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春》 1. 第 1 章 《予春》全本免费阅读 予春/01 时值孟冬。 京中接连下了七八日的雪,晨起风雪骤停。 凤阳侯府的仆从们还来不及洒扫积雪,青石板路已被走动的下人踏出一条湿滑的小径。 只见个身着鹅黄色袄子的小女孩,从尚未修葺好的小院中缓缓走出。 她瞧着约莫七八岁,乌黑细软的头发绑着两个乖巧的小圆揪,长得粉雕玉琢的,五官虽还未长开却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 这会带点婴儿肥的小脸被冻得透白,鼻尖和耳垂皆染上了红晕,看上去格外惹人怜爱。 可她似乎并不觉得冷,还很喜欢踩在雪上发出的沙沙声,边走边玩,就连裙摆被飞溅的雪水打湿也毫不在意。 身后的婢女云水抬头看了眼天色,柔声道:“姑娘,咱们得快些走了,不然去给侯爷请安要误了时辰了。” 姜幼宜顿了下,像是在思索她的话。 过了许久,久到云水都以为她是没听见,要再说一遍时,就听见她带点鼻音的声音,软糯糯地道:“云水姐姐,我知道啦。” 虽是加快了脚步,但等她们赶到正院,还是有些晚了,与她们一路走来的冷清不同,还未进屋就听见里面传来了说笑声。 门口守着的婢女瞧见眼生的小女孩,下意识抬手去拦。 一句哪来的还没出口,就被身旁另一婢女用手肘顶了下,越过她上前打着帘子迎人进屋:“五姑娘可算来了,侯爷与唐姨娘可念了您许久呢。” 等姜幼宜进了屋,方才拦人那婢女才吐了吐舌头,小声道:“这就是那个五姑娘?瞧着倒与常人没什么不同的啊……” 里屋,一架金雕牡丹屏风后,凤阳侯姜承年端坐在黄花梨螭纹圈椅上。 他穿着身佛头青缂丝皮袄,看着未到不惑之年,面容清瘦透着股儒雅的文人气质,姜幼宜的眉眼便有几分像他。 他身旁还站着个身姿姣好的美妇人,只见她眉若远山、眸似秋水,一身浅蓝撒花袄,头戴明珠步摇,打扮得清丽又不失明艳。 此刻手中捧着碗赤豆甜汤,单手掩唇轻笑。 而惹得他们如此开怀的,是在姜承年面前拉着他手臂撒娇的小姑娘。 三人说说笑笑,一副父慈子孝的温情画面,突得听见软软的一声:“爹爹安好。” 瞬间屋内声音一滞,三人齐齐朝她看去,气氛也冷了下来。 还是美妇人先反应过来,堆着笑脸快步过去牵起她的手:“是幼幼来了啊,定是外边的丫头们躲懒,连姑娘进来也不通禀一声。” 说着又弯下身温声关切道:“早膳可有用过,路上有没有冻着?哎呀,这手怎得如此凉,还不快去给姑娘取个袖炉来。” 美妇人一口气说了好长一段,把姜幼宜问得不知该先回答哪个好,她眨巴着乌黑水亮的眼睛,愣了好久才乖乖地道:“姨娘安好,幼幼不冷的。” 见此,姜承年的手指在案上点了点,眉头紧皱道:“幼幼过来。” 姜幼宜看了唐姨娘一眼,才松开手挪着小步子跑向了姜承年。 她学走路学得晚,又总摔着,其实是不常跑动的,可入京后她便没见过父亲,她好想好想父亲,便也管不得摔不摔了。 果然快到姜承年跟前时,她来不及停住脚步,摇摇摆摆地便要一头扎下去。 好在一双手掌及时将她搀扶住。 姜承年的脸色板起,沉声道:“慢些走,过了年都该九岁了,怎么还如此莽撞。” 姜幼宜却不在意父亲言语中的严厉,牢牢抓着他的衣袖,小心翼翼地站稳,缓了缓才仰头眼巴巴地看着他,很小声地道:“幼幼,想爹爹了。” 看到小女儿这亮晶晶满眼都是自己的小模样,姜承年蓦地心口一软,什么火都发不出来了。 他轻叹了声,眼底不自觉带了几分怜爱,以及惋惜。 “罢了,以后小心些便是了。”说着摸了摸她的衣衫,竟比瞧着还要薄,便朝唐姨娘拧眉看去:“如霜,这是忘了吩咐绣房给幼幼制冬衣吗?” 自打姜幼宜来了后,方才在撒娇的小姑娘便站起到了姜承年身后,一直耷拉着脸瞧着不怎么高兴。 她是唐姨娘所出的二姑娘姜文琴,长相几乎与姨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虽是庶出却最得姜承年喜欢。 唐姨娘还未开口,她就扯着姜承年的另一只手晃了晃:“父亲,这事您可不能怪姨娘。咱们搬来京城不过半月,姨娘为府里的事操劳没睡过一个整觉,人瘦了一大圈,您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她撇撇嘴又道:“再说冬衣我是看着姨娘吩咐了绣房去做的,府上怠慢谁都不会怠慢五妹妹啊。我看啊……”她眸光在云水身上转了一圈道:“分明是五妹妹身边的丫头不会伺候人。” 她这一番话,倒让姜承年的神色微变,并不像往常那般顺着她的话哄。 正当他沉思之时,唐姨娘已经沉下脸上前将她拉开:“琴儿!我平日是如何教导你的?怎可在你父亲面前口无遮拦,还不快向你父亲认错。” 转头又满是愧色地看着姜承年:“侯爷,幼幼的事是妾身一时疏忽了……” 说着垂眉屈膝就要跪下请罪。 姜承年一见她袅袅婷婷弱不禁风的模样,哪里舍得让她下跪,自觉是自己想多了,忙扶了她起来:“如霜,你这是做什么,你的性子我还不了解?琴儿说的对,定是底下的人没伺候好。”说着,他拍拍她手:“你这些日子为了府上操持忙活,确是辛苦了。” 唐姨娘眼眶竟有些红了,以帕子擦擦泪,羞赧地道:“妾身不辛苦,能为侯爷分忧乃是妾身的福气。” 这般年纪的一个姨娘,竟说红眼眶就红眼眶,眼波依依,一副少女情态。 眼见侯爷没了要问责唐的意思,云水在心底长叹了声。 哪儿是疏忽啊,这唐氏分明就是故意的。 他们刚从江南搬来京城,即便是冬日的衣裳也不抵这北方的寒雪,她都将姑娘压箱底的衣裳取出来了,还是太薄。 为了这冬衣,她日日都往绣房跑,可每次去了都只说等着,各房的姑娘少爷都领着衣裳了,连下人都快轮着了,就是没她们姑娘的。 且她们姑娘的院子又被安排在离正院最远的地方,下着雪连侯爷的面都见不着,难得想着今日能见着,可以揪这唐氏的错处。 不想她以退为进,先说出了这事,外加二姑娘在一旁添油加醋,居然就这般轻飘飘得把这事给糊弄过去了。 云水抬眼看向自家姑娘,见她点着手指,还盯着侯爷的衣袖看,那天真懵懂的模样,只怕连发生了什么都不清楚。 她止不住又想叹气,若不是夫人命薄,前两年病故,府里哪轮到她一介姨娘说话,姑娘也不至于落得仰人鼻息的地步。 这会唐氏还只是个姨娘,需要顾忌她家姑娘嫡出的身份,若是将来被扶正,姑娘只怕要被这对母女给生吞了。 云水咬了咬牙,便想拼着得罪唐氏,也要将姑娘的冬衣求到再说。 却听唐姨娘温温柔柔地提起一事:“妾身记得,侯爷不是刚得了宫中贵人的赏赐?里面便有一条狐狸毛领,妾身看幼幼脖颈空荡荡的,回去只怕还要冻着,刚好可以给她围上。” 姜承年想了下才记起:“是有一条成色难得的毛领,我原想留给母亲,既你这般说了,那便给了幼幼吧。” 很快就见婢女捧着托盘进来,红绸上摆着条纯白无杂色的狐狸毛领,毛发蓬松极尽柔软,众人皆是眼前一亮,确确实实是件难得的好东西。 唐姨娘抬手招来了姜幼宜,她懵懂得歪了歪脑袋,不解地看着她:“姨娘?” 唐姨娘也没解释,只半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接过狐狸毛领给她围上,脸上还带着笑:“幼幼有这个啊,便不冷了。” 围完,还温柔地替她整了整衣衫。 姜幼宜懵懵懂懂地看着她,恍惚间好似看见了娘亲。 她眨眨眼睛:“姨娘……” 唐姨娘摸摸她脸:“乖。” 脸上的笑温柔极了。 姜幼宜下意识也摸摸自己的毛领,又抬头,小心翼翼地朝对方抿出一抹笑:“多谢姨娘。” 方才一路走来,她的小脸被冻得煞白,此时却微微发红,可爱极了,也天真极了。 唐姨娘站了起来,姜承年在一旁瞧着很是欣慰,满意地点了点头:“我一会便要动身替陛下出巡,原本还担心你能不能照料好这一大家子,如今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如霜,我不在府上,家中事宜便都交予你打点了。” 2. 第 2 章 《予春》全本免费阅读 日影西斜,残阳的余晖洒在院内的皑皑霜雪上,映照出一片熠熠流光。 寒风席卷过檐下的铜铃,带着清脆的叮当声推开了晃动的窗牖,拂乱了床榻前的炭火。 屋子瞧着并不大,家具摆设也很简单,除却一扇画着翠竹的屏风外,只有张朴素的木床,显得很是空荡。 床上正躺着个面容消瘦肌肤苍白的少女,她的衣衫早已在雪水中浸湿,是身单薄的素色长袍,团领、窄袖,衣摆袖口等处还绣有浅粉色的绒花。 她不知从何而来,只见半边脸上满是污渍,裙摆与袖口皆有被烧坏的痕迹,就连裸露在外的肌肤也有几处轻微的烧伤,尤其是雪白的脖颈上,有道伤痕最是显眼。 屋内静悄悄的,少女一动不动地昏睡着,双目紧闭,唇色惨白无血色,连呼吸都轻得仿若一碰就散的烟霭。 风过半刻,有个又轻又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到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女孩儿双手举着个小木盆,像被风推搡着般从外头摇摇晃晃地跌了进来。 半大的小人倚着门框才算堪堪站稳,她手忙脚乱地关上房门,盆里的水也随之荡了荡。而后绕过屏风到了里间,放下木盆,又搬来一张与榻同高的小木凳,和木盆一并端正地摆在床榻边。 木盆里是半盆清水,从她湿漉漉的衣袖以及还在微微冒着的热气中不难看出,这原本应是盆满的热水。 姜幼宜做完这些,轻轻地喘了口气,等缓过劲来却在榻前顿住了。 …… 云水姐姐以前是怎么照顾她的? - 几个时辰之前,姜幼宜不顾云水的阻挠,执意救回了这个陌生的少女。 云水原本以为这是个死人,架不住姑娘央求,这才大着胆子去搭了鼻息,不成想竟真是个活的。正当她犹豫如何处置这人时,自家姑娘居然头次做主喊人去搭救了。 不是云水不想救人,实在是这人来历不明,身份不明,还有伤在身,一看便不是寻常之人。府内唐氏母女虎视眈眈,小院又偏僻简陋,伺候的下人除了她都不是正经干事的,她们家姑娘的处境亦是困难,再救个活死人回去,谁来照顾啊? 可对上姜幼宜那双湿漉漉又充满渴求的眼睛,实在是让她说不出半个不字来,且主仆有别,她只能劝不能越过姑娘做决定。 这般一犹豫,人已经被抬进了院中。 云水也没法子,到底是条人命,不管如何也不能叫她这般死在院中吓着了姑娘,只得让人先将她安置在了耳房。 可姜幼宜依旧眼巴巴地站在门边不肯离开:“云水姐姐,要大夫、看看。” 云水无奈地摇了摇头,她们刚搬到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府上的下人又不听使唤,这一时半会上哪寻大夫去。 但这话说给姑娘听,她也不明白,耐心哄道:“那丫头瞧着伤势不重,应当是冻着了,晚些奴婢得空了给她擦身子换件衣裳。 见她没反应,咬了咬牙又道:“奴婢让人烧点炭火,再给她擦过烫伤药喝点姜汤就会好了,喝药才叫遭罪呢。” 姜幼宜立即想起那黑乎乎的药汤,立即拧巴着眉头,认同地连连点头。 “不,不喝药。” 她的心思简单,听说只要换个衣裳喝点姜汤就能好,便不疑有他,回头看了床上的少女两眼,被牵着回到了闺房。 简单用过午膳后,便是姜幼宜写大字的时间,云水陪在她身边给她研墨摊纸,见她端端正正地落笔,才交代一旁的禾月好好照看姑娘,自己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云水是出去料理院中事的,她们搬来京城不过半个月,又断断续续地下了这么久的雪,连搬来地行李都还没拾掇好。今早出门前,云水吩咐了其他几个小丫鬟,让她们趁着天放晴,赶紧将屋子布置好,衣裳与被褥也都抱出去晾晒一番。 没成想出去大半日,走时什么样回来还是什么样,一个个抱着扫帚堆在廊下说闲话,气得云水险些要骂粗口。 “我看你们一个个是奴才的命,姑娘的身子,我们小院可容不下你们这些个娇贵的主儿,待过两日卢妈妈来了,全交由外头的人牙子,给你们寻个金尊玉贵的好地方去。” 卢妈妈是先夫人的陪嫁,夫人病逝后一直伺候姑娘。此番举家进京,卢妈妈要整理夫人留下的嫁妆,这可都是姑娘将来的傍身之物,绝不能被旁人给占了去。 听到卢妈妈又听说要发卖,几个丫头才算被唬住了,不得不抱着扫帚忙活开来。 云水要亲自盯着下人们干活,尤其是收拾行李的,最怕有手脚不干净的,趁机偷拿了姑娘的东西,她无暇分身,只来得及交代人去耳房烧点炭火。 至于那人能不能活下来,全看她的造化了。 - 姜幼宜端正地坐在高高的太师椅上,这边书房里一应的摆设都还是旧的,桌椅对她来说有些高了,她伸长手臂努力维持着举笔的姿势。 不知道是不是心里装着事,她今日大字写得尤为快,不过半个时辰,就将两张纸都满满地写上了天字。 她兴冲冲地回头道:“云水姐姐,幼幼写完啦。” 一回头便发现屋里只有个打着哈欠的禾月。 禾月困乏地揉了揉眼:“姑娘怎么忘了,云水姐姐去盯着人收拾屋子了。” 姜幼宜后知后觉地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 她一边遗憾没人瞧见自己今日的字写得又快又好,一边突得想到,云水姐姐去收拾屋子,那谁去照顾隔壁那个冻坏的姐姐呢? 她愣了许久没吭声,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缓慢地眨了又眨,突然有了个好主意。 人是她救回来的,既然云水姐姐不得空,那她可以来照顾呀。 于是这才有了她趁禾月打瞌睡,偷偷端了屋子里的水盆过来的事。可这会姜幼宜却在床前苦恼地皱起了眉头,不知该从何下手好。 停顿几息,终于在盆里的水彻底变凉之前,她想起了什么,取出怀中干净的布巾浸泡在了水中。 肉乎乎的小手握成拳使劲拧了拧,来回三四次后才探着身子,拿那湿漉漉的布巾去擦少女的脸。 姜幼宜从没伺候过人,只能学着平日云水给她擦脸的样子,先撩开少女额前散落的碎发,再小心翼翼地从额头一点点擦拭。 她的动作显得生疏笨拙,又出乎意料的轻柔仔细,她像在擦拭一樽名贵易碎的瓷娃娃,生怕弄疼了手下的人。 明明只是简单擦个脸,案台上的烛火却悄然矮去了小半截。 姜幼宜的手早就举得酸了,小小的身板更是维持同一个动作,都有些发僵了。 这么长时间里,她连大气都不敢出,小肚子一直吸着气,生怕出声惊扰了昏睡的少女,毕竟她就最不喜欢睡着时被人给吵醒。 等到连眼角深陷的灰屑也被她轻轻拂去,才算是大功告成。 姜幼宜拧紧的眉头终于舒缓开来,欢喜地笑弯了眼,可当她站直身子摇晃着往后退时,却不小心踢倒了床畔的小方几。 哐的一声,塵灰四起。 姜幼宜被吓得浑身一激灵,下意识侧头看向少女。 只见柔和的烛光下,少女睫羽微微颤动,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好似看见少女半睁了下眼,可当她揉了揉眼再看时,少女依旧双眼紧闭纹丝未动。 没有醒啊。 姜幼宜轻轻舒了口气。 而目光在触碰到少女的脸后,却怎么也移不开了。 洗去了满脸污浊的少女,瞧着不过十四五的模样,面容轮廓分明,肤白胜雪,一双剑眉英气凌厉。她正有些发热,脸颊透着些不自然的红粉色,反倒给她更添了几分研丽。 3. 第 3 章 《予春》全本免费阅读 夜色悄然而至,即便白日里见了日光,入夜后依旧冷得能冻掉人的眉毛。 院中是呼啸肆虐的寒风,里屋却门窗紧闭温暖如春。 云水呆滞了几息终于与姜幼宜懵懂的目光对上,两人皆是一愣,一时谁都没有开口。 还是姜幼宜眸光闪动,委屈地垂下眼道:“幼幼脱不下来。” 云水这才反应过来,自家姑娘又是骑坐又是抱手臂的,原来是要给那少女换衣服,她失笑着上前:“不怪姑娘的,这哪儿是您干的事,剩下的让奴婢来吧。” 姜幼宜被她说服,立即又不难过了,仰起头一副求表扬的模样,眨巴着乌黑的杏眼,慢吞吞地道:“还打水擦脸了。” 云水进屋后的注意力就全被姜幼宜给吸引了,自然没有关注到其他事物。 闻言才注意到屋内的水盆,以及少女明显白净了的脸庞,露出些许诧异的神色,略带夸张地道:“姑娘可真厉害。” 这不是虚假的奉承,是姜幼宜出生就有不足,三岁了才会开口说话,走路也晚旁人好些,先夫人更是将姑娘视若眼珠子般疼爱,别的孩子三岁便开蒙了,姑娘五岁了才会握笔。 夫人也不求她能知书达理,只希望她多少能识字懂些道理,平平安安长大,不至于被人欺负了去。 她平日自己洗漱都不会,更别提是伺候别人了。 被这么一夸,姜幼宜白嫩的小脸都兴奋得有些发红了,又止不住地小声道:“还,还写了大字。” “奴婢方才去书房瞧见了,姑娘今儿的字写得可真好。” 主仆二人一个诚心夸,一个被夸得美滋滋,根本没人在意,那个被骑坐在下的病人。 直到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这些事、可否慢些再说……” 云水被这声音吓得浑身一哆嗦,姜幼宜则是好奇地四下张望。 哪来的人说话,难不成是闹鬼了? 屋内瞬间一静。 停顿了下,还是那个声音,仿若咬着牙,气若悬丝地幽幽道:“下、下去……” 姜幼宜后知后觉地顺着声音低头看去,这才发现那少女不知何时竟睁开了眼,她的双眼漆黑如墨,许是生着病好似眼前蒙了层雨雾,给那深邃的眼眸又添了几分阴郁的色彩。 只不过这会她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大有双眼一翻再昏过去的架势。 云水也被她那惨白的唇色,虚弱到听不清的尾音给吓着了,赶紧将自家姑娘给抱下来。 这人自己病死的,和被姑娘给坐死的,那差别可就大了! 就算死也不能死在她们院子里! 姜幼宜下了地,趴在床沿边巴巴地看着云水给那少女垫高了枕头,小心地抚着胸口顺了气。给她伤口涂了膏药,又喂了半碗姜汤,才见那少女的呼吸平稳了许多。 方才能睁开眼说话,应当是她难受到了极点,求生的欲望驱使她醒来,这会舒服些又重新闭上了眼,脸上那不自然的红晕似乎也淡下去了。 云水松了口气,看来这丫头身子骨不错,命也足够大,一时半会是死不掉了。见天色不早了,便要牵姜幼宜回屋去用晚膳。 可姜幼宜却杵在原地怎么拉都不肯走。 “姑娘,奴婢知道您是担心,可咱们在这反倒会吵着她休息,更不利于恢复。” 姜幼宜双手紧紧抓着被褥的一角,把小脑袋揺得如拨浪鼓一般:“还,还没换衣裳。” 云水这才想起是之前自己说的,擦身子换衣服涂药喝姜汤,别看姑娘性子温吞学东西慢,但只要是别人说过的话,她都会很仔细地记着,有种格外认真的劲儿。 见拗不过她,只得喊人拿了身干净的衣服,准备亲自给少女换上。 不想她的手刚要碰到那少女的衣襟,那双漆黑的眼骤然睁开。 云水总感觉那眼底似有寒芒闪动,是股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少女该拥有的戾气,令她的动作有片刻的停滞,但也只是转瞬即逝。 她只得安慰自己是看错了,毕竟一个病得只剩一口气的少女,怎么可能有这样的目光与压迫感,想来换做哪个女子被陌生人换衣服,都会戒备抗拒的。 便小声地解释:“是我家姑娘救了你,你别怕,我给你换身干净的衣裳。” 说着再次伸手去解她的衣扣,但还未有所动作,就又被那少女紧紧地按住了手指。 只见她半倚在枕上,一头乌黑的长发倾泻在胸前,衬得那张苍白的面容更有种昙花凋谢前惨败的美感。 即便是一副随时都会咽气的模样,她依旧吃力地一字一顿道:“不、必,我、自己来。” - 与此同时的正院,唐姨娘陪着女儿用过了晚膳,哄着她回旁边的西厢房歇息。 姜文琴不悦地努了努嘴:“娘亲,我不想住什么厢房。这侯府这般大,比咱们江南的宅子大了一倍有余,连姜小五那个痴儿,都能有自己的院子,我还得和丫头们挤那破厢房,说出去丢死人了。” 唐姨娘只好耐着性子劝她:“我的乖女儿,娘亲怎么舍得委屈你,那姜幼宜虽有一整个的院子,可离前头远,等闲见不着你父亲,跟个废院无异。我们这才入京脚跟都未站稳,且再等些日子,只要哄得你爹爹欢喜,往后什么好东西都是你的。” 姜文琴明显对这些话已经听腻了,不耐地撇开脸去:“等等等,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啊?即便我讨爹爹欢心,她姜小五也占着嫡出的身份,上头还有个嫡亲的兄长,什么好东西都得她先选。您的肚子又不争气,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再过几年我便该议亲了,一个庶女能嫁什么好人家,我哪还有什么往后啊。” 她越说越伤心,最后竟是捂着双眼开始掉眼泪。 唐姨娘最见不得女儿哭,就算被刺到生不出儿子的痛处,也顾不上伤怀,搂着女儿柔声安抚。 “傻孩子,她嫡兄那不也是你的兄长?只要你好好讨好大郎,让他别搭理那痴儿便是了。至于婚事,你是我唐如霜的闺女,我又怎么会叫你低嫁了去,眼见那人的孝期便要满两年了,堂堂侯府怎能没个主母。” 姜文琴瞬间就明白过来了,双眼登时亮起道:“太好了,爹爹最喜欢娘亲了,肯定会将娘亲扶正的。” 见女儿重新展露笑颜,唐姨娘松了口气,可心底却没表面的那般笃定,勉强扯出个笑脸来。 姜文琴得了唐姨娘的保证,便以为是万事大吉了,就算连主带仆挤在这狭小的西厢房也不闹了。 但接受是一回事,心里不舒坦是另一回事。 她都不舒坦了,当然想要别人过得比她更不舒服才好。 回到屋内,姜文琴一会说茶太烫了,一会又说梳头的丫鬟手笨弄疼了她,折腾得一屋子人不安宁,她方才满意。 等洗漱换了寝衣,便捧着叠糕点,斜靠在贵妃榻上,吃了几口就想起刚过唐姨娘 4. 第 4 章 《予春》全本免费阅读 沈珏已有数月没能安眠,每每闭上眼总会浮现出一片火光,无情的马蹄踏破院门,染血的兵刃劈开屏风,连他最爱的藏书都没能幸免。 而后是阿姊那张决绝的脸庞,似乎在重复地低喃着什么,他想凑近去听,却被一双手用力地推开。 快走,阿珏别回头。 赤红的火舌吞没了一切,四周是炙热的火浪,烧得他肌肤生疼,他想睁眼想往回跑,却连眼皮都无法撑开。 阿姊,阿姊。 寒风呼啸而过,拍打着院中的枝桠与窗牖,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嘶吼,他半撑开眼却只能模糊地看见有个小小的身影,笨拙地朝着他靠近。 而后是湿热柔软的触感,一点点落在他的脸颊上。 他有多久没能感觉到这般小心翼翼又珍视的轻抚了,让他有一瞬间以为是阿姊在身旁。 可小姑娘软糯的声音,犹如一盆冷水将他拉回了现实,他撑着最后的气力换了衣衫,疲惫便席卷而来,他再次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等到再有意识时,早已是天光大亮。 沈珏是被凳腿擦过地面的吱嘎声给惊醒的,昨夜竟是他这些日子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许是那碗姜汤起了作用,又许是自小习武底子好,总之他的身体好了许多,高热退去,手脚也不再僵硬无力。 到底是年纪小,又是连日的疲惫才让他昏睡了整整一夜。若是往日在家中,这样的小伤,早该下床继续习武练剑了。 他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炭火已经熄了,阳光透过窗户那层薄薄的油纸照射进来,将这空荡狭小的房间照得一清二楚,同样也让他对上了双乌黑浑圆的杏眼。 在看见他睁眼的瞬间,那双眼睛的主人,将那漂亮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声音中透着喜悦地道:“你醒啦。” 昨夜烛火昏黄,他的意识模糊,一切行为全凭借本能,此刻才算看清了小女孩的摸样。 她年纪尚小,五官也没长开,但模样很讨喜,连略带拖音的软语也并不让人讨厌。 是她救了他? 她穿了身嫩黄色的短袄,围着条名贵的白狐狸毛围脖,衬得她那张小脸愈发粉嫩可爱,只是目光在触碰到那条围脖时,沈珏的目光不着痕迹得黯了黯。 就在他细细打量的这一小会,便见有只白嫩的小手朝她的面门伸来。 沈珏眼眸一凝,手指熟练地勾住了里衣袖口的银针,正要刺出,一股浓郁的米粥香扑鼻而来。 “喝,喝粥。”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只巴掌大的小碗,里面是盛了半碗的小米粥。 小米粥熬得很浓稠,色泽金黄,米粒分明,上面还有一层厚厚的米油,闻着便叫人食指大动,更何况是饿了一整日的他。 但沈珏却只是将手指收回,撑着床板一点点坐靠起来,他眼神阴冷戒备,全程不发一言。 姜幼宜则完全没感觉到她的杀意般,见她没接,歪了歪脑袋,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地看向她。 少女身上穿的是其他丫鬟的旧衣,洗的有些发白,两人的身量也有些差距,衣衫穿在她身上松松垮垮得耷拉着,连袖子都长出了一大截。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脖颈处的伤口涂了伤药,一头长发凌乱披散在胸前,双眼微微眯着,眼尾泛着些许水汽,不施粉黛却美的惊人。 即便穿着不合身的衣衫也还是很好看,姜幼宜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以为她是不喜欢,又软声道:“幼幼生病也喝粥的。” 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从衣兜里掏出个白乎乎的东西,同样递到了她眼前。 嘴里还念念有词:“是甜的哦,喝了粥,可以吃这个。” 沈珏艰难分辨出,那约莫是个兔子造型的小馒头,被她放在衣兜里有些变形,但也不难从小女孩的神态与不舍的语气中看出,她有多喜欢这个小馒头。 …… 他的眉头轻轻拧起,即便没有变形没有被她用手抓过,他也绝不会吃这等哄小孩的玩意。 他刚要开口拒绝,就见小女孩已经将那馒头塞到了他的手中,还很贴心地勺了一勺小米粥,动作略显生疏地朝他递过来。 姜幼宜见他一直没动,起先以为是她不喜欢吃这些,可就在方才她灵光一闪! 昨儿云水姐姐是亲自喂她喝姜汤的呀,云水姐姐可以,幼幼也可以的! 她比同龄人要矮一些,整个人紧挨着床沿,举着勺子往她嘴的方向伸手,勺子里的粥都快要倾斜出来,可离少女发白的嘴唇还有不少距离。 沈珏没有开口,他冷眼旁观,好似眼前小女孩所做的一切,在他看来皆是嬉闹。 直到姜幼宜踮起了脚尖,只见她一手撑着床榻,一手举着勺子,浑身都在使着劲,身板因绷紧显得有些摇晃,白嫩的小脸更是涨得发红。 但她仍没有停下的意思。 “幼幼喂。” 