许外人踏入。 今年例外。 「壹号古堡」从不庆祝节日。 今年例外。 「壹号古堡」从不存在喜气洋洋的装饰。 今年例外。 今年的例外太多了。 一群年轻人闹哄哄地聚在古堡中庭,喝酒嬉笑玩纸牌,春晚开始的时候,代薇亲自到中餐厨房把从小姨家带来的水饺全部下锅,不仅盛给易淏几人和管家佣仆们共同享用。 总而言之,「壹号古堡」的所有人,谁都没能逃过这场传统佳节的狂欢。 酒过三巡,易瓷忽然疑惑问道: “诶,薇薇和大哥去哪啦?” 玛格丽塔拎起易瓷的酒杯晃了晃,“小丫头别瞎操心,先把欠的酒喝了,养鱼呢搁这儿??” 易淏跟着帮腔:“就是就是,小妹快喝完!” …… 众人口中消失的两人,此刻正在古堡顶层观景房中。 “年初八有一场开年宴。” 易圳托起代薇的身子,将人抱到观景台的柔软绒毯上,让她完全消隐在自己的身体轮廓下,“要跟我一起么?” 代薇抬头与他平视,双手搂住他的脖子,歪了歪头思考道:“这算是正式邀请吗?” “算。” 他的痛快回答,实在难得。 女人当然不会就这样轻易放过他,晃了晃小腿,指尖反复摩挲他的喉结,意有所指:“可我感受不到你的诚意。” “给你发张邀请函?” 他也开始有长进,不再一昧地被牵着鼻子走,学会故意曲解她的话。 “邀请函嘛谁都会有。”代薇凝住他的眼睛,皙白手指一点点勾缠他的领带,音色惑人,“再想想。” 易圳总会对她的挑.逗感到新奇,“不如给点提示。” 她转转眸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起手腕贴近易圳的鼻端:“香吗?” 无花果的味道。 她刚刚试喷的。 “可是这个味道挑人,在我身上没有你那么好闻。” 她滑腻的肌肤轻率磨蹭他的薄唇,字词撩拨得胆大,声音怯怯地求怜, “你帮我抹掉好不好?” 观景房内暖意充足。 代薇只穿了件单薄的连衣短裙,长发黑亮,肤白唇红,湿软的眼神下有鼻尖的一颗粉痣娇豔点缀,每一帧漂亮都紧紧撕扯他的视线。 鼻端的香和眼前的她哪一个更诱惑,易圳分不清,也不想分清。 他只是鬼使神差地扣紧她的腰,身体微微前倾,舌尖舔了一下她的手腕内侧,尝到的味道是苦涩,得到的体会却万般动人,顺沿她细瘦的小臂一点点徘徊,一点点读取她的美妙。 而美妙的副作用是太堕落,拉着他放纵,使他纯澈的眸眼扭结毁坏性的冲动。 代薇也并不好过。 过分酥痒的触感自小臂内侧昏沉蔓延,一如她在泉潭中投下的那枚硬币,力道很轻,可足以令她颤栗,令她坚持不了多久便瑟抖着蜷曲手指。 她努力抓住清醒的尾巴,撤回自己的手腕,另一只手攥紧易圳的领带拉他近前,送上自己的唇吻。 虚喘中她含糊不清地恳求他:“用力抹掉它。” 易圳低浅地笑了声,全盘接受她的提示,进一步把控她的娇软,情意迷乱的亲吻里他的唇逐渐移动,呼吸轻而急促,细细密密地舐咬她脖颈处的脉搏。 这时代薇好像想起什么,慌乱地用双手抵住他,主动叫停这场由她开始的情|欲对局: “不行……开年宴、会有痕迹的……” 易圳听话地停了下来,额头抵着她,音线湿哑地征询她的意见:“这么胆小,还怎么体会我的诚意?” 代薇窝在他怀里忍不住偷笑:“圳宝,你学坏了呀?” “老师教得好。”他说。 午夜的钟声荡出接连不断的聩响。 烟花旋即窜冲而上,炸裂的焰火犹如热带小风暴般痴狂地亲吻苍穹,暗夜被晕染成琉璃质的万花筒,烟火的七彩纹络陪伴法特庄园一同平分时间的跨度。 “新年快乐,易圳。” 零点零分那一刻,易圳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新年礼物,一对橙色星黛露兔子的水晶耳饰。 他尝试亲手为她戴上,手法笨拙,姿态虔诚。 “新年快乐。”他说。 代薇有些诧异。 毕竟协议上要求应该准备节日礼物的人,是作为乙方的自己。 但是幸好。 幸好她也不是空手而来。 代薇抚触着耳垂上的星黛露,指尖在硬质首饰的边缘微微摩挲,回赠予他另一份诚意邀请: “过几天我们一起回家去见长辈吧,小姨很喜欢你。” 🔒梦与醒 “打算把我介绍给家人?” 这个问题, 易圳直到两天后都还在见缝插针地确认,一向冷淡寡言的男人,竟然表现得像个面临考试的小孩, “小姨喜欢什么?和你一样热爱美容吗?” 罩在蒸汽面膜仪里, 代薇叹了口气:“宝,小姨随和简朴, 不爱吃燕窝, 不喜欢奢侈品,更不会花时间美容。放轻松, 只要我们能去她就很高兴了。” “正月初五去吧,初五是走亲访友的日子。” 易圳也没想到有一天, 自己会需要考虑这些习俗。 尤其是回归易家以后。 代薇立马否决:“不行,再过一周就是开年宴了, 上流聚会很多女明星要来,我得收拾一下,到时候艳压群芳!” “非要跟别人比。” 易圳成功被女人莫名的攀比心无语到。 关掉仪器,起身往手心倒了点嫩肤精油,一扭屁股坐在易圳腿上, 开始按摩脸颊: “当然啦,那么多漂亮姑娘, 我当然要稳稳留住把我宠成公主的男人的心呀。” 圈着她的细腰,他轻笑起来:“哪有你这么闹的小公主。” “哼,我不像也不能让别人当呀!哪个女人没有幻想过住城堡?”她总头头是道, “别说女人,公主梦我从幼儿园就开始做, 一直到高中都没放弃, 直到工作以后被现实毒打过才认命, 没想到居然梦想成真了。” 末了,抽空在易圳脸上“吧唧”一口:“圳宝,你可是我的福宝,嘿~” 不知是被什么刺激,易圳突然掰正她的肩,对上她不明所以的视线:“高中?” “对呀,苏城延青高中。”她坦言。 “延青……应该有组织学生参加市级竞赛的惯例吧,你记得吗?” 他眼里有期许的光闪烁一瞬。 问句出口,似有什么在她心底落下一击锤音,敲得代薇僵顿了上扬的唇角。 不过她掩饰得很好,极快地略过去,笑开: “原来你都调查得这么清楚啦。” “代薇,我从来没有刻意调查你,我知道这些是因为——” “可是我离校太久了,什么竞赛呀?我没有参加过也不了解,所以记不太清了。” 易圳顿滞了尾音。 略微绷紧的情绪被她随意拆解,滑向平淡。 他的视线徘徊在她脸上,眼底藏有浅薄的分析。 可女人眸子却格外透亮。她的眼神潮湿又温顺,倾投着无辜跳入他的审量,似乎坦诚,淌泻无畏,积极容纳他敏锐无声的洞悉。 “哎呀,说到学习,我想起自己还不会说德语呢!小舌音真是太难了!” 似乎已经形成习惯,由她来打破制衡的沉默,将手上多余的精华抹在男人光洁的脸上,指腹在他颧骨处轻按着打圈。 是祈求,也是轻哄,“你教教我嘛,阿易易,教会我,我才不要给你丢人呢……” 直到不说话的易圳终于有了动作,握住她轻柔按摩的冰凉指尖,在唇畔吻热: “嗯。” “真的哦,不许反悔!你在这里等我,我有教材的但都留在地下室了,我去拿!” 到此才松了一口气,快速揉乱他的头发,然后抽出手跑开。 留身后,后调香在他唇上逐渐黯淡。 延青的竞赛? 她当然记得, 刻骨铭心的记忆。 就在高二的夏季联赛,她失去了作为那个人身旁“唯一”的资格。 这一生,都再没有机会了。 一个藏匿太久的秘密,没有再深挖的勇气。 闷头跑回地下室,随手抽出两本德语口语基础教程,再回到房间时,已经收拾好心情。 易圳坐在露台,垂眸看一份时下的报纸。 清许暖阳撒落在他清瘦的肩脊轮廓,仍没能驱尽簌簌冷消的细小寒潮,露出未完全遮掩的苍白颈项,优雅孤寂。 单薄衣料潦草涵盖了寂寞。 似乎也没有料到她真的会返回,他抬起头,却忘了合上报纸。 代薇凝视被光辉照彻的那一隅,不可自抑地怔了怔,扣紧捏书脊的手指,快步上前抽走他手中报纸,挤进他怀里挨着蹭。 低头将书本翻得哗哗作响:“你看现在我们从哪里开始呀,我学过第一节但是忘得一干二净了,要不要我练习一遍给你听?” “ja…” 指着其中一页的音素发音标识,张口结舌愣了半天没读出来,抬脸朝男人尴尬地露齿讪笑。 “Ya-”易圳替她纠正道。 “哎呀不管了嘛,一场小宴会而已,只要一点社交礼仪用语速成就好了。” 教材书往旁扔,说辞双标得仿佛刚才一心艳压女星的人不是她一般。 在代薇软磨硬泡的要求下,易圳不得已教她几个常用语句,可惜她笨嘴拙舌,磕绊滑稽地重复几次,每次都在同一个弹舌音卡壳。 “dlrr…lrrr……” 胡乱练习未果,代薇满脸衰色地求助男人,“圳宝,人家真的不会!” 看出她并不是真心要学,只是找个由头胡闹,易圳握住她的腰就要把人移开:“给你请随行翻译。” “啊不要!我可以学会的!教教我嘛,什么叫舌头发力但要放松,要怎么又用力又放松呢?” 易圳眯眼瞅这个耍赖如吃饭喝水的女人。听她软语吞音,嚅唇勾惹,看她扭腰反抗,又装模作样。 “是这样吗,还是这样?” 受不了她吐舌扮作好奇求知的表情,明知道是挑拨,还是不管不顾地堕入。 “靠近点,我教你。” 起身迎上她微启的唇,锁紧呼吸,追缠她笨拙的舌尖。 以吻指教。 暖阳绵密的温度倏忽被细雪裁成碎片,开始割裂,落雪触物消融,热意分离,久久没有愈合- 开年宴这天,易圳还是没有给她请翻译。 因为代薇扣紧他的手指,说今夜她将在他身旁寸步不离。 她告诉他:“因为你就是我的翻译家呀。” 傍晚六点天已经黑了,预热场开始,但代薇的装扮永远停在“最后确认一遍”的阶段,站在镜子前不肯走。 临到七点一刻到达会场时,所有人都在等易先生携带他的女伴出席。 早听说这位商业巨头身边同款女人来回换,却没有一个摆上台面来,这次早早得了风声说他要带人来,各界名流纷纷伸长八卦的目光,好好瞧瞧这位“史上第一人”。 撑场子这种事,代薇从不手软。 以色列高定品牌Jackdaw.K月牙白褶绒长款礼服修勒纤骨身量。醺蓝色妖姬刺绣自抹胸一路缠枝细瘦蛮腰,胸沟线半隐若现地溺落,蓝色绣纹张扬簇拥着女人的修美肩颈,招摇出单薄脆弱的万种风情。 蕊瓣纹络繁复碎散在裙身四处,层叠饱满。 亮黑长发高束盘挽,干净又利落,满钻纯金复古皇冠是唯一的头饰,拔挑起贵雅的美艳气质,明媚得浓烈。 礼服裁以裸.背设计,仅有的珍珠长链镶饰她骨感薄白的背脊,绕颈接连珍珠项链,双耳搭配妖姬花纹的垂链闪钻,低眉晃眼间似星河碎冰般莹亮醉人。 满身新季发行的奢昂配饰,自然与场内小明星们靠赞助和租借的款不是同一量级。 瞧得出,易先生十分舍得为她砸钱。 倘若只是砸钱,其实并不能完全代表什么。以乐园度假区发家的易南集团,在易圳接手之后便横跨数个产业大肆标记域地,从欧洲起步光速延伸其他洲区,从游乐场园蛮横占据至旅游、影视、电子游戏等领域。 因此“玩票大咖”的名头,易先生当之无愧。 但离奇的是。 此刻代薇拎握贝壳香包的手腕上,扣戴着一款爱彼男表改女士表带,而表盘正是易圳从前一直戴的那一块。 这意味着什么。 明白人一眼便知。 接收宴场上纷纷侧目的扫量,或探究或艳羡,代薇在心里更加得意自己盛装打扮的先见之明。 只不过为了衬上易圳近一米九的身高,代薇特意蹬了双十厘米的高跟,结果刚跟着男人打了半圈招呼,就累得趴在易圳耳边小声嘟囔: “宝~你平时都这么辛苦的吗?” 她的话术从来讲究,抱怨的字词也可以被她说出体谅的味道,像个小猫精儿。 易圳有点儿想笑。 伸手干脆将人牵到旁侧长烛台前,易圳直接扯了把椅子给她,脊背微蜷,单手撑在桌沿,另一只手懒恹搭上她的椅背,视线慢慢与她持平,薄唇略翕: “怎么这么娇气?” 对她的辛苦并非全然不知。只是有意想要在今晚公开他们的关系,不,应该说是在易家的主场上,向所有人重新定义他们的关系。 这才是今晚开年宴的主题。 毕竟像上次婚宴,因为两人关系的不透明而让她受伤的事情,不能再有第二次。 “哪有,我关心你嘛!”终于得空可以坐一下,代薇乐得享受,顺势自然地抬手替他整理好领带,然后偷偷观察了一眼周围,回头狡猾地看向他,食指点了点自己的红唇。 “三下。”她知道他懂。 易圳低下眼睫,凝视着她指尖的动作,倏地勾唇,缓缓弯腰听话地亲吻了她三下。 “嘿嘿~我想去偷个懒,等下就来。”代薇满意地站起身,捏住他的手指轻晃,半威胁道,“圳宝可要乖乖在这里等我,不许被坏女人勾搭跑了。” 易圳眉骨微动,淡稳的声线落在她耳边:“抱你去?” 却鲜少听到她拒绝说: “不要,待会儿我会在万众瞩目下走向你。” * “黛露小姐,我可以进来吗?” 独自在贵宾私人休息室玩手机躲清闲,也不停有人来攀谈。 上流圈就那么大,相互间的情况都有数,这次破例,都知道易先生身旁位置,十有八九给这个女人坐稳了。 名媛贵妇们看她落单,聪明的自己便来了,不聪明的收到她们男人的指示也来了。 其中不乏一些有名的没名的网红女星,代薇一个都没有见过,但竟然都迁就她,全程用英文交流。 “什么?易先生最近的投资意向?那当然是我的新皮草和真皮包包啦。” 按理说,若不是机缘巧合,她永远也不可能和这些资本阶层的女人共处一室。 但代薇是谁,她深知世上没有不可能的事。在这些人中间,她谈笑自如,回答大方诙谐,而不该说的半个字也不会透露。 众人见套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私下递换过深意眼神,代薇也权当不知道,假作偶然拿起手机慢条斯理地点看。 “黛露小姐,虽然有些唐突,但我们都很好奇你和易先生的爱情故事,到底是谁先追的谁呀?” 一个长相犀利的女人重新起头,干脆将话题引入完全无关紧要的内容,让她们看起来像是真的在闲聊。 听到这个问题,代薇刚刚结束敲按手机屏幕的动作,抬起头却笑了: “当然是我先追他的呀。” 闲聊两小时还多,中间去了三次厕所,时间终于过渡到这场宴会最有意义的环节——午夜自由舞会开场了。 所有人在舞池中成双共舞,优雅舞步为下一年的生意顺利恭祝合作愉快。 代薇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已经被女人们拉起,簇拥着往旋转大厅走去。 “黛露快一点,易先生今夜的舞伴一定是你!” “千万不要错过时间,一定要在钟声敲响时接受到他的邀请。” “快看快看,易先生已经在一楼等着了。” …… 在低处听到动静,易圳抬起头来,正望向众星拱月的那个女人。 裹挟在珠光宝气里,她是那么耀眼动人。 他正在等待她降落。 被人推着拉着往前走,代薇忽然在嘈杂间感到手机传出的微弱震动,只短暂一下,让她毫无戒备地低头去看。 面部识别帮助解锁,信息内容清晰陈列。 上面静静躺着的,只有一个字。 四处摆布的水晶灯折射出刺眼致盲的光络,她在那一刹有些看不真切旁人的脸。 这一个字,成了把高高架起的狙.击.枪,“砰”地击穿了脚下的玫瑰红毯,让她再也无法靠近楼下那人半步。 她站停在顶端,根本动不了分毫,任由周遭犹疑的询问三两响起,目光还在游动。 现实感模糊地剥离,割裂,摧垮殆尽。她的眼神像一尾涸水的鱼,在他的轮廓上痛苦跳跃,在他的视线里挣扎不止。 目光交触,对视的意义,被屏幕中那一个字彻底抽空。 是楼下对望的男人,那个荒凉中被她赋予虚假温度的男人,苍白如纸的男人。 是此人,非此人。 “!” 分明相隔很远,她却被易圳坚定地迈前一步,试图接近自己的动作惊醒。 扫量过四周,似乎全世界都在等待他们抵近,携手,炫耀美好。 而她却在美好的愿想里逐渐清醒。 时间冻结了几秒。 遵从内心后撤一步的指令。代薇在这几秒钟里,在万众瞩目下转身快步冲出人群,去奔向楼廊另一端的安全通道。 去奔向念念回响的一字之约。 🔒独角戏 10月30日, 23点19分。 【最近很少给你发消息,一切顺利吗?】 11月10日,21点33分。 【你知道我不会责问你逃避, 更不会劝你放下。】 11月15日, 凌晨1点47分。 【时间快到了,就算无所留恋, 也回来看看浅浅吧。】 11月19日, 10点08分。 【给你发的信息都石沉大海,其实我知道你不需要提醒。】 12月20日, 晚间8点56分。 【回来吧,我等你。】 2月4日, 20点整。 对方来信: 【好。】 ——半载寥寥怯怯,求得你只字片语, 竟不知是悲是喜。 / 为了方便代薇三天两头的网购生活,易圳命人在庄园北门外修盖了间储物驿站,驿站连接跑马场,车辆无法通行,于是易圳特许两辆贵族马车每天不定点地载货往送壹号堡。专门为她。 偶尔闺蜜团下午茶吃太饱, 也会被代薇奴役来陪她亲自取一些小件快递。 “好家伙,这贵族马车被你整来送货可还行, 知道暴殄天物四个字咋写不?” 驿站里,玛格丽塔捧起她的一大兜快递。 代薇跟着抱起快递盒,晃晃脑袋嘚瑟道:“架不住我家圳宝疼我嘿嘿!” 塔子哥飞起俩白眼,“笑屁啊你个傻der,一天到晚圳宝前圳宝后的, 诶哟瞅你那点儿出息!” “那咋啦, 圳宝咋啦, 我就要喊圳宝圳宝圳宝宝宝……” “给爷爬!” 这时,一旁的易瓷忽然扯了扯代薇的衣角,叫停两人的吵嘴,蚊子般乖乖怂怂地小声喊了句:“大哥。” 玛格丽塔抬眼调侃:“老代,你家宝儿来了。” “圳宝!”没等易圳走近,代薇已经先一步雀跃地冲过去,冒冒失失地撞进他怀里,甜腻腻地娇嗔道,“你最近下班好早呀。” 眼睛在对他笑。 唇舌在唤他的名字。 脚步在不管不顾地奔向他。 易圳伸臂回抱住女人,眼睑垂敛,默不吭声地注视了她好一会儿。他有些不懂了。 分明每天抱着她,却在很久以前就失去了她的注视。 分明她全世界都是他的模样应该令他感到满足,可她的世界好像正逐渐关上门。 怎么会患得患失? 他有些搞不懂自己,似乎也从未真正懂过她。 是他太贪心了么? 顺手接过代薇怀中的快递盒,换做往日,放开她独自走在前面,骄傲自持地等她追上来缠闹再半推半就地纵容才是他的一贯的做派。 但今天不是。 易圳明显有一丝顿滞。然后未经思考地更加扣紧她的身躯,低下腰身,在女人的红唇上落下一个轻缓的吻。 那就加倍对她好吧。 再提早下班一点,再黏她一点,再默许自己更贪心一些吧。 如果不这样,他就会慌。 代薇被他亲愣了。他从未在有人的时候主动吻过自己,这很反常,她知道的。只是再不想细究他的反常,不能细究,不必要。 “嘎哈玩意儿呢你俩,这么开放不得整个大银幕直播??” 顺着玛格丽塔的出声扰断,代薇娇羞地推拒了下易圳,嬉笑着躲避开他更进一步的深切热吻,“宝贝,待会儿再亲。” 细软的尾音弥留在他耳际,转身便跑去前面跟塔子哥继续新一轮的斗嘴大战。 女人的身影柔软滑坠在他眼底。她的甜、她的灵动、她盎然无比的生命力会轻易遮蔽他的感官,因为她的躲避被刺伤,也因为她的一句“宝贝”而自愈,情绪游离的轨迹被他人紧握其实是一种自我施加的酷刑。 其实感觉很羞耻。劫难一般。 易圳慢慢直起身,沉闷地缓喘一口气,唇角略抿,迈步跟在后面。 有易圳在,易瓷根本不敢跟着她俩胡闹,唯有小心翼翼地并排走在易圳旁边。 见到他手上的东西比自己多,想要帮哥哥分担一些的心思让她撑着胆子偷瞄一眼他的脸色,努力踮脚试图从他手上拿走两个快递盒。 女孩的小动作引起易圳的注意,收回目光,偏头淡瞥她一眼,没什么情绪地单手将易瓷抱着的盒子接了过去。 易瓷和这个大她九岁的哥哥没见过几面,他的阴郁森冷没少从人语相传中听说,简直害怕得不得了。 拼命鼓起的勇气瞬间歇菜在他投来的冷凉眼神中,小姑娘立刻缩低脑袋,大气不敢喘一下,悄悄攥紧衣角小步跟在他身后。 绕过天鹅湖,易瓷率先与他们分开。 恰好赶上肆号堡园车经过的时间,玛格丽塔顺路经过壹号堡,于是替代薇把所有的快递件一并带了回去。 即便只有单独两人的相处时间,代薇依旧没有一刻停歇,天南海北地跟身边男人闲聊起无关紧要的话题,而易圳忽上忽下飘晃的心绪,也在她的碎碎念里得到抚慰。 直到听见代薇提起那夜的事:“我不是故意丢下你的。” 她指的是,宴会上,众目睽睽之下,弃他不顾的奔逃。 她开启这个话题的方式很自然。小幅度地扭头看向他,眼神湿软地容承他,笑音温柔,坦述的语气十分轻松: “小姨店里一个大主顾的婚礼上出了些紧急状况,要我赶过去救场。” 易圳停下了步伐。 “怎么不告诉我?让我帮你解决。” 距离开年宴已经过去很多天,她并没有及时为那晚的离席作出解释,但她总会解释。 当代薇在这段时间摸清跟他相处的方式,他也从代薇这里学会“退让”与“缓和”,所以没有尖锐,没有急于追问她。 即便他满心计划在易家的主场上公开她是“唯一”,而她随意打翻了他的计划。 在这之前的患得患失或许因此而来。 不过她主动解释了,那就没有关系。 是她最先邀请的,是她让他认为他们已然足够合拍,让他坚信他们还有下次,还有以后,还有很长的未来,他做好了为此消耗一生的打算。不能怪他贪心。 “当时太着急,没来得及想那么多嘛。”代薇走近他眼前,稍稍仰头,双手捧住他的脸颊,弯起眉朝他歪了歪头,诱哄的声音充满耐心与亲昵,浸透宠溺, “我知道,我可以依靠你。” 暂时。 “之前失误了,现在你要身体力行。”易圳握住她放在自己脸侧的手心,模仿她每次撒娇邀宠的口吻,语调压虚,嗓音低哑得欲。 他完全被她教好。 代薇低头轻笑起来。 从他掌中抽回手,踮起一点脚尖,张开双臂勾揽住他的脖子,唇尖缓慢贴吻在他颈侧的动脉处,没有调戏,不含情.欲,是从未如此认真地亲吻过,才读懂这个男人每一寸喷薄涌动的爱意。 代薇用力地紧紧拥抱他。 当冷冰冰的唇瓣触染他的体温,易圳听得到她喊他的名字,却看不见她微微湿红的眼尾。 她说:“易圳。” ——我们不会再有以后了。 她说:“星野梨不适合你。” ——我也是。 她说:“白月光也不要等。” ——因为爱而不得的孤勇,是场笑话,我已经切身体会。 在他们这段关系存续以来,这是她唯一一次提起别人。从前不提,是因为扫兴,现在提起,是为了让他感到扫兴。代薇必须要承认,自始至终易圳都是干净的。 只有她,是最卑劣的那一个。 是她把他教坏的。 易圳怔了怔,第一反应是她受到了怎样的压力和委屈,不然她不会从毫无竞争力的人身上表现在意。 “谁让你不舒服了么?是星野梨?” 然而视线追逐到她的眼睛时,他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那里浮泛的光亮仍然稀释狡黠,她略带警告的字句仍然直白而热切,不带半点卑怯,与往常无异。 她说:“是易圳,易圳已经有我了,不可以还惦念别的女人,我会嫉妒。” ——事已至此,就让我坏到底吧。 * 太过惬意怠惰的光阴总会令人忽略它的匆忙流逝,时间猝然踏入四月,暖风清朗,尘封柏林一整个冬季的冷雪早已冰释。 法特庄园苏醒在旖旎春深的惊梦中。 与二叔易钧的会面很突兀。 叁号堡。 “原本以为你和小圳从前的那些女人没什么两样,在这里晃悠上十天半月就会自动消失,看来是我低估了你。” 很久不见,这位二叔还是学不会客气, “既然这样,那你就跟我去见一趟我大哥吧,究竟能不能进易家的门,还得看他的态度。” 易钧的大哥。 易圳的父亲。 易南集团的创始人,在易圳十八岁成人那年发生意外,高位截瘫,如今瘫痪在易家的私人疗养院。也是在那年易圳从国内高中毕业来到德国,一手接任集团业务,成为法特庄园的家主“易先生”。 不过,这些都是代薇听说来的。 易圳没有跟她提起过自己的父亲。既然他不提,就说明他觉得没必要,他都认为没必要的事情,她又有什么必要做? 面上装得瑟瑟发抖,嘴上应付得从善如流:“二叔,阿圳到现在也并没有承认我的身份,这样冒昧地过去打扰他父亲,会不会不太合适呀?” 已经偷偷给救兵发过消息。 她只需要拖延时间就好。 “你在这里消遣了小半年,不去才是不懂规矩。”易钧并不打算轻易放过她。 “可是二叔,您也知道阿圳的脾气,这么大的事情我总要跟他商量一下,万一惹他生气了,我会失去一切的。”她飞快地看了一眼手表,在别人面前还传递出贪图富贵的媚俗形象。 快了。 “人是我带你去见的——” “二叔要带她去哪里?” 来了。 代薇立马转过身望过去。 不爱西装革履束缚的男人,今日穿着代薇买给他的橘橙卫衣。 沙棕发色是开春后被代薇缠着一起去染的情侣款。 光鲜亮调的外在加持令他皮肤更显冷白,像泼洒在海雾中的碎暖光,一再消融他的阴戾与孤傲,反衬在他漠然清冷的眉眼间。 谈不上多好接近,总归着色了些微不可觉的温情成分。 蔺也跟在他身后。终于改掉从前不合群的小怪癖,不再钟情于独来独往了。 代薇背对着易钧,在那位长辈看不见的视角朝易圳不停地暗递眼色,做口型求救。 平时见惯了她闹腾不休,难得也有她需要假意乖顺的时候,伪装得像讨食的小猫儿一样。 新鲜又有趣。 于是叁号堡的众人惊诧看到: 素来冷淡寡情的易先生站在堡楼门口,左手插兜,另一只手径直伸向代薇示意。 代薇如获大赦,连忙跑过去牵住他的手掌,甚至撒娇般往他身后躲了躲。易圳隐约失笑了下,拉近她微微弯腰不知耳语了什么,惹得代薇有些羞恼地推开他,又被男人重新拉回去搂紧腰。 “够了!”易钧简直看不过眼,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傲慢与刻薄横亘在他一丝不苟的鬓发间,将批判的词句说得十分露骨, “小圳,这女人来路不明,居心叵测,我劝你不要再被她营造出的假象骗得团团转,你父亲也绝不会允许这种女人踏入易家。” 这种女人是哪种。 当然是与星野梨全然相反的、完全不受掌控的那种女人。 所谓上流最厌恶的那种人。 代薇在心里轻轻嗤笑。不同于小姑易勉之那般“温水煮青蛙”的聪明,懂得一面熟练充当和事佬,一面借以女人来对抗女人,二叔易钧只会愚蠢地暴力压制,利用“阶层差距”去贬低和鞭挞对手。 在易钧看来,他那个侄子如今根本就是眼盲心也盲,于是语态肃重地再次警告道: “你要清楚,她不过是想踩着你满足野心而已。” 易圳终于平静地抬起眼,视线冷淡,唇角却弯挑得微妙,施舍的回答中丢弃掉上位者应有的分寸: “那么我希望她踩得开心。” * 晚间代薇洗完澡,翘着腿趴在床上玩手机。 等到卧房门口溅起伶仃的当啷声,她迅速收起手机,换了个侧躺的姿势单手撑头,看到易圳边擦头发边走过来坐到她身旁。 代薇的眼神游曳在他脸上,异常安静。 他随意甩了甩湿发,发梢微卷,凌乱修饰着侧颜颌角的精致。眉眼线条阴柔,鼻骨挺直,眸色清黑,眼睑垂敛时牵连出睫毛的天然长密,细腻皙白的皮肤衬得唇色尤为鲜红。 的确是,七分相像的好皮囊。 不同的是,那个人很爱笑。从前。 她过长时间的观察被男人敏锐捕捉,略动眉梢,他淡淡地“嗯?”一声表示疑惑。 代薇弯起嘴角,一下子凑得离他很近,赞美的字词浸泡在蜜桃香的甜腻里:“老公,你真的好漂亮呀~” 漂亮。 是可以用来形容男人的么? 易圳扯了扯嘴角,勉强同意了她的“夸赞”。同时他也很清楚,从她嘴里说出“老公”两个字,一定没那么单纯,一定不怀好意。 “开口就是了。”他低下眸子,食指轻柔刮蹭着她的下颚。 “两件事。”代薇看着他笑,“第一件,我想……” 故意停顿在这里,她仰起头,鼻尖轻触在他的喉结上,指尖缓慢游移,贪欲无度的肢体语言隐秘在永远纯真的音容下。 她的真挚、她的热情、诚邀他探索的她的衷心,她的一切都像抹了蜜的蛇毒,湿漉,滑腻,温柔又致命。令他做不到无视,令他无法挽留理智。 他会自投罗网的。 易圳虚眯着眸,看了一眼她,又斜瞥一眼她手中的动作,喉结隐隐滚动几下,指节曲起,躁动的血管筋络蛰伏苍白手背。 他的呼吸被捏造出欲.望的频率,视线晦黯,靡红灼烫的耳根明显知道她每次的坏心思。 “想什么?”却偏要她每次都亲口说给他听。 当然,代薇也很乐意。 “想听你今晚喊我,”每次都积极地配合他,“小废物。” 易圳太熟悉她了,所以这件事一点都不难。 午夜时分,当代薇在他掌纹的抚慰下昏沉盛放美好时,她变得虚软无力,却仍然没有忘记告诉男人“第二件事”。 “易圳,我想要你亲手为我摘下那朵花。” ——菲日吉妮姆粉杜鹃。 来自英格兰。 代表荒唐绮旖的开场,代表阴暗占有欲的潜滋暗长。 去吧,去把杜鹃花带回来,然后亲眼欣赏我们不堪一击的故事走向终零。 …… 第二日清晨,代薇起得格外早。 手机里躺着无数条微信和未接来电,大部分来自玛格丽塔: “臭宝快醒醒!” “大傻收到消息,易勉之安排星野梨住进庄园了艹!” “你俩昨晚嘎哈了,我跟大傻打电话发微信怎么都联系不上你们!” “……” 还有一条是易圳。 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我会为你摘下它,乖乖等我回来。” 代薇盯着屏幕看了几秒,没回。 蹲坐在房间边角的地毯上,慢吞吞地抽完一根薄荷烟,她掐灭烟头,起身瞟了眼花窗外的天色,凉风穿过撩动风铃两声叮当的碎音。 转身,毫不犹豫地扣上自己仅有的一个行李箱。代薇再次打开微信,点进“婚策团队”的群聊,潦草划看几眼一早定好的回国机票。 最终,她手指飞快地发出二字指令: “出发。” 🔒分割线 她在初雪来临, 在化雪离去。 消融得人间干净,决绝,万籁俱寂, 无痕, 无踪迹。 雪像未曾降落过。 她也像从未到来过- 春天还是太迟了。 当易圳手捧娇粉花束,沾了满身仆仆风尘赶回法特庄园, 险些被这里的寒凉荒芜刺伤。 毫无防备, 没有预告。 壹号城堡安静得不像话,从执事管家到贴身女仆、园丁、厨师, 所有调来服务于她的人员全部悄然调离。 本因代薇而热闹起来的偌大的家,倏忽间消散了人烟, 中庭里留有四人搬运团队,沉默迅捷地摘下满墙相框。 无处不挂的画作, 是管家离开前细心地一件件覆上遮布,让他们大胆奔放的相处方式不至于泄露。 “搞什么呢……” 易圳开始疑惑自己是否走错,疑惑到不理解现下状况,直觉又让他迈开腿飞奔上楼,那里一定有不好的事发生—— 推开房间门, 扑面而来的安静让他几乎能够听清自己紊乱的心跳,抬头望去, 门上没有泥膏小鸟和贝壳风铃的踪影。 薄荷色窗帘拆下,又换上先前的深灰款式; 清新少女风的沙发已经搬走,安静摆回那套颇具历史价值的真皮坐具; 床上用品失去了鲜艳色彩的视觉刺激,陪他最久的纯黑色竟让他觉得无比扎眼。 还有呢? 什么都没有了,全世界在向他诉说单调寂寞。 五花八门堆放在家里的各类香薰机、面膜仪、加湿器、落地灯等等, 无一例外消失不见, 那些她存在过的痕迹, 好像只有一墙之隔连通的画室能够证明。 对了,画室! 他脚下险些被自己磕绊住,止不住发了慌地往画室方向疾步而去。 距离越发靠近,视像愈加清晰,步调却在逐渐收缓、凝滞、变得僵硬。 她说进入画室不用门,只用一层浅星紫柔软纱帘轻掩,而现在那条飘逸的帘子也被取下, 所以无需再走近,站在门口,一眼就能望尽里面空荡的场景。 每天散落着摊铺满地的稿纸收拾干净,颜料和泥膏清扫得一尘不染。 桌面上银行卡、星黛露耳环、还有他的手表整齐摆放,它们已经经过擦拭消毒,上面连她的一个指纹都找不到,同满室粉墨气息混杂她的胭脂香味,一起消失彻底。 易圳愣愣盯着它们,有一瞬忘记了感官: 她的快乐那么浅显,有钱买买买就很开心, 送她的耳环还只戴过一次,怎么放在这里? 出席宴会的时候他的手表不是改成她自己的表带了吗,又换回原装,是不是不喜欢? “代……”开口,竟被自己喑哑嗓音惊醒,很快清了清喉咙重新呼唤, “代薇。你出来。” 瞬时空旷的房间,或许也只有隐隐回声能传出回应,这种来自他自身的惶恐,让他觉得吵闹,心慌意乱: “别玩了,我不喜欢这个。” “代薇,代——” 画室更里侧闪烁出荧荧亮光,令他停止出声,不得不进入探索。 那是投影设备在工作。 她永远钟意缤纷梦幻的爱情故事,时常缠闹着他一起看,又总是不肯安分。在夜雾起,在黄昏下,在风雪后,在电影主人公甜蜜相拥时扑入他怀里,在青年靓女热切接吻时狠狠舔咬他的唇。 而如今。 现在,这方见证过他们滚烫又黏稠爱意的投影屏上,正循环播放着一套完整的婚礼预案,从概念图稿到立体结构模拟,每一条细节每一个步骤都清晰,妥帖,细致到位。 记忆的时间轴往回推扭,易圳记起这篇演示档案的主框架,他是见过的。 在长辈们热心为他和星野梨准备的婚礼备选方案里。 在星野梨兴奋的最终选择下。 是谁,谁把这该死的东西放到她面前?! 幕布旁的音箱底部压着张惨白的纸,适时刺入视线。隔着很远就隐约察觉那是什么,才会在抽出的动作里添上几分颤抖。 果然是早就被他忘个干净的“替身协议”。 曾经他一度在心里不屑嗤嘲它是一张无意义的纸,而今细看,除了原先条款,还有她以不同颜色笔迹逐一添加的事项。 [3.甲方喜欢被叫老公,乙方要多多主动] [4.乙方每天早上插花花也可以插到甲方瓶子里,甲方并不排斥小花] [5.戴安娜有些不喜欢甲方,要带它多与甲方互动,培养“父女”感情。] [6.……] 开了头但未写完的序号被打上叉,右下角签名和日期处的那枚完整唇印被破坏。 划去认真执着,潦草戳下“协议已截止”。 理智轰然倒塌,易圳调头冲下楼,扯住工作者冷戾寡郁地逼问她的去向。 年轻小伙没见过家主动怒,吓得连退几步:“我、我不知道黛露小姐去哪了,我只知道,从壹号堡撤出的应侍都安排进了星野小姐的鹂啼馆,我们收拾这些也都是遵照奥拉女士的要求。” 易勉之,又是易勉之。 他漆黑的眸底阴燃乌沉萎靡,眼睑敷缠血丝,迫使眼尾迅速浸染上猩红,薄唇却褪去天然性感的鲜红色,微微干涸成冷调的苍白。 暴怒之下的警告似于困兽低吼,骇人,但无用: “好,星野家不怕死,又是谁给她易勉之的权利擅自碰我的…” ——“奥拉女士说,这是黛露小姐希望的。” 只能任由自己哑声,心腔仿若顿遭猛烈的重击,堵闷,苦涩,濒临绝望的恐惧,连死死咬紧的牙根都是沉痛,难以吞咽。 他知道了。 代薇这样在他面前心思多端的女人,无故受了委屈挤兑,肯定躲起来是想让他着急呢。 当下,无暇理会星野梨的方位和目的,他急迫地想知道,代薇会在哪里等着他去接她回家呢? “喂?蔺也,去代薇小姨的婚纱店,现在。” 她不是说过要带他见小姨,凭她天花乱坠的想法,怕他拘谨才故意这样设计面见长辈的情景,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然而他盲目乐观的想法很快被现实碾得粉碎。 “易先生您好,诚挚欢迎尊贵的客户再次光临本店。” 代竺敏对这个大主顾有印象,虽然当时他和未婚妻的订单中途夭折。 女老板恭敬有礼地请易圳入座,易圳却急不可耐地开门见山:“代薇,她在哪里。” “代薇?” 代竺敏的思维被这一问搞得有些跳跃。 很久前她是让自己的外甥女帮忙接待过易圳,先前易二公子婚礼薇薇是总策划,跟新郎的大哥应该也有接触,不过…… “想不到我们家薇薇跟您有交情。” 只不过是一句似有若无的试探,易圳先从她话里话外听出些割痛。 原来小姨根本对他们的关系毫不知情吗?从未提起过,小姨又要怎么“很喜欢他”呢? 很快,这个疑问由代竺敏下一句话解答。 也由它悬剑,挥斩: ——“过年在家的时候,薇薇说了年后就离开德国,估计现在已经走了,她没有告知您吗?” /// “芜湖~,黛露你可真是我们的好大宝!”摄像石头常年扛设备练就好臂力,一人就包管了三只大号行李箱。 化妆师阿金一派时尚达人的形象,三十来岁的男人挥舞着自己新做的美甲: “咱们团队可真是要崛起了,凭一己之力搞定了那么大的case,今年的KPI都不用愁了吧!回去以后看那群老娘们怎么供着我们……哎哎哎点点你小心啊,别让你固定架的轮子擦到我的皮鞋!知道蟒纹款有多难抢嘛?!” “往边上捎捎吧你,别挡在路中间,我已经等不及要从专用通道登上黛露为我们包下的商务舱专座了。”点仔可不惯着这个时尚界的“小娇娇”。 越发走得嚣张,引起阿金一阵惊叫避让。 大家都在为盆满钵满的德国之行兴奋着笑闹。 只有音控组长小香悄悄落后,和代薇并行: “黛露,你没事吧?当时婚礼结束我们都收拾东西准备回国了,你突然吩咐我们驻扎在柏林,虽然这期间接手许多案子赚了不少钱,但你一个人留在法特庄园这么久,没受什么委屈吧……” 回暖的春天总令人心情愉悦。 暗绿格纹西装外套下,白色短衫完美裸.露细瘦腰肢,紧身牛仔裤裹束进黑皮长筒靴内,精致勾勒出女性柔软玲珑的身段曲线。雾灰青色马尾松散低绑,耳侧碎发微显零乱,干练生风中分挑几分慵懒媚态。 她依旧是明媚盎然的漂亮。 “不委屈。”代薇懒懒地推了下无边墨镜,唇红齿白,双耳挂坠的大号铂金环泠泠晃荡,矫饰她音色里不加掩饰的欢愉:“搞钱的感觉很快乐。” 她没有说谎。 在庄园这段时间代薇过得很爽,日子逍遥,备受宠爱,不仅没有花过自己一分钱,甚至还省下不小的一笔,来包揽团队的商务舱机票回国,算是犒劳。 至于当初因为试探惹易圳不快的本尔顿老总婚礼案,她也暗地里走玛格丽塔那儿,从易淏方面迂回攻破到手。 为了不惊动易圳,她没有亲自经手,只是作为设计承制,全权外包给当地一家人力公司完成。 而替她周转运行这一切的,正是千里之外在柏林随时待命的团队成员。 年前收到远程会议通知后,她的团队立刻结束所有商单,整装待发,直至今日撤退指令下达,代薇与大部队汇合,立刻前往泰格尔机场。 一行十数人,浩荡又潇洒。 代薇往嘴里丢了颗西瓜味口香糖,边嚼边办理托运,小腿伴随蓝牙耳机里的rap节奏抖得快乐。 好久没有呼吸过自由的空气了。 像演了一场漫长的电影,从虚假的喜怒哀乐里抽身,扭头坐进影院,就能轻松随意地当个看客。 “代大爷,咱就是说,整个一个风生水起的大动作,走路都扬眉吐气了嗬!” “咱们干乙方的活,能甭看甲方脸色吃饭,才是最痛快的事。” 口香糖灵巧吹出个粉色的泡,将镜架推到头顶,抬起的手腕上,赫然带着一只宝玑女士腕表。 “是是是,您辛苦了,为了报答您请我坐飞机,我请您吃全机场最贵的泡面。” “孙子你行啊,涌泉之恩滴水相报。” 白一眼他们嬉笑的样子,登机前代薇掏出手机,点开微信群聊【一锅傻子】,看看里面多达三名的、因为各自工作忙而沉寂已久的群成员,果断发出一条消息: ‘爷回来了。’ 【绿地伤心蛙】秒回道:‘大娃二娃随时恭候!’ ‘回来的是爷,不是爷爷。’ ‘当场暴打.JPG’ 【尽失.】回复了一串省略号,随后发出一个小猫摸摸头的表情包: ‘等你回来,带你去吃好吃的。’ 🔒诙谐帮 回国以后修整了一段日子, 工作报告都打包递交上去,老板也没多问,只说最近公司搬迁很忙, 让她过几天再打卡。又多了一段假期, 趁这机会跟两个发小好好聚一聚。 “小薇真的是去工作了吗,怎么看起来面色红润, 好像还有点长肉了呢。” 秦消在人潮拥挤的火锅店里走在前面, 细致地为代薇隔开人群。 代薇脚步紧跟他高大的背影,扯着嗓子说话:“那是因为热爱工作, 我享受工作才长胖的!” “好好好,你说的都对。”一边带她入座, 一边扫开二维码开始点单。 开年后设计院的业务就旺盛起来。作为院内的中坚二级建筑师力量,秦消的头发已经长得快要遮眼, 青灰胡茬也是无暇打理。但他的眉眼还是明亮有神,比代薇稍大一岁的年纪,身上温和靠谱的气息已经相当成熟。 “你想吃的还是老样子吗?脑花鸭血冻豆腐,鸭掌宽粉酸梅汤。”见代薇点头,报出菜名的同时他手指飞速加购。 “还是你靠谱, 消哥,绿皮蛙那个死东西, 说了千百遍都不会记得我爱吃什么,说得好听随时恭候,果然迟到的还是他。”代薇狠狠地踩一捧一了一波,秦消摇头轻笑。 两人点单结束,打算先吃的时候, 那个姗姗来迟的男人终于冲到现场, 夺走了秦消将要按下“确认点菜”的手机。 秦消和代薇瞅着一头翠碧色毛发的赵翡蟾, 双双露出嫌弃的眼神。 赵翡蟾一屁股从代薇身边的空隙挤上座位,狂点荤肉,嘴里还在喊着“饿死我了”。 “我才走了多久,你这头发染的什么玩意,要不是你皮肤白,我还当绿灯会走路了呢。”代薇感觉他头上绿到反光,刺眼十分。 “绿?绿就对了!那个小婆娘把我绿了!!两年,两年啊说绿就绿了!” 赵翡蟾愤恨地捶桌声引来一阵侧目。 他的两个好友却超级不厚道地笑了。 “笑笑笑,笑什么笑,还不是因为你代薇!我的人生早在你这里中了邪恶的被绿诅咒!” 他说得眼睛都快红了,只换来另外两人更加嚣张地狂笑不止。 赵翡蟾说的没错,他们三个确实是因此才成就了一段‘兄友弟恭’的深情厚谊。 高中时期代薇可是出了名玩得开的美女,许多男生都是她的‘玩伴’。 可惜缘分太多不慎翻车,某天放学欢天喜地跟学长去小卖部买零食,迎头撞见同班最后排的班霸男生,当男生精准地叫出她的名字,她愣了很久才回忆起来,自己白天答应了放学后陪他去游戏厅。 但是她反应得太迟了。 “你谁呀?敢抢我约的人。”男生一把撸起牛仔衣袖。 “约不到,是你吸引力不够。”学长也慢慢脱下书包。 代薇看着突然飞身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登时傻了眼:“??!别吧,不要啊……你们不要再打了啦,我知道我的魅力很大但也不至于吧!” 冲上去拉架的时候,被拳拳到肉打红眼的男孩子误伤,围观群众渐渐聚集,实在害怕闹大,又不得已一而再地靠近劝阻。 结果混乱中竟被卷入战局,为了自我防卫,只能在打得贼狠的两人中间抱头乱窜。 最后三人都精疲力尽瘫倒在地喘大气,直到两个男生达成一致,要求代薇必须大请一顿车仔面这事儿才算完。 从此三人成行,称兄道弟,无关爱情。 故事中的班霸男生,就是赵翡蟾,二傻子【绿地伤心蛙】。 另一个则是秦消没跑了。 至今十年,他们会见的重中之重就是无情干饭,埋头苦干,干完就散。 “笑吧笑吧,你们两个无情的饭搭子。”赵翡蟾往油碟里舀进一大勺香菜,不想理会他们。 “来,以这杯酸梅汤,敬多年努力赚钱的我和秦消,也敬十年挨绿、仍信爱情的绿蛙,哈哈哈哈!” “干杯干杯。” “滚呐你们!” * “你已偏离路线,已为你重新规划路线,请在合适的位置掉头。” “……” 又一次找不到路。 一早出发到现在,代薇已经在同一片街区绕了一个多小时,愣是没找到工作室新搬迁的办公写字楼。 代薇这单《跨国婚策案》所创造出的效益数字极度可观。不夸张地讲,就算接下去十年不开张,用这笔单值的利润总额养活所有人也根本不在话下。 更遑论“易南集团二公子”的名声加持力度简直庞大到离谱。 各大网媒平台在针对易家这场“世纪婚礼”争先报道之际,多少都会捎带上「Sour Candy婚礼工作室」的相关信息,由无名小众走向公众视野的巨大转变几乎就在一夜之间,Sour Candy很快成为婚策业界内闷声杀出的一匹黑马,光速火出圈外。 出国一年,小作坊摇身成为大公司。 职场生活断层一年,代薇不得不重新为自己寻找定位。 她需要消化和适应。 从现在开始。 工作室经历了大型整改。 以代薇为代表的两名S级婚策师增添至五人,往下A、B、C三个等级的婚策师依次增设,每人手下派有5-10人的小团队,总体规模从原先的几十一下子扩为二百多号人,而工作室的办公场所也随之变动,从市郊的独栋小洋楼迁改到市中心的写字楼。 在大楼内录入职员信息、打卡公司内部系统、领取工牌、划分组别再接收手下团队表,层层花里胡哨的流程下来让代薇头晕目眩。 辗转摸索到九楼,Sour Candy双扇自动门成功识别指纹,“叮”音后为她敞开,恍惚着挪步走进,脚下高跟鞋轻扣大理石地面的冰冷响声没有丝毫现实感。 “黛露!!” “卧槽黛露真的回来了!” “啊啊啊黛露!!!” “……” 惊喜发现她的老员工迅速围拢过来,眼前的熟悉面孔,耳边细碎聚起的问候依旧恍如梦中。 一切都太不真切了。 “黛露?” 与众人简短叙旧中,她瞥见自己的行政助理从西面办公室里走出来,看清她的一刹,对方怔住的动作中明显有几分意外: “你…回来了啊。” 毕竟工作时间,她很快让热情的众人散去,走近小助理面前,彼此熟络的关系没有让她多余寒暄,弯唇道: “我先去趟老板那里,你准备下资料文件,等会儿喊老成他们过来一起开会。” 转身离开前,代薇多留意了眼位于西侧的独立办公室。 那里熙熙攘攘,坐在里面的人,一定是她风头正劲的老对手了。 她记得早上绕路时,小团队在群聊中发出的消息: 【兄弟们,咱在东,蕾娜在西。】 【操,又他妈跟老雷家打对门,没完没了了属于是。】 【老板铁是故意的,没搬出小洋楼那会儿就常年跟她们家一南一北,真晦气。】 蕾娜是Sour Candy的元老级婚策师代表,她与代薇之间的微妙关系,从代薇进入工作室的第一天起便理所当然地存在了。 进入婚礼策划这个行业,完全来自于小姨代竺敏的熏陶和影响。 高中开始,零花钱的来源就是在寒暑假跟着她跑现场、接客户、做场工中赚来的。 高二分科听从小姨的建议开始学习美术,纵然后来代竺敏远嫁德国,也没忘记时刻敦促她利用大学四年的时间,从C、B、A一路考取到S级最高婚策师证书。 因为看中当时优渥的工作环境,代薇在大学毕业后选择进入Sour Candy,成为工作室内与蕾娜唯二手持S级证的首席婚策师。 竞争关系是显而易见的。 …… 助理鲁雯雯来到会议室时,已经迟到了四十多分钟,“抱歉,刚才带新人培训耽误了一些时间。” 对于她轻描淡写的解释,代薇没有过多责问,默许她入座后便拿起文件直奔主题: “两个月前我安排雯雯开始接单,加上下个月开始是旺季,到目前为止我们手里的预约单应该有三十个不止,雯雯你先带大家由急到缓梳理一下单序。” 鲁雯雯表情迟缓了一下,片刻后,凉凉地开口:“其实,也没什么好梳理的。” “??什么意思?”司仪老成皱起眉。 “黛露的单子大部分已经派分给其他同事。” 鲁雯雯慢吞吞地打开投影屏,抱起双臂,扬了扬下巴说,“现在就剩下这四个了。” 几人同时看向屏幕,对照原本《客户预约单》不难发现屏幕上仅剩的这四单,是所有单值中最小的四单。 “呵哟,三十单只剩下四个,这分法比我早上吃的扯面还扯。”跟妆阿金感到不可思议。 鲁雯雯放松身子靠向椅背,不以为然地耸耸肩,低头玩着指甲随口回了句:“老板安排的。” 团队中脾气最差的摄影点仔有些被她吊儿郎当的样子气到,圆珠笔摔在桌上,大声斥责: “不是你在管这边的事吗?为什么会被分走?!” “我怎么知道你去问老板啊跟我吼什么吼,难不成老板做出的决定还要一一跟你汇报吗?搞笑呢你。” “单是从你手里被分走的你就没责任吗!?” “我有什么责任?我就是一个打工的老板说什么我听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 “疯了吧你——”点仔被噎得更加火大,起身就要跟她对呛,被老成和阿金两人及时拦住又拉他坐了回去,“别吵了,对面听得一清二楚。” “可就算要分单,按照规矩也需要黛露亲自签字同意。”摄像石头揪到重点,“黛露不在,谁签的字?” 鲁雯雯的眼神飘移了下。依然佯作低头玩指甲的样子,以此逃开众人逼仄的盯视,却无论如何都因为心虚而使举止动作透出一种不敞亮的生硬。 这时候,始终保持沉默的代薇扔下手里的文件。 她看上去无比镇静,眼神平淡地凝向鲁雯雯,似乎完全没有被分单的糟糕情况和对方的散漫态度破坏心情。 低眸注视着自己的助理,她说:“你代签的。” 不痛不痒的一句。 肯定句。 代薇在这一行做了多久,鲁雯雯就跟了她多久。出于相处五年时间的信任,代薇没有带她一起去德国,而是安排她留守后方与自己随时保持对接,以免与工作室的信息断层。 有多信任她呢。 临出国前代薇在私下里将自己的印章交给了她,允许她因为时差问题联系不上自己时,全权代理自己的决定。 “三十几单不可能一天分完。”代薇转身面向她,单手插入西装裤兜,居高临下地曲指敲了敲文件,钉在她脸上的视线未动半分,“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鲁雯雯停顿了下,回答说:“半个月前。” 代薇看着她没说话。她的眼神并不冷,甚至称得上平缓而柔和,但平缓的游滑中带有假意柔和的倒刺,戳穿她的伪装并不难,深度剖析她更加容易。 大概接不住代薇审量的目光,鲁雯雯徒劳解释的声音明显矮下去半截: “你们回来的具体时间不确定,我们要考虑到客户的预算周期和排单情况,分单也是按照老板的指示从蕾姐开始挨着往下派的,没有任何原则性问题。” 一句话,足够令代薇捕获到所有信息。 她说“你们”和“我们”,表示她已经有所站队。 她喊的“蕾姐”而非“蕾娜”,说明她所站的队伍是对家。 她强调“没有任何原则性问题”,恰好证明分单这个问题存在的本身就没有原则,太欲盖弥彰了。 “雯雯留下,你们先散会。” 代薇坐在会议桌主位,等到其余人都离开后,她抬眸重新扫向鲁雯雯,“我猜你今天迟到,应该不止是培训新人吧?” 没料到会被一语中的,鲁雯雯不由地怔愣两秒,勉强反应过来后,她打开事先准备好的文件推到代薇面前。 以强势的语气通知她:“不好意思黛露,我决定调组。” 没有想象中的厉声苛责,更不存在跳脚质问,鲁雯雯反而看到代薇侧托着脸懒懒地笑了一下,反手扣上那份《调组申请书》,瞟都没瞟一眼。 她似乎并不关心她到底想申请调去哪一组。 她不在意。 “雯雯,你其实还有很多选择的。”代薇口吻轻柔,仿佛像在问“吃饭了没有”一样平静,“除了蕾娜。” ——或者说,她根本早就知道。 就这样被轻飘飘地揭穿,鲁雯雯实在忍不住震惊,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 几个小时前看到她从露娜的办公室走出来就知道。 不,或许更早。准确来说,从半个月前鲁雯雯几乎不接电话开始,从一个月前她七八天才回复一次邮箱开始,再早一点,可能从几个月前她突然减少在团队群聊中出现开始。 后起之秀注定要吃够苦头才行。 这些年走过来,蕾娜跟老板告她的小状、截胡她的单子、破坏她的口碑、离间她的团队,包括派人混入现场使得绊子代薇一并打落牙齿和血吞。 可以说她如今成长到羽翼丰满,“老师”蕾娜功不可没。 所以才会安排鲁雯雯留在家里,满心以为只要她在就能安心。原本是想让她防着外人的。 想不到防着防着,自己人反倒成了外人。 “这就是我的选择。”鲁雯雯拼命收起情绪,表现得很不耐烦,“另外,你现在已经是泥菩萨过河,没必要再来试图说教我。” 代薇并不生气,也不着急,温凉的目光停在她脸上缓慢探索。 她观察到小助理此刻将腰杆挺得笔直,呈现出倔强的样子。 可她故作沉着的话态中带有警惕,坚定不移的神情里渗漏惊疑,看似麻木,实则恐慌,因为当了叛徒,又偏偏不够聪明地被轻易揭露底牌,才更要紧紧套牢“不露声色”的面具维持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代薇还是笑了笑。 笑她一副豁出去的架势。 笑自己在职场多年的磨练下完全读懂她的装腔作势。 “好。”代薇拔开笔盖在申请书上签下名字。 只是在完成最后一笔之前,她似乎又想到什么,顿滞笔尖,抬头语调温柔地告诉她:“但如果蕾娜反悔不要你,记得还可以回来找我。” 她善解人意地为对方留出一条后路。这对已经做出叛变的人来说无疑更像是一种羞辱,导致鲁雯雯最终绷不住那张噬人的面具,恼羞成怒地从她手中夺回申请书摔门而出。 动静大到将正好走进来的黎紫狠狠吓了一跳:“好家伙,雯雯咋的了这是。” “哟,这不是咱们的小话痨嘛~”代薇自动忽略她的问题,走过去弯腰捏捏女孩的小脸蛋,“又偷偷跑过来摸鱼啦?” 黎紫猛地扑进代薇怀里,搂着她的腰哼哼唧唧说个不停: “诶呀什么啊,人家这不是太想你了嘛!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我跟你说啊黛露露,以后可不兴接那么远的单子了,虽说赚的钱是很多,可这周期也太长了哪有人结婚结一年的啊,再说国外治安又不好,这万一碰上个好歹的还了得——诶对了!” 她说着说着蓦然转了话茬,“你男朋友呢?也跟你一起回来了嘛?!” 代薇被她咋咋呼呼地问懵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有点奇怪地顺嘴反问:“什么男朋友?” “??好啊,你还跟我装傻,上次在电话里我都听到了!”小姑娘偷偷瞅了眼周围,随即踮起脚尖,贼兮兮地凑上去悄声问道: “就是你在德国的那位‘漂、亮、老、婆’呀!” 🔒背叛者 德国。 漂亮老婆。 黎紫指的是——易圳。 代薇开始有点分心。 一个月过去了。 离开前删掉那个男人全部的联系方式, 但也明白以他的实力想找到自己太简单,简单到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只是没有。 才一个月而已。 德国、撷风屿、法特庄园……当与他相关的字眼再次被拎出,怎么会有种恍若上个世纪般遥不可及的错觉。 跟着易圳整半年, 究竟是她给他构造出一段虚假美好的表象, 还是他为她奉献上一场致死浪漫的幻境,代薇分不清。 他们互把对方当做替身, 分明都是破碑残碣下的灵魂, 偏要无可救药地固执。 “黛露,黛露?”见她走神, 黎紫使劲儿摇晃她的胳膊,“黛露露!!” “嗯?”代薇抽回游离的神丝。 “问你话呢, 男朋友有没有跟你一起回来呀?” “没有。” “欸?那你们岂不是要异国恋?!”黎紫再次开启自我沉浸式的喋喋不休,“异国恋可是很辛苦的, 看不见摸不着,就连微信联系还要考虑时差问题——” “所以分开了。”代薇接得很干脆。 “!!” 黎紫惊了一下,顿时闭住嘴巴,偷觑两眼代薇的脸色,才试探着小心开口:“对不起啊黛露, 你…没事吧?” “唉,失恋不残忍, 残忍的是失恋之后也没有人陪我一醉泯恩仇。”代薇状似难过地低头叹息了声。 “怎么没有!必须有!”小姑娘太单纯,对代薇表现出的惋惜信以为真,立马挽住她的手臂安慰说,“臭男人不能陪你春秋冬夏,但你的姐妹可以陪你从楼上吐到楼下!” 代薇轻轻挑眉, “确定是你陪我吐, 而不是我看着你吐?” “啊呀黛露!”黎紫娇嗔着惊叫, 拉着她走出会议室时又突然想起什么,神秘兮兮地小声八卦道: “对了对了,告诉你一个特大消息!前几天我听物业的人说,咱们这栋楼要入驻一个超级无敌有钱的商业巨佬,人家眼都不眨直接把十楼往上一直到最顶层全买下来了,好家伙要知道咱这里可是市中心最寸土寸金……” 代薇边听边应,边拉着小姑娘厕所走。 一起上厕所,可是女生独有的友谊。 黎紫说她没尿,就在外面等。而代薇一进洗手间坐下,就听到一些交谈的声音。 “哇,今天总算见到活在传闻中的‘黛露’了,该说不说颜值太杀我,肤白貌美,又高又瘦,衣品还有够绝,第一眼我还以为又是哪个女明星客户呢!” 新来的短发女生忍不住发出感叹。 “离谱了啊。”一旁的卷发女生对她的花痴有点无语,“人光漂亮有什么用,谁不会老,还是得脚踏实地才行。” “你是说咱工作室关于她的那些风言风语?”短发女孩歪头看她一眼,想了想说:“也对哦,之前大家不是都在传她已经跳槽到别的地方了吗?” 卷发女生点点头: “何止啊,据说她拿下易家那场‘世纪婚礼’,不知道有多少大型的婚庆公司想挖她,我以为她肯定会留在国外,没想到还真回来了。” “回来又能怎么样。”最右边的豹纹女不紧不慢地对镜补好口红,“估计她野心太大,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能力不过关没够上国外的工作室,回来咱这儿结果老板也瞧不上她,到头来是哪边都没捞着好。” “什么情况?”短发女孩不解地问。 卷发女接过话茬,压低声音做出回答: “我听说,黛露手里的预约单都被老板瓜分给蕾娜和其他几个S级,而且我刚才还看到她的行政助理雯雯都搬东西去蕾娜的办公室了。” “老板为什么要这么做??”短发女孩还是难以理解,“咱们工作室这次能火出圈,不都要归功于黛露吗?” “管它呢。”豹纹女收起化妆品,撩了撩长发轻嗤一声,“总之,这回可有热闹看咯~” …… 三人窃窃议论的声音逐渐散去。 女厕隔间的门在这时被人从里面打开。将烟头丢进马桶冲下去,代薇慢慢走到盥洗盆前,弯腰按了几泵洗手液,伸手到感应水龙头下情绪平静地搓洗指尖。 “老板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想起刚才听到的这个问题。 弯起嘴角,微微掀睫扫了眼化妆镜中的自己,那张年轻但已成熟褪去稚嫩的脸。 原因很简单。 在她进入Sour Candy工作以前,工作室里只有蕾娜一位S级婚策师。 为了保住这位“头牌”,很多时候在某些决策上,就算身为老板也必须要睁只眼闭只眼地迁就她,毕竟行业竞争激烈,忍不了蕾娜的任性,工作室就随时可能面临崩盘。 直到代薇出现。 老板有心打破蕾娜“一人独大”的局面。 所以重点培养代薇,极力推她上位到足以与蕾娜抗衡的位置。 代薇这次之所以能够吞下玛格丽塔这块“肥肉”,除去她兵行险棋,敢宁愿一年不接单也要搞定这场跨国婚礼之外,她的老板更是从中为她打下坚实有力的助攻。 但今非昔比。 拥有“世纪婚礼”这份代表作品傍身的代薇,显然不再是从前可受操控的职场小白,何况代薇手底下的人单拎出来个个都是业界翘楚,且比起老板他们更加服从于代薇。 