她的动作有些笨拙,声音却透着满满的诚挚与郑重,这让沈珏的眼底闪过抹难以言喻的暗涌。 仿佛连那米粥,也变得有几分可口起来。 连沈珏自己也没发觉,他僵直的背脊几不可见地松弛了些,连脖颈也垂了一分。 眼见那浓稠的米粥,近到可以看清一颗颗米粒的距离,他紧闭的唇瓣竟缓缓张开了。 米粥煮得很软糯,还带着微弱的热气和香味,厚厚的米油一入口便化在了唇齿间,温热回甜,好似一瞬间全身都暖和了起来。 沈珏原本只是怕她会哭,又胡搅蛮缠太过粘人,想要意思意思尝一口,可等他反应过来时,粥碗都快见底了。 一定是他饿了太久,不然怎么会吃生人喂的东西,甚至还觉得这平平无奇的粥,胜过他往日尝过的所有粥。 他的眉头微拧,眼中闪过一丝懊恼,便要抬手让她停下。 可他的手还未抬起,长廊的那头便传来个焦急的声音:“姑娘,姑娘,您去哪儿了。” “您早膳都还未用呢。” 是云水的声音。 完了完了,这是来抓她了。 姜幼宜的小手一颤,犹如做了坏事被抓包一般,抖着声音结结巴巴道:“幼幼,在,在这里。” 说着也顾不上清理抖落出去的米粥,手忙脚乱地将碗勺放下,迈着小短腿就往外跑,只留下床上微微出神的沈珏。 这粥与馒头,竟是她的早膳? - 姜幼宜刚刚绕过屏风,就撞见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姜文琴一行人。 姜文琴一看就是特意打扮过的,穿了身桃粉的袄裙,外披件绣金丝纹的大红斗篷,小小年纪又是盘头又是簪花,好不隆重。 而跟在她身后的,则是另一个圆脸的小姑娘,比她矮半个头,穿着浅蓝的薄袄,乃是府上的三姑娘姜文亭。 三姑娘今年十岁是柳姨娘所出,其母位卑不得宠,母女二人先是巴结着夫人,夫 5. 第 5 章 《予春》全本免费阅读 云水听见屋内的动静,急得满头是汗,可门外被姜文琴的婢女把守着,她根本就闯不进去。 方才她瞧着天气好,去交代丫头婆子们继续晾晒衣物收拾院子,就见二姑娘带着人上门说是来探望姑娘。 她自小伺候姑娘,府上的人与事最是清楚。当初夫人当家时,二姑娘日日来请安比对生母还要孝顺。等到夫人病故,唐氏得宠后,二姑娘明面上依旧知书达理,私底下却总是仗势欺压弟妹,自家姑娘就是被哄骗欺负最惨的那个。 偏生姑娘性子单纯,自小又没玩伴,只知道她们是姐姐,就算每每吃亏也爱与她们玩。 她立即便如临大敌般,好在迎了她们进屋后,姑娘却不知跑去了哪。原想糊弄糊弄就将这尊大佛给请走,但姜文琴哪有这么好哄骗,不知谁人通风报信说姑娘在耳房,她竟带着人寻了过去。 眼瞅这架势,根本不是姐妹间的探望,分明就是恶客上门,她气得直跺脚。 如今侯爷不在府上,大郎君与卢妈妈还在进京的路上,院内连个可信之人都没,她只能在外干着急,不知该如何是好。 此刻的屋内,随着姜文琴的话音落下,回应她的是姜幼宜脆生生的一声好。 姜文琴轻蔑的露出个笑来,这痴儿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哄骗,她抬着下巴朝前伸出手。 可半刻过去,等得人都要睡着了,也没见姜幼宜有半点动作。 这是几日不见,就学精明了? 她眉头拧紧,恶狠狠地瞪了姜幼宜一眼,将手往她那又伸了下,示意她赶紧把围脖脱下来。 姜幼宜盯着她的掌心看了许久,像是终于是明白了,睁着乌黑的眼,缓缓地抬起下手。 接着就在姜文琴的瞩目下,将她的手缓缓叠了上来。 姜文琴:…… 这是不懂装懂呢! 姜文琴恼怒地将她的手给用力拍开道:“你穿得这样笨重,连跳都跳不起来,如何玩藤球?还不赶紧把衣服脱了。” 姜幼宜迷茫地捂着被拍红了的手,还来不及感觉到疼,就听到劈头盖脸的一句,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二姐姐是这个意思啊。 她也没去想,为何三姐姐还有其他丫鬟穿得与她差不多却不用脱,只想着姐姐说的便是有道理的,生怕她们和以前一样嫌她动作慢,又把她一个人丢下不理,乖乖地开始脱上袄。 她今日穿的是身绣五蝠捧云的黄色小袄,绣纹精致却有些单薄,姜幼宜对这事生疏,动作就显得有些笨拙。 光是解扣子,便来来回回磨蹭了许久。 有了刚刚的事,姜文琴就认定这小痴儿是故意拖延时间,不耐地道:“五妹妹这么慢,不会是存心不想与我们一块玩吧,那我们可不等你了。” 姜幼宜急得直摇头,一急声音都有些结巴了:“玩,玩的,幼幼不,不故意的。” 好在她的衣服并不复杂,外加有人在旁催着,没过多久便将小袄给脱了。 里面是件厚实的细棉中衣,她处在背光处,瘦瘦小小的站着,显得格外单薄,好似一阵风都能把她给吹走。 但姜文琴并不罢休:“愣着干嘛,继续脱啊。” 姜幼宜的动作顿了下,云水姐姐告诉她穿得少会冻着的,可二姐姐也不会骗她的呀。她虽然奇怪,可被姜文琴催促,她就又乖乖地解开了中衣的系带。 再里面就是中领的纯白里衣了,窗边的风钻进来,绕着她的后脖颈一吹,她便冷不防地打了个寒颤。 见她身上没剩几件了,姜文琴这才满意,而后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围脖,手指轻轻招了招。 “还有那个呢,取下来,我一并替你收着吧。” 姜幼宜顺着她的动作低头,迟疑地抚上脖颈间那团毛绒绒的围脖,不解地小声道:“二姐姐,不重……” 这个围脖很轻的呀,小小一团,围着特别暖和,她本来是舍不得围的,昨儿拿回来便宝贝地藏进了柜子里,还是今早云水姐姐怕她太冷,又给取了出来。 “我说取便要取。” 姜文琴让她脱衣服,她虽然觉得奇怪,却还是很听话,唯独这个围脖,姜幼宜生出了几分不愿意。 不知为何,她心底有个声音让她不要给,好似给了二姐姐,她便要失去这个围脖了,就像以前每次交给二姐姐保管的玩具首饰一样,再也没回到她的手中。 若还是那些玩具首饰,就算不见了也没关系,可这个围脖她很喜欢啊。 这是爹爹给她的,还是姨娘亲手替她围的,她不敢告诉别人她好羡慕二姐姐,羡慕她能有娘亲常伴左右,姨娘待每个人都很好,可看二姐姐的眼神最是温柔。 而幼幼的娘亲却不见了。 爹爹说娘亲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等她长大就会回来了,娘亲喜欢听话的幼幼,她不哭也不闹,乖乖等娘亲回来。 但她还是会想娘亲,对年纪相仿同样温柔的姨娘会下意识地觉得亲切,连同这条围脖,也舍不得弄丢。 故而,不论姜文琴怎么说,她都双手牢牢护住围脖摇头道,“不重的,幼幼戴着玩……” 她说着说着声音一点点低下去:“不,不玩了……” 姜文琴只觉被这痴儿给耍弄了,气得想直接上手去抢,又觉得这样不够解气。 她方才见这姜小五冻得发抖,还善心大发,想着只要她把围脖双手奉上,就不捉弄她了。既然这姜小五不识趣,那就别怪她这做姐姐的好好教教她规矩了。 姜文琴抿着唇冷笑了声:“好,既是你说不重的,那我们便来试试。” 说着,她便抱过丫鬟手中的藤球。 姜幼宜一听不用拿围脖了,还能玩球,黯淡的双眼瞬间又亮了起来,二姐姐对她还是很好的。 她刚要问这个球该怎么玩,想学着三姐姐等人的样子去接球踢球,就见那个藤球直直地朝她的面门砸来。 她的反应一向比同龄人要慢些,平时跑动都会失去平衡,更何况是突如其来的危险。 姜幼宜直愣愣地看着那颗漂亮的藤球在眼前放大,而后是额头被用力的撞击,她还来不及感觉到疼,就被那股力带着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疼,好疼。 不止是被砸到的额头,她往后摔的时候,手肘磕到了屏风柱,细嫩的手掌也被地面磨出了血痕。 几乎是同时,她的双眼就蒙上了一层雾气,眼泪就要落下来。 可她答应过爹爹不哭的,她微微张大嘴巴,小口小口地呼着气,怎么都不敢让眼泪掉下来。 见她摔得这般狠,姜文琴不仅不担心,还拉着旁边人看笑话。 “哎呀,五妹妹不会玩,怎么还偏爱往我这球上撞,怎么样,有没有摔疼啊。” 姜文亭在姜幼宜摔倒的时候,不忍得撇开了眼,可她不敢帮,若她替姜幼宜出了头,那被折腾的人就会是她与娘亲了。 她连个嫡出的身份都没有,得罪了唐氏母女,她们的下场只会更惨。 这会只能扯着勉强的笑,小声附和道:“这球不长眼,自然不能怪二姐姐。” 其他丫鬟闻言也跟着笑起来,满屋子皆是此起彼伏的笑声,衬得摔在地上艰难站起的姜幼宜,更加的可怜狼狈。 姜文琴却还不过瘾,让人捡了球在掌心颠了颠,再次直直砸了过去。 不过这次藤球砸得有些偏了,擦过了小女孩发梢,啪的一声撞在屏风柱上,滚进了里屋,丫鬟赶忙追进去捡。 姜文琴则缓步走到了姜幼宜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饶有兴致地道:“五妹妹,疼不疼啊?你看,早些把东西取下来,不就可以少走些弯路了……” 她说着弯下腰,伸手去扯那条雪白的围脖。 姜幼宜为了不让泪水滚下来,憋得整张脸都红红的,可泪水还是溢满了眼眶。 她仰着头,嘴巴轻轻张合着,十根白嫩的手指无措地抓紧着围脖。 姜文琴一下没得手,手上的动作就愈发粗鲁起来,半长的指甲更是用力得嵌进她的脖颈。 但即便如此,那围脖依旧拉扯不动。 眼见再用劲拽便要扯坏了,姜文琴恶狠狠道:“姜幼宜,松手。” “你再不松手,我就去告诉爹爹,你不敬长姐、毫无教养。” 听到这话,那绷得发白的手指又僵持了一会,才一点点缓慢松开。 这回没有了阻碍,一切都顺利了起来,姜文琴的嘴角扬起个得意的笑,从这条围脖开始,往后她要做这府上的嫡出小姐,什么好东西都该她先挑。 可就在她即将把雪白的围 6.第 6 章 《予春》全本免费阅读 云水被婢女们堵在门外许久,实在没法子,只得威逼利诱了另外两个婆子,三人举着扫帚一副与人拼命的架势冲了过来。 不想赶到时,屋内早已是空空如也,唯有姜幼宜与那少女大眼瞪小眼。 云水第一眼就瞧见了自家姑娘,蹲在地上小小一个,衣服脱了只剩里衣,看着格外可怜。 她赶忙丢掉手里的扫帚,上前一把夺过少女手中的小袄,将人挤到一旁的同时,把姜幼宜抱进了怀中。 “姑娘,冷不冷?是不是冻着了,都怪奴婢来迟了,让您受苦了。” 她虽说没给那少女多余的眼神,但并不是拎不清的人,敢这般欺负姑娘的人,绝不会是眼前这个病怏怏的少女。 “又是二姑娘,她每回见着您都没好事,这次竟然直接欺上门来,不行,奴婢得去派人告知侯爷与老太太,让他们给您做主。” 沈珏被推到一旁,也没什么反应,这样哭哭啼啼的场景他向来厌烦,正想绕回里屋躺下歇息,就听见了云水的话,不免抬了抬眼皮。 侯爷?京中何时多出个姓姜的侯爷。 他兀自思量,那边姜幼宜已经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不,不告诉爹爹。” 云水是既心疼又心酸,她说得何尝不是气话,自从夫人病逝后,这样的事就不算少,姑娘新得的珠花镯子,但凡是好东西,二姑娘见了都要夺过去。 她不是没告过状,可侯爷事务繁忙,对姑娘间的小打小闹,根本就不上心。况且二姑娘又惯会做表面功夫,每次吃亏挨罚的反倒是她家姑娘。 想了想只得无奈得叹了声气:“您别怕,大公子与卢妈妈很快就来了,咱们大不了这些日子躲着她们些。” 云水仔细地给姜幼宜穿好衣裳,见围脖都被踩脏了,也不好再围上,扶着冻得浑身发抖的姑娘,准备带她回去休息。 转身就见少女还站在那一动未动,不免心生不满:“让一让,这瞧着挺高大的,也能下地了,不说帮着姑娘对付恶客,怎么也得搭一把手吧。” 她后面半句忘恩负义还没说出口,便被姜幼宜扯了扯手指:“是姐姐,吓走了二姐姐。” 云水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姐姐吓走了姐姐? 她赶来的时候,那场闹剧都结束了,自然错过了最精彩的地方,好在姜幼宜连比划带解释,总算是让她听懂了。 自家姑娘是从不会骗人的,云水看着沈珏披散的长发,这才发觉是自己误会了,再看她就换了不同的目光。 不仅连连道谢,这会也不嫌弃人家碍事了,见她也穿得很单薄,立即邀请她一并去烧着炭的正屋。 沈珏对她突然的态度转变,也没什么过多的神情,反倒是姜幼宜从方才起,就一直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 那双眼清澈诚挚,眼里更有毫不遮掩的欢喜和感激。 他从未被人用这样的目光看过,还是个半大的小女孩,竟让他生出几分不自在来。他撇开眼,轻描淡写地道:“不必,只是那些人太吵,扰了我休息。” 当姜文琴带人闯进来时,他已收拾了榻上的残局准备休息。一日的安睡只能让他勉强行动,却不足以令他完全康复。 可刚合眼就传来个尖锐刺耳的声音,他自小在复杂阴诡的内院长大,瞬间明白了姜幼宜正身处何种困境。 只是这等姑娘间的玩意,还不值当他冒险在人前曝露,以及耗费精力。 他凝神屏气,合眼休息,但那咄咄逼人的尖酸,与小女孩磕磕绊绊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吵得他根本睡不着。直到那个花里胡哨的藤球,砸翻了床榻前的小几。 那碗还带一丝余温的米粥,全都倾洒在了地面上。 他逆着微弱的光,看见了摔在屏风前的小女孩,明明方才她还笑得那般灿烂无忧,此刻却面容惨白,像是被人折断双翼的雀鸟,可怜、无助。 沈珏在心里轻嗤一声,在自己的院子也能被人欺负,真是无用。 但看见跑进来寻球的丫鬟,他安慰自己只是为了报恩,而后未曾犹豫,抬手就将袖中致幻的毒针刺了出去,顺便演了一场好戏,既没曝露他的样子,又吓走了麻烦。 他的声音清冷中透了几丝病中的沙哑,听着有些雌雄难辨,可有他那张漂亮的脸蛋,以及纤瘦的身形,云水只当他是伤着了嗓子,并未往别处多想。 她还在暗自庆幸,还好昨儿没有阻止姑娘救人,果真是好人有好报! 云水带着二人回了正屋,赶紧让人去烧热水煮姜汤,一通忙活,总算把姜幼宜那张苍白的小脸重新暖和回了小红果。 这会姜幼宜坐在屋内唯一一把玫瑰椅上,椅子有点高,她坐在上面脚不着地,双腿自然地晃荡着。 她手里捧着一小碗姜糖水,姜味有点辣,她不喜欢,就小口小口地抿着,双眼也不自觉地看向了旁边的沈珏。 在主仆二人忙活期间,沈珏换了件合身的浅蓝色袄裙,正不自在地靠在窗边的暖炕上闭目养神。 许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骤然睁开眼,冷冷地朝她觑了一眼。 姜幼宜也没有偷看被人抓包的自觉,不仅直勾勾地盯着他看,还放下小碗冲他弯着眼笑了下,认真地道:“姐姐,穿这个好看。” 沈珏:…… 姐姐?好看? 他本就不喜穿女子的衣裳,闻言搭在身侧的手指用力捏紧,想着如今的处境,深吸了几口气,才平静地嗯了声。 许是终于得到了回应,姜幼宜很是欢喜,眼巴巴地看着她又道:“姐姐,我是姜幼宜,幼幼。” 沈珏在半昏睡时,便清楚了她的名字,没有想到她会这般郑重地介绍自己,真是心思单纯,也难怪会被人欺负至此。 见小女孩还期待地看着自己,他迟疑地顿了顿,手指松开又缓慢捏紧。 不假思索道:“王玉。” 姜幼宜歪了歪脑袋,跟着她把这两个字在嘴里轻声重复了一遍,就无师自通地道:“我知道啦,是玉姐姐。” 沈珏的眉头拧了又拧,似有千言万语,到底是什么也没说,全化为了一个重重的嗯声。 “敢问姑娘,这是哪。” 姜幼宜扁了扁嘴,纠正他:“是幼幼。” 沈珏倒是有不少弟弟妹妹,却都不亲近,还从未如此亲昵的唤过谁,他沉默了几息,闭了闭眼,声音沙哑地道:“幼幼,这是哪?” 姜幼宜这才满意,开心地回道:“是幼幼家啊。” 沈珏:…… 恰好这时,云水交代完事情,端着点心回来了。 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自然地替自家姑娘接话道:“这是凤阳候府啊,你不知道吗?我们姑娘昨儿就是在府门外救得你,你又 7.第 7 章 《予春》全本免费阅读 想成为大户人家的贴身婢女,并不是件简单的事,要有脑子有能力,还要能为姑娘排忧解难,姑娘交代的事要桩桩不落,姑娘没想到的事她要提前打算。 像姜幼宜的婢女,就是当初姜夫人找了全杭州的牙婆,挑选出了三个模样齐整又机灵的丫头。 三个丫头年岁不同,云水是其中最小的,只比姜幼宜大了六岁,刚进府还是个小孩,当做玩伴与她一块长大。 前几年姜夫人病逝,另外两个婢子,一个被大老爷看中讨了去,另一个则被唐氏揪了错处赶出府去了。唐氏有野心有心计,夫人离世后她便掌了家,一进京就用各种由头替换了姜幼宜身边的下人,不然也不至于离了卢妈妈,就被人欺上门来。 云水也是想到了方才的事,才灵光一闪,卢妈妈还不知道何时进京,若是二姑娘要报复,院里的这些人是指望不上的。 而眼前这个漂亮的小姑娘,虽然身子虚弱,却能凭一己之力吓走二姑娘等人,不管从长相年纪到聪慧,完全是给姑娘做婢女的最好人选! 尤其是她无处可去,姑娘还对她有救命之恩,简直就是送上门来帮手! 云水并不是白白算计人家,听这姑娘所说,她原先在老家也只是普通农家丫头,即便投靠了温家的外祖,最多也就是留在温家做丫鬟。 同样是下人,做凤阳侯府嫡出小姐的贴身婢女,不用从粗使丫鬟做起,岂不是更好。 况且她敢保证,全京城都找不出比她家姑娘更好伺候的主子。 云水就这般那般,仔细与沈珏一分析,光是夸在姜家做婢女的好处就说了一盏茶的时间,说得口干舌燥,也没见沈珏点头。 正要作罢,就见姜幼宜突然跑开了。 但很快她又抓着东西跑回来了。 她对主仆其实没什么明确的概念,云水姐姐与她一块长大,照顾她起居,就像是家人一般,她从未把她当做下人看待。 刚刚云水说了那么多,她根本听不过来,只听懂了一点,是要让玉姐姐留下,这就够了。 她趴在暖炕边,轻轻扯了下那浅蓝色的衣袖,而后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给玉姐姐。” 沈珏低头看见了那条有点脏了的围脖,以及掌心一块小小的芝麻糖,芝麻糖用透明的糯米纸包裹得很小心,一看就是心爱之物,他不免有些诧异。 “给我?” 他刚刚在屋里看得很清楚,为了护住这条围脖,她都遭了什么罪,现在竟这般轻而易举给他了。 姜幼宜用力点了点头:“喜欢玉姐姐。” “玉姐姐留下,和幼幼一块住。” 沈珏看着手中的东西,觉得荒诞可笑,他何时缺过这些,这便想让他留下做下人? 太过瞧不起人了些。 小女孩眼角还有方才划伤留下的小口子,这会却像已经忘了疼,黑白分明的眼眸倒映着他的样子,好似她的眼里只看得到他。 他的舌尖滚了滚,一个不字怎么都说不出口。 良久他听见一个低哑的声音说:“好。” 就见那小女孩瞬间笑弯了眼,兴奋得又去抱来了一堆小玩意,看着她险些被绊倒的笨拙身影,他突然又觉得,在这暂避风头等消息,可能也没那么无趣。 * 沈珏留下之事就此拍了板。 云水立即把她划到了自己人这边,见她脸色苍白,也愿意掏银子打点人去寻个大夫来瞧瞧。 反倒是沈珏不发一言,随手就将屋内一个半人高的桌子抬了起来,云水张着嘴再也不提请大夫的事了。 沈珏被安排在了正屋隔壁的东耳房,这儿原先是堆放杂物的一个小屋,空间狭小到只能放下一张床与一张木桌,唯一的优点是有扇小窗,且离姑娘最近。 云水也有自己的屋子,只是搬来京城后没人轮换,每晚都是她守着姜幼宜入睡,她的起居基本也在正屋。 按照她的想法,先带着沈珏学怎么伺候姑娘,等她上手了,往后两人就能换着守夜了,她也能分出精力去调教院中那些不听话的小丫头。 既然是把沈珏当接班人来培养,云水对她就格外上心,等她休养了五日后的清晨。 卯时刚过,云水就推开了她的房门,将人喊了起来。 “快醒醒,姑娘每日辰时起,咱们做婢女的,需要提前一个时辰起身。” 沈珏平日也都是这个时辰习武,对此没什么意见,平静地点了下头,表示记下了。 云水满意地继续道:“起来后,需准备好姑娘洗漱要用的热水,烘好要换的衣裳,以及盯着小厨房备下姑娘喜欢的早膳。” 这些也还算合理,沈珏缓慢点了下头。 云水看他神色似乎郑重了些,明白这是把人震住了,心中不免有些得意,往日都是她被卢妈妈以及姐姐们教导,难得有她规训别人的机会。 况且,这叫下马威,王玉长得太好看了,又是小地方出来的,只有这般才能让她知道姜府的规矩,更忠心服侍姑娘。 她将背挺得更直,微微抬了抬下巴道:“你要仔细记好姑娘的喜好,姑娘晨起要喝雪水煮的牛乳,这温度得不烫不冷恰恰好。半月内衣裳需得每日不重样,冬日里提早半个时辰就得将衣裳烘暖,绝不能让姑娘冻着。梳洗要用温水,净面之后要涂面脂手油,梳头你定是不会的就先跟着我学。姑娘喜甜口,早膳得有八式凉菜八式糕点四式汤面……” 沈珏听云水还没要停下的意思,眉头紧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连饭食衣裳都没有,上哪讲究去? 他不耐地出声打断她。 “这是养姑娘还是养公主?” 云水这话一分真九分编,被她这么一打岔,就有些心虚,可又不愿意落了下风,梗着脖子强装镇定道:“你懂什么,侯府的姑娘就是如此娇养的,再说了,你还见过怎么养公主的不成?” 沈珏的神色有些古怪,他眉尾微抬,正要开口,就感觉身边钻出个小脑袋。 小女孩看着模样是刚起床,睡眼惺忪,头发也睡得有些乱,她踩着靸鞋睁着大眼睛左左右右地看着她们两,也不知道在这听了多久。 她歪了下脑袋,声音软软的还带了点鼻音道:“公主在哪里呀?” 这一句话,把板着脸的沈珏成功逗笑了,他抬手毫不客气地捏了捏她睡得红扑扑的小脸蛋,“在这,不穿衣服到处跑的小公主。” 说完一把拎起姜幼宜的后衣领,将人拎回了床上。 她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云水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她怎么能直接捏姑娘的脸蛋呢!还把姑娘像小猫一样拎着走!她是怎么当婢女的! 可听到姜幼宜一路咯咯咯的笑声,以及屋内虽然烧着炭盆,但没穿衣服肯定还是会冻着的,多亏了她反应快。 算了,和乡野女子也说不通,只要是对姑娘忠心,别的再慢慢教吧。 “王玉!姑娘的衣裳已经烘好了,别再从箱笼里取了!那个茶还是昨儿的,冷了不能喝!王玉!” 云水怒吼一声,朝着里屋跑了进去。 * 随后的小半个月时间里,云水亲身示范了多次,该如何做个合格妥帖的婢女,可不知这王玉是性子野惯了不服管教 8. 第 8 章 《予春》全本免费阅读 请姜幼宜一并去学堂,这可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姜家在江南也算名门大家,不仅男孩要读书考功名,就连女娘也都是从小读书识字。 在老家时,府内自是有请先生的,琴棋书画教什么的都有,也不拘着嫡庶,请的都是江南有名的学问人。 唯有姜幼宜例外,她身子弱,学东西又比旁人慢,先不说去了学堂会受夫子不喜,便是她走路都带晃,也没人敢让她出院门。 姜夫人是江南有名的才女,便亲自给女儿开蒙,耐心地教她识字。 但她那会已病了多年,时常是卧病不起,她是个慈母,却绝不是个好先生,对女儿可以说是极尽溺爱,不求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只要不是大字不识的白丁就好。 起先姜承年还会劝一劝,让小女儿跟着去学堂,即便学不着什么东西,练练胆子也好。被妻子拒绝多次后,也就不再提这事了。 如今,姜幼宜过了年都九岁了,依旧大字不识几个,府上其他庶女却各个知书达理。 云水听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是担忧,上次二姑娘领人上门闹事,被沈珏扮鬼给吓回去了,听说躺了足有一个多月。 这是能下地了,又开始整幺蛾子了? “姑娘,咱们要不还是寻个由头将这事给推了吧?” 眼瞅着卢妈妈就要进京了,还是别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了。 可姜幼宜却把小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去,幼幼去学堂。” 她想的没那么复杂,她只知道,她想和哥哥姐姐们一道上学,她喜欢和他们一块玩,好似之前才被欺负过的事,已经忘光了。 这真是记吃不记打! 云水能理解自家姑娘的心思,她从小被夫人拘在房中,即便再多的丫鬟陪着她,那也和兄弟姊妹不同,她们是下人,那些才是她的亲人玩伴。 她求助地看向沈珏:“阿玉,你愣着做什么,还不劝劝姑娘,姑娘最听你的话了。” 沈珏正在给姜幼宜刚写的大字画圈,他每日都会将她写得好的字圈出来。 小姑娘虽然动作慢,学东西也慢,但认真写得字还能入眼,若是圈得少了就说明她又偷懒或是分心想着玩了。 他不是个爱欠人情的人,既是被她救了又得收留,少不得还了这恩情。 闻言眼皮都没抬道:“为何要劝,去学堂是好事。” 他是在教她基础的东西,但非长久之计,他待不了多久就要离开。姜幼宜没了母亲可以倚靠,总得有父亲的怜爱才好,她日日龟缩在这院子里,几时能见着父兄? 她也不可能一辈子不长大,一辈子不见外人,与其等她及笄嫁人,一出门就进火坑,还不如早早开始历练。 没人能永远护她左右,她早晚要面对的。 云水怎么会不懂呢,她只是担心,连个冬衣都能拖月余,在其他事上岂不是更要怠慢欺负姑娘。 但有了沈珏的支持,姜幼宜就更劝不动了,半句不离要去学堂,她一个婢女也左右不了姑娘的意思,不得不收拾起去学堂的东西。 云水原是打算让沈珏陪着姑娘去的,可被她以不了解府上的人际关系,又不懂大户人家的规矩为由给推了,仔细一想确是这个道理,只好自己陪着姑娘去了。 - 隔日一早,姜幼宜难得没睡懒觉,天刚蒙蒙亮,她就揉着眼睛坐起来了。 衣裳都是提前烘暖了的,头次去学堂,主仆二人是既紧张又兴奋。当然紧张的是云水,兴奋的是姜幼宜。 她特意翻出身喜庆的红袄子,领口还有圈短短的白毛,将她红扑扑的小脸衬得更加可爱。 已是深冬,虽说这几日没下雪,风一吹依旧是刺骨的寒冷。 云水给姜幼宜穿得是里三层外三层,推开门仍觉不够,又掏出了件薄绒的斗篷,将她从头到脚裹起来,只露出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方才满意。 临出门之前,还不忘交代沈珏好好看家,而后抱起小女孩快步没入寒风之中。 沈珏抬眸看了眼窗外,也没再躺着,起身去后院打拳,其实他也可以跟着一块去,但前院人多眼杂,还是少见人以免节外生枝的好。 那边,姜幼宜虽说出发得不算晚,可她的院子偏远,难免路上耽搁,学堂又在前院来往的人也多,她们险些与一年轻男子撞上。 