当她循规蹈矩并有利用价值,就重用她; 当她功高盖主又存在威胁,那就压制她。 代薇当然清楚。 这次分单无非就是老板的故技重施,像当年利用她去牵制蕾娜那般,让蕾娜来牵制自己。 永远只看重利益的老板,始终在左右平衡蕾娜与黛露,对于她们的不算和谐的微妙关系乐见其成。 抽出纸巾,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手指,身上熏染的香烟味令代薇蓦地皱了皱眉。 * 临下班,代薇无意在工作邮箱里,发现一封来自「颁奖盛典」主办方中心的回邮。 ——“鉴于本年度颁奖新规,您所提交的《盛典入围申请》中因‘全年策划婚礼场数’未达到我方标准线(不低于二十场),故此驳回。请在确保场数合格后,于七月二十日前重新提交申请,感谢您的配合。” 代薇注意到回邮的时间在一个月前,邮件被标识已读。 出国前将申请盛典的事情全权交由鲁雯雯负责,为此连工作邮箱的账号密码也毫无保留地一并交给她,看来是她早已知道申请被驳,却故意没有及时告知。 代薇从心底生出些嗤笑来,唇角弧度愈发的凉。 其实往年的入围要求只需上传代表作即可,原本玛格丽塔那单已经足够提名。 但今年新改了规则,要求除代表作以外必须另外满足全年策划二十场婚礼以上的标准线,尽管手下团队在德国这半年也接了不少场婚礼,但都没有正式入账工作室,只能算作私单。 而现在她手中的预约单又被全部分走。换句话说,她需要在接下去两个月时间里重新接受预约、排单、对接客户、筛选场地…… 回国之后,还真是哪哪都不顺。 心烦意乱地关掉电脑,代薇抓过车钥匙准备下班,办公室房门却在这时被徒然敲响。 “进。” ——来人是鲁雯雯。 “黛露……”小助理关紧身后的门,走近的步调里灌满踌躇,略带畏怯地轻唤了她一声,然后慢腾腾地拿出一份纸质文件双手递放在她面前,道歉的姿态是全然不同于之前的低卑, “对不起啊…黛露。” 代薇垂下眼睫,锁定在桌面的那张纸上。 目光在《调组撤销申请书》的标头上轻漫扫过,她双手环胸,懒恹恹地轻转着办公椅,半晌,才掀起眼皮淡淡凝向鲁雯雯。 “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在我们的团队跟大家一起工作更舒心……”鲁雯雯顿了顿,微微避开她的注视,同时将话里的意思揉捏地隐晦,婉转表露道, “之前是我太冲动了,黛露,希望你不要介意。” 她将彼此的关系重新定义为“我们”,显然意味着——蕾娜没要她。 代薇起初便对于这样的结果没有意外。 现在也没了兴趣。 “当然不会。”收起打量,她终于轻笑出声,语气比嘴角的笑意更温柔,“我说过,你还可以回来找我。” 当助理因她这句话面露喜色之际,代薇却在下一刻拉开抽屉,不急不忙地从里面抽出一张A4纸,径直拍压在对方的那份《撤销书》上。 鲁雯雯下意识低头,怎么也没料到赫然扎入视野的是《辞职信》三个标头字。 “黛露,你这是……?” “雯雯,以后话要听清楚。”身子微微前倾,单手撑托着下巴,视线散漫地斜睨她一眼,纠正的口吻带有慵懒而华美的讥诮, “我允许你回来找我,可没有允许你回来我的团队。” 蕾娜当然不会要她。这般摆在台面上挖墙脚的行为太没风度,鲁雯雯更不配有令她做出这样丢失风度行为的工作能力。 她那样精明。 她所希望的不过是让代薇失去臂膀,让刚刚反巢的雀儿扑腾一会儿。 鲁雯雯,一根拔下来稍许有些痛意的羽毛而已。 “你耍我?!”被迫认清真相的女孩根本绷不住心态,措辞失去扭捏作态,撕破脸皮。 早就该想到的。 代薇就是一条谎造美好温情的毒蛇,永远清醒理性,永远冰冷残忍,不念旧情。没有心。 “别这样误会我。”她轻轻弯唇,拎过签字笔摆在辞职信上,认真又无辜地作出解释, “只是念在我们五年的感情上,给你上的最后一课罢了。” 鲁雯雯眉头拧紧,抬手将桌面上的纸笔扬甩出去,反怼的气势显然是破罐子破摔了:“就算要辞退我,也是老板说了算,你又有什么资格!” “好啊,正好我也有件事情想不明白。” 她挑眉,并不感到意外,指尖挠了挠细长眉尾, “刚才检查东西的时候,发现我的私人印章好像丢了,没记错的话,出国之前我应该是把旧办公室的钥匙交给你来着……” 鲁雯雯完全震愣住,几乎控制不住因为气愤而发抖的声音: “??你这话什么意思,当初分明是你把印章亲手交给我的!现在居然反过来倒打一耙说我偷你的东西?!” “是吗?”代薇状似惊讶,“我把办公室钥匙给你的画面,是有小洋楼里的监控拍到,至于你说我把印章交给你……” 她停顿在这里,良久后抬眼,唇角的笑意渐渐消失,声线淡嗤地反问她:“证据呢?” 鲁雯雯彻底傻了眼,整个人被狠狠钉在原地,眼神里渗漏出毛骨悚然的畏惧。 证据? 哪有什么证据。 印章是代薇临走之前私底下交给她的,怎么会有证据。 代薇摇摇头,有些惋惜似的轻叹一声。 随后拿起外套和车钥匙,起身经过鲁雯雯身边时拍了拍她的肩头,话语中的调笑不加掩饰: “去吧,咱们工作室五年以上工龄的,离职能分到一万块辛苦费呢。” 🔒去时来 第二天, 黛露办公室放出一则需要行政助理的公告。 谁也不知道,这一波刚回来就剔除旧人的操作是什么意思。秘书部捉摸不透,一时也没有人敢顶上去, 只好转给人事发放招新信息。 先前工作室扩容, 大规模应聘时期已经过去,为了招个小助理在短时间内特意重组面试显然不现实, 因此便耽搁下来。 没有助理, 接单工作还是要继续: “前台接待吗?你好,我是黛露。麻烦请将近期指定人写我名字的新订单, 全部汇总后录入到我这边的系统中。” 即便手持S级证上岗,刚入行时依旧不例外地要从打杂做起, 时隔很久再亲力亲为,也不会感觉手生, “对,我知道还没到递交报告流程。但你们应该清楚,现在指定我这边的客单数目已经达到饱和。” “按照目前的日程状态,如果你们拒绝率先给我做汇总录入,导致我无法提前准备客户交接从而耽误后续排单, 到时对公司整体营运和声誉所产生的大小影响,希望你们能够自行衡量。” “放心, 老板方面我会交代,当然不会让你们为难。” 她的话术就像她的人一样。 熟练以轻描淡写的客套美化一针见血的字句,直白坦述,礼貌威胁,坚定又清醒, 不偏移, 不容置疑。 回来以后遭遇的种种暗箱操作让代薇明白, 老板丝毫不领情她为集体辛苦创下的业绩,只会唯恐她得势,甚至流传在工作室里的风言风语也绝不是蕾娜一人能力办到的。 既然你说我要反。 那就反给你看。 代薇及时止损,毫不犹豫辞退鲁雯雯。 紧接着就是先斩后奏,直接控制掌握客户第一手资料的接待部,同时在第一时间、以最快速度筛选入手比之前数量更多的指定预约单。 “苏城没有海,组织新人双方的亲朋好友去沿海城市要走旅行团。但现在是五一,又临近暑假,我们长期合作的旅行社都爆满,海上婚礼这单不能接。” “这单要求我们全程跟,婚礼前期筹备耗时耗力,颁奖报名截止前都不接这类单子了。” “……” “还有这单空中婚礼,安全协议和专业救护队申请审批的周期太长,我们等不了,转给其他S级团队吧。” 精心筛选后剩下的,都是安排在市内星级酒店的常规婚礼。 规模算中等,依照代薇的人脉资源和她手下团队的能力来说,这样的婚礼平均一周完成四到五单是可行的。 虽然为了凑数量放弃大型订单,也不代表常规单就可以敷衍了事,这有悖婚策师的职业素养。 确定好婚期的先后顺序,代薇火速联系各家客户面谈商榷。 之后跟无需坐班的手下们连夜开展视频会议,在短短两天内便高效敲定下前五场婚礼的具体方案。 作为高级技术随行,老成他们是不用全天坐班的,因此也多了许多兼职接单的时间。 代薇这边指令来得突然。 还在外进行自由工作的阿金和石头排除万难,答应两天之内赶回苏城,其他人则已进入全面战备。 趁开始忙前最后一晚,代薇还是抽空和【一锅傻子】另外两名成员约了顿饭。 就在高中母校门口的小吃店。 秦消点的是大份牛肉面,代薇要了碗小混沌,而赵翡蟾还是那个最强干饭人—— “脆骨肠、黑米糕、炸鱼丸、柳叶蒸饺、红豆酒酿、锅贴煎包卤肉干、鸡柳猪排蛋炒粉、再来一份咖喱牛腩盖浇饭!你们渴不渴?老板加三杯椰果冻奶茶!” “你是蛙吗?你是猪吧!” 代薇刚从碗里舀起的馄饨,还没来得及吹凉,就被赵翡蟾的花式点菜法吓得掉回去。 赵翡蟾边抖腿边等菜,抄起筷子勺子就凑到他们的碗里吃两口,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 “我高中就一顿能吃三碗车仔面,这你是知道的,何况我这都快奔三了,胃口变大多正常。” 那确实。 十六七岁的赵翡蟾除了学习,篮球足球、游泳健身那是样样不差,胃口牙口更是一个顶俩。 能吃是真能吃,但颜值身材方面在全年级不说前三,前五倒也排得上号,当年可受过不少青春期小女生的追捧。 就这么说吧,颜控声控手控各种控的代薇绝不肯和丑人玩。 可惜绿蛙的情路一直不顺。甚至某位前女友的分手理由,就是嫌弃他,吃得太多…… “行吧,用你奶奶的话说,那也算能吃是福。”代薇啧啧两声,把碗推到他面前挑了挑眉, “少吃点,咱晚上去‘小夜曲’喝一顿,不醉不归,咋样?” 一听这话,赵翡蟾一个不小心,被烫得龇牙咧嘴: “三个月没喝酒你以为我不想去?!自从接了那个半年前就预告开业的游乐园大单,我们这群视效科技的搬砖人简直鞍前马后!” 又往嘴里嗦了个小馄饨,他摆了摆手,边嚼边叹气:“明早五点还要去现场调试,今晚是万万不能熬夜的。” “你这老板当得也不行啊,啥事都要亲自上阵呢。”代薇撇撇嘴,不满道。 “没办法啊祖宗,实在是佛大庙小,千方百计跑断了腿才拉来的国外大单,只能供着有钱的外国佬!何况我一个搞视觉设计的,也算不上正经老板,充其量就是投资人抓去的壮丁。” “行了行了闭嘴吧,老秦,我们去?”代薇把目光转向秦消。 秦消却更是来不及咽下面条,双手举起作投降状: “天地良心,和翡蟾同一个甲方。这个主题乐园从地产开发到局域规划,我们院部全程参与。” “虽然建设早就完工,但最近上面安排了四次现场勘验,可不能宿醉啊。毕竟建筑和游乐设施融合的工程,标准实在太高。” 代薇只得放弃计划,酸溜溜地杵他俩一句:“行啊,有了工作忘了姐妹。” 赵翡蟾嬉皮笑脸:“哪能啊姐妹!” 秦消连声应和:“翡蟾说得对。” “不过刚才没全说对。”秦消忽然又补充一句,“大单确实是国外来的,但有钱的甲方单主,是华侨哦。” * 离开两个傻宝,等阿金和石头回归队伍,代薇也开始全身心投入工作。 正赶上新一波结婚热潮,一上手就是三场婚礼连轴转。 幸好在圈子里摸爬滚打五年多,苏城叫得上名的星级酒店经理、花艺师、甜点师、中西主厨等等人物,都能眼熟代薇,行个方便自然不在话下。 凌晨才刚从“万尊饭庄”撤出,结束这周第三场宴席,下午就奔赴“宝莱酒店”,准备隔天将要进行的第四场婚礼。 大致把控好流程安排,临走前又看了一遍天气预报,确认无误后才放心离开,回到工作室。 这周有五场婚礼。 如此高密度的工作,一天半天的休息时间也没必要回家,简单的日用品备在办公室,随时都能用上。 翌日凌晨四点,代薇准时收起睡袋,简单洗漱后根本顾不上吃早饭,便组织车管和搭建组从仓库出车,将婚礼道具运往酒店现场。 “场工们全部坐商务车打头,搭建组长分别各押两辆小货车别跟丢了。” “到地方先停车后卸货,酒店方会给我们提供推拉车,尽量按照他们的要求来避免浪费时间。” “路上慢点开当心颠了货,遵守交规注意安全,出发。” 自工作室搬进写字大厦,办公条件的确优化太多。 连定制泡沫浮雕、各式烟雾机、支架灯背景布以及PVC、POP板都有了分门别类的小仓库,再也不用堆放在一个大仓库里,每次出车都要先找半个小时。 安排搭建车队顺利出发,自己垫后,锁好仓库门,临行前代薇又掏出手机再次确认天气状况,之后一脚油门,开着自己的牧马人从地下冲出。 今天是场户外婚礼。 她从三天以前就在时刻关注天气状况,祈祷不要出现意外。 …… 早8:00。 在代薇有条不紊地控场下,户外场地已经排布完成,新人还在各自家中拍摄影片,准备十点的接亲仪式。 新郎身边有石头,新娘身边有点仔和阿金。 除此之外代薇还贴心地分别安排了两名工作人员,全程随行两位新人和双方父母,以确保他们可以随时联系到自己。 所以接亲那边代薇并不担心。 她坐镇在酒店大后方,带着老成协调搭建组与酒店方,一遍遍地调控音响,演练灯光,一处处检查现场桌椅和道具,面面俱到地调整每一个细节。 午饭后,石头和点仔从前方带着影片数据回来。 代薇趁空隙亲自跟主厨们反复叮嘱宾客忌口,顺道将棒球服外套脱在车里,连休息几分钟的时间都是奢侈,转头又去督促晚间荧幕影片的剪辑。 新人和兄弟姐妹团预计三点后来到酒店,届时又是新一轮的拍摄流程,在这之前必须将片子快速高质量地剪出来。 代薇从早上到现在滴水未进,也全然觉察不到饿意,只一心专注地盯靠在剪辑现场,第一时间跟团队沟通有关晚宴滚屏的成片效果。 长时间低头难免脖子酸痛,仰头活动筋骨时瞄了眼窗外,让她心里蓦地‘咯噔’一沉。 赶紧直起身出门查看。 果然是大片的积云朝上空汇聚,虽然还没遮住阳光,风向已经变动,气温比起早上竟稍许转凉。 凭借多年经验,她知道这是下雨的前兆,果断叫来搭建组,一起把布置好的东西又一样样搬回酒店。 “快快快,雨来了,把不能泡水的先搬进来。” 她的命令在对讲机里响起,声音明显嘶哑得不成样子,“气球全部放了不要管,桌椅也不用搬只撤上面的罩布。” “务必先保定制浮雕、甜品蛋糕和机器,千万不能影响内场的使用。” “你们那边来不及搬,去喊酒店礼仪部的人过来帮忙,其余人跟我去搭棚子遮背景布和主舞台。” 鞋后跟都来不及提起,就冲出去支架子搭雨棚。 赶巧最后一块KT板被拆卸回室内,来势汹汹的骤雨讨债一般泼天而来,留远处还在搭棚的代薇困在雨中。 工作人员里有很多姑娘。代薇体恤员工,安排她们先进去避雨,自己陪剩下的男搭建员坚持把遮布安装完。 跑回酒店时,她几乎浑身打湿。 扯下皮绳,随意抓弄几下,染回黑色的长发早已卷缠成缕,帆布鞋更是湿透,整个人透出从雾泽水汽里走出来的泠冽。 偏偏天公不美。 在她走入内场,在她身后,大雨倏尔停止侵袭那片空旷的草地。 所有工作人员眼睁睁看着他们的老大,脸色煞白,乌青眼睑下敷弥着几天未曾好好休眠的憔悴,眼里掩盖过一点无奈。 很快,新娘的电话打了进来。 “先不着急布置内场。” 她简单嘱咐过搭建组,努力清清嗓子,从屁.股后兜掏出手机接起,愈渐走远的语调十分疲惫,但很耐心,足够温柔, “嗯我知道,先别着急,目前还不确定户外场地不能用,我在想办法……” 来不及换下湿漉漉的衣服,所有人又集体望着代薇调头折返外场,以米为单位用脚踩试人工草坪,蹲下.身子仔细确认积水量和草皮松软度。 一直到气温回升,湿掉的衣服开始转开,她才拖着有些滞缓的脚步回来: “取消户外,开始布置内场吧。” “不行!” 新娘不管不顾地拖着婚纱长摆赶来,面露不满,极快的语速里带有焦灼和指责: “雨都停了为什么还要取消户外?!谁经过我同意了?我看你们就是怕麻烦图省事懒得再往外搬一次,我花这么多钱就换来你们这样的服务质量吗???” 熟悉代薇的手下都懂事地保持沉默,因为相信她,所以交给她。至于不熟悉她的新人因为不了解她的脾气,则更加不敢胡乱吭声。 气氛转眼将要被冻结。 “能布置第一次就能布置第二次,我们怎么会觉得麻烦呢?” 代薇低下长睫,口吻轻松,凝视新娘的眼神还是温柔,“户外不难,只要你一句话,我现在立马就可以派人帮你安排。” 新娘被她喂下一颗安定剂,瞬间软了态度,“主要亲朋好友那边我都是说好了是户外……” 代薇弯唇笑了下,“好,没问题的。” 说着她拉过一张椅子,替新娘托起裙摆扶她坐下,“不过决定搬出去之前,我有几个问题要跟你商量一下,你先慢慢听我说。” “首先,如果待会儿又突然下雨的话,我不能确保现场所有的东西都完好无损。” 她走到新娘面前半蹲下来, “其次呢,刚才我已经检查过,目前的草坪质量达不到户外婚礼的标准,简单来说就是草皮被雨水泡过之后变软,我们的大部分支架和板架都支撑不住,如果用威压线强拉硬拽很难说道具会不会变形。” “真的没办法举行户外了吗……”新娘失望地垂下头。 “只能说我不建议这么做。不建议的原因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瞧。”代薇轻轻拉起一点她的婚纱裙摆。 顺势看过去,新娘这才发现,由于刚才急匆匆地穿越草坪跑过来,自己的高跟鞋底和裙摆尾边隐隐被沾染上了泥渍。 “婚礼仪式持续一个半小时以上,到时候你家先生、你们的兄弟姐妹还有各位亲朋来宾,每个人脚下都会被草泥黏脏,影响美观,可能还会破坏心情。” 代薇抬起头,目光温暖地与她对视,“如果你愿意相信我和我的团队,内场的婚礼仪式我们也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那就按你说的,还是取消户外吧。” 半晌,权衡再三的新娘终于肯让步,令在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的同时,实在没办法不佩服代薇强大的说服逻辑和处事能力。 因为他们听到几分钟前还在生气质问的新娘,此刻竟然会说一句: “我相信你们。” 代薇慢慢露出笑容,迅速安排工作人员带新娘去清理鞋子和婚纱,眼见她转身又要开始忙碌,大家都不忍出声: “黛露,接下来先交给我们,你脸色太差了休息一下吧。” “是啊,一周好几场婚礼,我们都感觉吃力何况你连抽转,根本没怎么好好歇过。” “休息室有食物和水,特意给你留的,我们拿去帮你加热一下。” “不用,没关系的,我去收拾一下换正装,内场有什么问题我们随时联系。” 紧要关头,过分忙碌让代薇几乎变得有些麻木。 转身途径回廊的茶室。 风动竹帘。帘隙间泻淌稀微幽飘的香。茶香之下的气味偏冷调,清疏,浅薄而虚,却如棉絮抽丝般剥离出熟悉的细线,勾缝补漏代薇的记忆。 有点像那个男人的味道。 因此迈步而过的余光被挽留半秒,似乎是一身黑色么,似乎优雅的贵相么,似乎看起来比闻起来更冷么。像而已,这不可能。 她看不真切里面的人。 里面的人却将她观察得清晰。 她从帘外走过,步调生风。 黑色长发浸泛湿气,凌乱黏腻在脖颈的瓷白皮肉上,晃惹无辜的软,美妙的甜,释放在他的感官,明明是狼狈,偏偏饱含欲色,如此扎眼。 她的身体线条勾描起玲珑湿润的曲调,由上而下,昏沉又倾倒地撞入他眸底。当他眯起眼睛,视线带有掠夺性游移在她身上,哪里是敏感,哪处是伤痕,她的痛苦、她的愉悦、她的一切被他标记的情绪,一清二楚。 她变化很多。 也没变。 仍旧易碎,脆弱,仍旧坚强。 他的纯白早已被她不礼貌地撕裂。 男人眼下有黯淡的阴翳。 目光凝练地摄取她转瞬即逝的那一抹背影,思忆千回百转,泯于垂睫。 40-50 双色花 似乎一时之间, 代薇又回到了刚回国时的疯狂加班状态。 她试图在参加苏克西那场酒会之前尽力多做些功课,以便更好应对临场需求。 然而苏克西尚未开业,保密工作简直做得滴水不漏, 网上相关超级乐园及背后开发大佬的信息寥寥无几, 即便接连三天动用了“宵夜诱惑”专访绿蛙,得来的消息也没太有什么参考价值。 很快, 一个晃眼的功夫, 酒局参加在即。 在此之前代薇整理了自认为全面的应酬话术和技巧,想着怎么样凭借多年工作经验, 在相关负责人面前混个脸熟应该不在话下。 但唯独。 唯独她没想过,竟然还会再次见到易圳。 满以为当时自己毅然决然追随张润行离他而去, 就是结局。 因为自那之后易圳再没有纠缠过她,因为张润行回来了, 她也没有再联系这个男人的理由和必要。 可眼前这个局面—— 苏克西的老板居然是易圳。 她早该想到的。 回过神,代薇开始重新审量当下的境况。 为了争夺苏克西首场婚礼秀的策划权限,婚圈内但凡排上号的知名人物几乎在这里聚齐。大家各自为营,以一种饿狼扑食的架势推杯送盏,客套寒暄, 笑脸作陪。所有人都试图抢占先机。 所有人都是奔着易圳来的。 可没人敢表现在台面上。 显然对这位“冷王”的可怕脾性早有耳闻。出于忌惮,众人根本不敢擅自随意地接近他, 只能将迎合的注意力更多投放在与他一同前来的几位项目负责人身上。包括代薇。 不过她不靠近易圳,并非是像其他人那般由于忌惮。 她当然是不怕他的。 接连斩获业内三项重奖傍身的代薇,无疑会在这场应酬中占尽优势。她年轻、貌美、身段靓,情商高,话术能力强。另外, 她的酒量也相当不错。 她擅长在短时间内极致发挥自身优势。 目标精准地穿梭在酒席间, 恰到好处地敬酒, 游刃有余地攀谈、递收名片,绝不错失任何加深印象的机会,简直如鱼得水。 几轮敬酒下来,代薇喝了很多。 但没有醉。 她的意识算清醒。清醒地一直在用飘忽的余光观察易圳,清醒地记得自己的目的,不靠近、不进攻、保持被动活跃,跟其他男人喝酒却故意忽略他是为了刺激对方主动。 等他主动,她才好顺理成章地谈出自己的条件。她从前便是如此调.教他的。 直到现在还要调.教他。 代薇不禁为自己低劣又恶毒的做派轻叹了声。 然而从酒局开始到酒过三巡,再到酒桌上的气氛被拔至高潮的阙值,代薇不得不渐渐地有所意识。 ——易圳始终没有看她一眼。 而他为什么这样,她心知肚明。 「要他裙下征魔,还要他退之远若」 无情无理,傻子才会听话吧。她在心里谴问自己。 或许是酒精作祟,支配被麻痹的大脑神经丢弃警惕性。 代薇变得有些失去耐心,撩起眸睫,目光在觥筹交错的人影中探索着挪动,穿透彼此相隔不算远的空间维度,最后径直凝落在主贵宾位的方向。 她看着易圳。一眨不眨地注视他,洞察他,妄图用视线狠狠剥露他冷漠表象下的思想,解读出哪怕只有丁点儿被他藏匿起的情绪。 他不会感受不到自己在看他,代薇无比确定。 可他不为所动。 被往来欲图围拢向他的人谨慎敬畏地簇拥着。他坐在这场应酬旋涡的中心点,眉眼垂敛,修长指尖优雅把玩着幼小的白酒盅,抬膝叠腿,坐姿些微慵懒,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对周遭过耳的字词完全缺乏兴致。 纵然光丝极力撕扯起暖调的迷黄晃淌,纵然当下纸醉金迷的氛围倾泻满场,都根本无从中和他高贵气度下的冷漠,孤僻,以及他貌似蔑视情感的傲慢。 代薇仍然紧紧盯着他看。直到瞳孔因为过久聚焦而头晕脑胀,眼眶干涩到泛涌泪意,她想他真的不打算给自己回应时—— 终于。 易圳这时候倏然掀眼,视线与她接触。 可也只是很淡的一眼。他十分平静,不着色丝毫情绪的眼神从她脸上轻捷地滑过,看她就像看她身后的白墙一般无关紧要,随意地抬眼一瞥,再轻描淡写地缓慢收回视线。 手机徒然几声震动,将略微怔忡的代薇唤醒,她低头去看微信,看到赵翡蟾接连炸来的消息: 【怎么样翠娥,跟负责人说上话没呢?】 【对了忘了告诉你,听说苏克西的老板脾气很怪,阴晴不定的,多少有点吓人了。】 【你重点拿下那几个负责人就能有戏,尽量别去招惹大老板。】 代薇看着屏幕好一会儿,半晌,她无奈地弯起嘴角,在聊天框里敲下两个字发送,然后收起手机毫不迟疑地朝对面走过去。 她说:【晚了。】 …… “这位就是咱们易总对吧?苏克西的大老板……我今晚一定要多敬您几杯!来……” 被酒精所操纵的短发女人,早已丧失起初的礼貌与端庄,手上分别拿着酒盅和分酒器,摇摇晃晃地挤蹭到易圳身边,脚下根本稳不住步子,整个人尽显烂醉如泥的失态模样。 就在这女人猛地踉跄后即将扑向易圳的前一秒,蓦然有人从后伸手拦腰将她一把捞开,同时用身体隔挡在易圳与醉酒女人之间。 身体惯性带得她手中分酒器歪斜不定,来人顺势以杯抵顶瓶口,酒液稳稳流入自己的空杯。 “方策喝晕了,想敬易总可得先过我这关哦。”代薇从容侃笑,眼神示意醉酒女人的同事,抽走她手中的分酒器,将人交给对方, “让她别操心案子了,先把自己搞定吧,叫代驾送她回去。” “好,黛露你也注意安全,别喝太多。” 代薇点点头,目送着醉酒女被几个人架着出去,之后不假思索地,顺势坐在了身后短暂空出来的位置。 易圳的邻座。 “你还是不太适合参加这种人多的场合。”氛围太吵闹,代薇主动将自己的座椅挪近男人,歪头笑看他。 她今天化了精致的妆容,眉上氤氲朦胧,眉下亮闪闪的眼睛盛着银河系。可惜他并没有看她: “你很了解我?” 这句话问出来,倒让代薇煞有介事思考片刻,嘈杂人语吵得人想不明白,到头轻巧回答:“一点点吧~” 易圳淡淡掀眼,辉光掩映长睫,遮得目光若明若昧:“但我了解你。” “哦?”代薇好奇地笑起来,按他的示意将耳朵凑近。 唇瓣擦着耳廓,将热风和痒意传递:“你无利不往,你讨厌我,却为了首场使用权接近我。” “胡说,才不讨厌你呢。”她调笑故作吃惊。 偏头调过方向,转而她贴在他耳边私语, “既然你都知道,不如就给我吧?场地权限这种东西,你根本不在意给谁,毕竟别人只是想借你的盛名,而你却不需要靠这些赚取称赞。” “看来不止一点点。”他指的是,她很了解他。他眼里却没有欣喜。 代薇抬杯,酒水匀入一半在他空杯:“投其所好嘛。” “可以。” 他答应得极为爽快,如他给面子仰头喝下那半杯,玻壁折射橙黄酒液,灯光穿透耀白杯底遁入深空黑瞳,向这场声色犬马赴会, “我恰好今夜有空,你有一整晚来投我所好。” 代薇心下明了,同样一饮而尽,笑得温柔:“走吧,我送你回家。” * 易圳没有带她回家。 也对,深彻体悟过为他烘造的甜腻是一场骗局,如今的她,当然不配踏足他家里。 能理解。 但让她没想到的是,易圳带她来的地方居然会是「苏克西」。 坐游览马车入后门,穿梭在这座童话王国的行驶路途中似乎什么都有,星子、月亮、蝉鸣、晚夏潮闷的风…… 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黯色的午夜密不可拆地袒露在视像中,如此完整,如此静,用力刺破她麻木的劣根,逼迫她在这场夜行下自我反省,学会悔悟记忆里欠批评的一些错事。 难道她该道歉么。 大脑神经尚被酒精反复撕扯时,马车悄声停驻在密林深处的小片霓虹地域。代薇有点懵忪,发现男人早已下了车,却不再绅士体贴地回身来牵她,而是独自率先迈步朝里面走去。 或许是完全涉足对方的领域。 或者微醺的状态让她变得敏感,可笑的怯懦。 以及那个男人是此刻唯有的安全感。 “等我一下嘛……”代薇想也没想就小跑着追上去,哪里还有酒场上那番泰然处之的模样,只会条件反射性伸手攥紧易圳的衣角,眼神带几分迷蒙,小声示弱,“太黑了,一起走吧……” 易圳停顿了下步伐,略微偏头,视线从被她扯住衣角的手指滑上来,沉默凝在她脸上。 她还穿着酒局上的黑色西服套装。 深V衣领包裹直角肩,隐约裸.露刺绣内搭的蕾丝边,金属银链紧紧勒束纤盈细腰,修身长裤的款式设计极致拉挑腿线,高跟鞋加持更显女人窈窕欲感的身骨。 长卷发,冷白皮,殷红唇,配饰亮闪精致。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身明艳张扬的装扮都实在与她此刻的神情、语气、眼神不相匹配。 她像被玷污妖气的精灵。在幽幽密林中与爱人偷会,自持无辜,灵魂的本性却坏得狠绝,上不了台面。 “怕的话,现在可以离开。”易圳撤回目光,声线冷淡,低头从她手中轻抽回衣角,转身继续走入那方霓虹区。 怕? 怎么会。 清醒的时候都不怕,何况是半醉的她。 咬咬牙,代薇立马再次追逐上他的背影。 匆匆掠过葳蕤繁密的灌木丛林,光雾豁然迭起。 抬眼望去,无数条藤蔓于月色下交错相融,根茎黏连,放肆织绕着一座玻璃暖房,鲜红与洁白的双色蔷薇花盛绽在藤条之上,纵情攀缠。 代薇极力抓住理智的尾巴,第一个弹蹦在脑子里的念头是: 今晚她和易圳要在这里…… 私藏在密林内的玻璃房确实够隐蔽,一路过来时除去驾驶马车的员工外也确实再无他人,可怎么说这里也算半个户外啊…… 易圳他,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这些了? 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进入房间,代薇近乎被这番奢美靡丽的画面晃晕了眼。 室温凉爽,烛影在余光里曳舞,加湿器喷腾起丝丝薄烟撩拂复古纱幔,橙色软皮沙发靠窗陈列,左右两侧嵌入式柜体摆放着红洋酒与留声机,投影屏幕打在对面墙上,旁侧还有一台石膏像。 无花果的冷香浸漫鼻腔时她才有所惊觉,脱口而出:“这里好像……” 很像与他们在德国的卧房、被自己改造过的易圳的卧房,一饰一物,都如出一辙。 代薇没说能出口。 房门落锁的声响惊醒了她,愣愣地看着易圳懒散坐在沙发上,按下遥控随意播放了一部电影,她恍然记起他们今晚在这里,在这个时间点见面的意义。 ‘来都来了,一晚而已。’ 她在心里说服自己。 ‘没有床也没关系,至少有沙发,又不是没做过。’ 她命令自己接受这场交易。 脱下高跟鞋,光着脚踩在触感细软的绒毯上,走向沙发的几步路中,她褪去长裤的动作显得那样轻易又艰难。 甚至当快要抵近时,还笨拙地被裤腿绊了一跤,最后直接跌坐在易圳腿上。 原来诱捕他的行为已经如此不熟练了么。以前是如何做到信手捏来的呢,那时为什么会感觉刺激和有趣呢,这不是自己最擅长的吗? 双手搂上他的脖子,舔了舔唇,代薇慢慢低头想要去亲吻他,不料易圳却偏头躲避掉她的亲吻。 “怎…怎么了?”女人掀起长睫,乖顺地窝在他怀里,眼神迷茫,“我哪里没做对吗?” 他该不会反悔了吧? 那怎么能行呢。 都到这一步了啊…… 这样迷乱和混沌想法使得代薇头脑一热,瞬间的冲动让她脱掉外套,撑着男人的臂膀转过身子,直接跨坐在他腿上,感受到对方顺手扣住她的腰身,于是再次低下头欲图蛮横地强吻—— 然而易圳眯眼后退了下,抬手轻掐她的下巴,拇指施力抵在她唇上,依旧拒绝她急躁迫切的索吻。 惹来代薇不满,弱弱呜咽一声。 娇嫩的唇瓣突然张开含咬住易圳的指尖,舌尖探触,怯怯顺沿他冰冷的指根,留下一道柔软剔亮的湿痕。 一如从前挑衅他的底线,还是那么任性。 “别跟我闹。”收紧桎梏在她腰际的力度,他淡漠抬眼锁紧她,字词带有警告性,嗓音微沉,“张嘴。” 代薇一秒老实,听话地张开嘴,然后看着他从旁侧抽出纸巾,慢条斯理地擦净自己的手指。 整个过程易圳都保持冷静的被动。并非曾经那样害羞或是受宠若惊地半推半就,也不是傲娇,好像就只是单纯的……没兴趣? “易圳,你到底想干嘛?”她竟然滋生一丝挫败感。 男人却在从她口中听到自己名字后,勾了勾唇,单手抱起她重新调转她的身体,同时拎起被她脱在一旁的外套遮住她下.身不合时宜的春色。 从身后抱着她,还是让她侧坐在自己腿上,只是他接下去再没有任何逾越的举动。 代薇似乎也折腾累了,懒洋洋靠在他怀里时,视线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眼前的投影屏上。 正在放映的电影她有印象,是在德国临走前他们一起看过的。 当时只看了一半,她记得。 “你今晚怎么了?”她忽然这样问他,“吃饭的时候也没有理我……” 有点蠢了。 何必明知故问。 好在他并没有讥讽,没有恶语相向,长指温柔磨蹭着她手腕内侧的软肉,下颌抵在她肩头,将问题平静地抛还给她。 “开年夜那晚突然离开我的原因,不是小姨。”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纵容的错觉,不是质问,更像对情人宠溺的低语, “是他,对吗?” 🔒王炸单 “描摹我的身体时, 你在想着谁?”- 听阿金他们几个在群里聊,蕾娜去争取影后季楚溪那单婚策案的进展十分不顺利。眼瞅着十几天过去了,至今还卡在大经纪人那关, 甚至连影后的面儿都没机会见到, 更遑论其他。 以至于老板最近日常黑脸,“洗脑大会”开了一场又一场, 夸张如一日三餐, 上面的人焦灼无奈,下面的人惴惴不安, 搞得工作室氛围一整个恐怖肃杀。 这很难不令人怀念曾经小洋楼里的欢脱气氛。 可代薇明白,这世上从不存在不朽单纯。 一旦尝触过权势和财富, 食髓知味,那么情怀和理想都会成为功利的佐剂。 说来也难怪。 当下正值“结婚热潮”的黄金期, 大单小单谁家也不缺,只要使使劲儿大家都能在这个阶段赚足钱。 因而各家各户策划公司和工作室争相较量的,得以在这个行业断崖式拉开彼此差距的,就是季楚溪这单。 新生代影后离奇闪婚的爆炸性新闻; 亚洲第一超级乐园苏克西的开幕婚礼秀; 以及这背后「易南集团」进军国内市场的重量级噱头,方方面面, 都无疑使得这一单提前预定“热搜榜首”。 用行内的话说,这简直是可遇不可求的“王炸单”。 这一单的首要切入口当然是季楚溪, 而能让影后心动的唯一条件—— 没错,是苏克西。 大概季楚溪之所以点名道姓地指定婚礼场地,也是为了借势“超级乐园苏克西”这场东风再火一把,这不难猜。 倘若换做其他任何一个心仪地点,只要是客户的意愿, 只要钱到位, 代薇就算拼尽这些年积攒下的所有人脉关系都不成问题, 哪怕去南北极上举办婚礼呢。 可偏偏,苏克西的大老板, 是易圳啊…… 最后得出这样结论的代薇用力摁灭烟头,烦躁地胡乱抓了把头发,坐在电脑前长吁短叹。 易圳究竟是否会答应,她心里完全没谱儿。 毕竟那晚他们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个男人只是无比安分地抱着她在沙发上睡了一觉,天亮便离开了,话都没多留一句。 “黛露……” “黛露?” “小姐姐!” “啊、啊……啊??”年轻男生的呼唤突然将她从回忆里捞出,代薇还有点懵忪,一时并未留意到对方略显诡异的称呼,抬起头愣愣地问,“怎么了?” “想什么呢,愁眉苦脸的?” 康皙伸手在她眼前随意晃两下,也没再继续追问,递给她一张简历后扯了扯眉, “黎紫说,我面试那天后来剩下的备选人里,有个小姑娘挺符合你要的条件,可以做全职特助。” 代薇点点头,对那张简历没太在意:“行,安排她明天来面试吧。” 康皙还没毕业,只能做兼职,未来的去留仍是个未知数,留一个全职人选总还是有必要的。 “她人就在门口。”康皙朝后指了指。 代薇稍怔:“现在?” “对,而且我听黎紫说她今天一早就来办理好入职手续,现在已经正式算咱们部门的人了。” 康皙拱拱鼻子,“咱让她进来不?” 虽然……她的特助越过她直接上岗,确实奇怪,但也没理由不见。 直到看着康皙拉开办公室房门,一股带着小香风的身影撞开康皙就蹿进来,猛地搂住代薇的腰身来回晃,她才反应过来耳边的亲昵娇嗓如此耳熟。 “小瓷?!”代薇彻底惊住。 “薇薇薇薇薇!”易瓷在她怀里仰起头,娇声细语地嬉笑着跟她撒娇,“Surprise~~,有没有想我呀!” “……” 康皙默默在后面关上门。 好家伙给他吓一跳,还以为蹿进来个什么玩意儿,差点儿一脚踢飞出去,真就害了个大怕! 代薇不着痕迹地轻轻拉开她,惊疑问道:“小瓷,你什么时候回国的?” “嘿嘿,大哥回国的时候,我先去玛格丽塔的东北老家找他们玩了段时间,前天刚到苏城!”小姑娘仿佛越说越激动,越来越贴近代薇,还拎起挂在胸前的工作证给她看, “薇薇,我在这边也没有认识的人,大哥工作又忙,以后我就在这里跟着你混了呀~” “你打算定居国内了吗?”代薇下意识脱口而出。 问完却莫名有些心虚。 “你”字所代指的主语是易瓷,还是其他人,恐怕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对,我是这么打算呢!”易瓷朝她眨眨眼,“你也知道住在法特里同龄人少,规矩又多,要多无聊有多无聊……” “至于大哥的话……” 代薇还没说什么,易瓷却忽然歪了歪头,一副挤眉弄眼的样子, “苏克西临近开业,后期还有不少事情需要处理,大哥应该也没那么快回去,不过他会不会在这边定居我也不是很清楚……啊对了差点忘了正事!” “薇薇,这个是来之前大哥让我交给你的。” 易瓷从斜挎的LV小香包中取出一个方形的黑色丝绒盒,拿在手里扬了扬,笑道, “苏克西方面最终决定将首秀场地权限交由S.C,具体公告蔺也哥哥会在明早挂到苏克西官网。” 小姑娘直接打开绒盒,扫了一眼,紧接着转过去双手递给代薇,话术依旧说得官方: “这是独属于你的特权,可以在任何时间携同任何人员自由出入苏克西,内部工作者会全力无条件配合你的要求,权限等同于大哥,恭喜你薇薇姐。” 康皙懒散倚在一旁的墙上,双手插兜,面色早从被冲撞的不愉中恢复,如水沉寂。 喜讯来得猝不及防。 代薇这才总算明白,为什么易瓷能够越过自己跳过面试,省去一切流程直接入职S.C。 她沉默地接过黑色绒盒。 “薇薇薇,这下我们可以放开手大干一番事业了,我要做你的第一助理——” “什么?什么玩意?怎么你就第一助理了??”康皙第一个不乐意,高低要跟这小姑娘论个输赢,“先说好啊,我可是在你前面来的,要说第一那也得是我第一!” “你是谁,你围着薇薇干嘛?” “嘿,小姑娘年纪轻轻的,怎么还不懂规矩呢!” “什么规矩是你说了算的?” “嘁,不让你喊声前辈算我大度,这要搁古代咱俩怎么着也算同门,你喊我声师哥都不过分。” “?大清早亡了,咱就是说您给村里联联网吧!” “诶我说你……” 年轻的男孩子和女孩子你来我往地斗上了嘴,彼此都对对方的助理身份有所不满,然而代薇此刻却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她低头紧紧注视着手中的绒盒。 ——一块腕表。 奶白陶瓷表链,石英表盘采选切割玻璃的高质感,里外两圈镶满全钻。表盘下,星黛露造型的镂空工艺随角度与光线变幻吸射橘橙色。代薇最爱的颜色。 若似有所预感般,代薇将腕表翻转过来。 然后她发现一朵蕊瓣饱满的粉杜鹃刻画,骨朵层叠,正妖冶绽开在表盘的背面。 至于名字。 当然不能忘。 ——菲日吉妮姆粉杜鹃,来自英吉利。 …… 那一晚,代薇过得无比煎熬。 “去卸妆吧。”投屏里的爱情电影进入尾幕后,代薇感觉腰上力道微松,听到身后的男人告诉她,“我在这里等你。” 大概还是微醺的状态。 代薇表现得很乖,听话地点了点头,便起身摸去浴室。 等到卸妆乳涂在脸上按摩时,后知后觉的女人才忽然惊醒了一些事情:这里为什么会有女孩子卸妆的东西??? 停下手中的动作,代薇眯眼凑近观察起面前的瓶瓶罐罐,发现竟然都是自己在德国时日常用惯的牌子。 她转头望向旁侧的高柜,轻易瞥清上面整齐叠放着崭新的女士睡衣睡袍。 她不可避免地心下摇颤,却又在转瞬间嗤嘲易圳早就为今晚做好了准备。 洗完澡走出来时,代薇看到同样早已洗好的易圳正歪靠在沙发上,眼睑低垂,安静凝视着手中那张巨幅画纸,他苍白的指尖轻轻摩挲在纸张边缘,平淡如斯的神情里带有一点忖量。 似乎是听到了动静,男人从画纸上掀起视线:“过来。” 是要开始了么…… 代薇挪动步子走过去,却还没来得及坐下就被易圳捞入怀中虚抱了一下,行动不容置疑,力度却轻如飘絮。 代薇动了动唇:“我们……” 该怎么开始呢。 纵然已经是曾经发生在他们之间无数次的亲密行为,纵然她在心中千万遍规劝自己这是一场交易,千万遍逼迫自己认清并接受这场交易,可再多的前提条件都不能令她理智从容。 她做不到完全狠心。 她从心底排斥他们之间这样的关系演变,她唾弃自己,并为此感到无力。 她甚至不敢回头去看他。 何况,她在今晚已经被拒绝过一次。 幸好,易圳先开口撕破僵局。 但更惨的是,她意识到对方接下来的问话,是个死局。 “开年夜那晚突然离开我的原因,不是小姨,是他,对吗?” 起初是询问。 “你称赞我戴眼镜的样子很乖,因为那样更像他。” 然后是确定。 “你说的一起慢慢走到永远,从不是和我,你让我做模特却把全部注视留给画笔下的人,甚至你命名那幅画为‘等吻’,是因为我们同样的穷极爱慕,等不来垂青一吻。” 他的口吻最终沦为自嘲地陈述。 代薇敛下长睫,死死捏紧指腹,这样如坐针毡的煎熬让她几乎想在下一秒落荒而逃。 对往事三缄其口,因为不想让自己屈服。 于是拼了命地掩藏自己那些翻腾不休的羞耻情绪,尝试换个角度去安慰自己,告诉自己他也没有真情实意过,大家同为替身,在缘尽的时候彼此放过才是对这段露水情缘最妥当的体面和操守。 可是,易圳却拥有一杆子将她随意撂倒的能力。 “多久了?” 他抬手抚触着她的发顶,动作轻缓,滚落的字词比他的举止更温柔,更致命, 不在乎他是谁,不在乎为什么,只是想知道, “在我目之不能及的地方,你默默爱了他多久。” 如果这还不够的话。 “你想说什么?”代薇听到自己的声音哑得不像话。 而男人低浅疲累地笑着,转折词尾音轻哑,泛起心疼: “是我来得太晚,才让你对一个替身强装深爱,白白受累。” 🔒工作期 “超级乐园苏克西将首次秀场使用资格最终授予Sour Candy婚礼工作室”的公告, 于晨间黄金时段挂上官网后,瞬即在婚圈界燥起轩然大波。 这是S.C工作室继接手“世纪婚礼”之后的又一次爆火热潮。 因此,自官方发布告示没多久, 来自各方媒体、同行以及相应产业圈层的电话如炮弹一般打进来, 毫无疑问,此刻整个工作室内正在迎接一番前所未有的大场面。 而身为“世纪婚礼”的首席策划师, 同时也是此次经受苏克西官方指定的唯一权限人, 代薇也在当晚接到了季楚溪经纪人的来电。 影后当然要松口。 甚至主动相邀双方面见详谈,地点就定在苏克西, 算作提前踩点。 回国后的工作其实方方面面都不太顺,硬仗打了一场接一场, 一度以为“王炸单”会是最难啃的一块硬骨头,于是逼迫自己死扛到底也要战胜它。 但事实表明易圳存在的本身, 就是她不战而胜的最大资本。 这让代薇不可避免地心生落空。 * 乐园尚未开业,外部人员不被允许随意出入。 考虑到对方身份敏感,代薇比约定时间提前半小时等在侧门通道口,方便直接带他们入园。 “待会儿不用开机器,全程手记, 只听不问,等跟客户分开后再单独摄录我们需要的园景影像传给石头他们, 明白吗?”代薇再次叮嘱康皙。 康皙比了个手势:“明白!” “薇薇,我们为什么不边谈边录呢?这样的话不是还能节省时间嘛?”易瓷疑惑道。 “当然不能。”康皙往肩上拎了拎包,抢先作答,“你不想想对方身份,无论出于什么原因, 长期生活在聚光灯下的人都会反感自己私生活被跟拍, 何况他们结婚这事儿本来就是机密, 这要是全程摄录很难不让对方怀疑我们是不是别有目的。” 说完,他瞥了眼易瓷,一副学霸指导差生的表情, “欲速则不达,‘依据客户类别,灵活运用不同策略获取信任度,要因人而异,不要一概而论’,回去好好背背工作室的谈判手册,专业一点。” 易瓷吐了吐舌头,回怼他:“诶哟不就比我早来那么几天,一个不小心就被你装到了呗!” 康皙挑眉哼笑:“基操,浅炫一波。” “确实被他炫到了。”代薇弯起唇,并不吝啬赞许,“看来私下没少在理论知识上下功夫,希望等下的速记工作,你也可以保证现在的专业度。” 她看起来心情很好。 原因大概是昨晚意外收到张润行的回复,虽说只是看似平淡的问候,也足够令她激动,情场职场双得意,没理由不开心。 “姐姐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咱这脑速和手速一整个大写的靠谱!”小伙子顺杆就往上爬。 “姐姐?” 总算意识到他这些天的诡异称呼,代薇不禁眯起眼睛,“真的有必要时刻提醒我比你老这件事吗?” “你不喜欢这个称呼的话,首席设计代老师,高级创意人代总,梦中婚礼顶级缔造者代导演。”康皙掰着手指头。 代薇自然对称呼没什么在意,笑着奚落他一句:“行啊,人情世故这方面可算是让你玩儿明白了。” “薇薇姐你别信他,我怀疑他就是趁机套近乎!” “嘿你——” “停。”代薇适时止住两只小学鸡的斗嘴行为,朝前扬扬下巴,示意说:“他们来了。” 引来易瓷紧张地小声嘀咕:“希望这位影后不要太苛刻……” 偏偏墨菲定律就是总会发生。 “您的意思是,希望保姆车可以直接从正门开进园内,且全程不方便下车观览吗?” 代薇站在房车旁,向车窗内的经纪人确认道。 “我想这应该是你们提前就做好的准备工作,”半截车窗内,男性经纪人貌似礼貌的语气里带有一丝倨傲,“我们时间有限,希望代策划立刻安排。” 之所以选择侧门入园,是代薇考虑到保护季楚溪的个人隐私,避免被狗仔或私生拍到不必要的边缘新闻,断绝一切节外生枝的可能。 可对方竟提出让自家房车从正门招摇驶入的要求。 下意识偏头望向正门的那一眼,让代薇忽然怔了怔,余光敏锐捕捉到几下闪光灯的亮白光线,意味着不远处的角落早有专人在负责偷拍。 既然她看得到,车内“身经百战”的经纪人又怎么会毫无察觉? 看来,这位影后并不介意被拍到。 或者,她希望被拍到。 “怎么,有什么问题?”见到代薇沉默,经纪人表现得有些不耐。 “当然没问题。”代薇仿佛顿悟到什么,笑了笑,“麻烦让司机调头,跟我们的车走吧。” 大多数时候,爆炸性惊闻被揭开之前总要搭配一些扑朔迷离的“佐料”,是给外界观众的一剂预防针,更是吸引流量的开胃酒。 …… 苏克西内部分布架构呈五角星闭环。 中央五边形为壹号城堡。 随季节时令变更,乐园整体以壹号城堡的晨昏钟声分批次开放游玩区域。 天亮时,五角游乐区基建在梦幻亲子的儿童主题之上,分别为「假象王子」、「骑士魔咒」、「迷境茶话会」、「可可怪蛋岛」与「鬼公子梦谣」。 天黑后,除儿童主题照常营业外,五角游乐区会二次开放「霓虹画框」、「迦南诡秘」、「小丑派对」、「血族篝火」以及「蓝玫瑰失语」五项成人主题。 其中成人项目选取幽闭探险、Cosplay、剧本杀等形式设定,配合丧歌喷泉、人工雪露台、野兽金丝笼、万花筒营地、5D博物馆等一系列具象化场景,专注打造暗黑系沉浸式观感与亲身体验,因此入区时须配合检查身份证年龄。 至于重型机动组游戏则不分年龄,统一围绕壹号城堡填满中央五边形区域。 代薇开车领路,靠腕表认证带后方保姆车在园内畅行无阻。 苏克西占地面积夸张,本以为从五角乐区的儿童主题一路游览下来,正好可以赶上日落钟声后的成人主题。 然而季楚溪在天黑之前忽然叫停。 “方案我不看,你们先听好我的要求。” 五角叁区「迷境茶话会」,双方围坐长条桌前进行初步方案约谈。 季楚溪摘掉墨镜,将代薇的策划案推回去,直入主题, “首先我的婚礼从设计、场景、灯光、摄录、妆发等等,要与易家的世纪婚礼处于同等级别的规模,整体婚礼的布置风格也要完全一致,我想这对代策划来说应该不算难事。” 代薇没急着应声,报以了然微笑。 康皙从兜里拿出速写纸笔,低头开始边听边奋笔疾书。 “第二,在此基础上我要求你们必须做出反转的设计元素,要出彩,也就是说在我身上,一定要有出其不意的亮点。” “我不穿高跟鞋,但我的婚纱要选最瞩目的大摆尾裙纱,菜品一律忌辣忌酒,晚间拍照摄像不能开闪光灯,另外你们要保证全场禁烟。” 季楚溪继续道, “最重要的还是对我的设计概念,我不希望只看到像以往那种大众熟知的什么清纯玉女形象,必须要有足够抓眼的画面感。” “还有……” 季楚溪还在喋喋不休地罗列要求,康皙却越写越觉得离了个大谱,又要跟别人的婚礼风格完全一致又要有反转的出彩设计?不穿高跟鞋还要大摆尾??晚间拍照居然还不允许开闪光灯??? 这根本是“甲方要求五彩斑斓的黑”现实版吧! 这边小伙子正暗自腹诽着,倏然一只纤细腻白的手掌探过来,果断干脆地径直扣住他的速写本—— 是代薇。 她索性让康皙停笔,声音平静地询问: “那么请问,季女士您对这场婚礼的最终愿景是什么呢?” “什么意思?”一旁的经纪人皱起眉,接话反问,“代策划是觉得我们的要求过高了吗?” 代薇淡笑了下,“我的意思是,作为季女士的婚礼总督导,我将成为婚礼当天您可以信任并依赖的第一人选,希望您的某些必要信息可以对我保持透明,并从现在开始就尝试相信我。” “或者我换两个问题好了,”代薇并不心急, “您希望借助自己的婚礼,在路人、粉丝和媒体大众面前表露与当下人设本身彻底相反的形象,是吗?” 季楚溪停顿了两秒,似乎惊诧对面工作风格的简练犀利,但更令她意想不到的,是代薇接下来的第二个问题: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怀孕了,对吗?” 对方下意识面面相觑的震惊表情,明显昭示着代薇的大胆猜测是对的。 她一向聪明,自然不会任由态度强势的甲方所压制,她知道再坚硬的壳下也藏着软肋。 康皙在侧轻怔,细想后才懂对方言语确实有迹可循,惊赞在他眼底弹了下,依她意思牙咬笔帽套合笔尖。 借势夺回主动权,再潜移默化地引导对方按照自己的节奏走。 不愧是她,果然是有点本事的。 “抱歉,我不是有意冒犯您的隐私,只是观察到您目前还未显怀,所以我想您的妊娠期应该不足三个月。婚礼当天会发生许多意料之外的突发状况,如果季女士您真的有孕在身,出于您和孩子的安全考虑,我必须要确定这一点并提前做好准备。” 代薇十分耐心地解释道。 此时季楚溪已经明了,面前女人气魄在线,能力更在线,知道她说的全然在理,便也没什么好隐瞒,承认有孕在身。 代薇笑着点点头,示意康皙继续,同时将手中的策划案再次推转至她面前: “好,您刚才的诉求我清楚了,接下来……” / 人被看破后往往更容易听话配合,但彻底放下心防也并非一时半会儿的事,不急在今天,何况季楚溪是个大忙人,没有通告的时间几乎全都用来保养。 所以代薇大致确定了婚礼概念和时长把控,就起身送客户离开。 人家有专车,自然不用远送。 “我们也回去吧,我立刻把框架文档写出来。”康皙利落地收拾东西。 “不急。”代薇在原处坐了一会儿,接过他收拾好的文件袋,随手翻出张表格递去, “你去把他们拦住,就说忘记给嘉宾名录了,鉴于保密工作嘱咐他们一定手写列好,机灵点,说得逼真一些。” “那我的隐藏任务呢?”康皙不明所以,但明显来了兴趣。 代薇轻飘飘弹了弹纸页:“结婚是两个人的事,今天商量婚礼内容对方没有出现,你猜她离开后第一件事是什么?” “打给她老公说事儿!”康皙眼前一亮。 纸张塞进他手里,她也起身了: “去吧,不用具体打探,稍微留意她和对方交流的状态,这对我们后续工作有帮助。我先往回走,旋转木马那边的游乐区等你。” “得嘞!” 飞快扯下表格,康皙立刻往人离开方向追,和场外无聊等待的易瓷擦肩而过时,看见小姑娘龇牙咧嘴瞪他的表情。 还有她嘟嘟囔囔的声音:“你敢单独跟薇薇姐姐在一起,我告诉大哥去。” 康皙知道她身份金贵,平时也没太当回事,这会儿被她一提醒,倒是抽空扭头打量: “我都忘了,你也是个乖妹妹呢。” 她闻言却是神色一凛,猛地站起身,不待更多眼神交汇,就气鼓鼓跑开。康皙轻哼,懒得探究。 这直接导致了随后出现的代薇四下找不见易瓷人影。 估计小女孩是耐不住无聊四处去玩了吧,乐园是她哥哥的产业,不至于出什么危险。 代薇思考半分钟,决定不急着去找她,按计划去往「可可怪蛋岛」。 季楚溪的另一半至今没有在公众视野中露面,行事低调想必是圈外人,但季楚溪对婚礼要求炸眼,把仪式主场设在哪个区域比较合理呢? 她侧坐在极缓运转的飞天扫帚上,小口啃着巧克力脆脆筒,脑中盘算着影后婚礼案。 这件事终归要等康皙查探情况回来才能入手,代薇正打算一口吞掉冰淇淋最后的牛奶巧克力打底,突如其来的手机信息惊得她差点从扫帚上跳起来。 ‘今天的工作是跟从外籍客户,不过他的合作方精通德语,所以我可以提早下班了。我在苏克西,要一起去附近的商圈逛逛吗,现在?’ 🔒捡到他 代薇愣了很久, 盯紧发信人的名字,反复确认不是自己眼花。 要知道虽然昨晚张润行发过信,也不过是简短的问候, 或说更像一种不含热情的客套。 她不心急, 不过是知道没有确切时间的邀约,都不算他真正准备好重逢, 她可以等。 没想到隔天就等到了!这于她无疑是一种惊喜。 回神立刻拨去电话, 漫长的等待是对面也在犹豫。 “喂,代薇。” 当他柔润的声线说出浅淡的开场白, 久别重逢的语气似乎生疏,让她忽然有些窘迫。 “老张你说巧不巧, 我也在苏克西呢,要不你来接我吧, 我在巧克力怪蛋岛。”慌乱间握紧手中剩下的甜筒,没发现自己在说什么。 对方的沉默在催她快些给自己找个台阶, “要是不方便的话就——” “我看了两遍路牌,你说的是可可怪蛋岛吧?”张润行对她的粗枝大叶了然于心。 “啊对,”她猛地意识到自己在紧张, 赶快说些什么缓解尴尬, “我记错了哈哈, 跟你说这破地方可大了,大人都搞不清,小朋友在里面走肯定很容易迷路的呀,绝对不是我嘴瓢的问题。” 张润行没有再多说,气流的声响证明他正在靠近。 “嘿!你还没说是不是呢, 你说一个儿童区搞这么大是想累死小朋友吗?都不搞一个免费班车合理吗?” 不肯就此挂断电话, 不肯让气氛降温转冷, 于是喋喋不休。 下文截断在□□外灰暗的人影出现时。 确切地说,易圳不知道已经出现多久了,始终没有靠近。 仍旧穿着素黑的衣,在她不在的日子里,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不够明亮的自己。 代薇卡壳了,心上异动的野火像被一场洇湿的重雾浸灭,而她透在其中,感受到雾的凉彻。 “谢谢你的意见,布场还会继续改进。”他的声音把花香搅乱。 自从对易圳坦白所有之后,每一次面对他的境况都完全超出她的可控范围,以至于每次她表面装作波澜不惊,实际内心根本无所适从。 甚至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这种情绪。 她从设施座位滑下,独自站在原地,身后千姿百态的旋转木马轻轻放着舒缓的歌。 再放目,就可以看见远处探头探脑的易瓷了。 一定是她去找来易圳的。 他们之间还能再说些什么呢?斟酌开口,却是电话传来张润行的话音先一秒清晰: “看到你了。” 来不及阻止,只剩天旋地转的荒唐感充斥眼前。 白色轿车没有关闭车窗,露出他浅笑的面目,剪去年轻时的刘海,现在的碎短发和白衬衫一样干净。 洗去铅华后,看起来更加温暖。 直到他和阴郁苍白的易圳目光交相触及,彼此诧异,又终归冷寂。 “!!”最是震惊,从定愣的易瓷脸上流露。 怎么可能?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抛开完全不同的气质和个人风格,眼尾如何挑起情态,唇峰如何刻画美感,形状实在是太过于接近。 沉默由张润行最先打破:“刚才在工作章程上见过易总,没想到这么快会面,亲眼一见果然有缘。不过易总此刻…不是应该在和路瑟威先生谈话?” 易圳只是盯着她闪躲的双眼,拒绝回应一个字。 拗得像个小孩。 代薇在闪避,避的不止是易圳。没来由的愧疚感在压迫她,让她甚至忘记仔细看看久未相见的张润行。 “等什么呢?上车。”张润行从窗内向她招手。 近乎没有思考,她脚步飞快地靠近。代薇可以清晰感觉到,比起高兴,促使她快些离开的情感更像是“逃避”。 至于怯懦的因由,她无力深究。 是懊恨易圳不合时宜出现,还是惧怕张润行发现她的低劣? 只求快一点,再快一点。 擦肩,然后下意识挣脱那只握在腕间的手。 逃离时感官也开始龟缩,他指尖体温却能凉进她的骨头缝。 “哥。”易瓷急得上前几步,眼睁睁看着代薇拉开后车门坐进去,来不及劝哥哥更进一步行动,咬了咬牙, “我一定要帮你!” 冲上前去,冒着被夹手的危险挡住未完全闭合的车门,在车内二人惊诧的目光下强挤进去,一副自来熟的样子: “薇薇姐姐,我回国以后就好想和你一起去玩呀,今天正巧了,我知道附近有个洵南街很有意思,咱们就去那儿吧!” 不容人拒绝,代薇已经被嬉笑着推进更里座,回神时易瓷已经合上车门系好安全带了。 从后视镜里看见张润行的脸色恢复如常,知道他并不介意,于是也不能再刻意驱逐了。 易瓷得逞,回头对落在后面的易圳挥手道别。见她的动作,代薇竟发觉心怀抵触的自己很是可笑。 心上人在眼前,愧对者在身后。 伸手缺少勇气,回头已无资格。 * 傍晚,代薇无精打采地从回家的计程车上下来。 早就给康皙发了消息说自己已经离开,代薇慢步地往家走,回想自己一天都干了些什么。 要说玩,自己还没有强行加入的易瓷开朗自然,搞得最后早早散场脱逃。 几乎什么都没做,怎么会这么累呢? 途径社区居委会中心,离老远瞧见休息室门大敞着,一群居委会阿姨正七嘴八舌围聚一起,吵嚷岔开了代薇的心事。 估计又是有什么热闹。 代薇耸耸肩,懒于吃瓜,转身准备离开,却在耳机重新挂上脑袋的前一秒,徒然被其中一位阿姨的大嗓门狠狠叫停了脚步。 “诶诶诶找到了找到了!!19栋3501,户主是个小姑娘,叫……” 19栋3501?! 