好在那人是唐氏姐姐的长子,并非外男,也认得姜幼宜,两边草草找过招呼。等她再赶到时,学堂里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姜老夫人还在世,姜家也并未分家,姜承年此番进京封侯,连带兄长姜大爷一家进了京。 只是姜大爷尚在江州任上,年末才任满可以调动,便由姜大夫人带着家小跟着先住了进来。虽是住在一府,却分为东西二院,平日也都是各过个的,唯有读书是府上开的学堂,小辈们一块上学。 此刻学堂内除了已经嫁人的姜大姑娘,以及还未进京的大郎外,姜幼宜的一众兄弟姊妹都在,她是到得最晚的那个。 大房育有二女三子,二郎姜世宗今年十三,三郎姜世谦十一,五郎刚满三岁还未开蒙,这会兄弟两坐在学堂的最后排,两人都随姜大爷,肤黑粗眉方脸,一眼瞧去有股说不出的憨厚劲。 四姑娘姜燕宁只比姜幼宜大半岁,坐在第二排,其余的就都是二房的子女了。 姜文琴最受先生喜欢,一向是坐在最前排,后面的是紧随她的姜文亭,最角落与众人都不同排的则是不学无术的四郎姜世显。 他旁边还空了张矮小的桌椅,那是谁的位置不言而喻。 除了逢年过节的大宴,云水还从未同时见过府上这么多姑娘郎君,更何况她家姑娘身子不好,经常连宴席也是缺席的。 她不免有些紧张,尤其是姑娘的位置被安排在了四郎身边,这位可是出了名的顽劣,连侯爷都拿他没法子。 与她不同,姜幼宜瞧见这么多哥哥姐姐,瞬间眼睛都亮起来了,简直像是过年了一般。 主仆二人一出现,堂内骤然一静。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姜文琴,她涂着蔻丹的手指紧紧捏着书册,上回的事让她想起来就面上无光。 不仅是丢了人,最重要的是那厉鬼时常会出现在她梦里,让她吓得足有一月不敢出房门,夜夜都要母亲陪着才能入眠。 还是唐氏给她请了个大师驱鬼,在枕下压了符纸,她才渐渐好转。 这事虽然邪乎,但姜幼宜一个痴儿,外加云水与她救的病秧子,怎么看都不像是有神通之人,她与唐氏都觉得是那院子不干净,毕竟僻静,听说以前那还死过人。 即便姜文琴想要报复,也绝不愿再踏入那院子半步,唐氏劝她不急一时,这府上的事都握在她们母女手中,以后给这痴儿指个顶顶差的婚事就够折磨她的了。 可姜文琴却不肯,她丢了这么大的脸面,怎么能让那痴儿过得太顺心。 恰好大夫人程氏为府上的儿女,请来了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要在府上办学堂,自然少不了二房的几个。 姜文琴顺势就有了主意,既然不能去找姜幼宜的晦气,那就把人给骗出来。 她这个月都没睡好过,自然人也憔悴了许多,再漂亮 9.第 9 章 《予春》全本免费阅读 钟老先生的学问自是顶好的,但他讲课偏古板无趣,先前许是问过府上众人的进度,上来便是论语开篇。 虽说姜幼宜跟着沈珏学了一个多月,但还是停留在认字阶段,这些内容对她来说实在是太难了。 她听不明白只好努力记住个别字,只见她坐得端正,一双手臂工整地交叠在略高的书桌上,小身板挺得笔直,脑袋随着先生一块摇晃。与她身旁打着哈欠,艰难撑着下巴的姜世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课过半程,有人踢了下姜世显的椅子,他才吧唧着嘴清醒过来。 瞄了眼上头的钟老先生,见他正耐心地和第一排的姜文琴解释什么,便用力地撞了下小女孩的手臂。 他生的高大,唐氏又从不拘着他吃食,使得他比同龄男孩都要壮,力气也更大,时常被人背后笑话他力大无脑。 故而,被他这么一顶,姜幼宜小小的身子陡然一歪,若不是她双臂紧紧搭着桌案,只怕又要被掀翻闹出笑话来了。 见妹妹险些被他撞倒,姜世显非但不内疚,还嘿嘿笑了两声。 不等她重新坐稳,他又凑过去,贱兮兮地道:“五妹妹,先生说的你能听得懂吗?” 姜幼宜虽然觉得先生讲课的时候说话不好,但四哥哥主动关心她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乖乖地摇了摇头。 先生满嘴都是之乎者也,别说意思懂不懂了,她就没几个字是听明白的! 姜世显闻言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笑眯眯地道:“我也听不懂,既是听不懂,我们来玩点别的吧。” 玩? 上课怎么可以玩呢,姜幼宜之前没上过课,可她最近跟着沈珏认字,都是不能分神的,怎么还能玩呢? 这次她没犹豫就摇了头,但姜世显明显只是问她,并不在意她答应与否,直接从放书册的课桌底掏出个东西来。 那是只芙蓉鸟,小小一只,羽毛很是鲜艳漂亮,可这会看着却是蔫蔫的,一动不动,不知是病了还是死了。 也是,若是活蹦乱跳的,怎么可能这么久都没发出半点声响来。 小鸟这是怎么了? 姜幼宜向来无法抵抗漂亮的人或物,更何况这只芙蓉鸟明显病了,她乌黑的眼瞳里顿时流露出了担忧,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摸一摸。 可她的手还来不及伸出,姜世显竟然迅速将那芙蓉鸟塞到了她的手中,而后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啊了一声:“五妹妹,你再贪玩也得忍到散学才行啊,怎么能带这种玩意来学堂呢。”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们看来,自然也看到了姜幼宜捧着的芙蓉鸟。 钟老先生早猜到第一堂课没那么轻松,尤其是这些大户人家,总会有一两个被宠坏了的小郎君。 却没想到,捣乱的不是郎君们,竟是最人畜无害的小女孩。 钟老先生几步过来,方才上课之前,他已经让众人挨个介绍过自己,也知道这是侯爷的幼女,便摇头道:“若是五姑娘不喜欢老朽的课,大可不来,何必耽误了你兄长姊妹们。” 姜幼宜捧着好像没有气了的芙蓉鸟,着急得额头满是细汗,她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看了看姜世显又低头看自己手里的鸟。 她想要解释,可越是紧张就越是说不好话:“不是,不是幼幼的,幼幼没有……” 她急得眼眶都红了,她真的没有要捣乱,也没有带小鸟来。 真的不是她。 她去扯姜世显的衣袖,不想对方却像躲瘟疫般,飞快地往后挪了挪:“五妹妹,我亲眼瞧见你从课桌底下将鸟儿掏出来给我看的,我劝你下课再玩,你偏偏忍不住。五妹妹,做错了事就要认,即便我是当哥哥,也不好偏袒你。” 姜幼宜无措地看着学堂中的其他人,那些她所谓的哥哥姐姐们,不是窃窃私语便是满脸戏谑,好似在看什么有趣的热闹。 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为她说一句话的。 钟老先生失望地叹了声气:“念在五姑娘年幼不懂事,老朽这次便不罚得太重了,你且将今日所教之文章抄写十遍也就罢了。” 说完见她也不认错,依旧维持着那个动作,就像她掌心的那只小鸟,一动不动,不禁皱了皱眉。 他原是看这五姑娘模样讨喜,生出些恻隐之心,如此一来不免又恼了。 “还不将这等破坏课堂的玩意丢出去。” 不等一旁的书童上前,姜世显立马就跳出来,抓过姜幼宜手里那只芙蓉鸟,大步跑到门旁,毫不在意地丢了出去。 无人在意那只小鸟的死活,就像没人在意那个跌跌撞撞跑出去的小女孩。 钟先生转身回到了堂前,继续摇头晃脑地开始给众人讲学,吵嚷声渐渐淡了下去,学堂内重新响起了朗朗的读书声,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般。 - 沈珏痊愈差不多后,每日都会在后院打上一套拳,云水觉得奇怪,在他头次扎马步打拳时就问过他。 他神色坦荡,说是自己幼时体弱,全靠喝药吊着命,后来遇上个老先生教他拳法让他能强身健体,这才平稳活了下来。 不论是旧朝还是新朝,民风都算开放,女子不仅能上街还能经商,前朝还出过鼎鼎有名的女将军,女子打拳想来也不新奇,也就没人再多过问了。 今日如常,沈珏一头乌黑的长发高高束起,只穿了件浅色的薄袄,去了枯枝遍地的后院。 自从上回闹鬼的事后,但凡有点本事的丫鬟全都想法子逃离了,只留下个爱打瞌睡的禾月,以及个腿脚不便的婆子。云水不在,她两更不知跑哪躲懒去了,这如同荒废般的角落,就更不会有人过来了。 沈珏凝神屏气,就着瑟瑟的寒风,挥拳自如。 他身形消瘦显得身身姿更加挺拔,甚至比云水都要高出半个头,他与旁人只说自己年过了便要十五,实则不过十三。 风吹过他鬓边的碎发,露出俊美的侧脸,他长身鹤立犹如一柄雪白的剑锋,锐利清冷又孤傲。 打了足有一刻钟,他的目光陡然一黯,朝着墙垣方向的一棵枯树挥出一掌。 他听见墙壁的那头传来阵窸窣的声响,过了会响起个很轻的叫唤声:“少主。” 不过短短几息,沈珏已经摸出了腰间的短刃,他之前一直藏在靴子里,也就是运道好,遇上了姜幼宜主仆,即便在他昏迷时也没搜过他的身。 他驻足片刻,对面又传来了压低的声音:“少主,是奴。” 听到熟悉的称谓,沈珏却并未收起短刃,眼神反而更加阴冷,他的手指扣紧刀柄,缓步过去。 不论来者是谁,他都有把握,三招之内令他毙命。 他的声音不带起伏,冷冰冰地道:“何人。” 对面停顿了下,很快就见一抹暗色的衣袍越过墙垣,那人已轻飘飘地落地,一见是他,立即持剑抱拳跪伏在他身前。 “叩见少主。奴才是国公府上的侍卫,名唤徐复,曾在国公府有幸见过少主一面,一年前随小公爷北上,后留在京城监视各处的动向。” 听到小公爷,沈珏的眼前浮现出一众并不算精明的侍卫样子,他的手指擦过锋利的刀刃,目光却连丝毫起伏都没有。 徐复没有听见回应,继续道:“奴才对外 10.第 10 章 《予春》全本免费阅读 金乌西坠,万霞氤氲。 府内各处的灯笼齐齐高悬,寒风轻抚,洒下满地金黄的碎光。 沈珏沉着脸一路快步,不知是他的气势太过冷厉,还是恰好在忙碌的时辰,就算偶有遇见的仆从也没一个敢上前拦他的,竟一路畅通无阻到了学堂。 散学已有两个多时辰,学堂内外皆是静悄悄的,门窗大开,夕阳的余晖将那小小的影子无限拉长。 小女孩困难地趴在比她身形要高的桌椅上,沈珏略微顿了下,方抬腿走了进去。 等走得近了,他才看清小女孩脸上浅浅的泪痕,以及冻得发紫的小手。 她看上去写得尤为不顺,墨汁冻着了,落笔的手也在发抖,旁边叠了好几张泛黄的纸张,一眼就能看见上面歪歪扭扭的字。 沈珏定定看了几眼,才辨认出是论语的第一章。 论语较三字经更复杂难懂,他每日只教姜幼宜读写三个字,就这点东西她也学得勉强。 虽然有时候会怒其不争,但他也知道,小姑娘比旁人要慢些,不可一口吃成胖子,该循序渐进才好。 可这头天来学堂,就被要求抄论语,简直是没学会走就逼着人跑了。 沈珏眉头紧锁,幽深的眼底有微微的怒意,他的情绪很少外露,今日是个例外。 他径直夺过姜幼宜手中的笔杆,抬手随意丢在一旁:“别写了。” 姜幼宜像是这会才发现有人来了,讷讷地仰起头,就着霞光看到了沈珏,她的双眼瞬间亮起,但很快又黯淡了下去,整个人都蔫蔫的,像风雪中凋零的花骨儿。 两人虽只相处了月余,可沈珏从未见过她这般失落难过的样子。 他有时候都会好奇,明明疼爱她的母亲离世,身为嫡女却被家人冷落,丢在个无人过问的偏院,连吃穿用度都需要靠人施舍,这日子只怕连个普通人家的庶女都比不过,但她好似无时无刻不在笑。 每日多认识个字,能吃到她喜欢的豆沙包,连听见野猫的叫唤声她都会惊喜会高兴,他从不知这些稀疏平常的事也可以让人欢喜。 她也不像外人说的那般蠢笨,她只是性子温吞反应比旁人慢,她并不是什么都不懂,实则相反,她什么都明白。 被人欺负,被人冷落,被人嘲笑,别人的情绪她都能感知得到,她只是不在意。 她的生活千疮百孔,而她依旧纯真善良,依旧渴望被爱。 沈珏见过后宅形形色色的人,为了宠爱有人装精明有人扮蠢,唯独没有像姜幼宜这样纯粹的人。 他本该有个妹妹的,可惜母亲身子羸弱,没能保住那个孩子,若生下来了,或许就和眼前这个小姑娘一样讨喜,一样爱笑。 他抿着唇没说话,直到有双冰冰凉的小手,轻轻拽了一下他的手指。 “玉姐姐,不生幼幼的气,好不好。” 她的声音低低的,还带了几分紧张,好似她真的做错了事般。 沈珏险些被她给气笑了,他已经从云水那大概知道白日里发生了什么,这小姑娘居然没向他解释,第一反应是怕他生气来哄他? 他冷笑了声,得亏教得时间不长,不然若是被人知道,他沈珏教了个这般没出息的小东西,他的脸都不知要丢到哪去。 他心中虽这般想着,可看到她越垂越低的脑袋,他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掌握了握,犹豫二三,方抬起缓慢地落在她的脑袋上。 罢了,就这一次。 他显然从未做过这样的事,背脊绷紧,手掌僵硬,停顿了几息,才毫无章法地揉了下。 生硬地道:“你没错,我也没生你的气。” 姜幼宜这次看着并没那么好哄,她依旧低垂着脑袋,好不可怜地道:“可先生、四哥哥,都说幼幼错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后面几句带着浓重的鼻音,听得沈珏的眉头越皱越紧,他的手掌没收回,反倒是曲起手指,不算重地在她额头轻弹了一下。 姜幼宜吃痛地捂住了额头,抬起的脸上,挂着双红透的眼睛,却连疼都不敢喊。 沈珏半蹲下身子,不耐烦地瞪着她,冷声道:“听他们的,还是听我的?我说你没错,你便没错。” 姜幼宜几乎没犹豫,脱口就道:“幼幼听玉姐姐的。” 等说完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真的有人相信她是没错的啊,她红通通的双眼瞬间又变得亮晶晶的了,就算玉姐姐凶巴巴的,她也觉得很高兴。 只是高兴之余,又忍不住小小声道:“可抄写,抄写没抄完。” “你既然没错,还抄什么抄,走。” 姜幼宜眨了眨泛红的眼:“走去哪里呀?” “去找人,出气。” * 姜世显捉弄了姜幼宜,使得姜文琴心情大好,便在唐氏面前说了他几句好话。不仅他的耳朵免于被奶娘唠叨,晚膳还多添了二两肉,这会更是美滋滋地带着仆从在空地玩投壶。 他读书骑射都不行,像投壶这样的玩意,自然也是十投九不中,可这京城的儿郎们都爱投壶藤球一类的玩意。 他自诩如今是侯府小郎君了,往后免不得要与其他府上的郎君打交道,他怎么能不会呢! 可这东西,哪里是想会就会的,他扔了小一刻钟却一箭未中,顿时不爽快了。 朝着他的小厮田七狠狠地踹了一脚:“谁让你把铜壶放那么远的,你小爷我能投着吗?” “你眼瞎了啊,这么大的风,也不知道替小爷我挡着,这有风如何能投进去啊?” 田七捂着被踹麻了的屁股,苦笑着跑去将铜壶往前挪了半人的距离,又老老实实地张开双臂挡在风口的位置。 但就算这么近的距离,姜世显依旧是投不进去,他恼羞成怒,一时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上前径直将那铜壶给踢到了一旁。 先前的好心情也化作了无边的怒火,恰好这时不远处竟传来了鸡鸣声,他本就在气头上见什么都不顺眼,听见这略显聒噪的叫唤声,只觉太阳穴抽抽得疼。 “哪个不中用的东西,竟然让这些禽类乱跑,你还愣着干嘛,赶紧去把这些扰人的玩意抓了丢去后厨给炖了。” 田七哪里敢对他的话有意见,弯腰弓着身飞快地朝声音的方向跑去。 留下姜世显仍对着那箭矢与铜壶生闷气,就这怎么都投不进的破东西,到底有什么好玩的! 他正不停地踩着铜壶泄愤,就感觉有什么东西破风而来,直直地擦过他的耳朵尖,砰的一声,扎在了他脑后的树干上。 那是根削得很尖细的竹竿子,足有箭矢那般长,入木三分定定地嵌在了树干上。 姜世显明显被吓呆了,愣了会才反应过来被擦到的地方疼得厉害,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竟摸到了一手的血。 他看着人高马大的,但到底年纪小,一瞧见这么多血,吓得差点要晕过去,疼得龇牙咧嘴顺势开始破口大骂:“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竟然敢暗算小爷……”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看见迎面走了一大一小两人,身形高挑的是个未见过的少女,少女身姿纤细肌肤白皙,五官精致,偏偏右脸处有一道从眉骨到脸颊的伤痕。 那伤痕好似是烫伤,伤口周围的肌肤未好全,让人看着就觉惊恐恶心,反而忽略了她的模样。而她身边还跟着个紧紧攥着她手指的小女 11.第 11 章 《予春》全本免费阅读 姜世显没撑过一刻钟就奄奄一息了,模样与他今日丢弃的芙蓉鸟差不多,他连连告饶,喊得嗓子都哑了。 在答应绝不会再欺负姜幼宜,也不会将今日之事告诉长辈后,才被沈珏嫌恶地单手又提了出来。 他再看到沈珏那长长的伤疤,跟见了鬼似的,捂着浑身的伤口,也不敢喊小厮就这么一瘸一拐地滚走了。 暮色四合,夜风呼啸。 铺着青石板的小径上,投下两个一大一小的影子,小的那个圆头圆脑的,紧紧攥着身旁人的衣袖,通常是那人走一步,小女孩得连走好几步才能追上。 隐约间还能听见她们的说话声,大部分都是小女孩软软的嗓音,给这寒冷的夜添了几分暖意。 两人走回小院,花了小半个时辰,没想到院中烛火昏暗,云水竟还没回来。 沈珏得知姜幼宜的情况后,便立即寻了过去,云水则与她兵分两路,去后厨提晚膳。 府上的下人最近是越发怠慢了,禾月去提膳,每次提回来冷了不说,最近连分量也少了,根本就吃不饱。云水只能自己带了银子亲自过去,顺便也能打听点消息。 可后厨比前院要近,她们都收拾完姜世显回来了,云水难不成是在何处绊着了? 姜幼宜找不着云水很是迷茫,沈珏却想得更多,正打算让禾月去找,就见云水脚步慌乱地快步进来。 她神色匆匆不知在想什么,连姜幼宜喊她都没听见,还是沈珏开口,她才回过神来。冷不丁瞧见他那伤疤,还险些吓了一跳。 “你这脸是怎么回事……”她以为是被人所伤,见他说没事,才放下心来又与姑娘说话。 姜幼宜也看向她好奇道:“云水姐姐去哪啦?” 云水眼神有些闪躲道:“奴婢去给姑娘提膳盒了,回来的时候脚崴了下,这才回来晚了。姑娘饿了吧,今儿有您喜欢的鸡蛋羹,奴婢给您摆膳。” 姜幼宜歪着脑袋思考了下,眨了眨眼蹲下身想去看她的脚,却被云水给躲开了,只说是休息过没事了。 她的小脑瓜想不了太多,且她没用午膳,确实是饿了,闻言听话地跟了过去。 倒是沈珏微微抬了抬眼,云水定是遇到了什么事,但与他何干呢。 云水今日提回来的膳盒里意外的有四道菜,不仅有姜幼宜喜欢的火腿鸡蛋羹,还有块蒸得软烂的东坡肉,外加两个小菜,连粥都是她喜欢的南瓜粥。 姜幼宜小人一个,哪里吃得了这么多,与往常一样,被云水喂了半碗米粥和鸡蛋羹,就拉着她们两一块用。 谁想到,晚膳刚用完,云水突然道:“姑娘,奴婢今儿身上不爽利,怕是没法子给您守夜,不如今晚就让阿玉陪您吧。” 姜幼宜当然也很喜欢玉姐姐,她没有多想,就脆生生地点头道:“好呀。” 沈珏:…… 就没人要问他的意见吗? - 守夜的铺盖都是现成的,沈珏倒是想拒绝,可云水给姜幼宜擦洗换好寝衣后,还将屋内的炭火给烧上了。 小院被克扣的不止是吃穿,最重要的还有炭火,沈珏刚醒来时还有足数的炭,后面就成了各处挑剩下的边角料,现在连这点边角料都要去讨,时常拿回来的都是烟很大的差炭。 云水就用得很小心了,连姜幼宜都只有睡觉或是写字的时候才会烧上炭,更别提其他人了。 感受着屋内如春日般的温度,沈珏缓缓地收回了抬起的脚,仔细想想,在这睡一觉好像也不是不能忍。 云水再三交代,姑娘起夜要如何照顾,渴了喝水得先试温度,不厌其烦地说到第三遍,才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沈珏从没伺候过人,自己亦是三岁起就没让奶娘或是小厮守夜了,但他想来,不过是让个小家伙睡觉,应当是再简单不过的了。 可他没想到,白日里尤为听话的姜幼宜,一到夜里,就格外得难缠。 他在床榻旁铺了铺盖,与姜幼宜一上一下枕在同一侧,他睡得会晚些,基本睡前都会想事情,想阿姊想外祖,偶尔还会想起那可有可无的父亲。 他正枕着手臂,凝神盯着昏黄的床幔,想今日见着的徐复有几分可信。 外祖他自然不会怀疑,但舅父的野心向来不小,他正想得入神,突然从床沿探出个毛绒绒的小脑袋。 小女孩刚钻过被窝,头发有些蓬乱,她穿着白色的细棉里衣,睁着双乌溜溜的圆眼,看上去有几分委屈,她冲着沈珏扁了扁嘴:“玉姐姐,讲故事。” 她觉得奇怪呀,每晚云水姐姐都会哄她睡觉,她都等了好久好久,玉姐姐怎么还不给她讲故事呢? 沈珏:…… 讲故事? 他怎么不知道睡个觉这么麻烦的。 从小到大只听过先生说文章的沈珏,不耐地道:“不会。” 姜幼宜瞬间就更失落了,她漂亮的眼睛也跟着黯淡下来,那小模样,与沈珏在学堂看见她时一模一样。 好似随时都会哭出来,若真是哭了倒还好办,沈珏会直接起身出去,任由她哭个够。 偏偏她又没哭,扒拉着床沿,又乖乖地缩回了被窝里。 这份难得的听话劲,让他想起了自己幼时。在后宅里谁都会哭上几句,唯有他从来不哭,他知道哭并不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被人疼爱才有哭的权利。 他听着床上隐约传来的吸鼻子声,烦躁地拧了拧眉。 就这一回。 他不自在地开口:“没有故事。”顿了几息又道:“我与你讲《论语》的第一篇。” 沈珏是想到,她今日被罚抄了论语,不通意思抄了也无用,恰好他会讲文章,不想床上的小家伙却没回应,让沈珏的神色骤然冷了下来。 倒是他多管闲事了。 沈珏冷嗤了声,刚要闭眼休息,就听见床上传来了响动,下一瞬,那个毛绒绒的脑袋再次探了出来。 脸上根本就没半分他想象中的委屈与失落,她笑得弯了眼,脆生生地道:“好呀。” 文章比故事自然要无趣得多,尤其是这个第一篇,今日钟先生讲过了,姜幼宜根本就听不懂。但她不在意,她喜欢睡前有人与她说话,让她知道身旁有人,才能安心入眠。 可沈珏讲的方式不同,他化繁为简,用她能听懂的词句,描绘了一副圣人授学的场景。 渐渐得姜幼宜也能跟着他磕磕绊绊地轻声念:“学而时习之……” 约莫两刻钟,那软软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随之传来的是平和的呼吸声。 沈珏枕着一只手臂,微微侧过身,他没与人同屋而眠的习惯,还好小姑娘睡着了还是很乖的,没什么声响。 炭火炸开点点火星子,在无边的夜色里透着零星暖意。 他睁着眼又想了许久的事,睡意才缓缓袭来,他刚要合上眼入睡,便听见上头的小姑娘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梦话。 屋内寂静无声,便放大了那轻声的低喃。 “玉姐姐,真好看……” 真是得寸进尺,况且他多了一道疤后,哪还有好看。 沈珏搭在身侧的手指不悦地点了点,方才就该将她丢出去吹吹风,让她清醒清醒。 思及此 12.第 12 章 《予春》全本免费阅读 临近年关,天气越来越冷。 姜幼宜前日在学堂受了欺负,不论是谁主使的,吃亏的都是她。 云水便打定主意,不管用什么法子都要劝姑娘别去读这劳什子的书了。 不料,还没等她想出办法来,姜幼宜就蒙着脑袋躲在被窝,支支吾吾地说不去上学了。 罚抄的十遍都没抄完,她哪里敢去呀! 云水则以为是沈珏的功劳,虽心有不甘,这才来的乡下丫头,竟然把自己都给比下去了。可有了她在,姑娘说话流畅多了,胆子也比之前大了,既是对姑娘有益,她也就不在乎这些了。 从那日后,沈珏脸上那道疤便没再消失过,他白日里教姜幼宜读书识字,夜里两人则会偶尔交替着守夜。 可这天愈发的冷,不烧炭屋子就跟冰窖似的,眼见分来的炭火一点点少去,云水不得不再次取了碎银去打点。 每次她去,都能多提些炭和饭菜回来,只是不知为何,她去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有回更是天黑了才匆匆赶回来。 姜幼宜虽是什么事都不懂,但对自己身边的人却很是在意,有半个时辰瞧不见人影,就会不厌其烦地追问。 云水回来的晚了,她也不觉得冷,就坐在门边探着脖子眼巴巴地等。 直到云水的身影出现,她才欢喜地迎上去。 沈珏从第一次就发现了,云水的裙摆有污渍,手掌有血痕,便猜到她应是遇上了什么事。 但他于这对主仆而言只是过客,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他插手得已经够多了。 逾越反而对她们无益处。 不知是上回沈珏的手段太过狠厉,还是姜世显太过无用,竟真的没上门寻事。而自从有了先生讲学,连姜文琴也一同安分了。 没有人来烦扰,小院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清。 沈珏见姜幼宜从罚抄之后,就对写字有了抗拒,便想出了个主意。 他将宣纸铺平,绘制了九宫格,在格子内分别写上九个笔画为九的字,当做是字帖,每日让姜幼宜描一个字。 此为九九消寒图。 每日只写一个,大多都是她不认得的,边写边识字,这法子有趣又新鲜,瞬间就让小姑娘爱不释手,甚至每天醒来最关心的就是她该写哪个字了。 这天清早,姜幼宜就着花卷与小菜,将昨夜剩下的米饭泡的粥喝完,便兴冲冲地去书房摊开了图纸。 她伸着白嫩的手指,一个个格子数过去,恰好落在第七个上。 那是个“送”字。 沈珏先教她认这个字,又与她说是何意,才让她自己去描。 这字看着很简单,但偏旁对姜幼宜来说有些陌生了,她与其说是写,不如说画更合适,她就着沈珏淡淡的字迹慢慢描摹,一笔一划写得很是认真。 等一个字写完,已是一刻钟后了,她也不觉得无趣或是手冷,自顾自地傻乐,写完第一反应便是要给沈珏看。 她一抬头,就见沈珏坐在对面执笔绘制新的九九消寒图。 她歪了歪脑袋,好奇地凑过去:“玉姐姐,又有新的呀。” 她这张都还没画完呢,怎么这么急着就写新的了?且沈珏不止写了一张,她掰着手指数了数,足足有八张。 “这么多,幼幼写不完啦。” 沈珏没解释,而是指着最后那个格子上的春字,淡声道:“九九八十一,等写完正好是春天。” “春天?” 姜幼宜咬着笔杆子,想了许久,才弯着眼笑起来:“春天有很多的花,幼幼喜欢春天。” 沈珏也难得扬了扬唇角,待那时,他早已离开京城这个牢笼,而她孩子心性也会忘记他曾出现过。 - 临近午时,热闹的声响打破了小院的寂静。 只见一个上了年纪的陌生婆子,领着下人抬了好几箱东西进来了。 