这不是自己家楼牌号吗??? 代薇一时纳闷,脚下步子不由地朝休息室移动,过程中从阿姨们你来我往的议论声里勉强听清原委。 “诶呀喝得这么醉,难怪会敲错别人家门。” “3501是个姑娘家?哦哟那是不是被人家小姑娘抛弃了呀,小青年长得这么俊,这是做错了啥子事哦。” “那现在可咋办啊?” “等等看要是没人来领,就只能报警了吧。” “也不知道那小姑娘在不在家,要不咱先打个电话问问?” 得益于身高优势,代薇透过“热心阿姨”的人群,一眼便看到了自己怎么都想不到的熟悉面孔。 这他妈,不是易圳是谁?! 什么情况? 代薇的第一反应是“快逃”。 不应该再见面的,为她自己。也为了他。 但显然代薇没能如愿。身体还没来得及有所动弹,手机铃声已经清晰响彻整间休息室,很快阿姨们纷纷回过头,惊异又探究的目光接二连三盯射向她—— “……” 正当她还没想好该如何处理眼前的情况,这时候,醉醺醺的男人仿佛有所意识般倏然抬起头,眯起双眼,视线凝落在代薇脸上的刹那,他的眼神清亮了一秒。 随后薄唇缓慢翕动,嗓音低哑地轻唤她一声: “姐姐。” 场面骤然冻结在这一瞬。 这声“姐姐”,当然与康皙口中的“姐姐”是不同层次、不同级别、不同含义的称呼。 倘若时间推回到几个月前,当下场景转换到德国,法特庄园壹号古堡三楼,他们卧室的大床上,代薇是非常乐意接受这声“姐姐”的。 干脆说是她强迫的也不为过。 自己不该享受那么多恶趣味的。这波怪她。 强忍着脚趾抠地的尴尬,代薇被迫走上前几步,“那个……” 懂还是居委会主任懂,阿姨适时站出来,出声打破僵局:“你就是3501那丫头吧?” “是,我是——”代薇连忙顺阶往下滚,结果话没等说完,陡然被窜起的黑影扑个满怀。 易圳抱她的力道很大,代薇甚至被他撞得踉跄了下。 好不容易稳住步子,眼下这种情况想用强的绝对行不通,代薇又实在不想继续被一群阿姨们众目睽睽地继续观赏,只好无奈地拍了拍易圳的后背哄道: “我在呢,不闹。” 直到男人听话地稍稍松手,代薇立马扭头讪笑着跟阿姨们道谢: “我、我先带他走,不好意思,给阿姨们添麻烦了!” 撂下感谢话,代薇便头也不回地拉着易圳迅速逃离大型社死现场。 …… “你还清醒吗?” 小区公园里,代薇蹲在易圳面前,仰头望着坐在长椅上的男人苦恼发问。 打死她也不会想到,义无反顾跟着张润行走的后果,就是这个傻缺把自己灌了个众生颠倒。 “嗯?谁?”易圳垂敛长睫,眼神涟波摇荡。 代薇深呼吸,尽可能耐住性子回答:“你,你自己能行吗?” “我?我行,我是老板。” “不是,我是说你……算了。” 头疼,代薇感觉这辈子没这么头疼过。 “清醒点易圳!”她微微提高音量。 似乎势必要执着地从她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才会甘心,男人低眼注视着她好一会儿,良久,总算拖腔懒调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她。 这样下去不行。 代薇站起身坐去他旁边,伸手想从他身上摸出手机,不料被对方反扣住手腕拉近身体,力度略微发了狠,但不至于弄疼她。拉下视线,沉默地看着她的眼睛,指温敷染冰冷感抚握上她的脖颈,拇指轻缓摩擦颈侧的细小血管,时有时无。 “易圳?”他挑唇重复一遍,声线嘶哑,眸底淬着笑意,“你以前从不这样喊我。” 颈上肤肉不可遏制地泛蔓痒意,代薇忍不住瑟缩了下,想要后退却不被允许,反而被他轻掐着脖子扯得更近: “你有很多小花招的,不是吗?” 弯道上孩童游耍,外出的行人归家。 落日来袭,晚霞像被捏碎的玻璃颜料,零星,丝线,成片,杂糅橙黄与橘红的光调将黑夜的昏沉前兆浸漏予苍穹。阒静是美好,喧闹也美好,这是一个框不住美好的夏天。 “叫给我听,”他语气低柔,指尖仍在细数她脖颈的脉搏,“好不好?” 这是一个不被期待的夏天。 明白现在不是较真的时候,代薇捉住他流连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指,顿了顿,片刻后,她尝试着放软口吻: “乖点,圳宝。” “还有呢?”他眼神黏连,音线又哑了几分。 “易易。”这次代薇喊得很顺从,同时伸手轻捷探入易圳的裤兜,顺利拿到了他的手机。 可困难总是不断的。 代薇扶好他,试图让他面部识别解锁手机,可男人并不配合,借着酒劲儿放松身体整个人倾倒向她,埋头在她脖子上,鼻唇取代手指轻轻摩挲着她。 代薇顾不上阻止他撒娇一般的行为,拿起手机问:“密码是什么?” 得到的回答让她的心尖狠狠悸了一下。 “代薇的生日。”他说。 代薇极力稳住呼吸,输入自己的生日成功解锁手机,指尖略顿了下,随后她在通讯录中找到蔺也的号码拨过去。 电话拨通的一刻—— 手机蓦地被抽走,代薇下意识抬头去看他,却顺势被搂紧腰际。 近乎没有留给她反应的机会,易圳牢牢把控住她的身体,将她按在长椅上低头用力强吻了她。像她从前对他那样。 鼻息交染,酒香气从他的唇舌中渡给她,湿热辗转的舔触与昏沉的深吻织缠出某种极端的断裂感,现实被虚化分层,由他掌控的荷尔蒙反复碾磨她的情绪,探索她的柔软,浇透她本该抵抗的理智。 在与她无数次日夜厮磨中,他已然足够熟练。他太熟悉她了。 代薇很快在这场舌吻里失守。她被动体会到沉迷,戒断后的瘾又被挑起,因他馈赠的刺激而欢愉,当她的感觉是不抗拒, 她被自己这样的感觉吓坏了。 不应该的,明明她喜欢的人…… 神智一秒回归清明,她慌乱地立刻推开易圳,莫名的恼羞让她的质问变得那样刻意,太过明显地心虚: “可以了,从刚刚叫姐姐开始就清醒了吧?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易圳顺着她的力道被推开,舔了舔唇,颓靡地掀眼看着她,没再强迫,而是出奇地安分不动。 任由代薇快步跑走,手机突然在这时传来震动: ——一条酒店顶级套房的入住短信。 “老板,我自费帮你定的!!”在未挂断的通话中听完全程的蔺也实在按捺不住,一反平日的斯文人设,在电话里激动邀功。 易圳偏过头,目送着女人离开的背影,眼底扭结意味不明的晦涩,半晌,他低低地轻笑一声,拿自己来妥协: “不用了,她不愿意。” 不是没有想过放手。 路灯罩起,易圳喘了口气,阖眸靠在长椅上。 有些迷梦照破后没有光昼,痴人自诘,不是解脱。 “怎样才能让你再贪心一点?” * 夜风吹遍,时间过去很久,眼前却忽然覆盖一片阴影下来。 易圳淡淡睁眼,理应又一次逃远的女人却一脸不耐地站在他身后: “还能站起来?” 🔒狼人杀 代薇感觉很分裂。 一面谴责自己不该再与易圳纠缠令他徒增祈盼, 另一边又无法遏制地对他心软,在这般灾难性的矛盾情绪下,她最终还是将醉酒的男人带回家中。 到底如何结束这段不良的关系。 代薇一路上都在思考。直到把易圳暂时安顿在沙发上哄睡着, 她跑去浴室洗了把脸逼自己冷静, 盯着水流反复冲刷盥洗盆壁,问题的答案仍旧无从着落, 她的烦躁与焦虑也难以洗褪。 突兀的振铃惊吓到她。 动作略显迟缓地拿过手机, 瞥清来电显示的那一秒,代薇忍不住手抖了下。 “喂。”她声音有点哑。 “代薇, 到家了吗?” 透过电流,张润行温隽的嗓线被稀化得清和, “今天看你好像玩得不太开心,是见到我并不高兴吗?” 他很从容。重逢后, 张润行仍是她相处十年的熟识,吃饭点单、逛街习惯,他们保持心照不宣。可若说无异,也有不同。 他好像言语透露出更多不该有的关心。 只是当代薇凭借他施舍的这份亲近,谨小慎微地妄图再推进一点他们的关系时, 他似乎又在不经意地划清界限。他将自己封存地滴水不漏。 他的从容,令她无措。 不由让她想起, 甚至今晚吃饭的场景下,是易瓷谈天说地引导话题,张润行浅笑偶应,代薇却更多时候一言不发。 关掉水流,代薇抬起睫毛, 看到镜中自己的倒影如此木讷, 木讷又努力地牵动了下唇角, 回答说:“我已经到了,你有把小瓷安全送回家吗?” 没答,听筒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片刻,才听他笑说:“嗯。是因为别人在你玩不开?那明天我们单独聚一次好吗?” “我……”后话卡在嘴边儿,代薇忽然瞳孔骤缩了下,僵愣地望着镜子里出现另一道清瘦修影,瑟瑟重叠在她身后。 易圳施力紧紧箍住她的腰,弓起脊背,半垂着头,冰冷的唇温敷落在她颈侧,一点点挪移,鼻息似蜜巢勾缠而黏腻,再一点点追逐,舌尖仔细又耐心地挑弄她,舔逗她耳垂的圆润软肉。 然后在她耳边虚声低语: “拒绝他。” 代薇完全没料到他会这样,来不及挂断电话,她极力压制住自己的震诧,用力挣脱腰际的桎梏猛地转过身子,刚要张嘴控诉他不要太过分—— 却被男人以舌吻强行喂了回去。 交咬缠触,腿软的酥麻感一直到脚心,挠得她一声呜咽。 “代薇?” 张润行的声音让她像做坏事被抓包的小孩,畏缩地退出易圳怀抱,却也不敢回答。 此时的易圳像只侵占欲极强的猎犬,紧跟上前再环住她腰身,引惑低语,也是危险警讯:“挂掉。” “我……” 再次倾身而上的吻,卸解了她紧握手机的力度。既然不舍得做出选择,那就由他来果断。 无法忍受,不容辩解,易圳只想把自己完全交付在她手里,单独地。 直到手机被他抽走挂断了电话,代薇却毫无招架反抗之力,意志被逼到退无可退,才拿出言语的刀,无力挥刺:“别闹了易圳,你明明知道你只是替身而已。” 这一定是能够造成伤害的话。他依言松开亲吻的力度,代薇随之睁眼,垂着眸心下擂鼓,不敢看他。 “不论拿我代替谁,你爱我就好了。” 没料他声线平稳,轻语混杂醇醇香香的酒气,眼神半是清明,半是蒙昧。 “可是他已经回来了!”代薇刻意强调,连同自己一并提醒。 “我知道,他没有爱你对不对?” 现实这把刀已经钝了,割在心上还是痛,他在忍耐伤心,摊开自己算不上有力的底牌,“他没有我有。在他给你以前,还从我这里拿,不好吗?” 忍住焦灼的热痛,才学得会探火取栗。 “你白天都头也不回地跟他走了,晚上就不能给我吗?”他知道这句话的三观有多歪曲,意义有多离谱。 代薇就更加不可思议了:“你还好意思说?如果不是你的好妹妹搅局,我也不可能这么早回来,碰巧摊上你。” 抵着他的胸膛试图挣脱:“你不是向来很骄傲吗?别做多余的事情了。” “为什么?随便一个小孩都能被你留在身边,而我是多余的?”终究还是无法完全保持理智。 这次,彻底被她挣脱了。 “易圳你别他妈烦了!!说的都是些什么鸡狗不通的玩意?我选助理当然谁优秀留谁,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遇到个像的就强取豪夺直接上吗? 有种就去追原来那个小白月光,在我这里假深情有意思吗?不就是因为我比你的好未婚妻长得更像她么? 真就喜欢人家的脸,您欧洲大富干脆花点钱,十里八村的父老乡亲排着队去整容医院,照着她的样子整去,一天一个能玩到下辈子。 没错我承认,你跟星野梨试婚纱的时候我就已经看中你的脸了,所以都是牛马就别谈良心。 是不是只要长得像勾勾手你就跟着走?你蠢啊?都他妈给你机会让你别搞还非要搞,真就又坏又蠢! 你是不是要说给我花过不少钱啊?也行啊,我睡冻炕还少你那两块棺材板吗?你需要的话我把我的灰都给你化上怎么样? 就庆幸只有我一个人看不惯你吧,被顶替的滋味你好好记住了,想犯贱的时候多回忆回忆,别老以为自己在别人池塘里跟杂鱼有什么区别!” 代薇突然就火了,挺起腰板破口大骂,步步紧逼,反而让易圳瑟缩一下。哪里来的怒气?是被他的话挑起来的吗? 等到慢慢冷静,才注意他低头抿唇不言的表情。 她深吸一口气,“如果清醒了就叫人来接你吧,没清醒就休息一夜再走,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啊嘶~你干嘛!” 话还没说完,被他猛扑上来照着脖子一顿咬,下口满是怨气。对刚刚的话他一句都没有反驳,却好像把愤怒都撒在咬她的动作里。 成功获得代薇一顿猛锤:“你给我滚出去啊,滚呐!现在!!” “不要,拒绝,我不清醒,需要休息。”他仔细看了一眼她颈上刚刚种下,还混合着牙印的草莓,飞快转身跑回沙发,钻进毛毯里裹好,紧闭双眼装睡。 “你别给我耍赖!” 几乎气到呐喊,追出去试图掀开毯子把人拽起来,又在拉扯中发现易圳一直往里侧躺,似乎在护着什么东西, “干什么呢?你把什么东西藏沙发上了?” 任她怎么扒拉,易圳自岿然不动,代薇感到无比头疼,真的想不到有一天阎王点名样式的人会这样脱离人设,任性得像个小学生。 代薇只好使出杀手锏,凭着对他的了如指掌,伸手捏了一把他后腰处的敏感点,在他卸力的瞬间探去一看。 只在缝隙间,辨认出那只漆光环身的曲棍球杆。 “拿出来。”她沉下脸,想起那个满心欢喜却被辜负的平安夜。 球杆终究是没有舍得烧毁。 其实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当初一走了之决定放弃,却还把这支碍事的球杆带回家。又是为了逃避什么,一直将它丢在客厅的角落。 怎么就被他发现了呢? 易圳是要借着酒劲把无赖进行到底了:“我的!” “不是你的,还给我!” “就是我的,上面写了我的名字!” “你放……” 代薇闭嘴了,她想起当时费力特别定制这把杆子,确实在上面刻了易圳的德语名字。 眼不见心不烦,她起身一丢手,狠狠把毯子丢盖过他头顶,免得跟他死缠烂打,转身头也不回进房间“砰”地摔上门。 要死要活随他去吧! 一夜相安无话。 ——好吧其实也并不是无话,只是骂完也没有多轻松的感觉。 被他不听不问,不依不饶的态度弄得有些无奈,甚至早晨不太敢打开房门面对他。 还好他工作更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球杆没被他私自带走,而是安然地放回原处,比起之前她随手抛丢盒盖散开的模样,现在它是完好周全地安置着。 足见那人不舍。 他应该希望这是作为礼物,由她亲手送与吧? 代薇赶紧拍拍脸,骂自己胡思乱想脑袋有病,慌忙出门去公司上班。 哪知到了公司,也要被更早打卡上班的“小助理”揶揄一番。 “哇哦~~听说哥哥昨天在薇薇姐姐家过夜了,这条遮住脖子的小丝巾完全可以说明一切嘛。”易瓷率先靠上来,手指摩挲下巴,煞有介事的样子俨然一个小福尔摩斯。 代薇只能遮遮掩掩,好在易瓷骨碌碌转着眼睛也没深究:“薇薇姐姐我跟你说——” “诶诶让让,让让啊,‘特别行政助理’优先级别更高,我先说啊!”没等代薇开口,康皙就叽里呱啦地抱着文件出现,挤开易瓷, “姐,咱们对门那个什么蕾丝……” “人家叫蕾娜好吗。”易瓷万分鄙夷地看着他的后脑勺。 康皙顿了顿:“不重要,我开早会的时候听别人说,她跟老板申请接手季楚溪的婚礼案了,咱可千万不能让步啊!” “没事,这个案子公司本来也没说全责交给我们,我们只要先把自己分内工作做好就是了。”代薇不以为意,转向被挤开的易瓷, “你呢?刚刚想说什么?” “噢,就是我今天下午想要请个假好不好嘛?”易瓷笑嘻嘻。 “事由?” “我要出去谈恋爱。” 代薇一噎,虽然知道她是富家姑娘,上不上班都不愁吃穿,她问个事由也就是走走形式,不缺人手她自然会允。不过倒也没想到小姑娘的理由如此朴实无华。 “……行,去吧。” “薇薇姐姐最好了!爱你mua~”易瓷离开的时候高兴极了。 现在蔑视的表情属于是在康皙的脸上一整个给到。 这两个活宝呀。 代薇摇着头让康皙也别闲着,该干嘛干嘛去,一面岔开脚步往办公室去,一面低头给张润行发出约饭邀请,应他昨晚的提议。 刚在办公椅落座,电脑启动的空档期,接到了他拒绝的回信: “今天约了人,下次吧。” 虽然奇怪,今天大家都赶了巧有约,但代薇也没有把这两者联系在一起多想。 殊不知比她更早的一分钟前,易瓷刚刚蹦跳着走开,就立刻给张润行发去消息: “搞定啦!今天别去酒店了,在你家吧。” 对方回得也很快—— “嗯,自己带套来。” 🔒伴娘裙 工作这会儿倒是忙呢, 虽然工作室对季楚溪的单投放大部分精力,但也并非不用接其他案子就能过活,影后婚案拉锯, 代薇反而毫不紧张地接受了另一对中产经济水平的新人预约。 男方作为意大利人, 来自浪漫之都米兰。姑娘想也是爱极了他天生热烈,两人都有十分具象化的初步设想, 难得让代薇打案子还没开始就有事可做。 康皙下午有一节选修课, 代薇干脆让他也提前下班,还贴心地说可以在公司蹭过食堂午饭再走。 小伙子却说要去吃肯爷爷的疯狂星期四, 咽着口水就走了。 这孩子…… 代薇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半晌自言自语道: “真是有我当年干饭人的姿态了。” 看着对面办公室里一改以往风火雷动的造势, 好半天听不见个响,抓来黎紫一问, 才知道从上班开始,蕾娜就猫在老板的办公室里没出来过,多半是在争取季楚溪的全责设计权。 这件事代薇不是没有顾虑,但蕾娜到现在都没能拿下,证明老板还是有想法的。且不说代薇目前是苏克西官方指定的唯一权限人, 至少不能驳了刚拿到满贯的“超王牌设计师”黛露的面子。 明面功夫上,黛露必须重点参与这个项目, 才能彰显工作室对季楚溪的尊重优待。 啧,头疼。 若是年轻时候的她,甚至半年前头破血流攥紧易淏祝沛庭婚案的她,在这种被竞争对手明着挖项目的情势下,一定会和对方拼个你死我活。才短短一个德国之行后, 就像被人抽干了精力, 面对人心诡谲总是烦得脑胀。 随手从笔筒拣出打火机, 翻帽燃上香薰签子,等蓝烟袅袅泛来干净的无花果香,杂绪才逐渐平定下来。 无花果不是清甜味道占上风,幽隐的薄荷冷冽气息随室温转挪,拿捏着亲疏远近的尺度。 有些事后知后觉,才知道自己不是突然看不惯世事浮利,而是曾被人保护得干净。 尽管被保护的美好瞬间如昙花转逝。 即便她不肯承认。 忙到临近下班,代薇大致将异国夫妇的想法都套入流程模板,正记下疑点预备明天商讨,这才惊醒新人相识不到两周闪婚,双方甚至言语不通。 谈恋爱靠感觉足矣,她们这些搞业务的可不能没个准数。 脑海里最先想起那个人,周游各地自由翻译,意大利语系正属他的专业范畴,当下给他发了个请求帮忙的信息。 下班回家,还没有等来回信,先等来不速之客的门铃声。 看着电子屏里乖乖站着的易圳,代薇还是感觉无所适从。 “酒还没醒吗?”她不是真心怪怀。 “醒了。”他也能听出挖苦。 从什么时候起,她的姿态变得如此高傲了呢? “那您是走错门了?” 易圳并不计较:“我来找你。” 代薇撩了撩刚洗过还没吹干的头发,等他接着往下说。 奇的是,这世上竟然还有能让易老板斟酌开口的事。沉默到代薇留意自己悠长的呼吸时,易圳终于低头靠近摄像头,让里头的代薇能清楚看到他漂亮又安定的双眼: “球杆……我真的很喜欢,你一定不希望我不问自取,所以现在我来问问你,我还可以得到它吗?” 他说这番话溺沉的声线,几乎将她扯回昼与夜全然颠倒的德国时差,在他冥寂的注视里,像被喷薄的龙息笼罩,又被低梵的浅吟震退。 “它原本一定是为我准备的,对吗?”他继续剥露事实。 代薇的回怼连珠炮一般,自乱阵脚,意识不到:“没错,它‘本来’是该被作为圣诞礼物送给你,只可惜你当时在国内忙着追忆故人,怎么会看得上这破玩意儿呢?抱歉啊那个平安夜,我比较盼望你不平安呢。” 动怒了,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气不打一处来,谁让她是越装作相安无事,越记仇记得深的那类人呢。 易圳默了,低眉,却是自语: “是我错了,如果我早点发现它,就不会让它在这里落上灰尘,受了委屈。” 手心传来些刺痛,是不自觉攥紧的指甲掐入皮肉,代薇知道自己慌了,抵触和抗拒争先恐后涌出嘴巴: “有在这假惺惺的时间不如好好守着你的白月光吧,让我猜猜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你不敢去找,应该不是死了就是跟别人相爱吧?我看你也不是注重道德伦理的人,大不了就去挖墙脚,抢回来呗。” 这样我们俩就没有任何区别了。 “你真的是这么想吗?其实我一直没找到机会告诉你,她就是……” “哔——” 视讯关闭提示音卡在最后一字前。真是个糟糕透顶的巧合点。 * 虽然昨天一整夜张润行都没有回复信息,但他早上竟然准点坐在了接待室。 多年老友,已经做好全程机翻交流准备的代薇,向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张润行似乎心情不错,挑眉回笑。 当他坐上工作位置,三言两语简单拉近与交涉对象的距离,专业翻译的素养立马显现。 将初显热络的交谈氛围截然撞破,易瓷这小丫头火急火燎冲进来,嘴里不住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起晚了,没来迟太久吧。” 代薇无奈,只得低声喝止她的莽撞,叫她找地方坐下,回头招呼客户时,见张润行抬手垂眸,推了推眼镜。 商议再次进入正轨,可很快代薇又发现这一遭请翻译属实是多余了。 准新郎天性自由散漫,准新娘性格小强势,即便语言不通,很多事情也能极好地互补。 他们的交流模式大部分都是: “Penso che agli itali” “不用说你肯定是想到处铺满花花花。” “Sì, romantico.” 姑娘一把捂住爱人的嘴:“Nop!这一点也不romantic!这都是你们意大利人老掉牙的撩妹套路,现在女生需要更真诚更有新意的点子,知道了吗?” 看着络腮胡男人似懂非懂点头的样子,代薇不由发笑。 很难不想到小时候,在他们还是少年时,和张润行维持了很多年的相处模式,句句听她的,事事她说了算。 感情是一句青梅竹马,就能囊括所有。 看似亲密无间,一去就是十万八千里。 瞥见易瓷开着小会还打瞌睡呢,代薇要她去顶楼露天花坛吹吹风,易瓷不敢怠慢,连连点头就出去了。 顶大个职业翻译家没有用武之地,不一会儿张润行也借口去洗手间,和在座打了招呼起身出门。 巧得闲来没事,新人提出要参观工作室的作品展览区,代薇自然有求必应,安排半小时前回归工位的康皙领路,还叫来两位迎宾小姐姐细心招待。 刚得空抽身,她作为上级是该给易瓷的工作态度敲敲警钟,马不停蹄地转上楼阁花台,一眼望去竟然找不到小瓷的人影,反而是一身铅白休闲西装的张润行微笑朝她招手。 “看见小瓷了吗?”虽然在找人,代薇也还是乖乖走近。 张润行回答:“她不在。” “小丫头就是爱乱跑。”代薇不无尴尬地笑笑,单独面对张润行,竟然变得比见易圳还要难受。 张润行笑而不答,起句直指要害:“看得出,你也在他们身上怀念起过去了吧?” 代薇抬眸心头一跳,他用“也”这个字,却只是笑,没有眷恋怀旧的神情。 “你也……吗?不如一会儿工作结束后,我们再去母校压压操场,睦上街新开了家琴行肯定比宝钟南路那个小破店要好,还有呢,英和江边有家复古音乐咖啡厅,我一直想去都没去成。” “闲暇时间,你不是一向喜欢玩乐购物吗?” 一语中的,代薇瞬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试图一再缩小自己。 太过急切地颠覆形象,手忙脚乱地试图投其所好。 为什么要投他所好呢?很好解释。 投他什么所好呢?难说。 太偷换概念了吧,能叫人开心的,是高雅的喜好本身吗? 不是啊,是那个曾陪伴我们践行喜好的人啊。 代薇你不是体会得很透彻吗,怎么又乱了理性呢? 张润行没有深究,说着些不相关的话题:“一年走遍山南水北居无定所,漂泊的感觉让我很安心,目之所及皆是新的风景,如果非要说还有什么值得怀念……” 他把淬过蓝田日暖的眼神落在她脸上, “唯一那次途径沙特有幸入觐麦加大寺,曾一步一请虔诚问拜真主,祈求他永生庇佑的一人,名字叫代薇。” 你听,那山崩海啸排道而来的风声。 “我父母最近出差回来,住在郊区奶奶家的清净洋楼,听说你在苏城,一直想请你到家里玩。后天一起去看看他们吧,他们很喜欢你。” 她想也没想,就同意了,说:“好。” 你看,一颗心溃溃汤汤撞碎在山石,传来微弱的回响。 分明自己粉碎,偏说是苍山震颤。 …… 张润行早走了,代薇还在暗自回味这份邀请。 她没法开心,就算是他主动邀请,于情于理也都说得通,却意味不对,理由不对,更不如说是人心不对。 一时陷入沉思,连被蕾娜拦住去路都没注意,还是被她尖锐的钢笔敲触玻璃的提醒声惊醒。 “怎么?终于轮到你了?”蕾娜今天没化浓妆,怕是这两天为季楚溪焦头烂额,没空打扮。 作为“黛露”,对老冤家多少是不待见的:“发财轮到我,还是中奖轮到我?” “啧。”蕾娜也没打算心慈手软, “我是说,当年气得在厕所剪伴娘服的小姑娘,今天终于上位了?” 代薇惊愣,凌厉的口才都化成阵阵凉意,阴下脸来。 “别误会啊,我可不是爱偷听那么没品的人,只不过刚才和那男人打了个照面,我就想起自己早年负责过他的婚礼案。” 蕾娜难得轻言细语,仍是句句带刃,见些血不在话下, “当时我还奇怪伴娘小姑娘怎么那种眼神看新娘啊,越看越觉得是情敌相见呢~就别怪我留心啦。不过你进工作室的时候我还挺意外的,真有缘,可惜你不记得我了。” 她的语气沉了沉,接着道, “恰好我有回访客户的习惯,我要知道自己看人是不是准确,只有设计注定幸福的一对爱人的婚礼才真正值得骄傲。很遗憾听说他们的孩子患唐氏综合征早夭,不过恕我直言,即便他们家破离异,也没有轮到你的机会。 而且,永远没有你的机会。” 代薇松开紧拧的眉头,这些年练就你来我往的本事,早就懂得如何抓住对方背后隐藏的目的,遇事不必慌张,是一种骄傲的资本,所以她昂着头: “你以为说这些,我就会轻易让出季楚溪婚案的设计权吗?” “千万别误会啊,我可不是在威胁你。” 蕾娜举起双手表示无辜, “我只是觉得……你连他对你的感情都看不清楚,实在不配当一名婚礼设计师啊。 “毕竟呢,人们不是想看纯洁、华丽、梦幻的婚礼,而是想延续纯洁、华丽、梦幻下承载的幸福。” 你猜,他有没有在某一瞬间如你一般,蜻蜓点水留痕,或者一发不可收拾地爱过你? 🔒老同学 一大早, 代薇带着康皙来苏克西二次踩点。 由于工作需要,赵翡蟾属于是整天都泡在乐园里做方案,正巧这天秦消也在群里说收到修改任务来现场考察, 于是上午忙完代薇就带康皙去跟那俩人碰头, 顺道一起干了顿午饭。 之后有赵翡蟾和秦消两个“地头蛇”一样的人物搭伴,熟门熟路地陪同讲解, 代薇这边也很快将手头的正事忙了个七七八八。 游逛在乐园里走走停停, 一路沉浸式地构思季楚溪的婚礼策划案,临近傍晚, 代薇才恍惚发觉三个男娃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没影儿了。 苏克西实在大得离谱,盲找是不可能的。 于是给绿蛙去了个电话, 按照他发来的导航位置坐上观光游览车,总算赶在日落前来到「假象王子」游乐区。 然后, 离老远儿就看到三个人正其乐融融地在……斗地主?! “好啊,我说怎么干活不见人影,原来是一起躲在这找乐子呢。” 代薇走过去,刚把装着甜筒冰激淋的袋子往桌上一放,转头就伸手揪住康皙的耳朵假意嗔怒道。 “姐!”小伙子干啥啥不行, 道歉第一名,飞速起身让座, 还不忘体贴地迁就着代薇的身高弯腰认怂,“姐别生气,我错了我错了,这不是看你没过来,偶尔偷个小懒嘛。” “对对, 我作证, 他没有超过半小时, 也没有抢地主还连赢六把。”赵翡蟾伸手就掏出冰淇淋,嘴还是一样损。 秦消接过代薇递来的芒果酸奶炒冰:“有人输急眼了,我不说是谁。” “他俩都没谱!” 见到康皙狼吞虎咽地啃起甜筒,三两口干掉一个球,代薇没好气,“慢点吃,跟绿蛙他家那只花枝鼠似的。” 说到这儿,她好像想起什么,扭头踢了踢赵翡蟾揶揄道:“诶,我听说咱妈给你安排的相亲对象都远到澳洲了?” 绿蛙身为苏城妥妥地富商门户,之所以刚毕业就独立出来自己创业,就是因为遭受不住赵母撺掇老姐们儿三天两头给他安排的相亲局。 赵翡蟾果然秒戴痛苦面具,好一阵长吁短叹: “别提这茬,咱妈给安排的妹妹我不爱,我爱的妹妹偏爱绿我,本恋爱小王子不会恋爱了属于是。” “哈哈哈哈……”代薇一顿爆笑,直到接收对方想刀了她的愤恨眼神,才赶紧打住象征性安慰他几句,“诶呀情场失意,架不住咱职场得意,你看这么大一个超级乐园能顺利开业,不多亏了你小赵总的高科技嘛~” “少扯,屁的小赵总。”赵翡蟾白她一眼,恨恨地啃着甜筒自嘲,“我就是个干苦力的命!” 说着他拍拍秦消的肩膀,嬉皮笑脸道:“不像咱消哥跟苏克西大老板关系铁,当个监工就成。” “苏克西大老板”的称呼,让代薇嘴角的笑意僵了一下。 秦消耸耸肩,笑说: “铁关系不敢高攀,我们是高中同学而已。” “高中同学?”赵翡蟾惊讶了把,倒也没深究,故意酸溜溜地调侃他,“哟,怪不得人家生日宴都要邀请你,怎么就没请我没请翠娥呢!” 啃完一整个大甜筒,康皙仿佛也被撩起了吃瓜的兴致,来回扫量着他们三个,状似无意地发问:“既然你们都是老同学,消哥又跟易总是高中同学,那姐姐和翡蟾哥不认识易总吗?” 代薇睫毛微颤,捏着脆筒的指尖不自觉用力,看似随意的搭腔试图揭过这个话题,语调却隐隐泄露几分慌张: “我们不同级,不认识也很正常。” 的确不该认识。 “大老板叫易什么来着?”绿蛙突然出声。 秦消答:“易圳。” “易圳啊……”显然康皙的突然提问引起了赵翡蟾的深思,他开始认真回忆了几秒,砸了咂嘴巴,“还别说,怎么就觉得这名字真有点耳熟呢?” 为什么她的生活里,哪哪都会扯到他。 “行了天黑了,我还要回去加班,今儿就散伙吧。” 她又为什么此地无银。 * “北京时间8月23日19点30分,欢迎大家准时收听……” 没有加班,只是被堵在晚高峰路上的代薇蓦然听到被播报出的这个日期,整个人刹那愣滞在主驾上。 “8月23……”女人盯着红绿灯,茫然自喃。 如果浅浅那孩子还活着的话,今天本该是她的两周岁生日宴吧。 遥记当初叶浮茹刚刚查有身孕,代薇在凌晨三点接到张润行的电话,听到对方将对男人来说最幸福的喜悦第一时间分享给她这个“十年好兄弟”。 向来温儒得体的他,也会有激动到连话都说不利索的时刻,语无伦次地在电话里告诉代薇自己已经为尚未出世的女儿取好了名字。 张意浅。 ——他与妻子情真意切,他的女儿福缘不浅。 有时候代薇想不明白。上天既施以眷顾令这个男人幸得美好,为何又要将一切美好戏剧化地残忍收回。 为了追逐心仪男孩的脚步,代薇拼死拼活卯足了劲儿险过央艺的分数线,如愿与张润行一同前往首都上大学。 两人仍像从前那样厮混。 尽管大学不同,仍三天两头雷打不动地固定干饭。代薇是老样子,每回都带各类不同的酒肉朋友来插科打诨,没心没肺地一起热闹;张润行却总是无人作伴,每次都只身赴约。 以为十年单相思总算熬出了头儿,奈何人生荒唐地就像过家家,抓马地可笑。 当代薇以为时机成熟,决心结束苦恋约了张润行出来,就当场见到随他而来的叶浮茹,高中温柔学姐鼓励学弟好好学习的故事,在那天传进她的耳朵。 一场知识竞赛的缘分, “喜欢我的话,就努力学习吧,我在京都大学等你。” 看似寻常鼓励的话,谁知她真的在等。 他也真的做到了。 张润行温润如玉,叶浮茹温婉动人,一个似风,一个如水,年下翻译院校草恋上同校外交系学姐的爱情故事加持,便是连名字都能磕到糖的般配登对。 不必打听,他们已是佳话。 那顿饭所重创下的情感覆灭,使代薇不得不独自舔伤刻意躲避,加上双方为了避嫌,自那以后两人再未单独见过一面。 若说完全没联系,也不是。 总是暗自探听他们情投意合的消息,爱好高雅,常常一起去艺术园。 大学毕业前夕代薇收到婚礼函。由于叶浮茹远嫁苏城,能到场参加婚礼的朋友不多,张润行特意邀请代薇填补姐妹团的人员空缺。 妒怒到婚礼一结束就在厕所将伴娘服剪得粉碎,看着镜子里漂亮的脸,嘲讽自己像个卑鄙小人。 直至浅浅降生,看着可爱的小婴儿,狠不下心嫉恨。 再至浅浅确诊唐氏,除了无奈心痛外,没有一丝办法。 最后浅浅夭折于并发症疾病,眼见男才女貌的佳话彻底破裂。 难以遭受丧女痛苦的叶浮茹很快移居家乡。代薇甚至没有在浅浅的葬礼上见到她的母亲。 许是生命的分量沉重,两人终究离异,张润行人间蒸发。 可是代薇总觉得,浅浅死后,他们两人之间大概率还发生过别的什么,从根本上撬动了婚姻存续。 高架桥仍然拥堵,手机微信在这一刻传来消息: 【下班了吗?】 【之前约你一起回家跟我爸妈吃饭,今晚方便吗?】 【你在哪,我去接你吧。】 是在这一刻逐渐醒觉。原来他不久前的相邀,是否因为他根本不敢面对今天这个日子背后的特殊含义呢。 电台里的访谈节目即将结束。 “很荣幸邀请到苏克西超级乐园的易总,在我们访谈节目结束之前,还有个冒昧想请教的隐私问题算作今晚最后的福利,希望易总不要介意。” “没关系。” 男人极具辩听性的熟悉声线,倏然止住代薇欲图调频的动作,指尖略颤。 “听闻这些年与易总有过情感交集的女孩子大多相仿,无论从样貌、声音、年龄,抑或是脾性等条件因素,或多或少都有某些肖似的地方。” “那么请问易总,在这些同类型的情感当中,是否有您真正用心想要维系的呢?” 显然,电台主播的提问方式聪明含蓄。 却让代薇下意识调大音量,收手握紧方向盘,电流那段短瞬时的缄默竟好似与她巧妙对持,穿凿相异的维度精准拿捏她的全部感官,令她心跳坠沉,“砰”地一声堕入比函数图像更为难解的深奥迷宫上,极限绘就毫无意义的谜底。 车载香薰源源不断倾泻无花果的冷,充盈薄凉的阒寂,触摸回忆,击中她。 良久,他平静馈赠答案,吞吐的字词在她心上犀利描点,冷淡拐折,暴力连线。 “没有最初那个人,后来者不过都是局外人。” 他这样告诉。 代薇笑了。 所以她总狼狈。 农夫握不住曾放在手心的一粒瓜子,却还贪心地试图抱瓜。 见不得自己沦落得比别人狼狈,才急着想要撕破伪善,冲动顶上头,她拿过手机果决退出微信,直接给易圳拨去电话。 电台突然插入音乐的下一刻,对方没有让她再度失望,去电铃声甚至没有响,电话被秒接:“代薇?” “传闻这些年你的女人不少,而且都是差不多的类型,有没有一个你真的喜欢过啊?”她刻薄地学着刚刚听来主播的问话。 对方被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一时无言,但还是回答了。 和前一分钟访谈里的回答不太一样,弯弯绕绕的长句,删删减减,缩略成一个 “你”。 🔒她只是 简直是放大屁嘛。 代薇冷笑一声, 当即挂断了电话,满腹的不忿却一直延续到隔天的工作里。 连张润行到了也没发现。 季楚溪的案子至今都没敲定具体规划,倒是心急的异国夫妇已经连夜挑好地点, 到场一瞧, 立马拍板敲定说布置好了就当场把婚礼简单办了,一行人风风火火动起手来。 进度快到连代薇都有些恍惚。 “别发呆了, 早点结束, 我们就可以早点回家。”张润行提醒地碰了碰她的胳膊。 说到回家—— 前天晚上说要来接她的张润行,却在她梳洗打扮好拎包出门时发来短信, 说临时有事,改天再聚。 拗性如代薇, 也还是十分宽容地重新打开门回家,没有吐露一字不满。 但是——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有这对跨国夫妇的场地工作?”代薇已经找到合适的翻译, 没有再请求张润行帮忙。 张润行没答,倒是抱着装满气球囊纸箱的易瓷从侧旁挤过来,上下扫量他:“你也来啦!薇薇,咱们找的司仪不是会两国语言吗?” “哦,他来等我下班。”代薇下意识答道。 大概……是这样吧? 虽然都见过面, 但现下也不是叙旧的时机,她示意张润行跟自己走, 打算带他去休息室。 “不行!”易瓷见状立马抬脚挡在俩人中间,声音拔高,“既…既然来了就帮点忙呗,正好我打这一筐气球缺人手呢!” 见小姑娘紧咬下唇,鼓起勇气直勾勾盯着她, 她只能轻声劝诫:“小瓷, 你真的不用为了你哥哥做这些。” 似乎易瓷总是担心代薇和别人单独相处, 所以第一次见张润行,就着急加入这个队伍。 悲剧的结局,正是因为一个强求的开始,最先是两个人互相拉锯,现在连看客都希望干涉一遍。 易瓷的小脸慢慢涨红,终是低下头。 “姐!你们怎么在这?哎呀都别愣着了动起来!大堂有宾客的孩子走丢了,姐你快去看看!” 康皙是跑着进来的,声音平地掀起炸雷,把僵在原地的三人都惊了一跳。 “怎么回事?!” 不是正在布场吗,怎么许多客人已经到场了? 康皙扯起她的袖子就走:“找人重要,路上说。” 小伙子旋风一样地来,又闪电一般地走了,只有余光短暂而深晦地扫过留在原地的一男一女。 空气静了片刻,“走吧,我们也去看看。”易瓷说。 张润行并不着急,微微然挑起唇角。眼波花与风相宜,五官面容每一处恰如其分,构就出一副清风霁月的笑颜: “妹妹,你的小秘密,差点露馅了呢。” “围着她转这一点,你不用学。”女孩儿敛了眉,补充道, “哥哥。” 张润行笑意不改,温和语气也没变:“不是你告诉我,她今天会在这里么。” “考验一下你嘛,谁知道你是真的为她而来!”她也掩去不愉,换回平时的噘嘴撒娇模样。 张润行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发顶: “当然啦,她跟我十年交情,妹妹当然比不过啊。”- “新娘想着人多力量大,联系了不少亲朋好友来帮忙,妙妙小朋友的家长就是她住在附近的堂兄,结果大人去个洗手间的功夫小孩就不见了!孩子爸一个壮年男人,都急哭了,新娘就差把刚设好的道具翻过来找一遍。” 康皙的语速超快,简短地解释了一遍来龙去脉。 代薇当机立断:“先派人去安保处要监控,吩咐音媒组最快速度调试好音响然后广播寻人,仔细询问孩子父亲去洗手间前把孩子安置在哪,注意安抚别把焦急情绪挑高。” “可是音控才刚刚开始组装仪器,而且布线方面不太顺利。” “我去看看,你赶紧动员大家找孩子。” 两人分首,代薇马不停蹄地往后台设备组赶,康皙也跑着离开。 好在现场高度配合,这边刚刚解决插座不够的困难,正要开始广播,那边就传来孩子已经找到了的消息。 在花藤架那边。 代薇熟悉布局,想到自己目前位置离花架准备场地很近,立马动身去确认。 稍在远处就能看见一个小女孩儿被人抱在怀里,浸在繁花里欢笑。 “是妙妙吗,妙妙?”代薇喘着粗气。 抱着孩子的大人最先听见,先转过头来。竟是张润行。 “是妙妙。”张润行回答了。 温言细语,平和到代薇心头攀上些恍惚,缓而转降成恐慌。 她不得不想起,张润行曾经就是这样熟练,熟练地抱着他的孩子。 他们失去怀抱孩子的资格,才短短一年,余生的痛苦还很漫长。 生命承担了苦,回忆才是深沉的痛。 所以重见时,谁都没有提。 代薇在担忧他的隐忍,不忍看他用这种方式强迫自己接受过去,于是小心靠近:“我知道妙妙的家长在哪,让我抱过去吧。” 而他淡然笑着,再看一眼孩子粉嫩的侧脸,终是轻轻点了头。 “我打个电话接应他们一下。”代薇手伸进口袋摸手机。 毕竟这里是边缘工作区,四处摆放的花架位置有些杂乱,都是鲜花编插后备用的,待开场前置放到指定位置,孩子也是被万花堆叠的新奇感吸引过来的。 摸索半天,她才后知后觉:“……手机好像落在音控那边了。” 张润行失笑:“你呀,还是那么粗心。” “我哪有粗心!这不是着急嘛。”代薇干脆和他面对面站,逗一逗可爱的孩子,一起等正在赶来的家长。 “还说不粗心,高二下学期小模拟,是谁连准考证都没带,临进考场前要我跑去她原班级找出来,再冲刺着送过去?” 从重逢到现在,一直沉稳如冷水的张润行,再提起少年事,难得面上带着一些轻松。 她再次反驳:“谁让你考场正好在我的教学楼呢,帮帮忙怎么了嘛!” 倒是有些印象,上学期最后的几天,叶浮茹远远找来,轻松叫走了正和代薇一起在食堂吃麻辣烫的张润行。 他们两人说了些什么,在操场压过一圈又一圈,直到碗里的麻辣烫冷透,上面的油花结成块,代薇还是没有等到他回来。 赌气似的,别扭了一整个寒假,乃至半个下学期,要不是那次忘记带准考证,可能到现在还别扭着吧。 正想着,腆着小啤酒肚的年轻爸爸泪水涕流地找了过来,激动地抱过孩子,连“谢谢”都说不清楚。 代薇好言安抚了几句,看父女俩离开,打算继续去做自己的事情。 “代薇。” 又被张润行叫住。 “嗯?”她回头。 他清淡如许的容颜,被重花衬上琉彩生色,他讲: “要试着在一起吗?” “什么?” 她下意识问,他却没有再重复。迈步走上前,略垂眸,温热手掌缓慢牵起她的指尖,目光睨定她纤细腕骨时,勾唇告诉她: “你不是一直在等这一天吗。” 反问句式,陈述口吻。 第一反应的重点不是这句话。而是—— “什……什么?”代薇忽然不明白了,大脑运转不动一般。 而是当她不明所以低下头,因对方牵手的动作,不得不发现他腕骨处所佩戴的一款男士宝玑表,然后视角偏移,再发觉男人的视线正敛落在自己手腕上。 ——很巧,她也有一块。 就是那块, 曾被她在德国狠心当掉,又由易圳留心赎回; 因为看到爱慕的男人拥有,于是在刚工作不久后硬是咬牙买下这块女士同款。 所以哪有巧合。 不过是她小偷一般强行碰瓷的“情侣款”。 是她可耻的私心罢了。 代薇几乎触电般缩回手,背在身后,笨拙掩藏的动作和她这十年兵荒马乱的单恋如出一辙,简直不能再狼狈。 他好像也不想戳破,眸光像坠落的鸿羽: “说你粗心还不信……那次模拟考试,上午你的考场在开太楼408教室,29号座位。为什么我记得那么清楚?因为这个位置,恰好和我的下午场一样。” 冷意顺着他的目光,从头顶灌下,钉得脚底一时挪不开逃离的步子。 那天上午啊,考的是数学?还是化学?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些题目看得头疼眼花,大题几乎都只能写个大概,所以有很多剩余时间来涂涂画画。 除了草稿纸上四不像的水冰月卡通画,就是用铅笔字迹写满桌角。 “从小一起混着长大,我怎么会认不出你的字呢?” 光影飞掠,藤架花香烘得脑胀,模糊想起那些大大小小的字,写的满是: ‘叶浮茹,滚开’ ‘贱女人’ 或者 ‘快点去死吧’ …… * 去拜访张爸张妈的事到底没有落实。 从准备工作到婚礼结束,新人火急火燎准备出去过二人世界,明明收尾的工作可以交给场务人员,偏偏要亲力亲为,磨蹭到最后一个人走,代薇才敢出来。 蕾娜说得对,未必别人就看不出来,一厢情愿的深情,到头来都在感动自己。 原来早就破绽百出。 她泡在温热的夜风,想起张润行说那些话时毫无向往的模样。 “至少我们互相了解,如果你还愿意的话。”他温柔地求爱,眼里却没有期待。 “我父母,他们一直很喜欢你,你知道的。” 只是转述别人对你的满意。 不对吧?不该是这样吧?代薇甩甩头,感到一阵扼喉般的窒息。 她过去的人生里,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狗血剧情啊。 电话响起,一惊一乍地掏出来,看见是赵翡蟾的来电,才长舒一口气,接起时猛地深呼吸,试图大声倾诉悲痛: “蛙啊呜呜,你都不知——” “哇呜呜呜呜呜呜呜!!!” 对面同时炸起更加震耳欲聋的哭叫声,完全掩盖了她的话音。 她疑惑地看了一眼电话:“咋的了这是?” “翠娥啊!来,来喝两杯,爷心里难受极了呜呜呜,消哥还在加班,我觉着你今天肯定是个闲犊子,来喝!” 绿蛙显然已经亢奋。 大少爷这是遇到什么伤心事了,哭天抢地的着实少见。 “别激动啊,我现在过去找你呗,搁哪呢?”总不能放着不管。 他好像是抹了把鼻涕:“我在,南郊城乡结合部那个叫…好大娘小酒馆!我发定位给你。” 什么玩意儿?还有酒吧的名字可以那么猎奇呢?? 打了辆车,四十分钟晃晃悠悠,代薇站在街边对比来对比去,确定这是村里唯一的一家酒馆,才试着走进去。 门店招牌上,赫然写着“Hold new”。 店里灯影昏沉,人很少,一眼就能看见花衬衫男人,坐在显眼位置自斟自饮。 代薇一坐下就试图关心老友,可任凭怎么问他也不说,只是一个劲猛喝,还拉着她一起。 一人五六瓶啤酒下肚,赵翡蟾打开话匣子:“今晚,咱们通宵喝!” “你不是老总吗?别到时候喝得起不来,管不了事了。”酒精在身体里发挥燥热的作用,但她说话还是清醒的。 “嗐!什么老总,爷的公司被易南收购了,从此安心做我的打工人。” “啥?!” “对,没错,就是刚给他鞍前马后设计完的‘苏克西’!他们说干得不错非常满意,所以把我的公司永久并购了!” “这也太那个了吧。”代薇一时词穷。 有钱可以为所欲为,这事做得,确实像易圳的风格。 “丧心病狂畜生不如!”绿蛙笑嘻嘻补充,晕乎乎地垂下头去,还补了句脏话。 来去间,酒杯没有落过,又喝了几轮。 代薇拍拍他的肩,不知说些什么安慰。 她这种对事业没有过高追求的人,其实不理解为什么作为富家子弟,绿蛙宁愿放弃继承家业,也要费劲吧啦闯一片天地。 可这些年,多少也能看到他创业的艰难,没说一个苦字。 “你竟然肯同意?” “老子当然不同意!”赵翡蟾狠狠拍桌,“但老子的那些股东……易南一透露意向,他们恨不得上赶着去贴人家屁股,说这是无本万利的买卖,还说背靠易南,好乘凉~” 他自嘲地笑起来: “我要是想乘凉还特么创什么鸟业?嘴皮子都说破了,求他们再等等,没日没夜谈生意,甚至跑到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采风,不就是为了证明没有别人当靠山,我也可以创收无数,可结果呢……” 结果还没等他回去,就收到全体股东一致同意收购的通知。 所有努力都付作他人衣,他只能可笑又狼狈地躲在不知名小酒吧宣泄愤怒。 代薇边喝边听,听得心酸不已,听得悲从中来。 故作豪迈地放杯抹嘴,打算敞开心扉一吐为快: “绿蛙你别伤心,跟你说说我的难受事儿,让你乐呵乐呵。” “讲讲讲!” “我啊,我一直暗恋一个人,从学生时代开始,到他谈恋爱结婚生子,到现在,他老婆孩子都没了我还在暗恋,你说我是不是个瓜怂?” 她没敢说,到今天为止,暗恋结束了。 结束不是因为被看破说破,不是被心上人表白追求。 而是说破后,却感觉彻底失去了。 “哦,是不是你那个青梅竹马,张什么行啊。”绿蛙一点都不意外,轻描淡写。 代薇傻了:“啊?你怎么知道?你也知道?!” 他吞下制作简陋的鸡尾酒,翻了个白眼: “真当爷是二愣子?当年你那些花样百出的小男朋友,有名的没名的,哪个没被你抓过来给哥几个付饭钱? 唯独这个姓张的,外面再怎么传你们登对,你都没拉到我跟消哥面前溜溜。我早就猜到了,以你的性子,莫不是不想让他吃亏,莫不是——真的喜欢他。” “嚯,你们这样显得我很呆耶!”代薇真是笑了。 有那么明显吗?险些全世界都知道这份感情,还以为辛苦藏匿,卑微却被全集观赏。 曾经暗地里放在叶浮茹身上的,那些艳羡、嫉妒,甚至憎恶的感情,明明他早就洞悉,为什么还要在结婚时给她一席伴娘之位。 是要她亲眼看着,才好死心? 还是她的喜怒,根本不被他在意? “我好像是个……隔!呃,备选答案。”代薇想不太清楚,断断续续打着酒嗝。 “嘁,你也是活该,恃靓行凶玩弄多少人的感情,遭报应了吧。”赵翡蟾大手一挥,杯里满上,“来,喝!” 两人碰杯闷头苦喝,越喝越难过,抱头呜咽一会儿,看见对方丑态,又哈哈笑起来。 “你有病啊,情绪正饱满呢。”绿蛙作势亮拳。 代薇撸起袖子正欲回怼,又被电话铃声叫住,摆手示意暂停: “喂,谁啊!” “……”被她凶巴巴的语气吓得一愣,易圳良久才接道,“是我。” 这个声音,很熟悉啊。 “我知道你是谁~~,我追着他那么多年,跟他比你有这个实力吗?你还学我死缠烂打,我什么水平,你又是什么水平?很难的啦。” 代薇抖了一串机灵,把事实说得很囫囵。 一旁的赵翡蟾一个人喝得无趣,衔起一根烟来,还有福同享地把烟盒往代薇面前递。 “戒了。”她没兴趣,推开他的手。 自然引来一声骂:“德行。” 电话里,易圳的声音冷了几度:“有男人?” “对,对对。”她直接破罐破摔,“绿蛙!这就是买了你公司的人,给我狠狠骂他!!” 赵翡蟾昏昏沉沉,也没听太明白,只听说要骂人,就兴奋起来,就着她传来的手机一通芬芳,一张小嘴中英文混合着苏城方言不断秃噜噜地输出。 直到骂累了,才想起问她:“这人谁啊?” “易南集团,易圳易老板的大名没听过啊?”代薇冷笑。 赵翡蟾倏地清醒了几分,随即又无所谓地打趣:“那不是你老相好吗?” “老相好?难不成德国的事你也知道?”她百思不得其解。 “什么德国?”绿蛙煞有介事捂紧话筒, “我是说,这人不是跟我们都老同学嘛,我骂他就骂了,丢了饭碗大不了回去继承家业,你和消哥还得和他打交道,多少还是尊重点。” 听骂声停了,易圳才强忍不快地出声:“你们在哪?是不是喝酒了,代薇,说话。” 代薇夺过电话,语气无限猖狂:“怎么?你也要来啊?南郊结合部好大娘等你,有本事你就找。” 半分多余信息也没透露就挂断电话,属于是让她损完了。 她沾沾自得地把易圳抛诸脑后,接着同绿蛙厮混。 喝到半夜,不仅酒量撑不住,连膀胱也撑不住了,互相搀扶着,仍是两眼一抹黑。 付账的时候,绿蛙怎么也点不开付款码。 “怎么回事啊,我手机里……四个收付款按钮呢?” “你丫的,不、不想给钱直说。” 最后是在店家的帮助下才成功结账。 翠娥颤巍巍架起绿蛙的手臂,绿蛙晃悠悠扶住翠娥的肩膀,一派身残志坚互帮互助的励志景象。 见者落泪。 出门走不了两步,烂泥一般瘫倒在街边,长街寂静,环绕他们诡异的“嘿嘿嘿”的笑声。 天旋地转,大脑中枢像是遭到破坏,发不出正常指令。想要站起来,却没一处力气用对地方,两个人打架似的在地上蠕动,没一会儿就放弃了,仰天不动。 快要入睡时,突如其来一道强光打在身上,刺得人睁不开眼。 一尘不染的车,走下来个干净清爽的人。 易圳居高临下,蹙眉看着勾肩搭背睡在街角的一男一女,面色不悦得快要滴出水来。 他大概已经洗完澡准备睡下了。 刘海细碎散落额前,光丝偶尔晃淌过,映彻半干不湿的凌乱短发。暗橙色连帽长袖卫衣,却搭配了条黑色休闲半裤,上暖下冷的穿衣风格显然一派出门走得急无心装扮的模样。 不孤傲,也不冷漠,迷黄灯色昏聩泅渡在他眼尾时,褪却高贵,稀释出与他冷调气质并不匹配的焦急神色。 有点……像只顺毛的大狗勾。 眼睛眨巴许久才适应强光,代薇眯起眼,在重叠人影里分辨出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嘿,他还真敢来!”赶忙推醒一边躺尸的绿蛙。 绿蛙直接吓到抽搐:“嗯?啊?怎么了?” 不知道他们俩嘀嘀咕咕干什么,靠近的时候被俩人熏天的酒气逼退一步,易圳更不爽了。 没管四仰八叉的赵翡蟾,径直朝着代薇走去。 无奈又恼怒地向她伸出手,竟冷不丁被她扑上来死死抱住臂膀。 “上呀绿蛙,你负责腿!!”代薇喊得视死如归。 “放心吧看我的!” “你抱的是我的腿,蠢货!” “……”若说刚刚的恼火还能控制,现在易圳脸上的冷黯则出现了一丝崩裂,“你们,在干什么。” 代薇醉着,力气还大,把他的手臂死死抱在怀里,拽得他直不起身,嘴里还在安排作战:“得手了吗,蛙?” “报告,得手了!” “很好,我也控制住敌人的手了,听我口令,三二一咬他!” 她嫉恶如仇地瞪着易圳,嘴角挂一抹得意的笑,只是这种得意很快转变成痛苦, “啊——!你咬到我的手了!!!” 代薇尖叫了五秒有余,赵翡蟾才松口,咂咂嘴巴,挂靠在易圳的长腿上装死。 ……易圳一辈子没这么无语过。 咬牙切齿用另一只手捏住她脸颊软肉,指腹微微使了些愤恨的劲儿,捏得她脸蛋变形,语气尽可能保持温柔: “不闹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为什么你逮着我不放?为什么你们对我都不是爱,却还要来招惹我?” 代薇不知道自己现在表情有多囧,还自顾自难过地望他。 易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她不开心了,就想着法安慰: “是爱,我对你是爱,跟我走,我慢慢说给你听好吗?把我是怎样开始陷入你,怎样犯错放走你,怎样追悔莫及挽留你,都说给你听好吗?” 她安静下来,眼神迷蒙地对上他清黑幽深的眸眼,心照不宣凝视着,只在这轻缓的靠近里—— “呕!!” 吐了,赵翡蟾抱着易圳的腿,吐了。 响了,后槽牙磨得咯吱作响。 “真是够了,醉鬼。” 易圳忍无可忍地抓起这个废物的衣领,猛地一把摔远,力大惊人。 见赵翡蟾这回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没有要醒的迹象,才抄起女人的腿弯,轻轻抱进车里。 🔒万宝路 车开得很平稳, 女人一路睡得要多香有多香,被扛进别墅也不知道。 易圳受不了被两个酒鬼熏染了满身的味道,又洗了个澡, 重新换过干净的衣服。 出来时却怎么也找不见本该在沙发上酣睡的代薇。 永远不让人省心。认了命地陪她到处躲猫猫, 又难免着急,超过五分钟才在露天泳池边找到她。 女人窝在软藤吊椅里, 双臂抱膝, 一手捏着水瓶漫不经心地摇晃,幅度与吊椅同频。 迷蒙视域中缓缓嵌落一道孤冷的阴影, 她仰头眯起眼睛。灯影起雾,光圈为夜色泼淌璀璨的黄, 稀微飞尘被投射成浪荡颗粒,像日落里泱泱浮泛的一场雪, 风向浪漫,湿泞循环。 他的身姿落脚在她眸底。不清高,不怯懦,仍是勾人眼的纯粹,如此绚丽, 如此坚定不移。 他一切具备。 所以,没彻底醉到失了神智, 醒来后,更加清晰。 “你没有邀请我,不可以私自带我回家。”代薇抬眼向他。 她知道自己绝对不该逗留。不可以。 至少今晚不行。 易圳滑下视线,凝向她伸到眼前的手腕,小片豔红敷染内侧肤肉处。“我家就是你家。”他说, 我的早就全部属于你。 换来她一声嗤笑:“这一点不符合你傲慢的人设, 玩儿脱了就没意思了。” 对于她强硬的态度以及动辄讥嘲讽刺的语气, 易圳并不生气,将一直拎在手里的医药箱搁在旁侧小桌上,打开药箱,他拉近代薇的手腕,打算替她上药的用意再明显不过。 赵翡蟾那条死狗居然把她的手咬破了,咬合力大到手表腕带都裂开。 但担心惹她不快,于是忍着没说赵死狗的坏话,想了想,接答: “我猜张润行不是傲慢的人。你说我傲慢,至少我在你心里并不完全等同于他。” 至少你没有将我当作他。这一刻。 “说了让你别多管闲事!”代薇猛然抗拒地抽回手,放下腿坐直身子用力将他推开,“你什么意思啊?我不需要你的收留,我要回家!立刻马上你听到没有!” 抬手抚触了下额角,他没再强迫。 还是惹她不高兴了啊。 顺由被她推开的距离后退两步,转身坐到对面的双人沙发上,重新看向她。那不如换个方式,语气带上一点轻懒笑意: “我发现你似乎对别人都很好说话,唯独会对我发脾气。” 代薇莫名愣了两秒。 她紧紧皱眉,敏感又警惕地脱口而出:“你想说什么?” 他却不由地低笑一声,“别紧张,只是突然想起有件事,还没来得及问过你。” 代薇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男人却并不心急,反而从外套衣兜里摸出一盒烟,慢条斯理地点上,还没忘了又抽出半根卡在烟盒里,递给代薇歪头示意了眼。 是她以前常抽的那个牌子。 口味也是。 她最钟情的蜜桃爆珠。 可是她戒了啊。算算也有挺长时间了,大概刚回国没多久,戒烟的过程比她想象中容易太多。 她并非刻意戒烟的。 想到去年在德国易圳有问过她抽烟的理由,她的回答是不存在特定的理由,开心抽、画画抽、烦躁抽,总之想抽就抽了。 只是回国之后一切都不顺。开心和画画的机会少之又少,更多时候是各种压力带来的疲惫与烦躁,然后忽然在某个时刻,她竟然感觉抽烟根本无法缓释自己的情绪。 无花果的冷香却可以。 于是家里、车里、办公室里,包括连贴身衣物的洗涤剂一个不落全部换成这个香味。 不过这些都不能告诉他。 代薇犹豫了下,索性直接拿走夹在他指间已经点燃的那根烟,不管不顾猛抽两口,“咳咳咳……”结果居然是被狠狠地呛到。 不肯服软的固执变成小学生的幼稚。 听到对面传来几声轻哑的闷笑,代薇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又羞又恼地抬腿踢他一脚,大声吼他:“想问什么赶紧问!!” 