云水惊喜地迎了上去:“卢妈妈,您可算是来了,这一路定是颠簸受累了吧。” 来人正是卢妈妈,她衣着齐整面容和善,只是眉宇间有些疲惫。她原是夫人的陪嫁,后来出府嫁人过,但夫家待她不好非打即骂,生下的孩儿更是早夭,她便对夫家绝了心思,又回到了夫人身边伺候。 待夫人病逝,她就一心照顾姜幼宜兄妹两。 “不累,姑娘呢?” “姑娘在书房读书呢,姑娘,您瞧瞧谁来了。” 姜幼宜听到动静,便丢了纸笔跑出来,看到卢妈妈双眼瞬间亮起,小跑着扑了过去,抱着她的手臂摇晃着撒娇。 “幼幼想卢妈妈了。” 卢妈妈见着她自然也是眼热,搂着她好一通安抚,同时也瞧见了这破旧又冷清的院子。 她不禁皱了皱眉,她猜到唐氏不会对姑娘太好,可夫人的嫁妆田庄商铺都要料理,她没办法跟着一并上京。想着唐氏总会顾忌些,没想到她会如此毫不遮掩,侯爷也有些太荒唐了。 有些事,她不好当着姜幼宜的面收拾,便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不过几个月,姑娘瞧着长大了,也懂事多了。” 姜幼宜听得懂这是在夸自己,立即笑得更开心了,还扭头去看屋内的沈珏:“是玉姐姐,玉姐姐教幼幼读书,幼幼认识好多字啦。” 卢妈妈这才注意到书房内有个身形高挑的婢女,她穿着最朴素的衣裙,只一支木簪将长发束起,清汤寡水,五官却英气挺立,唯有一缺憾,她脸上有道长长的伤疤,很是丑陋渗人。 卢妈妈直觉这女子不简单,可这会不是问话的好时候,她又摸了摸姜幼宜的小脑袋:“姑娘,郎君也到了,您该先去见见郎君才是。” “大哥哥也来啦,那祖母呢?” “老祖宗等开春了就来。” 老太太本是随他们一道进京的,但老人家身子弱,江南的冬天都受不住,哪敢让她冬日里赶路。老太太是怕耽误孙儿的学业,又想让他们父子团圆,这才催着大郎赶紧启程。 “好了,姑娘赶紧换身衣裳去前院见郎君吧。” 姜幼宜是很喜欢自己这个大哥的,一听说去见大哥,立即就欢喜起来,把脑袋点得像捣蒜般:“幼幼要见大哥哥。” 而后就像小鸟般,快快乐乐地跑进了屋里。 她拿出了唯一一身新衣,头 13.第 13 章 《予春》全本免费阅读 今日难得天晴,暖阁的窗大开着,稀薄的日光照拂在居室内,令所有人仿若都沐浴着光亮。 唯有姜幼宜站在无边的阴影里,与他们是那般格格不入,好似她的到来,破坏了原有的和谐与欢乐氛围。 姜幼宜是很喜欢敬佩这个兄长的,兄长与她不同,他自小读书就比旁人快,不论长辈还是外人都说他是难得的大才,将来是要光耀门楣的,府上所有的郎君女娘都爱跟着他。 只是两人相差六岁,她刚出生,姜世安就被送去了外祖家读书。他自幼刻苦,只能寒暑散学了才来陪娘亲,与姜幼宜的相处时间自然更少。 但在姜幼宜心中,兄长与其他哥哥姐姐是不同的,两人有相同的血脉,还有相似的容貌,这是别的人都比不了的。 她不用兄长如何照顾,她只想兄长如以前那般,能抽空陪她,与她说说话,陪她吃顿饭,她便很开心了。 可这会,两人明明相对而立,却犹如隔着一堵墙那般遥远。 他有许多弟弟妹妹,她并不特别,甚至还不如他们。 她被那么多双眼睛注视着,无措又茫然。 她,不该来吗? “大哥哥……” 姜世安温和地嗯了一声,似乎想再说句什么,就被身旁的姜文琴又拉了拉手臂:“大哥哥,你在老宅那些下人肯定伺候不好,我亲手给你缝了几双袜子,你瞧瞧我的手艺有没有长进。” 她摆了摆手,婢女就将柔软雪白的长袜端了上来,姜世安的视线自然也从姜幼宜身上移开了。 含笑道:“二妹妹的女红一向好,如今是越发进步了,我很喜欢。” 而后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只要姜幼宜想同姜世安说话,就会有人出来打岔,整整两刻钟,兄妹二人都没能说上一句话。 还是后厨端来甜汤,将众人都请去了花厅,屋内空了下来,姜幼宜才有机会凑到他的身旁。 她只比炕桌高一点,仰着脑袋踮着脚尖眼巴巴看着他:“大哥哥。” 姜世安低头看了她一眼,柔声道:“外面风大,你身子弱便不要到处乱跑了。” 姜幼宜方才的低落瞬间就消失了,大哥哥是在关心她呀,她摇了摇脑袋弯眼道:“幼幼不冷,幼幼想大哥哥呀。” 不论是谁,被这样一双眼看着,都是会心软的。 见她不明白他的意思,姜世安轻叹了声气,把桌上的甜汤往她那边推了推:“你也喝甜汤。” 甜汤是江南小食赤豆圆子,饱满的小圆子裹满了浓郁软糯的红豆糊,光是看着都觉得香甜好吃。 姜幼宜咽了咽口水,她最近的膳食时常送来都是冷的,更别说是这样好的甜汤,可她看了两眼,就小心翼翼地伸手把汤碗又推了回去。 “大哥哥吃。” 姜世安的眉头拧了拧,想说什么,却只是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 云水见这兄妹二人推来推去,也说不上几句话不免着急,夫人生姑娘生得艰难,姑娘又生来体弱,夫人对姑娘倾注的爱与关怀就更多了。 大郎君不知是不是觉得姑娘害得夫人缠绵病榻,对姑娘向来是淡淡的,尤其是夫人病故,使得郎君与姑娘愈发不亲近。 但郎君到底姑娘嫡亲的兄长,除了他,还有谁能真心待姑娘呢。 云水直直地跪了下来,道:“郎君,您这些日子不在,我们姑娘可是受苦了,这么冷的天连炭火都没有,姑娘的衣裳也都是旧的……” 姜世安当然不知道这些事,他虽与妹妹不亲近,也没有看着她挨饿受冻的道理。正要细问,喉间却传来一阵痒意,立即侧过身抵着炕桌剧烈咳起来。 听到咳嗽声,一直在外偷听的姜文琴赶忙跑了进来,她就是防着姜幼宜会乱说话,没想到真让她蹲着了。 她一进屋便挤开了跪在那的云水,给姜世安又是端水又是拍背,一副贴心好妹妹的模样。 她瞥了眼桌上的甜汤,一副瞧见毒物的模样给推开,道:“大哥哥的风寒还未好转,怎么能喝甜汤呢,我特意吩咐了后厨,让他们单独给大哥哥煮一碗梨汤,最是止咳润喉了。” 而后瞥了眼云水便咬了咬下唇,一副忍了又忍,实在是忍不住才很小声地道:“五妹妹,我知道爹爹与大哥哥更亲近我,让你不喜欢我与姨娘,可你也不该如此冤枉姨娘啊。” 她的这份本事都是跟唐氏学来的,满脸皆是羞赧与委屈,甚至眼眶都有些微红:“这几个月来,爹爹不在府上,姨娘日日为府里的事操劳。府上人多开支也大,姨娘不敢乱动账上的银两,不仅将自己的嫁妆贴补了进去,甚至日夜都不舍得烧炭火,冻得病了一个多月。” “五妹妹是嫡出,为了叫她不像我这般挤小厢房,姨娘特意寻了处清幽的独立院子。府上的东西更是让五妹妹先选,连贵人赏下的名贵皮毛也都给了五妹妹,大哥哥看,这会还在妹妹的脖上围着呢。” “当然,五妹妹单纯善良,这些事她定然不懂,都是那些个心思坏的刁奴,非要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 云水真是被姜文琴颠倒黑白的本事给气笑了,她直起身要辩白几句,可姜世安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撑着炕桌,咳了好一会,才抬手挥了挥:“好了,这事我知道了,不怪你。” “阿一,将我带来的东西分给两位姑娘。” 他身后的小厮,便从里屋端出个托盘,东西是一样的,都是上好的笔墨纸砚。 不同的是,给姜文琴的多了本他亲手写的字帖:“你上回说想要习我的字,我便记着这事,给你抄录了些适合的文章,你先拿去临一临,往后我再给你别的。” 姜文琴立即不哭了,捧着那本字帖,连声说多谢大哥哥,嘴角都要翘上天了。 至于姜幼宜,他却只是看了眼,轻声道:“云水,这次念在你伺候姑娘多年的份上,便不罚你了,再有下回如此乱嚼舌根,我定不饶你。” 云水还要再说,姜世安又抵着唇轻咳了几声:“罢了,我的风寒还未好,你们都是小丫头,别再被我给染上了,回去看看书歇着吧。” 姜文琴率先娇声道:“那我晚些再来看大哥哥。五妹妹,我们别扰了大哥哥歇息,快些走吧。” 说着也不管姜幼宜要说什么,就用力地拖着她,将她给拽了出去。 等离开东小院有些距离了,她才洋洋得意地看向姜幼宜:“五妹妹,你若没事还是好好在院子里待着吧,别到处乱跑。” “免得丢人现眼,惹人不喜。” 说着还在她的脖颈处扫了眼,自从那次的事后,唐氏与道长都劝她那围脖不吉利,她也就厌恶上了那玩意,这会瞧见更是鄙夷,好好的围脖都被她戴的变廉价了。 想起方才云水还敢在姜世安面前告状,一时新仇加旧恨,自是要报回来的。 她居高临下睨着小女孩,自然也看见了她发间的珠花。 那珠花上的蝴蝶雕得格外精致灵巧,用的珠玉也是上等,一看就不是普通之物,凭何好东西都要让给这痴儿。 姜文琴想都不想就径直伸手,将那对珠花给扯了下来。 姜幼宜下意识地伸手去护,却晚了一步,头发散乱,珠花已经稳稳地在了对方手中把玩。 “珠花,幼幼的珠花……” “错,现在是我的了。” 姜文琴趾高气扬地抬了抬下巴,还故意将那珠花举得高高的,看她那妹妹巴巴地垫着脚尖够,又怎么都拿不到的样子,她便觉得畅快极了。 云水哪能眼睁睁看自家姑娘被欺负,跟着去抢那珠花,一时两边就推搡了起来。 她力道没控制住,险些将姜文琴给推倒在地。 姜文琴哪里肯罢休,她被丫鬟们堪堪扶住,刚要破口大骂,眼中便闪过个主意来。 “五妹妹既不会管教下人,那不如我这个做姐姐的,替你好好管教一番,也免得这丫头奴大欺主,爬到妹妹头上撒野。” “来啊,将云水带回去,交由陈 14.第 14 章 《予春》全本免费阅读 一堵墙,一棵枯树,分开了两个天地。 沈珏只着里衣负手而立,他似乎感觉不到寒意,也对眼前的人视若无睹。 他沉声不答,转而问:“要你查的事如何。” “还请少主恕罪,奴无用,咱们在京中的人手有限,如今全城戒严,宫内的消息更是完全打探不出,但少主放心,没消息便是好消息,郡主定是安然无恙的。” 沈珏看着并不意外,也不曾斥责,狗皇帝既招揽了父亲与阿姊,便不会对他们如何,他了然地点了下头,不知在想什么。 徐复摸不清他的脾气,只得硬着头皮道:“少主,如今您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此地危险,您还是快些跟奴离开的好。” 他这才抬眼看向跪在那的人,轻扯了下嘴角。 “不急。”他慢悠悠地吐出两个字来,仿佛闲庭信步般与人闲聊::“几人接应,路线,车马,出城后何处落脚。” 徐复明显是被他问住了,有些支吾起来:“四人,不五人,从西城门出。少主放心,车马奴都已备好了……” “外祖可知我的消息。” 豆大的汗珠从徐复的额角划过,他忍不住想起还在国公府时,见过这位的场景。 那日也是寒冬腊月,老公爷咳疾犯了,成宿成宿得睡不着。漫天飘雪中府门被人打开,身姿挺拔的少年并未下马,他一身红袍纵身跃入,犹如雪中一抹赤焰,两旁十数名守卫无一人敢拦。 他单手执缰绳,马后竟还趴着个被颠得连话都说不出的白须长者。 后来徐复才知道,那是沈珏请来为老公爷治咳疾的大夫。 他长得好看,就有与他一道刚来府上的侍卫,目光直白地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 我朝是有小倌馆的,尤其是很多贵人,不止喜欢玩女子也爱亵玩漂亮的少年,那人的眼神便有些逾越。 徐复亲眼见着沈珏的鞭子挥在那人的眼上,皮开肉绽,嘶吼声混着血水不停往外涌,他却轻描淡写地道:“剜了他的眼,丢出去喂狗。” 那会他不过十一岁,已是蜀地最不能得罪的小祖宗。 许是没听见回应,沈珏轻睨了一眼。 徐复立即浑身一哆嗦,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沈珏使得一手好鞭子,是个行事乖张、手段狠戾之人,后来他就随小公爷北上,没再听说过这位爷的消息。 他卑躬地将腰伏得更低,想到墙那头候着的人,以及手无寸铁的沈珏,心里多了几分底气。 顿了下,含糊道:“自是知道的,少主,有什么事,咱们还是先出去再说吧,奴才让他们放下绳梯。” 麻绳扭成双股结作的长梯,从墙的那头放下,可不等他们行动,不远处就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声音。 是个带点鼻音,哽咽的软语:“玉姐姐,玉姐姐。” 沈珏的双眸微凝,下意识朝声音的方向看去,拐角的石墙挡住了视线,只能隐约听出是个不大的小女孩。 她走得很慢,时不时还会被路边的枯枝给绊一下,发出几声闷哼。 “玉姐姐,你在哪里……” 他没说话也没动作,使得徐复面露焦色:“少主,来人了,奴去解决了她。” 但他刚跨出步子,就感觉后心发凉,待感觉到痛感时,雪白的刀刃已刺穿了他的胸膛。 他不敢置信地瞠目侧头,却对上了沈珏森然的目光,闭眼前他仿若明白了什么:“你,你,你发现了,何时……” 可惜,他的话还未能说完,就睁着眼彻底地倒了下去。 - 姜幼宜小心翼翼地朝前走着,此处虽在她的院中,但太过荒凉她不曾来过,只是有回隐约见到沈珏从这儿出现,她实在是找不着人,才会壮着胆子寻来。 青石板路破裂,雪融后的小径坑洼难行,她今日又走了太多太多路了,一双眼哭得红肿,连路也有些看不清。 眼见周围皆是枯藤老树,根本没有半点人影,就起了后退的念头。 但刚要后退,她又似乎听见了说话声。 是玉姐姐! 即便前路再难行,她也要寻去。 这般想着,她就被路旁的一节枯枝给绊倒了…… 沈珏找出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的画面,一个身着粉衣的小女孩跌坐在地,她的发髻散乱着,脑袋埋在膝间,看不清模样,唯有不停颤动的双肩。 他最是不喜看人哭了,又吵又脏。 不是兴高采烈地说去找兄长了?这么早回来作何。走个路也能摔着,怕是捞条鱼上岸都比她走得稳。 他拧了拧眉,沉着脸几步过去,低声道:“姜幼幼。” 而小女孩似乎沉浸其中,并没有反应。 沈珏不得不抬手在她脑袋上敲了下,又喊了一声,这次她颤抖的肩膀才明显地顿了下,过了会,一双通红的眼睛抬了起来。 他原以为会看到一张哭成花猫的小脸,还打算让她自己擦掉,却没想到 15.第 15 章 《予春》全本免费阅读 天色渐渐暗下来。 姜文琴带着翠微与另一个小丫头,从东小院出来。 她的发间簪着两朵珠花,夕阳的余晖落在那精巧的玉石上,闪着熠熠流光。 她是特意来给姜世安送梨汤的,可人都没见着,只有出来时得了块砚。等离得远了,她便看都不看,随手将那砚台丢给了翠微。 “大哥每次就知道给几本破书或是笔墨砚台的,这些东西能值几个钱?” 她本不愿意来,且不说要舔着脸讨好人,这姜世安还生着病呢,她可不想被过了病气,是唐氏劝她说会有好东西,她才勉强提起兴致过来。 若早知道就这破砚台,她才不稀罕呢。 “那姜小五随手戴的都是好东西,大哥却小气得紧,根本没把我当自己人。” 翠微手忙脚乱地将砚台捧住,又递给了身边的丫头,她最是清楚姑娘的脾气,若是东西坏了,等什么时候想起定是她挨罚。 她小声安抚道:“姑娘消消气,不管是大郎君还是五姑娘,这早晚不都是您的嘛,外头风头,姑娘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说话间一行人恰好路过后花园,侯府很大,东西院中央有个湖心亭,以此为中心围成了后花园,只是冬日湖水被冰封着,也没什么好景致,便一直没什么人进去赏玩。 姜文琴也觉得天冷,正要点头答应,就见一个身着粉袄的小身影,从不远处的小径,很快地窜进了园中。 姜幼宜? 她上午抓了云水原想好好出出气,不料卢妈妈上门,就把那丫头给救走了,这会瞧见姜幼宜自是不痛快的。 “等等,这会还早呢,咱们去园子里逛逛。”说着就快步先走进了园子。 冬日里花草全都枯萎了,湖面结了厚厚的冰层,一眼看去满是寂寥,连半片叶儿都没有,与江南的冬天全然不同。 她左顾右盼四下打量,却连半点红都没瞧见,难不成是她眼花了? “你们有没有瞧见姜小五?” “五姑娘?没有啊。” 闻言,翠微也跟着左右张望,许是园中的下人偷懒,点了灯笼就躲哪避寒去了,四周静悄悄的,连个人影都没有,唯有寒风掠过带来刺骨的寒意。 跟在后面的小丫头,是上回最先被鬼吓着的那个,奈何她还是唐氏心腹管事的女儿,病了几个月,前几日刚好些就又被姜文琴带在了身边。 她自从上次被吓着过,就总是疑神疑鬼的,见这园子天黑了很是阴森,不好的记忆又涌上心头,害怕地道:“姑,姑娘,这园里只有咱们三人,没旁人,咱们还是回去吧。” 她说着竟感觉有冷气从她耳后根往前吹,她浑身一哆嗦,连脚都迈不开了。 “休得胡说,母亲刚请了大师来为我做法,我身上还带着神符呢,哪有邪祟敢近我身啊!” 姜文琴话音落下,就又看见那个粉色的身影,从前面跑过,她顿时就更恼火了,这人是故意耍着她玩呢? “我瞧见她了,在那边。” 她提着裙摆就想追上去,却被身后之人抱住了一只脚,随后传来凄厉的惊叫:“鬼,鬼,有鬼啊!” 姜文琴回头看去,便见那丫头瘫倒在地上,环抱着她的脚不放,期间不停地哭喊,可周边除了被风吹得哗哗响的枯枝,并无其他东西。 “没用的废物,回去就将你丢给陈妈妈收拾去。” 她骂骂咧咧地用另一只脚踢她,苦于那丫头犹如抱着救命稻草般,怎么都挣脱不开。 “翠微,你还傻愣着做什么,赶紧来帮忙啊……” 她刚这般说着,就见翠微不住地往后退,手指颤抖地指着她的身后:“有,有人,那树上有人……” 姜文琴只觉后颈发寒,她僵硬地缓慢转过头,便看见不远处一棵枯败了的歪脖子树上,挂着个红衣女子,蓬头垢面,不,她连头都没有。 她惊恐地瞪圆了眼,正要看清,却见那女子瞬间消失不见了。 “闭,闭嘴!根本就没有,你再乱说,小心我把你的舌头给割了。” 话还未说完,她的耳边就响起极为可怖阴森不似人的声音,卷着寒气往她耳朵里钻:“舌头,你,是说这个嘛。” 她像是有感觉般得一抬头,就看见一个红衣女子突然出现在了眼前。那女子满脸的血痕,双眼的地方空荡荡的,舌头断了半截,还有血水嘀嗒着往下落。 恰好一阵风起,灯笼被吹得簌簌作响,烛火忽明乍暗,风沙走石间,一张血盆大口朝她扑来。 姜文琴的恐惧达到了顶点,她惊恐地往后退,而一只脚还被人给紧紧抱着,她退也退不了,只能不停地睁大瞳孔,眼睁睁看着那鬼怪朝她扑来。 而身旁的翠微不知何时夺过了那方砚台,尖叫着挥舞双臂,直到砸中了什么重物。 一声闷哼。 而后是凄厉的惨叫声响起。 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只觉这法子是有用的,鬼怪不会近身了,她的双臂继续挥动着,一下一下地往那处砸去。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身旁的人重重倒下,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吐出两个字:“救…命……” 翠微似乎有片刻的清明,看到了自己砸的人是…… 恍惚间她看见有个粉色的小身影在靠近,可不等她看清,后脑就一 16.第 16 章 《予春》全本免费阅读 夜里毫无预兆地又飘了雪,鹅毛般的飞雪洋洋洒洒落了满院。 姜幼宜的闺房烧着炭盆,温暖如春,暖阁的窗户支开半扇,她撑着下巴在看院中的飘雪。 卢妈妈一回来,真是哪哪都不一样了,炭火足够了就连晚膳都多了她喜欢的芙蓉虾球,她吃得小肚子有点鼓,云水便去给她做山楂丸吃,她闲来无事就呼着白气玩。 看着那缥缈的白雾在漆黑的夜色中绽开,有趣极了。 她一时停不下来,呼呼地吹着气,直到那白雾的中央出现张漂亮的脸庞。 姜幼宜还来不及喊人,就被隔着窗户捏了下脸蛋,她嘟着嘴娇憨地吐了个:“疼。” “活该。” 姜幼宜看到他就乐呵呵地笑,也不觉得他说话不好听,一张小嘴叭叭个不停。 “玉姐姐,你去哪儿了,幼幼找不着你。” “看,芙蓉虾球,给玉姐姐留了。” 姜幼宜边说边宝贝地捧出个小碗,里面放着七只炸得金黄的虾球,这个季节的鱼虾也算难得之物,至少她进京这么多月还是头次吃上。 却不舍得全吃完,见沈珏一回来就没了人影,便掰着手指头数了一半出来,这会立即献宝似的递了过去。 沈珏其实一直都在,只是卢妈妈看他的眼神着实不善,好似防贼一般,索性他也没打算多留,等此间事了,他便能想办法离开,也就自觉地退到了外间。 姜幼宜在玩什么,他也早就看到了,本不想管,见她呼个没完没了,这才没忍住过来。 这么冷的天,什么东西不好玩,偏要玩这个,一会肚子疼要哭的又是她。 当然,他可不管她疼不疼,单纯是怕被吵着了。 此刻看见那碗虾球,目光微凝,他记得阿姊也喜欢这玩意。 阿姊比他大五岁,见过他们姐弟两的人,都说他们长得很像,娘亲过世后,阿姊待他便亦姐亦母。 他幼时挑食,不喜鸡鸭鱼肉,他总觉得活物很脏,以至于光长个不长肉,人瘦的跟竿子似的。阿姊就想尽办法亲自给肉类装点,芙蓉虾球便是其中之一。 是阿姊的一把大火,才使得他借宫女的衣服金蝉脱壳,如今她却身陷囹圄。 唯有父亲还做着他逃出后便可联系旧部,东山再起的美梦,真真是可笑至极。 “玉姐姐,啊。” 他微微出神间,姜幼宜竟半跪着捡起了虾球,艰难地直起身子往他嘴边递喂。 她的手指肉乎乎的,甲贝粉嫩,沾染了芙蓉虾球金黄的碎屑,被人碰过的东西,他是绝不会要的,可这会却鬼使神差地张了嘴。 虾球裹了层薄薄的面衣,炸得酥脆可口,只是不如阿姊的手艺。 待他反应过来,两只虾球已下了肚。 他的眼底刚闪过抹懊恼,就见对面的小女孩眼巴巴地咽了下口水,他顿了下,一时玩心大起,当着她的面慢条斯理地将剩下几个也吞入腹中。 果然,小女孩扬起的笑脸一点点垮了下去,捧着比脸还干净的小碗,欲哭无泪。 她,她的虾球,怎么一个也没给她留呀! “去洗漱,睡觉。” 姜幼宜还要惋惜她的虾球,就被拎起后衣领,一路咿咿呀呀地叫唤着丢进了屋内。 这两个月来只要不是云水照顾,她都会被沈珏督促着,自己洗漱换衣服。这会也是,她慢吞吞地刷牙洗漱而后躲进了被窝里。 今日炭火给得足,还盖着三床被褥就有些热,她不仅探出小脑袋,还偷偷将一双白净的小脚丫子也露在外面。 “玉姐姐,要听故事。” 沈珏铁面无私地抬手扯下了被角,瞬间将她那点小心思全戳破了。 见她怯生生地将脑袋又缩回了被子里,才没好气地肃声道:“上回讲到哪了。” “吾日,吾日三省吾身……” “继续。” 沈珏坐在床前的方凳上,手臂抵着床沿,手掌撑着下巴,闲适地听着那磕磕绊绊的背书声,别说,听久了确是催眠。 他眼尾的余光瞥向身后不远处,一个身影轻轻晃过。 他早就发觉有人在暗处窥探,也不着急,等那软软的声音彻底变成了平和的呼吸声,他才抬手将床幔放下,起身缓步朝外间走去。 - 外间只点了盏半高的烛台,卢妈妈沉着脸坐在圈椅上,云水穿了件单衣跪在地上,不停地抹眼泪。 见她出来,云水压抑的哭声更低了些。 卢妈妈像是根本没看见她一般,横着眉厉声道:“你老实说,到底是怎么与那人厮混上的。” 今日唐氏请了卢妈妈去前院,她原是去兴师问罪的,不料她一到,唐氏便先开始哭惨了。 说侯爷留了一大家子给她,库房的银钱不够上下的开支,她只能自掏腰包,将嫁妆全都变卖了。还说自己不烧炭不穿新衣,处处都紧着姜幼宜先。 这种话卢妈妈怎么会信,她可是亲眼见着姑娘缺衣少吃的。 不料唐氏却将云水给押了出来,说是抓了这丫头手脚不干净,昧了姜幼宜的份例。 卢妈妈依旧不信,云水是她教大的,绝不可能干出背主的事来,可没想到的是云水竟然认了。 唐氏处处做得妥帖,不仅将该补齐的东西都给小院备好,顺便还把云水交给了卢妈妈处置。 一通操作下来,卢妈妈就失去了先机,也没了责怪的立场,只得将人给领了回来。 云水浑身发着颤,额头紧贴着地面,低声喃喃着:“妈妈,我没有与人厮混,真的没有 17.第 17 章 《予春》全本免费阅读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夜,隔天已是满目白霜。 姜世安身子不适,喝了药连晚膳都没用便早早歇下了,再醒来咳疾似乎有所好转。 婢女扶着他倚着靠枕坐起,服下煎好的草药,苦得他秀气的眉毛微微拧起,含了颗果脯苦味才淡去。 他瞥见一旁矮几上的白瓷汤盅,才隐约记起昨日似乎有人来过:“那是二妹妹送来的?” 婢女名唤香梅,正是她昨日送了姜幼宜回院子,她也是姜夫人送来的婢子。她与其他下人不同,她觉得二姑娘再聪慧再懂事,那也不如嫡亲的妹妹好啊,她的心里总是向着五姑娘的。 旁边的婢女要答,她便抢先道:“是二姑娘送来的,奴婢见您睡着,就从您先前备下的礼中选了块砚台回了二姑娘的礼。” 姜世安记得这砚台是他给其他弟弟们准备的,给妹妹的是另外的扇子珠玉。 他含笑摇了摇头:“你这促狭的,二妹妹又该说我送的东西不合她心意了。” 他知道姜文琴定是不喜欢砚台的,但既没说要差人重新送份礼,也没怪香梅自作主张,仿佛并不在意一般,轻飘飘就揭过了。 “昨儿可还有其他人来过?” 为了能早日进京他路上没怎么休息好,强撑着应付完所有人,转头就合眼睡下了,中途咳疾犯了他咳嗽时,似乎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哭着喊大哥哥。 香梅本是犹豫,该怎么提五姑娘的事好。 她打小就伺候郎君,对他的心思多少能琢磨些,郎君自幼聪慧过人,家中对郎君的期许很高。 他早早就开了蒙,先是送去外祖家跟着表兄们读书,后来又住在学堂,鲜少有在家与父母妹妹相处的机会,少年人独自长大性格就会清冷些。 这使得他喜欢与聪明人打交道,不喜浪费时间,即便对家里人也都是淡淡的。 五姑娘生性天真不谙世事,郎君很多话与她说三遍,她都不一定能听懂,郎君就有些烦了。 他对二姑娘等人的行事,其实心中跟明镜似的,香梅以前也提过几次五姑娘被欺负,可大多是被抢了珠花抢了玩具,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根本懒得过问,直接差她们将东西补了便是,渐渐地香梅也就不敢再提了。 这会听郎君主动问起,立即道:“昨儿您睡下没多久,五姑娘便来了,哭着说要见您,奴婢见您睡得沉就先送 姑娘回去了。” 姜世安闻言微微一愣,下意识地轻声道:“小五,她哭了?” 姜幼宜是个很奇怪的小孩,她从出生起几乎就不怎么哭,不管是摔着了还是生病,都是乐呵呵的。唯有母亲过世时,她哭了许久,还是父亲哄她说再哭母亲便不会回来了,她才止了哭腔。 她就像是泥塑的人,不会哭只会笑,有时候他是不愿看到她那张笑脸,好似只有她是正常人,别人才是痴傻的一般。 她竟是哭了嘛,为何如此伤心呢? “郎君,昨儿我送姑娘回去,见那院子与老宅的下人房无二,里面的下人就两个,瞧着都不会伺候人,云水姑娘说的只怕都是真的。” 姜世安其实猜到云水没说谎,但唐氏现管着家,父亲又耳根子软,即便解决了唐氏也寻不出个管家之人,他不愿掺和其中。