顺势捉握她的细瘦脚踝,易圳倾身夹走剩余的半截烟,气息平稳地抽了一口,苍白指尖掸弹两下烟灰,停留在她踝处的拇指微微摩挲,掀眼看她: “回国后,或者,离开我以后,你过得好吗?” ——代薇整个人僵在那里。 “当、当然…我在这里有工作、有朋友、有家人,玛格丽塔的婚礼让我名利双收,到手的三个奖让我在这个圈子里身价倍增,老板赏识、下属听话、朋友体贴、家人爱我。 “而且今年我赚到了很多钱,贷款清完,我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有车有房,更重要的是我不必像在法特那样寄人篱下,看人脸色,我……” 操了。 她是在跟他报告年终总结吗!? 听听,她到底在说些什么无谓而不体面的废话啊…… 重逢后每次相见代薇都自恃上风。面对她的冷漠、她的谩骂、她貌似毫不在意他的坦然,易圳表现地很痛苦。她看得清楚。 可今晚他很不一样。 对比当下他认真又平静地倾听,她显得笨拙而被动,令她在此之前那些一次又一次地跳脚行为全然变成心虚的多余伪饰。 “我经济独立,人身自由,有什么理由过得不好?”腰脊挺直得快要麻木,她极力忽略鼻尖酸楚,还在不停要强地嘴硬找补,“我过得简直不要太好!从早到晚都开心得不行!” 真的够了。 她觉得自己好狼狈。 易圳沉默地看着她很长时间。良久,他掐灭烟头,垂睫轻叹了声,起身慢慢走到她跟前,之后单膝跪地,捕捉她的目光使彼此平视。 “既然这么开心,”他抬起手,曲蜷指骨拭掉她接连滚落的泪痕,嗓音宠溺:“哭什么?” 是啊,哭什么?抛弃他,是为了被那个人选择。 不是已经被那个人选择了吗? 一瞬间代薇完全慌了神,仓皇无措地用手背胡乱擦抹脸上的眼泪,可无论如何,他指尖无花果的残香这样熟悉,熟悉到几乎烫伤她。 他不再冰冷。他的声音、眼神、触碰、气息……他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温柔。 而这份温柔对代薇来说,是一种残暴。 代薇彻底绷不住,干脆放弃,哭腔漫上蛮不讲理的撒气,词不达意: “没错,我就是过得很不好你满意了吧!本该属于我的客户被老板招呼不打一声就随意分配给别人,我的助理,她跟了我五年也抵不过对手几句话的挑拨而背叛我,为了拿那个破奖我没日没夜地熬,每天睡不到四个小时,一天赶两场婚礼真的很累……早上洗漱发现自己满脸是血的时候我吓坏了……还有,还有写字楼的工作环境我一点都不喜欢……” “都怪你,都是你的错!” 为什么委屈? 她早已不是涉世未深的小女孩,从前工作上的苦经历得还少吗?不是都打落牙齿和血吞很好地熬过来了吗? 她的委屈,难道仅仅是这些不足为道的琐事吗? 易圳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眼神是深沉,唇角却淬着笑,问她:“我让你很难过?” “没错,就是因为你!”酒精无限放大负向情绪,代薇越哭越凶,死死攥着他的衣服语无伦次地控诉,“如果不是被你扣在德国那么久,回国后我不会经历这些……” 可就算要袒露脆弱,为什么偏偏是对他。 高贵漠然的男人完全不介意自己此刻的低姿态,他抽出纸巾,为她一点点细致擦拭着眼泪,全盘接纳她近乎荒唐的指控,不愤怒,不责问,没有反驳。 当情绪逐渐得到平复,理智告诉她这场宣泄多么不合时宜。 诚然为他谎造的蜜果、晾晒的甜美、她的诱哄、她的邀请、她的欺骗是一段卑劣的恶行,如易圳曾经所言她从不完美,她也承认自己缺失良知,没有心。 那么他呢? 她有原罪不假,可他就是本善吗? 他也同样附加给自己“替身”的定位。她又有什么在意,凭什么愧疚,为什么无地自容以至于要一次又一次假借洒脱掩盖羞耻的心虚。 这样的关系该被腰斩才痛快。 于是将狠话说得漂亮: “所有的情话都是骗你的,易圳,你以为那些天长地久都是对你说的吗?不是!” “嗯。” “从始至终,你只是替身!” “……” 好吧,她并没有觉得多痛快。 她就是在意,还是愧疚,更加瞧不起像个烂笑话的自己。 代薇恨死了他这种摆烂的无辜。 “如果不是你先要求我去你身边替代星野梨,我也不会有这个机会。”她真的太不洒脱了,最后还在挣扎强调,自己不是唯一这么做的人, “所以我们都一样,知道吗?” 易圳不急于接话,从药箱里取出棉签蘸湿碘酒,拉过她的手腕,低敛眼睫为她消毒伤口: “不一样,最初是你先开始的。” “什么意思?”代薇有些不明所以,皱眉,“在小姨婚纱店那次,我明明给过你机会,拒绝你是我最大的仁慈了。” 易圳挑眉失笑,摇头: “如果运动会那天没有忍不住靠近你,我也不会在之后沦落到这种下场。” 代薇更加不懂了。 “现在想来,那应该是我作为他的替身,第一次被你青睐。”他继续替她擦抹药膏,甚至眼也不抬一下,淡淡补充了句, “在张润行去临市比赛后,在延青高中对面的书店。” …… “哥哥高中以前都是在国内读的,据说是高三那年认识她的,两个人初见好像是在……一家书店。” “没错,它‘本来’是该被作为圣诞礼物送给你,只可惜你当时在国内忙着追忆故人,怎么会看得上这破玩意儿呢?抱歉啊那个平安夜,我比较盼望你不平安呢。” 那晚平安夜,视频聊天挂断前他所在的背景画面 ——灯影昏沉的老旧书店。 “那不是你老相好吗?他跟我们都老同学嘛……我骂他就骂了,你和消哥还得和他打交道。” …… 🔒学人精 代薇完全酒醒了。 酒醒的代价有多沉重? 是她被迫面对这个男人示弱的眼神, 看清他双手虔敬地捧上一颗因她而千疮腐溃的心,还要在他伪作旁观者般平铺直叙的陈词中,完全听懂他圣洁赤诚的告白。 他从头至尾都没有承认“你就是我的白月光”, 仿佛只是单纯地回忆过往, 讲述事实。 可砸过来的每句话,无论怎样拼凑, 最终结论都在表达“你是我从最初直至永恒的期许”。 语意明确, 字字泣血。 而代薇必须相信,易圳不会撒谎, 他的骄傲决不允许他在这种事情上伪善。 “所以你说我们不一样,只有我才是烂透了的, 对吗?”代薇声音嘶哑。 曾经陪她狼狈为奸的伴侣。 是的,她这样为易圳的存在下定义。曾以为我卑鄙, 你也低贱,我们以最低微的成本面对无解的生活,不做符合世俗希望的存在,我们分担罪恶,共同享受违背道德的契合。 但, 真相却说只有她是个怪物。 “认为我在故意给你难堪?”分析她毫不费力,易圳有点好笑地望着她, 为自己辩白说,“我哪有这么坏。” “学生时代你努力地想‘跟我玩’,后来在法特也努力地说‘你爱我’,发现了吗,你一直在很有诚意地‘培养’我。”他倾身慢慢靠近她, 一字一句瓦解她的防线, “现在, 我已经成为你需要我成为的那个‘赝品’,他也依然不爱你,那么,你又何必执拗地推开我呢?” “继续跟我在一起玩不好吗?”他抬手,曲起食指,指骨轻柔触碰了下她的脸颊。 冰冷又短暂地一下。 很致命。 刹那间她幡然了悟—— “以后,你可以不用哄我、讨好我、迁就我,不必情话说尽,不必委屈求怜,更不需要强装爱我。” 他竟然学她说话。 长指顺沿她脸庞弧度的轨迹缓缓下滑,挪移抚触,然后捏住她的下巴,指腹施力按压在她唇上,黏腻磨蹭,贪享柔软的举止浸透蛊惑, “直接开始就好了,代薇。”但不含情.色。 “直接要求我,命令我让你快乐。” ——竟然也学她求怜。 唇肉被他摩擦,力度不轻,令他冰凉的指温沾惹滚烫。 代薇死死攥紧藤椅边缘,呼吸莫名变得急促,眼神慌乱,她几乎自乱阵脚地含咬住他的指尖不准他继续玩弄,从而拼命迫使自己冷静。 这不是个好兆头。她想。 光影鎏镀不朽,放肆垂吻他颇为贵气的皮相,他薄密的睫毛像被打捞的鳞片,洗练锋芒,甘愿潦倒,随意一个低眸敛眉都摇曳着凄美的破碎感,如此惊心动魄。 他本该是永不褪色的执鞭者标杆。 “放松一点,我不会允许自己让你感觉疼。” ——却偏偏毁坏自尊,情愿主动递上铁鞭恳请她拷打,复刻她使过的那些小伎俩,学以致用。 她发现了,却手脚酸软,由不得阻止。 易圳倏然从她嘴中抽回手指,薄唇浅弯,漆黑眸眼自持清亮,并无半点荤腥。他起身退了两步,坐回对面的沙发上。 怎么……不亲她? 明明是极其适配接吻的氛围,难道说,他居然还要学她以退为进么。 代薇的情绪被不体面地高吊,被紧栓住,被他欲擒故纵的拿捏撩起强烈的不适感,彷如万千小蚁爬挠神经末梢,越轻越痒。 自己好像不受控。 好像只能被他所控。 头脑发热的一霎让她紧随着猛地站起来,步伐虚浮,踉跄走过去跌撞进他怀里,一瞬不瞬地盯视着他的眼睛,然后没有一丝迟疑,她低头凑上去重重吻上他的唇,用尽力气。 不同于任何一次。 他们这次的亲吻无比急促又凌乱,大部分原因来自于代薇意外的主动,她的不管不顾甚至带有一丝攻击性,情绪迫切又莽撞,积累疯狂焦灼的掠夺感,没有半点掩饰,理应保持的边界被完全打开。 她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霸道,善用甜美的恶果将他拖入沼泽,思维与理智同时服软使矜持被猛烈炙烤,烧得意识溃不成军。可她又懂得很多小招数,指尖轻捷擦刮过他熟透般红的耳骨,拨挑他柔软的耳肉,如此驾轻就熟地拿捏。 月色堕落云端,萎靡沉水。 头晕目眩的混沌感兜头淋下,她脸颊烫红,强势的间隙偶尔也渗漏一点小脆弱,渴望抚慰,又不许他温柔,近乎莽撞的索吻根本不讲章法。 气氛攀向不可回旋的制高点。 舌尖发麻,唇肉传来刺痛。易圳伸手试图将她带离一点,被她很快觉察,腻白纤指迅速而果决地探入他的指缝,十指缠绞,将他的手掌反压在沙发上,然后更加用力地强吻他。 天边掀起一角雾霭迷离的灰白。 长夜收尾,代薇的吻仍然逗留。她用唇痕认真描摹,仔细修饰,四处遗落,再抬起头重新亲吻他。易圳没有反抗,任由她手指略微施力掐住自己紧绷的颈项,代薇也感觉轻微窒息,还是不肯放过他豔红不堪的薄唇。 很奇怪,她听得到唇舌咬合的小噪音,听得到自己心腔快要撞脱出来的声音,却听不到来电铃声已然锲而不舍地吵闹提醒。 很奇怪,她听得到唇舌咬合的小噪音,听得到自己心腔快要撞脱出来的声音,却听不到来电铃声已然锲而不舍地吵闹提醒。 终归是易圳受不了铃声的惊扰,双手收紧女人细软的蛮腰,额头相抵,精致的喉结微微滚动,虚声提醒: “……接电话。” 他嗓线湿哑得不像话,字音带喘,尾音如诱惑的钩丝,低沉欲气,撩人又不自知。 代薇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她根本没回过神,只是意犹未尽地从他脖颈上松手,唇瓣红肿洇湿水光,眼神懵怔,仅靠下意识迷茫地转过头去。 他们同时瞥向小桌上,代薇的手机还没停止响动。 没有来电显示。 但大抵是女人眨了眨眼找回理智的样子,让易圳觉得这不难猜。 是张润行吧。 空气中还残留着颓靡的味道,弥散幽幽,消隐在这一秒的缄默里。 “刚才的吻足够了,”又是易圳先开口。 他嘶声揉弄着被她野蛮咬伤的下唇,擦净血迹,然后懒恹地抬起视线,好像不打算纠缠,拍了拍代薇的屁.股示意她起来,声音还哑着,口吻微嘲, “去吧,宝贝。” 去找他吧,宝贝。 倘若对你的痴迷超出了道德的分寸,那么我的忠诚,也将一起逾越分寸。 我不再善嫉。 我会病态地爱你。 这将是我乐在其中的,光荣的病例。 代薇不说话,也没有动,从手机上缓慢撤走目光,回过头沉默地凝望着他。 自己原来把他的嘴唇亲破了么。 难怪会尝到腥甜。 “我会在的。”他的低卑更像一根暗刺,“不管打给你的人是谁。” “你觉得,打给我的人是谁?” 狠狠扎碎她的心。 易圳稍愣了下,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便被代薇伸手扯过衣领欲图继续去亲他。 好在他一秒读懂她的意思,偏头躲开,反扣住代薇受伤的那只手腕拎到她眼前,小心又深意地告诉她: “你的手表坏了……” 看似无厘头的话。 可他是思维和手段一样敏捷的易圳,怎么会说废话呢。 同样的男士经典款,在唯一一次正面交锋时,在张润行的手腕上被他敏锐看到过。 这个男人,甚至将自己从前试探他的样子,都学了个八成像。 代薇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次并非讥讽。 弯起嘴角,代薇全程笑看着他的眼睛,指尖灵巧地三两下拆卸腕表,就像刚刚强吻他一样坚定和果决,拎着表带,扬手直接摔扔进旁侧的泳池中。 “咚”地。 一跃而下后,溅绽起一朵名水的昙花,转瞬开败。 不用回头去看它沉没的姿态,亦能明白,上面承载的青春时光、夹缝求生的爱意,到底会被点点冲刷,泡洗殆尽。 她的视线始终着落在他脸上,亲吻之前,她纠正说: “是你学坏了,圳宝。” * 过度追求快乐的后果是起不了床。 代薇一觉睁眼又是日落。房间内十分安静,她窝在柔软的被褥中蠕动几下,伸手摸了摸旁边,确定易圳不在以后才深深送了一口气。 其实早就醒了的。 只是她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样面对易圳。 诚然,刚刚发生过不久的事情都历历在目,她不是烂醉,也没有断片,她记得是自己主动的,也记得自己有多主动。 但一块质量过硬的表,怎么会刚进水就停走? 落入池中的第一时刻,只是被水四下包围,紧紧环绕。 水温刚刚好,无孔不入,又温柔相贴如无物,不沉到底端,不能感受它破坏性的压强。 昨晚没接的那个电话,是张润行拨来的,他还是约代薇去家里。 她当然打算赴约。 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预备离开,又在楼梯拐角处被一颗探头而来的小脑袋留住。 见到代薇回望而来,它眨了眨异色的精灵眼,没有多做停留,耳尖消失在墙角背后。 好久没见到老朋友黛安娜了。 代薇好奇地几步追上去,第一眼看见的是整个三层都被安排成猫猫的小天地。 被宠成小公主的黛安娜总喜欢保持若即若离的姿态,端坐在走廊尽头,细细舔爪。 上方暗白的墙,唯独挂了一副画像。 是她在德国聘请的私人导师,离开前最后一幅画。 德仕兰不愧是德仕兰,笔触明晰简练,又处处细腻,画面中她在沙发上随性翻阅报纸,仿佛一眼倒退回那个久坐到尾椎发酸的日子。 直至亲眼看到这幅画,才知道老师送给她的,不是肖像,而是写意画。 画里,在她右后方静坐的易圳,姿势规整,落在她背影的眼神光却被饱满凸显。 万事如他静止,爱河汹涌奔流。 忽然间,在这一刻对他了然。也许他的秩序没有错位,是爱意落入时间差。 为时尚早,代薇走时给康皙去电交代工作任务,叮嘱他好好做事,还说自己会晚些到。 她打算先去找张润行。 看看他的邀约,究竟是什么样重要的内容。 但她没有想到,更令人胆寒的内容,是来自她坐上出租后座时,同时抵达邮箱的匿名视频邮件。 40-50 双色花 似乎一时之间, 代薇又回到了刚回国时的疯狂加班状态。 她试图在参加苏克西那场酒会之前尽力多做些功课,以便更好应对临场需求。 然而苏克西尚未开业,保密工作简直做得滴水不漏, 网上相关超级乐园及背后开发大佬的信息寥寥无几, 即便接连三天动用了“宵夜诱惑”专访绿蛙,得来的消息也没太有什么参考价值。 很快, 一个晃眼的功夫, 酒局参加在即。 在此之前代薇整理了自认为全面的应酬话术和技巧,想着怎么样凭借多年工作经验, 在相关负责人面前混个脸熟应该不在话下。 但唯独。 唯独她没想过,竟然还会再次见到易圳。 满以为当时自己毅然决然追随张润行离他而去, 就是结局。 因为自那之后易圳再没有纠缠过她,因为张润行回来了, 她也没有再联系这个男人的理由和必要。 可眼前这个局面—— 苏克西的老板居然是易圳。 她早该想到的。 回过神,代薇开始重新审量当下的境况。 为了争夺苏克西首场婚礼秀的策划权限,婚圈内但凡排上号的知名人物几乎在这里聚齐。大家各自为营,以一种饿狼扑食的架势推杯送盏,客套寒暄, 笑脸作陪。所有人都试图抢占先机。 所有人都是奔着易圳来的。 可没人敢表现在台面上。 显然对这位“冷王”的可怕脾性早有耳闻。出于忌惮,众人根本不敢擅自随意地接近他, 只能将迎合的注意力更多投放在与他一同前来的几位项目负责人身上。包括代薇。 不过她不靠近易圳,并非是像其他人那般由于忌惮。 她当然是不怕他的。 接连斩获业内三项重奖傍身的代薇,无疑会在这场应酬中占尽优势。她年轻、貌美、身段靓,情商高,话术能力强。另外, 她的酒量也相当不错。 她擅长在短时间内极致发挥自身优势。 目标精准地穿梭在酒席间, 恰到好处地敬酒, 游刃有余地攀谈、递收名片,绝不错失任何加深印象的机会,简直如鱼得水。 几轮敬酒下来,代薇喝了很多。 但没有醉。 她的意识算清醒。清醒地一直在用飘忽的余光观察易圳,清醒地记得自己的目的,不靠近、不进攻、保持被动活跃,跟其他男人喝酒却故意忽略他是为了刺激对方主动。 等他主动,她才好顺理成章地谈出自己的条件。她从前便是如此调.教他的。 直到现在还要调.教他。 代薇不禁为自己低劣又恶毒的做派轻叹了声。 然而从酒局开始到酒过三巡,再到酒桌上的气氛被拔至高潮的阙值,代薇不得不渐渐地有所意识。 ——易圳始终没有看她一眼。 而他为什么这样,她心知肚明。 「要他裙下征魔,还要他退之远若」 无情无理,傻子才会听话吧。她在心里谴问自己。 或许是酒精作祟,支配被麻痹的大脑神经丢弃警惕性。 代薇变得有些失去耐心,撩起眸睫,目光在觥筹交错的人影中探索着挪动,穿透彼此相隔不算远的空间维度,最后径直凝落在主贵宾位的方向。 她看着易圳。一眨不眨地注视他,洞察他,妄图用视线狠狠剥露他冷漠表象下的思想,解读出哪怕只有丁点儿被他藏匿起的情绪。 他不会感受不到自己在看他,代薇无比确定。 可他不为所动。 被往来欲图围拢向他的人谨慎敬畏地簇拥着。他坐在这场应酬旋涡的中心点,眉眼垂敛,修长指尖优雅把玩着幼小的白酒盅,抬膝叠腿,坐姿些微慵懒,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对周遭过耳的字词完全缺乏兴致。 纵然光丝极力撕扯起暖调的迷黄晃淌,纵然当下纸醉金迷的氛围倾泻满场,都根本无从中和他高贵气度下的冷漠,孤僻,以及他貌似蔑视情感的傲慢。 代薇仍然紧紧盯着他看。直到瞳孔因为过久聚焦而头晕脑胀,眼眶干涩到泛涌泪意,她想他真的不打算给自己回应时—— 终于。 易圳这时候倏然掀眼,视线与她接触。 可也只是很淡的一眼。他十分平静,不着色丝毫情绪的眼神从她脸上轻捷地滑过,看她就像看她身后的白墙一般无关紧要,随意地抬眼一瞥,再轻描淡写地缓慢收回视线。 手机徒然几声震动,将略微怔忡的代薇唤醒,她低头去看微信,看到赵翡蟾接连炸来的消息: 【怎么样翠娥,跟负责人说上话没呢?】 【对了忘了告诉你,听说苏克西的老板脾气很怪,阴晴不定的,多少有点吓人了。】 【你重点拿下那几个负责人就能有戏,尽量别去招惹大老板。】 代薇看着屏幕好一会儿,半晌,她无奈地弯起嘴角,在聊天框里敲下两个字发送,然后收起手机毫不迟疑地朝对面走过去。 她说:【晚了。】 …… “这位就是咱们易总对吧?苏克西的大老板……我今晚一定要多敬您几杯!来……” 被酒精所操纵的短发女人,早已丧失起初的礼貌与端庄,手上分别拿着酒盅和分酒器,摇摇晃晃地挤蹭到易圳身边,脚下根本稳不住步子,整个人尽显烂醉如泥的失态模样。 就在这女人猛地踉跄后即将扑向易圳的前一秒,蓦然有人从后伸手拦腰将她一把捞开,同时用身体隔挡在易圳与醉酒女人之间。 身体惯性带得她手中分酒器歪斜不定,来人顺势以杯抵顶瓶口,酒液稳稳流入自己的空杯。 “方策喝晕了,想敬易总可得先过我这关哦。”代薇从容侃笑,眼神示意醉酒女人的同事,抽走她手中的分酒器,将人交给对方, “让她别操心案子了,先把自己搞定吧,叫代驾送她回去。” “好,黛露你也注意安全,别喝太多。” 代薇点点头,目送着醉酒女被几个人架着出去,之后不假思索地,顺势坐在了身后短暂空出来的位置。 易圳的邻座。 “你还是不太适合参加这种人多的场合。”氛围太吵闹,代薇主动将自己的座椅挪近男人,歪头笑看他。 她今天化了精致的妆容,眉上氤氲朦胧,眉下亮闪闪的眼睛盛着银河系。可惜他并没有看她: “你很了解我?” 这句话问出来,倒让代薇煞有介事思考片刻,嘈杂人语吵得人想不明白,到头轻巧回答:“一点点吧~” 易圳淡淡掀眼,辉光掩映长睫,遮得目光若明若昧:“但我了解你。” “哦?”代薇好奇地笑起来,按他的示意将耳朵凑近。 唇瓣擦着耳廓,将热风和痒意传递:“你无利不往,你讨厌我,却为了首场使用权接近我。” “胡说,才不讨厌你呢。”她调笑故作吃惊。 偏头调过方向,转而她贴在他耳边私语, “既然你都知道,不如就给我吧?场地权限这种东西,你根本不在意给谁,毕竟别人只是想借你的盛名,而你却不需要靠这些赚取称赞。” “看来不止一点点。”他指的是,她很了解他。他眼里却没有欣喜。 代薇抬杯,酒水匀入一半在他空杯:“投其所好嘛。” “可以。” 他答应得极为爽快,如他给面子仰头喝下那半杯,玻壁折射橙黄酒液,灯光穿透耀白杯底遁入深空黑瞳,向这场声色犬马赴会, “我恰好今夜有空,你有一整晚来投我所好。” 代薇心下明了,同样一饮而尽,笑得温柔:“走吧,我送你回家。” * 易圳没有带她回家。 也对,深彻体悟过为他烘造的甜腻是一场骗局,如今的她,当然不配踏足他家里。 能理解。 但让她没想到的是,易圳带她来的地方居然会是「苏克西」。 坐游览马车入后门,穿梭在这座童话王国的行驶路途中似乎什么都有,星子、月亮、蝉鸣、晚夏潮闷的风…… 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黯色的午夜密不可拆地袒露在视像中,如此完整,如此静,用力刺破她麻木的劣根,逼迫她在这场夜行下自我反省,学会悔悟记忆里欠批评的一些错事。 难道她该道歉么。 大脑神经尚被酒精反复撕扯时,马车悄声停驻在密林深处的小片霓虹地域。代薇有点懵忪,发现男人早已下了车,却不再绅士体贴地回身来牵她,而是独自率先迈步朝里面走去。 或许是完全涉足对方的领域。 或者微醺的状态让她变得敏感,可笑的怯懦。 以及那个男人是此刻唯有的安全感。 “等我一下嘛……”代薇想也没想就小跑着追上去,哪里还有酒场上那番泰然处之的模样,只会条件反射性伸手攥紧易圳的衣角,眼神带几分迷蒙,小声示弱,“太黑了,一起走吧……” 易圳停顿了下步伐,略微偏头,视线从被她扯住衣角的手指滑上来,沉默凝在她脸上。 她还穿着酒局上的黑色西服套装。 深V衣领包裹直角肩,隐约裸.露刺绣内搭的蕾丝边,金属银链紧紧勒束纤盈细腰,修身长裤的款式设计极致拉挑腿线,高跟鞋加持更显女人窈窕欲感的身骨。 长卷发,冷白皮,殷红唇,配饰亮闪精致。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身明艳张扬的装扮都实在与她此刻的神情、语气、眼神不相匹配。 她像被玷污妖气的精灵。在幽幽密林中与爱人偷会,自持无辜,灵魂的本性却坏得狠绝,上不了台面。 “怕的话,现在可以离开。”易圳撤回目光,声线冷淡,低头从她手中轻抽回衣角,转身继续走入那方霓虹区。 怕? 怎么会。 清醒的时候都不怕,何况是半醉的她。 咬咬牙,代薇立马再次追逐上他的背影。 匆匆掠过葳蕤繁密的灌木丛林,光雾豁然迭起。 抬眼望去,无数条藤蔓于月色下交错相融,根茎黏连,放肆织绕着一座玻璃暖房,鲜红与洁白的双色蔷薇花盛绽在藤条之上,纵情攀缠。 代薇极力抓住理智的尾巴,第一个弹蹦在脑子里的念头是: 今晚她和易圳要在这里…… 私藏在密林内的玻璃房确实够隐蔽,一路过来时除去驾驶马车的员工外也确实再无他人,可怎么说这里也算半个户外啊…… 易圳他,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这些了? 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进入房间,代薇近乎被这番奢美靡丽的画面晃晕了眼。 室温凉爽,烛影在余光里曳舞,加湿器喷腾起丝丝薄烟撩拂复古纱幔,橙色软皮沙发靠窗陈列,左右两侧嵌入式柜体摆放着红洋酒与留声机,投影屏幕打在对面墙上,旁侧还有一台石膏像。 无花果的冷香浸漫鼻腔时她才有所惊觉,脱口而出:“这里好像……” 很像与他们在德国的卧房、被自己改造过的易圳的卧房,一饰一物,都如出一辙。 代薇没说能出口。 房门落锁的声响惊醒了她,愣愣地看着易圳懒散坐在沙发上,按下遥控随意播放了一部电影,她恍然记起他们今晚在这里,在这个时间点见面的意义。 ‘来都来了,一晚而已。’ 她在心里说服自己。 ‘没有床也没关系,至少有沙发,又不是没做过。’ 她命令自己接受这场交易。 脱下高跟鞋,光着脚踩在触感细软的绒毯上,走向沙发的几步路中,她褪去长裤的动作显得那样轻易又艰难。 甚至当快要抵近时,还笨拙地被裤腿绊了一跤,最后直接跌坐在易圳腿上。 原来诱捕他的行为已经如此不熟练了么。以前是如何做到信手捏来的呢,那时为什么会感觉刺激和有趣呢,这不是自己最擅长的吗? 双手搂上他的脖子,舔了舔唇,代薇慢慢低头想要去亲吻他,不料易圳却偏头躲避掉她的亲吻。 “怎…怎么了?”女人掀起长睫,乖顺地窝在他怀里,眼神迷茫,“我哪里没做对吗?” 他该不会反悔了吧? 那怎么能行呢。 都到这一步了啊…… 这样迷乱和混沌想法使得代薇头脑一热,瞬间的冲动让她脱掉外套,撑着男人的臂膀转过身子,直接跨坐在他腿上,感受到对方顺手扣住她的腰身,于是再次低下头欲图蛮横地强吻—— 然而易圳眯眼后退了下,抬手轻掐她的下巴,拇指施力抵在她唇上,依旧拒绝她急躁迫切的索吻。 惹来代薇不满,弱弱呜咽一声。 娇嫩的唇瓣突然张开含咬住易圳的指尖,舌尖探触,怯怯顺沿他冰冷的指根,留下一道柔软剔亮的湿痕。 一如从前挑衅他的底线,还是那么任性。 “别跟我闹。”收紧桎梏在她腰际的力度,他淡漠抬眼锁紧她,字词带有警告性,嗓音微沉,“张嘴。” 代薇一秒老实,听话地张开嘴,然后看着他从旁侧抽出纸巾,慢条斯理地擦净自己的手指。 整个过程易圳都保持冷静的被动。并非曾经那样害羞或是受宠若惊地半推半就,也不是傲娇,好像就只是单纯的……没兴趣? “易圳,你到底想干嘛?”她竟然滋生一丝挫败感。 男人却在从她口中听到自己名字后,勾了勾唇,单手抱起她重新调转她的身体,同时拎起被她脱在一旁的外套遮住她下.身不合时宜的春色。 从身后抱着她,还是让她侧坐在自己腿上,只是他接下去再没有任何逾越的举动。 代薇似乎也折腾累了,懒洋洋靠在他怀里时,视线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眼前的投影屏上。 正在放映的电影她有印象,是在德国临走前他们一起看过的。 当时只看了一半,她记得。 “你今晚怎么了?”她忽然这样问他,“吃饭的时候也没有理我……” 有点蠢了。 何必明知故问。 好在他并没有讥讽,没有恶语相向,长指温柔磨蹭着她手腕内侧的软肉,下颌抵在她肩头,将问题平静地抛还给她。 “开年夜那晚突然离开我的原因,不是小姨。”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纵容的错觉,不是质问,更像对情人宠溺的低语, “是他,对吗?” 🔒王炸单 “描摹我的身体时, 你在想着谁?”- 听阿金他们几个在群里聊,蕾娜去争取影后季楚溪那单婚策案的进展十分不顺利。眼瞅着十几天过去了,至今还卡在大经纪人那关, 甚至连影后的面儿都没机会见到, 更遑论其他。 以至于老板最近日常黑脸,“洗脑大会”开了一场又一场, 夸张如一日三餐, 上面的人焦灼无奈,下面的人惴惴不安, 搞得工作室氛围一整个恐怖肃杀。 这很难不令人怀念曾经小洋楼里的欢脱气氛。 可代薇明白,这世上从不存在不朽单纯。 一旦尝触过权势和财富, 食髓知味,那么情怀和理想都会成为功利的佐剂。 说来也难怪。 当下正值“结婚热潮”的黄金期, 大单小单谁家也不缺,只要使使劲儿大家都能在这个阶段赚足钱。 因而各家各户策划公司和工作室争相较量的,得以在这个行业断崖式拉开彼此差距的,就是季楚溪这单。 新生代影后离奇闪婚的爆炸性新闻; 亚洲第一超级乐园苏克西的开幕婚礼秀; 以及这背后「易南集团」进军国内市场的重量级噱头,方方面面, 都无疑使得这一单提前预定“热搜榜首”。 用行内的话说,这简直是可遇不可求的“王炸单”。 这一单的首要切入口当然是季楚溪, 而能让影后心动的唯一条件—— 没错,是苏克西。 大概季楚溪之所以点名道姓地指定婚礼场地,也是为了借势“超级乐园苏克西”这场东风再火一把,这不难猜。 倘若换做其他任何一个心仪地点,只要是客户的意愿, 只要钱到位, 代薇就算拼尽这些年积攒下的所有人脉关系都不成问题, 哪怕去南北极上举办婚礼呢。 可偏偏,苏克西的大老板, 是易圳啊…… 最后得出这样结论的代薇用力摁灭烟头,烦躁地胡乱抓了把头发,坐在电脑前长吁短叹。 易圳究竟是否会答应,她心里完全没谱儿。 毕竟那晚他们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个男人只是无比安分地抱着她在沙发上睡了一觉,天亮便离开了,话都没多留一句。 “黛露……” “黛露?” “小姐姐!” “啊、啊……啊??”年轻男生的呼唤突然将她从回忆里捞出,代薇还有点懵忪,一时并未留意到对方略显诡异的称呼,抬起头愣愣地问,“怎么了?” “想什么呢,愁眉苦脸的?” 康皙伸手在她眼前随意晃两下,也没再继续追问,递给她一张简历后扯了扯眉, “黎紫说,我面试那天后来剩下的备选人里,有个小姑娘挺符合你要的条件,可以做全职特助。” 代薇点点头,对那张简历没太在意:“行,安排她明天来面试吧。” 康皙还没毕业,只能做兼职,未来的去留仍是个未知数,留一个全职人选总还是有必要的。 “她人就在门口。”康皙朝后指了指。 代薇稍怔:“现在?” “对,而且我听黎紫说她今天一早就来办理好入职手续,现在已经正式算咱们部门的人了。” 康皙拱拱鼻子,“咱让她进来不?” 虽然……她的特助越过她直接上岗,确实奇怪,但也没理由不见。 直到看着康皙拉开办公室房门,一股带着小香风的身影撞开康皙就蹿进来,猛地搂住代薇的腰身来回晃,她才反应过来耳边的亲昵娇嗓如此耳熟。 “小瓷?!”代薇彻底惊住。 “薇薇薇薇薇!”易瓷在她怀里仰起头,娇声细语地嬉笑着跟她撒娇,“Surprise~~,有没有想我呀!” “……” 康皙默默在后面关上门。 好家伙给他吓一跳,还以为蹿进来个什么玩意儿,差点儿一脚踢飞出去,真就害了个大怕! 代薇不着痕迹地轻轻拉开她,惊疑问道:“小瓷,你什么时候回国的?” “嘿嘿,大哥回国的时候,我先去玛格丽塔的东北老家找他们玩了段时间,前天刚到苏城!”小姑娘仿佛越说越激动,越来越贴近代薇,还拎起挂在胸前的工作证给她看, “薇薇,我在这边也没有认识的人,大哥工作又忙,以后我就在这里跟着你混了呀~” “你打算定居国内了吗?”代薇下意识脱口而出。 问完却莫名有些心虚。 “你”字所代指的主语是易瓷,还是其他人,恐怕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对,我是这么打算呢!”易瓷朝她眨眨眼,“你也知道住在法特里同龄人少,规矩又多,要多无聊有多无聊……” “至于大哥的话……” 代薇还没说什么,易瓷却忽然歪了歪头,一副挤眉弄眼的样子, “苏克西临近开业,后期还有不少事情需要处理,大哥应该也没那么快回去,不过他会不会在这边定居我也不是很清楚……啊对了差点忘了正事!” “薇薇,这个是来之前大哥让我交给你的。” 易瓷从斜挎的LV小香包中取出一个方形的黑色丝绒盒,拿在手里扬了扬,笑道, “苏克西方面最终决定将首秀场地权限交由S.C,具体公告蔺也哥哥会在明早挂到苏克西官网。” 小姑娘直接打开绒盒,扫了一眼,紧接着转过去双手递给代薇,话术依旧说得官方: “这是独属于你的特权,可以在任何时间携同任何人员自由出入苏克西,内部工作者会全力无条件配合你的要求,权限等同于大哥,恭喜你薇薇姐。” 康皙懒散倚在一旁的墙上,双手插兜,面色早从被冲撞的不愉中恢复,如水沉寂。 喜讯来得猝不及防。 代薇这才总算明白,为什么易瓷能够越过自己跳过面试,省去一切流程直接入职S.C。 她沉默地接过黑色绒盒。 “薇薇薇,这下我们可以放开手大干一番事业了,我要做你的第一助理——” “什么?什么玩意?怎么你就第一助理了??”康皙第一个不乐意,高低要跟这小姑娘论个输赢,“先说好啊,我可是在你前面来的,要说第一那也得是我第一!” “你是谁,你围着薇薇干嘛?” “嘿,小姑娘年纪轻轻的,怎么还不懂规矩呢!” “什么规矩是你说了算的?” “嘁,不让你喊声前辈算我大度,这要搁古代咱俩怎么着也算同门,你喊我声师哥都不过分。” “?大清早亡了,咱就是说您给村里联联网吧!” “诶我说你……” 年轻的男孩子和女孩子你来我往地斗上了嘴,彼此都对对方的助理身份有所不满,然而代薇此刻却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她低头紧紧注视着手中的绒盒。 ——一块腕表。 奶白陶瓷表链,石英表盘采选切割玻璃的高质感,里外两圈镶满全钻。表盘下,星黛露造型的镂空工艺随角度与光线变幻吸射橘橙色。代薇最爱的颜色。 若似有所预感般,代薇将腕表翻转过来。 然后她发现一朵蕊瓣饱满的粉杜鹃刻画,骨朵层叠,正妖冶绽开在表盘的背面。 至于名字。 当然不能忘。 ——菲日吉妮姆粉杜鹃,来自英吉利。 …… 那一晚,代薇过得无比煎熬。 “去卸妆吧。”投屏里的爱情电影进入尾幕后,代薇感觉腰上力道微松,听到身后的男人告诉她,“我在这里等你。” 大概还是微醺的状态。 代薇表现得很乖,听话地点了点头,便起身摸去浴室。 等到卸妆乳涂在脸上按摩时,后知后觉的女人才忽然惊醒了一些事情:这里为什么会有女孩子卸妆的东西??? 停下手中的动作,代薇眯眼凑近观察起面前的瓶瓶罐罐,发现竟然都是自己在德国时日常用惯的牌子。 她转头望向旁侧的高柜,轻易瞥清上面整齐叠放着崭新的女士睡衣睡袍。 她不可避免地心下摇颤,却又在转瞬间嗤嘲易圳早就为今晚做好了准备。 洗完澡走出来时,代薇看到同样早已洗好的易圳正歪靠在沙发上,眼睑低垂,安静凝视着手中那张巨幅画纸,他苍白的指尖轻轻摩挲在纸张边缘,平淡如斯的神情里带有一点忖量。 似乎是听到了动静,男人从画纸上掀起视线:“过来。” 是要开始了么…… 代薇挪动步子走过去,却还没来得及坐下就被易圳捞入怀中虚抱了一下,行动不容置疑,力度却轻如飘絮。 代薇动了动唇:“我们……” 该怎么开始呢。 纵然已经是曾经发生在他们之间无数次的亲密行为,纵然她在心中千万遍规劝自己这是一场交易,千万遍逼迫自己认清并接受这场交易,可再多的前提条件都不能令她理智从容。 她做不到完全狠心。 她从心底排斥他们之间这样的关系演变,她唾弃自己,并为此感到无力。 她甚至不敢回头去看他。 何况,她在今晚已经被拒绝过一次。 幸好,易圳先开口撕破僵局。 但更惨的是,她意识到对方接下来的问话,是个死局。 “开年夜那晚突然离开我的原因,不是小姨,是他,对吗?” 起初是询问。 “你称赞我戴眼镜的样子很乖,因为那样更像他。” 然后是确定。 “你说的一起慢慢走到永远,从不是和我,你让我做模特却把全部注视留给画笔下的人,甚至你命名那幅画为‘等吻’,是因为我们同样的穷极爱慕,等不来垂青一吻。” 他的口吻最终沦为自嘲地陈述。 代薇敛下长睫,死死捏紧指腹,这样如坐针毡的煎熬让她几乎想在下一秒落荒而逃。 对往事三缄其口,因为不想让自己屈服。 于是拼了命地掩藏自己那些翻腾不休的羞耻情绪,尝试换个角度去安慰自己,告诉自己他也没有真情实意过,大家同为替身,在缘尽的时候彼此放过才是对这段露水情缘最妥当的体面和操守。 可是,易圳却拥有一杆子将她随意撂倒的能力。 “多久了?” 他抬手抚触着她的发顶,动作轻缓,滚落的字词比他的举止更温柔,更致命, 不在乎他是谁,不在乎为什么,只是想知道, “在我目之不能及的地方,你默默爱了他多久。” 如果这还不够的话。 “你想说什么?”代薇听到自己的声音哑得不像话。 而男人低浅疲累地笑着,转折词尾音轻哑,泛起心疼: “是我来得太晚,才让你对一个替身强装深爱,白白受累。” 🔒工作期 “超级乐园苏克西将首次秀场使用资格最终授予Sour Candy婚礼工作室”的公告, 于晨间黄金时段挂上官网后,瞬即在婚圈界燥起轩然大波。 这是S.C工作室继接手“世纪婚礼”之后的又一次爆火热潮。 因此,自官方发布告示没多久, 来自各方媒体、同行以及相应产业圈层的电话如炮弹一般打进来, 毫无疑问,此刻整个工作室内正在迎接一番前所未有的大场面。 而身为“世纪婚礼”的首席策划师, 同时也是此次经受苏克西官方指定的唯一权限人, 代薇也在当晚接到了季楚溪经纪人的来电。 影后当然要松口。 甚至主动相邀双方面见详谈,地点就定在苏克西, 算作提前踩点。 回国后的工作其实方方面面都不太顺,硬仗打了一场接一场, 一度以为“王炸单”会是最难啃的一块硬骨头,于是逼迫自己死扛到底也要战胜它。 但事实表明易圳存在的本身, 就是她不战而胜的最大资本。 这让代薇不可避免地心生落空。 * 乐园尚未开业,外部人员不被允许随意出入。 考虑到对方身份敏感,代薇比约定时间提前半小时等在侧门通道口,方便直接带他们入园。 “待会儿不用开机器,全程手记, 只听不问,等跟客户分开后再单独摄录我们需要的园景影像传给石头他们, 明白吗?”代薇再次叮嘱康皙。 康皙比了个手势:“明白!” “薇薇,我们为什么不边谈边录呢?这样的话不是还能节省时间嘛?”易瓷疑惑道。 “当然不能。”康皙往肩上拎了拎包,抢先作答,“你不想想对方身份,无论出于什么原因, 长期生活在聚光灯下的人都会反感自己私生活被跟拍, 何况他们结婚这事儿本来就是机密, 这要是全程摄录很难不让对方怀疑我们是不是别有目的。” 说完,他瞥了眼易瓷,一副学霸指导差生的表情, “欲速则不达,‘依据客户类别,灵活运用不同策略获取信任度,要因人而异,不要一概而论’,回去好好背背工作室的谈判手册,专业一点。” 易瓷吐了吐舌头,回怼他:“诶哟不就比我早来那么几天,一个不小心就被你装到了呗!” 康皙挑眉哼笑:“基操,浅炫一波。” “确实被他炫到了。”代薇弯起唇,并不吝啬赞许,“看来私下没少在理论知识上下功夫,希望等下的速记工作,你也可以保证现在的专业度。” 她看起来心情很好。 原因大概是昨晚意外收到张润行的回复,虽说只是看似平淡的问候,也足够令她激动,情场职场双得意,没理由不开心。 “姐姐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咱这脑速和手速一整个大写的靠谱!”小伙子顺杆就往上爬。 “姐姐?” 总算意识到他这些天的诡异称呼,代薇不禁眯起眼睛,“真的有必要时刻提醒我比你老这件事吗?” “你不喜欢这个称呼的话,首席设计代老师,高级创意人代总,梦中婚礼顶级缔造者代导演。”康皙掰着手指头。 代薇自然对称呼没什么在意,笑着奚落他一句:“行啊,人情世故这方面可算是让你玩儿明白了。” “薇薇姐你别信他,我怀疑他就是趁机套近乎!” “嘿你——” “停。”代薇适时止住两只小学鸡的斗嘴行为,朝前扬扬下巴,示意说:“他们来了。” 引来易瓷紧张地小声嘀咕:“希望这位影后不要太苛刻……” 偏偏墨菲定律就是总会发生。 “您的意思是,希望保姆车可以直接从正门开进园内,且全程不方便下车观览吗?” 代薇站在房车旁,向车窗内的经纪人确认道。 “我想这应该是你们提前就做好的准备工作,”半截车窗内,男性经纪人貌似礼貌的语气里带有一丝倨傲,“我们时间有限,希望代策划立刻安排。” 之所以选择侧门入园,是代薇考虑到保护季楚溪的个人隐私,避免被狗仔或私生拍到不必要的边缘新闻,断绝一切节外生枝的可能。 可对方竟提出让自家房车从正门招摇驶入的要求。 下意识偏头望向正门的那一眼,让代薇忽然怔了怔,余光敏锐捕捉到几下闪光灯的亮白光线,意味着不远处的角落早有专人在负责偷拍。 既然她看得到,车内“身经百战”的经纪人又怎么会毫无察觉? 看来,这位影后并不介意被拍到。 或者,她希望被拍到。 “怎么,有什么问题?”见到代薇沉默,经纪人表现得有些不耐。 “当然没问题。”代薇仿佛顿悟到什么,笑了笑,“麻烦让司机调头,跟我们的车走吧。” 大多数时候,爆炸性惊闻被揭开之前总要搭配一些扑朔迷离的“佐料”,是给外界观众的一剂预防针,更是吸引流量的开胃酒。 …… 苏克西内部分布架构呈五角星闭环。 中央五边形为壹号城堡。 随季节时令变更,乐园整体以壹号城堡的晨昏钟声分批次开放游玩区域。 天亮时,五角游乐区基建在梦幻亲子的儿童主题之上,分别为「假象王子」、「骑士魔咒」、「迷境茶话会」、「可可怪蛋岛」与「鬼公子梦谣」。 天黑后,除儿童主题照常营业外,五角游乐区会二次开放「霓虹画框」、「迦南诡秘」、「小丑派对」、「血族篝火」以及「蓝玫瑰失语」五项成人主题。 其中成人项目选取幽闭探险、Cosplay、剧本杀等形式设定,配合丧歌喷泉、人工雪露台、野兽金丝笼、万花筒营地、5D博物馆等一系列具象化场景,专注打造暗黑系沉浸式观感与亲身体验,因此入区时须配合检查身份证年龄。 至于重型机动组游戏则不分年龄,统一围绕壹号城堡填满中央五边形区域。 代薇开车领路,靠腕表认证带后方保姆车在园内畅行无阻。 苏克西占地面积夸张,本以为从五角乐区的儿童主题一路游览下来,正好可以赶上日落钟声后的成人主题。 然而季楚溪在天黑之前忽然叫停。 “方案我不看,你们先听好我的要求。” 五角叁区「迷境茶话会」,双方围坐长条桌前进行初步方案约谈。 季楚溪摘掉墨镜,将代薇的策划案推回去,直入主题, “首先我的婚礼从设计、场景、灯光、摄录、妆发等等,要与易家的世纪婚礼处于同等级别的规模,整体婚礼的布置风格也要完全一致,我想这对代策划来说应该不算难事。” 代薇没急着应声,报以了然微笑。 康皙从兜里拿出速写纸笔,低头开始边听边奋笔疾书。 “第二,在此基础上我要求你们必须做出反转的设计元素,要出彩,也就是说在我身上,一定要有出其不意的亮点。” “我不穿高跟鞋,但我的婚纱要选最瞩目的大摆尾裙纱,菜品一律忌辣忌酒,晚间拍照摄像不能开闪光灯,另外你们要保证全场禁烟。” 季楚溪继续道, “最重要的还是对我的设计概念,我不希望只看到像以往那种大众熟知的什么清纯玉女形象,必须要有足够抓眼的画面感。” “还有……” 季楚溪还在喋喋不休地罗列要求,康皙却越写越觉得离了个大谱,又要跟别人的婚礼风格完全一致又要有反转的出彩设计?不穿高跟鞋还要大摆尾??晚间拍照居然还不允许开闪光灯??? 这根本是“甲方要求五彩斑斓的黑”现实版吧! 这边小伙子正暗自腹诽着,倏然一只纤细腻白的手掌探过来,果断干脆地径直扣住他的速写本—— 是代薇。 她索性让康皙停笔,声音平静地询问: “那么请问,季女士您对这场婚礼的最终愿景是什么呢?” “什么意思?”一旁的经纪人皱起眉,接话反问,“代策划是觉得我们的要求过高了吗?” 代薇淡笑了下,“我的意思是,作为季女士的婚礼总督导,我将成为婚礼当天您可以信任并依赖的第一人选,希望您的某些必要信息可以对我保持透明,并从现在开始就尝试相信我。” “或者我换两个问题好了,”代薇并不心急, “您希望借助自己的婚礼,在路人、粉丝和媒体大众面前表露与当下人设本身彻底相反的形象,是吗?” 季楚溪停顿了两秒,似乎惊诧对面工作风格的简练犀利,但更令她意想不到的,是代薇接下来的第二个问题: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怀孕了,对吗?” 对方下意识面面相觑的震惊表情,明显昭示着代薇的大胆猜测是对的。 她一向聪明,自然不会任由态度强势的甲方所压制,她知道再坚硬的壳下也藏着软肋。 康皙在侧轻怔,细想后才懂对方言语确实有迹可循,惊赞在他眼底弹了下,依她意思牙咬笔帽套合笔尖。 借势夺回主动权,再潜移默化地引导对方按照自己的节奏走。 不愧是她,果然是有点本事的。 “抱歉,我不是有意冒犯您的隐私,只是观察到您目前还未显怀,所以我想您的妊娠期应该不足三个月。婚礼当天会发生许多意料之外的突发状况,如果季女士您真的有孕在身,出于您和孩子的安全考虑,我必须要确定这一点并提前做好准备。” 代薇十分耐心地解释道。 此时季楚溪已经明了,面前女人气魄在线,能力更在线,知道她说的全然在理,便也没什么好隐瞒,承认有孕在身。 代薇笑着点点头,示意康皙继续,同时将手中的策划案再次推转至她面前: “好,您刚才的诉求我清楚了,接下来……” / 人被看破后往往更容易听话配合,但彻底放下心防也并非一时半会儿的事,不急在今天,何况季楚溪是个大忙人,没有通告的时间几乎全都用来保养。 所以代薇大致确定了婚礼概念和时长把控,就起身送客户离开。 人家有专车,自然不用远送。 “我们也回去吧,我立刻把框架文档写出来。”康皙利落地收拾东西。 “不急。”代薇在原处坐了一会儿,接过他收拾好的文件袋,随手翻出张表格递去, “你去把他们拦住,就说忘记给嘉宾名录了,鉴于保密工作嘱咐他们一定手写列好,机灵点,说得逼真一些。” “那我的隐藏任务呢?”康皙不明所以,但明显来了兴趣。 代薇轻飘飘弹了弹纸页:“结婚是两个人的事,今天商量婚礼内容对方没有出现,你猜她离开后第一件事是什么?” “打给她老公说事儿!”康皙眼前一亮。 纸张塞进他手里,她也起身了: “去吧,不用具体打探,稍微留意她和对方交流的状态,这对我们后续工作有帮助。我先往回走,旋转木马那边的游乐区等你。” “得嘞!” 飞快扯下表格,康皙立刻往人离开方向追,和场外无聊等待的易瓷擦肩而过时,看见小姑娘龇牙咧嘴瞪他的表情。 还有她嘟嘟囔囔的声音:“你敢单独跟薇薇姐姐在一起,我告诉大哥去。” 康皙知道她身份金贵,平时也没太当回事,这会儿被她一提醒,倒是抽空扭头打量: “我都忘了,你也是个乖妹妹呢。” 她闻言却是神色一凛,猛地站起身,不待更多眼神交汇,就气鼓鼓跑开。康皙轻哼,懒得探究。 这直接导致了随后出现的代薇四下找不见易瓷人影。 估计小女孩是耐不住无聊四处去玩了吧,乐园是她哥哥的产业,不至于出什么危险。 代薇思考半分钟,决定不急着去找她,按计划去往「可可怪蛋岛」。 季楚溪的另一半至今没有在公众视野中露面,行事低调想必是圈外人,但季楚溪对婚礼要求炸眼,把仪式主场设在哪个区域比较合理呢? 她侧坐在极缓运转的飞天扫帚上,小口啃着巧克力脆脆筒,脑中盘算着影后婚礼案。 这件事终归要等康皙查探情况回来才能入手,代薇正打算一口吞掉冰淇淋最后的牛奶巧克力打底,突如其来的手机信息惊得她差点从扫帚上跳起来。 ‘今天的工作是跟从外籍客户,不过他的合作方精通德语,所以我可以提早下班了。我在苏克西,要一起去附近的商圈逛逛吗,现在?’ 🔒捡到他 代薇愣了很久, 盯紧发信人的名字,反复确认不是自己眼花。 要知道虽然昨晚张润行发过信,也不过是简短的问候, 或说更像一种不含热情的客套。 她不心急, 不过是知道没有确切时间的邀约,都不算他真正准备好重逢, 她可以等。 没想到隔天就等到了!这于她无疑是一种惊喜。 回神立刻拨去电话, 漫长的等待是对面也在犹豫。 “喂,代薇。” 当他柔润的声线说出浅淡的开场白, 久别重逢的语气似乎生疏,让她忽然有些窘迫。 “老张你说巧不巧, 我也在苏克西呢,要不你来接我吧, 我在巧克力怪蛋岛。”慌乱间握紧手中剩下的甜筒,没发现自己在说什么。 对方的沉默在催她快些给自己找个台阶, “要是不方便的话就——” “我看了两遍路牌,你说的是可可怪蛋岛吧?”张润行对她的粗枝大叶了然于心。 “啊对,”她猛地意识到自己在紧张, 赶快说些什么缓解尴尬, “我记错了哈哈, 跟你说这破地方可大了,大人都搞不清,小朋友在里面走肯定很容易迷路的呀,绝对不是我嘴瓢的问题。” 张润行没有再多说,气流的声响证明他正在靠近。 “嘿!你还没说是不是呢, 你说一个儿童区搞这么大是想累死小朋友吗?都不搞一个免费班车合理吗?” 不肯就此挂断电话, 不肯让气氛降温转冷, 于是喋喋不休。 下文截断在□□外灰暗的人影出现时。 确切地说,易圳不知道已经出现多久了,始终没有靠近。 仍旧穿着素黑的衣,在她不在的日子里,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不够明亮的自己。 代薇卡壳了,心上异动的野火像被一场洇湿的重雾浸灭,而她透在其中,感受到雾的凉彻。 “谢谢你的意见,布场还会继续改进。”他的声音把花香搅乱。 自从对易圳坦白所有之后,每一次面对他的境况都完全超出她的可控范围,以至于每次她表面装作波澜不惊,实际内心根本无所适从。 甚至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这种情绪。 她从设施座位滑下,独自站在原地,身后千姿百态的旋转木马轻轻放着舒缓的歌。 再放目,就可以看见远处探头探脑的易瓷了。 一定是她去找来易圳的。 他们之间还能再说些什么呢?斟酌开口,却是电话传来张润行的话音先一秒清晰: “看到你了。” 来不及阻止,只剩天旋地转的荒唐感充斥眼前。 白色轿车没有关闭车窗,露出他浅笑的面目,剪去年轻时的刘海,现在的碎短发和白衬衫一样干净。 洗去铅华后,看起来更加温暖。 直到他和阴郁苍白的易圳目光交相触及,彼此诧异,又终归冷寂。 “!!”最是震惊,从定愣的易瓷脸上流露。 怎么可能?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抛开完全不同的气质和个人风格,眼尾如何挑起情态,唇峰如何刻画美感,形状实在是太过于接近。 沉默由张润行最先打破:“刚才在工作章程上见过易总,没想到这么快会面,亲眼一见果然有缘。不过易总此刻…不是应该在和路瑟威先生谈话?” 易圳只是盯着她闪躲的双眼,拒绝回应一个字。 拗得像个小孩。 代薇在闪避,避的不止是易圳。没来由的愧疚感在压迫她,让她甚至忘记仔细看看久未相见的张润行。 “等什么呢?上车。”张润行从窗内向她招手。 近乎没有思考,她脚步飞快地靠近。代薇可以清晰感觉到,比起高兴,促使她快些离开的情感更像是“逃避”。 至于怯懦的因由,她无力深究。 是懊恨易圳不合时宜出现,还是惧怕张润行发现她的低劣? 只求快一点,再快一点。 擦肩,然后下意识挣脱那只握在腕间的手。 逃离时感官也开始龟缩,他指尖体温却能凉进她的骨头缝。 “哥。”易瓷急得上前几步,眼睁睁看着代薇拉开后车门坐进去,来不及劝哥哥更进一步行动,咬了咬牙, “我一定要帮你!” 冲上前去,冒着被夹手的危险挡住未完全闭合的车门,在车内二人惊诧的目光下强挤进去,一副自来熟的样子: “薇薇姐姐,我回国以后就好想和你一起去玩呀,今天正巧了,我知道附近有个洵南街很有意思,咱们就去那儿吧!” 不容人拒绝,代薇已经被嬉笑着推进更里座,回神时易瓷已经合上车门系好安全带了。 从后视镜里看见张润行的脸色恢复如常,知道他并不介意,于是也不能再刻意驱逐了。 易瓷得逞,回头对落在后面的易圳挥手道别。见她的动作,代薇竟发觉心怀抵触的自己很是可笑。 心上人在眼前,愧对者在身后。 伸手缺少勇气,回头已无资格。 * 傍晚,代薇无精打采地从回家的计程车上下来。 早就给康皙发了消息说自己已经离开,代薇慢步地往家走,回想自己一天都干了些什么。 要说玩,自己还没有强行加入的易瓷开朗自然,搞得最后早早散场脱逃。 几乎什么都没做,怎么会这么累呢? 途径社区居委会中心,离老远瞧见休息室门大敞着,一群居委会阿姨正七嘴八舌围聚一起,吵嚷岔开了代薇的心事。 估计又是有什么热闹。 代薇耸耸肩,懒于吃瓜,转身准备离开,却在耳机重新挂上脑袋的前一秒,徒然被其中一位阿姨的大嗓门狠狠叫停了脚步。 “诶诶诶找到了找到了!!19栋3501,户主是个小姑娘,叫……” 19栋3501?! 这不是自己家楼牌号吗??? 代薇一时纳闷,脚下步子不由地朝休息室移动,过程中从阿姨们你来我往的议论声里勉强听清原委。 “诶呀喝得这么醉,难怪会敲错别人家门。” “3501是个姑娘家?哦哟那是不是被人家小姑娘抛弃了呀,小青年长得这么俊,这是做错了啥子事哦。” “那现在可咋办啊?” “等等看要是没人来领,就只能报警了吧。” “也不知道那小姑娘在不在家,要不咱先打个电话问问?” 得益于身高优势,代薇透过“热心阿姨”的人群,一眼便看到了自己怎么都想不到的熟悉面孔。 这他妈,不是易圳是谁?! 什么情况? 代薇的第一反应是“快逃”。 不应该再见面的,为她自己。也为了他。 但显然代薇没能如愿。身体还没来得及有所动弹,手机铃声已经清晰响彻整间休息室,很快阿姨们纷纷回过头,惊异又探究的目光接二连三盯射向她—— “……” 正当她还没想好该如何处理眼前的情况,这时候,醉醺醺的男人仿佛有所意识般倏然抬起头,眯起双眼,视线凝落在代薇脸上的刹那,他的眼神清亮了一秒。 随后薄唇缓慢翕动,嗓音低哑地轻唤她一声: “姐姐。” 场面骤然冻结在这一瞬。 这声“姐姐”,当然与康皙口中的“姐姐”是不同层次、不同级别、不同含义的称呼。 倘若时间推回到几个月前,当下场景转换到德国,法特庄园壹号古堡三楼,他们卧室的大床上,代薇是非常乐意接受这声“姐姐”的。 干脆说是她强迫的也不为过。 自己不该享受那么多恶趣味的。这波怪她。 强忍着脚趾抠地的尴尬,代薇被迫走上前几步,“那个……” 懂还是居委会主任懂,阿姨适时站出来,出声打破僵局:“你就是3501那丫头吧?” “是,我是——”代薇连忙顺阶往下滚,结果话没等说完,陡然被窜起的黑影扑个满怀。 易圳抱她的力道很大,代薇甚至被他撞得踉跄了下。 好不容易稳住步子,眼下这种情况想用强的绝对行不通,代薇又实在不想继续被一群阿姨们众目睽睽地继续观赏,只好无奈地拍了拍易圳的后背哄道: “我在呢,不闹。” 直到男人听话地稍稍松手,代薇立马扭头讪笑着跟阿姨们道谢: “我、我先带他走,不好意思,给阿姨们添麻烦了!” 撂下感谢话,代薇便头也不回地拉着易圳迅速逃离大型社死现场。 …… “你还清醒吗?” 小区公园里,代薇蹲在易圳面前,仰头望着坐在长椅上的男人苦恼发问。 打死她也不会想到,义无反顾跟着张润行走的后果,就是这个傻缺把自己灌了个众生颠倒。 “嗯?谁?”易圳垂敛长睫,眼神涟波摇荡。 代薇深呼吸,尽可能耐住性子回答:“你,你自己能行吗?” “我?我行,我是老板。” “不是,我是说你……算了。” 头疼,代薇感觉这辈子没这么头疼过。 “清醒点易圳!”她微微提高音量。 似乎势必要执着地从她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才会甘心,男人低眼注视着她好一会儿,良久,总算拖腔懒调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她。 这样下去不行。 代薇站起身坐去他旁边,伸手想从他身上摸出手机,不料被对方反扣住手腕拉近身体,力度略微发了狠,但不至于弄疼她。拉下视线,沉默地看着她的眼睛,指温敷染冰冷感抚握上她的脖颈,拇指轻缓摩擦颈侧的细小血管,时有时无。 “易圳?”他挑唇重复一遍,声线嘶哑,眸底淬着笑意,“你以前从不这样喊我。” 颈上肤肉不可遏制地泛蔓痒意,代薇忍不住瑟缩了下,想要后退却不被允许,反而被他轻掐着脖子扯得更近: “你有很多小花招的,不是吗?” 弯道上孩童游耍,外出的行人归家。 落日来袭,晚霞像被捏碎的玻璃颜料,零星,丝线,成片,杂糅橙黄与橘红的光调将黑夜的昏沉前兆浸漏予苍穹。阒静是美好,喧闹也美好,这是一个框不住美好的夏天。 “叫给我听,”他语气低柔,指尖仍在细数她脖颈的脉搏,“好不好?” 这是一个不被期待的夏天。 明白现在不是较真的时候,代薇捉住他流连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指,顿了顿,片刻后,她尝试着放软口吻: “乖点,圳宝。” “还有呢?”