左右唐氏也只敢趁家中无人,才敢如此亏待小五,如今他来了,这样的事也就不会再有了,将之前缺了的东西都给补上也就够了,他才没多干涉。 可,怎么就哭了呢。 香梅见郎君没说话,以为他还跟以往那般不在意,有些遗憾地叹了声气,不想她这气都没叹完,就感觉身边的人已经下了地。 “替我更衣。” “郎君?您的病还没好呢。” “无妨,我去看看小五。” - 那边不等姜世显赶到,小院就迎来了不速之客。 天一亮,唐如霜就领着一群仆妇小厮,气势汹汹地赶到了小院。 昨儿她对完账,让后厨准备了一桌江南菜肴,可左等右等都没等到姜文琴回来。 派人去东院寻人,却说二姑娘早就走了,她立即慌了,亲自带着人到处去找。 找了许久才在后花园发现了昏迷不醒的主仆三人,姜文琴头上破了好大一个洞,脸上更是有一整块的伤痕。天寒地冻的血都凝固了,鼻子脸也都被打伤,她一个女孩子这是要破相的! 另外那两个婢女也都受了伤,可伤都在后脑,这明显是冲着姜文琴去的。 把人救回来后,她连夜去请了大夫,大夫说姜文琴是失血过多,不知要何时才能醒,另外两个倒是醒了,可一醒来就只会惊恐地喊见鬼了见鬼了。 唐氏对此是不信的,上回姜文琴受了伤也说是见了鬼,她刚请了道长来驱邪,也四处打听过。 从没听说这条街上有闹鬼的事。 如今又说见鬼,她就愈发怀疑是有人捣鬼,且这鬼只攻击姜文琴,岂不是奇怪? 她守着女儿整整一夜,更是留人在花园过了一夜,都没见过什么鬼怪,反而听姜世显的奶娘说,他那次受伤,好似与姜幼宜身边的婢女有关。 这才带着人过来兴师问罪了。 她到时,姜幼宜还在用早膳,是卢妈妈亲自喂的她,也终于不再是单调的 18.第 18 章 《予春》全本免费阅读 那些仆妇各个都膀大腰圆的,动作更是粗鲁,屋内的摆设本就简单,被她们这一撞桌椅全都翻倒在地。 卢妈妈立即横眉一竖:“这是姑娘的屋子,你们怎可如此无礼。” 她是姜夫人身边的老人,脸一沉还是能唬人的,仆妇们瞬间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往里去。 唐氏此番前来就没打算善了,女儿是她的命根子,她自己是庶出,在家时跟着姨娘受尽了主母各种蹉跎。 她本也可以嫁个清白的书生为妻,但她不愿一辈子都过穷日子,这才看上了前来家中做客的表兄,使劲手段勾得他珠胎暗结,一顶小轿自后门入了姜家。 这些年来,她伏低做小用尽浑身解数,好不容易熬死了那个短命的夫人,拿了对牌掌了家。 眼看着,她就要一步登天做上侯府夫人,女儿也能成为嫡女,不必步她的后尘,风风光光嫁做人妇。 可这节骨眼上,却告诉她宝贝女儿昏迷不醒,可能破了相再不会好。 唐氏看着屋内这对主仆,美目一睁,都是这个小痴儿,是她害了她的孩儿,她苦心经营数十载,日日告诉自己要忍耐,如今终是忍无可忍! “你们还等什么,姑娘被刁奴所蒙蔽,我是为了府上的秩序,也是为了姑娘的安危,给我搜,今日我看谁敢拦。” 有了唐氏的口令,那些仆妇也就没了顾虑,一个个跟拆家似的横冲直撞。 卢妈妈即便想要拦,也人手不足,她没法子,只能堪堪捂住姜幼宜的耳朵,不让姑娘被吓着。 姜幼宜慢半拍地往后缩了缩,她不明白之前还对她如此温柔的姨娘,为何会突然这般暴怒不讲道理。 是因为二姐姐吗? 可二姐姐是自己吓着的呀,和别人没有关系,像她就不怕玉姐姐啊。 显然,唐氏并不与她讲这些道理,眼见外间与暖阁没有,她们便要冲进里屋去搜。 就在这时,一个带了几分慵懒的声音,不急不缓地道:“何人找我?” 唐氏闻声回头看去,便见一个身着淡蓝裙袄的少女站在门外,她个子高挑身姿纤细,五官更是明艳英气。好在她那张漂亮的脸蛋上有一道从眉骨到脸颊的伤疤,不然这样的可人儿给侯爷看见定会被迷得神魂颠倒。 那伤疤看着像是烫伤,不知是不是没及时处理,伤口周围的肌肤也有些溃烂泛红,若是久久盯着看,会令人毛骨悚然,好在此刻用面纱罩着。 唐氏止住自己犯呕的冲动,心中愈发确定,定是这个丑八怪装神弄鬼害了她的琴儿。 她熬了一宿,双眼通红,“来啊,还不快把这刁奴给我拿下。” 那些个仆妇见是个腰肢不如她们手臂粗的小女子,不客气地啐了口痰,撸起袖子就朝她围过去,一副山呼海啸的架势。 门边垂着的布帘随之轻轻晃动,可沈珏却仿佛什么也没感觉到,他身板挺直半步未移,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只见领头那个仆妇最是人高马大,几步就跨到了他面前,毫不客气地抬起满是厚茧的手掌,便要朝他的脸庞掴上一掌。 恰是这时,一个连人家胸口都没到的小女孩,突然在两人之间冒了出来,她张开双臂挡在了沈珏面前。 她的语调稚气温吞,可神情十分坚定地道:“不,不许欺负玉姐姐。” 不仅是沈珏,在场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尤其是卢妈妈,吓得脸色瞬间苍白。 她明明方才还害怕地往别人怀里躲,这会却以她那小小身躯护在了他面前。 虽然,以她的个子,什么都护不住…… 眼见那巴掌已经收不住,就要掴下来之际,一只细长白皙的手轻轻巧巧地擒住了那粗壮的手臂,他好似根本就没用力,便轻而易举地令比他壮硕几倍的仆妇动弹不得。 甚至他还能分出心,用另一只手掌捂在了身前那小女孩的脸上。 他面色不霁,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道:“姜幼宜,瞎跑什么。” 不知是他手掌太大,还是她的脸小,连她的嘴巴都被捂住了,发出的声音也是嗡嗡的:“唔,保护,保护玉姐姐!” “添乱。” 他虽是模样凶巴巴的,语气也毫不客气,但眼神却明显柔和了许多,还捂着她的脸将人护到了身后。 唐氏可不管他们护来护去的,见那仆妇被制住,更加的恼怒。 她先前是太过心软了,觉得姜幼宜不过是个小傻子,很好拿捏,就拿些自己曾经在嫡母手中受过的苛待,用在她身上。 没想到这小东西竟是装傻充愣,手段还如此下作!既是她不安分,也别怪她心狠。 唐氏冷笑一声,继续说着冠冕堂皇的话:“还愣着做什么,姑娘这是被刁奴所劫持,还不快将姑娘带回里屋内安置,切莫让这刁奴惊扰了姑娘。” 其他人虽然见他厉害,能一下子将人擒住,但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人,她们朝那手腕被擒住的仆妇使了个眼色,正欲里应外合。 不想他似有所感般,抬脚朝前轻轻一踢,他的动作快得根本没人看清,就见那仆妇便腿弯一软,整个人重重地跪了下去。 一声痛苦的哀嚎陡然间响起。 沈珏本就神色阴戾,外加那个伤痕,被这凄厉的嚎叫声衬得愈发森然可怖,将其他要上前的人都给震住了。 姜幼宜被拦在沈珏身后,十指紧紧扯着他的衣裙,好奇地探出半个 19.第 19 章 《予春》全本免费阅读 唐如霜被这尖锐的话语讥讽得面上一阵青一阵白,连人都站不稳身子踉跄了一下。 她前三十多年,都被嫡庶二字压得喘不过气来,一直伏低做小讨好所有人,生怕行差踏错半步。 自从夫人病逝后,府上一应吃穿用度,包括下人待她的态度,都与主母无异,就令她逐渐飘飘然了,她便也觉得自己就是这侯府的女主人了。 直到这会,她像是被人打回了原形,赤裸裸地告诉众人,她差一个名分,她还是那个乘小轿入后门的姨娘。 这无疑是把她的脸面丢在地上踩,这叫她如何甘心! 唐氏赤红着眼,恶狠狠地看向眼前这对主仆,一个上了年岁的仆妇,一个痴傻的小孩儿,外加一个来历不明的丑八怪。 便想让她这么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 休想。 “没证据又如何!在这姜家,如今便由我说了算,给我将她拿下,打死了丢出去。” 唐氏已经有几分失态了,这次她看向的不止是那些仆妇,还有她带来的几个家丁,她的眼中闪过阴狠,朝他们使了个眼色。 这回连卢妈妈都有些慌了,不是她多担心沈珏,而是怕连累了姑娘,可这会上哪去找外援啊。 姜幼宜似乎也感觉到了危险,她的眼睛被蒙住,小手却紧紧地攥着他的裙子:“是我,是幼幼的错,不要抓玉姐姐。” 都是因为她,玉姐姐才会去吓唬二姐姐的,不该抓玉姐姐,应该罚她才对。 一人做事一人当。 她挣扎着仰起头,使出吃奶的劲推了推沈珏:“玉姐姐,你快,快跑。” 小女孩哪有什么气力,推了好几下,那人也是纹丝未动的。 沈珏忍不住被她给气笑了,胆子真是比猫儿还小,怎么教都教不会,他好笑地抬手用力捏了下她肉肉的小脸:“再说跑,把你先丢过去。” 姜幼宜疼得往后躲了躲,小声嘀咕了句好疼。 那边唐氏见这二人还在嬉闹,半点没将她放在眼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若不是不行,她恨不得自己掐死这二人。 眼见那几个家丁围了过来,沈珏依旧神色不变,只抬眼看向唐氏淡声道:“既是姨娘不懂规矩,那便让懂规矩的人来。” “你这是何意?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沈珏扯出个浅浅的弧度:“既说我行凶,又无证据,那便请京兆尹来决断。” “京城,有京城的规矩。” 他眉眼微抬,眼底闪过一丝杀意。 唐氏浑身一僵,唐家不如姜家显赫,她又只是旁支庶女,很多的见识都是入了姜府从夫人那听来见来的。 她敢在府上耀武扬威,也不过是仗着侯爷的宠爱与手中的权势,却不敢出了这扇门。不然也不至于入京这么多月,除了本家的往来,鲜少应承其他人家的交际。 更别提是官府了,若是被外人知晓,那丢的可不止是她的人,还有整个姜家的脸面,到时侯爷再宠爱她都无用。 但她也不可能被一言二语就哄住,仍强撑着道:“休得胡言!这是家事,何须劳动官府。” “何况你一个小女子,如何能寻到京兆尹。” 但,但动静都闹这么大了,云水怎么不见人影,难道…… 她刚四下去找云水,就见一个婢女神色匆匆地跑了进来:“姨娘,姨娘出事了,门房处有人来报,说是有官差上门,寻主家过去问话。” 唐氏的脸色陡然一变,她从没想过要把事情闹大,她只是要给琴儿报仇,这,这可如何是好! 她看看报信的婢女,又看看周遭等着她命令的下人,再看看那犹如罗刹鬼魅的少女,只觉得眼前一黑,她真的完了。 刺骨的穿堂风,自廊下袭来,一股寒意瞬间遍布全身。 丫鬟紧紧扶住踉跄的唐氏,焦急地在她耳畔轻声唤着:“姨娘,姨娘。” 好在,没等她真的昏过去,院外就传来几声轻咳:“真是热闹。” 众人闻声看去,就见一身披银灰色大氅的少年由小厮搀扶着,他半披着长发,面色苍白双眼却极为有神。 他的眉眼与姜幼宜很像,都是偏圆的杏眼,可在他的脸上就带了几分清隽寡淡,使得他看人时有种陌生的疏离感。 姜幼宜最先反应过来,惊讶地唤了一声:“大哥哥。” 等出声后,又立即捂住了嘴巴,抓着沈珏的裙摆,怯生生地往后躲了躲,她怎么忘了,不能打扰大哥哥养病的。 而后一旁的卢妈妈也跟着回过神来,快步上前扶着来人:“大郎,你不是病着吗,怎么这会过来了。” 姜世安抬手又咳了声,摇着头道:“我若不来,这家只怕是要闹翻天了。” 他说着看向唐氏,语气温和带着笑道:“姨娘先回去吧,一会我自会去应对官差。” 这让唐氏不免轻舒口气,赶紧挤出个笑来:“今日可多亏了有大郎在,不然我这一介妇孺,还不知要如何应对。” 说着还瞥了沈珏一眼:“此人便——”她犹豫了下,略有不甘地道:“便交给大郎处理了。” 姜世安依旧是笑:“不然呢?还由姨娘无凭无证,闯进五妹妹的院中胡乱抓人不成?” 明明是温柔亲和的言语,却让唐氏无端冒起了一身冷汗。 “大郎,我,我不是,我是……” “姨娘不必与我解释,我会将今日之事,如实告知父亲,父亲自有决断。” 唐氏这回是真的愣了,大郎君平日都宿在学堂,两人打交道的机会不多,她倒也想像养姜世显那般,将人养成个纨绔二世祖。可惜侯爷对这长子尤为看重,还将人放在外祖家照看,她的手自然伸不了这么长。 她就改以讨好的法子,自己不适合出面便让女儿去,四时八节的礼从不拉 20.第 20 章 《予春》全本免费阅读 小年夜前,凤阳侯赶着漫天风雪回了家。 一回府就从长子处得知了近来府上发生的事,只是不等他发怒责罚,唐氏已脱簪跪在了廊下。 这么冷的天,她只穿了件单薄的里衣,当着众人的面磕头请罪。她既不未自己辩解,也不求情,只说为自己所犯之事赎罪。 唐氏是标准的江南女子清丽秀美,不施粉黛,一身素衣反而更添柔弱惹人怜惜之感。 姜承年向来吃她这一套,见她磕得头破血流,一双眼哭得通红,还有那个宝贝女儿,病倒在榻如今都下不了床,便有些心软了。 还是姜世安似是而非的一句,新皇不喜嫡庶不分,内宅不宁者。 姜承年想到上门的官差,以及那脾性难以捉摸的皇帝,瞬间冷汗直冒,不敢再心软,将唐氏关了祠堂禁足抄佛经,将库房钥匙收了回来,老太太还未回京便由卢妈妈暂管着家,一应事务需得日日向他禀报。 至于姜幼宜这个女儿,确实受苦了。 为此他不仅补上了冬衣炭火,亲自挑选了院中伺候的下人,还将此番办差后,皇帝赐下的赏赐分了大半给她,自诩是对她的补偿。 偶尔也会招她去前院关怀两句,却从未想过踏入小院。 这对姜幼宜来说,似有变化,又没什么不同的。 往后的日子里,姜幼宜依旧一起床就跑去写消寒图,她认得的字渐渐多了起来,也没那么抗拒写字了。 白天云水还是照常服侍她的起居,但更多的时间则在教沈珏一些府上的事,众人都很默契,谁都没提起云水要走的事。 虽说如今唐氏被禁了足,云水也可以不用离开了,可那姓廖的还住在府上,若他何时不要脸去寻侯爷要了她,那她真是比死还难受。故而她宁愿回老宅守着那些田庄铺子,也不愿留下被人惦记。 在写完第二张的最后一格,年夜悄然而至。 姜幼宜晨起就被云水打扮得格外喜庆,一身榴花红的袄裙,头系红绳珠花,胸前还挂了个金锁,衬得小脸格外白皙粉嫩,简直像是菩萨身边的小童女。 她早早就跟着卢妈妈到了前院,这会屋里全是人,上首的是姜承年兄弟二人,大伯母季氏坐在右手边,三姑娘的生母柳氏就站在一旁微屈着膝,与其他人说话。 至于其他的小辈,则都围在了姜世安身边,大房的两兄弟是要讨教学问。 他们两的学问都稀疏平常,只能勉强跟上先生的课,但要做文章就头疼了。他们早就想寻大郎讨教一二,可他进京后就深居浅出,没人敢打扰他养病,好不容易见着人了,自然是要往前挤。 至于其他的姊妹们,则因他是侯府世子,都爱讨好着他。 唯有不学无术的姜世显被排挤在外,每到这种日子他就最是烦扰,只能躲在角落,以求不被人看见又要问他的功课。 同样没有挤在人群中的,便是姜幼宜,她坐在一张略高点的玫瑰椅上,手里捧着块荷花酥,自顾自吃得很是开心。 她与姜世显不同,她不怕被人问,还很喜欢同人说话,只是她说话温吞,又总是要人把话掰碎了与她说,便渐渐地没人爱与她多说。 不过她也不会难过,她喜欢热闹,就算挤不进去和哥哥姐姐们说话,光是听到他们的声音,她都会觉得欢喜。 更何况还有点心吃呢,她最近有颗牙儿有点松动,卢妈妈便拘着她不许多吃甜点,尤其是荷花酥这种又甜又酥的,她都好些日子没吃着了呢。 被围坐在中央的姜世安,总觉得今日似乎少了点什么声音,等应付完那几个榆木脑袋的弟弟,一抬头就从人群的缝隙间,看见了坐在不远处吃点心的小女孩。 她很安静,也不与人说话,捧着块点心吃得嘴角都沾上了酥壳。 却也不会显得脏或丑,反而有种天真的可爱。 她不知在想什么,吃着吃着竟是走了神,冬日的暖阳透过窗牖落在她的发梢,像是给她蒙上了层轻薄的纱,让她看上去有些不真实。 姜世安目光多停留了会,连带旁边的姜燕宁与他说话都没反应,还是她喊了三遍大哥哥,他才回过神来,低低说了句稍等。 而后起身朝那小女孩走了过去。 姜幼宜并未发呆,她只是想起了玉姐姐,不知道她这会在做什么。 玉姐姐特别特别聪明,她的脑子里装了一堆有意思的东西,前几日下着雪不能出门,她便教她玩投壶射靶,光是与她一块玩都不会觉得无趣。 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吃过荷花酥。 刚这般想着,姜幼宜就发现眼前居然冒出了一整碟子的荷花酥。 她好奇地仰头看去,便看见了单手执碟的姜世安。 惊喜地道:“大哥哥!” 姜世安淡淡地应了声,把手中的碟子又往前推了半寸。 “我见你喜欢……” 他话还未说完,就见小女孩已经美滋滋地掏出块小帕子,将碟子里的荷花酥小心地一块块包起。 这是怕被人抢走? 姜世安神色有些复杂,他虽是与妹妹没多亲近,但近来确是有些忽略了她。 “你若喜欢,那边还好很多。” 姜幼宜却笑得很灿烂地摆了摆手:“够了够了,幼幼是带回去给玉姐姐吃的。” 姜世安:…… - 今日是大年夜,阖府上下张灯结彩,贴满了春联与福字,连平素冷清的小院也多了几分热闹与喜气。 等到了晚膳时分,云水敲响了书房的门:“阿玉,卢妈妈交代后厨给我们也准备了桌团圆饭,鸡鸭鱼肉什么都有呢,你也快来一道吃吧,晚些还会有爆竹焰火呢。” 沈珏脸上有疤,又不爱说话,平日只待在姑娘的书房里,就连用膳也与姑娘一道,院中的下人除了云水,都不敢与她说话。 他手里捧了本书在翻看,闻言头也没抬道:“不用。” 云水算是与她相处最多的,听他说不要也就不勉强了:“那晚些我给你端碗饺子。” 她在外面等了会,见里头没回应,只有书册的翻页声,才脚步轻缓地离开。 四周又重新陷入寂静,沈珏坐在窗边,微微抬头便能看见漆黑的夜空中点缀着零碎的星辰。 看来明日依旧是个晴天,年节与他而言也不过是个晴天。 从娘亲在这个日子过世后,他就再未过过一个年节。 这世上会担心他的只有阿姊,值得他挂念的也只有阿姊。 夜色渐浓,四周隐约响起了爆竹声,不远处的皇城最高处也燃起了焰火,绚烂的光束在夜幕中绽开。 万家灯火,唯有沈珏的周遭漆黑一片。 正当又一束焰火炸开,有人推开了书房的大门。 沈珏眼中寒芒微闪,就听见有人撞到了桌角发出一声闷哼,接着那个熟悉的软软的声音自黑暗中响起:“玉姐姐,你怎么不点烛火啊,我看不见啦。” 他的喉咙有些发紧:“你回来作何。” 这会不该正 21.第 21 章 《予春》全本免费阅读 初春乍暖还寒,院中的花草冒出了新芽,下人们厚重的冬袄也渐渐褪下,一阵春风拂过,带来淡淡的芳草香。 一个身着鹅黄色袄裙的少女,正坐在窗边的书桌上。 日光透过碧纱橱拢成一抹浅浅的光,轻柔地落在她的侧脸,她乌黑的长发挽起个垂髻,只簪了朵蝴蝶珠花,不施粉黛更衬得她肤白似雪,明丽鲜妍。 她的五官精致挺立,眉似远山,眸若灿星,琼鼻樱唇,稍显稚气的脸上已现牡丹初露之貌。 她背脊挺拔,执笔的神态尤为认真,端端正正地描出春字的最后一笔。 一笔了,整张字帖也就完成了。 少女似乎很是满意,她举着字体兀自欣赏着,直到有人轻敲着木窗。 一个低哑的声音被风衔着飘进了屋内:“姜幼宜,什么时辰了。” 少女被唤到名儿,犹如梦中惊醒,她睁着水灵灵的双眼朝他看去,在接触到他的目光时,她的双眼立即弯起,那笑容比春光还要明媚。 “玉姐姐。” 沈珏不耐地又敲了下窗牖:“一个字,写这么久?” “当然了,玉姐姐不是说过嘛,九九八十一,写完这个字就是春天了。” 她已经写了整整六年,每年消寒图的结尾都是这个春字,可即便写了很多很多遍,她依旧很喜欢也很舍不得结束。 她说话有些温吞,带了几分吴侬软语的烟雨气,让人仿若置身三月的江南,不曾撒娇就自带几分娇憨。 可外面的人却不为所动,冷声道:“迟了罚抄,没人帮你。” 说完便径直转身就走。 姜幼宜停顿了几息,便像想起了什么,惊叫着丢下字帖,提着裙摆跟着小跑了出去。 “玉姐姐,你等等我呀。” 走在前面之人,身量高挑修长,一身月牙色的袄裙,长发用竹簪简单挽起,面上罩着个白色的面纱,只能清楚的看见他的眉眼英气锋利,有道颇深的疤痕自眉骨蜿蜒向下。 他身长腿也长,目不斜视,更没半点等人的意思,大步朝前走去。 跟在后面的少女瞧着跑得有些不稳,没跟出多远便气喘吁吁地:“玉姐姐,我走不动了……” 沈珏从鼻息间轻轻哼了一声,没搭理她半句,但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很快,少女就跌跌撞撞地追了上来,一靠近就自然地扯住了他的衣袖,一副生怕他跑掉的样子。 他的眉头微微拧起:“松开。” “不嘛。” “几岁了,丢人。” “不管几岁,我都要跟着玉姐姐。” 沈珏的目光落在小姑娘白生生的手指上,她长大了,连原先肉乎乎的小手也变得修长纤细起来,唯独这黏糊人的劲儿,半分没有长进。 他扯了两下没扯出来,只觉那手指十分之碍事,冷冷地撇开眼去,懒得再搭理她。 蜿蜒的石头路上,投下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小女孩扬着笑脸小嘴喋喋不休,女子拧眉不言不语,却显得格外和谐。 走了好一会,两人才到了学堂,还好先生还未到,里面是吵嚷的说话声。 刚站定就听见身后响起个杂乱的脚步声,来人的喘息声更重,一看见姜幼宜,便兴冲冲地上前一掌拍在了她的肩膀上。 “五妹妹,你怎么也来晚了,我……”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感觉到手上一疼,他的手已经被人用力给拍开了,那力道大的直接在他手背留下了红痕。 姜世显气恼地抬头,骂人的话都在嘴边了,可目光在看见姜幼宜身后那个长身鹤立的身影后,声音立即戛然而止。 犹如见着鬼一般,丢下句:“没,没什么……” 便连给姜幼宜喊住他的机会都没,就拖着略显笨重的身子,一步作三步地往前蹦,就算险些要摔倒他也不敢停下脚步,踉跄着跑进了学堂。 “玉姐姐,你吓着四哥哥啦。” 姜幼宜很是无辜地仰头看了眼沈珏,却被对方扯开了拉着的衣袖。 “去。” 她知道玉姐姐一贯不喜欢四哥哥,但平日见着也都不搭理他,今儿怎么好似火气格外的大,是因为她动作太慢了嘛? 生怕又惹着他不高兴,姜幼宜乖乖地应了声往里走,等快到门边又站定回头,朝他挥了挥手:“玉姐姐,你去买书回来时,别忘了给我买街口那家的花生酥哦。” 说着没等她回应,那抹鹅黄色就快步没入了门内。 姜幼宜本是害怕来学堂的,是姜承年说她的年纪也该读些书了。最重要的还是钟老先生,有次下雨天,不慎在学堂外摔了一跤,连牙都摔掉了好几颗。他年事已高,哪里吃得消这么一摔,直接躺着下不来床了。 姜承年便另外寻了个从翰林院退下的李大人,这位李大人不仅学识高,性格还很温润谦和,讲的课也很有意思。 再者有了沈珏日日陪着她,她的胆子才慢慢大起来。 六年时间过去,学堂内有人来了又有人走了。 大房的两位堂兄靠着姜世安入了翰林的关系去了太学,五郎六郎到了读书的年纪小小的人坐在最前排。 至于姜文琴则是醒来后发现自己破了相,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如今她也有十七,到了该说亲的年纪,就更是待在屋内做针线,不愿意出门见人。 没了她带头挑事,连姜世显都安分了许多,姜幼宜这几年过得很是安泰,她虽还是不会作诗写文章,但会认字能通读书册,一手字更是有了沈珏三分火候,自觉很是满意。 李先生的课讲得风趣,他不爱照本宣科,偏爱以小故事入手,在某些方面这风格与玉姐姐很像。她便每次课都尤为认真,即便不通大意,也能 22.第 22 章 《予春》全本免费阅读 福寿堂位于侯府的中轴线上,离学堂并不远,院中栽满了松柏翠竹,后头还供了座佛龛,一踏进院子就能闻到淡淡的檀香。 老太太年轻时受过伤,腿脚不太方便,等闲不喜见客,她这便如同世外一隅,每每到了此处都会让人格外心静。 但今日的福寿堂却尤为热闹,刚走到廊下,就听见屋内传来了老太太的笑声,以及男子清朗的嗓音。 进到屋内,便见姜老太太盘膝坐在罗汉床上,花白的银丝梳的一丝不苟,头戴抹额,身着绛紫色缎袄,面容慈祥中透了几分肃穆。 她的身侧坐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女子衣着浅蓝色衣裙,鹅蛋脸柳叶眉,妆容素雅,唯有发间簪着朵浅粉色的芍药尤为点睛,让她看着分外温柔恬静。 另有一少年,坐在一旁的圈椅上,少年约莫十五六,剑眉星目,长得很是俊秀英朗,与那女子似乎有几分相像。 方才就是他不知说了什么,惹得老太太格外开怀。 听见婢女的通传,那二人朝他们看来。 姜幼宜的目光恰好与那少年对上,他的眼睛很好看,明亮有神且难得的清澈,让人看了就忍不住有好感。 那少年在看见她时,竟是微微一愣,不偏不倚盯着她看了好一会,看得他的耳朵尖都悄悄冒了红晕。 老太太是个极为通透之人,将屋内众人的小动作都尽收眼底,笑着出声道:“幼幼来了,过来,到祖母身边来。” 姜幼宜对祖母的印象不太深,只知道她老人家身子不太好,向来是深居浅出的,不爱吵闹,除了大哥哥以外,对所有的儿孙都一样的不亲近。 她也只有逢年过节会过来问安,还有便是老太太这的点心与斋菜都很好吃。 被喊了名儿,姜幼宜就乖乖地走了过去。 “祖母安好。” “好孩子,来喊人,这是陆国公府家的娘子,你喊她姨母便是,这个是她家的十三郎,名唤书衍,你喊十三哥哥或是书衍哥哥都成。” 姜幼宜歪了歪脑袋,眨巴着浑圆的杏眼,好奇地道:“这个姐姐看着比我大不了多少,为何会是姨母呢。” 她的声音软软的,衬着她那张天真的小脸,惹得屋内众人都轻笑起来。 “你呀你,这是我娘家的小外甥女,与你差着辈分呢,可不能喊姐姐。” 老太太拉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笑道:“我这孙女自小被宠坏了,娇得很,总爱说些叫人发笑的话,然丫头,你莫要往心里去。” 陆舒然似乎有些局促,还是旁边的陆书衍笑盈盈地道:“姜家妹妹这是在夸姑姑芳华正好呢。” 这一打岔,陆舒然立即反应过来,褪下自己手腕上的一个玉镯子,戴在了她的手上。 “书衍说的是,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会不悦,这是一点点见面礼,幼幼莫要嫌弃。” 玉镯看着成色极好,细细一条,显得她的手腕更加白皙纤细,正适合她这样年纪的小姑娘。 姜幼宜能感觉到眼前女子的善意,以及些许莫名的讨好,但她不习惯收别人的东西,脚尖点着脚尖,无措地看着老太太。 轻声唤:“祖母。” 老太太见此在心底轻叹了声气,都快及笄的大姑娘了,怎么还是遇着事只会喊祖母,转念一想,这对陆舒然来说,或许是个好事。 便笑着将她们两的手交叠在一块:“这是你陆姨母喜欢你呢,还不快道声谢收下。” 姜幼宜这才甜甜地道:“多谢姨母。” 陆舒然瞧着仿若松了口气,说话瞧着自然了许多。期间四郎也与二人见了礼,但他很识趣,知道自己向来不讨喜,就缩在角落里吃点心,也不多插话。 屋内气氛正好,却来了个不速之客。 “祖母这好生热闹啊。” 姜文琴从头到脚甚是精致,一看就是特意打扮过的,她的手里提着个膳盒,身姿若柳。