他眼神黏连,音线又哑了几分。 “易易。”这次代薇喊得很顺从,同时伸手轻捷探入易圳的裤兜,顺利拿到了他的手机。 可困难总是不断的。 代薇扶好他,试图让他面部识别解锁手机,可男人并不配合,借着酒劲儿放松身体整个人倾倒向她,埋头在她脖子上,鼻唇取代手指轻轻摩挲着她。 代薇顾不上阻止他撒娇一般的行为,拿起手机问:“密码是什么?” 得到的回答让她的心尖狠狠悸了一下。 “代薇的生日。”他说。 代薇极力稳住呼吸,输入自己的生日成功解锁手机,指尖略顿了下,随后她在通讯录中找到蔺也的号码拨过去。 电话拨通的一刻—— 手机蓦地被抽走,代薇下意识抬头去看他,却顺势被搂紧腰际。 近乎没有留给她反应的机会,易圳牢牢把控住她的身体,将她按在长椅上低头用力强吻了她。像她从前对他那样。 鼻息交染,酒香气从他的唇舌中渡给她,湿热辗转的舔触与昏沉的深吻织缠出某种极端的断裂感,现实被虚化分层,由他掌控的荷尔蒙反复碾磨她的情绪,探索她的柔软,浇透她本该抵抗的理智。 在与她无数次日夜厮磨中,他已然足够熟练。他太熟悉她了。 代薇很快在这场舌吻里失守。她被动体会到沉迷,戒断后的瘾又被挑起,因他馈赠的刺激而欢愉,当她的感觉是不抗拒, 她被自己这样的感觉吓坏了。 不应该的,明明她喜欢的人…… 神智一秒回归清明,她慌乱地立刻推开易圳,莫名的恼羞让她的质问变得那样刻意,太过明显地心虚: “可以了,从刚刚叫姐姐开始就清醒了吧?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易圳顺着她的力道被推开,舔了舔唇,颓靡地掀眼看着她,没再强迫,而是出奇地安分不动。 任由代薇快步跑走,手机突然在这时传来震动: ——一条酒店顶级套房的入住短信。 “老板,我自费帮你定的!!”在未挂断的通话中听完全程的蔺也实在按捺不住,一反平日的斯文人设,在电话里激动邀功。 易圳偏过头,目送着女人离开的背影,眼底扭结意味不明的晦涩,半晌,他低低地轻笑一声,拿自己来妥协: “不用了,她不愿意。” 不是没有想过放手。 路灯罩起,易圳喘了口气,阖眸靠在长椅上。 有些迷梦照破后没有光昼,痴人自诘,不是解脱。 “怎样才能让你再贪心一点?” * 夜风吹遍,时间过去很久,眼前却忽然覆盖一片阴影下来。 易圳淡淡睁眼,理应又一次逃远的女人却一脸不耐地站在他身后: “还能站起来?” 🔒狼人杀 代薇感觉很分裂。 一面谴责自己不该再与易圳纠缠令他徒增祈盼, 另一边又无法遏制地对他心软,在这般灾难性的矛盾情绪下,她最终还是将醉酒的男人带回家中。 到底如何结束这段不良的关系。 代薇一路上都在思考。直到把易圳暂时安顿在沙发上哄睡着, 她跑去浴室洗了把脸逼自己冷静, 盯着水流反复冲刷盥洗盆壁,问题的答案仍旧无从着落, 她的烦躁与焦虑也难以洗褪。 突兀的振铃惊吓到她。 动作略显迟缓地拿过手机, 瞥清来电显示的那一秒,代薇忍不住手抖了下。 “喂。”她声音有点哑。 “代薇, 到家了吗?” 透过电流,张润行温隽的嗓线被稀化得清和, “今天看你好像玩得不太开心,是见到我并不高兴吗?” 他很从容。重逢后, 张润行仍是她相处十年的熟识,吃饭点单、逛街习惯,他们保持心照不宣。可若说无异,也有不同。 他好像言语透露出更多不该有的关心。 只是当代薇凭借他施舍的这份亲近,谨小慎微地妄图再推进一点他们的关系时, 他似乎又在不经意地划清界限。他将自己封存地滴水不漏。 他的从容,令她无措。 不由让她想起, 甚至今晚吃饭的场景下,是易瓷谈天说地引导话题,张润行浅笑偶应,代薇却更多时候一言不发。 关掉水流,代薇抬起睫毛, 看到镜中自己的倒影如此木讷, 木讷又努力地牵动了下唇角, 回答说:“我已经到了,你有把小瓷安全送回家吗?” 没答,听筒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片刻,才听他笑说:“嗯。是因为别人在你玩不开?那明天我们单独聚一次好吗?” “我……”后话卡在嘴边儿,代薇忽然瞳孔骤缩了下,僵愣地望着镜子里出现另一道清瘦修影,瑟瑟重叠在她身后。 易圳施力紧紧箍住她的腰,弓起脊背,半垂着头,冰冷的唇温敷落在她颈侧,一点点挪移,鼻息似蜜巢勾缠而黏腻,再一点点追逐,舌尖仔细又耐心地挑弄她,舔逗她耳垂的圆润软肉。 然后在她耳边虚声低语: “拒绝他。” 代薇完全没料到他会这样,来不及挂断电话,她极力压制住自己的震诧,用力挣脱腰际的桎梏猛地转过身子,刚要张嘴控诉他不要太过分—— 却被男人以舌吻强行喂了回去。 交咬缠触,腿软的酥麻感一直到脚心,挠得她一声呜咽。 “代薇?” 张润行的声音让她像做坏事被抓包的小孩,畏缩地退出易圳怀抱,却也不敢回答。 此时的易圳像只侵占欲极强的猎犬,紧跟上前再环住她腰身,引惑低语,也是危险警讯:“挂掉。” “我……” 再次倾身而上的吻,卸解了她紧握手机的力度。既然不舍得做出选择,那就由他来果断。 无法忍受,不容辩解,易圳只想把自己完全交付在她手里,单独地。 直到手机被他抽走挂断了电话,代薇却毫无招架反抗之力,意志被逼到退无可退,才拿出言语的刀,无力挥刺:“别闹了易圳,你明明知道你只是替身而已。” 这一定是能够造成伤害的话。他依言松开亲吻的力度,代薇随之睁眼,垂着眸心下擂鼓,不敢看他。 “不论拿我代替谁,你爱我就好了。” 没料他声线平稳,轻语混杂醇醇香香的酒气,眼神半是清明,半是蒙昧。 “可是他已经回来了!”代薇刻意强调,连同自己一并提醒。 “我知道,他没有爱你对不对?” 现实这把刀已经钝了,割在心上还是痛,他在忍耐伤心,摊开自己算不上有力的底牌,“他没有我有。在他给你以前,还从我这里拿,不好吗?” 忍住焦灼的热痛,才学得会探火取栗。 “你白天都头也不回地跟他走了,晚上就不能给我吗?”他知道这句话的三观有多歪曲,意义有多离谱。 代薇就更加不可思议了:“你还好意思说?如果不是你的好妹妹搅局,我也不可能这么早回来,碰巧摊上你。” 抵着他的胸膛试图挣脱:“你不是向来很骄傲吗?别做多余的事情了。” “为什么?随便一个小孩都能被你留在身边,而我是多余的?”终究还是无法完全保持理智。 这次,彻底被她挣脱了。 “易圳你别他妈烦了!!说的都是些什么鸡狗不通的玩意?我选助理当然谁优秀留谁,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遇到个像的就强取豪夺直接上吗? 有种就去追原来那个小白月光,在我这里假深情有意思吗?不就是因为我比你的好未婚妻长得更像她么? 真就喜欢人家的脸,您欧洲大富干脆花点钱,十里八村的父老乡亲排着队去整容医院,照着她的样子整去,一天一个能玩到下辈子。 没错我承认,你跟星野梨试婚纱的时候我就已经看中你的脸了,所以都是牛马就别谈良心。 是不是只要长得像勾勾手你就跟着走?你蠢啊?都他妈给你机会让你别搞还非要搞,真就又坏又蠢! 你是不是要说给我花过不少钱啊?也行啊,我睡冻炕还少你那两块棺材板吗?你需要的话我把我的灰都给你化上怎么样? 就庆幸只有我一个人看不惯你吧,被顶替的滋味你好好记住了,想犯贱的时候多回忆回忆,别老以为自己在别人池塘里跟杂鱼有什么区别!” 代薇突然就火了,挺起腰板破口大骂,步步紧逼,反而让易圳瑟缩一下。哪里来的怒气?是被他的话挑起来的吗? 等到慢慢冷静,才注意他低头抿唇不言的表情。 她深吸一口气,“如果清醒了就叫人来接你吧,没清醒就休息一夜再走,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啊嘶~你干嘛!” 话还没说完,被他猛扑上来照着脖子一顿咬,下口满是怨气。对刚刚的话他一句都没有反驳,却好像把愤怒都撒在咬她的动作里。 成功获得代薇一顿猛锤:“你给我滚出去啊,滚呐!现在!!” “不要,拒绝,我不清醒,需要休息。”他仔细看了一眼她颈上刚刚种下,还混合着牙印的草莓,飞快转身跑回沙发,钻进毛毯里裹好,紧闭双眼装睡。 “你别给我耍赖!” 几乎气到呐喊,追出去试图掀开毯子把人拽起来,又在拉扯中发现易圳一直往里侧躺,似乎在护着什么东西, “干什么呢?你把什么东西藏沙发上了?” 任她怎么扒拉,易圳自岿然不动,代薇感到无比头疼,真的想不到有一天阎王点名样式的人会这样脱离人设,任性得像个小学生。 代薇只好使出杀手锏,凭着对他的了如指掌,伸手捏了一把他后腰处的敏感点,在他卸力的瞬间探去一看。 只在缝隙间,辨认出那只漆光环身的曲棍球杆。 “拿出来。”她沉下脸,想起那个满心欢喜却被辜负的平安夜。 球杆终究是没有舍得烧毁。 其实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当初一走了之决定放弃,却还把这支碍事的球杆带回家。又是为了逃避什么,一直将它丢在客厅的角落。 怎么就被他发现了呢? 易圳是要借着酒劲把无赖进行到底了:“我的!” “不是你的,还给我!” “就是我的,上面写了我的名字!” “你放……” 代薇闭嘴了,她想起当时费力特别定制这把杆子,确实在上面刻了易圳的德语名字。 眼不见心不烦,她起身一丢手,狠狠把毯子丢盖过他头顶,免得跟他死缠烂打,转身头也不回进房间“砰”地摔上门。 要死要活随他去吧! 一夜相安无话。 ——好吧其实也并不是无话,只是骂完也没有多轻松的感觉。 被他不听不问,不依不饶的态度弄得有些无奈,甚至早晨不太敢打开房门面对他。 还好他工作更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球杆没被他私自带走,而是安然地放回原处,比起之前她随手抛丢盒盖散开的模样,现在它是完好周全地安置着。 足见那人不舍。 他应该希望这是作为礼物,由她亲手送与吧? 代薇赶紧拍拍脸,骂自己胡思乱想脑袋有病,慌忙出门去公司上班。 哪知到了公司,也要被更早打卡上班的“小助理”揶揄一番。 “哇哦~~听说哥哥昨天在薇薇姐姐家过夜了,这条遮住脖子的小丝巾完全可以说明一切嘛。”易瓷率先靠上来,手指摩挲下巴,煞有介事的样子俨然一个小福尔摩斯。 代薇只能遮遮掩掩,好在易瓷骨碌碌转着眼睛也没深究:“薇薇姐姐我跟你说——” “诶诶让让,让让啊,‘特别行政助理’优先级别更高,我先说啊!”没等代薇开口,康皙就叽里呱啦地抱着文件出现,挤开易瓷, “姐,咱们对门那个什么蕾丝……” “人家叫蕾娜好吗。”易瓷万分鄙夷地看着他的后脑勺。 康皙顿了顿:“不重要,我开早会的时候听别人说,她跟老板申请接手季楚溪的婚礼案了,咱可千万不能让步啊!” “没事,这个案子公司本来也没说全责交给我们,我们只要先把自己分内工作做好就是了。”代薇不以为意,转向被挤开的易瓷, “你呢?刚刚想说什么?” “噢,就是我今天下午想要请个假好不好嘛?”易瓷笑嘻嘻。 “事由?” “我要出去谈恋爱。” 代薇一噎,虽然知道她是富家姑娘,上不上班都不愁吃穿,她问个事由也就是走走形式,不缺人手她自然会允。不过倒也没想到小姑娘的理由如此朴实无华。 “……行,去吧。” “薇薇姐姐最好了!爱你mua~”易瓷离开的时候高兴极了。 现在蔑视的表情属于是在康皙的脸上一整个给到。 这两个活宝呀。 代薇摇着头让康皙也别闲着,该干嘛干嘛去,一面岔开脚步往办公室去,一面低头给张润行发出约饭邀请,应他昨晚的提议。 刚在办公椅落座,电脑启动的空档期,接到了他拒绝的回信: “今天约了人,下次吧。” 虽然奇怪,今天大家都赶了巧有约,但代薇也没有把这两者联系在一起多想。 殊不知比她更早的一分钟前,易瓷刚刚蹦跳着走开,就立刻给张润行发去消息: “搞定啦!今天别去酒店了,在你家吧。” 对方回得也很快—— “嗯,自己带套来。” 🔒伴娘裙 工作这会儿倒是忙呢, 虽然工作室对季楚溪的单投放大部分精力,但也并非不用接其他案子就能过活,影后婚案拉锯, 代薇反而毫不紧张地接受了另一对中产经济水平的新人预约。 男方作为意大利人, 来自浪漫之都米兰。姑娘想也是爱极了他天生热烈,两人都有十分具象化的初步设想, 难得让代薇打案子还没开始就有事可做。 康皙下午有一节选修课, 代薇干脆让他也提前下班,还贴心地说可以在公司蹭过食堂午饭再走。 小伙子却说要去吃肯爷爷的疯狂星期四, 咽着口水就走了。 这孩子…… 代薇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半晌自言自语道: “真是有我当年干饭人的姿态了。” 看着对面办公室里一改以往风火雷动的造势, 好半天听不见个响,抓来黎紫一问, 才知道从上班开始,蕾娜就猫在老板的办公室里没出来过,多半是在争取季楚溪的全责设计权。 这件事代薇不是没有顾虑,但蕾娜到现在都没能拿下,证明老板还是有想法的。且不说代薇目前是苏克西官方指定的唯一权限人, 至少不能驳了刚拿到满贯的“超王牌设计师”黛露的面子。 明面功夫上,黛露必须重点参与这个项目, 才能彰显工作室对季楚溪的尊重优待。 啧,头疼。 若是年轻时候的她,甚至半年前头破血流攥紧易淏祝沛庭婚案的她,在这种被竞争对手明着挖项目的情势下,一定会和对方拼个你死我活。才短短一个德国之行后, 就像被人抽干了精力, 面对人心诡谲总是烦得脑胀。 随手从笔筒拣出打火机, 翻帽燃上香薰签子,等蓝烟袅袅泛来干净的无花果香,杂绪才逐渐平定下来。 无花果不是清甜味道占上风,幽隐的薄荷冷冽气息随室温转挪,拿捏着亲疏远近的尺度。 有些事后知后觉,才知道自己不是突然看不惯世事浮利,而是曾被人保护得干净。 尽管被保护的美好瞬间如昙花转逝。 即便她不肯承认。 忙到临近下班,代薇大致将异国夫妇的想法都套入流程模板,正记下疑点预备明天商讨,这才惊醒新人相识不到两周闪婚,双方甚至言语不通。 谈恋爱靠感觉足矣,她们这些搞业务的可不能没个准数。 脑海里最先想起那个人,周游各地自由翻译,意大利语系正属他的专业范畴,当下给他发了个请求帮忙的信息。 下班回家,还没有等来回信,先等来不速之客的门铃声。 看着电子屏里乖乖站着的易圳,代薇还是感觉无所适从。 “酒还没醒吗?”她不是真心怪怀。 “醒了。”他也能听出挖苦。 从什么时候起,她的姿态变得如此高傲了呢? “那您是走错门了?” 易圳并不计较:“我来找你。” 代薇撩了撩刚洗过还没吹干的头发,等他接着往下说。 奇的是,这世上竟然还有能让易老板斟酌开口的事。沉默到代薇留意自己悠长的呼吸时,易圳终于低头靠近摄像头,让里头的代薇能清楚看到他漂亮又安定的双眼: “球杆……我真的很喜欢,你一定不希望我不问自取,所以现在我来问问你,我还可以得到它吗?” 他说这番话溺沉的声线,几乎将她扯回昼与夜全然颠倒的德国时差,在他冥寂的注视里,像被喷薄的龙息笼罩,又被低梵的浅吟震退。 “它原本一定是为我准备的,对吗?”他继续剥露事实。 代薇的回怼连珠炮一般,自乱阵脚,意识不到:“没错,它‘本来’是该被作为圣诞礼物送给你,只可惜你当时在国内忙着追忆故人,怎么会看得上这破玩意儿呢?抱歉啊那个平安夜,我比较盼望你不平安呢。” 动怒了,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气不打一处来,谁让她是越装作相安无事,越记仇记得深的那类人呢。 易圳默了,低眉,却是自语: “是我错了,如果我早点发现它,就不会让它在这里落上灰尘,受了委屈。” 手心传来些刺痛,是不自觉攥紧的指甲掐入皮肉,代薇知道自己慌了,抵触和抗拒争先恐后涌出嘴巴: “有在这假惺惺的时间不如好好守着你的白月光吧,让我猜猜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你不敢去找,应该不是死了就是跟别人相爱吧?我看你也不是注重道德伦理的人,大不了就去挖墙脚,抢回来呗。” 这样我们俩就没有任何区别了。 “你真的是这么想吗?其实我一直没找到机会告诉你,她就是……” “哔——” 视讯关闭提示音卡在最后一字前。真是个糟糕透顶的巧合点。 * 虽然昨天一整夜张润行都没有回复信息,但他早上竟然准点坐在了接待室。 多年老友,已经做好全程机翻交流准备的代薇,向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张润行似乎心情不错,挑眉回笑。 当他坐上工作位置,三言两语简单拉近与交涉对象的距离,专业翻译的素养立马显现。 将初显热络的交谈氛围截然撞破,易瓷这小丫头火急火燎冲进来,嘴里不住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起晚了,没来迟太久吧。” 代薇无奈,只得低声喝止她的莽撞,叫她找地方坐下,回头招呼客户时,见张润行抬手垂眸,推了推眼镜。 商议再次进入正轨,可很快代薇又发现这一遭请翻译属实是多余了。 准新郎天性自由散漫,准新娘性格小强势,即便语言不通,很多事情也能极好地互补。 他们的交流模式大部分都是: “Penso che agli itali” “不用说你肯定是想到处铺满花花花。” “Sì, romantico.” 姑娘一把捂住爱人的嘴:“Nop!这一点也不romantic!这都是你们意大利人老掉牙的撩妹套路,现在女生需要更真诚更有新意的点子,知道了吗?” 看着络腮胡男人似懂非懂点头的样子,代薇不由发笑。 很难不想到小时候,在他们还是少年时,和张润行维持了很多年的相处模式,句句听她的,事事她说了算。 感情是一句青梅竹马,就能囊括所有。 看似亲密无间,一去就是十万八千里。 瞥见易瓷开着小会还打瞌睡呢,代薇要她去顶楼露天花坛吹吹风,易瓷不敢怠慢,连连点头就出去了。 顶大个职业翻译家没有用武之地,不一会儿张润行也借口去洗手间,和在座打了招呼起身出门。 巧得闲来没事,新人提出要参观工作室的作品展览区,代薇自然有求必应,安排半小时前回归工位的康皙领路,还叫来两位迎宾小姐姐细心招待。 刚得空抽身,她作为上级是该给易瓷的工作态度敲敲警钟,马不停蹄地转上楼阁花台,一眼望去竟然找不到小瓷的人影,反而是一身铅白休闲西装的张润行微笑朝她招手。 “看见小瓷了吗?”虽然在找人,代薇也还是乖乖走近。 张润行回答:“她不在。” “小丫头就是爱乱跑。”代薇不无尴尬地笑笑,单独面对张润行,竟然变得比见易圳还要难受。 张润行笑而不答,起句直指要害:“看得出,你也在他们身上怀念起过去了吧?” 代薇抬眸心头一跳,他用“也”这个字,却只是笑,没有眷恋怀旧的神情。 “你也……吗?不如一会儿工作结束后,我们再去母校压压操场,睦上街新开了家琴行肯定比宝钟南路那个小破店要好,还有呢,英和江边有家复古音乐咖啡厅,我一直想去都没去成。” “闲暇时间,你不是一向喜欢玩乐购物吗?” 一语中的,代薇瞬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试图一再缩小自己。 太过急切地颠覆形象,手忙脚乱地试图投其所好。 为什么要投他所好呢?很好解释。 投他什么所好呢?难说。 太偷换概念了吧,能叫人开心的,是高雅的喜好本身吗? 不是啊,是那个曾陪伴我们践行喜好的人啊。 代薇你不是体会得很透彻吗,怎么又乱了理性呢? 张润行没有深究,说着些不相关的话题:“一年走遍山南水北居无定所,漂泊的感觉让我很安心,目之所及皆是新的风景,如果非要说还有什么值得怀念……” 他把淬过蓝田日暖的眼神落在她脸上, “唯一那次途径沙特有幸入觐麦加大寺,曾一步一请虔诚问拜真主,祈求他永生庇佑的一人,名字叫代薇。” 你听,那山崩海啸排道而来的风声。 “我父母最近出差回来,住在郊区奶奶家的清净洋楼,听说你在苏城,一直想请你到家里玩。后天一起去看看他们吧,他们很喜欢你。” 她想也没想,就同意了,说:“好。” 你看,一颗心溃溃汤汤撞碎在山石,传来微弱的回响。 分明自己粉碎,偏说是苍山震颤。 …… 张润行早走了,代薇还在暗自回味这份邀请。 她没法开心,就算是他主动邀请,于情于理也都说得通,却意味不对,理由不对,更不如说是人心不对。 一时陷入沉思,连被蕾娜拦住去路都没注意,还是被她尖锐的钢笔敲触玻璃的提醒声惊醒。 “怎么?终于轮到你了?”蕾娜今天没化浓妆,怕是这两天为季楚溪焦头烂额,没空打扮。 作为“黛露”,对老冤家多少是不待见的:“发财轮到我,还是中奖轮到我?” “啧。”蕾娜也没打算心慈手软, “我是说,当年气得在厕所剪伴娘服的小姑娘,今天终于上位了?” 代薇惊愣,凌厉的口才都化成阵阵凉意,阴下脸来。 “别误会啊,我可不是爱偷听那么没品的人,只不过刚才和那男人打了个照面,我就想起自己早年负责过他的婚礼案。” 蕾娜难得轻言细语,仍是句句带刃,见些血不在话下, “当时我还奇怪伴娘小姑娘怎么那种眼神看新娘啊,越看越觉得是情敌相见呢~就别怪我留心啦。不过你进工作室的时候我还挺意外的,真有缘,可惜你不记得我了。” 她的语气沉了沉,接着道, “恰好我有回访客户的习惯,我要知道自己看人是不是准确,只有设计注定幸福的一对爱人的婚礼才真正值得骄傲。很遗憾听说他们的孩子患唐氏综合征早夭,不过恕我直言,即便他们家破离异,也没有轮到你的机会。 而且,永远没有你的机会。” 代薇松开紧拧的眉头,这些年练就你来我往的本事,早就懂得如何抓住对方背后隐藏的目的,遇事不必慌张,是一种骄傲的资本,所以她昂着头: “你以为说这些,我就会轻易让出季楚溪婚案的设计权吗?” “千万别误会啊,我可不是在威胁你。” 蕾娜举起双手表示无辜, “我只是觉得……你连他对你的感情都看不清楚,实在不配当一名婚礼设计师啊。 “毕竟呢,人们不是想看纯洁、华丽、梦幻的婚礼,而是想延续纯洁、华丽、梦幻下承载的幸福。” 你猜,他有没有在某一瞬间如你一般,蜻蜓点水留痕,或者一发不可收拾地爱过你? 🔒老同学 一大早, 代薇带着康皙来苏克西二次踩点。 由于工作需要,赵翡蟾属于是整天都泡在乐园里做方案,正巧这天秦消也在群里说收到修改任务来现场考察, 于是上午忙完代薇就带康皙去跟那俩人碰头, 顺道一起干了顿午饭。 之后有赵翡蟾和秦消两个“地头蛇”一样的人物搭伴,熟门熟路地陪同讲解, 代薇这边也很快将手头的正事忙了个七七八八。 游逛在乐园里走走停停, 一路沉浸式地构思季楚溪的婚礼策划案,临近傍晚, 代薇才恍惚发觉三个男娃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没影儿了。 苏克西实在大得离谱,盲找是不可能的。 于是给绿蛙去了个电话, 按照他发来的导航位置坐上观光游览车,总算赶在日落前来到「假象王子」游乐区。 然后, 离老远儿就看到三个人正其乐融融地在……斗地主?! “好啊,我说怎么干活不见人影,原来是一起躲在这找乐子呢。” 代薇走过去,刚把装着甜筒冰激淋的袋子往桌上一放,转头就伸手揪住康皙的耳朵假意嗔怒道。 “姐!”小伙子干啥啥不行, 道歉第一名,飞速起身让座, 还不忘体贴地迁就着代薇的身高弯腰认怂,“姐别生气,我错了我错了,这不是看你没过来,偶尔偷个小懒嘛。” “对对, 我作证, 他没有超过半小时, 也没有抢地主还连赢六把。”赵翡蟾伸手就掏出冰淇淋,嘴还是一样损。 秦消接过代薇递来的芒果酸奶炒冰:“有人输急眼了,我不说是谁。” “他俩都没谱!” 见到康皙狼吞虎咽地啃起甜筒,三两口干掉一个球,代薇没好气,“慢点吃,跟绿蛙他家那只花枝鼠似的。” 说到这儿,她好像想起什么,扭头踢了踢赵翡蟾揶揄道:“诶,我听说咱妈给你安排的相亲对象都远到澳洲了?” 绿蛙身为苏城妥妥地富商门户,之所以刚毕业就独立出来自己创业,就是因为遭受不住赵母撺掇老姐们儿三天两头给他安排的相亲局。 赵翡蟾果然秒戴痛苦面具,好一阵长吁短叹: “别提这茬,咱妈给安排的妹妹我不爱,我爱的妹妹偏爱绿我,本恋爱小王子不会恋爱了属于是。” “哈哈哈哈……”代薇一顿爆笑,直到接收对方想刀了她的愤恨眼神,才赶紧打住象征性安慰他几句,“诶呀情场失意,架不住咱职场得意,你看这么大一个超级乐园能顺利开业,不多亏了你小赵总的高科技嘛~” “少扯,屁的小赵总。”赵翡蟾白她一眼,恨恨地啃着甜筒自嘲,“我就是个干苦力的命!” 说着他拍拍秦消的肩膀,嬉皮笑脸道:“不像咱消哥跟苏克西大老板关系铁,当个监工就成。” “苏克西大老板”的称呼,让代薇嘴角的笑意僵了一下。 秦消耸耸肩,笑说: “铁关系不敢高攀,我们是高中同学而已。” “高中同学?”赵翡蟾惊讶了把,倒也没深究,故意酸溜溜地调侃他,“哟,怪不得人家生日宴都要邀请你,怎么就没请我没请翠娥呢!” 啃完一整个大甜筒,康皙仿佛也被撩起了吃瓜的兴致,来回扫量着他们三个,状似无意地发问:“既然你们都是老同学,消哥又跟易总是高中同学,那姐姐和翡蟾哥不认识易总吗?” 代薇睫毛微颤,捏着脆筒的指尖不自觉用力,看似随意的搭腔试图揭过这个话题,语调却隐隐泄露几分慌张: “我们不同级,不认识也很正常。” 的确不该认识。 “大老板叫易什么来着?”绿蛙突然出声。 秦消答:“易圳。” “易圳啊……”显然康皙的突然提问引起了赵翡蟾的深思,他开始认真回忆了几秒,砸了咂嘴巴,“还别说,怎么就觉得这名字真有点耳熟呢?” 为什么她的生活里,哪哪都会扯到他。 “行了天黑了,我还要回去加班,今儿就散伙吧。” 她又为什么此地无银。 * “北京时间8月23日19点30分,欢迎大家准时收听……” 没有加班,只是被堵在晚高峰路上的代薇蓦然听到被播报出的这个日期,整个人刹那愣滞在主驾上。 “8月23……”女人盯着红绿灯,茫然自喃。 如果浅浅那孩子还活着的话,今天本该是她的两周岁生日宴吧。 遥记当初叶浮茹刚刚查有身孕,代薇在凌晨三点接到张润行的电话,听到对方将对男人来说最幸福的喜悦第一时间分享给她这个“十年好兄弟”。 向来温儒得体的他,也会有激动到连话都说不利索的时刻,语无伦次地在电话里告诉代薇自己已经为尚未出世的女儿取好了名字。 张意浅。 ——他与妻子情真意切,他的女儿福缘不浅。 有时候代薇想不明白。上天既施以眷顾令这个男人幸得美好,为何又要将一切美好戏剧化地残忍收回。 为了追逐心仪男孩的脚步,代薇拼死拼活卯足了劲儿险过央艺的分数线,如愿与张润行一同前往首都上大学。 两人仍像从前那样厮混。 尽管大学不同,仍三天两头雷打不动地固定干饭。代薇是老样子,每回都带各类不同的酒肉朋友来插科打诨,没心没肺地一起热闹;张润行却总是无人作伴,每次都只身赴约。 以为十年单相思总算熬出了头儿,奈何人生荒唐地就像过家家,抓马地可笑。 当代薇以为时机成熟,决心结束苦恋约了张润行出来,就当场见到随他而来的叶浮茹,高中温柔学姐鼓励学弟好好学习的故事,在那天传进她的耳朵。 一场知识竞赛的缘分, “喜欢我的话,就努力学习吧,我在京都大学等你。” 看似寻常鼓励的话,谁知她真的在等。 他也真的做到了。 张润行温润如玉,叶浮茹温婉动人,一个似风,一个如水,年下翻译院校草恋上同校外交系学姐的爱情故事加持,便是连名字都能磕到糖的般配登对。 不必打听,他们已是佳话。 那顿饭所重创下的情感覆灭,使代薇不得不独自舔伤刻意躲避,加上双方为了避嫌,自那以后两人再未单独见过一面。 若说完全没联系,也不是。 总是暗自探听他们情投意合的消息,爱好高雅,常常一起去艺术园。 大学毕业前夕代薇收到婚礼函。由于叶浮茹远嫁苏城,能到场参加婚礼的朋友不多,张润行特意邀请代薇填补姐妹团的人员空缺。 妒怒到婚礼一结束就在厕所将伴娘服剪得粉碎,看着镜子里漂亮的脸,嘲讽自己像个卑鄙小人。 直至浅浅降生,看着可爱的小婴儿,狠不下心嫉恨。 再至浅浅确诊唐氏,除了无奈心痛外,没有一丝办法。 最后浅浅夭折于并发症疾病,眼见男才女貌的佳话彻底破裂。 难以遭受丧女痛苦的叶浮茹很快移居家乡。代薇甚至没有在浅浅的葬礼上见到她的母亲。 许是生命的分量沉重,两人终究离异,张润行人间蒸发。 可是代薇总觉得,浅浅死后,他们两人之间大概率还发生过别的什么,从根本上撬动了婚姻存续。 高架桥仍然拥堵,手机微信在这一刻传来消息: 【下班了吗?】 【之前约你一起回家跟我爸妈吃饭,今晚方便吗?】 【你在哪,我去接你吧。】 是在这一刻逐渐醒觉。原来他不久前的相邀,是否因为他根本不敢面对今天这个日子背后的特殊含义呢。 电台里的访谈节目即将结束。 “很荣幸邀请到苏克西超级乐园的易总,在我们访谈节目结束之前,还有个冒昧想请教的隐私问题算作今晚最后的福利,希望易总不要介意。” “没关系。” 男人极具辩听性的熟悉声线,倏然止住代薇欲图调频的动作,指尖略颤。 “听闻这些年与易总有过情感交集的女孩子大多相仿,无论从样貌、声音、年龄,抑或是脾性等条件因素,或多或少都有某些肖似的地方。” “那么请问易总,在这些同类型的情感当中,是否有您真正用心想要维系的呢?” 显然,电台主播的提问方式聪明含蓄。 却让代薇下意识调大音量,收手握紧方向盘,电流那段短瞬时的缄默竟好似与她巧妙对持,穿凿相异的维度精准拿捏她的全部感官,令她心跳坠沉,“砰”地一声堕入比函数图像更为难解的深奥迷宫上,极限绘就毫无意义的谜底。 车载香薰源源不断倾泻无花果的冷,充盈薄凉的阒寂,触摸回忆,击中她。 良久,他平静馈赠答案,吞吐的字词在她心上犀利描点,冷淡拐折,暴力连线。 “没有最初那个人,后来者不过都是局外人。” 他这样告诉。 代薇笑了。 所以她总狼狈。 农夫握不住曾放在手心的一粒瓜子,却还贪心地试图抱瓜。 见不得自己沦落得比别人狼狈,才急着想要撕破伪善,冲动顶上头,她拿过手机果决退出微信,直接给易圳拨去电话。 电台突然插入音乐的下一刻,对方没有让她再度失望,去电铃声甚至没有响,电话被秒接:“代薇?” “传闻这些年你的女人不少,而且都是差不多的类型,有没有一个你真的喜欢过啊?”她刻薄地学着刚刚听来主播的问话。 对方被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一时无言,但还是回答了。 和前一分钟访谈里的回答不太一样,弯弯绕绕的长句,删删减减,缩略成一个 “你”。 🔒她只是 简直是放大屁嘛。 代薇冷笑一声, 当即挂断了电话,满腹的不忿却一直延续到隔天的工作里。 连张润行到了也没发现。 季楚溪的案子至今都没敲定具体规划,倒是心急的异国夫妇已经连夜挑好地点, 到场一瞧, 立马拍板敲定说布置好了就当场把婚礼简单办了,一行人风风火火动起手来。 进度快到连代薇都有些恍惚。 “别发呆了, 早点结束, 我们就可以早点回家。”张润行提醒地碰了碰她的胳膊。 说到回家—— 前天晚上说要来接她的张润行,却在她梳洗打扮好拎包出门时发来短信, 说临时有事,改天再聚。 拗性如代薇, 也还是十分宽容地重新打开门回家,没有吐露一字不满。 但是——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有这对跨国夫妇的场地工作?”代薇已经找到合适的翻译, 没有再请求张润行帮忙。 张润行没答,倒是抱着装满气球囊纸箱的易瓷从侧旁挤过来,上下扫量他:“你也来啦!薇薇,咱们找的司仪不是会两国语言吗?” “哦,他来等我下班。”代薇下意识答道。 大概……是这样吧? 虽然都见过面, 但现下也不是叙旧的时机,她示意张润行跟自己走, 打算带他去休息室。 “不行!”易瓷见状立马抬脚挡在俩人中间,声音拔高,“既…既然来了就帮点忙呗,正好我打这一筐气球缺人手呢!” 见小姑娘紧咬下唇,鼓起勇气直勾勾盯着她, 她只能轻声劝诫:“小瓷, 你真的不用为了你哥哥做这些。” 似乎易瓷总是担心代薇和别人单独相处, 所以第一次见张润行,就着急加入这个队伍。 悲剧的结局,正是因为一个强求的开始,最先是两个人互相拉锯,现在连看客都希望干涉一遍。 易瓷的小脸慢慢涨红,终是低下头。 “姐!你们怎么在这?哎呀都别愣着了动起来!大堂有宾客的孩子走丢了,姐你快去看看!” 康皙是跑着进来的,声音平地掀起炸雷,把僵在原地的三人都惊了一跳。 “怎么回事?!” 不是正在布场吗,怎么许多客人已经到场了? 康皙扯起她的袖子就走:“找人重要,路上说。” 小伙子旋风一样地来,又闪电一般地走了,只有余光短暂而深晦地扫过留在原地的一男一女。 空气静了片刻,“走吧,我们也去看看。”易瓷说。 张润行并不着急,微微然挑起唇角。眼波花与风相宜,五官面容每一处恰如其分,构就出一副清风霁月的笑颜: “妹妹,你的小秘密,差点露馅了呢。” “围着她转这一点,你不用学。”女孩儿敛了眉,补充道, “哥哥。” 张润行笑意不改,温和语气也没变:“不是你告诉我,她今天会在这里么。” “考验一下你嘛,谁知道你是真的为她而来!”她也掩去不愉,换回平时的噘嘴撒娇模样。 张润行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发顶: “当然啦,她跟我十年交情,妹妹当然比不过啊。”- “新娘想着人多力量大,联系了不少亲朋好友来帮忙,妙妙小朋友的家长就是她住在附近的堂兄,结果大人去个洗手间的功夫小孩就不见了!孩子爸一个壮年男人,都急哭了,新娘就差把刚设好的道具翻过来找一遍。” 康皙的语速超快,简短地解释了一遍来龙去脉。 代薇当机立断:“先派人去安保处要监控,吩咐音媒组最快速度调试好音响然后广播寻人,仔细询问孩子父亲去洗手间前把孩子安置在哪,注意安抚别把焦急情绪挑高。” “可是音控才刚刚开始组装仪器,而且布线方面不太顺利。” “我去看看,你赶紧动员大家找孩子。” 两人分首,代薇马不停蹄地往后台设备组赶,康皙也跑着离开。 好在现场高度配合,这边刚刚解决插座不够的困难,正要开始广播,那边就传来孩子已经找到了的消息。 在花藤架那边。 代薇熟悉布局,想到自己目前位置离花架准备场地很近,立马动身去确认。 稍在远处就能看见一个小女孩儿被人抱在怀里,浸在繁花里欢笑。 “是妙妙吗,妙妙?”代薇喘着粗气。 抱着孩子的大人最先听见,先转过头来。竟是张润行。 “是妙妙。”张润行回答了。 温言细语,平和到代薇心头攀上些恍惚,缓而转降成恐慌。 她不得不想起,张润行曾经就是这样熟练,熟练地抱着他的孩子。 他们失去怀抱孩子的资格,才短短一年,余生的痛苦还很漫长。 生命承担了苦,回忆才是深沉的痛。 所以重见时,谁都没有提。 代薇在担忧他的隐忍,不忍看他用这种方式强迫自己接受过去,于是小心靠近:“我知道妙妙的家长在哪,让我抱过去吧。” 而他淡然笑着,再看一眼孩子粉嫩的侧脸,终是轻轻点了头。 “我打个电话接应他们一下。”代薇手伸进口袋摸手机。 毕竟这里是边缘工作区,四处摆放的花架位置有些杂乱,都是鲜花编插后备用的,待开场前置放到指定位置,孩子也是被万花堆叠的新奇感吸引过来的。 摸索半天,她才后知后觉:“……手机好像落在音控那边了。” 张润行失笑:“你呀,还是那么粗心。” “我哪有粗心!这不是着急嘛。”代薇干脆和他面对面站,逗一逗可爱的孩子,一起等正在赶来的家长。 “还说不粗心,高二下学期小模拟,是谁连准考证都没带,临进考场前要我跑去她原班级找出来,再冲刺着送过去?” 从重逢到现在,一直沉稳如冷水的张润行,再提起少年事,难得面上带着一些轻松。 她再次反驳:“谁让你考场正好在我的教学楼呢,帮帮忙怎么了嘛!” 倒是有些印象,上学期最后的几天,叶浮茹远远找来,轻松叫走了正和代薇一起在食堂吃麻辣烫的张润行。 他们两人说了些什么,在操场压过一圈又一圈,直到碗里的麻辣烫冷透,上面的油花结成块,代薇还是没有等到他回来。 赌气似的,别扭了一整个寒假,乃至半个下学期,要不是那次忘记带准考证,可能到现在还别扭着吧。 正想着,腆着小啤酒肚的年轻爸爸泪水涕流地找了过来,激动地抱过孩子,连“谢谢”都说不清楚。 代薇好言安抚了几句,看父女俩离开,打算继续去做自己的事情。 “代薇。” 又被张润行叫住。 “嗯?”她回头。 他清淡如许的容颜,被重花衬上琉彩生色,他讲: “要试着在一起吗?” “什么?” 她下意识问,他却没有再重复。迈步走上前,略垂眸,温热手掌缓慢牵起她的指尖,目光睨定她纤细腕骨时,勾唇告诉她: “你不是一直在等这一天吗。” 反问句式,陈述口吻。 第一反应的重点不是这句话。而是—— “什……什么?”代薇忽然不明白了,大脑运转不动一般。 而是当她不明所以低下头,因对方牵手的动作,不得不发现他腕骨处所佩戴的一款男士宝玑表,然后视角偏移,再发觉男人的视线正敛落在自己手腕上。 ——很巧,她也有一块。 就是那块, 曾被她在德国狠心当掉,又由易圳留心赎回; 因为看到爱慕的男人拥有,于是在刚工作不久后硬是咬牙买下这块女士同款。 所以哪有巧合。 不过是她小偷一般强行碰瓷的“情侣款”。 是她可耻的私心罢了。 代薇几乎触电般缩回手,背在身后,笨拙掩藏的动作和她这十年兵荒马乱的单恋如出一辙,简直不能再狼狈。 他好像也不想戳破,眸光像坠落的鸿羽: “说你粗心还不信……那次模拟考试,上午你的考场在开太楼408教室,29号座位。为什么我记得那么清楚?因为这个位置,恰好和我的下午场一样。” 冷意顺着他的目光,从头顶灌下,钉得脚底一时挪不开逃离的步子。 那天上午啊,考的是数学?还是化学?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些题目看得头疼眼花,大题几乎都只能写个大概,所以有很多剩余时间来涂涂画画。 除了草稿纸上四不像的水冰月卡通画,就是用铅笔字迹写满桌角。 “从小一起混着长大,我怎么会认不出你的字呢?” 光影飞掠,藤架花香烘得脑胀,模糊想起那些大大小小的字,写的满是: ‘叶浮茹,滚开’ ‘贱女人’ 或者 ‘快点去死吧’ …… * 去拜访张爸张妈的事到底没有落实。 从准备工作到婚礼结束,新人火急火燎准备出去过二人世界,明明收尾的工作可以交给场务人员,偏偏要亲力亲为,磨蹭到最后一个人走,代薇才敢出来。 蕾娜说得对,未必别人就看不出来,一厢情愿的深情,到头来都在感动自己。 原来早就破绽百出。 她泡在温热的夜风,想起张润行说那些话时毫无向往的模样。 “至少我们互相了解,如果你还愿意的话。”他温柔地求爱,眼里却没有期待。 “我父母,他们一直很喜欢你,你知道的。” 只是转述别人对你的满意。 不对吧?不该是这样吧?代薇甩甩头,感到一阵扼喉般的窒息。 她过去的人生里,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狗血剧情啊。 电话响起,一惊一乍地掏出来,看见是赵翡蟾的来电,才长舒一口气,接起时猛地深呼吸,试图大声倾诉悲痛: “蛙啊呜呜,你都不知——” “哇呜呜呜呜呜呜呜!!!” 对面同时炸起更加震耳欲聋的哭叫声,完全掩盖了她的话音。 她疑惑地看了一眼电话:“咋的了这是?” “翠娥啊!来,来喝两杯,爷心里难受极了呜呜呜,消哥还在加班,我觉着你今天肯定是个闲犊子,来喝!” 绿蛙显然已经亢奋。 大少爷这是遇到什么伤心事了,哭天抢地的着实少见。 “别激动啊,我现在过去找你呗,搁哪呢?”总不能放着不管。 他好像是抹了把鼻涕:“我在,南郊城乡结合部那个叫…好大娘小酒馆!我发定位给你。” 什么玩意儿?还有酒吧的名字可以那么猎奇呢?? 打了辆车,四十分钟晃晃悠悠,代薇站在街边对比来对比去,确定这是村里唯一的一家酒馆,才试着走进去。 门店招牌上,赫然写着“Hold new”。 店里灯影昏沉,人很少,一眼就能看见花衬衫男人,坐在显眼位置自斟自饮。 代薇一坐下就试图关心老友,可任凭怎么问他也不说,只是一个劲猛喝,还拉着她一起。 一人五六瓶啤酒下肚,赵翡蟾打开话匣子:“今晚,咱们通宵喝!” “你不是老总吗?别到时候喝得起不来,管不了事了。”酒精在身体里发挥燥热的作用,但她说话还是清醒的。 “嗐!什么老总,爷的公司被易南收购了,从此安心做我的打工人。” “啥?!” “对,没错,就是刚给他鞍前马后设计完的‘苏克西’!他们说干得不错非常满意,所以把我的公司永久并购了!” “这也太那个了吧。”代薇一时词穷。 有钱可以为所欲为,这事做得,确实像易圳的风格。 “丧心病狂畜生不如!”绿蛙笑嘻嘻补充,晕乎乎地垂下头去,还补了句脏话。 来去间,酒杯没有落过,又喝了几轮。 代薇拍拍他的肩,不知说些什么安慰。 她这种对事业没有过高追求的人,其实不理解为什么作为富家子弟,绿蛙宁愿放弃继承家业,也要费劲吧啦闯一片天地。 可这些年,多少也能看到他创业的艰难,没说一个苦字。 “你竟然肯同意?” “老子当然不同意!”赵翡蟾狠狠拍桌,“但老子的那些股东……易南一透露意向,他们恨不得上赶着去贴人家屁股,说这是无本万利的买卖,还说背靠易南,好乘凉~” 他自嘲地笑起来: “我要是想乘凉还特么创什么鸟业?嘴皮子都说破了,求他们再等等,没日没夜谈生意,甚至跑到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采风,不就是为了证明没有别人当靠山,我也可以创收无数,可结果呢……” 结果还没等他回去,就收到全体股东一致同意收购的通知。 所有努力都付作他人衣,他只能可笑又狼狈地躲在不知名小酒吧宣泄愤怒。 代薇边喝边听,听得心酸不已,听得悲从中来。 故作豪迈地放杯抹嘴,打算敞开心扉一吐为快: “绿蛙你别伤心,跟你说说我的难受事儿,让你乐呵乐呵。” “讲讲讲!” “我啊,我一直暗恋一个人,从学生时代开始,到他谈恋爱结婚生子,到现在,他老婆孩子都没了我还在暗恋,你说我是不是个瓜怂?” 她没敢说,到今天为止,暗恋结束了。 结束不是因为被看破说破,不是被心上人表白追求。 而是说破后,却感觉彻底失去了。 “哦,是不是你那个青梅竹马,张什么行啊。”绿蛙一点都不意外,轻描淡写。 代薇傻了:“啊?你怎么知道?你也知道?!” 他吞下制作简陋的鸡尾酒,翻了个白眼: “真当爷是二愣子?当年你那些花样百出的小男朋友,有名的没名的,哪个没被你抓过来给哥几个付饭钱? 唯独这个姓张的,外面再怎么传你们登对,你都没拉到我跟消哥面前溜溜。我早就猜到了,以你的性子,莫不是不想让他吃亏,莫不是——真的喜欢他。” “嚯,你们这样显得我很呆耶!”代薇真是笑了。 有那么明显吗?险些全世界都知道这份感情,还以为辛苦藏匿,卑微却被全集观赏。 曾经暗地里放在叶浮茹身上的,那些艳羡、嫉妒,甚至憎恶的感情,明明他早就洞悉,为什么还要在结婚时给她一席伴娘之位。 是要她亲眼看着,才好死心? 还是她的喜怒,根本不被他在意? “我好像是个……隔!呃,备选答案。”代薇想不太清楚,断断续续打着酒嗝。 “嘁,你也是活该,恃靓行凶玩弄多少人的感情,遭报应了吧。”赵翡蟾大手一挥,杯里满上,“来,喝!” 两人碰杯闷头苦喝,越喝越难过,抱头呜咽一会儿,看见对方丑态,又哈哈笑起来。 “你有病啊,情绪正饱满呢。”绿蛙作势亮拳。 代薇撸起袖子正欲回怼,又被电话铃声叫住,摆手示意暂停: “喂,谁啊!” “……”被她凶巴巴的语气吓得一愣,易圳良久才接道,“是我。” 这个声音,很熟悉啊。 “我知道你是谁~~,我追着他那么多年,跟他比你有这个实力吗?你还学我死缠烂打,我什么水平,你又是什么水平?很难的啦。” 代薇抖了一串机灵,把事实说得很囫囵。 一旁的赵翡蟾一个人喝得无趣,衔起一根烟来,还有福同享地把烟盒往代薇面前递。 “戒了。”她没兴趣,推开他的手。 自然引来一声骂:“德行。” 电话里,易圳的声音冷了几度:“有男人?” “对,对对。”她直接破罐破摔,“绿蛙!这就是买了你公司的人,给我狠狠骂他!!” 赵翡蟾昏昏沉沉,也没听太明白,只听说要骂人,就兴奋起来,就着她传来的手机一通芬芳,一张小嘴中英文混合着苏城方言不断秃噜噜地输出。 直到骂累了,才想起问她:“这人谁啊?” “易南集团,易圳易老板的大名没听过啊?”代薇冷笑。 赵翡蟾倏地清醒了几分,随即又无所谓地打趣:“那不是你老相好吗?” “老相好?难不成德国的事你也知道?”她百思不得其解。 “什么德国?”绿蛙煞有介事捂紧话筒, “我是说,这人不是跟我们都老同学嘛,我骂他就骂了,丢了饭碗大不了回去继承家业,你和消哥还得和他打交道,多少还是尊重点。” 听骂声停了,易圳才强忍不快地出声:“你们在哪?是不是喝酒了,代薇,说话。” 代薇夺过电话,语气无限猖狂:“怎么?你也要来啊?南郊结合部好大娘等你,有本事你就找。” 半分多余信息也没透露就挂断电话,属于是让她损完了。 她沾沾自得地把易圳抛诸脑后,接着同绿蛙厮混。 喝到半夜,不仅酒量撑不住,连膀胱也撑不住了,互相搀扶着,仍是两眼一抹黑。 付账的时候,绿蛙怎么也点不开付款码。 “怎么回事啊,我手机里……四个收付款按钮呢?” “你丫的,不、不想给钱直说。” 最后是在店家的帮助下才成功结账。 翠娥颤巍巍架起绿蛙的手臂,绿蛙晃悠悠扶住翠娥的肩膀,一派身残志坚互帮互助的励志景象。 见者落泪。 出门走不了两步,烂泥一般瘫倒在街边,长街寂静,环绕他们诡异的“嘿嘿嘿”的笑声。 天旋地转,大脑中枢像是遭到破坏,发不出正常指令。想要站起来,却没一处力气用对地方,两个人打架似的在地上蠕动,没一会儿就放弃了,仰天不动。 快要入睡时,突如其来一道强光打在身上,刺得人睁不开眼。 一尘不染的车,走下来个干净清爽的人。 易圳居高临下,蹙眉看着勾肩搭背睡在街角的一男一女,面色不悦得快要滴出水来。 他大概已经洗完澡准备睡下了。 刘海细碎散落额前,光丝偶尔晃淌过,映彻半干不湿的凌乱短发。暗橙色连帽长袖卫衣,却搭配了条黑色休闲半裤,上暖下冷的穿衣风格显然一派出门走得急无心装扮的模样。 不孤傲,也不冷漠,迷黄灯色昏聩泅渡在他眼尾时,褪却高贵,稀释出与他冷调气质并不匹配的焦急神色。 有点……像只顺毛的大狗勾。 眼睛眨巴许久才适应强光,代薇眯起眼,在重叠人影里分辨出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嘿,他还真敢来!”赶忙推醒一边躺尸的绿蛙。 绿蛙直接吓到抽搐:“嗯?啊?怎么了?” 不知道他们俩嘀嘀咕咕干什么,靠近的时候被俩人熏天的酒气逼退一步,易圳更不爽了。 没管四仰八叉的赵翡蟾,径直朝着代薇走去。 无奈又恼怒地向她伸出手,竟冷不丁被她扑上来死死抱住臂膀。 “上呀绿蛙,你负责腿!!”代薇喊得视死如归。 “放心吧看我的!” “你抱的是我的腿,蠢货!” “……”若说刚刚的恼火还能控制,现在易圳脸上的冷黯则出现了一丝崩裂,“你们,在干什么。” 代薇醉着,力气还大,把他的手臂死死抱在怀里,拽得他直不起身,嘴里还在安排作战:“得手了吗,蛙?” “报告,得手了!” “很好,我也控制住敌人的手了,听我口令,三二一咬他!” 她嫉恶如仇地瞪着易圳,嘴角挂一抹得意的笑,只是这种得意很快转变成痛苦, “啊——!你咬到我的手了!!!” 代薇尖叫了五秒有余,赵翡蟾才松口,咂咂嘴巴,挂靠在易圳的长腿上装死。 ……易圳一辈子没这么无语过。 咬牙切齿用另一只手捏住她脸颊软肉,指腹微微使了些愤恨的劲儿,捏得她脸蛋变形,语气尽可能保持温柔: “不闹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为什么你逮着我不放?为什么你们对我都不是爱,却还要来招惹我?” 代薇不知道自己现在表情有多囧,还自顾自难过地望他。 易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她不开心了,就想着法安慰: “是爱,我对你是爱,跟我走,我慢慢说给你听好吗?把我是怎样开始陷入你,怎样犯错放走你,怎样追悔莫及挽留你,都说给你听好吗?” 她安静下来,眼神迷蒙地对上他清黑幽深的眸眼,心照不宣凝视着,只在这轻缓的靠近里—— “呕!!” 吐了,赵翡蟾抱着易圳的腿,吐了。 响了,后槽牙磨得咯吱作响。 “真是够了,醉鬼。” 易圳忍无可忍地抓起这个废物的衣领,猛地一把摔远,力大惊人。 见赵翡蟾这回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没有要醒的迹象,才抄起女人的腿弯,轻轻抱进车里。 🔒万宝路 车开得很平稳, 女人一路睡得要多香有多香,被扛进别墅也不知道。 易圳受不了被两个酒鬼熏染了满身的味道,又洗了个澡, 重新换过干净的衣服。 出来时却怎么也找不见本该在沙发上酣睡的代薇。 永远不让人省心。认了命地陪她到处躲猫猫, 又难免着急,超过五分钟才在露天泳池边找到她。 女人窝在软藤吊椅里, 双臂抱膝, 一手捏着水瓶漫不经心地摇晃,幅度与吊椅同频。 迷蒙视域中缓缓嵌落一道孤冷的阴影, 她仰头眯起眼睛。灯影起雾,光圈为夜色泼淌璀璨的黄, 稀微飞尘被投射成浪荡颗粒,像日落里泱泱浮泛的一场雪, 风向浪漫,湿泞循环。 他的身姿落脚在她眸底。不清高,不怯懦,仍是勾人眼的纯粹,如此绚丽, 如此坚定不移。 他一切具备。 所以,没彻底醉到失了神智, 醒来后,更加清晰。 “你没有邀请我,不可以私自带我回家。”代薇抬眼向他。 她知道自己绝对不该逗留。不可以。 至少今晚不行。 易圳滑下视线,凝向她伸到眼前的手腕,小片豔红敷染内侧肤肉处。“我家就是你家。”他说, 我的早就全部属于你。 换来她一声嗤笑:“这一点不符合你傲慢的人设, 玩儿脱了就没意思了。” 对于她强硬的态度以及动辄讥嘲讽刺的语气, 易圳并不生气,将一直拎在手里的医药箱搁在旁侧小桌上,打开药箱,他拉近代薇的手腕,打算替她上药的用意再明显不过。 赵翡蟾那条死狗居然把她的手咬破了,咬合力大到手表腕带都裂开。 但担心惹她不快,于是忍着没说赵死狗的坏话,想了想,接答: “我猜张润行不是傲慢的人。你说我傲慢,至少我在你心里并不完全等同于他。” 至少你没有将我当作他。这一刻。 “说了让你别多管闲事!”代薇猛然抗拒地抽回手,放下腿坐直身子用力将他推开,“你什么意思啊?我不需要你的收留,我要回家!立刻马上你听到没有!” 抬手抚触了下额角,他没再强迫。 还是惹她不高兴了啊。 顺由被她推开的距离后退两步,转身坐到对面的双人沙发上,重新看向她。那不如换个方式,语气带上一点轻懒笑意: “我发现你似乎对别人都很好说话,唯独会对我发脾气。” 代薇莫名愣了两秒。 她紧紧皱眉,敏感又警惕地脱口而出:“你想说什么?” 他却不由地低笑一声,“别紧张,只是突然想起有件事,还没来得及问过你。” 代薇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男人却并不心急,反而从外套衣兜里摸出一盒烟,慢条斯理地点上,还没忘了又抽出半根卡在烟盒里,递给代薇歪头示意了眼。 是她以前常抽的那个牌子。 口味也是。 她最钟情的蜜桃爆珠。 可是她戒了啊。算算也有挺长时间了,大概刚回国没多久,戒烟的过程比她想象中容易太多。 她并非刻意戒烟的。 想到去年在德国易圳有问过她抽烟的理由,她的回答是不存在特定的理由,开心抽、画画抽、烦躁抽,总之想抽就抽了。 只是回国之后一切都不顺。开心和画画的机会少之又少,更多时候是各种压力带来的疲惫与烦躁,然后忽然在某个时刻,她竟然感觉抽烟根本无法缓释自己的情绪。 无花果的冷香却可以。 于是家里、车里、办公室里,包括连贴身衣物的洗涤剂一个不落全部换成这个香味。 不过这些都不能告诉他。 代薇犹豫了下,索性直接拿走夹在他指间已经点燃的那根烟,不管不顾猛抽两口,“咳咳咳……”结果居然是被狠狠地呛到。 不肯服软的固执变成小学生的幼稚。 听到对面传来几声轻哑的闷笑,代薇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又羞又恼地抬腿踢他一脚,大声吼他:“想问什么赶紧问!!” 顺势捉握她的细瘦脚踝,易圳倾身夹走剩余的半截烟,气息平稳地抽了一口,苍白指尖掸弹两下烟灰,停留在她踝处的拇指微微摩挲,掀眼看她: “回国后,或者,离开我以后,你过得好吗?” ——代薇整个人僵在那里。 “当、当然…我在这里有工作、有朋友、有家人,玛格丽塔的婚礼让我名利双收,到手的三个奖让我在这个圈子里身价倍增,老板赏识、下属听话、朋友体贴、家人爱我。 “而且今年我赚到了很多钱,贷款清完,我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有车有房,更重要的是我不必像在法特那样寄人篱下,看人脸色,我……” 操了。 她是在跟他报告年终总结吗!? 听听,她到底在说些什么无谓而不体面的废话啊…… 重逢后每次相见代薇都自恃上风。面对她的冷漠、她的谩骂、她貌似毫不在意他的坦然,易圳表现地很痛苦。她看得清楚。 可今晚他很不一样。 对比当下他认真又平静地倾听,她显得笨拙而被动,令她在此之前那些一次又一次地跳脚行为全然变成心虚的多余伪饰。 “我经济独立,人身自由,有什么理由过得不好?”腰脊挺直得快要麻木,她极力忽略鼻尖酸楚,还在不停要强地嘴硬找补,“我过得简直不要太好!从早到晚都开心得不行!” 真的够了。 她觉得自己好狼狈。 易圳沉默地看着她很长时间。良久,他掐灭烟头,垂睫轻叹了声,起身慢慢走到她跟前,之后单膝跪地,捕捉她的目光使彼此平视。 “既然这么开心,”他抬起手,曲蜷指骨拭掉她接连滚落的泪痕,嗓音宠溺:“哭什么?” 是啊,哭什么?抛弃他,是为了被那个人选择。 不是已经被那个人选择了吗? 一瞬间代薇完全慌了神,仓皇无措地用手背胡乱擦抹脸上的眼泪,可无论如何,他指尖无花果的残香这样熟悉,熟悉到几乎烫伤她。 他不再冰冷。他的声音、眼神、触碰、气息……他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温柔。 而这份温柔对代薇来说,是一种残暴。 代薇彻底绷不住,干脆放弃,哭腔漫上蛮不讲理的撒气,词不达意: “没错,我就是过得很不好你满意了吧!本该属于我的客户被老板招呼不打一声就随意分配给别人,我的助理,她跟了我五年也抵不过对手几句话的挑拨而背叛我,为了拿那个破奖我没日没夜地熬,每天睡不到四个小时,一天赶两场婚礼真的很累……早上洗漱发现自己满脸是血的时候我吓坏了……还有,还有写字楼的工作环境我一点都不喜欢……” “都怪你,都是你的错!” 为什么委屈? 她早已不是涉世未深的小女孩,从前工作上的苦经历得还少吗?不是都打落牙齿和血吞很好地熬过来了吗? 她的委屈,难道仅仅是这些不足为道的琐事吗? 易圳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眼神是深沉,唇角却淬着笑,问她:“我让你很难过?” “没错,就是因为你!”酒精无限放大负向情绪,代薇越哭越凶,死死攥着他的衣服语无伦次地控诉,“如果不是被你扣在德国那么久,回国后我不会经历这些……” 可就算要袒露脆弱,为什么偏偏是对他。 高贵漠然的男人完全不介意自己此刻的低姿态,他抽出纸巾,为她一点点细致擦拭着眼泪,全盘接纳她近乎荒唐的指控,不愤怒,不责问,没有反驳。 当情绪逐渐得到平复,理智告诉她这场宣泄多么不合时宜。 诚然为他谎造的蜜果、晾晒的甜美、她的诱哄、她的邀请、她的欺骗是一段卑劣的恶行,如易圳曾经所言她从不完美,她也承认自己缺失良知,没有心。 那么他呢? 她有原罪不假,可他就是本善吗? 他也同样附加给自己“替身”的定位。她又有什么在意,凭什么愧疚,为什么无地自容以至于要一次又一次假借洒脱掩盖羞耻的心虚。 这样的关系该被腰斩才痛快。 于是将狠话说得漂亮: “所有的情话都是骗你的,易圳,你以为那些天长地久都是对你说的吗?不是!” “嗯。” “从始至终,你只是替身!” “……” 好吧,她并没有觉得多痛快。 她就是在意,还是愧疚,更加瞧不起像个烂笑话的自己。 代薇恨死了他这种摆烂的无辜。 “如果不是你先要求我去你身边替代星野梨,我也不会有这个机会。”她真的太不洒脱了,最后还在挣扎强调,自己不是唯一这么做的人, “所以我们都一样,知道吗?” 易圳不急于接话,从药箱里取出棉签蘸湿碘酒,拉过她的手腕,低敛眼睫为她消毒伤口: “不一样,最初是你先开始的。” “什么意思?”代薇有些不明所以,皱眉,“在小姨婚纱店那次,我明明给过你机会,拒绝你是我最大的仁慈了。” 易圳挑眉失笑,摇头: “如果运动会那天没有忍不住靠近你,我也不会在之后沦落到这种下场。” 代薇更加不懂了。 “现在想来,那应该是我作为他的替身,第一次被你青睐。”他继续替她擦抹药膏,甚至眼也不抬一下,淡淡补充了句, “在张润行去临市比赛后,在延青高中对面的书店。” …… “哥哥高中以前都是在国内读的,据说是高三那年认识她的,两个人初见好像是在……一家书店。” “没错,它‘本来’是该被作为圣诞礼物送给你,只可惜你当时在国内忙着追忆故人,怎么会看得上这破玩意儿呢?抱歉啊那个平安夜,我比较盼望你不平安呢。” 那晚平安夜,视频聊天挂断前他所在的背景画面 ——灯影昏沉的老旧书店。 “那不是你老相好吗?他跟我们都老同学嘛……我骂他就骂了,你和消哥还得和他打交道。” …… 🔒学人精 代薇完全酒醒了。 酒醒的代价有多沉重? 是她被迫面对这个男人示弱的眼神, 看清他双手虔敬地捧上一颗因她而千疮腐溃的心,还要在他伪作旁观者般平铺直叙的陈词中,完全听懂他圣洁赤诚的告白。 他从头至尾都没有承认“你就是我的白月光”, 仿佛只是单纯地回忆过往, 讲述事实。 可砸过来的每句话,无论怎样拼凑, 最终结论都在表达“你是我从最初直至永恒的期许”。 语意明确, 字字泣血。 而代薇必须相信,易圳不会撒谎, 他的骄傲决不允许他在这种事情上伪善。 “所以你说我们不一样,只有我才是烂透了的, 对吗?”代薇声音嘶哑。 曾经陪她狼狈为奸的伴侣。 是的,她这样为易圳的存在下定义。曾以为我卑鄙, 你也低贱,我们以最低微的成本面对无解的生活,不做符合世俗希望的存在,我们分担罪恶,共同享受违背道德的契合。 但, 真相却说只有她是个怪物。 “认为我在故意给你难堪?”分析她毫不费力,易圳有点好笑地望着她, 为自己辩白说,“我哪有这么坏。” “学生时代你努力地想‘跟我玩’,后来在法特也努力地说‘你爱我’,发现了吗,你一直在很有诚意地‘培养’我。”他倾身慢慢靠近她, 一字一句瓦解她的防线, “现在, 我已经成为你需要我成为的那个‘赝品’,他也依然不爱你,那么,你又何必执拗地推开我呢?” “继续跟我在一起玩不好吗?”他抬手,曲起食指,指骨轻柔触碰了下她的脸颊。 冰冷又短暂地一下。 很致命。 刹那间她幡然了悟—— “以后,你可以不用哄我、讨好我、迁就我,不必情话说尽,不必委屈求怜,更不需要强装爱我。” 他竟然学她说话。 长指顺沿她脸庞弧度的轨迹缓缓下滑,挪移抚触,然后捏住她的下巴,指腹施力按压在她唇上,黏腻磨蹭,贪享柔软的举止浸透蛊惑, “直接开始就好了,代薇。”但不含情.色。 “直接要求我,命令我让你快乐。” ——竟然也学她求怜。 唇肉被他摩擦,力度不轻,令他冰凉的指温沾惹滚烫。 代薇死死攥紧藤椅边缘,呼吸莫名变得急促,眼神慌乱,她几乎自乱阵脚地含咬住他的指尖不准他继续玩弄,从而拼命迫使自己冷静。 这不是个好兆头。她想。 光影鎏镀不朽,放肆垂吻他颇为贵气的皮相,他薄密的睫毛像被打捞的鳞片,洗练锋芒,甘愿潦倒,随意一个低眸敛眉都摇曳着凄美的破碎感,如此惊心动魄。 他本该是永不褪色的执鞭者标杆。 “放松一点,我不会允许自己让你感觉疼。” ——却偏偏毁坏自尊,情愿主动递上铁鞭恳请她拷打,复刻她使过的那些小伎俩,学以致用。 她发现了,却手脚酸软,由不得阻止。 易圳倏然从她嘴中抽回手指,薄唇浅弯,漆黑眸眼自持清亮,并无半点荤腥。他起身退了两步,坐回对面的沙发上。 怎么……不亲她? 明明是极其适配接吻的氛围,难道说,他居然还要学她以退为进么。 代薇的情绪被不体面地高吊,被紧栓住,被他欲擒故纵的拿捏撩起强烈的不适感,彷如万千小蚁爬挠神经末梢,越轻越痒。 自己好像不受控。 好像只能被他所控。 头脑发热的一霎让她紧随着猛地站起来,步伐虚浮,踉跄走过去跌撞进他怀里,一瞬不瞬地盯视着他的眼睛,然后没有一丝迟疑,她低头凑上去重重吻上他的唇,用尽力气。 不同于任何一次。 他们这次的亲吻无比急促又凌乱,大部分原因来自于代薇意外的主动,她的不管不顾甚至带有一丝攻击性,情绪迫切又莽撞,积累疯狂焦灼的掠夺感,没有半点掩饰,理应保持的边界被完全打开。 她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霸道,善用甜美的恶果将他拖入沼泽,思维与理智同时服软使矜持被猛烈炙烤,烧得意识溃不成军。可她又懂得很多小招数,指尖轻捷擦刮过他熟透般红的耳骨,拨挑他柔软的耳肉,如此驾轻就熟地拿捏。 月色堕落云端,萎靡沉水。 头晕目眩的混沌感兜头淋下,她脸颊烫红,强势的间隙偶尔也渗漏一点小脆弱,渴望抚慰,又不许他温柔,近乎莽撞的索吻根本不讲章法。 气氛攀向不可回旋的制高点。 舌尖发麻,唇肉传来刺痛。易圳伸手试图将她带离一点,被她很快觉察,腻白纤指迅速而果决地探入他的指缝,十指缠绞,将他的手掌反压在沙发上,然后更加用力地强吻他。 天边掀起一角雾霭迷离的灰白。 长夜收尾,代薇的吻仍然逗留。她用唇痕认真描摹,仔细修饰,四处遗落,再抬起头重新亲吻他。易圳没有反抗,任由她手指略微施力掐住自己紧绷的颈项,代薇也感觉轻微窒息,还是不肯放过他豔红不堪的薄唇。 很奇怪,她听得到唇舌咬合的小噪音,听得到自己心腔快要撞脱出来的声音,却听不到来电铃声已然锲而不舍地吵闹提醒。 很奇怪,她听得到唇舌咬合的小噪音,听得到自己心腔快要撞脱出来的声音,却听不到来电铃声已然锲而不舍地吵闹提醒。 终归是易圳受不了铃声的惊扰,双手收紧女人细软的蛮腰,额头相抵,精致的喉结微微滚动,虚声提醒: “……接电话。” 他嗓线湿哑得不像话,字音带喘,尾音如诱惑的钩丝,低沉欲气,撩人又不自知。 代薇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她根本没回过神,只是意犹未尽地从他脖颈上松手,唇瓣红肿洇湿水光,眼神懵怔,仅靠下意识迷茫地转过头去。 他们同时瞥向小桌上,代薇的手机还没停止响动。 没有来电显示。 但大抵是女人眨了眨眼找回理智的样子,让易圳觉得这不难猜。 是张润行吧。 空气中还残留着颓靡的味道,弥散幽幽,消隐在这一秒的缄默里。 “刚才的吻足够了,”又是易圳先开口。 他嘶声揉弄着被她野蛮咬伤的下唇,擦净血迹,然后懒恹地抬起视线,好像不打算纠缠,拍了拍代薇的屁.股示意她起来,声音还哑着,口吻微嘲, “去吧,宝贝。” 去找他吧,宝贝。 倘若对你的痴迷超出了道德的分寸,那么我的忠诚,也将一起逾越分寸。 我不再善嫉。 我会病态地爱你。 这将是我乐在其中的,光荣的病例。 代薇不说话,也没有动,从手机上缓慢撤走目光,回过头沉默地凝望着他。 自己原来把他的嘴唇亲破了么。 难怪会尝到腥甜。 “我会在的。”他的低卑更像一根暗刺,“不管打给你的人是谁。” “你觉得,打给我的人是谁?” 狠狠扎碎她的心。 易圳稍愣了下,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便被代薇伸手扯过衣领欲图继续去亲他。 好在他一秒读懂她的意思,偏头躲开,反扣住代薇受伤的那只手腕拎到她眼前,小心又深意地告诉她: “你的手表坏了……” 看似无厘头的话。 可他是思维和手段一样敏捷的易圳,怎么会说废话呢。 同样的男士经典款,在唯一一次正面交锋时,在张润行的手腕上被他敏锐看到过。 这个男人,甚至将自己从前试探他的样子,都学了个八成像。 代薇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次并非讥讽。 弯起嘴角,代薇全程笑看着他的眼睛,指尖灵巧地三两下拆卸腕表,就像刚刚强吻他一样坚定和果决,拎着表带,扬手直接摔扔进旁侧的泳池中。 “咚”地。 一跃而下后,溅绽起一朵名水的昙花,转瞬开败。 不用回头去看它沉没的姿态,亦能明白,上面承载的青春时光、夹缝求生的爱意,到底会被点点冲刷,泡洗殆尽。 她的视线始终着落在他脸上,亲吻之前,她纠正说: “是你学坏了,圳宝。” * 过度追求快乐的后果是起不了床。 代薇一觉睁眼又是日落。房间内十分安静,她窝在柔软的被褥中蠕动几下,伸手摸了摸旁边,确定易圳不在以后才深深送了一口气。 其实早就醒了的。 只是她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样面对易圳。 诚然,刚刚发生过不久的事情都历历在目,她不是烂醉,也没有断片,她记得是自己主动的,也记得自己有多主动。 但一块质量过硬的表,怎么会刚进水就停走? 落入池中的第一时刻,只是被水四下包围,紧紧环绕。 水温刚刚好,无孔不入,又温柔相贴如无物,不沉到底端,不能感受它破坏性的压强。 昨晚没接的那个电话,是张润行拨来的,他还是约代薇去家里。 她当然打算赴约。 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预备离开,又在楼梯拐角处被一颗探头而来的小脑袋留住。 见到代薇回望而来,它眨了眨异色的精灵眼,没有多做停留,耳尖消失在墙角背后。 好久没见到老朋友黛安娜了。 代薇好奇地几步追上去,第一眼看见的是整个三层都被安排成猫猫的小天地。 被宠成小公主的黛安娜总喜欢保持若即若离的姿态,端坐在走廊尽头,细细舔爪。 上方暗白的墙,唯独挂了一副画像。 是她在德国聘请的私人导师,离开前最后一幅画。 德仕兰不愧是德仕兰,笔触明晰简练,又处处细腻,画面中她在沙发上随性翻阅报纸,仿佛一眼倒退回那个久坐到尾椎发酸的日子。 直至亲眼看到这幅画,才知道老师送给她的,不是肖像,而是写意画。 画里,在她右后方静坐的易圳,姿势规整,落在她背影的眼神光却被饱满凸显。 万事如他静止,爱河汹涌奔流。 忽然间,在这一刻对他了然。也许他的秩序没有错位,是爱意落入时间差。 为时尚早,代薇走时给康皙去电交代工作任务,叮嘱他好好做事,还说自己会晚些到。 她打算先去找张润行。 看看他的邀约,究竟是什么样重要的内容。 但她没有想到,更令人胆寒的内容,是来自她坐上出租后座时,同时抵达邮箱的匿名视频邮件。 40-50 双色花 似乎一时之间, 代薇又回到了刚回国时的疯狂加班状态。 她试图在参加苏克西那场酒会之前尽力多做些功课,以便更好应对临场需求。 然而苏克西尚未开业,保密工作简直做得滴水不漏, 网上相关超级乐园及背后开发大佬的信息寥寥无几, 即便接连三天动用了“宵夜诱惑”专访绿蛙,得来的消息也没太有什么参考价值。 很快, 一个晃眼的功夫, 酒局参加在即。 在此之前代薇整理了自认为全面的应酬话术和技巧,想着怎么样凭借多年工作经验, 在相关负责人面前混个脸熟应该不在话下。 但唯独。 唯独她没想过,竟然还会再次见到易圳。 满以为当时自己毅然决然追随张润行离他而去, 就是结局。 因为自那之后易圳再没有纠缠过她,因为张润行回来了, 她也没有再联系这个男人的理由和必要。 可眼前这个局面—— 苏克西的老板居然是易圳。 她早该想到的。 回过神,代薇开始重新审量当下的境况。 为了争夺苏克西首场婚礼秀的策划权限,婚圈内但凡排上号的知名人物几乎在这里聚齐。大家各自为营,以一种饿狼扑食的架势推杯送盏,客套寒暄, 笑脸作陪。所有人都试图抢占先机。 所有人都是奔着易圳来的。 可没人敢表现在台面上。 显然对这位“冷王”的可怕脾性早有耳闻。出于忌惮,众人根本不敢擅自随意地接近他, 只能将迎合的注意力更多投放在与他一同前来的几位项目负责人身上。包括代薇。 不过她不靠近易圳,并非是像其他人那般由于忌惮。 她当然是不怕他的。 接连斩获业内三项重奖傍身的代薇,无疑会在这场应酬中占尽优势。她年轻、貌美、身段靓,情商高,话术能力强。另外, 她的酒量也相当不错。 她擅长在短时间内极致发挥自身优势。 目标精准地穿梭在酒席间, 恰到好处地敬酒, 游刃有余地攀谈、递收名片,绝不错失任何加深印象的机会,简直如鱼得水。 几轮敬酒下来,代薇喝了很多。 但没有醉。 她的意识算清醒。清醒地一直在用飘忽的余光观察易圳,清醒地记得自己的目的,不靠近、不进攻、保持被动活跃,跟其他男人喝酒却故意忽略他是为了刺激对方主动。 等他主动,她才好顺理成章地谈出自己的条件。她从前便是如此调.教他的。 直到现在还要调.教他。 代薇不禁为自己低劣又恶毒的做派轻叹了声。 然而从酒局开始到酒过三巡,再到酒桌上的气氛被拔至高潮的阙值,代薇不得不渐渐地有所意识。 ——易圳始终没有看她一眼。 而他为什么这样,她心知肚明。 「要他裙下征魔,还要他退之远若」 无情无理,傻子才会听话吧。她在心里谴问自己。 或许是酒精作祟,支配被麻痹的大脑神经丢弃警惕性。 代薇变得有些失去耐心,撩起眸睫,目光在觥筹交错的人影中探索着挪动,穿透彼此相隔不算远的空间维度,最后径直凝落在主贵宾位的方向。 她看着易圳。一眨不眨地注视他,洞察他,妄图用视线狠狠剥露他冷漠表象下的思想,解读出哪怕只有丁点儿被他藏匿起的情绪。 他不会感受不到自己在看他,代薇无比确定。 可他不为所动。 被往来欲图围拢向他的人谨慎敬畏地簇拥着。他坐在这场应酬旋涡的中心点,眉眼垂敛,修长指尖优雅把玩着幼小的白酒盅,抬膝叠腿,坐姿些微慵懒,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对周遭过耳的字词完全缺乏兴致。 纵然光丝极力撕扯起暖调的迷黄晃淌,纵然当下纸醉金迷的氛围倾泻满场,都根本无从中和他高贵气度下的冷漠,孤僻,以及他貌似蔑视情感的傲慢。 代薇仍然紧紧盯着他看。直到瞳孔因为过久聚焦而头晕脑胀,眼眶干涩到泛涌泪意,她想他真的不打算给自己回应时—— 终于。 易圳这时候倏然掀眼,视线与她接触。 可也只是很淡的一眼。他十分平静,不着色丝毫情绪的眼神从她脸上轻捷地滑过,看她就像看她身后的白墙一般无关紧要,随意地抬眼一瞥,再轻描淡写地缓慢收回视线。 手机徒然几声震动,将略微怔忡的代薇唤醒,她低头去看微信,看到赵翡蟾接连炸来的消息: 【怎么样翠娥,跟负责人说上话没呢?】 【对了忘了告诉你,听说苏克西的老板脾气很怪,阴晴不定的,多少有点吓人了。】 【你重点拿下那几个负责人就能有戏,尽量别去招惹大老板。】 代薇看着屏幕好一会儿,半晌,她无奈地弯起嘴角,在聊天框里敲下两个字发送,然后收起手机毫不迟疑地朝对面走过去。 她说:【晚了。】 …… “这位就是咱们易总对吧?苏克西的大老板……我今晚一定要多敬您几杯!来……” 被酒精所操纵的短发女人,早已丧失起初的礼貌与端庄,手上分别拿着酒盅和分酒器,摇摇晃晃地挤蹭到易圳身边,脚下根本稳不住步子,整个人尽显烂醉如泥的失态模样。 就在这女人猛地踉跄后即将扑向易圳的前一秒,蓦然有人从后伸手拦腰将她一把捞开,同时用身体隔挡在易圳与醉酒女人之间。 身体惯性带得她手中分酒器歪斜不定,来人顺势以杯抵顶瓶口,酒液稳稳流入自己的空杯。 “方策喝晕了,想敬易总可得先过我这关哦。”代薇从容侃笑,眼神示意醉酒女人的同事,抽走她手中的分酒器,将人交给对方, “让她别操心案子了,先把自己搞定吧,叫代驾送她回去。” “好,黛露你也注意安全,别喝太多。” 代薇点点头,目送着醉酒女被几个人架着出去,之后不假思索地,顺势坐在了身后短暂空出来的位置。 易圳的邻座。 “你还是不太适合参加这种人多的场合。”氛围太吵闹,代薇主动将自己的座椅挪近男人,歪头笑看他。 她今天化了精致的妆容,眉上氤氲朦胧,眉下亮闪闪的眼睛盛着银河系。可惜他并没有看她: “你很了解我?” 这句话问出来,倒让代薇煞有介事思考片刻,嘈杂人语吵得人想不明白,到头轻巧回答:“一点点吧~” 易圳淡淡掀眼,辉光掩映长睫,遮得目光若明若昧:“但我了解你。” “哦?”代薇好奇地笑起来,按他的示意将耳朵凑近。 唇瓣擦着耳廓,将热风和痒意传递:“你无利不往,你讨厌我,却为了首场使用权接近我。” “胡说,才不讨厌你呢。”她调笑故作吃惊。 偏头调过方向,转而她贴在他耳边私语, “既然你都知道,不如就给我吧?场地权限这种东西,你根本不在意给谁,毕竟别人只是想借你的盛名,而你却不需要靠这些赚取称赞。” “看来不止一点点。”他指的是,她很了解他。他眼里却没有欣喜。 代薇抬杯,酒水匀入一半在他空杯:“投其所好嘛。” “可以。” 他答应得极为爽快,如他给面子仰头喝下那半杯,玻壁折射橙黄酒液,灯光穿透耀白杯底遁入深空黑瞳,向这场声色犬马赴会, “我恰好今夜有空,你有一整晚来投我所好。” 代薇心下明了,同样一饮而尽,笑得温柔:“走吧,我送你回家。” * 易圳没有带她回家。 也对,深彻体悟过为他烘造的甜腻是一场骗局,如今的她,当然不配踏足他家里。 能理解。 但让她没想到的是,易圳带她来的地方居然会是「苏克西」。 坐游览马车入后门,穿梭在这座童话王国的行驶路途中似乎什么都有,星子、月亮、蝉鸣、晚夏潮闷的风…… 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黯色的午夜密不可拆地袒露在视像中,如此完整,如此静,用力刺破她麻木的劣根,逼迫她在这场夜行下自我反省,学会悔悟记忆里欠批评的一些错事。 难道她该道歉么。 大脑神经尚被酒精反复撕扯时,马车悄声停驻在密林深处的小片霓虹地域。代薇有点懵忪,发现男人早已下了车,却不再绅士体贴地回身来牵她,而是独自率先迈步朝里面走去。 或许是完全涉足对方的领域。 或者微醺的状态让她变得敏感,可笑的怯懦。 以及那个男人是此刻唯有的安全感。 “等我一下嘛……”代薇想也没想就小跑着追上去,哪里还有酒场上那番泰然处之的模样,只会条件反射性伸手攥紧易圳的衣角,眼神带几分迷蒙,小声示弱,“太黑了,一起走吧……” 易圳停顿了下步伐,略微偏头,视线从被她扯住衣角的手指滑上来,沉默凝在她脸上。 她还穿着酒局上的黑色西服套装。 深V衣领包裹直角肩,隐约裸.露刺绣内搭的蕾丝边,金属银链紧紧勒束纤盈细腰,修身长裤的款式设计极致拉挑腿线,高跟鞋加持更显女人窈窕欲感的身骨。 长卷发,冷白皮,殷红唇,配饰亮闪精致。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身明艳张扬的装扮都实在与她此刻的神情、语气、眼神不相匹配。 她像被玷污妖气的精灵。在幽幽密林中与爱人偷会,自持无辜,灵魂的本性却坏得狠绝,上不了台面。 “怕的话,现在可以离开。”易圳撤回目光,声线冷淡,低头从她手中轻抽回衣角,转身继续走入那方霓虹区。 怕? 怎么会。 清醒的时候都不怕,何况是半醉的她。 咬咬牙,代薇立马再次追逐上他的背影。 匆匆掠过葳蕤繁密的灌木丛林,光雾豁然迭起。 抬眼望去,无数条藤蔓于月色下交错相融,根茎黏连,放肆织绕着一座玻璃暖房,鲜红与洁白的双色蔷薇花盛绽在藤条之上,纵情攀缠。 代薇极力抓住理智的尾巴,第一个弹蹦在脑子里的念头是: 今晚她和易圳要在这里…… 私藏在密林内的玻璃房确实够隐蔽,一路过来时除去驾驶马车的员工外也确实再无他人,可怎么说这里也算半个户外啊…… 易圳他,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这些了? 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进入房间,代薇近乎被这番奢美靡丽的画面晃晕了眼。 室温凉爽,烛影在余光里曳舞,加湿器喷腾起丝丝薄烟撩拂复古纱幔,橙色软皮沙发靠窗陈列,左右两侧嵌入式柜体摆放着红洋酒与留声机,投影屏幕打在对面墙上,旁侧还有一台石膏像。 无花果的冷香浸漫鼻腔时她才有所惊觉,脱口而出:“这里好像……” 很像与他们在德国的卧房、被自己改造过的易圳的卧房,一饰一物,都如出一辙。 代薇没说能出口。 房门落锁的声响惊醒了她,愣愣地看着易圳懒散坐在沙发上,按下遥控随意播放了一部电影,她恍然记起他们今晚在这里,在这个时间点见面的意义。 ‘来都来了,一晚而已。’ 她在心里说服自己。 ‘没有床也没关系,至少有沙发,又不是没做过。’ 她命令自己接受这场交易。 脱下高跟鞋,光着脚踩在触感细软的绒毯上,走向沙发的几步路中,她褪去长裤的动作显得那样轻易又艰难。 甚至当快要抵近时,还笨拙地被裤腿绊了一跤,最后直接跌坐在易圳腿上。 原来诱捕他的行为已经如此不熟练了么。以前是如何做到信手捏来的呢,那时为什么会感觉刺激和有趣呢,这不是自己最擅长的吗? 双手搂上他的脖子,舔了舔唇,代薇慢慢低头想要去亲吻他,不料易圳却偏头躲避掉她的亲吻。 “怎…怎么了?”女人掀起长睫,乖顺地窝在他怀里,眼神迷茫,“我哪里没做对吗?” 他该不会反悔了吧? 那怎么能行呢。 都到这一步了啊…… 这样迷乱和混沌想法使得代薇头脑一热,瞬间的冲动让她脱掉外套,撑着男人的臂膀转过身子,直接跨坐在他腿上,感受到对方顺手扣住她的腰身,于是再次低下头欲图蛮横地强吻—— 然而易圳眯眼后退了下,抬手轻掐她的下巴,拇指施力抵在她唇上,依旧拒绝她急躁迫切的索吻。 惹来代薇不满,弱弱呜咽一声。 娇嫩的唇瓣突然张开含咬住易圳的指尖,舌尖探触,怯怯顺沿他冰冷的指根,留下一道柔软剔亮的湿痕。 一如从前挑衅他的底线,还是那么任性。 “别跟我闹。”收紧桎梏在她腰际的力度,他淡漠抬眼锁紧她,字词带有警告性,嗓音微沉,“张嘴。” 代薇一秒老实,听话地张开嘴,然后看着他从旁侧抽出纸巾,慢条斯理地擦净自己的手指。 整个过程易圳都保持冷静的被动。并非曾经那样害羞或是受宠若惊地半推半就,也不是傲娇,好像就只是单纯的……没兴趣? “易圳,你到底想干嘛?”她竟然滋生一丝挫败感。 男人却在从她口中听到自己名字后,勾了勾唇,单手抱起她重新调转她的身体,同时拎起被她脱在一旁的外套遮住她下.身不合时宜的春色。 从身后抱着她,还是让她侧坐在自己腿上,只是他接下去再没有任何逾越的举动。 代薇似乎也折腾累了,懒洋洋靠在他怀里时,视线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眼前的投影屏上。 正在放映的电影她有印象,是在德国临走前他们一起看过的。 当时只看了一半,她记得。 “你今晚怎么了?”她忽然这样问他,“吃饭的时候也没有理我……” 有点蠢了。 何必明知故问。 好在他并没有讥讽,没有恶语相向,长指温柔磨蹭着她手腕内侧的软肉,下颌抵在她肩头,将问题平静地抛还给她。 “开年夜那晚突然离开我的原因,不是小姨。”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纵容的错觉,不是质问,更像对情人宠溺的低语, “是他,对吗?” 🔒王炸单 “描摹我的身体时, 你在想着谁?”- 听阿金他们几个在群里聊,蕾娜去争取影后季楚溪那单婚策案的进展十分不顺利。眼瞅着十几天过去了,至今还卡在大经纪人那关, 甚至连影后的面儿都没机会见到, 更遑论其他。 以至于老板最近日常黑脸,“洗脑大会”开了一场又一场, 夸张如一日三餐, 上面的人焦灼无奈,下面的人惴惴不安, 搞得工作室氛围一整个恐怖肃杀。 这很难不令人怀念曾经小洋楼里的欢脱气氛。 可代薇明白,这世上从不存在不朽单纯。 一旦尝触过权势和财富, 食髓知味,那么情怀和理想都会成为功利的佐剂。 说来也难怪。 当下正值“结婚热潮”的黄金期, 大单小单谁家也不缺,只要使使劲儿大家都能在这个阶段赚足钱。 因而各家各户策划公司和工作室争相较量的,得以在这个行业断崖式拉开彼此差距的,就是季楚溪这单。 新生代影后离奇闪婚的爆炸性新闻; 亚洲第一超级乐园苏克西的开幕婚礼秀; 以及这背后「易南集团」进军国内市场的重量级噱头,方方面面, 都无疑使得这一单提前预定“热搜榜首”。 用行内的话说,这简直是可遇不可求的“王炸单”。 这一单的首要切入口当然是季楚溪, 而能让影后心动的唯一条件—— 没错,是苏克西。 大概季楚溪之所以点名道姓地指定婚礼场地,也是为了借势“超级乐园苏克西”这场东风再火一把,这不难猜。 倘若换做其他任何一个心仪地点,只要是客户的意愿, 只要钱到位, 代薇就算拼尽这些年积攒下的所有人脉关系都不成问题, 哪怕去南北极上举办婚礼呢。 可偏偏,苏克西的大老板, 是易圳啊…… 最后得出这样结论的代薇用力摁灭烟头,烦躁地胡乱抓了把头发,坐在电脑前长吁短叹。 易圳究竟是否会答应,她心里完全没谱儿。 毕竟那晚他们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个男人只是无比安分地抱着她在沙发上睡了一觉,天亮便离开了,话都没多留一句。 “黛露……” “黛露?” “小姐姐!” “啊、啊……啊??”年轻男生的呼唤突然将她从回忆里捞出,代薇还有点懵忪,一时并未留意到对方略显诡异的称呼,抬起头愣愣地问,“怎么了?” “想什么呢,愁眉苦脸的?” 康皙伸手在她眼前随意晃两下,也没再继续追问,递给她一张简历后扯了扯眉, “黎紫说,我面试那天后来剩下的备选人里,有个小姑娘挺符合你要的条件,可以做全职特助。” 代薇点点头,对那张简历没太在意:“行,安排她明天来面试吧。” 康皙还没毕业,只能做兼职,未来的去留仍是个未知数,留一个全职人选总还是有必要的。 “她人就在门口。”康皙朝后指了指。 代薇稍怔:“现在?” “对,而且我听黎紫说她今天一早就来办理好入职手续,现在已经正式算咱们部门的人了。” 康皙拱拱鼻子,“咱让她进来不?” 虽然……她的特助越过她直接上岗,确实奇怪,但也没理由不见。 直到看着康皙拉开办公室房门,一股带着小香风的身影撞开康皙就蹿进来,猛地搂住代薇的腰身来回晃,她才反应过来耳边的亲昵娇嗓如此耳熟。 “小瓷?!”代薇彻底惊住。 “薇薇薇薇薇!”易瓷在她怀里仰起头,娇声细语地嬉笑着跟她撒娇,“Surprise~~,有没有想我呀!” “……” 康皙默默在后面关上门。 好家伙给他吓一跳,还以为蹿进来个什么玩意儿,差点儿一脚踢飞出去,真就害了个大怕! 代薇不着痕迹地轻轻拉开她,惊疑问道:“小瓷,你什么时候回国的?” “嘿嘿,大哥回国的时候,我先去玛格丽塔的东北老家找他们玩了段时间,前天刚到苏城!”小姑娘仿佛越说越激动,越来越贴近代薇,还拎起挂在胸前的工作证给她看, “薇薇,我在这边也没有认识的人,大哥工作又忙,以后我就在这里跟着你混了呀~” “你打算定居国内了吗?”代薇下意识脱口而出。 问完却莫名有些心虚。 “你”字所代指的主语是易瓷,还是其他人,恐怕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对,我是这么打算呢!”易瓷朝她眨眨眼,“你也知道住在法特里同龄人少,规矩又多,要多无聊有多无聊……” “至于大哥的话……” 代薇还没说什么,易瓷却忽然歪了歪头,一副挤眉弄眼的样子, “苏克西临近开业,后期还有不少事情需要处理,大哥应该也没那么快回去,不过他会不会在这边定居我也不是很清楚……啊对了差点忘了正事!” “薇薇,这个是来之前大哥让我交给你的。” 易瓷从斜挎的LV小香包中取出一个方形的黑色丝绒盒,拿在手里扬了扬,笑道, “苏克西方面最终决定将首秀场地权限交由S.C,具体公告蔺也哥哥会在明早挂到苏克西官网。” 小姑娘直接打开绒盒,扫了一眼,紧接着转过去双手递给代薇,话术依旧说得官方: “这是独属于你的特权,可以在任何时间携同任何人员自由出入苏克西,内部工作者会全力无条件配合你的要求,权限等同于大哥,恭喜你薇薇姐。” 康皙懒散倚在一旁的墙上,双手插兜,面色早从被冲撞的不愉中恢复,如水沉寂。 喜讯来得猝不及防。 代薇这才总算明白,为什么易瓷能够越过自己跳过面试,省去一切流程直接入职S.C。 她沉默地接过黑色绒盒。 “薇薇薇,这下我们可以放开手大干一番事业了,我要做你的第一助理——” “什么?什么玩意?怎么你就第一助理了??”康皙第一个不乐意,高低要跟这小姑娘论个输赢,“先说好啊,我可是在你前面来的,要说第一那也得是我第一!” “你是谁,你围着薇薇干嘛?” “嘿,小姑娘年纪轻轻的,怎么还不懂规矩呢!” “什么规矩是你说了算的?” “嘁,不让你喊声前辈算我大度,这要搁古代咱俩怎么着也算同门,你喊我声师哥都不过分。” “?大清早亡了,咱就是说您给村里联联网吧!” “诶我说你……” 年轻的男孩子和女孩子你来我往地斗上了嘴,彼此都对对方的助理身份有所不满,然而代薇此刻却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她低头紧紧注视着手中的绒盒。 ——一块腕表。 奶白陶瓷表链,石英表盘采选切割玻璃的高质感,里外两圈镶满全钻。表盘下,星黛露造型的镂空工艺随角度与光线变幻吸射橘橙色。代薇最爱的颜色。 若似有所预感般,代薇将腕表翻转过来。 然后她发现一朵蕊瓣饱满的粉杜鹃刻画,骨朵层叠,正妖冶绽开在表盘的背面。 至于名字。 当然不能忘。 ——菲日吉妮姆粉杜鹃,来自英吉利。 …… 那一晚,代薇过得无比煎熬。 “去卸妆吧。”投屏里的爱情电影进入尾幕后,代薇感觉腰上力道微松,听到身后的男人告诉她,“我在这里等你。” 大概还是微醺的状态。 代薇表现得很乖,听话地点了点头,便起身摸去浴室。 等到卸妆乳涂在脸上按摩时,后知后觉的女人才忽然惊醒了一些事情:这里为什么会有女孩子卸妆的东西??? 停下手中的动作,代薇眯眼凑近观察起面前的瓶瓶罐罐,发现竟然都是自己在德国时日常用惯的牌子。 她转头望向旁侧的高柜,轻易瞥清上面整齐叠放着崭新的女士睡衣睡袍。 她不可避免地心下摇颤,却又在转瞬间嗤嘲易圳早就为今晚做好了准备。 洗完澡走出来时,代薇看到同样早已洗好的易圳正歪靠在沙发上,眼睑低垂,安静凝视着手中那张巨幅画纸,他苍白的指尖轻轻摩挲在纸张边缘,平淡如斯的神情里带有一点忖量。 似乎是听到了动静,男人从画纸上掀起视线:“过来。” 是要开始了么…… 代薇挪动步子走过去,却还没来得及坐下就被易圳捞入怀中虚抱了一下,行动不容置疑,力度却轻如飘絮。 代薇动了动唇:“我们……” 该怎么开始呢。 纵然已经是曾经发生在他们之间无数次的亲密行为,纵然她在心中千万遍规劝自己这是一场交易,千万遍逼迫自己认清并接受这场交易,可再多的前提条件都不能令她理智从容。 她做不到完全狠心。 她从心底排斥他们之间这样的关系演变,她唾弃自己,并为此感到无力。 她甚至不敢回头去看他。 何况,她在今晚已经被拒绝过一次。 幸好,易圳先开口撕破僵局。 但更惨的是,她意识到对方接下来的问话,是个死局。 “开年夜那晚突然离开我的原因,不是小姨,是他,对吗?” 起初是询问。 “你称赞我戴眼镜的样子很乖,因为那样更像他。” 然后是确定。 “你说的一起慢慢走到永远,从不是和我,你让我做模特却把全部注视留给画笔下的人,甚至你命名那幅画为‘等吻’,是因为我们同样的穷极爱慕,等不来垂青一吻。” 他的口吻最终沦为自嘲地陈述。 代薇敛下长睫,死死捏紧指腹,这样如坐针毡的煎熬让她几乎想在下一秒落荒而逃。 对往事三缄其口,因为不想让自己屈服。 于是拼了命地掩藏自己那些翻腾不休的羞耻情绪,尝试换个角度去安慰自己,告诉自己他也没有真情实意过,大家同为替身,在缘尽的时候彼此放过才是对这段露水情缘最妥当的体面和操守。 可是,易圳却拥有一杆子将她随意撂倒的能力。 “多久了?” 他抬手抚触着她的发顶,动作轻缓,滚落的字词比他的举止更温柔,更致命, 不在乎他是谁,不在乎为什么,只是想知道, “在我目之不能及的地方,你默默爱了他多久。” 如果这还不够的话。 “你想说什么?”代薇听到自己的声音哑得不像话。 而男人低浅疲累地笑着,转折词尾音轻哑,泛起心疼: “是我来得太晚,才让你对一个替身强装深爱,白白受累。” 🔒工作期 “超级乐园苏克西将首次秀场使用资格最终授予Sour Candy婚礼工作室”的公告, 于晨间黄金时段挂上官网后,瞬即在婚圈界燥起轩然大波。 这是S.C工作室继接手“世纪婚礼”之后的又一次爆火热潮。 因此,自官方发布告示没多久, 来自各方媒体、同行以及相应产业圈层的电话如炮弹一般打进来, 毫无疑问,此刻整个工作室内正在迎接一番前所未有的大场面。 而身为“世纪婚礼”的首席策划师, 同时也是此次经受苏克西官方指定的唯一权限人, 代薇也在当晚接到了季楚溪经纪人的来电。 影后当然要松口。 甚至主动相邀双方面见详谈,地点就定在苏克西, 算作提前踩点。 回国后的工作其实方方面面都不太顺,硬仗打了一场接一场, 一度以为“王炸单”会是最难啃的一块硬骨头,于是逼迫自己死扛到底也要战胜它。 但事实表明易圳存在的本身, 就是她不战而胜的最大资本。 这让代薇不可避免地心生落空。 * 乐园尚未开业,外部人员不被允许随意出入。 考虑到对方身份敏感,代薇比约定时间提前半小时等在侧门通道口,方便直接带他们入园。 “待会儿不用开机器,全程手记, 只听不问,等跟客户分开后再单独摄录我们需要的园景影像传给石头他们, 明白吗?”代薇再次叮嘱康皙。 康皙比了个手势:“明白!” “薇薇,我们为什么不边谈边录呢?这样的话不是还能节省时间嘛?”易瓷疑惑道。 “当然不能。”康皙往肩上拎了拎包,抢先作答,“你不想想对方身份,无论出于什么原因, 长期生活在聚光灯下的人都会反感自己私生活被跟拍, 何况他们结婚这事儿本来就是机密, 这要是全程摄录很难不让对方怀疑我们是不是别有目的。” 说完,他瞥了眼易瓷,一副学霸指导差生的表情, “欲速则不达,‘依据客户类别,灵活运用不同策略获取信任度,要因人而异,不要一概而论’,回去好好背背工作室的谈判手册,专业一点。” 易瓷吐了吐舌头,回怼他:“诶哟不就比我早来那么几天,一个不小心就被你装到了呗!” 康皙挑眉哼笑:“基操,浅炫一波。” “确实被他炫到了。”代薇弯起唇,并不吝啬赞许,“看来私下没少在理论知识上下功夫,希望等下的速记工作,你也可以保证现在的专业度。” 她看起来心情很好。 原因大概是昨晚意外收到张润行的回复,虽说只是看似平淡的问候,也足够令她激动,情场职场双得意,没理由不开心。 “姐姐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咱这脑速和手速一整个大写的靠谱!”小伙子顺杆就往上爬。 “姐姐?” 总算意识到他这些天的诡异称呼,代薇不禁眯起眼睛,“真的有必要时刻提醒我比你老这件事吗?” “你不喜欢这个称呼的话,首席设计代老师,高级创意人代总,梦中婚礼顶级缔造者代导演。”康皙掰着手指头。 代薇自然对称呼没什么在意,笑着奚落他一句:“行啊,人情世故这方面可算是让你玩儿明白了。” “薇薇姐你别信他,我怀疑他就是趁机套近乎!” “嘿你——” “停。”代薇适时止住两只小学鸡的斗嘴行为,朝前扬扬下巴,示意说:“他们来了。” 引来易瓷紧张地小声嘀咕:“希望这位影后不要太苛刻……” 偏偏墨菲定律就是总会发生。 “您的意思是,希望保姆车可以直接从正门开进园内,且全程不方便下车观览吗?” 代薇站在房车旁,向车窗内的经纪人确认道。 “我想这应该是你们提前就做好的准备工作,”半截车窗内,男性经纪人貌似礼貌的语气里带有一丝倨傲,“我们时间有限,希望代策划立刻安排。” 之所以选择侧门入园,是代薇考虑到保护季楚溪的个人隐私,避免被狗仔或私生拍到不必要的边缘新闻,断绝一切节外生枝的可能。 可对方竟提出让自家房车从正门招摇驶入的要求。 下意识偏头望向正门的那一眼,让代薇忽然怔了怔,余光敏锐捕捉到几下闪光灯的亮白光线,意味着不远处的角落早有专人在负责偷拍。 既然她看得到,车内“身经百战”的经纪人又怎么会毫无察觉? 看来,这位影后并不介意被拍到。 或者,她希望被拍到。 “怎么,有什么问题?”见到代薇沉默,经纪人表现得有些不耐。 “当然没问题。”代薇仿佛顿悟到什么,笑了笑,“麻烦让司机调头,跟我们的车走吧。” 大多数时候,爆炸性惊闻被揭开之前总要搭配一些扑朔迷离的“佐料”,是给外界观众的一剂预防针,更是吸引流量的开胃酒。 …… 苏克西内部分布架构呈五角星闭环。 中央五边形为壹号城堡。 随季节时令变更,乐园整体以壹号城堡的晨昏钟声分批次开放游玩区域。 天亮时,五角游乐区基建在梦幻亲子的儿童主题之上,分别为「假象王子」、「骑士魔咒」、「迷境茶话会」、「可可怪蛋岛」与「鬼公子梦谣」。 天黑后,除儿童主题照常营业外,五角游乐区会二次开放「霓虹画框」、「迦南诡秘」、「小丑派对」、「血族篝火」以及「蓝玫瑰失语」五项成人主题。 其中成人项目选取幽闭探险、Cosplay、剧本杀等形式设定,配合丧歌喷泉、人工雪露台、野兽金丝笼、万花筒营地、5D博物馆等一系列具象化场景,专注打造暗黑系沉浸式观感与亲身体验,因此入区时须配合检查身份证年龄。 至于重型机动组游戏则不分年龄,统一围绕壹号城堡填满中央五边形区域。 代薇开车领路,靠腕表认证带后方保姆车在园内畅行无阻。 苏克西占地面积夸张,本以为从五角乐区的儿童主题一路游览下来,正好可以赶上日落钟声后的成人主题。 然而季楚溪在天黑之前忽然叫停。 “方案我不看,你们先听好我的要求。” 五角叁区「迷境茶话会」,双方围坐长条桌前进行初步方案约谈。 季楚溪摘掉墨镜,将代薇的策划案推回去,直入主题, “首先我的婚礼从设计、场景、灯光、摄录、妆发等等,要与易家的世纪婚礼处于同等级别的规模,整体婚礼的布置风格也要完全一致,我想这对代策划来说应该不算难事。” 代薇没急着应声,报以了然微笑。 康皙从兜里拿出速写纸笔,低头开始边听边奋笔疾书。 “第二,在此基础上我要求你们必须做出反转的设计元素,要出彩,也就是说在我身上,一定要有出其不意的亮点。” “我不穿高跟鞋,但我的婚纱要选最瞩目的大摆尾裙纱,菜品一律忌辣忌酒,晚间拍照摄像不能开闪光灯,另外你们要保证全场禁烟。” 季楚溪继续道, “最重要的还是对我的设计概念,我不希望只看到像以往那种大众熟知的什么清纯玉女形象,必须要有足够抓眼的画面感。” “还有……” 季楚溪还在喋喋不休地罗列要求,康皙却越写越觉得离了个大谱,又要跟别人的婚礼风格完全一致又要有反转的出彩设计?不穿高跟鞋还要大摆尾??晚间拍照居然还不允许开闪光灯??? 这根本是“甲方要求五彩斑斓的黑”现实版吧! 这边小伙子正暗自腹诽着,倏然一只纤细腻白的手掌探过来,果断干脆地径直扣住他的速写本—— 是代薇。 她索性让康皙停笔,声音平静地询问: “那么请问,季女士您对这场婚礼的最终愿景是什么呢?” “什么意思?”一旁的经纪人皱起眉,接话反问,“代策划是觉得我们的要求过高了吗?” 代薇淡笑了下,“我的意思是,作为季女士的婚礼总督导,我将成为婚礼当天您可以信任并依赖的第一人选,希望您的某些必要信息可以对我保持透明,并从现在开始就尝试相信我。” “或者我换两个问题好了,”代薇并不心急, “您希望借助自己的婚礼,在路人、粉丝和媒体大众面前表露与当下人设本身彻底相反的形象,是吗?” 季楚溪停顿了两秒,似乎惊诧对面工作风格的简练犀利,但更令她意想不到的,是代薇接下来的第二个问题: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怀孕了,对吗?” 对方下意识面面相觑的震惊表情,明显昭示着代薇的大胆猜测是对的。 她一向聪明,自然不会任由态度强势的甲方所压制,她知道再坚硬的壳下也藏着软肋。 康皙在侧轻怔,细想后才懂对方言语确实有迹可循,惊赞在他眼底弹了下,依她意思牙咬笔帽套合笔尖。 借势夺回主动权,再潜移默化地引导对方按照自己的节奏走。 不愧是她,果然是有点本事的。 “抱歉,我不是有意冒犯您的隐私,只是观察到您目前还未显怀,所以我想您的妊娠期应该不足三个月。婚礼当天会发生许多意料之外的突发状况,如果季女士您真的有孕在身,出于您和孩子的安全考虑,我必须要确定这一点并提前做好准备。” 代薇十分耐心地解释道。 此时季楚溪已经明了,面前女人气魄在线,能力更在线,知道她说的全然在理,便也没什么好隐瞒,承认有孕在身。 代薇笑着点点头,示意康皙继续,同时将手中的策划案再次推转至她面前: “好,您刚才的诉求我清楚了,接下来……” / 人被看破后往往更容易听话配合,但彻底放下心防也并非一时半会儿的事,不急在今天,何况季楚溪是个大忙人,没有通告的时间几乎全都用来保养。 所以代薇大致确定了婚礼概念和时长把控,就起身送客户离开。 人家有专车,自然不用远送。 “我们也回去吧,我立刻把框架文档写出来。”康皙利落地收拾东西。 “不急。”代薇在原处坐了一会儿,接过他收拾好的文件袋,随手翻出张表格递去, “你去把他们拦住,就说忘记给嘉宾名录了,鉴于保密工作嘱咐他们一定手写列好,机灵点,说得逼真一些。” “那我的隐藏任务呢?”康皙不明所以,但明显来了兴趣。 代薇轻飘飘弹了弹纸页:“结婚是两个人的事,今天商量婚礼内容对方没有出现,你猜她离开后第一件事是什么?” “打给她老公说事儿!”康皙眼前一亮。 纸张塞进他手里,她也起身了: “去吧,不用具体打探,稍微留意她和对方交流的状态,这对我们后续工作有帮助。我先往回走,旋转木马那边的游乐区等你。” “得嘞!” 飞快扯下表格,康皙立刻往人离开方向追,和场外无聊等待的易瓷擦肩而过时,看见小姑娘龇牙咧嘴瞪他的表情。 还有她嘟嘟囔囔的声音:“你敢单独跟薇薇姐姐在一起,我告诉大哥去。” 康皙知道她身份金贵,平时也没太当回事,这会儿被她一提醒,倒是抽空扭头打量: “我都忘了,你也是个乖妹妹呢。” 她闻言却是神色一凛,猛地站起身,不待更多眼神交汇,就气鼓鼓跑开。康皙轻哼,懒得探究。 这直接导致了随后出现的代薇四下找不见易瓷人影。 估计小女孩是耐不住无聊四处去玩了吧,乐园是她哥哥的产业,不至于出什么危险。 代薇思考半分钟,决定不急着去找她,按计划去往「可可怪蛋岛」。 季楚溪的另一半至今没有在公众视野中露面,行事低调想必是圈外人,但季楚溪对婚礼要求炸眼,把仪式主场设在哪个区域比较合理呢? 她侧坐在极缓运转的飞天扫帚上,小口啃着巧克力脆脆筒,脑中盘算着影后婚礼案。 这件事终归要等康皙查探情况回来才能入手,代薇正打算一口吞掉冰淇淋最后的牛奶巧克力打底,突如其来的手机信息惊得她差点从扫帚上跳起来。 ‘今天的工作是跟从外籍客户,不过他的合作方精通德语,所以我可以提早下班了。我在苏克西,要一起去附近的商圈逛逛吗,现在?’ 🔒捡到他 代薇愣了很久, 盯紧发信人的名字,反复确认不是自己眼花。 要知道虽然昨晚张润行发过信,也不过是简短的问候, 或说更像一种不含热情的客套。 她不心急, 不过是知道没有确切时间的邀约,都不算他真正准备好重逢, 她可以等。 没想到隔天就等到了!这于她无疑是一种惊喜。 回神立刻拨去电话, 漫长的等待是对面也在犹豫。 “喂,代薇。” 当他柔润的声线说出浅淡的开场白, 久别重逢的语气似乎生疏,让她忽然有些窘迫。 “老张你说巧不巧, 我也在苏克西呢,要不你来接我吧, 我在巧克力怪蛋岛。”慌乱间握紧手中剩下的甜筒,没发现自己在说什么。 对方的沉默在催她快些给自己找个台阶, “要是不方便的话就——” “我看了两遍路牌,你说的是可可怪蛋岛吧?”张润行对她的粗枝大叶了然于心。 “啊对,”她猛地意识到自己在紧张, 赶快说些什么缓解尴尬, “我记错了哈哈, 跟你说这破地方可大了,大人都搞不清,小朋友在里面走肯定很容易迷路的呀,绝对不是我嘴瓢的问题。” 张润行没有再多说,气流的声响证明他正在靠近。 “嘿!你还没说是不是呢, 你说一个儿童区搞这么大是想累死小朋友吗?都不搞一个免费班车合理吗?” 不肯就此挂断电话, 不肯让气氛降温转冷, 于是喋喋不休。 下文截断在□□外灰暗的人影出现时。 确切地说,易圳不知道已经出现多久了,始终没有靠近。 仍旧穿着素黑的衣,在她不在的日子里,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不够明亮的自己。 代薇卡壳了,心上异动的野火像被一场洇湿的重雾浸灭,而她透在其中,感受到雾的凉彻。 “谢谢你的意见,布场还会继续改进。”他的声音把花香搅乱。 自从对易圳坦白所有之后,每一次面对他的境况都完全超出她的可控范围,以至于每次她表面装作波澜不惊,实际内心根本无所适从。 甚至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这种情绪。 她从设施座位滑下,独自站在原地,身后千姿百态的旋转木马轻轻放着舒缓的歌。 再放目,就可以看见远处探头探脑的易瓷了。 一定是她去找来易圳的。 他们之间还能再说些什么呢?斟酌开口,却是电话传来张润行的话音先一秒清晰: “看到你了。” 来不及阻止,只剩天旋地转的荒唐感充斥眼前。 白色轿车没有关闭车窗,露出他浅笑的面目,剪去年轻时的刘海,现在的碎短发和白衬衫一样干净。 洗去铅华后,看起来更加温暖。 直到他和阴郁苍白的易圳目光交相触及,彼此诧异,又终归冷寂。 “!!”最是震惊,从定愣的易瓷脸上流露。 怎么可能?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抛开完全不同的气质和个人风格,眼尾如何挑起情态,唇峰如何刻画美感,形状实在是太过于接近。 沉默由张润行最先打破:“刚才在工作章程上见过易总,没想到这么快会面,亲眼一见果然有缘。不过易总此刻…不是应该在和路瑟威先生谈话?” 易圳只是盯着她闪躲的双眼,拒绝回应一个字。 拗得像个小孩。 代薇在闪避,避的不止是易圳。没来由的愧疚感在压迫她,让她甚至忘记仔细看看久未相见的张润行。 “等什么呢?上车。”张润行从窗内向她招手。 近乎没有思考,她脚步飞快地靠近。代薇可以清晰感觉到,比起高兴,促使她快些离开的情感更像是“逃避”。 至于怯懦的因由,她无力深究。 是懊恨易圳不合时宜出现,还是惧怕张润行发现她的低劣? 只求快一点,再快一点。 擦肩,然后下意识挣脱那只握在腕间的手。 逃离时感官也开始龟缩,他指尖体温却能凉进她的骨头缝。 “哥。”易瓷急得上前几步,眼睁睁看着代薇拉开后车门坐进去,来不及劝哥哥更进一步行动,咬了咬牙, “我一定要帮你!” 冲上前去,冒着被夹手的危险挡住未完全闭合的车门,在车内二人惊诧的目光下强挤进去,一副自来熟的样子: “薇薇姐姐,我回国以后就好想和你一起去玩呀,今天正巧了,我知道附近有个洵南街很有意思,咱们就去那儿吧!” 不容人拒绝,代薇已经被嬉笑着推进更里座,回神时易瓷已经合上车门系好安全带了。 从后视镜里看见张润行的脸色恢复如常,知道他并不介意,于是也不能再刻意驱逐了。 易瓷得逞,回头对落在后面的易圳挥手道别。见她的动作,代薇竟发觉心怀抵触的自己很是可笑。 心上人在眼前,愧对者在身后。 伸手缺少勇气,回头已无资格。 * 傍晚,代薇无精打采地从回家的计程车上下来。 早就给康皙发了消息说自己已经离开,代薇慢步地往家走,回想自己一天都干了些什么。 要说玩,自己还没有强行加入的易瓷开朗自然,搞得最后早早散场脱逃。 几乎什么都没做,怎么会这么累呢? 途径社区居委会中心,离老远瞧见休息室门大敞着,一群居委会阿姨正七嘴八舌围聚一起,吵嚷岔开了代薇的心事。 估计又是有什么热闹。 代薇耸耸肩,懒于吃瓜,转身准备离开,却在耳机重新挂上脑袋的前一秒,徒然被其中一位阿姨的大嗓门狠狠叫停了脚步。 “诶诶诶找到了找到了!!19栋3501,户主是个小姑娘,叫……” 19栋3501?! 这不是自己家楼牌号吗??? 代薇一时纳闷,脚下步子不由地朝休息室移动,过程中从阿姨们你来我往的议论声里勉强听清原委。 “诶呀喝得这么醉,难怪会敲错别人家门。” “3501是个姑娘家?哦哟那是不是被人家小姑娘抛弃了呀,小青年长得这么俊,这是做错了啥子事哦。” “那现在可咋办啊?” “等等看要是没人来领,就只能报警了吧。” “也不知道那小姑娘在不在家,要不咱先打个电话问问?” 得益于身高优势,代薇透过“热心阿姨”的人群,一眼便看到了自己怎么都想不到的熟悉面孔。 这他妈,不是易圳是谁?! 什么情况? 代薇的第一反应是“快逃”。 不应该再见面的,为她自己。也为了他。 但显然代薇没能如愿。身体还没来得及有所动弹,手机铃声已经清晰响彻整间休息室,很快阿姨们纷纷回过头,惊异又探究的目光接二连三盯射向她—— “……” 正当她还没想好该如何处理眼前的情况,这时候,醉醺醺的男人仿佛有所意识般倏然抬起头,眯起双眼,视线凝落在代薇脸上的刹那,他的眼神清亮了一秒。 随后薄唇缓慢翕动,嗓音低哑地轻唤她一声: “姐姐。” 场面骤然冻结在这一瞬。 这声“姐姐”,当然与康皙口中的“姐姐”是不同层次、不同级别、不同含义的称呼。 倘若时间推回到几个月前,当下场景转换到德国,法特庄园壹号古堡三楼,他们卧室的大床上,代薇是非常乐意接受这声“姐姐”的。 干脆说是她强迫的也不为过。 自己不该享受那么多恶趣味的。这波怪她。 强忍着脚趾抠地的尴尬,代薇被迫走上前几步,“那个……” 懂还是居委会主任懂,阿姨适时站出来,出声打破僵局:“你就是3501那丫头吧?” “是,我是——”代薇连忙顺阶往下滚,结果话没等说完,陡然被窜起的黑影扑个满怀。 易圳抱她的力道很大,代薇甚至被他撞得踉跄了下。 好不容易稳住步子,眼下这种情况想用强的绝对行不通,代薇又实在不想继续被一群阿姨们众目睽睽地继续观赏,只好无奈地拍了拍易圳的后背哄道: “我在呢,不闹。” 直到男人听话地稍稍松手,代薇立马扭头讪笑着跟阿姨们道谢: “我、我先带他走,不好意思,给阿姨们添麻烦了!” 撂下感谢话,代薇便头也不回地拉着易圳迅速逃离大型社死现场。 …… “你还清醒吗?” 小区公园里,代薇蹲在易圳面前,仰头望着坐在长椅上的男人苦恼发问。 打死她也不会想到,义无反顾跟着张润行走的后果,就是这个傻缺把自己灌了个众生颠倒。 “嗯?谁?”易圳垂敛长睫,眼神涟波摇荡。 代薇深呼吸,尽可能耐住性子回答:“你,你自己能行吗?” “我?我行,我是老板。” “不是,我是说你……算了。” 头疼,代薇感觉这辈子没这么头疼过。 “清醒点易圳!”她微微提高音量。 似乎势必要执着地从她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才会甘心,男人低眼注视着她好一会儿,良久,总算拖腔懒调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她。 这样下去不行。 代薇站起身坐去他旁边,伸手想从他身上摸出手机,不料被对方反扣住手腕拉近身体,力度略微发了狠,但不至于弄疼她。拉下视线,沉默地看着她的眼睛,指温敷染冰冷感抚握上她的脖颈,拇指轻缓摩擦颈侧的细小血管,时有时无。 “易圳?”他挑唇重复一遍,声线嘶哑,眸底淬着笑意,“你以前从不这样喊我。” 颈上肤肉不可遏制地泛蔓痒意,代薇忍不住瑟缩了下,想要后退却不被允许,反而被他轻掐着脖子扯得更近: “你有很多小花招的,不是吗?” 弯道上孩童游耍,外出的行人归家。 落日来袭,晚霞像被捏碎的玻璃颜料,零星,丝线,成片,杂糅橙黄与橘红的光调将黑夜的昏沉前兆浸漏予苍穹。阒静是美好,喧闹也美好,这是一个框不住美好的夏天。 “叫给我听,”他语气低柔,指尖仍在细数她脖颈的脉搏,“好不好?” 这是一个不被期待的夏天。 明白现在不是较真的时候,代薇捉住他流连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指,顿了顿,片刻后,她尝试着放软口吻: “乖点,圳宝。” “还有呢?”他眼神黏连,音线又哑了几分。 “易易。”这次代薇喊得很顺从,同时伸手轻捷探入易圳的裤兜,顺利拿到了他的手机。 可困难总是不断的。 代薇扶好他,试图让他面部识别解锁手机,可男人并不配合,借着酒劲儿放松身体整个人倾倒向她,埋头在她脖子上,鼻唇取代手指轻轻摩挲着她。 代薇顾不上阻止他撒娇一般的行为,拿起手机问:“密码是什么?” 得到的回答让她的心尖狠狠悸了一下。 “代薇的生日。”他说。 代薇极力稳住呼吸,输入自己的生日成功解锁手机,指尖略顿了下,随后她在通讯录中找到蔺也的号码拨过去。 电话拨通的一刻—— 手机蓦地被抽走,代薇下意识抬头去看他,却顺势被搂紧腰际。 近乎没有留给她反应的机会,易圳牢牢把控住她的身体,将她按在长椅上低头用力强吻了她。像她从前对他那样。 鼻息交染,酒香气从他的唇舌中渡给她,湿热辗转的舔触与昏沉的深吻织缠出某种极端的断裂感,现实被虚化分层,由他掌控的荷尔蒙反复碾磨她的情绪,探索她的柔软,浇透她本该抵抗的理智。 在与她无数次日夜厮磨中,他已然足够熟练。他太熟悉她了。 代薇很快在这场舌吻里失守。她被动体会到沉迷,戒断后的瘾又被挑起,因他馈赠的刺激而欢愉,当她的感觉是不抗拒, 她被自己这样的感觉吓坏了。 不应该的,明明她喜欢的人…… 神智一秒回归清明,她慌乱地立刻推开易圳,莫名的恼羞让她的质问变得那样刻意,太过明显地心虚: “可以了,从刚刚叫姐姐开始就清醒了吧?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易圳顺着她的力道被推开,舔了舔唇,颓靡地掀眼看着她,没再强迫,而是出奇地安分不动。 任由代薇快步跑走,手机突然在这时传来震动: ——一条酒店顶级套房的入住短信。 “老板,我自费帮你定的!!”在未挂断的通话中听完全程的蔺也实在按捺不住,一反平日的斯文人设,在电话里激动邀功。 易圳偏过头,目送着女人离开的背影,眼底扭结意味不明的晦涩,半晌,他低低地轻笑一声,拿自己来妥协: “不用了,她不愿意。” 不是没有想过放手。 路灯罩起,易圳喘了口气,阖眸靠在长椅上。 有些迷梦照破后没有光昼,痴人自诘,不是解脱。 “怎样才能让你再贪心一点?” * 夜风吹遍,时间过去很久,眼前却忽然覆盖一片阴影下来。 易圳淡淡睁眼,理应又一次逃远的女人却一脸不耐地站在他身后: “还能站起来?” 🔒狼人杀 代薇感觉很分裂。 一面谴责自己不该再与易圳纠缠令他徒增祈盼, 另一边又无法遏制地对他心软,在这般灾难性的矛盾情绪下,她最终还是将醉酒的男人带回家中。 到底如何结束这段不良的关系。 代薇一路上都在思考。直到把易圳暂时安顿在沙发上哄睡着, 她跑去浴室洗了把脸逼自己冷静, 盯着水流反复冲刷盥洗盆壁,问题的答案仍旧无从着落, 她的烦躁与焦虑也难以洗褪。 突兀的振铃惊吓到她。 动作略显迟缓地拿过手机, 瞥清来电显示的那一秒,代薇忍不住手抖了下。 “喂。”她声音有点哑。 “代薇, 到家了吗?” 透过电流,张润行温隽的嗓线被稀化得清和, “今天看你好像玩得不太开心,是见到我并不高兴吗?” 他很从容。重逢后, 张润行仍是她相处十年的熟识,吃饭点单、逛街习惯,他们保持心照不宣。可若说无异,也有不同。 他好像言语透露出更多不该有的关心。 只是当代薇凭借他施舍的这份亲近,谨小慎微地妄图再推进一点他们的关系时, 他似乎又在不经意地划清界限。他将自己封存地滴水不漏。 他的从容,令她无措。 不由让她想起, 甚至今晚吃饭的场景下,是易瓷谈天说地引导话题,张润行浅笑偶应,代薇却更多时候一言不发。 关掉水流,代薇抬起睫毛, 看到镜中自己的倒影如此木讷, 木讷又努力地牵动了下唇角, 回答说:“我已经到了,你有把小瓷安全送回家吗?” 没答,听筒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片刻,才听他笑说:“嗯。