粗一看是个灵动漂亮的姑娘,但仔细打量,就能看到她左半边脸厚厚的脂粉与发梢下,是块很大的伤疤。 “我听说祖母这几日睡不好,便亲自熬了桂圆莲子牛乳粥,喝了最是助眠补气血。” 早些年,姜幼宜还很喜欢和哥哥姐姐们玩。后来被玉姐姐教了道理,明白了好恶,虽仍不懂报复还击但也会避着他们,这个二姐更是许久未见了。 她的到来,令屋内的气氛顿时一滞。 老太太连看都没多看她一眼,只嗯了声,说了句有心了,便抬了抬手让身边的婢女将东西提走。 除了她轻轻唤了声二姐姐,其他人仿佛没见着她似的,老太太也没有要为她介绍陆家人的意思。 恍惚间,姜幼宜的眼前浮现出了几年前的画面,同样是满屋子的人,只是那时,站在那无人搭理的是她。 但姜文琴不是她,即便没人搭理她,她也能挤出笑来:“祖母这是有贵客呢,倒是我来的不巧了。” 她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即便老太太不喜欢这个孙女,也没有将人晾着的道理,两边互相介绍了番,又各自见过礼。 陆家二人依旧是和和气气的,只是都透着客气与疏离,陆舒然更没有再掏出什么东西相送过。 姜文琴的到来,使得屋内说话的氛围都淡了。 好在很快就到了用午膳的时辰,众人转到了后头的花厅去。 陆舒然姑侄二人一左一右扶着老太太,走在前面。姜文琴则挽上了姜幼宜的手,一副姐妹两关系很好的模样,跟在后头。 花厅与正屋中央隔了个长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两姐妹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眼见前面的人已经走出了十步开外,姜文琴突得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往日倒是我小瞧了五妹妹。” “不仅会装傻,这哄人的本事也很了得,不过这么点时间,就将这姓陆的哄得服服帖帖。” 姜幼宜听得稀里糊涂的,什么装傻什么哄人,最重要的是被挽着的地方很疼,她不喜欢二姐姐这样。 “我不知道二姐姐在说什么。” “你将我的脸毁成这样,又害我娘亲被爹爹误会,整整六年不得被扶正,你以为这样你就可以踩在我之上了?我知道你们 23.第 23 章 《予春》全本免费阅读 连绵的春雨下了半日,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青石砖路上生着些青苔,往来的下人皆是步履缓慢,生怕一个不慎就会滑倒。 沈珏却脚步不停,越过那小厮大步朝前走去。 “玉姑娘,你的伞,伞没拿上呢。” 他仍是充耳不闻,飞溅起的泥水将她的裙摆打湿,也未曾影响他的脚步。 小院离后门近,他从廊下的小径穿过,转眼就到了院中,刚要进门就险些与卢妈妈迎面撞上。 “阿玉,你怎么才回来啊。” “有事耽搁了。她人呢?” 沈珏的目光缓慢扫过院子,不知刚犯了错的人,这会是在挨罚还是闭门思过去了。 按着他对姜家人的了解,责罚定是要有的,若有客在,还得看来的是否为恶客。 不想卢妈妈却着急道:“没找着!” 沈珏眉头紧锁,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卢妈妈又道:“说是姑娘打了登门的贵客,那会只有她们二人在偏厅,谁也没瞧见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客人磕着了后脑,这会还昏迷不醒,咱们姑娘却不见了踪影。” 脑海中刚闪过些许不好画面的沈珏,顿时一阵失语。 她还真是出息的很。 不仅打了人,还学会跑了。 “老太太已经差人去寻了,可这府上有人的地儿都找过了,哪都没瞧见人影,你说这好端端的能跑哪去啊。” “姑娘这脾气也不知是怎么了,如此急躁,她往日可是半点气性都没的。老太太说了,不责罚她,只求赶紧将人找到再说……” 卢妈妈还要喋喋不休,沈珏则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欸,阿玉,你去哪儿啊。” “找她。” - 福寿堂的午膳皆是素斋,却样样做得小巧精致,尤其是那小葱豆腐,看着简单入口却清爽又嫩滑,姜幼宜平日最是喜欢。 可今日,她却连筷子都没怎么动,整个人瞧着恹恹的。 还是坐她旁边的陆舒然先发觉不对劲,小声问她是不是不舒服,还很贴心地说陪她去侧间休息一下。 姜老太太也乐意让她们独处,特意吩咐了不让人去打扰。 屋外守着的丫头就都退到了廊外,直到听见里头传来桌椅翻倒的声响,才犹豫着过去问问怎么了,没成想意外就发生了。 陆舒然昏倒在椅子旁,场面一片狼藉。 而罪魁祸首早已消失无踪。 沈珏找了足有一个时辰,内外院全都寻过,尤其是唐氏姜文琴等人的住所,把那对母女吓得脸都白了,恨不得磕头发誓绝没有藏人才相信不是她们所为。 若不是有人为之,那便只能是自己躲起来了。 雨还在一直下,夜色渐浓,灯笼中微弱的烛火将本就高大的身影拉得更长。 同时照亮了墙根附近的古树下,一个环抱着双膝的身影。 小姑娘不知在这坐了多久,穿着的裙袄早就湿透了,头发散乱着,脑袋埋在双臂间,根本看不清她的模样。 她很安静,安静得仿佛就是缝隙间开出的野花,孤寂又渺小。 也让沈珏悬了许久的心,缓慢地落了下来。 打了人犯了错,别人没哭呢,她倒先委屈上了,还真是出乎意料,又合情合理。 他这几年竟真养出个小公主来。 姜幼宜早就浑身湿透了,不仅冷得厉害,午膳那会什么都没吃,到现在早就饿极了,可她不想回去。 肯定所有人都觉得是她错了,她也确是错了,她只是想与那姨母好好说,告诉她,爹爹有夫人,她有娘亲,娘亲是会回来的,她不需要别的娘亲。 可姨母瞧着有些紧张,她也能感觉到对方并没有恶意,姨母喊她幼幼,言语很温柔,说她会将幼幼当自己的孩儿来疼爱。 她也不知怎么了,突然间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姨母要来扶她,她便轻轻地挥了一下,她不是故意要推姨母的。 不会有人相信她是不小心,只会觉得她是个坏姑娘。 好不容易她才学会了这么多字,爹爹、祖母、大哥哥,所有人都会和她说话了,好似都喜欢她了,这么一来,他们肯定又要讨厌她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玉姐姐要生气的。 姜幼宜越想越伤心,越想越难过,更加不愿意面对一切,宁愿冻死饿死,也绝不要被人找到。 她正沉浸在悲伤之中无法自拔,就感觉到后衣领被人用力地拉起。 “唔,唔唔唔!” “玉、玉姐姐,疼,疼疼疼疼……” 不论她说什么如何叫唤,沈珏都黑着脸一言不发,一路将她提回了屋子,犹如拎了只小兔般轻巧。 等重新见着光亮,姜幼宜便下意识地捂住了脸,她今儿真是又犯错又丢人,真是把这十多年的脸都一次性丢完了。 呜呜呜。 这么短短一路,她已经想了许多解释与认错的话,别的人不管,她唯一不愿的是被玉姐姐讨厌。 可到了屋内,她还来不及开口,就被丢进了一片温热的池水之中。 她下意识挥舞着双臂,池水漫过她的胸口,浸湿她的口鼻,将她整个人都给淹没了。 !!! “救,救命,呜呜,玉姐姐,救救幼幼,不会,不会……” 天知道,她虽是在江南出生的,但她不会凫水啊!虽然她是做错了事,但也罪不至死啊! “要淹,淹死,淹死了……” 姜幼宜努力地扑腾着,极力想要往上浮出水面,可越是害怕越是挣扎就越往下沉。 呜呜呜,完了玉姐姐是真的生气了,她今天是真的要栽在这了。 眼见那个乱糟糟的小脑袋彻底没入水中,哭喊声也听不见了,站在一旁的沈珏才面无表情道:“姜幼宜。” “你是腿断了吗?” 水中的人似乎根本听不见他的话,回应他的是一长串自水下冒出的泡泡..oO 沈珏的眉头拧紧又松开,松开又拧紧,终是怕她把自己给蠢死,不得不踏了进去。 一袭白袍犹如水中绽开的莲,他的长臂一揽,紧紧搂着水中那只小落汤鸡 24第24章 暮色已深, 万籁寂静。 窗棂下摆了口鱼戏莲花的太平缸,铜制宽口,雨水顺着屋檐倾洒在缸中, 发出叮当的敲击声, 犹如一下下的鼓点同样砸在沈珏的心上。 自小父亲便将他当做王储培养, 还未断奶就逼离开母亲身边独居。三岁起, 天未亮他就得习武,读书, 学骑射, 从不允许他与人嬉闹取乐。 幼时不懂为何,直到他头次出府就遇上了刺客, 才隐约明白身处此位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他愈发刻苦习武, 不需要下人贴身伺候, 更是不喜与人亲近, 他变得寡言尖锐,对外则张扬果决,人人都道他是蜀王最骄傲的儿子。 却无人知晓,他的出生不过是为了弥补父亲未能坐上那个位置的缺憾。 他不喜谄媚讨好, 更厌恶别人盯着他的脸看。母亲病逝后, 除了阿姊,没人能与靠得这般近。 而此刻, 身后那个柔软的身子, 却紧紧地环抱着他的腰。 “玉姐姐,你别不理我, 我知道错了。” 沈珏的背脊绷直,双眸漆黑似墨,他的喉结不自禁地上下颤动。 刚来姜家时, 他才十三,身子还未完全长开,虽身量颀长也能以虚报的两岁给隐瞒过去,随后他的喉结嗓音以及其他地方,都明显有了变化。 还好他以脸上有伤疤为由,除了夜间睡觉皆是蒙面示人,嗓音则说是曾被烟火熏坏了。且有了前几年唐氏大闹小院的事后,他恶名在外,平日深居浅出等闲不在人前露面,即便偶尔出院门,往来的下人瞧见他也都避之不及。 倒是没人对他的身份有所怀疑,只有卢妈妈近来总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 不过就算被察觉,他也不放在心上,拖了一年又一年,如今大局已定,他是必须要走的。 可千算万算,唯独没算到会有今日这样的场景。 他沉沉地吐出口气,手掌不容置喙地握住那双不安分的手,一点点地将她给掰开。 “几时了。” 他的嗓音低哑,短短的三个字,没有丝毫起伏,在这漆黑的夜色中,仿佛也带上了几分肃穆。 若换了平时的姜幼宜,听到他这个语气,就知道他是气着了,肯定会用最快的速度乖乖上床闭眼。 而今日的她却格外固执。 她本就想事情简单,一根筋的认为这次闹了这么大的事,谁都要讨厌她了,最重要的是玉姐姐也不理她了。 这对她而言,如同天塌了一般。故而,即便感觉到了疼痛,依旧紧紧地缠了上去。 沈珏虽没用什么力道,但他常年习武,手指有薄茧又硬又糙,与她这等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姑娘自是不同。 更何况她这些年被养得格外娇,刚来那会磕了碰了也不会喊疼,成天乐呵呵的。与他待久了,反倒娇里娇气的,水太烫了要喊他,被人凶了要喊他,时不时就睁着湿漉漉的眼望着他,一天要喊上百遍玉姐姐。 偏偏这会被他抓了许久,竟是半声疼都没哼。 她犯了错,他没生气,她倒委屈上了? 真真是个磨人精,往日到底是谁说她听话的。 沈珏不是个纵容孩子的人,面色一沉,手上的力道就加大了些,不想身后之人,竟将脸颊紧紧贴在了他的背上。 冬末春初夜里依旧冷,尤其还有个淋了一日雨的人,屋里便又烧上了火盆,两人都只穿着单薄的细棉寝衣。 小姑娘不仅性子娇,连身子也娇软,更何况薄薄一层的寝衣,根本什么也裹不住。 沈珏几乎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起伏的心跳声,以及小姑娘身上自带的幽幽体香。 犹如院中还未凋谢的梅,悠远又清冽,萦绕着他的鼻息,根本无法忽视。 这是他十九年来,头次感觉到有股莫名的涌动,那是种陌生、失控,又让人无法抵抗的悸动。 屋内昏暗,可沈珏的眼眸却似乎有点点火光闪动。 他虽不曾有过男女之事,但并非什么都不懂的青涩少年,更何况在他父的后院见过太多。他年方十一时,就有衣不蔽体的漂亮婢子想要教导他人事。 是他觉得恶心,让人赤条条地丢出了院子,便再没不长眼的人妄图往他身上撞。 如今,这个人换成了姜幼宜,是他手把手养大的小姑娘。 沈珏浑身僵直,指尖更是轻轻颤动,他闭了闭眼又猛地睁开,抬手要将她的手臂拂开,就听那个声音再次在他耳畔响起。 “玉姐姐,你别讨厌幼幼。” “我不是故意推姨母的,是,是她说要嫁给爹爹,给幼幼做娘亲……” “可幼幼明明就有娘亲啊。” “虽然娘亲已经消失了好多年,可爹爹说过的,她会回来的,只要幼幼乖乖的不哭,娘亲就会回来的。” “会回来的,幼幼有娘亲的……” 沈珏绷紧的身子,在感觉到背脊那股烫人的热流后,犹如一盆冷水浇下,彻底冷静下来。 他的喉间似被什么堵住,平日那些犀利毫不客气的言语,此刻也吐不出半个字来。 小姑娘年纪小,又没人在她面前提,使得她对生死总是懵懵懂懂的。或许她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她知道闭了眼的小鸟再也不会睁开,谢了的花即便再开也不是曾经的那朵。 她也猜到,她的娘亲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那是她这么多年来唯一的念想,支撑着她熬过所有困苦与磋磨。 如今陆舒然的到来,将她这一点点念想也给撕破了,便是纸糊的人也该爆发的。 沈珏突然想起了往事,她的母亲是国公府嫡女,未出阁时便是京中出了名的贵女。貌美天成、温婉贤德,人人都道她是要嫁入东宫做太子妃的。 却被一道圣旨指给了身有残缺的二皇子,但她不怨不恨,成亲之后亦是操持家务相夫教子,她是真心在钦佩丈夫的长处,爱他敬他。 甚至也没有像平常的妇人,嫁人后就失去了自我,被困在一方小院中。父亲腿有不便,很多事宜不易行动,她跟着学如何治理农田,水患,如何管辖百姓。 她为父亲生下阿姊与他,在生小妹妹时血崩,落下了病根,终日缠绵与病榻之上,在他幼年病逝。 而他的父亲呢,母亲还未离世,他便接连纳妾游走娇妾之间,家中更是开始为他张罗挑选继妃,他们居然连等母亲死都等不及了。 即便最终因远在京城的皇帝干预,没能令他挑中家世合心,对他有所助益的妻子,才不曾续弦。 但也让沈珏厌恶极了这个家中的所有人。 他们虚伪,肮脏,冷血,或许母亲离世,才是对她最大的解脱。 他自此看清了一切,厌烦与人亲近,不爱热闹与笑语。 直到被姜幼宜给救起。 他感觉着身后之人,那满溢的泪水又不得不憋回去的克制,心中头次泛起了潮意。 他的手掌缓慢地握了握,最终也没有将她给扯开,任由那小姑娘胡乱地絮叨着。 “不会。” 他的声音低哑简短,可衬着那软绵绵的语调,却显得格外清晰。 “不会讨厌你。” 他厌恶这世间尔尔,唯独对她讨厌不起来,他的心底闪过个荒诞的念头,但很快就否决了。 她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孩,她内心干净的就像白雪,自然是不同的。 许是得了沈珏的这句安抚,小姑娘的情绪没那么激动了,那股温热的泪意也收了回去。 过了不知多久,身后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 沈珏以为她是睡着了,正要转身,那个声音却再次响起,带了浓重的鼻音,又有几分稚气地低喃道:“幼幼没有娘亲了。” 没有眼泪与歇斯底里的疑问,而是有些怅然若失的平铺直述。 反倒更显得悲伤与无助,就像脚下空了一块,整个人跌进了无边深渊。 原来她都知道啊。 刚刚只是不愿意承认的自欺欺人,就像她一直知道,自己反应慢不被家人喜欢,但她仍是抱有最大的善意与渴望,去祈求爱意。 这样的姜幼宜,如何能让人讨厌的起来。 “为什么大人总是爱说谎,娘亲说会永远陪着幼幼,爹爹说过几日便来小院,哥哥说他很忙,所有人都骗幼幼。” “玉姐姐不要丢下幼幼。” 她说着两条胳膊更紧地抱着他,好似怕他也会消失一般。 沈珏脱口便想说好,可那个字却卡在喉间怎么都吐不出。 他不可能做一辈子的王玉,也不可能护她一辈子,他是沈珏,就算他不喜父亲,他也还有阿姊与外祖。 国都被破,他们一家屈辱归降,即便他不喜父亲却更憎恶这倒反天罡的宵小,这恨是绝不会放下的。而他此去九死一生,成王败寇谁人都说不准,他自然不能带姜幼宜走。 微弱的烛火轻轻晃动,屋外的雨声淅淅沥沥,竟让他有种苍茫天地,只剩他们二人之感。 他被困在了这绵密雨丝之中。 沈珏头次觉得一个承诺如此难以开口,久到那双手臂缓慢地垂了下去。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握,眼底暗潮翻涌,艰难地吐出个:“好。” 罢了,哄哄她吧。 可沈珏将她的手握住,等了许久,也没等到身后人有回应,他陡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 木着脸侧过身去,就见小姑娘双眸紧闭,呼吸平稳,看样子似乎已经睡着有一会了,且不知是不是屋内的炭火烧得太旺,她一张白嫩的小脸被热的红扑扑的。 沈珏:…… 果然不能与这人待太久,傻气是会传染的。 沈珏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在她脸颊上狠狠捏了下,睡梦中的小姑娘似乎有所感觉,嘟着嘴,娇娇地喊了声:“疼。” “活该。” 而听到了熟悉声音的小姑娘,朝他的方向挪了挪,将脑袋在他手臂上蹭了蹭,轻轻呢喃着:“玉姐姐,喜欢。” 还想再捏两下,到底是没下得了手。 沈珏的目光幽深,顿了片刻,才将手臂抽出,宽大的手掌僵直着搂上她的腰。她的腰纤细极了,竟被他一掌彻底拢住,他的眉头微微拧起,平日这肉也不知吃到哪去了。 轻轻向上一提,便将人打横抱起。 她没穿鞋袜,白玉般光洁的脚丫子在夜色中划开一个莹白的弧线,撩开了轻纱的幔帐。 啧,后院的野猫都比她多二两肉。 沈珏将人小心地放下,小姑娘一碰触到熟悉的床榻,就自然地翻身缩进了被窝里,用背脊对着外头的人。 哪还有方才抱着不放的粘人劲,俨然一副过河拆桥的架势。 生生看得他气笑了。 她只当他是姐姐,不过是小孩子舍不得玩伴的心思,却搅乱了他的心潮。 - 沈珏这夜睡得并不好,他向来觉浅梦少,一有风吹草动便会立即睁开眼,可昨夜不知是夜色袭人,还是梅花香萦绕不散,总之他反反复复地梦见那张笑脸。 导致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还是禾月来叫的门,他方沉沉醒来。 一抬眼便又看见了那抹轻纱,里头的小姑娘也睡得正香,半点没起来的意思。 他披上外衣罩了面纱起身,一开门禾月便险些跌进来,手里铜盆中的水花飞溅到他的胸口,留下块斑驳的水痕。 “阿玉对不住,我急着要给姑娘梳洗……”她边说边要拿另一块干净的布巾给她擦去水渍,不想手刚碰到衣襟,就被对方给躲开了。 “无妨。” 而后拢了拢外衫,大步拐去了旁边的耳房。 留下禾月奇怪地看着他的背影,她方才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为何她总觉得阿玉比她们少了点什么? 可不等她细想,外头卢妈妈便连声在催了,她只得手忙脚乱地跑进了里屋。 “姑娘,奴婢伺候您梳洗更衣。” “不,不起。” 沈珏合上房门,弄湿的外衣被随手丢在地上。 昨夜的雨总算是停了,拨云见日,初阳自天窗落下,投在那一片结实紧致的胸膛上,似乎给他罩上了抹蜜色,显得格外挺拔威武。 他身量高穿着宽大的衣袍便显得清瘦纤弱,可日日习武又怎会柔弱无力。 他的目光扫过桌上唯一的那面铜镜,想起方才禾月的眼神,抬手拔下发间的簪子,简单束起,露出少年意气风发的脸庞。 长林说得对,以免夜长梦多,他若不想让这院中见血,便得抓紧离开了。 他席地而坐,从腰间取出昨夜得到的布防图,开始部署祭台附近的人马布阵。 离开对他来说并不难,可走之前,他还得留份大礼才是。 他的五感较常人更灵敏些,即便专注与手中的图纸,却还是听到了有人朝他这边快步而来的动静。 “阿玉,阿玉!” 沈珏原是支着手臂,神态慵懒地在纸上圈点着,听到声响他的目光一凝,瞬间变得冷厉起来。 他面无表情,手指已悄然摸到靴中的匕首。 门外的禾月没听到有回应,以为他是没听见又拍了拍房门:“阿玉,你在屋里吗,姑娘不肯起说是病了。” 回应她的依旧是长久的沉寂。 禾月不禁拧了拧眉,低喃了句:“不对啊,方才明明看她是往这来的,怎么又没人了……”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感觉门从里蓦地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她眼前快步而过,待她反应过来时,只留下一抹雪白的影子。 屋内还与方才离开时没什么变化,只是支开了办扇窗户,可以看见雨后枝头冒出了新芽。 沈珏在塌前站定:“姜幼宜。” 微风轻抚带来丝丝春意,幔帐随之晃动,而里头的人却没丝毫动静。 沈珏路过抱厦已经听外边守着的婢女说了,是前院老太太那来了人,说是那陆娘子醒了,想请五姑娘过去说说话,不巧五姑娘病了。 昨夜还抱着他死缠烂打,哪里有半分像是病了的人。他心思一转,估摸着不是病了,这小姑娘许是在装病。 以前他也觉得不会,小姑娘心思单纯有一是一,从不骗人,但有了昨日的推人与淋雨。他便知道,她就像雨后的小蜗牛,一遇上不会解决的事便只会缩进小小的壳里,把自己包裹起来。 这是听禾月说前头来请她,躲不过便干脆“病了”? 他耐着性子,一字一顿又喊了声:“姜幼宜。” 依旧没人回应,但隐约可以看见里头的人似乎挪动了一下。 这更加印证了他的猜想。 若是往日,她想躲避也就随她去了,反正有他在,她便是再骄纵些也无妨。可他是要走的,她必须要立起来。 六月生辰一过她便及笄了,很多事也该自己学会面对,光逃避是没有任何用的。 沈珏等了几息,不见她开口,这才长臂一挥撩开了幔帐。 小姑娘整个人埋在衾被下,只留了几戳乌黑的长发散在枕上,还真把自己当小蜗牛了。 他既打定主意就不再心软,沉着脸,直接掀开了那床淡粉色的衾被。 与他想象中小姑娘作怪着躲起来的模样不同,她娇小的身子微微弓起,双臂将自己环抱着,小脸埋在其中一动不动。 沈珏拧了拧眉,以为她还在装模作样,顿了下,才伸手去拉她的手臂,想将她转过来。 他并未使劲,不料竟一把将人半拖着坐起。 只见乌黑的长发犹如黑绸自肩头散下,她那张巴掌大的小脸跟着露了出来,小姑娘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纪,不施粉黛不用什么华贵的衣裙,也美得叫人恍神。 可她这会双目紧闭,眉头紧锁,双颊泛着不自然的红潮,就连额头也有滴滴细汗。 竟是真的病了。 沈珏这才发觉是自己误会了,小姑娘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羸弱之躯,昨日淋了半日的雨,虽是泡了热澡又喝了浓浓的姜汤,可还是受了寒意。 他的眼底闪过丝懊恼,昨儿他就该发现的,她那会浑身就很烫,只是他的注意力不在这上头,且屋内炭盆烧得他也发烫,便没放在心上。 他拿手背轻轻抵着她的额头,那体温烫得令人心惊。 而已经烧糊涂了的小姑娘,似乎是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下意识就搂了上去。 结实,温暖,还有股似雨似雪般清冽的冷香,那是个令她无比安心的味道,她的眼角下意识地沁出了泪珠来。 她小脸通红,毛绒绒的小脑袋,一下下地在他胸口轻蹭着,嘴里还在难耐地低喃。 “难受…玉姐姐,幼幼,好难受……” 沈珏有一瞬间,忆起了六年前,那是他此生最落魄的时候,他趁着天蒙蒙亮从宫墙的一个破洞中钻出,灰头土脸还穿着身女子的衣袍。 他被火舌灼伤浑身都疼,却不敢停留半步,一路躲着巡逻的官差往永安巷跑,最终体力不支倒在了路边,被落下的雪埋在了其中。 是姜幼宜将他救出,那会躺在床上发着烧动弹不得的人是他。 他隐约还记得,还没桌子高的小女孩,捧着铜盆小心为她擦脸的认真模样,如今竟是角色互换。 沈珏锋利的眉眼,冷漠的神色,终是在她面前化作一汪春水。 他的手掌轻轻抬起再落下,声音亦是低低的:“不疼。” “我在。” 低哑柔和的声音,落在她的耳中,仿若最好的良药,渐渐地,她竟真的不哭了,眉头也舒展开来,只是脸上的红潮依旧没有褪去。 沈珏想将她放下躺平能舒服些,可稍微一动,小姑娘就有所感地浑身一颤。 嘴里喊着玉姐姐,抓着他衣衫的手指愈发用力,连带额头的虚汗又冒了出来。 沈珏只得继续低声哄她,他全程背脊僵直,不敢挪动半分,生怕又把这娇滴滴的小人给弄疼了。 好不容易那梦呓般的低喃轻下去,那边禾月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 这丫头自小就做事莽撞,手脚粗笨还偷懒,卢妈妈本是要将她换掉的,可姜幼宜很喜欢她,两人也意外得能说上话,这才留在身边伺候。 她那脚步声震天般响,进来时还不慎撞到了桌角,桌上的茶具跟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进屋也没发觉不对劲,扯着大嗓门便要喊:“姑……” 可一个字刚出口,就感觉榻上之人冷冷朝她瞥来,一股四面而来的压迫感,以及脚底发寒的杀气,令她的喉咙仿佛瞬间被扼住般,声音戛然而止。 禾月紧紧闭着嘴巴,双眼飞快地眨了眨,这是什么个情况? 沈珏安抚地又轻拍了下小姑娘的背,见她没有被吓着,才轻出口气,压低声音道:“去请个大夫。” 禾月迟疑了下,才连声答应着。 她刚要出去,又想起自己是来通传的,也跟着放轻声音:“卢妈妈已经将人打发了,说让姑娘先好好歇着,待好了再去前院。” 他还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方才竟这般慌乱,若不是这会怀里还有个病歪歪的人,他早拧了此人的脖子, 沈珏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她一眼,等她要退出去之前,犹豫着道:“去打盆温水来。” 虽是要喊大夫,但不知何时能到,更何况她烧了一宿,恐怕晚了将本就不灵光的脑袋烧得更糊涂了。 禾月很快就将水给打来了,兑了热水温度恰好,她拧了布巾递到了他手中。 沈珏做这样的事还是不太娴熟,他这几年虽是顶着贴身婢女的差事,但除了守夜与教她读书识字外,其他是都不管的。 他僵直着手臂将小姑娘的后颈轻轻抬起,另一只手将浸湿的布巾在她脸上抹了抹。 他的力道实在是有些控制不住,明明感觉是轻轻一抹,竟看到她白嫩的脸上瞬间就留下了红印。 