是因为别人在你玩不开?那明天我们单独聚一次好吗?” “我……”后话卡在嘴边儿,代薇忽然瞳孔骤缩了下,僵愣地望着镜子里出现另一道清瘦修影,瑟瑟重叠在她身后。 易圳施力紧紧箍住她的腰,弓起脊背,半垂着头,冰冷的唇温敷落在她颈侧,一点点挪移,鼻息似蜜巢勾缠而黏腻,再一点点追逐,舌尖仔细又耐心地挑弄她,舔逗她耳垂的圆润软肉。 然后在她耳边虚声低语: “拒绝他。” 代薇完全没料到他会这样,来不及挂断电话,她极力压制住自己的震诧,用力挣脱腰际的桎梏猛地转过身子,刚要张嘴控诉他不要太过分—— 却被男人以舌吻强行喂了回去。 交咬缠触,腿软的酥麻感一直到脚心,挠得她一声呜咽。 “代薇?” 张润行的声音让她像做坏事被抓包的小孩,畏缩地退出易圳怀抱,却也不敢回答。 此时的易圳像只侵占欲极强的猎犬,紧跟上前再环住她腰身,引惑低语,也是危险警讯:“挂掉。” “我……” 再次倾身而上的吻,卸解了她紧握手机的力度。既然不舍得做出选择,那就由他来果断。 无法忍受,不容辩解,易圳只想把自己完全交付在她手里,单独地。 直到手机被他抽走挂断了电话,代薇却毫无招架反抗之力,意志被逼到退无可退,才拿出言语的刀,无力挥刺:“别闹了易圳,你明明知道你只是替身而已。” 这一定是能够造成伤害的话。他依言松开亲吻的力度,代薇随之睁眼,垂着眸心下擂鼓,不敢看他。 “不论拿我代替谁,你爱我就好了。” 没料他声线平稳,轻语混杂醇醇香香的酒气,眼神半是清明,半是蒙昧。 “可是他已经回来了!”代薇刻意强调,连同自己一并提醒。 “我知道,他没有爱你对不对?” 现实这把刀已经钝了,割在心上还是痛,他在忍耐伤心,摊开自己算不上有力的底牌,“他没有我有。在他给你以前,还从我这里拿,不好吗?” 忍住焦灼的热痛,才学得会探火取栗。 “你白天都头也不回地跟他走了,晚上就不能给我吗?”他知道这句话的三观有多歪曲,意义有多离谱。 代薇就更加不可思议了:“你还好意思说?如果不是你的好妹妹搅局,我也不可能这么早回来,碰巧摊上你。” 抵着他的胸膛试图挣脱:“你不是向来很骄傲吗?别做多余的事情了。” “为什么?随便一个小孩都能被你留在身边,而我是多余的?”终究还是无法完全保持理智。 这次,彻底被她挣脱了。 “易圳你别他妈烦了!!说的都是些什么鸡狗不通的玩意?我选助理当然谁优秀留谁,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遇到个像的就强取豪夺直接上吗? 有种就去追原来那个小白月光,在我这里假深情有意思吗?不就是因为我比你的好未婚妻长得更像她么? 真就喜欢人家的脸,您欧洲大富干脆花点钱,十里八村的父老乡亲排着队去整容医院,照着她的样子整去,一天一个能玩到下辈子。 没错我承认,你跟星野梨试婚纱的时候我就已经看中你的脸了,所以都是牛马就别谈良心。 是不是只要长得像勾勾手你就跟着走?你蠢啊?都他妈给你机会让你别搞还非要搞,真就又坏又蠢! 你是不是要说给我花过不少钱啊?也行啊,我睡冻炕还少你那两块棺材板吗?你需要的话我把我的灰都给你化上怎么样? 就庆幸只有我一个人看不惯你吧,被顶替的滋味你好好记住了,想犯贱的时候多回忆回忆,别老以为自己在别人池塘里跟杂鱼有什么区别!” 代薇突然就火了,挺起腰板破口大骂,步步紧逼,反而让易圳瑟缩一下。哪里来的怒气?是被他的话挑起来的吗? 等到慢慢冷静,才注意他低头抿唇不言的表情。 她深吸一口气,“如果清醒了就叫人来接你吧,没清醒就休息一夜再走,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啊嘶~你干嘛!” 话还没说完,被他猛扑上来照着脖子一顿咬,下口满是怨气。对刚刚的话他一句都没有反驳,却好像把愤怒都撒在咬她的动作里。 成功获得代薇一顿猛锤:“你给我滚出去啊,滚呐!现在!!” “不要,拒绝,我不清醒,需要休息。”他仔细看了一眼她颈上刚刚种下,还混合着牙印的草莓,飞快转身跑回沙发,钻进毛毯里裹好,紧闭双眼装睡。 “你别给我耍赖!” 几乎气到呐喊,追出去试图掀开毯子把人拽起来,又在拉扯中发现易圳一直往里侧躺,似乎在护着什么东西, “干什么呢?你把什么东西藏沙发上了?” 任她怎么扒拉,易圳自岿然不动,代薇感到无比头疼,真的想不到有一天阎王点名样式的人会这样脱离人设,任性得像个小学生。 代薇只好使出杀手锏,凭着对他的了如指掌,伸手捏了一把他后腰处的敏感点,在他卸力的瞬间探去一看。 只在缝隙间,辨认出那只漆光环身的曲棍球杆。 “拿出来。”她沉下脸,想起那个满心欢喜却被辜负的平安夜。 球杆终究是没有舍得烧毁。 其实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当初一走了之决定放弃,却还把这支碍事的球杆带回家。又是为了逃避什么,一直将它丢在客厅的角落。 怎么就被他发现了呢? 易圳是要借着酒劲把无赖进行到底了:“我的!” “不是你的,还给我!” “就是我的,上面写了我的名字!” “你放……” 代薇闭嘴了,她想起当时费力特别定制这把杆子,确实在上面刻了易圳的德语名字。 眼不见心不烦,她起身一丢手,狠狠把毯子丢盖过他头顶,免得跟他死缠烂打,转身头也不回进房间“砰”地摔上门。 要死要活随他去吧! 一夜相安无话。 ——好吧其实也并不是无话,只是骂完也没有多轻松的感觉。 被他不听不问,不依不饶的态度弄得有些无奈,甚至早晨不太敢打开房门面对他。 还好他工作更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球杆没被他私自带走,而是安然地放回原处,比起之前她随手抛丢盒盖散开的模样,现在它是完好周全地安置着。 足见那人不舍。 他应该希望这是作为礼物,由她亲手送与吧? 代薇赶紧拍拍脸,骂自己胡思乱想脑袋有病,慌忙出门去公司上班。 哪知到了公司,也要被更早打卡上班的“小助理”揶揄一番。 “哇哦~~听说哥哥昨天在薇薇姐姐家过夜了,这条遮住脖子的小丝巾完全可以说明一切嘛。”易瓷率先靠上来,手指摩挲下巴,煞有介事的样子俨然一个小福尔摩斯。 代薇只能遮遮掩掩,好在易瓷骨碌碌转着眼睛也没深究:“薇薇姐姐我跟你说——” “诶诶让让,让让啊,‘特别行政助理’优先级别更高,我先说啊!”没等代薇开口,康皙就叽里呱啦地抱着文件出现,挤开易瓷, “姐,咱们对门那个什么蕾丝……” “人家叫蕾娜好吗。”易瓷万分鄙夷地看着他的后脑勺。 康皙顿了顿:“不重要,我开早会的时候听别人说,她跟老板申请接手季楚溪的婚礼案了,咱可千万不能让步啊!” “没事,这个案子公司本来也没说全责交给我们,我们只要先把自己分内工作做好就是了。”代薇不以为意,转向被挤开的易瓷, “你呢?刚刚想说什么?” “噢,就是我今天下午想要请个假好不好嘛?”易瓷笑嘻嘻。 “事由?” “我要出去谈恋爱。” 代薇一噎,虽然知道她是富家姑娘,上不上班都不愁吃穿,她问个事由也就是走走形式,不缺人手她自然会允。不过倒也没想到小姑娘的理由如此朴实无华。 “……行,去吧。” “薇薇姐姐最好了!爱你mua~”易瓷离开的时候高兴极了。 现在蔑视的表情属于是在康皙的脸上一整个给到。 这两个活宝呀。 代薇摇着头让康皙也别闲着,该干嘛干嘛去,一面岔开脚步往办公室去,一面低头给张润行发出约饭邀请,应他昨晚的提议。 刚在办公椅落座,电脑启动的空档期,接到了他拒绝的回信: “今天约了人,下次吧。” 虽然奇怪,今天大家都赶了巧有约,但代薇也没有把这两者联系在一起多想。 殊不知比她更早的一分钟前,易瓷刚刚蹦跳着走开,就立刻给张润行发去消息: “搞定啦!今天别去酒店了,在你家吧。” 对方回得也很快—— “嗯,自己带套来。” 🔒伴娘裙 工作这会儿倒是忙呢, 虽然工作室对季楚溪的单投放大部分精力,但也并非不用接其他案子就能过活,影后婚案拉锯, 代薇反而毫不紧张地接受了另一对中产经济水平的新人预约。 男方作为意大利人, 来自浪漫之都米兰。姑娘想也是爱极了他天生热烈,两人都有十分具象化的初步设想, 难得让代薇打案子还没开始就有事可做。 康皙下午有一节选修课, 代薇干脆让他也提前下班,还贴心地说可以在公司蹭过食堂午饭再走。 小伙子却说要去吃肯爷爷的疯狂星期四, 咽着口水就走了。 这孩子…… 代薇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半晌自言自语道: “真是有我当年干饭人的姿态了。” 看着对面办公室里一改以往风火雷动的造势, 好半天听不见个响,抓来黎紫一问, 才知道从上班开始,蕾娜就猫在老板的办公室里没出来过,多半是在争取季楚溪的全责设计权。 这件事代薇不是没有顾虑,但蕾娜到现在都没能拿下,证明老板还是有想法的。且不说代薇目前是苏克西官方指定的唯一权限人, 至少不能驳了刚拿到满贯的“超王牌设计师”黛露的面子。 明面功夫上,黛露必须重点参与这个项目, 才能彰显工作室对季楚溪的尊重优待。 啧,头疼。 若是年轻时候的她,甚至半年前头破血流攥紧易淏祝沛庭婚案的她,在这种被竞争对手明着挖项目的情势下,一定会和对方拼个你死我活。才短短一个德国之行后, 就像被人抽干了精力, 面对人心诡谲总是烦得脑胀。 随手从笔筒拣出打火机, 翻帽燃上香薰签子,等蓝烟袅袅泛来干净的无花果香,杂绪才逐渐平定下来。 无花果不是清甜味道占上风,幽隐的薄荷冷冽气息随室温转挪,拿捏着亲疏远近的尺度。 有些事后知后觉,才知道自己不是突然看不惯世事浮利,而是曾被人保护得干净。 尽管被保护的美好瞬间如昙花转逝。 即便她不肯承认。 忙到临近下班,代薇大致将异国夫妇的想法都套入流程模板,正记下疑点预备明天商讨,这才惊醒新人相识不到两周闪婚,双方甚至言语不通。 谈恋爱靠感觉足矣,她们这些搞业务的可不能没个准数。 脑海里最先想起那个人,周游各地自由翻译,意大利语系正属他的专业范畴,当下给他发了个请求帮忙的信息。 下班回家,还没有等来回信,先等来不速之客的门铃声。 看着电子屏里乖乖站着的易圳,代薇还是感觉无所适从。 “酒还没醒吗?”她不是真心怪怀。 “醒了。”他也能听出挖苦。 从什么时候起,她的姿态变得如此高傲了呢? “那您是走错门了?” 易圳并不计较:“我来找你。” 代薇撩了撩刚洗过还没吹干的头发,等他接着往下说。 奇的是,这世上竟然还有能让易老板斟酌开口的事。沉默到代薇留意自己悠长的呼吸时,易圳终于低头靠近摄像头,让里头的代薇能清楚看到他漂亮又安定的双眼: “球杆……我真的很喜欢,你一定不希望我不问自取,所以现在我来问问你,我还可以得到它吗?” 他说这番话溺沉的声线,几乎将她扯回昼与夜全然颠倒的德国时差,在他冥寂的注视里,像被喷薄的龙息笼罩,又被低梵的浅吟震退。 “它原本一定是为我准备的,对吗?”他继续剥露事实。 代薇的回怼连珠炮一般,自乱阵脚,意识不到:“没错,它‘本来’是该被作为圣诞礼物送给你,只可惜你当时在国内忙着追忆故人,怎么会看得上这破玩意儿呢?抱歉啊那个平安夜,我比较盼望你不平安呢。” 动怒了,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气不打一处来,谁让她是越装作相安无事,越记仇记得深的那类人呢。 易圳默了,低眉,却是自语: “是我错了,如果我早点发现它,就不会让它在这里落上灰尘,受了委屈。” 手心传来些刺痛,是不自觉攥紧的指甲掐入皮肉,代薇知道自己慌了,抵触和抗拒争先恐后涌出嘴巴: “有在这假惺惺的时间不如好好守着你的白月光吧,让我猜猜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你不敢去找,应该不是死了就是跟别人相爱吧?我看你也不是注重道德伦理的人,大不了就去挖墙脚,抢回来呗。” 这样我们俩就没有任何区别了。 “你真的是这么想吗?其实我一直没找到机会告诉你,她就是……” “哔——” 视讯关闭提示音卡在最后一字前。真是个糟糕透顶的巧合点。 * 虽然昨天一整夜张润行都没有回复信息,但他早上竟然准点坐在了接待室。 多年老友,已经做好全程机翻交流准备的代薇,向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张润行似乎心情不错,挑眉回笑。 当他坐上工作位置,三言两语简单拉近与交涉对象的距离,专业翻译的素养立马显现。 将初显热络的交谈氛围截然撞破,易瓷这小丫头火急火燎冲进来,嘴里不住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起晚了,没来迟太久吧。” 代薇无奈,只得低声喝止她的莽撞,叫她找地方坐下,回头招呼客户时,见张润行抬手垂眸,推了推眼镜。 商议再次进入正轨,可很快代薇又发现这一遭请翻译属实是多余了。 准新郎天性自由散漫,准新娘性格小强势,即便语言不通,很多事情也能极好地互补。 他们的交流模式大部分都是: “Penso che agli itali” “不用说你肯定是想到处铺满花花花。” “Sì, romantico.” 姑娘一把捂住爱人的嘴:“Nop!这一点也不romantic!这都是你们意大利人老掉牙的撩妹套路,现在女生需要更真诚更有新意的点子,知道了吗?” 看着络腮胡男人似懂非懂点头的样子,代薇不由发笑。 很难不想到小时候,在他们还是少年时,和张润行维持了很多年的相处模式,句句听她的,事事她说了算。 感情是一句青梅竹马,就能囊括所有。 看似亲密无间,一去就是十万八千里。 瞥见易瓷开着小会还打瞌睡呢,代薇要她去顶楼露天花坛吹吹风,易瓷不敢怠慢,连连点头就出去了。 顶大个职业翻译家没有用武之地,不一会儿张润行也借口去洗手间,和在座打了招呼起身出门。 巧得闲来没事,新人提出要参观工作室的作品展览区,代薇自然有求必应,安排半小时前回归工位的康皙领路,还叫来两位迎宾小姐姐细心招待。 刚得空抽身,她作为上级是该给易瓷的工作态度敲敲警钟,马不停蹄地转上楼阁花台,一眼望去竟然找不到小瓷的人影,反而是一身铅白休闲西装的张润行微笑朝她招手。 “看见小瓷了吗?”虽然在找人,代薇也还是乖乖走近。 张润行回答:“她不在。” “小丫头就是爱乱跑。”代薇不无尴尬地笑笑,单独面对张润行,竟然变得比见易圳还要难受。 张润行笑而不答,起句直指要害:“看得出,你也在他们身上怀念起过去了吧?” 代薇抬眸心头一跳,他用“也”这个字,却只是笑,没有眷恋怀旧的神情。 “你也……吗?不如一会儿工作结束后,我们再去母校压压操场,睦上街新开了家琴行肯定比宝钟南路那个小破店要好,还有呢,英和江边有家复古音乐咖啡厅,我一直想去都没去成。” “闲暇时间,你不是一向喜欢玩乐购物吗?” 一语中的,代薇瞬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试图一再缩小自己。 太过急切地颠覆形象,手忙脚乱地试图投其所好。 为什么要投他所好呢?很好解释。 投他什么所好呢?难说。 太偷换概念了吧,能叫人开心的,是高雅的喜好本身吗? 不是啊,是那个曾陪伴我们践行喜好的人啊。 代薇你不是体会得很透彻吗,怎么又乱了理性呢? 张润行没有深究,说着些不相关的话题:“一年走遍山南水北居无定所,漂泊的感觉让我很安心,目之所及皆是新的风景,如果非要说还有什么值得怀念……” 他把淬过蓝田日暖的眼神落在她脸上, “唯一那次途径沙特有幸入觐麦加大寺,曾一步一请虔诚问拜真主,祈求他永生庇佑的一人,名字叫代薇。” 你听,那山崩海啸排道而来的风声。 “我父母最近出差回来,住在郊区奶奶家的清净洋楼,听说你在苏城,一直想请你到家里玩。后天一起去看看他们吧,他们很喜欢你。” 她想也没想,就同意了,说:“好。” 你看,一颗心溃溃汤汤撞碎在山石,传来微弱的回响。 分明自己粉碎,偏说是苍山震颤。 …… 张润行早走了,代薇还在暗自回味这份邀请。 她没法开心,就算是他主动邀请,于情于理也都说得通,却意味不对,理由不对,更不如说是人心不对。 一时陷入沉思,连被蕾娜拦住去路都没注意,还是被她尖锐的钢笔敲触玻璃的提醒声惊醒。 “怎么?终于轮到你了?”蕾娜今天没化浓妆,怕是这两天为季楚溪焦头烂额,没空打扮。 作为“黛露”,对老冤家多少是不待见的:“发财轮到我,还是中奖轮到我?” “啧。”蕾娜也没打算心慈手软, “我是说,当年气得在厕所剪伴娘服的小姑娘,今天终于上位了?” 代薇惊愣,凌厉的口才都化成阵阵凉意,阴下脸来。 “别误会啊,我可不是爱偷听那么没品的人,只不过刚才和那男人打了个照面,我就想起自己早年负责过他的婚礼案。” 蕾娜难得轻言细语,仍是句句带刃,见些血不在话下, “当时我还奇怪伴娘小姑娘怎么那种眼神看新娘啊,越看越觉得是情敌相见呢~就别怪我留心啦。不过你进工作室的时候我还挺意外的,真有缘,可惜你不记得我了。” 她的语气沉了沉,接着道, “恰好我有回访客户的习惯,我要知道自己看人是不是准确,只有设计注定幸福的一对爱人的婚礼才真正值得骄傲。很遗憾听说他们的孩子患唐氏综合征早夭,不过恕我直言,即便他们家破离异,也没有轮到你的机会。 而且,永远没有你的机会。” 代薇松开紧拧的眉头,这些年练就你来我往的本事,早就懂得如何抓住对方背后隐藏的目的,遇事不必慌张,是一种骄傲的资本,所以她昂着头: “你以为说这些,我就会轻易让出季楚溪婚案的设计权吗?” “千万别误会啊,我可不是在威胁你。” 蕾娜举起双手表示无辜, “我只是觉得……你连他对你的感情都看不清楚,实在不配当一名婚礼设计师啊。 “毕竟呢,人们不是想看纯洁、华丽、梦幻的婚礼,而是想延续纯洁、华丽、梦幻下承载的幸福。” 你猜,他有没有在某一瞬间如你一般,蜻蜓点水留痕,或者一发不可收拾地爱过你? 🔒老同学 一大早, 代薇带着康皙来苏克西二次踩点。 由于工作需要,赵翡蟾属于是整天都泡在乐园里做方案,正巧这天秦消也在群里说收到修改任务来现场考察, 于是上午忙完代薇就带康皙去跟那俩人碰头, 顺道一起干了顿午饭。 之后有赵翡蟾和秦消两个“地头蛇”一样的人物搭伴,熟门熟路地陪同讲解, 代薇这边也很快将手头的正事忙了个七七八八。 游逛在乐园里走走停停, 一路沉浸式地构思季楚溪的婚礼策划案,临近傍晚, 代薇才恍惚发觉三个男娃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没影儿了。 苏克西实在大得离谱,盲找是不可能的。 于是给绿蛙去了个电话, 按照他发来的导航位置坐上观光游览车,总算赶在日落前来到「假象王子」游乐区。 然后, 离老远儿就看到三个人正其乐融融地在……斗地主?! “好啊,我说怎么干活不见人影,原来是一起躲在这找乐子呢。” 代薇走过去,刚把装着甜筒冰激淋的袋子往桌上一放,转头就伸手揪住康皙的耳朵假意嗔怒道。 “姐!”小伙子干啥啥不行, 道歉第一名,飞速起身让座, 还不忘体贴地迁就着代薇的身高弯腰认怂,“姐别生气,我错了我错了,这不是看你没过来,偶尔偷个小懒嘛。” “对对, 我作证, 他没有超过半小时, 也没有抢地主还连赢六把。”赵翡蟾伸手就掏出冰淇淋,嘴还是一样损。 秦消接过代薇递来的芒果酸奶炒冰:“有人输急眼了,我不说是谁。” “他俩都没谱!” 见到康皙狼吞虎咽地啃起甜筒,三两口干掉一个球,代薇没好气,“慢点吃,跟绿蛙他家那只花枝鼠似的。” 说到这儿,她好像想起什么,扭头踢了踢赵翡蟾揶揄道:“诶,我听说咱妈给你安排的相亲对象都远到澳洲了?” 绿蛙身为苏城妥妥地富商门户,之所以刚毕业就独立出来自己创业,就是因为遭受不住赵母撺掇老姐们儿三天两头给他安排的相亲局。 赵翡蟾果然秒戴痛苦面具,好一阵长吁短叹: “别提这茬,咱妈给安排的妹妹我不爱,我爱的妹妹偏爱绿我,本恋爱小王子不会恋爱了属于是。” “哈哈哈哈……”代薇一顿爆笑,直到接收对方想刀了她的愤恨眼神,才赶紧打住象征性安慰他几句,“诶呀情场失意,架不住咱职场得意,你看这么大一个超级乐园能顺利开业,不多亏了你小赵总的高科技嘛~” “少扯,屁的小赵总。”赵翡蟾白她一眼,恨恨地啃着甜筒自嘲,“我就是个干苦力的命!” 说着他拍拍秦消的肩膀,嬉皮笑脸道:“不像咱消哥跟苏克西大老板关系铁,当个监工就成。” “苏克西大老板”的称呼,让代薇嘴角的笑意僵了一下。 秦消耸耸肩,笑说: “铁关系不敢高攀,我们是高中同学而已。” “高中同学?”赵翡蟾惊讶了把,倒也没深究,故意酸溜溜地调侃他,“哟,怪不得人家生日宴都要邀请你,怎么就没请我没请翠娥呢!” 啃完一整个大甜筒,康皙仿佛也被撩起了吃瓜的兴致,来回扫量着他们三个,状似无意地发问:“既然你们都是老同学,消哥又跟易总是高中同学,那姐姐和翡蟾哥不认识易总吗?” 代薇睫毛微颤,捏着脆筒的指尖不自觉用力,看似随意的搭腔试图揭过这个话题,语调却隐隐泄露几分慌张: “我们不同级,不认识也很正常。” 的确不该认识。 “大老板叫易什么来着?”绿蛙突然出声。 秦消答:“易圳。” “易圳啊……”显然康皙的突然提问引起了赵翡蟾的深思,他开始认真回忆了几秒,砸了咂嘴巴,“还别说,怎么就觉得这名字真有点耳熟呢?” 为什么她的生活里,哪哪都会扯到他。 “行了天黑了,我还要回去加班,今儿就散伙吧。” 她又为什么此地无银。 * “北京时间8月23日19点30分,欢迎大家准时收听……” 没有加班,只是被堵在晚高峰路上的代薇蓦然听到被播报出的这个日期,整个人刹那愣滞在主驾上。 “8月23……”女人盯着红绿灯,茫然自喃。 如果浅浅那孩子还活着的话,今天本该是她的两周岁生日宴吧。 遥记当初叶浮茹刚刚查有身孕,代薇在凌晨三点接到张润行的电话,听到对方将对男人来说最幸福的喜悦第一时间分享给她这个“十年好兄弟”。 向来温儒得体的他,也会有激动到连话都说不利索的时刻,语无伦次地在电话里告诉代薇自己已经为尚未出世的女儿取好了名字。 张意浅。 ——他与妻子情真意切,他的女儿福缘不浅。 有时候代薇想不明白。上天既施以眷顾令这个男人幸得美好,为何又要将一切美好戏剧化地残忍收回。 为了追逐心仪男孩的脚步,代薇拼死拼活卯足了劲儿险过央艺的分数线,如愿与张润行一同前往首都上大学。 两人仍像从前那样厮混。 尽管大学不同,仍三天两头雷打不动地固定干饭。代薇是老样子,每回都带各类不同的酒肉朋友来插科打诨,没心没肺地一起热闹;张润行却总是无人作伴,每次都只身赴约。 以为十年单相思总算熬出了头儿,奈何人生荒唐地就像过家家,抓马地可笑。 当代薇以为时机成熟,决心结束苦恋约了张润行出来,就当场见到随他而来的叶浮茹,高中温柔学姐鼓励学弟好好学习的故事,在那天传进她的耳朵。 一场知识竞赛的缘分, “喜欢我的话,就努力学习吧,我在京都大学等你。” 看似寻常鼓励的话,谁知她真的在等。 他也真的做到了。 张润行温润如玉,叶浮茹温婉动人,一个似风,一个如水,年下翻译院校草恋上同校外交系学姐的爱情故事加持,便是连名字都能磕到糖的般配登对。 不必打听,他们已是佳话。 那顿饭所重创下的情感覆灭,使代薇不得不独自舔伤刻意躲避,加上双方为了避嫌,自那以后两人再未单独见过一面。 若说完全没联系,也不是。 总是暗自探听他们情投意合的消息,爱好高雅,常常一起去艺术园。 大学毕业前夕代薇收到婚礼函。由于叶浮茹远嫁苏城,能到场参加婚礼的朋友不多,张润行特意邀请代薇填补姐妹团的人员空缺。 妒怒到婚礼一结束就在厕所将伴娘服剪得粉碎,看着镜子里漂亮的脸,嘲讽自己像个卑鄙小人。 直至浅浅降生,看着可爱的小婴儿,狠不下心嫉恨。 再至浅浅确诊唐氏,除了无奈心痛外,没有一丝办法。 最后浅浅夭折于并发症疾病,眼见男才女貌的佳话彻底破裂。 难以遭受丧女痛苦的叶浮茹很快移居家乡。代薇甚至没有在浅浅的葬礼上见到她的母亲。 许是生命的分量沉重,两人终究离异,张润行人间蒸发。 可是代薇总觉得,浅浅死后,他们两人之间大概率还发生过别的什么,从根本上撬动了婚姻存续。 高架桥仍然拥堵,手机微信在这一刻传来消息: 【下班了吗?】 【之前约你一起回家跟我爸妈吃饭,今晚方便吗?】 【你在哪,我去接你吧。】 是在这一刻逐渐醒觉。原来他不久前的相邀,是否因为他根本不敢面对今天这个日子背后的特殊含义呢。 电台里的访谈节目即将结束。 “很荣幸邀请到苏克西超级乐园的易总,在我们访谈节目结束之前,还有个冒昧想请教的隐私问题算作今晚最后的福利,希望易总不要介意。” “没关系。” 男人极具辩听性的熟悉声线,倏然止住代薇欲图调频的动作,指尖略颤。 “听闻这些年与易总有过情感交集的女孩子大多相仿,无论从样貌、声音、年龄,抑或是脾性等条件因素,或多或少都有某些肖似的地方。” “那么请问易总,在这些同类型的情感当中,是否有您真正用心想要维系的呢?” 显然,电台主播的提问方式聪明含蓄。 却让代薇下意识调大音量,收手握紧方向盘,电流那段短瞬时的缄默竟好似与她巧妙对持,穿凿相异的维度精准拿捏她的全部感官,令她心跳坠沉,“砰”地一声堕入比函数图像更为难解的深奥迷宫上,极限绘就毫无意义的谜底。 车载香薰源源不断倾泻无花果的冷,充盈薄凉的阒寂,触摸回忆,击中她。 良久,他平静馈赠答案,吞吐的字词在她心上犀利描点,冷淡拐折,暴力连线。 “没有最初那个人,后来者不过都是局外人。” 他这样告诉。 代薇笑了。 所以她总狼狈。 农夫握不住曾放在手心的一粒瓜子,却还贪心地试图抱瓜。 见不得自己沦落得比别人狼狈,才急着想要撕破伪善,冲动顶上头,她拿过手机果决退出微信,直接给易圳拨去电话。 电台突然插入音乐的下一刻,对方没有让她再度失望,去电铃声甚至没有响,电话被秒接:“代薇?” “传闻这些年你的女人不少,而且都是差不多的类型,有没有一个你真的喜欢过啊?”她刻薄地学着刚刚听来主播的问话。 对方被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一时无言,但还是回答了。 和前一分钟访谈里的回答不太一样,弯弯绕绕的长句,删删减减,缩略成一个 “你”。 🔒她只是 简直是放大屁嘛。 代薇冷笑一声, 当即挂断了电话,满腹的不忿却一直延续到隔天的工作里。 连张润行到了也没发现。 季楚溪的案子至今都没敲定具体规划,倒是心急的异国夫妇已经连夜挑好地点, 到场一瞧, 立马拍板敲定说布置好了就当场把婚礼简单办了,一行人风风火火动起手来。 进度快到连代薇都有些恍惚。 “别发呆了, 早点结束, 我们就可以早点回家。”张润行提醒地碰了碰她的胳膊。 说到回家—— 前天晚上说要来接她的张润行,却在她梳洗打扮好拎包出门时发来短信, 说临时有事,改天再聚。 拗性如代薇, 也还是十分宽容地重新打开门回家,没有吐露一字不满。 但是——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有这对跨国夫妇的场地工作?”代薇已经找到合适的翻译, 没有再请求张润行帮忙。 张润行没答,倒是抱着装满气球囊纸箱的易瓷从侧旁挤过来,上下扫量他:“你也来啦!薇薇,咱们找的司仪不是会两国语言吗?” “哦,他来等我下班。”代薇下意识答道。 大概……是这样吧? 虽然都见过面, 但现下也不是叙旧的时机,她示意张润行跟自己走, 打算带他去休息室。 “不行!”易瓷见状立马抬脚挡在俩人中间,声音拔高,“既…既然来了就帮点忙呗,正好我打这一筐气球缺人手呢!” 见小姑娘紧咬下唇,鼓起勇气直勾勾盯着她, 她只能轻声劝诫:“小瓷, 你真的不用为了你哥哥做这些。” 似乎易瓷总是担心代薇和别人单独相处, 所以第一次见张润行,就着急加入这个队伍。 悲剧的结局,正是因为一个强求的开始,最先是两个人互相拉锯,现在连看客都希望干涉一遍。 易瓷的小脸慢慢涨红,终是低下头。 “姐!你们怎么在这?哎呀都别愣着了动起来!大堂有宾客的孩子走丢了,姐你快去看看!” 康皙是跑着进来的,声音平地掀起炸雷,把僵在原地的三人都惊了一跳。 “怎么回事?!” 不是正在布场吗,怎么许多客人已经到场了? 康皙扯起她的袖子就走:“找人重要,路上说。” 小伙子旋风一样地来,又闪电一般地走了,只有余光短暂而深晦地扫过留在原地的一男一女。 空气静了片刻,“走吧,我们也去看看。”易瓷说。 张润行并不着急,微微然挑起唇角。眼波花与风相宜,五官面容每一处恰如其分,构就出一副清风霁月的笑颜: “妹妹,你的小秘密,差点露馅了呢。” “围着她转这一点,你不用学。”女孩儿敛了眉,补充道, “哥哥。” 张润行笑意不改,温和语气也没变:“不是你告诉我,她今天会在这里么。” “考验一下你嘛,谁知道你是真的为她而来!”她也掩去不愉,换回平时的噘嘴撒娇模样。 张润行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发顶: “当然啦,她跟我十年交情,妹妹当然比不过啊。”- “新娘想着人多力量大,联系了不少亲朋好友来帮忙,妙妙小朋友的家长就是她住在附近的堂兄,结果大人去个洗手间的功夫小孩就不见了!孩子爸一个壮年男人,都急哭了,新娘就差把刚设好的道具翻过来找一遍。” 康皙的语速超快,简短地解释了一遍来龙去脉。 代薇当机立断:“先派人去安保处要监控,吩咐音媒组最快速度调试好音响然后广播寻人,仔细询问孩子父亲去洗手间前把孩子安置在哪,注意安抚别把焦急情绪挑高。” “可是音控才刚刚开始组装仪器,而且布线方面不太顺利。” “我去看看,你赶紧动员大家找孩子。” 两人分首,代薇马不停蹄地往后台设备组赶,康皙也跑着离开。 好在现场高度配合,这边刚刚解决插座不够的困难,正要开始广播,那边就传来孩子已经找到了的消息。 在花藤架那边。 代薇熟悉布局,想到自己目前位置离花架准备场地很近,立马动身去确认。 稍在远处就能看见一个小女孩儿被人抱在怀里,浸在繁花里欢笑。 “是妙妙吗,妙妙?”代薇喘着粗气。 抱着孩子的大人最先听见,先转过头来。竟是张润行。 “是妙妙。”张润行回答了。 温言细语,平和到代薇心头攀上些恍惚,缓而转降成恐慌。 她不得不想起,张润行曾经就是这样熟练,熟练地抱着他的孩子。 他们失去怀抱孩子的资格,才短短一年,余生的痛苦还很漫长。 生命承担了苦,回忆才是深沉的痛。 所以重见时,谁都没有提。 代薇在担忧他的隐忍,不忍看他用这种方式强迫自己接受过去,于是小心靠近:“我知道妙妙的家长在哪,让我抱过去吧。” 而他淡然笑着,再看一眼孩子粉嫩的侧脸,终是轻轻点了头。 “我打个电话接应他们一下。”代薇手伸进口袋摸手机。 毕竟这里是边缘工作区,四处摆放的花架位置有些杂乱,都是鲜花编插后备用的,待开场前置放到指定位置,孩子也是被万花堆叠的新奇感吸引过来的。 摸索半天,她才后知后觉:“……手机好像落在音控那边了。” 张润行失笑:“你呀,还是那么粗心。” “我哪有粗心!这不是着急嘛。”代薇干脆和他面对面站,逗一逗可爱的孩子,一起等正在赶来的家长。 “还说不粗心,高二下学期小模拟,是谁连准考证都没带,临进考场前要我跑去她原班级找出来,再冲刺着送过去?” 从重逢到现在,一直沉稳如冷水的张润行,再提起少年事,难得面上带着一些轻松。 她再次反驳:“谁让你考场正好在我的教学楼呢,帮帮忙怎么了嘛!” 倒是有些印象,上学期最后的几天,叶浮茹远远找来,轻松叫走了正和代薇一起在食堂吃麻辣烫的张润行。 他们两人说了些什么,在操场压过一圈又一圈,直到碗里的麻辣烫冷透,上面的油花结成块,代薇还是没有等到他回来。 赌气似的,别扭了一整个寒假,乃至半个下学期,要不是那次忘记带准考证,可能到现在还别扭着吧。 正想着,腆着小啤酒肚的年轻爸爸泪水涕流地找了过来,激动地抱过孩子,连“谢谢”都说不清楚。 代薇好言安抚了几句,看父女俩离开,打算继续去做自己的事情。 “代薇。” 又被张润行叫住。 “嗯?”她回头。 他清淡如许的容颜,被重花衬上琉彩生色,他讲: “要试着在一起吗?” “什么?” 她下意识问,他却没有再重复。迈步走上前,略垂眸,温热手掌缓慢牵起她的指尖,目光睨定她纤细腕骨时,勾唇告诉她: “你不是一直在等这一天吗。” 反问句式,陈述口吻。 第一反应的重点不是这句话。而是—— “什……什么?”代薇忽然不明白了,大脑运转不动一般。 而是当她不明所以低下头,因对方牵手的动作,不得不发现他腕骨处所佩戴的一款男士宝玑表,然后视角偏移,再发觉男人的视线正敛落在自己手腕上。 ——很巧,她也有一块。 就是那块, 曾被她在德国狠心当掉,又由易圳留心赎回; 因为看到爱慕的男人拥有,于是在刚工作不久后硬是咬牙买下这块女士同款。 所以哪有巧合。 不过是她小偷一般强行碰瓷的“情侣款”。 是她可耻的私心罢了。 代薇几乎触电般缩回手,背在身后,笨拙掩藏的动作和她这十年兵荒马乱的单恋如出一辙,简直不能再狼狈。 他好像也不想戳破,眸光像坠落的鸿羽: “说你粗心还不信……那次模拟考试,上午你的考场在开太楼408教室,29号座位。为什么我记得那么清楚?因为这个位置,恰好和我的下午场一样。” 冷意顺着他的目光,从头顶灌下,钉得脚底一时挪不开逃离的步子。 那天上午啊,考的是数学?还是化学?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些题目看得头疼眼花,大题几乎都只能写个大概,所以有很多剩余时间来涂涂画画。 除了草稿纸上四不像的水冰月卡通画,就是用铅笔字迹写满桌角。 “从小一起混着长大,我怎么会认不出你的字呢?” 光影飞掠,藤架花香烘得脑胀,模糊想起那些大大小小的字,写的满是: ‘叶浮茹,滚开’ ‘贱女人’ 或者 ‘快点去死吧’ …… * 去拜访张爸张妈的事到底没有落实。 从准备工作到婚礼结束,新人火急火燎准备出去过二人世界,明明收尾的工作可以交给场务人员,偏偏要亲力亲为,磨蹭到最后一个人走,代薇才敢出来。 蕾娜说得对,未必别人就看不出来,一厢情愿的深情,到头来都在感动自己。 原来早就破绽百出。 她泡在温热的夜风,想起张润行说那些话时毫无向往的模样。 “至少我们互相了解,如果你还愿意的话。”他温柔地求爱,眼里却没有期待。 “我父母,他们一直很喜欢你,你知道的。” 只是转述别人对你的满意。 不对吧?不该是这样吧?代薇甩甩头,感到一阵扼喉般的窒息。 她过去的人生里,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狗血剧情啊。 电话响起,一惊一乍地掏出来,看见是赵翡蟾的来电,才长舒一口气,接起时猛地深呼吸,试图大声倾诉悲痛: “蛙啊呜呜,你都不知——” “哇呜呜呜呜呜呜呜!!!” 对面同时炸起更加震耳欲聋的哭叫声,完全掩盖了她的话音。 她疑惑地看了一眼电话:“咋的了这是?” “翠娥啊!来,来喝两杯,爷心里难受极了呜呜呜,消哥还在加班,我觉着你今天肯定是个闲犊子,来喝!” 绿蛙显然已经亢奋。 大少爷这是遇到什么伤心事了,哭天抢地的着实少见。 “别激动啊,我现在过去找你呗,搁哪呢?”总不能放着不管。 他好像是抹了把鼻涕:“我在,南郊城乡结合部那个叫…好大娘小酒馆!我发定位给你。” 什么玩意儿?还有酒吧的名字可以那么猎奇呢?? 打了辆车,四十分钟晃晃悠悠,代薇站在街边对比来对比去,确定这是村里唯一的一家酒馆,才试着走进去。 门店招牌上,赫然写着“Hold new”。 店里灯影昏沉,人很少,一眼就能看见花衬衫男人,坐在显眼位置自斟自饮。 代薇一坐下就试图关心老友,可任凭怎么问他也不说,只是一个劲猛喝,还拉着她一起。 一人五六瓶啤酒下肚,赵翡蟾打开话匣子:“今晚,咱们通宵喝!” “你不是老总吗?别到时候喝得起不来,管不了事了。”酒精在身体里发挥燥热的作用,但她说话还是清醒的。 “嗐!什么老总,爷的公司被易南收购了,从此安心做我的打工人。” “啥?!” “对,没错,就是刚给他鞍前马后设计完的‘苏克西’!他们说干得不错非常满意,所以把我的公司永久并购了!” “这也太那个了吧。”代薇一时词穷。 有钱可以为所欲为,这事做得,确实像易圳的风格。 “丧心病狂畜生不如!”绿蛙笑嘻嘻补充,晕乎乎地垂下头去,还补了句脏话。 来去间,酒杯没有落过,又喝了几轮。 代薇拍拍他的肩,不知说些什么安慰。 她这种对事业没有过高追求的人,其实不理解为什么作为富家子弟,绿蛙宁愿放弃继承家业,也要费劲吧啦闯一片天地。 可这些年,多少也能看到他创业的艰难,没说一个苦字。 “你竟然肯同意?” “老子当然不同意!”赵翡蟾狠狠拍桌,“但老子的那些股东……易南一透露意向,他们恨不得上赶着去贴人家屁股,说这是无本万利的买卖,还说背靠易南,好乘凉~” 他自嘲地笑起来: “我要是想乘凉还特么创什么鸟业?嘴皮子都说破了,求他们再等等,没日没夜谈生意,甚至跑到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采风,不就是为了证明没有别人当靠山,我也可以创收无数,可结果呢……” 结果还没等他回去,就收到全体股东一致同意收购的通知。 所有努力都付作他人衣,他只能可笑又狼狈地躲在不知名小酒吧宣泄愤怒。 代薇边喝边听,听得心酸不已,听得悲从中来。 故作豪迈地放杯抹嘴,打算敞开心扉一吐为快: “绿蛙你别伤心,跟你说说我的难受事儿,让你乐呵乐呵。” “讲讲讲!” “我啊,我一直暗恋一个人,从学生时代开始,到他谈恋爱结婚生子,到现在,他老婆孩子都没了我还在暗恋,你说我是不是个瓜怂?” 她没敢说,到今天为止,暗恋结束了。 结束不是因为被看破说破,不是被心上人表白追求。 而是说破后,却感觉彻底失去了。 “哦,是不是你那个青梅竹马,张什么行啊。”绿蛙一点都不意外,轻描淡写。 代薇傻了:“啊?你怎么知道?你也知道?!” 他吞下制作简陋的鸡尾酒,翻了个白眼: “真当爷是二愣子?当年你那些花样百出的小男朋友,有名的没名的,哪个没被你抓过来给哥几个付饭钱? 唯独这个姓张的,外面再怎么传你们登对,你都没拉到我跟消哥面前溜溜。我早就猜到了,以你的性子,莫不是不想让他吃亏,莫不是——真的喜欢他。” “嚯,你们这样显得我很呆耶!”代薇真是笑了。 有那么明显吗?险些全世界都知道这份感情,还以为辛苦藏匿,卑微却被全集观赏。 曾经暗地里放在叶浮茹身上的,那些艳羡、嫉妒,甚至憎恶的感情,明明他早就洞悉,为什么还要在结婚时给她一席伴娘之位。 是要她亲眼看着,才好死心? 还是她的喜怒,根本不被他在意? “我好像是个……隔!呃,备选答案。”代薇想不太清楚,断断续续打着酒嗝。 “嘁,你也是活该,恃靓行凶玩弄多少人的感情,遭报应了吧。”赵翡蟾大手一挥,杯里满上,“来,喝!” 两人碰杯闷头苦喝,越喝越难过,抱头呜咽一会儿,看见对方丑态,又哈哈笑起来。 “你有病啊,情绪正饱满呢。”绿蛙作势亮拳。 代薇撸起袖子正欲回怼,又被电话铃声叫住,摆手示意暂停: “喂,谁啊!” “……”被她凶巴巴的语气吓得一愣,易圳良久才接道,“是我。” 这个声音,很熟悉啊。 “我知道你是谁~~,我追着他那么多年,跟他比你有这个实力吗?你还学我死缠烂打,我什么水平,你又是什么水平?很难的啦。” 代薇抖了一串机灵,把事实说得很囫囵。 一旁的赵翡蟾一个人喝得无趣,衔起一根烟来,还有福同享地把烟盒往代薇面前递。 “戒了。”她没兴趣,推开他的手。 自然引来一声骂:“德行。” 电话里,易圳的声音冷了几度:“有男人?” “对,对对。”她直接破罐破摔,“绿蛙!这就是买了你公司的人,给我狠狠骂他!!” 赵翡蟾昏昏沉沉,也没听太明白,只听说要骂人,就兴奋起来,就着她传来的手机一通芬芳,一张小嘴中英文混合着苏城方言不断秃噜噜地输出。 直到骂累了,才想起问她:“这人谁啊?” “易南集团,易圳易老板的大名没听过啊?”代薇冷笑。 赵翡蟾倏地清醒了几分,随即又无所谓地打趣:“那不是你老相好吗?” “老相好?难不成德国的事你也知道?”她百思不得其解。 “什么德国?”绿蛙煞有介事捂紧话筒, “我是说,这人不是跟我们都老同学嘛,我骂他就骂了,丢了饭碗大不了回去继承家业,你和消哥还得和他打交道,多少还是尊重点。” 听骂声停了,易圳才强忍不快地出声:“你们在哪?是不是喝酒了,代薇,说话。” 代薇夺过电话,语气无限猖狂:“怎么?你也要来啊?南郊结合部好大娘等你,有本事你就找。” 半分多余信息也没透露就挂断电话,属于是让她损完了。 她沾沾自得地把易圳抛诸脑后,接着同绿蛙厮混。 喝到半夜,不仅酒量撑不住,连膀胱也撑不住了,互相搀扶着,仍是两眼一抹黑。 付账的时候,绿蛙怎么也点不开付款码。 “怎么回事啊,我手机里……四个收付款按钮呢?” “你丫的,不、不想给钱直说。” 最后是在店家的帮助下才成功结账。 翠娥颤巍巍架起绿蛙的手臂,绿蛙晃悠悠扶住翠娥的肩膀,一派身残志坚互帮互助的励志景象。 见者落泪。 出门走不了两步,烂泥一般瘫倒在街边,长街寂静,环绕他们诡异的“嘿嘿嘿”的笑声。 天旋地转,大脑中枢像是遭到破坏,发不出正常指令。想要站起来,却没一处力气用对地方,两个人打架似的在地上蠕动,没一会儿就放弃了,仰天不动。 快要入睡时,突如其来一道强光打在身上,刺得人睁不开眼。 一尘不染的车,走下来个干净清爽的人。 易圳居高临下,蹙眉看着勾肩搭背睡在街角的一男一女,面色不悦得快要滴出水来。 他大概已经洗完澡准备睡下了。 刘海细碎散落额前,光丝偶尔晃淌过,映彻半干不湿的凌乱短发。暗橙色连帽长袖卫衣,却搭配了条黑色休闲半裤,上暖下冷的穿衣风格显然一派出门走得急无心装扮的模样。 不孤傲,也不冷漠,迷黄灯色昏聩泅渡在他眼尾时,褪却高贵,稀释出与他冷调气质并不匹配的焦急神色。 有点……像只顺毛的大狗勾。 眼睛眨巴许久才适应强光,代薇眯起眼,在重叠人影里分辨出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嘿,他还真敢来!”赶忙推醒一边躺尸的绿蛙。 绿蛙直接吓到抽搐:“嗯?啊?怎么了?” 不知道他们俩嘀嘀咕咕干什么,靠近的时候被俩人熏天的酒气逼退一步,易圳更不爽了。 没管四仰八叉的赵翡蟾,径直朝着代薇走去。 无奈又恼怒地向她伸出手,竟冷不丁被她扑上来死死抱住臂膀。 “上呀绿蛙,你负责腿!!”代薇喊得视死如归。 “放心吧看我的!” “你抱的是我的腿,蠢货!” “……”若说刚刚的恼火还能控制,现在易圳脸上的冷黯则出现了一丝崩裂,“你们,在干什么。” 代薇醉着,力气还大,把他的手臂死死抱在怀里,拽得他直不起身,嘴里还在安排作战:“得手了吗,蛙?” “报告,得手了!” “很好,我也控制住敌人的手了,听我口令,三二一咬他!” 她嫉恶如仇地瞪着易圳,嘴角挂一抹得意的笑,只是这种得意很快转变成痛苦, “啊——!你咬到我的手了!!!” 代薇尖叫了五秒有余,赵翡蟾才松口,咂咂嘴巴,挂靠在易圳的长腿上装死。 ……易圳一辈子没这么无语过。 咬牙切齿用另一只手捏住她脸颊软肉,指腹微微使了些愤恨的劲儿,捏得她脸蛋变形,语气尽可能保持温柔: “不闹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为什么你逮着我不放?为什么你们对我都不是爱,却还要来招惹我?” 代薇不知道自己现在表情有多囧,还自顾自难过地望他。 易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她不开心了,就想着法安慰: “是爱,我对你是爱,跟我走,我慢慢说给你听好吗?把我是怎样开始陷入你,怎样犯错放走你,怎样追悔莫及挽留你,都说给你听好吗?” 她安静下来,眼神迷蒙地对上他清黑幽深的眸眼,心照不宣凝视着,只在这轻缓的靠近里—— “呕!!” 吐了,赵翡蟾抱着易圳的腿,吐了。 响了,后槽牙磨得咯吱作响。 “真是够了,醉鬼。” 易圳忍无可忍地抓起这个废物的衣领,猛地一把摔远,力大惊人。 见赵翡蟾这回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没有要醒的迹象,才抄起女人的腿弯,轻轻抱进车里。 🔒万宝路 车开得很平稳, 女人一路睡得要多香有多香,被扛进别墅也不知道。 易圳受不了被两个酒鬼熏染了满身的味道,又洗了个澡, 重新换过干净的衣服。 出来时却怎么也找不见本该在沙发上酣睡的代薇。 永远不让人省心。认了命地陪她到处躲猫猫, 又难免着急,超过五分钟才在露天泳池边找到她。 女人窝在软藤吊椅里, 双臂抱膝, 一手捏着水瓶漫不经心地摇晃,幅度与吊椅同频。 迷蒙视域中缓缓嵌落一道孤冷的阴影, 她仰头眯起眼睛。灯影起雾,光圈为夜色泼淌璀璨的黄, 稀微飞尘被投射成浪荡颗粒,像日落里泱泱浮泛的一场雪, 风向浪漫,湿泞循环。 他的身姿落脚在她眸底。不清高,不怯懦,仍是勾人眼的纯粹,如此绚丽, 如此坚定不移。 他一切具备。 所以,没彻底醉到失了神智, 醒来后,更加清晰。 “你没有邀请我,不可以私自带我回家。”代薇抬眼向他。 她知道自己绝对不该逗留。不可以。 至少今晚不行。 易圳滑下视线,凝向她伸到眼前的手腕,小片豔红敷染内侧肤肉处。“我家就是你家。”他说, 我的早就全部属于你。 换来她一声嗤笑:“这一点不符合你傲慢的人设, 玩儿脱了就没意思了。” 对于她强硬的态度以及动辄讥嘲讽刺的语气, 易圳并不生气,将一直拎在手里的医药箱搁在旁侧小桌上,打开药箱,他拉近代薇的手腕,打算替她上药的用意再明显不过。 赵翡蟾那条死狗居然把她的手咬破了,咬合力大到手表腕带都裂开。 但担心惹她不快,于是忍着没说赵死狗的坏话,想了想,接答: “我猜张润行不是傲慢的人。你说我傲慢,至少我在你心里并不完全等同于他。” 至少你没有将我当作他。这一刻。 “说了让你别多管闲事!”代薇猛然抗拒地抽回手,放下腿坐直身子用力将他推开,“你什么意思啊?我不需要你的收留,我要回家!立刻马上你听到没有!” 抬手抚触了下额角,他没再强迫。 还是惹她不高兴了啊。 顺由被她推开的距离后退两步,转身坐到对面的双人沙发上,重新看向她。那不如换个方式,语气带上一点轻懒笑意: “我发现你似乎对别人都很好说话,唯独会对我发脾气。” 代薇莫名愣了两秒。 她紧紧皱眉,敏感又警惕地脱口而出:“你想说什么?” 他却不由地低笑一声,“别紧张,只是突然想起有件事,还没来得及问过你。” 代薇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男人却并不心急,反而从外套衣兜里摸出一盒烟,慢条斯理地点上,还没忘了又抽出半根卡在烟盒里,递给代薇歪头示意了眼。 是她以前常抽的那个牌子。 口味也是。 她最钟情的蜜桃爆珠。 可是她戒了啊。算算也有挺长时间了,大概刚回国没多久,戒烟的过程比她想象中容易太多。 她并非刻意戒烟的。 想到去年在德国易圳有问过她抽烟的理由,她的回答是不存在特定的理由,开心抽、画画抽、烦躁抽,总之想抽就抽了。 只是回国之后一切都不顺。开心和画画的机会少之又少,更多时候是各种压力带来的疲惫与烦躁,然后忽然在某个时刻,她竟然感觉抽烟根本无法缓释自己的情绪。 无花果的冷香却可以。 于是家里、车里、办公室里,包括连贴身衣物的洗涤剂一个不落全部换成这个香味。 不过这些都不能告诉他。 代薇犹豫了下,索性直接拿走夹在他指间已经点燃的那根烟,不管不顾猛抽两口,“咳咳咳……”结果居然是被狠狠地呛到。 不肯服软的固执变成小学生的幼稚。 听到对面传来几声轻哑的闷笑,代薇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又羞又恼地抬腿踢他一脚,大声吼他:“想问什么赶紧问!!” 顺势捉握她的细瘦脚踝,易圳倾身夹走剩余的半截烟,气息平稳地抽了一口,苍白指尖掸弹两下烟灰,停留在她踝处的拇指微微摩挲,掀眼看她: “回国后,或者,离开我以后,你过得好吗?” ——代薇整个人僵在那里。 “当、当然…我在这里有工作、有朋友、有家人,玛格丽塔的婚礼让我名利双收,到手的三个奖让我在这个圈子里身价倍增,老板赏识、下属听话、朋友体贴、家人爱我。 “而且今年我赚到了很多钱,贷款清完,我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有车有房,更重要的是我不必像在法特那样寄人篱下,看人脸色,我……” 操了。 她是在跟他报告年终总结吗!? 听听,她到底在说些什么无谓而不体面的废话啊…… 重逢后每次相见代薇都自恃上风。面对她的冷漠、她的谩骂、她貌似毫不在意他的坦然,易圳表现地很痛苦。她看得清楚。 可今晚他很不一样。 对比当下他认真又平静地倾听,她显得笨拙而被动,令她在此之前那些一次又一次地跳脚行为全然变成心虚的多余伪饰。 “我经济独立,人身自由,有什么理由过得不好?”腰脊挺直得快要麻木,她极力忽略鼻尖酸楚,还在不停要强地嘴硬找补,“我过得简直不要太好!从早到晚都开心得不行!” 真的够了。 她觉得自己好狼狈。 易圳沉默地看着她很长时间。良久,他掐灭烟头,垂睫轻叹了声,起身慢慢走到她跟前,之后单膝跪地,捕捉她的目光使彼此平视。 “既然这么开心,”他抬起手,曲蜷指骨拭掉她接连滚落的泪痕,嗓音宠溺:“哭什么?” 是啊,哭什么?抛弃他,是为了被那个人选择。 不是已经被那个人选择了吗? 一瞬间代薇完全慌了神,仓皇无措地用手背胡乱擦抹脸上的眼泪,可无论如何,他指尖无花果的残香这样熟悉,熟悉到几乎烫伤她。 他不再冰冷。他的声音、眼神、触碰、气息……他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温柔。 而这份温柔对代薇来说,是一种残暴。 代薇彻底绷不住,干脆放弃,哭腔漫上蛮不讲理的撒气,词不达意: “没错,我就是过得很不好你满意了吧!本该属于我的客户被老板招呼不打一声就随意分配给别人,我的助理,她跟了我五年也抵不过对手几句话的挑拨而背叛我,为了拿那个破奖我没日没夜地熬,每天睡不到四个小时,一天赶两场婚礼真的很累……早上洗漱发现自己满脸是血的时候我吓坏了……还有,还有写字楼的工作环境我一点都不喜欢……” “都怪你,都是你的错!” 为什么委屈? 她早已不是涉世未深的小女孩,从前工作上的苦经历得还少吗?不是都打落牙齿和血吞很好地熬过来了吗? 她的委屈,难道仅仅是这些不足为道的琐事吗? 易圳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眼神是深沉,唇角却淬着笑,问她:“我让你很难过?” “没错,就是因为你!”酒精无限放大负向情绪,代薇越哭越凶,死死攥着他的衣服语无伦次地控诉,“如果不是被你扣在德国那么久,回国后我不会经历这些……” 可就算要袒露脆弱,为什么偏偏是对他。 高贵漠然的男人完全不介意自己此刻的低姿态,他抽出纸巾,为她一点点细致擦拭着眼泪,全盘接纳她近乎荒唐的指控,不愤怒,不责问,没有反驳。 当情绪逐渐得到平复,理智告诉她这场宣泄多么不合时宜。 诚然为他谎造的蜜果、晾晒的甜美、她的诱哄、她的邀请、她的欺骗是一段卑劣的恶行,如易圳曾经所言她从不完美,她也承认自己缺失良知,没有心。 那么他呢? 她有原罪不假,可他就是本善吗? 他也同样附加给自己“替身”的定位。她又有什么在意,凭什么愧疚,为什么无地自容以至于要一次又一次假借洒脱掩盖羞耻的心虚。 这样的关系该被腰斩才痛快。 于是将狠话说得漂亮: “所有的情话都是骗你的,易圳,你以为那些天长地久都是对你说的吗?不是!” “嗯。” “从始至终,你只是替身!” “……” 好吧,她并没有觉得多痛快。 她就是在意,还是愧疚,更加瞧不起像个烂笑话的自己。 代薇恨死了他这种摆烂的无辜。 “如果不是你先要求我去你身边替代星野梨,我也不会有这个机会。”她真的太不洒脱了,最后还在挣扎强调,自己不是唯一这么做的人, “所以我们都一样,知道吗?” 易圳不急于接话,从药箱里取出棉签蘸湿碘酒,拉过她的手腕,低敛眼睫为她消毒伤口: “不一样,最初是你先开始的。” “什么意思?”代薇有些不明所以,皱眉,“在小姨婚纱店那次,我明明给过你机会,拒绝你是我最大的仁慈了。” 易圳挑眉失笑,摇头: “如果运动会那天没有忍不住靠近你,我也不会在之后沦落到这种下场。” 代薇更加不懂了。 “现在想来,那应该是我作为他的替身,第一次被你青睐。”他继续替她擦抹药膏,甚至眼也不抬一下,淡淡补充了句, “在张润行去临市比赛后,在延青高中对面的书店。” …… “哥哥高中以前都是在国内读的,据说是高三那年认识她的,两个人初见好像是在……一家书店。” “没错,它‘本来’是该被作为圣诞礼物送给你,只可惜你当时在国内忙着追忆故人,怎么会看得上这破玩意儿呢?抱歉啊那个平安夜,我比较盼望你不平安呢。” 那晚平安夜,视频聊天挂断前他所在的背景画面 ——灯影昏沉的老旧书店。 “那不是你老相好吗?他跟我们都老同学嘛……我骂他就骂了,你和消哥还得和他打交道。” …… 🔒学人精 代薇完全酒醒了。 酒醒的代价有多沉重? 是她被迫面对这个男人示弱的眼神, 看清他双手虔敬地捧上一颗因她而千疮腐溃的心,还要在他伪作旁观者般平铺直叙的陈词中,完全听懂他圣洁赤诚的告白。 他从头至尾都没有承认“你就是我的白月光”, 仿佛只是单纯地回忆过往, 讲述事实。 可砸过来的每句话,无论怎样拼凑, 最终结论都在表达“你是我从最初直至永恒的期许”。 语意明确, 字字泣血。 而代薇必须相信,易圳不会撒谎, 他的骄傲决不允许他在这种事情上伪善。 “所以你说我们不一样,只有我才是烂透了的, 对吗?”代薇声音嘶哑。 曾经陪她狼狈为奸的伴侣。 是的,她这样为易圳的存在下定义。曾以为我卑鄙, 你也低贱,我们以最低微的成本面对无解的生活,不做符合世俗希望的存在,我们分担罪恶,共同享受违背道德的契合。 但, 真相却说只有她是个怪物。 “认为我在故意给你难堪?”分析她毫不费力,易圳有点好笑地望着她, 为自己辩白说,“我哪有这么坏。” “学生时代你努力地想‘跟我玩’,后来在法特也努力地说‘你爱我’,发现了吗,你一直在很有诚意地‘培养’我。”他倾身慢慢靠近她, 一字一句瓦解她的防线, “现在, 我已经成为你需要我成为的那个‘赝品’,他也依然不爱你,那么,你又何必执拗地推开我呢?” “继续跟我在一起玩不好吗?”他抬手,曲起食指,指骨轻柔触碰了下她的脸颊。 冰冷又短暂地一下。 很致命。 刹那间她幡然了悟—— “以后,你可以不用哄我、讨好我、迁就我,不必情话说尽,不必委屈求怜,更不需要强装爱我。” 他竟然学她说话。 长指顺沿她脸庞弧度的轨迹缓缓下滑,挪移抚触,然后捏住她的下巴,指腹施力按压在她唇上,黏腻磨蹭,贪享柔软的举止浸透蛊惑, “直接开始就好了,代薇。”但不含情.色。 “直接要求我,命令我让你快乐。” ——竟然也学她求怜。 唇肉被他摩擦,力度不轻,令他冰凉的指温沾惹滚烫。 代薇死死攥紧藤椅边缘,呼吸莫名变得急促,眼神慌乱,她几乎自乱阵脚地含咬住他的指尖不准他继续玩弄,从而拼命迫使自己冷静。 这不是个好兆头。她想。 光影鎏镀不朽,放肆垂吻他颇为贵气的皮相,他薄密的睫毛像被打捞的鳞片,洗练锋芒,甘愿潦倒,随意一个低眸敛眉都摇曳着凄美的破碎感,如此惊心动魄。 他本该是永不褪色的执鞭者标杆。 “放松一点,我不会允许自己让你感觉疼。” ——却偏偏毁坏自尊,情愿主动递上铁鞭恳请她拷打,复刻她使过的那些小伎俩,学以致用。 她发现了,却手脚酸软,由不得阻止。 易圳倏然从她嘴中抽回手指,薄唇浅弯,漆黑眸眼自持清亮,并无半点荤腥。他起身退了两步,坐回对面的沙发上。 怎么……不亲她? 明明是极其适配接吻的氛围,难道说,他居然还要学她以退为进么。 代薇的情绪被不体面地高吊,被紧栓住,被他欲擒故纵的拿捏撩起强烈的不适感,彷如万千小蚁爬挠神经末梢,越轻越痒。 