昏睡中的小姑娘难耐地低吟了两声。 连旁边的禾月看着,都下意识地缩了缩,小声道:“阿玉,你轻点啊,姑娘脸嫩,可不敢弄破了皮。” 沈珏:…… 这可真是比让他提刀杀人都要难。 但他的动作还是放慢也放轻了,如同对待一尊易碎的瓷器,轻柔地从她额头抚过,将那冷汗一一拭去。 而后是紧闭的双眸,挺立的琼鼻,以及红彤彤的双颊。 这是沈珏头次如此仔细地看她的脸,他一贯知道姜幼宜生得好看。幼时五官还未张开,肉乎乎的稚气又讨喜,待长大了,便渐渐露出倾城之色来。 可即便小姑娘已长得亭亭玉立,但在他的眼中,她仍是那个拉着他衣角的小女孩儿。 直到昨夜今时,他才恍然惊觉,她是真的长大了。 外人连同她的眼中,他是个女子装扮,唯有沈珏自己清楚,他是个男子,是个正常的男子。 还是该与她有点距离才好。 沈珏握着布巾的手,在她的衣领处顿住,再往下便是细白的脖颈以及起伏的胸膛,他眸色幽深,僵持了几息后撇开眼对着禾月哑声道:“你来。” 禾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要换人,诧异地指了指自己,见他点头,赶紧上前去要把人接过来。 不想她才刚碰到姜幼宜的胳膊,还没将人搂过来,小姑娘就有感觉般挣扎了起来。 她浑身发着颤,十指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襟,嘴里不住地喊着:“玉姐姐,玉姐姐……” 她的声音带了几分哭腔,又哑又软,似被梦魇所困,又似抓着最后的稻草,十指都用力到发白了,也不肯将他松开。 姜幼宜平日是很乖顺听话的,几乎没有小脾气,是最好伺候的主子,禾月从没见过她这一面,一时有些手足无措:“阿玉,这,姑娘……” 她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滴落在沈珏的臂膀、手背,许是发着热,那泪水还有些烫人。 沈珏坚定冷淡的神色,终于露出了一丝动摇。 他向来是最固守本心之人,做了的决定从不更改,可被她这一哭一喊,心也跟着偏了。 他搂着她的手臂僵了僵,沉沉地闭了下眼,到底是将手中的布巾递给了禾月,让她重新换洗。 而他的手指则在她腰间轻轻一勾,系好的绳带散了开来,单薄的寝衣也随即垂下。 露出里面枝绿色的心衣一角。 那颜色平日只觉普通俗气,可穿在她身上,却衬得她肤如凝脂,白得几近透明,仿若春日里最早破土的那抹新芽,美得叫人连呼吸都轻了。 那是件绣了荷花的小衣,细细的粉色绑带挂在她的脖上,早被她一身的冷汗给打湿,这会正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 沈珏只看了一眼,就猛地侧过头去。 他的心跳仿若漏了半下,紧接着又如锣鼓般剧烈地跳动起来。 一旁的禾月已经重新拧好了布巾,递了过去,却怎么都等不到人来接。 “阿玉,阿玉?” 沈珏一把将她手中的布巾夺过,半合着眼,胡乱地在小姑娘的脖颈香肩处擦拭,却还是能感觉到手指下无比柔软细滑的触感,每擦拭一下都令他心绪不宁。 “欸,你怎么闭着眼啊,这怎么能擦得干净啊。” 禾月在旁边看得着急,只得上手去帮忙。 小姑娘生着病,格外得难受,时不时就低吟几句,害得二人生怕弄疼了她,来来回回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才将姜幼宜身上的湿衣服换下,也哄得人躺回了床上。 她正擦着额头的汗,一抬头就见身旁的沈珏脸上的面纱不知何时掉了,他脸上那道疤依旧没褪,她瞧着不免有些可惜,若没这道疤,他定是漂亮极了。 看着看着,她就发觉不太对了。 禾月犹豫着轻声关心道:“阿玉,你的脸怎么也红了,该不会是被姑娘给过了病气吧……” 沈珏掖被角的动作微微一僵。 他?脸红? 他头也没抬,抿着唇冷声道:“炭火烧得太旺,热的。” 而后就差禾月出去换水,她没多想,感慨了一句确是有点热,便抱着铜盆出去了,走到屏风旁,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不对啊,炭火烧到早上早就熄灭了,哪有什么炭火啊?! 她偏过头,恰好看见沈珏侧坐在床沿,拿湿布巾仔细地搭在姑娘的额头上,他微低下头,背脊依旧挺直。 他人生得高大,身长手也长,这么看着几乎将姑娘整个笼在其中。 禾月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在阿玉的脸上,看出了几分英挺与俊朗。 往常日日见着倒没察觉不对劲,今儿她头次意识到一丝不妥,王玉她,是不是略微高大了些,有些不似寻常女子? - 大夫很快就背着药箱赶到了,把了脉说是得了风寒,且小姑娘底子太差,又没能及时换下湿衣服,这才病倒了。 开了药又给施了几针,交代她这几日需得静养,不得下床吹了风。 其实这几年来,姜幼宜也有生病过,但都只是几声咳嗽,就算着了凉也很快就会好,这是沈珏头次瞧见她身上扎满了针灸的样子。 她皮薄肤嫩,即便睡梦中被扎了针也疼得眉头紧锁,手指更是下意识地揪着衾被。 沈珏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听说小姑娘幼年身子弱,是靠着施针喝药泡着长大的,不敢想象,她这般怕疼的人,是如何忍过来的。 卢妈妈去前院对账,以及安抚姓陆的客人。 他只得半步不离地守在病榻前,她昏睡着药喂不进,急得几个丫鬟团团转,他就掰开她的唇瓣,一勺勺地喂进去,没成想这般粗俗直白的行径,还真将药灌进了大半。 如此守了一日,姜幼宜的烧才退了下去。 隔日又是个晴天,初春的天亮得越来越早了,檐下的鸟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姜幼宜是被热醒的,只觉得浑身睡得又软又麻,好似被什么重物给压着喘不过气来。 她艰难地睁开眼,就着昏暗的烛火,发现自己身上竟盖了三床衾被! 难怪她做了一宿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噩梦! 屋内静悄悄的,窗外的天刚蒙蒙亮,听这动静只怕连院中洒扫的丫头都还没起来。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钻进玉姐姐的被窝,安心地睡着了,后面便一直处于半梦半醒间,她好像是病了,浑身烧得厉害,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从她饿得咕咕叫的肚子看来,应当是睡了挺久的,她闭上眼努力地想再睡一会,可昨儿睡得实在是太多了,怎么都睡不着。 但这会起来,会影响吵着别人睡觉的吧。 她纠结了许久,像烙饼似的在床上辗转反侧还是睡不着,不能吵着别人,那她自己去桌上找找有没有东西可以填肚子总行吧。 如此想着,便小心翼翼地掀开衾被坐起,等轻手轻脚地下了地,才发现沈珏竟没睡在地上,而是只手撑着下巴,就这么坐在炕上睡着了。 她的脑海中隐约浮现出,玉姐姐给她擦脸换衣裳,小声安抚她的画面,那份令她安心的感觉就仿佛娘亲一般。 玉姐姐是为了照顾她,连觉都没能好好睡吧。 姜幼宜立即升起些许愧疚之色,她见沈珏只披了件单薄的外衫,面色有些憔悴,立即也不觉得饿了,从床上扯了条薄些的毯子,压着脚步像做贼般缓慢地挪过去。 她动作轻缓地将毯子展开,尽量不发出声响盖在了他的肩头,期间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把熟睡中的人给吵醒。 等一切都做完,沈珏也没有醒!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助她,竟是格外得顺利。 姜幼宜在心底暗暗夸了自己一句,微微仰起头,恰好对上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 玉姐姐可真好看,就算他脸上多了道疤,也丝毫不影响他的好看,反而多了几分破碎感,让他看着不再那般无所不能,遥不可及了。 即便已经看过无数回,她还是会忍不住盯着看,那是种不由自主被美好事物所吸引的本能。 更何况,玉姐姐不止好看,还待她极好,虽然嘴上总是凶巴巴的,也爱板着脸不理人,可她知道,玉姐姐是嘴硬心软。 自从娘亲不见后,玉姐姐是待她最好的人。会护着她为她出头,抢回属于她的宝物,小到一朵珠花一本册子,那些在旁人眼里不值一提的东西,他都会认真对待。 她最最最喜欢玉姐姐了。 姜幼宜想起自己幼时,那会娘亲还在,每每她想表达欢喜与亲昵时,便会在娘亲的脸颊亲一下。 她刚这般想着,身体已经做出了最直白的反应。 她微微弯下腰与他的眉眼平行,而后欢欢喜喜地将唇瓣贴了上去。 在温软的唇瓣触碰到他脸颊的一瞬间,那双紧闭着的眼眸陡然睁开,他的双眸幽深得吓人,似乎还燃着火。 “姜幼宜,你在作何。” 25第25章 又亲了上去 沈珏照顾了小姑娘一天一夜, 丑时见她烧退了,也懒得再打地铺歇息,干脆在炕上坐着眯一会。 他近来事务繁多, 每日不仅要看长林送来的各处情报, 还要计划春祭之事, 昨夜还被梦魇扰了整宿, 便是铁打的人也有了倦意。 可合眼不多时,就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若不知道的还要以为是家中的耗子成精了。 遇上这等不听话的小孩, 他该是狠狠打一顿让她长长记性,但紧接着就听到一声响亮的咕嘟声。 才反应过来, 白天喂不进吃食, 只给她喂了点汤, 这是睡了一日饿惨了。 桌上备着糕点和茶水, 就是以防她醒来饿肚子,听她那中气十足的动静像是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他便没睁开眼继续休息。 他最是清楚姜幼宜的性子,若是没人搭理她, 她吃了东西就会回去乖乖睡觉, 但这会要是有人与她搭上几句话,那这觉便真的睡不成了。 沈珏听着那人拖拉着脚步, 下了床, 似乎停顿了下,接着一路跌跌撞撞地摸索到桌上, 却也只是驻足一会就朝他过来了。 他双眸紧闭,纹丝不动,既是不想搭理她, 也是存了想看她要做什么的心思。 他感觉到有小小的阴影在他脸上投下,小姑娘费劲地将什么东西盖在了他的身上。 这是怕他冻着? 呵,有这功夫倒不如给自己多穿件衣裳再下床。 他心中如此讥讽,嘴角却几不可见地微微上扬了下,好歹没养出个白眼狼来。 盖好了总可以去吃东西睡觉了吧,但她突然站在那不动弹了,若不是那湿热的呼吸不停吹拂在他脸上,他都以为这人是又站着睡着了。 他默算着时辰,怕她真把自己又冻着了,正要睁眼,就感觉那股淡淡的幽香凑近了些。 不等他反应过来,那柔软湿热的触感就贴在了他的脸颊上。 沈珏浑身一僵,气血瞬间翻涌,他猛地睁开眼,动作迅速地捏住了她的手腕,即便是昏暗的居室,他的双眼也犹如燃着火。 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道:“你不睡觉,在发什么疯?” 姜幼宜明显也被他吓到了,她浑身一机灵,险些要跳起来。 但听到沈珏略带怒意的声音,不禁又委屈起来,她哪有发疯啊,明明是怕他冻着来给他盖毯子的呀。 而且他的力道特别大,好似要将她的手骨捏碎了一般,她本就还在病中,人也更加娇气些,立即扁了扁嘴道:“玉姐姐,你干嘛呀,弄疼我了。” 可沈珏还是没松开,他的眼神几乎带着尖锐的刀,好似要将她刺穿般。 “我,我没有发疯啊,我就是来给你盖毯子啊。” 她真是无辜极了,她能有什么坏心思啊! 沈珏听着她略带哭腔的声音,力道稍微松了松,可仍是没有放开她。 “我问的是,你方才,这,这是在干嘛。” 他的声音好似是舌尖顶着齿贝,挤出来的,他甚至连一个亲都吐不出来,囫囵地用这来带过。 姜幼宜一开始还没听明白,眨巴了几下眼睛,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她像是为了证明这个是哪个,竟然攀着他的手臂,踮了下脚尖,趁他没反应过来,飞快地将唇瓣又贴在了他另一边的侧脸上,带着热气湿润的一个吻。 “玉姐姐,你是说这个嘛。” 沈珏:…… 他的思绪陡然间停顿了几息,她这是又烧起来了? 怎么唇瓣如此的烫,被亲吻过的地方,犹如被火灼烧过,烫得让他不敢触碰。 连带整个人都如同烧起来了一般,气血翻涌,思绪都变得紊乱起来。 “姜幼宜,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沈珏一连说了好几个你,他的声音更是从未有过的沙哑,咬牙切齿,一个小姑娘,怎可如此,如此不知羞。 不料回应他的是小姑娘脆生生的一个:“知道呀。” 不,她不知道。 他的心蓦地提起,双眸幽深吓人,浑身也僵硬发麻,他的喉间发紧,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 而小姑娘却半点不知他心情的浮动,很是自然地歪了歪脑袋,眨眼道:“我与玉姐姐天下第一好呀。” “以前,娘亲就这般亲亲我,说与我最好了。” 沈珏悬着的心,瞬间就掉落在了地上。 原来她不是那个意思啊。 是了,他在她的眼中又不是男子,只是伴着她长大的玉姐姐罢了,她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哪有什么春情之情。 即便有,也不可能是他。 他脸上露出恍然之色的同时,又多了几分懊恼与细微的遗憾。 沈珏捏着她手腕的手指,缓慢地松开,不自然地撇开眼去。 他怎么会想岔呢,实在是不该。 姜幼宜觉得此刻的玉姐姐有些奇怪,明明和往日同样的神情与模样,怎么就好似怪怪的呢。 尤其是那会抓着她的手腕,盯着她看时,那眼神带着极强的倾略性,好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了般。 看着怪吓人的。 只是不等她想通,就感觉高大的身影将自己所笼罩,而后她的后衣领又被人拎住了。 “唔唔,玉姐姐,要喘不过气啦!!” “鞋袜不穿,到处乱跑,你是嫌活得太舒坦?” 方才果然只是她的错觉!玉姐姐还是玉姐姐!一样的凶巴巴!! “我饿,我是饿了,想找东西吃呀呀呀……” 姜幼宜宛如被扼住了喉咙,只能双臂扑腾地挥舞着,被人一路拎回了床上。 好在沈珏没忘了她肚子饿这回事,将桌上的点心给她顺了过来。 姜幼宜也没什么形象,盘腿坐在床上,捧着碟绿豆酥吃得很是香甜,甚至吃几口就要配下茶水,讲究的很。 她看着恢复的不错,与昨儿那个面色惨白的病秧子全然不同。 只是饿得太久,吃相有点不够淑女,外加绿豆酥外层酥皮一咬就纷纷往下落,粘在她的嘴角。 沈珏看着不禁有些想笑,还真跟小时候一样,半点没长大。 见她毫无察觉,便下意识地伸手去擦。 可指腹刚搭在她的唇角时,她的舌尖也恰好去舔那酥皮,自然便划过了他的指腹。 一股从未有过的酥麻感,自指尖漫过全身,令他有小片刻的失神。 “玉姐姐,你饿不饿啊,要不要也尝一块。” 还是姜幼宜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他迅速地将那只手背到了身后,目光微垂,脸也不自然地撇开。 “不了。” 他说着便转身要走,而后像是想到什么,神色复杂地道:“往后不可随意这样。” 姜幼宜一下没听懂什么这样? 见他指了指脸颊,才明白过来:“亲亲呀?” 他生硬地嗯了一声,就听她轻快地道:“那肯定的,玉姐姐这么辛苦照顾我,这是谢礼呀,才不会乱亲别人呢。” 沈珏唇瓣紧紧抿了下,丢下句:“我也不行。” 这回不再停留,大步出了里间。 “玉姐姐,你去哪呀。” “去擦把脸。” 姜幼宜疑惑地歪了歪脑袋,这都快到晨起的时辰了,为何突然要洗脸呀? 而且,为什么连他也不能亲呢? 但她吃过点心后,榻前的安神香袭来,很快就又有了困意,不等想明白其中的奥秘,便沉沉地睡去了。 - 隔日等姜幼宜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了。 她习惯性地去找沈珏,却奇怪地发现,屋内竟没有那个高大熟悉的身影,而守在一旁的是靠在床柱边打瞌睡的禾月。 “禾月,禾月。” 禾月听到声响,摸了摸嘴角,瞬间清醒过来:“姑娘,您可算醒了啊,还烧不烧晕不晕?奴婢去喊大夫来。” 姜幼宜却摆了摆手:“不用喊大夫!我已经好多了,也不难受了,玉姐姐呢?” 她边说边要下床,被禾月一把拦住:“大夫交代过,说您这几日需得静养,不能随意下地更不能吹着风。阿玉照顾了您一天一夜,这会回去补眠了。” 听说沈珏不眠不休照顾她,姜幼宜又是心虚又是感动,恨不得再去亲上两口。 但她这会该听大夫的话,好好休息,不然又得累得她们照顾。 她就乖乖地重新靠回枕上,由着禾月喊人进来,替她简单擦洗换掉又被汗水打湿的寝衣,而后是喂她喝粥用药。 姜幼宜这一上午,便都在榻上度过,闲着无聊就看看书,玩一玩之前没解开的九连环,日子也没那么难熬,只是少了个凶巴巴的声音让她有些不适应。 午膳依旧是粥,期间卢妈妈领着大夫来过一趟。 大夫摸着花白的山羊胡,惊讶地道:“前儿老朽为姑娘诊脉,您身子虚的厉害,今儿竟有了很大的好转,如此继续休养个五六日,药都可以停了。” 旁人都道是大夫的药管用,又或是姜幼宜体质有所好转,只有她自己清楚,这是玉姐姐不眠不休地照顾换来的。 她更是暗下决心,要把自己的好东西都给玉姐姐才好。 喝过药,她又看了会书,禾月便催她休息了。 可姜幼宜夜里睡得多,这会精神的很,就探着脑袋左顾右盼,玉姐姐都睡了一上午了,怎么还没醒啊? 她今日可看了半本书呢,发现了好多有趣的想要与她分享。这左右等不来人,只能让禾月去瞧瞧,会不会是被她过了病气,也烧起来了。 等了约莫一刻钟,就见禾月快步进来,满嘴地道:“姑娘,来了来了。” 姜幼宜心急地朝她身后看,也没瞧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啊,就拧着眉道:“既是来了,怎么不进来呢。” 禾月眼底有一丝迟疑,但还是乖乖去照办,将人给请了进来。 很快,就见个高大挺拔的身影从屏风处掠过,姜幼宜的嘴角也跟着扬起,一个玉字就要出口,不想抬头却对上了双清澈温和的眼睛。 “怎么是你啊?” 陆书衍也同样疑惑,他是听闻五姑娘病得不轻,纠结了两日还是忍不住来探望,等到了院中又觉得是不是有些失礼,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他一个男子入内有些不妥。 便让婢女去通禀,打算放下礼物就走,没成想那婢女进去没多久,再出来就说姑娘有请。 他犹豫了下,到底是欢喜与担忧占据了上峰,抬脚跟了进来。 他应是仔细打理过,今日穿了身春蓝色的长袍,腰间系一条玉带,束发戴冠。他本就生得俊朗,这么一看更是清隽秀丽,有种儒雅的少年气。 听到姜幼宜的话,他不免有些尴尬,拱手微微一行礼,轻声道:“见过五姑娘,冒昧登门探望是我失礼了。” 姜幼宜冲着他身后看了好几眼,确定没有那个心心念念之人,才发觉是自己误会了。 她记得眼前这人,好似是叫十一郎还是十三郎来着? 那日还帮着陆舒然说过话,又很得祖母的喜欢,故而她算是有些印象。 从小到大,有客人来家中也都是拜访父亲或是祖母之类的,还是头次有人来探望她的。 姜幼宜不免觉得新奇,外加这人很有礼貌,对人的态度也不似她那些哥哥姐姐,是个很温柔简单的人,便让她生出些好感来。 “不失礼不失礼,你是十一哥哥?” 陆书衍见她披散着长发,只穿着最简单的细棉里衣,一张小脸白皙透着浅粉,宛若下过雨的碧空,干净纯澈,美好的让人不敢靠近。 一时竟有些脸颊泛红。 他今年十六,已经是能说亲的年纪了,家中母亲也在为他挑选合适的姑娘,但他并不着急此事。 他是家中第十三子,不论是当官还是家业都不需要他来操心,大可自在地享福做这国公府的小郎君。但他不想靠着祖上荫封与兄长们的庇护,他也想有自己的事业。 便欲先考得功名,再去考虑婚娶之事。 昨儿说来也巧,他是兄弟中与姑母关系最好的,祖母等人不便陪同前来,怕这事不成反丢了国公府的面子。便由他这小辈,打着拜访老太太的名义登门。 而他一向仰慕姜家大郎,那位可是金榜题名的状元郎,也有心促成此事,往后就能多与大郎打交道。 带着这样的想法来,他没能碰到姜世安,却看见了姜家五姑娘。 只一眼,他的心就乱了,他从见过如此好看的女子,不仅是漂亮,她还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毫不夸张的说,那一刻他的心底仿佛炸开了无数的焰火。 接着的交谈之中,他又发觉,这个小姑娘声音很好听,人也单纯极了,怎么会有如此美好的女子。 他头次有了母亲说得对的想法,男儿还是该先成家后立业! 他本想趁在姜家的机会,多与五姑娘说说话,不料她竟将姑母给推倒跑走了。 这一连串的变故,打得他措手不及。 姜家的人各个面如土色,他们也是很想成了这桩亲事的,毕竟凤阳侯府一直没个当家主母也说不过去。 为此,有的说他家姑娘被养得太过骄横,有的说他家姑娘患有疯病,不是有意为之,就连姜老太太也隐隐有不偏袒孙女的意思。 让他这个外人听着都觉得不舒服,他是家中幼子,上到祖母下到兄长,对他皆是宠爱偏袒。在他看来,且不说这事里面有没有误会,便真是五姑娘动的手,身为姜家人怎么也该护着她才是。 更何况,他只见过姜幼宜一面,都觉得她不是任性妄为,不讲道理的人。 他在别院陪着姑母住了两日,越想越觉得这事蹊跷,便自动请缨说来探望她。 陆舒然不知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还是也想弄清这里头的原委,没有反对,不仅替他备齐了礼,还叮嘱他要好生安抚五姑娘,说她的伤已经无碍了。 此刻,听她虽是喊错了他的排行,也不生气,弯着眼和煦地道:“我在家中行十三,五妹妹也可以喊我书衍。” 这么一来,姜幼宜就对他的观感更好了,眨着眼道:“书衍哥哥?” 小姑娘的声音软软的,普普通通的四个字被她咬的格外动听。 以往也有别的世家妹妹会这么喊他,可陆书衍听到她喊得,还是止不住耳朵有点发红,连连点头。 姜幼宜有种交到了朋友的感觉,这也是她头次认识姜家以外的人,还能与对方说上话的,不免有些高兴起来。 “书衍哥哥,也可以喊我幼幼。” 少年的脸颊几不可见地泛起了红晕,他低低地道了声:“好,幼幼。” 见他进来这么久,还拘束地站着,姜幼宜突然就有了种朋友来自己家玩,她作为主人家得好好招待的自觉来。 “禾月,快给书衍哥哥端凳子,还有茶水和点心。” 婢女们立即就动了起来,很快就端来了锦凳,以及好几碟的干果点心,让陆书衍都有些受宠若惊了。 “不必如此见外,我是过来探望你的,见你恢复的不错,我…我与姑母便安心多了。” 听到他提起陆舒然,姜幼宜脸上的笑就僵住了,她这几日借着生病,一直在逃避自己犯的错。 实际上,当下不小心弄伤了人,她就后悔了。 可那会脑子乱的很,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第一反应就是逃跑。 现下想来,她实在是有些不负责任了,难怪玉姐姐会生气不理她。 她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般,鼓起勇气小声道:“姨母,姨母她好点了嘛?” 陆书衍听她问起,脸上的笑容就更深了,他就知道,姜幼宜绝不是那些人口中骄横的坏孩子,她是无心之失。 便回以一个安抚的神情:“姑母已经好多了,她只是不小心摔倒时磕碰了下,擦了伤药休息半日便好了,今儿也是姑母让我来探望你的。” 姜幼宜微微一愣,在她设想中,这么糟糕的错误,对方肯定会抓着不放的,就和以前的姐姐们一样。她都想好了,要把自己攒了这么多年的宝贝,全都赔给人家。 却没想到,陆书衍只是轻飘飘的一个好多了。 她露出了几分不敢置信的神情,她都病了一天一夜,那个姨母看着如此柔弱,这么重重地摔了,真的就好了? 而且她不但不生她的气,还让人来探望她,这么一对比,她更是内疚了,这个姨母是个好人啊。 “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有娘亲了……我,我也去看看她吧。” 虽然她说的不太清楚,但陆书衍大概懂了她的意思,他的生母在侧,无法理解何为丧母之痛,可光是设想有一日母亲离开,他定然也是万般痛苦,更无法接受突然出现一个人取代母亲的位置。 只是想到姑母,他又有些犹豫,他也是想姑母能幸福的。 两边纠结,他便想了个法子。 “幼幼,关于姑母,我有些话想同你说,可否……” 他的目光看向周围的婢女,他要说的是有关姑母的私事,还是莫要让其他人知晓才好。 姜幼宜非常难得看懂了他的眼神,挥了挥手就让禾月带人先下去。 禾月看着这个陌生的少年,有些担忧,这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姑娘是不是太过心大了? 但她一向是主子吩咐什么她就做什么,虽觉得不妥,也没多说什么,就带着人出去了。 等出去后,又越想越觉得不对,纠结一番,小跑着去敲了旁边那扇的小门。 “阿玉,你醒了吗?” 屋内,等人都退了出去,陆书衍才压低声音道:“姑母其实是个苦命人。” 陆国公是跟着新帝一同打江山之人,起事之前也不过是个普通地方氏族,陆舒然是家中嫡女长得好看,性子也文静大方,婚事自然是不愁的,还未及笄就说定了好友家的长子。 两家交换了庚帖,就等她及笄后成亲,没成想那人想成亲前立份战功,跟着父兄上了战场。 而后回来的便是他的尸骨。 这亲事自然是没成,两人虽未拜堂,陆舒然还是愿为他守孝三年。等到三年后再挑选亲事,这回陆国公就给女儿挑了个读书人,不必上战场总不会出岔子了吧。 没成想,对方三年后高中了榜眼,被大官相中榜下抓婿给抓走了。好在有了前一个的例子,两家没急着换庚帖,但这到手的榜眼又丢了。 第三回,陆家也放低了要求,只要是家世清白待自家姑娘好,身份上差点也无妨,入赘到陆家也是可以的。 就相中了城内一个富户家的小公子,这会他们亲自盯着人,绝不让他半路被人给劫了。 好死不死的,就因这盯得紧了,让那小公子不自在起来,生怕以后的日子也天天要受人监视,哭着喊着齐大非偶不肯娶,甚至还不慎落马摔成了个残废。 这几年来还有第五回第六回,如此折腾陆舒然都二十五六了,恰好陆家随新帝起事成功,被封了陆国公,那这亲事就更不能随意应付了。 上门求娶的人倒是不少,可来者不是歪瓜裂枣,就是家世寒微,如今他们的身份已然不同,再找个寒酸的女婿,可是要被全京城笑话的。 