自己好像不受控。 好像只能被他所控。 头脑发热的一霎让她紧随着猛地站起来,步伐虚浮,踉跄走过去跌撞进他怀里,一瞬不瞬地盯视着他的眼睛,然后没有一丝迟疑,她低头凑上去重重吻上他的唇,用尽力气。 不同于任何一次。 他们这次的亲吻无比急促又凌乱,大部分原因来自于代薇意外的主动,她的不管不顾甚至带有一丝攻击性,情绪迫切又莽撞,积累疯狂焦灼的掠夺感,没有半点掩饰,理应保持的边界被完全打开。 她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霸道,善用甜美的恶果将他拖入沼泽,思维与理智同时服软使矜持被猛烈炙烤,烧得意识溃不成军。可她又懂得很多小招数,指尖轻捷擦刮过他熟透般红的耳骨,拨挑他柔软的耳肉,如此驾轻就熟地拿捏。 月色堕落云端,萎靡沉水。 头晕目眩的混沌感兜头淋下,她脸颊烫红,强势的间隙偶尔也渗漏一点小脆弱,渴望抚慰,又不许他温柔,近乎莽撞的索吻根本不讲章法。 气氛攀向不可回旋的制高点。 舌尖发麻,唇肉传来刺痛。易圳伸手试图将她带离一点,被她很快觉察,腻白纤指迅速而果决地探入他的指缝,十指缠绞,将他的手掌反压在沙发上,然后更加用力地强吻他。 天边掀起一角雾霭迷离的灰白。 长夜收尾,代薇的吻仍然逗留。她用唇痕认真描摹,仔细修饰,四处遗落,再抬起头重新亲吻他。易圳没有反抗,任由她手指略微施力掐住自己紧绷的颈项,代薇也感觉轻微窒息,还是不肯放过他豔红不堪的薄唇。 很奇怪,她听得到唇舌咬合的小噪音,听得到自己心腔快要撞脱出来的声音,却听不到来电铃声已然锲而不舍地吵闹提醒。 很奇怪,她听得到唇舌咬合的小噪音,听得到自己心腔快要撞脱出来的声音,却听不到来电铃声已然锲而不舍地吵闹提醒。 终归是易圳受不了铃声的惊扰,双手收紧女人细软的蛮腰,额头相抵,精致的喉结微微滚动,虚声提醒: “……接电话。” 他嗓线湿哑得不像话,字音带喘,尾音如诱惑的钩丝,低沉欲气,撩人又不自知。 代薇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她根本没回过神,只是意犹未尽地从他脖颈上松手,唇瓣红肿洇湿水光,眼神懵怔,仅靠下意识迷茫地转过头去。 他们同时瞥向小桌上,代薇的手机还没停止响动。 没有来电显示。 但大抵是女人眨了眨眼找回理智的样子,让易圳觉得这不难猜。 是张润行吧。 空气中还残留着颓靡的味道,弥散幽幽,消隐在这一秒的缄默里。 “刚才的吻足够了,”又是易圳先开口。 他嘶声揉弄着被她野蛮咬伤的下唇,擦净血迹,然后懒恹地抬起视线,好像不打算纠缠,拍了拍代薇的屁.股示意她起来,声音还哑着,口吻微嘲, “去吧,宝贝。” 去找他吧,宝贝。 倘若对你的痴迷超出了道德的分寸,那么我的忠诚,也将一起逾越分寸。 我不再善嫉。 我会病态地爱你。 这将是我乐在其中的,光荣的病例。 代薇不说话,也没有动,从手机上缓慢撤走目光,回过头沉默地凝望着他。 自己原来把他的嘴唇亲破了么。 难怪会尝到腥甜。 “我会在的。”他的低卑更像一根暗刺,“不管打给你的人是谁。” “你觉得,打给我的人是谁?” 狠狠扎碎她的心。 易圳稍愣了下,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便被代薇伸手扯过衣领欲图继续去亲他。 好在他一秒读懂她的意思,偏头躲开,反扣住代薇受伤的那只手腕拎到她眼前,小心又深意地告诉她: “你的手表坏了……” 看似无厘头的话。 可他是思维和手段一样敏捷的易圳,怎么会说废话呢。 同样的男士经典款,在唯一一次正面交锋时,在张润行的手腕上被他敏锐看到过。 这个男人,甚至将自己从前试探他的样子,都学了个八成像。 代薇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次并非讥讽。 弯起嘴角,代薇全程笑看着他的眼睛,指尖灵巧地三两下拆卸腕表,就像刚刚强吻他一样坚定和果决,拎着表带,扬手直接摔扔进旁侧的泳池中。 “咚”地。 一跃而下后,溅绽起一朵名水的昙花,转瞬开败。 不用回头去看它沉没的姿态,亦能明白,上面承载的青春时光、夹缝求生的爱意,到底会被点点冲刷,泡洗殆尽。 她的视线始终着落在他脸上,亲吻之前,她纠正说: “是你学坏了,圳宝。” * 过度追求快乐的后果是起不了床。 代薇一觉睁眼又是日落。房间内十分安静,她窝在柔软的被褥中蠕动几下,伸手摸了摸旁边,确定易圳不在以后才深深送了一口气。 其实早就醒了的。 只是她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样面对易圳。 诚然,刚刚发生过不久的事情都历历在目,她不是烂醉,也没有断片,她记得是自己主动的,也记得自己有多主动。 但一块质量过硬的表,怎么会刚进水就停走? 落入池中的第一时刻,只是被水四下包围,紧紧环绕。 水温刚刚好,无孔不入,又温柔相贴如无物,不沉到底端,不能感受它破坏性的压强。 昨晚没接的那个电话,是张润行拨来的,他还是约代薇去家里。 她当然打算赴约。 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预备离开,又在楼梯拐角处被一颗探头而来的小脑袋留住。 见到代薇回望而来,它眨了眨异色的精灵眼,没有多做停留,耳尖消失在墙角背后。 好久没见到老朋友黛安娜了。 代薇好奇地几步追上去,第一眼看见的是整个三层都被安排成猫猫的小天地。 被宠成小公主的黛安娜总喜欢保持若即若离的姿态,端坐在走廊尽头,细细舔爪。 上方暗白的墙,唯独挂了一副画像。 是她在德国聘请的私人导师,离开前最后一幅画。 德仕兰不愧是德仕兰,笔触明晰简练,又处处细腻,画面中她在沙发上随性翻阅报纸,仿佛一眼倒退回那个久坐到尾椎发酸的日子。 直至亲眼看到这幅画,才知道老师送给她的,不是肖像,而是写意画。 画里,在她右后方静坐的易圳,姿势规整,落在她背影的眼神光却被饱满凸显。 万事如他静止,爱河汹涌奔流。 忽然间,在这一刻对他了然。也许他的秩序没有错位,是爱意落入时间差。 为时尚早,代薇走时给康皙去电交代工作任务,叮嘱他好好做事,还说自己会晚些到。 她打算先去找张润行。 看看他的邀约,究竟是什么样重要的内容。 但她没有想到,更令人胆寒的内容,是来自她坐上出租后座时,同时抵达邮箱的匿名视频邮件。 【全文完】 双处理 “到了吗?”张润行举着手机不急不缓地跨出单元楼, 一眼瞥见站在不远处的代薇,笑着挂掉她的电话,语气温柔, “来了怎么没上去?” 他还是老样子。 米色衬衫习惯只系领口处的三两颗纽扣, 露出白T内搭,叠穿浅湖蓝日系马甲, 清爽利落的短发, 斯文俊雅的优容,无框眼镜修饰一双天生深情的温柔眼, 唇角浅弯。 一派出走半生又归来的少年模样。 一昧闷头向光追随的脚步,忽然在此刻失去挪动的气力, “不合适。”代薇站在原地,第一次没有主动上前。 张润行微僵, 又很快恢复神色。 长指推了推眼镜边走到她面前,单手插兜,微微欠身看着她,眼梢含笑,着色宠溺的口吻像在骄纵闹脾气的小姑娘。 “我离开了很久么?”他稍稍靠近, 调侃她,“你什么时候跟我变得这么客气了?” 幽淡孤雅的茶香弥散在他身上, 坐拥记忆的载体不能再熟悉,是她曾经想拥有又不敢拥有的味道。 但相比无花果的冷质感,总觉得差点意思。 她竟然忍不住对比。 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代薇抬眸回望他,说:“毕竟那天你开口向我求爱, 我想我们的关系也应该需要重新定义。” 明知道他并不真心, 还是故意用“求爱”的字眼讽刺他, 也讽刺自己。 她似乎答非所问么。 不,她只是完全失去耐心。这场耗时太久的单恋早已不存悸动,一颗心曾在无数个深夜被鞭笞得血肉模糊,松手是伤,抓紧是痛。 但现在是不同了。 张润行显然被她惊到,大概没想过她会跳过所有言语推拉的开场白,不留余地,直白敞亮地掌控主导权,迫使他只好没有选择地顺从她的掌控,生硬接话: “那么,你希望如何定义我们的关系呢?” 代薇情绪平静地注视着他,脊背直挺,语调轻淡: “在这之前我想知道,既然这么多年你选择对我的爱视而不见,为什么现在又要给我希望?” 张润行沉默了很长时间。半晌,他敛回深思,慢慢朝她走近一步,放软姿态,勾起唇。 他说:“我只有你了。” 瞧。 这句动听到刺耳的情话。 他是真的,真的到最后也不肯留给自己半点尊重。 联想到来之前在邮箱里接收的视频,好像一切都很明了。代薇点点头,弯起嘴角,声音很轻柔,凝向他的眼神却毫无笑意: “话要说清楚,是你只有我这个‘替补’了。” 代薇替他补充完整。 好像并没有多困难。这一刻发觉,承认他并不真心这项事实,远比脱敏易圳无辜又受伤的眼神容易太多。 又在心里乱比较了。 张润行有些怔愣住。唇角弧度逐渐消失,仿佛已经提前预知她的答案,他抿紧唇线,出于本能般开口追问,“就算你拒绝我,我们也仍然可以维系朋友的身份不是吗?” “朋友。” 代薇喃声重复这两个字,不禁低头笑了声。 随即抬头挑起视线,近乎淡漠地睨着他,半讥半嘲地反问,“张润行,你究竟需要我以朋友的身份陪你做什么呢?” “你怎么了?”他仍然温柔。 懒于再做任何隐晦地掩饰,代薇沉了口气,目光紧紧钉在他脸上,坦言: “没错,叶浮萍离开后我曾不止一次奢望过成为她的替补,没有爱情,至少我们还有十年的友谊,所以天真地以为对你来说,我会是除她之外唯一特殊的存在。” “你当然是。” 到如今还在虚伪。 代薇轻轻笑起来,问他:“只有我是吗?” 她知道了啊。 真糟糕。 张润行彻底僵滞在那里,唇齿微动,最终只感觉喉间干涩到说不出什么,然后在这时,听到她字音平缓地说: “我可以接受你想我知难而退,在明知道我心意的情况下还邀请我做你婚礼的伴娘;哪怕无法感同身受我也无比清楚浅浅的离去你对的打击有多致命;更心疼你满世界游历以求自愈却无法自愈,但是,” 但是你不该在我这里寻求精神安慰,还觉得不够,甚至要从与我相熟的小姑娘身上获取欲.望的满足。 你不该将我们视作你自愈的“工具人”。 纵使没有善果,至少经历过十年友谊的我们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这太不体面了。 “但是这不代表,我会允许你从心底蔑视我的低卑。”代薇缓喘一口气,短暂地停顿了下,继续将后话说完, “如果你认为我跟她没有任何区别,既然你已经烂到来者不拒,那么我只能说,你也不过如此而已。” 很难说这算不算瞬间的看开与释怀。只是恍然顿悟,自己多年来毫无意义的执念本身,或许并非张润行这个人。 而是一种结果的回应。 对于张润行到底知不知道她十年爱慕的结果。 以及张润行是否也曾对她有过恻隐之心。 是因为他从未给过痛快的回应,从不曾怜悯她的苦,从不肯正视她的心,代薇一直被吊着,才会一直自我轻贱。 现在,答案昭然若揭。 他当然知道。 他当然一刻都没有。 所以算了吧,再爱下去就真的是她不礼貌了。 “易圳。” 转身准备离去的步调,被突然出现在他嘴里的名字成功挽留,身后的男人竟然也会紧张到自乱阵脚,才慌不择言, “你之所以会跟他纠缠不就是因为那张脸像我么,现在,我给你这个机会。” 代薇简直被他气笑了。 “我的确不该让他代替你。”她连头也不想回一下,离开之前,声音平淡地留下一句, “因为我发现,你根本不配。” * 从张润行那儿离开后,代薇接到老板的电话,通知她回去公司开会。 季楚溪的婚策案总该有个结果。 但想也知道,一向追崇制衡大法的老板能够做出最稳妥的决策,无非是一碗水端平,让代薇和蕾娜同时负责这场“明星婚礼”。 “这个案子我并不打算参与。” 办公室内,代薇蓦然出声打断,随后低头从包包里拿出一个U盘,伸手慢慢推到坐在对面的蕾娜眼前, “里面是目前我所掌握的关于这场婚礼的全部信息,另外苏克西那边,我已经向官方负责人申请变更场地指定权限人,他们效率很高,应该很快会有结果。” 蕾娜整个人被震懵,“搞什么?” 有谁不知道她蕾娜与黛露是水火不容的终极诠释。不要说这种万里挑一的“王炸单”,就是从前那些几万块的普价单都恨不得争个头破血流,蕾娜走手段,黛露玩人脉,谁也不让谁好过,这些年下来两人你死我活的对打都快成家常便饭了。 主动让单? 这让蕾娜怀疑她是不是鬼上身,这是什么她未曾设想过的新花样吗? 眼瞅着气氛走势愈发僵持,老板紧忙高举和事佬人设,笑着打哈哈: “是啊黛露,现在可不是赌气的时候。这单是块难啃的硬骨头,靠蕾娜自己她肯定是忙不过来的,咱们最好的办法就是双剑合璧,安排你们两个人合作那效果一定——” “效果一定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代薇直截了当。 “我们的合作是双剑合璧?”她似笑非笑地后靠向椅背,抬眼看她,“老板,您是真心这样认为的吗?” 被她反讽的语气噎住,女老板脸色变了又变,厉声提醒她:“这是工作,你不要这么任性地意气用事。” “我当然不会。”代薇异常冷静,“相反,倘若不是出于多年共事的情分,我不会浪费时间坐在这里替您提前规避风险。” 老板明显不接受她的说辞,皱紧眉头,问:“什么意思?” “抛开我与蕾娜的私人关系。” 她稍微坐直身子,缜密的头脑与严谨的逻辑迅速构建出一套精准又清晰的话术,一语见地, “单从各自手下的团队来说,我们策划风格与构思方向完全不同,这已经在长年累月的实践中达成一种惯性共识,想要短时间内融洽地打好配合根本不可能。 “到时候如果我与蕾娜发生争执、团队之间产生冲突以及各方面难以调和的矛盾,那么客户该选择听谁的?她肯定谁都不再相信,并且认为我们公司的业务能力极其不专业吧?” 话到这里,代薇又像是想到什么: “更何况季楚溪不是别人,永远不要低估一位影后常年在娱乐圈厮杀的实力,她的演技,还有她的公关团队操纵舆论的本事,有可能会让您尚未在这栋写字楼站稳脚跟,就要狼狈退场了。” 老板还沉浸她这番利弊分析中没回过神,却听到始终保持沉默的蕾娜在这时忽然开口: “黛露说得没错,我也不同意这次的合作。” “嚯~”这下轮到代薇撇了撇嘴,啧声戏谑:“您还有不跟我唱反调的时候呢?” 蕾娜耸耸肩,不置可否:“公司倒闭对我没有好处。” 老板反倒被她俩破天荒地一唱一和弄蒙了,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一眼,“这么说,这单只能一个人做?” 代薇轻笑接话:“您将这单全权交给蕾娜吧。” 蕾娜看向她,代薇挑挑眉与她对视, “虽然我非常讨厌她这个人,但不得不承认,她的人品并不影响业务能力的优秀。” 蕾娜懒得跟她拌嘴,暗自腹诽这女人今天是不是疯了。 老板却对眼前这种反常的和谐画面感到古怪,甚至有些不算好的预感,于是转过头看向代薇,“那你……” “啊忘了跟您说,”代薇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双手摘掉挂在胸前的工牌,手指飞快圈收挂绳绕在牌子上,递到她面前。 她看上去心情很不错, “劳务合同还有一周到期,抱歉,我决定不再跟您续签。” 没有顾及在场两人的错愕表情,她拎起小香包,步伐轻快地潇洒转身。 可惜,好心情没能维持多久。 当她走出老板办公室,刚迈下几层台阶时,偏偏不巧碰上嬉笑迎来的那位易家大小姐。 🔒洋娃娃 时间迈出丝滑的舞姿, 俏皮跃步。 晚夏仍不肯潇洒撤离,纵使季节的承接棒即将轮替至初秋,也要在正午时分做些不算恼人的小手脚, 例如暖阳充盈、例如清风熏柔。例如当下。 到底是“婉约派”中文系教授亲身参与设计。 瑞云饭馆地处城南弄堂最深处。 青砖黛瓦白墙、雕檐檀窗、湖石假山、潭水锦鲤, 近乎一步一景的江南苏式五进庭院,使其几十年来始终位居苏城南半地界的代表性标识之一, 被称花名“南池子”。 偷来老教授的古董躺椅, 放置在饭馆一进落院的洋槐树下。 代薇翘起二郎腿,懒洋洋地窝在躺椅上晒太阳。头上扣了顶鸭舌帽, 超大号墨镜遮挡半张脸蛋,嘴里认真啃咬着冰棒, 悠哉悠哉的摇晃幅度充分展露她此刻满心贪享清闲的小愉悦。 当她以为,多年来偏执渴盼的情感重担在一瞬间卸下, 应该会痛苦、空虚、孤独,或者茶饭不思,精神游离。 而实际她却完全没有。 那日与张润行彻底将所有隐晦的话掰开说,溃烂十年的心伤,在这场谈话中被重新撕裂, 鲜血浸染,脓水挤出, 然后消毒、清创、撒药,到缝合。 过程不会美好,但她在变好。 至少从那天后,张润行这三字再被单拎出来时,代薇已经不会感觉痛了, 她吃得香, 睡得饱, 再不会惋惜那段失意,也不必刻意逃避想到他。 她将自己的回忆保存完整,当回忆里难免涉及到他时,代薇才总算释然明白: ‘嗐,原来他也没什么嘛。’ ‘感觉变淡以后,才发现是以前对他的滤镜重到离谱。’ ‘真的太虚度时光了啊。’ 没错,倘若早一刻放过自己,相信她一定还是以前的她。 凭借吃苦耐劳的敬业、八面玲珑的讨巧还有漂亮脸蛋的资质,哪哪都能混得开,职场比消哥还风生水起,情场比绿蛙更潇洒恣意。 谈起工作。 辞职以后,该朝哪个方向发展呢? 还是说先出去走走? 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代薇抬起一只手轻搭在头顶,抻个懒腰,继续漫不经心地晃起躺椅,啃着冰棒想东想西。 想着想着,不知为何她蓦然觉得此刻这番场景似曾相识的熟悉。 好像…… 蜜桃味的冰沙不慎粘在嘴角,舌尖舔走甜腻时难免混染口红的味道,代薇垂睫抿了抿唇。 好像在那段异国的旖旎梦里,经常这般。 ——她最爱享受。 因此总在闲暇光阴中,缠着易圳陪自己在城堡的后花园享受日光浴,起初是一人一椅一狗。后来嘛。 ——又最会撒娇。 代薇低头捏着冰棒发愣。 后来变成两人一椅,一猫一狗。 有时候也不光只有他们两个,偶尔会邀请玛格丽塔夫妇,偶尔他们也会不请自来,四个人一起晒着太阳下午茶,大部分时间都是她跟塔子哥叽里呱啦说个不停,易淏配合回应,易圳沉默旁听。 说起来,也不知道塔子哥过得好不好。 不管怎么说,她与玛格丽塔是真心要好的。 但依照她家塔子哥的火爆脾气,自己当初的不告而别一定让她特别生气,以至于即便回国后代薇曾发过微信问候她,却至今没有收到对方的回复。 “哎……”代薇不免笑着浅叹了口气。 现在想想,那时候每天的开心快活也都是真的。 居然怀念了吗? “为什么叹气?” “想我塔子哥了呜。” “玛格丽塔?” “!” 代薇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吓了一跳,手里半截冰棒差点甩飞出去:“易圳?!” 男人半蹲在她的躺椅旁,长指弹了弹她的鸭舌帽檐,又勾挑了下她的大号墨镜,好奇地凑近她问: “不是说,最讨厌晒太阳的时候戴这些么?” “……”代薇显然没料到他会问这个,直接语塞。 要怎么解释。 鬼知道为什么从德国回来以后,她的很多小习惯都被潜移默化地改变,更邪门地是变得跟他越来越像。 她也是最近才逐渐发觉。 “你怎么来了?”只好生硬地急忙转移话题。责怪的话语,娇嗔的语气。 醉酒那次从他家离开后,代薇泡在公司忙着收尾和交接手里的全部客单,整整一周,工作繁忙不假,借着工作繁忙的托辞不见易圳也是真的。 没有质问女人这段时间的刻意躲避,易圳拎过她的手腕举到她眼前,指尖点点她的腕表,淡淡挑眉: “午饭时间,当然是来吃饭。” 重新瘫回躺椅上,看也没看身旁的男人,似乎在他面前完全不考虑保持形象,她支起一条腿,抬脚搭上左腿的膝头,撇了撇嘴,拖腔带调地戏谑他: “这算什么,易南太子爷微服私访民间小饭馆嘛?” 小女人素来伶牙俐齿。 易圳端着一副好脾气,不去计较她的捉弄,手掌施力箍紧几分她的腕骨,视线凝落在她所佩戴的手表上。 迎着光,缠绵光丝从葳蕤树影间斑驳流泻,表盘之下的水晶星黛露吸光幻色,像被注入生命力般虚猛跳针。像它的女主人。 他是该高兴的。 毕竟她终于舍得丢掉那块该死的情侣款,换成了自己赠送给她的。 只是…… “听蔺也说,你要求替换官方指定人?”他若有所思地敛眸,拇指指腹慢慢擦抚过表盘,残遗的指纹是他的独家标记。 代薇追随着他的目光低睫看过去,半秒不到,又十分不自然地别开视线,将手腕从他掌中抽离时,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里透着心虚: “那单给同事做了。” 不由想起那晚她委屈哭诉工作的事,易圳皱起眉,掀眼凝望着她,问:“是老板逼你这么做的?” “不是。”她摇头。 “客户又被抢走了?” “没有。” 她回答得并不走心。声音带着懒意,搭在膝头的小脚丫轻快抖动。 她没穿袜子,足踝线条骨感而漂亮,光粒如臆造的琉璃星子游走在她白皙薄透的肌肤上,映耀出珠贝般滑腻的光泽,皮肉下丝丝青蓝的纤细血管佐证她绝不凋朽的鲜活。 不满她略显敷衍的回应,易圳抬手捉握住她的脚背将人直接从躺椅上拽起身,不料惹来代薇一声低弱惊呼,脚尖在他手掌中瑟颤了下,听她格外娇气地哼唧:“嘶……你手好冰!” 话落,还不怀好意地蜷缩起脚趾,故意顺沿他掌心的纹理勾描蠕动,信手捏来天真无害模样的女人,正双手后撑着躺椅歪头垂眸盯着他看,弯唇揶揄: “平时睡觉也是手脚冰凉,宝贝,你会不会肾虚啊?” 任何一个男人都会被这句话激怒吧? 可谁让他是擅长自我攻略的易圳呢,听不到代薇坏心眼地挑衅,只听到她话里独属于两人之间的密语。 只听到她喊自己——宝贝。 “我也很想知道。” 易圳注视她的目光饱含探索,冰冷指尖划触过她的脚背,耐心把玩着她小巧圆润的脚趾,嗓音微哑, “要不试试?” 他冰冷指尖抚触她小腿外侧的肤肉线条,缓慢移动,空气随他稀微挪移的幅度浮泛起浅小潮热的黏,却在下一刻,暧昧暗涌的火苗被一道不满的声音瞬间浇熄: “臭丫头挺会找地方,让你去帮忙,你倒跑来这里躲清闲了。” “爷爷!”代薇脱口而出。 “爷爷?”易圳傻在原地。 老教授代靖儒正步履稳健地朝他们走来。 在这个过程中,易圳反应极快,迅速抽手松开代薇起身一秒乖巧,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又似乎困扰称呼而变得有点唯唯诺诺。 望着那位向来冷漠孤僻的太子爷,此刻居然像个手足无措的大男孩,代薇觉得特别好笑,悄悄伸手戳了戳他腰后说: “叫爷爷。” 易圳要多听话有多听话,“爷爷好,我叫易圳。”甚至还主动伸手上前,尽管动作看上去并不十分熟练。 代靖儒上下认真观察了眼易圳,轻咳两嗓,倒也不由拿出老教授的做派,点点头回握住他,问: “你是我们薇薇的朋友?” 代薇挑眉看向易圳,不知为何,竟莫名有些期待他的回答。 易圳下意识低垂眼睫,抿了抿唇,良久点头说:“……是朋友。” “爷爷,他说谎。” 坏心眼的女人,存心想捉弄他不给他好过。 易圳眯眸回望她一眼,代薇弯起嘴角,一脸挑衅的模样睨着他,然而却因为代靖儒接下来冷不丁地一句话而笑意僵滞。 “正好,润行刚才来找你。”代靖儒回头看着易圳,“小圳是吧,中午一起留下来吃顿家常饭吧。” 易圳微不可觉地后退了半步。 他当然是抗拒的。 他没有立场跟他们吃饭。一个“赝品”的身份和真相足以击溃他全部的骄傲,他做不到、更没有理由目睹心爱的女人一次次为别的男人弃他而去。那未免太残忍了。 事到如今易圳必须认清自己,事关代薇的一切他都缺乏勇气,他佯作大度,可他根本自私又怯懦,以高贵的上位者姿态来自保,仅仅是妄想给自己保留哪怕一寸得以喘.息的余地。 但代薇会开心的吧。 因为那个人。 那么他只需要退步就好了,没关系,赝品就该有赝品自我的觉悟与操守。 易圳稍喘了口气,正欲开口礼貌回绝,不料反被代薇抢先一步:“不吃了。” 她穿好鞋起身,几乎不见一丝迟疑地走去易圳身旁,看似向爷爷撒娇的语气里浸满决不动摇的坚定。 她说:“我们还有事,让他回吧,之后有时间再陪您跟奶奶一起吃饭啦~” 第一次。 她只是单纯不想易圳那么痛。 * 回家路上,坐在副驾的女人仿佛并没有被破坏好心情,她手指飞快地低头玩着手机,还会时不时跟他搭话: “玛格丽塔他们回东北老家了吗?” “嗯。” “那有说什么时候回德国吗?” “没有。” “哎,当初走得急,她一定特别生我的气……” 易圳侧头淡淡地瞥她一眼,没再出声。 代薇好像也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多没良心,偷觑了下正在开车的男人,而后还算识趣地闭上嘴巴。 车子拐入私人墅区,代薇蓦然发现一抹身影正蹲在他家大门口,身形瘦小单薄,双臂抱膝,一动不动地低垂着头在出神。 很明显,是个女孩子。 是易瓷。 易圳也在同一时间认清对方。他没什么情绪波动,只是与代薇对视了眼,看出她没有丝毫想动的意思,于是将车靠路边停下,声音平静地扔下两个字:“等我。” 代薇后调了下座椅,找到最舒适的坐姿瘫倚着。 她双手环胸安静看着挡风玻璃外,易圳缓步走到女孩身前,女孩慢慢抬头仰视着他,像被主人随手遗弃的洋娃娃,精致得可怜。 “原来是这样啊。”代薇目视前方,恍然低笑着轻语。 一直以来代薇怎么样都想不通。张润行有意将自己视作精神空虚的替补,毕竟他们友好十年,出于彼此足够熟悉的“友谊”情分上,虽然绝不接受但她可以理解。 可一个骨子里已然烂透的人,只有精神替补是不够的,还需要情.欲的慰藉来刺激那颗麻木的心。这姑且算作是张润行与易瓷交集的原因。 但为什么是易瓷? 如果一个出身豪门的大小姐,她娇生惯养,见过不计其数美好的皮囊,她的精神与物质都该是富足的。所以这样的女孩子,究竟为什么会跟仅有一面之缘的男人产生不合时宜的关系呢? 又为什么,偏偏是张润行? 一周前提出辞职当天,在楼梯间易瓷曾问:“薇薇姐,你把哥哥当做替身吗?” 代薇始终没想明白。 但她现在明白了。 此刻,她坐在最好的角度,以旁观者的角度,看清易瓷仰望面前男人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事情很简单。 不妨来做个大胆的假设。 代薇曾经喜欢张润行,所以把易圳当做张润行的替身。 既然易瓷也提到了“替身”。 假设易瓷将张润行同样视为“替身”的话,那么他替代的人是谁呢。 那么易瓷真正喜欢的人, 又是谁呢? 🔒保质期 代薇从不是好奇心强的人。 是的, 可当她按下车窗打算偷听易氏兄妹的谈话时,她竟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之处。 她在担心什么? …… 易圳吩咐蔺也今天送易瓷回德国,却在路上听到她莫名不见的消息。 “为什么不走?”易圳垂眸凝着蹲在面前的女孩。 “哥哥, 家里人说小姑和二叔他们已经全部搬离了法特。”易瓷死死咬着唇, “是……” “逼迫”二字到了嘴边也不敢说,她只好踌躇着试探, “是你要求的吗?” 易圳不答, 只是平静地命令她:“小姑最近身体不好,你该回去了。” “但是哥哥——”女孩猛地站起身, 情急之下紧紧扯住他的衣角,那样无助地凝望他, 磕绊的声音近乎哀求,“我呢?哥哥, 可以允许我继续住在法特吗?” 她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的前半句话。 或者说,她并不关心。 易圳似乎对此感到意外,奇怪地瞥她一眼,随后拉下视线,冷淡瞟向自己被她紧攥的衣角, 些微不悦地皱起眉。 易瓷接住他的眼神示意,很快反应过来, 立马松开手小心地后退了两步,眼神却由无助转化为倔强,倔强地继续乞求: “哥哥,我想留在法特,可以吗?” 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公主, 究竟会为了什么能让她做到一边忌惮, 又一边恳求呢? 除了猜想被实实在在地印证之外, 代薇再也想不出其他理由了。 这让她觉得不爽。 更加不爽的是,易圳完全误会了那个女孩此刻计较的重点,“那边的条件不比法特差,易家不会亏待自己人。” 口吻是疏离没错,但代薇清楚,这对一向吝啬耐心的易圳来说已经是宽容的极值。 易圳这个笨蛋。 代薇不耐地按下车窗降到底。 “可、可二哥二嫂并没有搬走!”易瓷变得更加急迫,目光焦灼,“让我也留在法特吧哥哥,我一定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易圳不再多说什么,朝不远处刚刚赶到的蔺也打个手势,声音淡漠:“送回去。” “是因为薇薇姐吗!” 易瓷真的着急了,开始有点不依不饶,“因为薇薇姐讨厌小姑和二叔,所以哥哥你才把他们都清走。” “而玛格丽塔之所以能留下,只是因为她跟薇薇姐关系好,对吗?” “可是我跟薇薇姐玩得也很好啊。”易瓷的语气几乎浸染哭腔,急上头的情绪让她撑起胆量执拗抗议,“为什么玛格丽塔可以留下我却不行,这不公平!” 女孩一口一个“薇薇姐”叫得亲昵,亲昵得无比刺耳。 是这一个瞬间。 代薇真感谢自己的好记性,无数个被错漏的、别有用心的、始料未及的小细节造势而起,让她真正惊醒。 第一次见面,当易瓷突然出现易圳古堡的后花园,为什么警敏如狗子“车仔面”却一声都不叫唤。 她经常跑去那里偷看,以至于跟车仔面都暗中混熟了吗? 第二次,为什么易瓷养病足不出户,对所有人都不接触不关心,却偏偏能将易圳的喜怒爱好倒背如流? “薇薇姐姐我告诉你,别看大哥平时一副比谁都安静的样子,其实特别有运动细胞,但凡有假期十有八九都会开车去越野。” “还有,公司高层小团建很多时候都会选择打曲棍球,庄园最最最北边养着大哥的球队,每天都会飞往不莱梅体育中心训练,汉堡也有他注资的俱乐部呢。” “还有还有,大哥很擅长滑雪,特别是单板长道回转,连最早接触自由滑的二哥都赢不了他,对了!大哥在挪威有一家私人滑雪场……” 第三次,星野梨借势逼迫易圳前往日本向她的家族道歉,为什么温软乖顺的易瓷会异常表现地比谁都激动? “够了!她明明什么都得到了,甚至连爸爸在夏威夷附近留给哥哥的私岛也被她拿走了,现在说这些根本就是在道德绑架!” 第四次、五次、再往后……不必了,不必一一回忆了。 所以为什么跟自己“玩得很好”? 为什么不理睬同为替身的星野梨? 又为什么没有在自己进入庄园的第一天就找上门来? 是不是因为她在观察,在比较,直到听闻整个法特庄园的人在口口相传,传言易圳对自己无比纵容和宠溺,才觉得可以借助自己这个跳板,而蓄意接近。 将代薇从记忆潮涌中拾起的,是易圳薄凉如水的字音:“你没有理由跟我们住在一起,听懂了吗?” 他说“我们”,意味着对代薇的无限偏爱,却彻底将她排除在外。 绝对轻柔又致命的一击。 眼见易圳完全丧失掉耐心,蔺也会意,忙不迭上前试图拉走易瓷,“小姐,我们回去吧——” 然而女孩长久以来积郁在心底的一切复杂情感,在这个刹那像被冰冷针尖触碰的气球,无需费力,只要轻轻一个点戳,就会全盘溃爆。 她扬手猛力甩开蔺也,站到易圳面前,慌不择言地控诉他的寡情:“好,就算我没有理由,可你为了薇薇姐将朝夕相处的家人驱逐出去,这又算什么理由?!” 她情绪崩坏地颤抖哭泣, “人人都觊觎易氏家主的地位……从前你事事完美滴水不漏,如今却甘愿晾晒软肋任由他们持刀鱼肉,你就不怕小姑和二叔联合家族长辈一力诟病你,趁此借机掀你下台吗!?你真的……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家主这份荣耀吗?” 甚至替他不忿,为他委屈,“你明明清楚…明明都知道……薇薇姐心有所属,她不会跟你回去的!为什么?你为什么不给自己留有半点退路和余地,到底为什么要自甘堕落……” 面对妹妹突如其来地爆发与指责,易圳始终神色漠然,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不存任何情感可言,仅仅是姿态凉薄地沉默旁观她的崩溃。 直到女孩哭声渐弱,他冷眼淡睨着她,眉骨冷戾,口吻懒恹地问她:“哭完了?” 易瓷几乎是一瞬间被他的气场吓到,整个人瑟缩退后几步,半晌才算找回些理智,小心抽噎着低下头不敢再吭声。 然后在这时,听到易圳不留情面地告诉她: “易勉之敢不经过我的允许,三番两次带外人住进法特,那么她自己就要有被随时赶出去的觉悟。” 外人,指的是星野梨。 “至于她想趁我不在去联合谁、做什么、如何对付我,”易圳倏然嗤笑了声,轻飘扔出两个字,“随她。” “既然你这么担心,那么回去之后,我不介意你替我原话转达,” 他短暂地停顿了下。 易瓷早已吓得收停啜泣,悚然抬头望向他,手指紧蜷。 “我说易家不会亏待自己人,不代表他们永远都是自己人。” 易圳缓缓敛睫,神色无波,眸底却蛰伏阴晦的冷,“替我奉劝几位年事已高的长辈,轻点折腾,否则我很担心他们会无福安享美好晚年。” 男人平淡低沉的嗓线透窗入耳,代薇手撑着下颚,投去视线睇向他的优容。 一眼领教上位者嗜血舔刀,寸寸征伐恶土疆域,如蛇般玩弄人心恐惧的残忍美色由他演绎淋漓,又毫不在意。 代薇这才有所惊觉,是她自认站在情感压制的上风,任他宠惯,被他娇纵,距离的亲密消弭掉彼此阶级的断层,使她忘记那个男人本也阴鸷矜倨,以及他“易先生”的高贵尊称。 但,那又怎样。 他人卑躬屈膝不过乏善可陈,他得不到一丝快乐。 不信你瞧。 易圳从女孩身上冷淡移眸,微微侧目,再次凝落在车内女人身上时,眼底早已消褪清寡,稀释浅薄,全然浸透俗尘的庸凡贪念。 转身前,易瓷听到他说: “还有,谁告诉你追回自己的爱人,是自甘堕落?” * 蔺也成功带走易家公主,代薇跟在易圳身后进入别墅。 然而刚踏入玄关,代薇一脚踢上门,转身便扯过易圳将他恶狠狠地推抵在墙,弯曲单臂,腕骨施力直接卡在他脖颈上。 娇蛮又任性。 易圳愣了两秒,反应过来后也不反抗,只是低敛薄睫,看着她好一会儿,见她没有松手的意思,诱哄的语调带了点无奈:“闹什么,嗯?” “一分钟,快问快答。”还是那么不讲道理。 易圳挑起眉,“答对的话?” 代薇点点头,“有奖励。” 虽然永远不懂她心血来潮的点,“可以。” “我最喜欢的颜色?” “橙色。” “我最喜欢的味道。” “蜜桃。” “我对你的小爱称?” “……圳宝。” “你对我偏爱的保质期。” “无期。” “?撩人犯规!”代薇小臂在他脖子上使了点劲儿。 惹来易圳低哑轻笑,“实话。” 她清了清嗓子,转开话题:“我们之间的暗号。” “?什么暗号?”易圳露出一丝真诚疑问。 “嘿嘿……你猜呢?” “……做作业?” “嗯~”代薇满意地点点头,慢慢放开他,“最后一个问题。” 易圳转了转被她蛮力弄疼的脖子,“问。” “易瓷,是你亲妹妹吗?”她忽然语气严肃了下。 易圳几乎以为听错了,重复反问:“易瓷?”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里会出现易瓷的名字。 “回答问题。”代薇拍他一下。 “不是。” 果然,她就知道。 “那她跟你……同父异母?” 毕竟二叔曾说过,易圳的父亲在女人身上很下功夫的。 比如跟他同父异母的易淏。 不料易圳摇摇头,答案诚恳:“她是小姑的女儿。” “……蛤?”代薇傻住,“亲、亲女儿?” 易圳思忖了半秒,直到瞥见代薇慢慢眯起的眼睛,抿唇坦言:“私生女,为了家族名誉,对外宣称是我爸的女儿。” “好家伙,近亲?”代薇脱口而出,“近亲也不行啊!” “?不行什么?” 代薇有点心虚地舔舔唇,将话题二度扯开,“刚才我都听到了,小姑跟二叔他们都搬走了的话,那易瓷也会跟他们一起搬出去吗?” 易圳毫不迟疑,肯定道:“当然。” 顿了顿,易圳补充了句,“他们只是搬出了法特,仍然住在岛上,如果你觉得带她和玛格丽塔一起玩不方便的话,我们可以在旁边入手两套新房子。” 如果你愿意,跟我走的话。 代薇撇撇嘴,觉得他说“入手两套新房”就像跟“买两棵白菜”一样随意。 “易先生这么挥霍的吗?”她忍不住调侃。 而易圳听到的重点,却是她没有立刻反驳说“别做梦了,我不会跟你回去”,他居然为此而感到很开心,更加认真地回答: “不算挥霍,岛上的房产都是易南旗下投资的。” 代薇:“……” 是是是,何止房产,我忘了岛都是你家的。 “诶不对,”突然发觉话题被他扯远了,代薇回过神,再次刨根追问,“所以你为什么一定要易瓷搬走?” “?我为什么要留下她?”易圳觉得她的问题,就像刚才易瓷的要求一样奇怪,但谁让他对眼前的这个小女人总有耐心,于是难得解释说, “她已经成年了,住在我们家里当然不合适。” 他再次使用了“我们”。是无意的,而代薇被他的“无意”成功取悦到。 “就仅仅是因为这样吗?”代薇也开始不依不饶。 这次,易圳没有直接回答。微微凑近她,盯着她的眼睛欲图剖析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很好,看来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代薇也不打算戳穿。纵然她绝不屑圣母的人设,但终究同为吃过爱情苦的女孩子,仅仅出于共情的角度,她可以替她保存这点隐私和自尊。 “我想说,快问快答结束了。”她耸肩笑了笑。 易圳站直身子,眼神微微垂下,“所以,奖励呢?” “抱歉哦,你刚刚答错了一道。” “哪道?” 代薇冲他眨眨眼,不答反笑,“比起这个,刚才你跟易瓷说话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一句话,很想送给你。” 易圳轻轻皱眉,“嗯?” 代薇踮起脚尖,双臂搂住他的脖子抵近他耳边,虚声虚气地对他说: “万人伏低做小,不敌我一句圳宝。” 易圳身体僵滞,抬手捉住她的胳膊,迫切地拉住她想开口说点什么。 他也有很多问题想问。 想问她为什么今天没有因为张润行弃他而去; 想问她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想问她现在这又是在干什么。 可代薇不给他机会,“嘘。”她竖起食指在他唇前,“你问我哪道回答错了吗?” “易圳,我对你的小爱称不是圳宝。” “是老公呀,笨蛋。” 音落,她弯起嘴角,倾身凑上去用力亲吻了他。 🔒散伙饭 得知代薇突然离职, 老成、阿金几个瞬间在群里炸了锅,痛骂她招呼不打就走人,不把话说明白往后大家兄弟没得做。 代薇自知理亏, 索性组了个饭局, 顺带喊上康皙那小子一起。 为表诚意,傍晚代薇开着她的大越野杀到Sour Candy写字楼前, 等着接兄弟们下班。 刚停好车, 无意间抬头,代薇瞥见写字楼里走出来一群人, 完全可以形容为西装革履,俊男靓女。 然而当她蓦然看清为首男人的长相时, 瞬间瞳孔骤缩,狠狠地惊愣在驾驶座。 什、什么情况? 几乎没过脑子, 代薇下意识轻按了两下喇叭。 直到惹来所有人纷纷停步侧目,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似乎不太礼貌,于是赶紧打开车门,单手撑着车顶,整个人斜出身子站在车上, 疑惑出声:“易圳??” 对面众人也傻住,难以置信这女人竟直呼“易先生”大名, 就很勇。 还不算完,更离谱的是她当着众人面前十分自然地朝易先生招了招手,而易先生居然就那么听话地走了过去,甚至微微皱眉,仰起头伸手向她, 说:“下来。” 简直大型匪夷所思名场面。 代薇顺从地牵住他的手掌, 正欲借力从车上跳下来, 却被易圳握紧手背,冷下嗓音暗含警告:“不许跳。” “干嘛呀,凶得要命!” 代薇矫情劲儿上来,哼声甩开他的手,恃宠而骄没人比她更在行了。 易圳懒得废话,直接上手,单臂圈紧她的腰将人从车上稳稳地抱下来,也不急着松手。 “右脚伤过忘了么?”他抬手惩罚性轻拍了下她的后脑勺,淡声训她,“没记性。” 右脚伤过? 代薇这才想起在玛格丽塔婚礼那次受伤的事。 记这么久呢。 她顿时原谅了他的凶,目光微黏,细细游移在他身上,眸眼眯起,嘴角逐渐上弯。 易圳不喜约束。哪怕衣着也是,大多偏连帽卫衣、短T、棒球服、休闲裤之类,简易又随性。 因此代薇很少见到他穿西装的样子。 暗蓝色西装奢昂裹束,不见分毫褶皱,低调描勒他修瘦精健的身骨轮廓,宽肩腿长,皮鞋铮亮得近乎扎眼。白衬衫黑领带,分明极度简单的色调搭配,除袖扣外再无任何多余配饰,却偏能被他穿出无限华美的矜贵感。 想到上次他穿西装是开年夜那晚。 怪她眼瞎,当时被张润行的回信钓走注意力,无心观察他的悉心装扮。 代薇觉得好遗憾。 视线上挑,是他性感欲气的腰身,再往上一点的话…… “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实在没忍住,她舔舔唇,指尖触碰了下他脖颈的位置,莽撞地脱口而出,“就一下。” 完全傻掉的在场众人:“??!” “……”被女人的无厘头搞到无语,易圳不自然地扯了下衬衫领口,却没有松手放开她。 而代薇却被他手中动作吸引,眼神凝定,他脖颈修美,肤色透冷的白,下颌线条明晰骨感,勾人亵渎。 可他又衣冠端正,处处高贵。气质疏冷不可碰。 越禁欲越沾满十足的欲。 妈的。 好蛊,更馋了。 这时,易圳曲指敲了敲她的额头,扯开话题,问:“怎么过来了?” 据他了解,她好像已经辞职了。 转移话题,那就是不给亲咯。 强迫自己咽下渴望,代薇不满地撇撇嘴,反问他:“你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易圳忽然被问住,移开视线,他凉凉地瞟了蔺也一眼。 蔺也立马会意,替他回答:“代小姐,这里是苏克西的办公地点。” 他说得够含蓄。 但不影响代薇反应迅速,很快回忆起来这里上班第一天,黎紫说过的惊天大瓜。 她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前几天我听物业的人说,咱们这栋楼要入驻一个超级无敌有钱的商业巨佬,人家眼都不眨直接把十楼往上一直到最顶层全买下来了,好家伙要知道咱这里可是市中心最寸土寸金……” 看来是比她还早知道工作室的搬迁地址。 行啊易圳,玩钱一把好手。 她不禁失笑,正想开口打趣他两句,突然一眼瞄见站在蔺也旁侧的女人,怎么看怎么似曾相识。 大概是她毫不遮掩的盯视过于明显,女人觉察到,疑惑地看了看蔺也,收到对方示意后,只好试探着主动走近代薇向她伸手,自我介绍说:“代小姐好,我叫穆抒婕。” 代薇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又见面啦。”她伸手回握住对方,语气促狭,“看来那次叫车送我回家的人,不是赵先生。” 又是易圳。 在她被赵绿蛙邀请第一次去苏克西,晚间离园时,是易圳特意派人送她回家。 她当时没有回去,而是去了浅浅的墓地。 事到如今,代薇只觉得她自诩聪明却兜兜转转认不清,做了太多无谓又多余的事,以至于消耗透支着眼前这个男人的偏爱,走了很长一段愚蠢的弯路。 但幸好, 她一向知错就改。 “黛露——” “露露!” “姐~” 阿金跟康皙一行人从楼里出来,几个老爷们儿激动的鬼叫声瞬时冲散当下的气氛。 代薇挥手朝他们招呼两下,还没等易圳开口,她率先扭头看向他,十分自觉地告诉他说:“我跟他们吃个饭,你忙完就来爷爷的饭馆吧,晚上我们一起回家。” 她也学会使用“我们”。 易圳不说话,安静地看着她,然后略微别扭地稍稍欠身,似乎是在要求什么,偏又不说。 代薇忍不住被他逗乐。 没有半分犹豫,她直接单手搂上他的腰,在两拨人目瞪口呆的注目礼下,如愿亲吻了一下他的脖子。 当他满意地打算直起身,不料又被她扯住领结。她红唇翕动,隐蔽又小声地吐露字词,没有人听到她在说什么,但所有人都看得清楚,易圳精致白皙的耳骨几乎一秒泛红。 她还是那么坏。 坏心眼地在他耳边诱惑低语,问: “易圳,你太迷人了,今晚你可以穿着西装跟我……吗?” * 本以为会是一顿散伙饭,谁能想到—— “黛露,你接下来什么打算?”老成先开口。 摄影点仔是个急性子,老早就憋不住,直接挑明:“先说好,不管你什么打算,兄弟们紧随其后。” 摄像石头冷静接话:“算我一个。” 连带灯光和音响师,以及另外四名搭建组长同时搭腔,点头应和。 阿金气不过,赖唧唧地哭腔臭骂她:“个没良心的,说好的姐妹一生一起走,什么‘十人小团队绝不散伙’纯纯放屁,你说走就走你有骨气你倒是潇洒呜呜……” 剩下康皙面对这一桌子的混乱不敢吭声,不敢动,一动不敢动。 代薇单手托腮,笑眼望着众人。 说不感动是假话,入行几年,这是自己一手培养的团队。 去过雪山,走过草原,40度高温下一起蹲在户外吃盒饭,也曾光鲜靓丽游行古堡打造海外世纪婚礼,同甘共苦的日子,他们从未生过异心。 决定辞职时,之所以没有提前通知,是因为那时候代薇自己都不确定往后的计划。后来她明确自己未来的路,但仍然不确定他们是否真的能义无反顾跟她一起创天地,与其盲目说出来令彼此为难,不如大家好聚好散。 可既然他们现在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 那不如试试吧。 她不想再走弯路了。 于是下一刻,众人听到代薇突然开口,坦率地问:“你们,要加入我的工作室吗?” 所有人同时看向她—— “管吃管住,即报即销,底薪加提成,三倍年终奖,每人5%干股分支,私单随意。但弹性上班时间,全年无休,”她顿了顿,挑眉说,“你们知道的,我野心很大,所以接单范围……” “不分国界。” 全桌静寂时,她从包里取出提前准备好的二十份文件,十份《入职邀请函》,十份《股权转让协议》,一一派发。 “我诚意邀请,但事关前途,大家可以慢慢考虑。” 说着,她拎起酒杯,不紧不慢地补充一句,“如果你们来,我想应该很快就会接到我们工作室的第一份订单。” 老成下意识问:“谁的婚礼?” “我的。”代薇回答得毫不犹豫。 众人一时震惊得反应不过来,阿金第一个回神:“卧槽,该不会是你跟——” 代薇笑了笑,赞同地碰向他的酒杯,大方接话,“我跟我先生易圳的婚礼,就拜托各位费心了。” / 酒过三巡,代薇和康皙出来透气。 “全部人都收到姐姐的邀请,唯独我没有。”康皙歪头唏嘘啧叹,“姐姐好狠的心啊。” 代薇懒懒倚着墙,似笑非笑:“可我让你如愿拿到了「易南太子爷新婚在即」的独家爆料,不是吗,康大记者。” 康皙稍滞,“所以,姐姐一直都知道?” “不知道。”代薇没所谓摇摇头,“但想知道的话,也不难。” 他当初的入职理由荒谬,可面试时分析力精准,逻辑缜密;看似笨手笨脚,却有极强的速记天赋,以及敏捷过人的文字提取归纳能力;而每每在代薇身边出现易圳的相关信息他总反应异常…… 当收到匿名邮件,代薇查出对方的IP地址来自张润行的小区。 她记得,康皙就住在张润行家楼上。 他说他是苏城大学新闻系大三学生? 真不巧,赵绿蛙的母亲是苏大股东之一。苏城的圈子就这么大,稍加打听就会知道,《金融杂志社》的社长姓康,他的独子就读于苏大新闻系,年龄与康皙相仿。 除了突然归国的易圳,代薇想不到她一个平平无奇的婚礼策划师,身边还有谁具有如此大的价值,值得社长独子大费周章跑来卧底潜伏,只为了拿到一手的独家密料。 “可有一点我想不通,”代薇看着他的眼睛,问,“既然你拍到了张润行跟易瓷的视频,为什么迟迟没有爆出去?” 毕竟挂靠易南集团,这也绝对算得上是头条热搜了。 康皙耸耸肩,一笑揭过:“偷拍犯法。” 他回望代薇,良久后,倏然问她,“姐姐,你这么突然选择嫁给易圳,不会后悔吗?” “后悔。”代薇眯起眼,凝望着不远处正朝她走来的男人,眼神柔软,口吻却淬足坚定。 她说:“我后悔没有早点嫁给他。” 🔒风精灵 午后玻璃房内, 易圳坐在朝阳向的橘色沙发上。 日益浑圆的黛安娜趴在他臂弯里,半眯异瞳,一脸高贵的富态相。见到代薇走来, 小肥猫抬头软喵两声, 又懒懒地趴回易圳怀里休憩。 冷淡如斯的男人淡淡掀起眼,看着她说:“代薇, 我们谈谈。” “嗯?”代薇漫不经心地擦着湿发, 坐去他身旁的位置,“谈什么?” 她从易圳怀中抱起黛安娜, 想跟它好好加深下感情,不料猫公主竟扭摆起小肥.臀, 抬头望向她时还不满地抗议了两声。 “好啊小家伙,才多久没见就学会跟我摆谱啦?”代薇戳戳它。 见她没当回事儿, 易圳捉住她的手腕,随后低眼拍了拍猫咪的屁股,冷声唤了句:“黛安娜。” 小白猫当即立定在代薇腿上,双耳支棱起来,异色瞳仁眨了眨, 偷觑到易圳的脸色后仿若人精儿似的秒懂他的警告,“嗖”地一下灵敏弹跳出去, 迅捷消失。 “……这么听话?!”代薇忍不住惊叹,“它以前不是都不睬你的吗?” “大概随你吧。”男人的回应听不出喜怒。 “怎么说?”她问。 “聪明。” 代薇乐了,“这点我承认。” 易圳瞥她一眼,平淡地补充两个字:“善变。” 代薇:“?” 就不像好话。 “你知道么,”他毫无征兆地揭开这个话题, 微微侧目, 看着她的眼睛问, “张润行离开的消息?” 代薇眸色未变,“现在知道了。” 她拿起桌上的无花果,用刀尖轻划几道,手法娴熟地剥下薄皮,挑眉打趣他:“怎么,你不关注我,反而去关注他?” 易圳沉默了一瞬。 他有很多疑问。 想问她也会离开吗? 这次的选择,依然是那个男人吗? 这段时间,代薇不再抵触他。二次同居的生活仍然无比合拍,代薇没有变,一如从前那般娇气又霸道,跟他撒娇,喊他圳宝,他们做尽情人间能做的一切亲密事,可易圳却无法像第一次那般天真地坐享这一切。 他根本不能安心。 因为他发现代薇将彼此的身份定位在“情人”,这是她最擅长和拿手的,不必负责,无需束缚,看似是大多熟男熟女所追崇的亲昵与浪漫。 可对易圳而言,是难以挣脱的绝望。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见他不吭声,代薇将一瓣果肉递去他嘴边,主动接话道。 易圳偏开头,“我想说什么?” 代薇不在意他的拒绝,捏着果肉扔进自己嘴里,直白地告诉他答案: “我会离开的。” 果然没猜错。 她亲吻他,却不爱他的既定事实从未变过。 怎么还在期待呢? 易圳低敛下薄睫,晦黯神色在他眼底一闪而逝。转瞬后,他重新抬眸凝向她,尾音泛沉,说:“好,知道了。” “知道了?”代薇抽出湿巾擦干净手指,失笑道:“你甚至都没有问我去哪里。” “我的承诺不变。” 易圳挪开视线,薄唇紧抿,语调尽力保持淡稳的平和,“替身、备胎、情人,无论你希望我是什么样的身份,不重要。” “代薇,让我存在就好。”他近乎哑音恳请。 爱意在污浊的泥沼里沉底, 靠自怜撑下去, 病态灌溉,畸形生花,织造颓靡又致命的美妙涟漪,使我无法放手, 我必须对抗本性去爱你。 代薇歪着头注视他,问:“你想要的身份,只有这些吗?” 易圳疑惑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代薇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她转身面对着他坐,放松自如地把玩着他的手指,与他对视: “还记得德仕兰先生吗,我的绘画家教老师。” 易圳点头:“为什么会提到他?” “他并没有去澳洲,最终还是选择在德国定居。大概是觉得我天赋异禀吧,”代薇弯起嘴角,朝他眨眨眼说,“前天他发来邮件,询问我是否愿意继续做他的学生。” 易圳稍滞,从来洞悉一切的他,此刻竟然要花一点时间来解析她的话,甚至丧失思维运转的能力,问:“他……要来中国?” 代薇轻笑出声,很温柔地耐心反问:“你有没有认真听我说的前提句?” 易圳这才回神,反应过来的下一刻动作是紧紧反握她的手,有些急迫地说:“那么,你的答案呢?” “我告诉他,我愿意。” 事到如今,代薇已经不想再打什么哑谜了,她凑近易圳,双手捧起他的脸,笑问,“所以易圳,你有想过体验一下丈夫的身份吗?” “我会让你好好感受的。”- 重回撷风屿的日子一切如常。 法特庄园依旧光鲜傲立在这座孤岛。 易勉之等人搬出去之后,易圳命人将庄园按照代薇的喜好由南至北分批次整装,尤其图书馆下的百年艺术管廊直接整个翻修,改造为代薇的私人工作室,一半绘画,一半用于工作。 为了迎接老成等十人小团队的到来,易圳让人在南端入园大道旁新建了一栋近现代风格的古堡。除去吃住等必要设施之外,代薇费下心机制造了额外惊喜死死牵住他们的脚步,例如阿金的单独化妆工作间,又比如石头和点仔的高精密机器设备等等。 曾在壹号古堡服务的管家、佣仆及厨师再次归返,原班人马一个不落,他们无比清晰代薇的日常习惯,几乎不到两天便能将壹号古堡恢复原样。 “塔子哥~~”代薇推开易淏家的古堡大门,狗腿子上身屁颠屁颠地跑去找玛格丽塔。 说起来她家塔子哥,爱蹭分明,记恨起来那可比易圳还难哄。 自打代薇回来以后,没过多久易淏夫妇也从东北老家赶回来,明明就是冲着代薇而提早结束的蜜月行程,偏不肯轻易原谅她这种甩手走人的无情行为。 代薇自知理亏,接连往她家跑了三个月,赖在她眼前又求又哄,堪称“追友火葬场”典范的一把好手。直到这两天塔子哥总算消了气,勉强搭理她几句。 “哟,我当时哪个没良心的在这儿叫唤呢,原来是你啊,那没事了,回吧。” 玛格丽塔懒懒扫她两眼,动也不动。 代薇笑嘻嘻地赶紧跑过去蹭她,“诶哟可不就是我这个小没良心的来看您了嘛,你瞧你瞧,我做了你最爱吃的松塔千层酥!” 易圳跟在代薇后面走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盘与他气质完全背离的橙色小甜点。 “哥,我来吧。”易淏见状赶紧上前,正准备接过去,不料这时却听见自家老婆阴恻恻地说,“诶呀,什么时候能有福气被咱家家主伺候一回——” “能!现在就能!” 代薇八百个心眼,一听这话立马接茬,暗中朝易圳打手势示意。 易淏吓得话都要说不利索:“别别别,哥还是我来吧。” “没事。”然而易圳轻巧避开他的手,竟然十分顺从地将那盘甜点直接端去玛格丽塔面前,屈尊弯腰,淡声说:“请。” 到底是玛格丽塔顶不住,总觉得被他“请”一次能折寿好几年,撇撇嘴看向代薇,语气缓和了几分:“小没良心的,天天往我家跑还没跑够呢?” “那哪能够呢!”代薇一把扑在她身上,树袋熊一样又蹭又抱,“呜呜呜宝贝你不要生我气了叭,你们可一定不能搬出去,不然我真的会很伤心的!” 玛格丽塔伸手戳了戳她的脑门,忍不住笑,“当初走得干净绝情,我还以为你没有心呢。” 代薇赖在她身上撒娇:“嘿嘿嘿,我这不是一颗心分两半,一半给我老公圳宝,剩下一半就都给你了嘛~” “少跟我油嘴滑舌的。” “这眼看要到年底了,今年过年咱们什么计划?”玛格丽塔率先问起。 代薇立刻举手发言: “咱们出去游玩跨年吧!行程路线我跟圳宝都已经安排好了,咱们从北往南走,绕着欧洲外圈一路杀回国,然后今年大家就直接在我家过年,过完年出发去澳洲看荧光海,回来正赶上二月份挪威的北极光!” “可以啊小薇薇,这路线排到我心里了!”玛格丽塔瞬间拉满兴致,说着似乎又想起什么,看向易圳:“不过你这刚回来就又要往外跑,你家圳宝没意见啊?” 易圳搂过代薇,抬手揉揉她的脑袋,嗓音低柔:“她想玩,那就陪她好好玩个够。” 代薇反手抱住他的腰,在他脸上狠狠地啵了一口,献宝似的骄傲宣布:“听见没,我家宝全世界第一宠!” 玛格丽塔:“?走路上突然被猛塞一口狗粮,你俩给我出去!” 易淏赶紧转移话题,问代薇:“那既然计划定好了,嫂子,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代薇转头笑着与易圳对视一眼,轻轻挑眉,回答说: “收拾东西,今晚就出发!” / 笔力悬停在空无节点的末梢,终究没能写出梦寐的童话,或是犀利的现实 故事到终章,西尔芙只是奥里一个人的风精灵 命运弯曲交错如我们紧扣的十指,远渡重洋,风尘仆仆,愚昧执迷如我,痴情贪心是你。所谓「攀缠」,应如爱意在心尖缠绞,一亿次攀绕 若问虚谷 若见尘埃 只要你坚定向我走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