一来二去,眼看陆舒然过了年就要二十七了,外头都说陆家姑娘克夫,陆家终于急起来了。 恰好过年时到姜老太太这个外八路的亲戚家走动,听闻姜承年一直不曾续弦,两家就动了念头。 虽说是续弦,姜承年也不过大她十来岁,且凤阳侯府的身份摆在这,他自己亦是相貌堂堂,府内的姬妾也不多,又是七拐八绕的亲戚,嫁过去总是不会吃亏的。 陆舒然这些年来一次次有了希望又都是失望,本已经打算青灯古佛了却残生了,可她又架不住父母兄长的劝诫,她若真的出家,陆家的脸面便真的要丢尽了。 她才不得不觍着脸上姜家相看,她也打定了主意,若这次还不成,她便绞了头发去庵里做姑子。 “姑母对你是没有任何恶意的,也不想抢走谁的任何东西,若你真的不喜欢她,或是无法接受她,也无妨,她也不过抱着希望再来试一次。” 姜幼宜除了文章最爱听话本故事,没想到看着如此漂亮的姨母,经历竟比那些故事中的人物还要坎坷。 她一时有些心软,这可如何是好呢。 见她这般纠结,陆书衍急忙起身道:“幼幼,你莫要误会,我不是来逼你接受姑母,也不是要让你同情她,只是想告诉你,姑母她不是个坏人,她也没有要怪你的意思,你切莫有负担……” 他站在榻前,身影将床榻上的小姑娘彻底覆盖住,还想再解释两句,就感觉有只如鹰爪般尖锐的手掌擒住了他的肩。 将他用力地往后一扯,就听清脆的咔嚓一声,竟生生将他的胳膊给拽脱臼了。 来者阴沉着眼,看着他犹如看一具尸体般,声音阴冷地道:“离她远点。” 26第26章 秘密 屋外春光明媚。 明明是个晴朗的好春日, 陆书衍却感觉到了铺天盖地的冷意,捏着他肩膀的手仿若要将他给捏碎般,只轻轻一带, 他便原地转了个圈背过了床榻的方向。 他想要在心仪之人面前表现的好一点, 从里到外都是精心打扮过的, 方才二人的相处也还算融洽。 没成想会有突如其来的袭击, 他只是个读书人,不擅弓马, 一声抑制不住的低吟漏出了嘴角。 嘶。 陆书衍下意识地抬头, 对上了那双漆黑阴冷的眼眸。 他是家中幼子,即便早年陆家不曾得势, 也是富养着长大, 最怕的不过是父亲严肃时板起的脸。 可眼前这人瞧着与他年岁相当, 那眼中的杀意, 与一股与生俱来的压迫感,令他除了身体的伤痛外,还有止不住的浑身战栗。 陆书衍心下一惊,他, 是谁? 为何会出现在姜幼宜的卧房之中, 还如此强势地将他制住。 心中所想,便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 是何人?” 沈珏回屋去补眠, 可一闭上眼,浮现出的皆是小姑娘的柔软, 一翻身,鼻息间皆是那淡淡的幽香。 根本就睡不着。 他气姜幼宜都是这个年岁的人了,半点不知避讳, 又恼自己竟会被个小姑娘乱了心神。 他最是清楚小姑娘的性子,爱粘人,离不得人半步,起先是母亲,而后是卢妈妈、云水,之后又换成了他。 她对他是依赖与离不开,但就像云水一样,只要有个人出现在她身边,能够陪着她护着她,告诉她接下去要做什么,那这个人是谁都可以。 他早晚都要走的,还不如早些让她习惯另一个人的陪伴,至于那个人是禾月又或是谁都可以。 皆与他无关。 可午晌刚过,才来过的禾月去而复返,试探性地敲了敲房门。 “阿玉,你醒了吗?” 他摊开纸张研墨落笔,对外面的声音视若无睹。 “看来是还没醒,姑娘屋里来了个客人,卢妈妈去前头了,怎么偏生这个时候连个做主的人都没有。” 客人? 沈珏继续落笔自如,他每日都会和长林等人通信,需得将他此番部署交到桑榆将军等人手中。 禾月性子懒,脑子转的也慢,平时除了姑娘,她也不大爱与人说话,没什么关系特别好的,这会实在是觉得不妥了,才来找沈珏。 见没有人回应,就挠了挠脑袋,自言自语地安慰自己:“应当是我多心了吧,虽说来的是个陌生的郎君,但人瞧着很是端正有礼,还备了好些礼呢,就是单独要与姑娘说话,让人觉得怪怪的……” 她的话还未说完,那个紧闭的小门竟猛地从里打开了。 耳房逼仄,只有一扇窗,即便是白天也显得昏暗,而站在那的高大身影,仿若与这阴暗融为一体,看上去格外阴戾可怖。 “再说一遍。” 禾月被他周身的戾气所震慑,喃喃地啊了一声,被他横了一眼,立即回过神来将那少年的事,仔细道了一遍。 末了还加了句:“我观姑娘似乎对那郎君也颇有好感,又是端凳子端点心的,也不知是何来历……” 院中的下人都爱说道主家的私话,禾月平日是懒得与人说,不代表她不好奇,难得抓着个人能说,就叭叭叭地停不下来。 不想对方却直直地盯着她,那扑面而来的压迫感,让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消失无踪。 “再让我听见议论姑娘,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剜眼割舌。” 说完越过她,径直朝正屋走去。 沈珏也不是别人说什么都信之人,他在屏风外驻足许久,隔得远虽听不见那少年说了什么,却能隐约察觉到床榻上小姑娘的情绪。 她对此人并不反感,甚至还有几分亲近之意,让沈珏莫名有了股火气。 不知是气那些无用的下人,连个外男都能如此轻易就进她的闺房,还是气她不知分寸,对着个陌生的少年也半分戒备都无。 但他并未出手,该让她学会长大了。 直到那少年朝她靠过去,越贴越近…… 沈珏身姿挺拔,比那少年还要高出一指,居高临下地审视此人。而后几不可见地扯了下唇角,倒是眉清目秀,确实长了张会蛊惑人心的脸。 难怪那等没见识的小姑娘,会被哄得团团转。 他语带讥诮地冷声道:“你是什么东西。” “也配问我。” 声音落下,手下的力道也顺势加重。 令陆书衍额冒冷汗,眼看便要站不稳瘫软下去,他竟生生撑住了。他虽觉得疼痛遍布全身,可少年人的气性,以及护住心仪之人的心思,让他不愿退缩。 那压迫感让他不得不屈膝微弓着身子,他吃力地仰着头,想要看清来人的模样,却只能看到那双冷厉的眼,以及那道面纱。 这,到底是什么人…… 陆书衍眼底闪过抹坚毅,他咬了咬牙,没被擒住的另一只手,用力地向上探去。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轻薄的面纱时,一个软绵绵的声音在两人之间响起。 “玉姐姐,你来啦。” 姜幼宜还没搞懂发生了什么事,她只知道她心心念念等了半日的人,终于出现了。 且她觉得奇怪呀,这玉姐姐怎么与这书衍哥哥才见面,就这么亲热了。 姜幼宜不免有些吃味,立即从被褥间坐起,绣着大片杏花的锦被从她肩上滑落,露出了小姑娘袅娜的身姿。 她晨起时换过衣裳,还算知道有客来访,寝衣外面罩了件外衫,可那外衫的袖口很是宽大,她又不知在床头翻找什么,袖口便顺着那皓腕一下滑到了肘弯处。 那节他一只手就能折断的纤细手腕,白的发光,更是刺激着沈珏浑身上下每一根神经。 她到底有没有身为女子的自知之明啊。 沈珏猛地甩开了手中禁锢着的人,几步跨到了床边,长臂一伸,搭在帐钩上的轻纱瞬间飘落了下来。 将他们两罩进了一方小小的空间里。 姜幼宜歪了歪脑袋,咦,不是夜里睡觉才拉幔帐的嘛。 但她向来是听玉姐姐的,在她眼里,他做什么都是对的,也不质疑。反而捧着从床头寻到的孔明锁,兴奋地递到他眼前:“玉姐姐,解开啦!” 沈珏本是烦躁得很,事事不顺心,偏生这人还要找不痛快,可看到那个孔明锁,犹如夏日里的一汪清泉,瞬间抚平了他的躁意。 他记得这个,是前年出门回来晚了顺手给她带的。 不过是个哄小孩的玩意,简单极了,他三四岁便玩腻了,闭着眼都能解开,偏生教了姜幼宜五六遍她仍学不会。 后来一直没见她把玩,以为她是丢了,没想到被她宝贝地藏着,竟还解开了。 他冷厉的眉峰逐渐平缓,语气也没方才那么生硬:“怎么还留着。” 孔明锁是普通的木材所致,原先有些粗糙的木纹被摸得平滑,且表面还涂上了鲜艳的色彩,看上去有被人好好呵护把玩。 姜幼宜闻言毫不犹豫地脆声道:“玉姐姐送我的,当然留着呀,每一样我都收着呢。” 这六年间,她是主他是仆,他除了一开始为她扫清府上的碍眼人外,都是她在照拂他,各种吃穿用度皆是让他先挑选,得了好东西也一股脑地捧给他。 而他受制于这后院,身无长物,还不了她的恩情,反要利用她来遮掩身份。 再看这简陋的孔明锁,便有几分嘲弄与刺眼的意味。 曾几何时,他沈珏欠人恩情,要用这等破旧玩意来还了。 “丢了,往后给你更好的。” 说着便伸手去拿,却被姜幼宜宝贝地藏进了被窝里:“为何要丢了,这个就很好啊,我很喜欢的。” 他的目光自然就落到了她那节玉臂,以及卷到腰上的寝衣。 小姑娘体虚畏寒,又尤为怕热,若不是盖了两三床被子,夜里都不知要被她踢多少回,也难怪热得将衣衫都拧得卷边了。 她的手臂白,没见过日光的腰际更白,沈珏瞥了一眼,就浮现出那日为她擦洗身子的模样,蓦地撇开眼去。 而后伸手扯过衾被,胡乱地将她包裹住。 姜幼宜被裹得密不透风,轻轻地哎呀了几声,双手偷偷地往外扒拉。 沈珏横着眉,啪的一声拍在她作怪的小手上,白嫩的手背立即就有些红了。 她委屈地努了努嘴,看着屋外的大太阳,还想辩解两句,都这么热了,为何还要盖这么厚的被子呀。 却听他语气不快地道:“病未痊愈,想接着喝药,还是扎针。” 不管是喝药还是扎针她都不喜欢! 姜幼宜立即就乖乖不敢动弹了,任由被他裹成个粽子,严严实实只留个毛绒绒的小脑袋在外面。 虽说身体被束缚住了,但她的嘴巴还是空着的啊,便一刻不停地碎碎念着。 “玉姐姐,我好想你啊,我醒来你就不见了。” “玉姐姐,你的脸好红呀,会不会是被我过了病气,要不要一会大夫过来,让他也给你看看呀。” “玉姐姐,你有没有用午膳,饿不饿啊,我中午吃了玉米山药粥,煮得糯糯的可好吃了。” “玉姐姐……” 明明也就小半日没见着,也不知她怎么有这么多话可说的。 沈珏只是听着,偶尔简单地答应两句,但这便足够令她开心了,将那颗小脑袋,凑在他旁边说个不停。 直到被冷落的少年,活动了两下生疼的肩膀,迷茫地重复了两遍:“玉、姐姐?” 方才那人半点声响都没发出,就闯了进来将他擒住,又生得如此高大,他自然就觉得是个男子,还想与他动手,甚至要去扯人家的面纱。 冷不防知道这是个姑娘,不禁盯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确是梳着女子的发髻穿着裙衫。 他不得不承认是自己见识浅薄,毕竟游牧族或是北地的人都生来高大,前几年他还见过金发碧眼的女子,不过是个高大些的姑娘,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是他先将屋内的下人遣退,与五姑娘独处一室,被人当做登徒子教训也是应当的。 更何况他见姜幼宜对这女子,尤为信任依赖,自觉行事理亏又失礼,心中自责又懊恼。 陆书衍思虑再三,还是清了清嗓子,躬身行礼道:“陆某方才言辞多有得罪,还请姑娘莫要怪罪。” 里面说话的声音停顿了下,陆书衍严阵以待,准备继续解释。 不料,那个高大的姑娘略带嫌弃地淡声道:“这是谁,怎么还在。” 这话显然不是问他的,果然,就听小姑娘软软的声音答道:“是陆姨母的……”小姑娘似乎是忘记了,她顿了下,改了措辞道:“是跟陆姨母来的一个哥哥。” 说着还很小声地补充了句:“就是,就是被我推倒的那个陆姨母。” 高个子姑娘很是冷淡地哦了一声:“来找事的?” 陆书衍倒吸一口气,误会! 不过他没开口,那软软的声音就先替他道:“不是不是,是陆姨母让他来探望我,陆姨母是个好人。” 高个子姑娘朝他冷觑一眼:“你,他,这么探望?” 不知为何,眼前这个姑娘只轻飘飘扫他一眼,那种被父亲盯着的压迫感就又来了。 他后脊发寒,赶忙拱手又施一礼解释道:“陆某方才是有私密之事告知五姑娘,此事关乎长辈声誉,这才行事欠考虑,实在不该,陆某甘愿受罚。” “知道不该,还不滚。” 陆书衍:…… 探望也探望了,话也带到了,他好似确实没留下的必要了。 陆书衍挤出个不算好看的笑来:“是,姑娘说的是,那陆某这就告辞了,五姑娘还需保重身子,待过几日,我再同姑母一道登门探望。” 说着一步三回头地缓步朝外去,他刚走到屏风处,就听那两人又仿若无人地说起话来。 软软的那个声音,神神秘秘地道:“玉姐姐,方才这个哥哥说的秘密,你想不想听呀。” “不想。” “那我想说嘛,那个陆姨母的遭遇好可怜啊,就是……” 陆书衍:? 都说是秘密了,要不然,你们等我走远些再说呢?! - 沈珏感觉到身后人的目光,一边听着小姑娘在讲述那姓陆的有多可怜,一边用余光看那依依不舍离去的少年。 这陆家人可怜不可怜他不知道,心思倒是都写在脸上了。 大的打着侯府主母的位置,小的则盯上了府上唯一的嫡女,真是打了一手的好算盘。 偏偏被盯上的这个,还半点都没察觉,只怕到时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钱。 这叫他如何放心离开。 沈珏略一出神,就感觉有湿滑的触感在他脸颊上拂过,他浑身一僵,再回头,才发觉是自己想岔了。 在点着他脸颊的是小姑娘被汗打湿的手指。 不知为何,她气鼓鼓地嘟着嘴:“玉姐姐,你是不是在看那个书衍哥哥!” 沈珏:? “我早就发现了!他刚刚也一直盯着你看,还只和你说话,他是不是要跟我抢你啊,不许不许,你不许看他!” 沈珏从没听过这么离谱的话,他没好气地用力捏了下那白嫩的小脸蛋:“把心放肚子里,没人敢抢。” 不料,过了没几日,陆书衍就又登门了,还点名要寻玉姑娘。 27第27章 醋意 陆书衍回去后, 就找人打听了这个玉姑娘的来历,七弯八绕地花了好些功夫,方得知前几年的旧事。 既是心疼姜幼宜幼年过得可怜, 又明了这个玉姐姐对她的重要性, 越想越觉得那日的事是他太过失礼了, 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得去弥补一下过错。 恰好陆舒然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她本就是个皮肉伤, 也就是伤到了后脑, 姜老太太仔细了些, 不然根本不需要休养这么多日。 得知侄儿那日失了礼数, 就有心帮他缓和,毕竟是少年人的第一次春心萌动, 即便她成不了, 但他与姜幼宜能成,那也不枉费她走这一遭。 有了姑母壮胆,此番礼数周全的陆书衍就带着两份厚礼, 隔了几日, 再次来到了小院。 这个院子有些僻静,姜承年早就提出要给女儿换个地方住, 是姜幼宜说喜欢这儿,不愿意挪动, 他才下令让人重新修葺布置, 如今的小院焕然一新。 陆书衍上回来, 满心满眼都是见五姑娘,哪有什么心思看院中布置,这次心情忐忑又紧张, 双眼便不由自主地四下打量。 一场春雨一场暖,这几日又断断续续下了几场雨,就见院中种满的草木与各式花儿都冒出了春意,小径旁竟还搭着个葡萄架,下头悬着架秋千。 想象着小姑娘在这院中扑蝶赏花荡秋千的模样,他也不觉得院子偏僻了,真是个怡然美好的院子。 他的目光朝右一瞥,却见紧挨着秋千的是两个木人桩。 那木人桩足有他人那么高,上面清晰可见被人捶打过的痕迹。 陆书衍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若换做是他这身板,只怕是经不得那位玉姑娘两下锤的。 他正出神,就听见不远处有人甜甜地喊他:“书衍哥哥。” 那是独属于小姑娘的软语,毫不夸张的说,他仿佛被微风亲吻了一下耳朵,瞬间就红透了,他扬起笑脸朝声音的方向看去。 果然就见姜幼宜穿了身粉团花色的袄裙,撑着下巴,趴在敞开的窗台边,瞧见他看过来,还伸出手臂朝他挥了挥。 “你来找我玩吗?” 陆书衍嘴角的笑意越扯越大,长辈一向夸他是同辈中最为持重的那个,做事稳妥,为人也谦和有礼,不然陪姑母这样的事,也不会轮到他。 可这些种种,在看见五姑娘时,统统都抛到了脑后,他不过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罢了。 他刚要回一句什么,就感觉到了那股熟悉的杀气,视线微微上移半寸,看见了站在小姑娘身后的蒙纱女子。 看不清他的面容,唯有那高大纤细的身形,以及那双阴郁的眼眸。 霎时间,他想说的话全都咽了回去。 还是他身旁的陆舒然,温和地笑了下:“幼幼,我与阿衍来探望你。” 姜幼宜似乎这才发觉还多了个人,手臂僵了下,缓慢地垂了下来,脸上露出了迷茫与不安的神色。 她当然没有忘记陆舒然,更忘不掉自己干的坏事,以至于一看见来人,就有种犯错被抓的自觉,手指扯着腰间的系带,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珏虽没见过此人,但从小姑娘做贼心虚的小表情里,一眼就猜到了这是谁。 不过,陆舒然给他的第一印象倒与他设想的不同,他还以为会是个精明厉害的角色,此刻瞧着,还没他父亲后院那几个姨娘聪明。 见小姑娘纠结地都快把系带给扯烂了,沈珏拧了拧眉,在心底轻嗤一声,真是个窝里横的,没用的紧。 如此想着,开口却是:“不想见?” “我让她们滚。” 既是不想见,何必浪费时间应付,可他刚要转身,就被那热乎乎的小手扯住了衣袖。 低头看去,姜幼宜一副壮士割腕般的凝重神色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幼幼不是小蜗牛。” 沈珏蓦地就笑了,这是前几日他说了她,没成想她竟听进去了,虽然有些不放心,但想到她早晚是要成长的,便伸手在她脑袋上揉了揉。 “我就在外头,有事便喊。” 方才还很胆怯的姜幼宜,听到这话,皱成一团的小脸瞬间露出了笑来。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跳下暖炕,跟着沈珏到了门边,看向已经到了屋外的陆氏姑侄,脚尖点着脚尖轻轻地喊了声:“陆姨母安好。” 小姑娘一头乌黑的长发梳着乖巧的双髻,只用红色的绸绳系着,不加点缀却更衬得她粉面桃腮,春意逼人。 陆舒然见她虽是能下床走动了,但脸蛋小了一圈,便知这次病得狠了,不免有些心疼。 她一直没能出嫁,不愿在人前走动,最常陪着她的就是一众侄女们,最是疼爱这些花儿般的小姑娘。 见那风一吹便站不稳的小姑娘,还要恭敬地福身行礼,赶忙上前几步将人扶住:“你身子才好,快些进屋歇着吧,吹多了风容易头疼。” 姜幼宜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沈珏,他虽一言未发站在那儿,可她却有了底气。 “姨母,请里面坐,禾月上茶点。” 姜幼宜这鲜少来客人,一般都是她去前院见客,她喝了茶会睡不好便没备着什么好茶,平日都喝桂圆红枣一类的甜汤。这会禾月上的就是两盏银耳枸杞汤,点心则是桂花糕花生酥等小姑娘爱吃的。 东西上齐了,禾月便自觉地退了出来,到门边还有些犹豫。 脚步一停顿险些撞上身后那个高大的身影:“阿玉,你在这就好了,我得先去给姑娘看着药,你帮忙瞧着。” 沈珏抬了抬眉尾:“瞧什么。” “我这不是担心嘛。” 沈珏轻声一声,这又不是几年前,难不成还有人敢欺上门来。 不想就听禾月压低声音小声道:“我不担心咱家姑娘,是怕她又把人给打了,到底是客人,还是莫要结仇的好。” 沈珏:…… 倒也不是没可能。 屋内,姜幼宜先请陆舒然在玫瑰椅上坐下,才局促地站在一旁,她没有待客的经验,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她不知该如何面对陆舒然。 一来是她弄伤了对方,为此而感到愧疚、自责,一来是她听过陆书衍所说的,对她的遭遇感到同情,三来是即便同情,她也一时半会接受不了对方取代她母亲的地位。 种种纠葛的心情下,她实在不知该怎么开口。 往日如小百灵鸟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小姑娘,此刻成了个小哑巴。 还是陆舒然拉着她在旁边坐下,而后自然地捡起了碟中的一块花生酥咬了一口,笑着道:“这是前门大街张氏的手艺吧?” 姜幼宜没有思索,自然地接话道:“是张氏买的,她家做的花生酥最好吃了,去买的下人说每次去都要排老长的队伍。” 等说出口后,她才意识到,陆舒然居然也爱吃这等小孩儿的玩意,往日她在前头吃点心,祖母或是爹爹都让她注意些仪态,莫要吃得多了,从来没人与她讨论哪种糕点好吃的。 “应是昨儿买的吧,她家的酥啊,得刚出炉那会吃,香味最浓郁也最是酥脆可口,我一个人便能吃五六块。” “不过就是多吃容易腻,我都爱配着爽口的茶喝。” 姜幼宜听她说得头头是道,都有些愣住了,这与她怎么想的不一样呢。 但她想事情简单,平日就最容易被人带跑话题,一下就听得入了迷:“我还没吃过刚出炉的呢!差别这么大呀。” 说着捧起旁边的白瓷碗献宝般道:“姨母若是觉得腻可以尝尝这个,我不爱喝茶,只喜欢喝甜水。” 陆舒然咽下花生酥,很配合地接过银耳羹尝了一口,顿了下又接着喝了小半碗才放下:“竟比我想象的要清淡爽口,这么配着半点都不腻。” “我每隔几日便要差人去买,出去游肆时,还会亲自去排,就能尝到刚出炉的第一口了。” 姜幼宜听得双眼止不住亮起,她自小身子弱,进京那回是头次踏出院门,可惜先是走水路再是马车颠簸,中途都没下来过。 每次听哥哥姐姐们说起外面有多好玩,她就特别特别想出去逛逛。 可幼时说她年纪小身体弱,怕吹了风冻着又怕人多走丢了,长大了又说女儿家不好抛头露面,得父兄陪着,而他们都是大忙人,谁都没空陪她一个小女子出门游肆。 沈珏倒是时常出去,前两年他的外祖有了消息,说是生了病被温家赶了出来,他这个外孙女自是隔段日子就要去照看。 每当他回来都会给她带点心带书册,也让她对外面的世界更加向往了。 “我好羡慕姨母,我也好想尝一尝刚出炉的花生酥,我还没上过街呢。” 陆舒然见她失落地垂下脑袋,声音低的都要听不清了,想到她居然一次都没上过街,不免怜惜心起。 “要不然,我去与老祖宗说说,我带你去街上逛逛?” 姜幼宜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因为太过激动,还撞着了茶几,案上的瓷盏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 那两人说话的声音都是轻声细语的,但并未关门,沈珏背手倚在门边的柱子上,也能将里面的话听得一清一楚。 他自认看人还算准,从方才这一面与她两的谈话中,可以大概确认这姓陆的若不是高明到极致便是个单纯的,从她过往经历来看,应当是后者。 她许是有讨好姜幼宜的心思,但应不是个坏人,最重要的是她们两能说到一块去。 虽说要让她独立成长,但也得帮这小家伙将路铺好才是,姜家从上到下都烂透了,只有那个姜世安勉强还能看得入眼,但他也不会真心保护这个妹妹。 若有个真心待她的继母,或许她往后的日子会顺遂些。 沈珏听她们从点心聊到了胭脂水粉,只觉无趣,便转身往廊下去躲懒。 不想刚走了几步,就有个碍眼的家伙拦住了他的去路。 “玉姑娘,上回是我欠考虑,此番登门不止是探望五妹妹,也是来给玉姑娘赔礼致歉的。” 陆书衍在廊下迟疑了好久,见他要走才鼓起勇气上前,边说边将手中备好的礼物捧上前去。 “听闻姑娘喜欢读书,我便挑选了几本藏书,不知姑娘可否喜欢。” 送书倒比送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要聪明,沈珏用余光扫了眼他怀中的书册,见他并非是敷衍了事,选什么游记话本,而是真的认真挑了难得的孤本。 沈珏虽对此人行事作风并未改观,但书是无罪的。 他长臂一揽,动作快得陆书衍都没反应过来,怀里就空了,但见他收下了,心也跟着落下了些,这该算是满意了吧? 沈珏并不讲究,一身干净的衣裙随意就在廊下的长椅处坐下,捧着刚得的新书便翻看起来。 对身旁殷切目光之人,不闻不问。 陆书衍往日也没怎么讨好过人,都是被人讨好的那个,实在是怕开罪了玉姑娘,她会去姜幼宜那吹耳旁风,那他的好形象可就全都毁了。 即便被冷落,他仍是深吸口气,耐心地与介绍沈珏手中那本书的来历。 他是有些真才实学的,手中这几本也是他所藏之爱书,说起来自是头头是道,他说得极为卖力口都有些干了。 许是他的诚心打动了那高大的女子,只见抬眸朝他看来。 陆书衍立即扯出和煦的笑颜,打算与他谈论这书中的种种。 不料,对方却只是冷淡地扫过他,而后冲一旁抬了抬下巴,冷声道:“别挡着。” 顿了下又道:“你很吵。” 说完继续垂眸翻看手中的书册,只留面露尴尬的陆书衍,讪讪地朝一旁挪了挪,将光线让出来。 四周静谧无声,树影倾斜,唯有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扰得人平白多了几分春困。 陆书衍不敢坐下,就倚着长廊的柱子,想到今日要来他昨夜没怎么睡好,不知不觉眼皮就有些发沉了。 书翻了将近一半时,一个轻快的脚步声从屋内跑出,陆书衍恍惚得睁开眼,就见那个犹如花蝴蝶般灵巧漂亮的小姑娘,提着裙摆朝他跑来。 他下意识地扯起嘴角,想象着少女娇小的身子扑进他怀中,便要朝她张开双臂。 这简直比他梦中所见还要美好! 眼看着那小姑娘到了跟前,两人不过咫尺之间,他正要将人拥入怀中,一本散发着墨香的书册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脸上。 他陡然间清醒过来,而后眼睁睁看着姜幼宜从他眼前绕过,径直扑进了旁边那个高大女子的怀中。 她甚至还用双臂环着他的脖颈,像是十分宝贝那女子,要将他独占一般。 一个娇小一个高大,一个柔软一个坚硬。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虽然都是女子,但此刻的画面,竟有几分古怪的和谐与美好,令他生出几分醋意来。 “玉姐姐,你不是答应我,不与他说话的嘛。” “我们走,不要同他玩!” 陆书衍:……? 等等,他觉得这里面的误会很大啊! 28第28章 凤鸟为后 陆舒然不是糊弄人的, 而是真心实意想带姜幼宜出去逛次街,其实不论前朝还是本朝对女子都没那么多的局限,更没有女子不能上街的说法。 她是家中长女, 那会陆家还未发迹, 父亲待她不似兄长那般严苛,幼时会带她去逛庙会游灯市, 长大了也从不拘着她在屋内做针线女红。 在老家那会, 还不是深宅大院,左邻右舍同龄的小女孩都很喜欢来找她玩。 她家出了巷子就是街市,她与闺友们最爱的就是去买糖, 夏日里还有夜市, 她隔三差五就带着人往外跑。 如今陆家一跃成了国公府,她怕随意走动会影响陆家的名声, 这才被迫变得深居浅出, 每月里也只能出去透一次气。 听说小姑娘从小到大没出过府门,看着那满是期待的眼睛, 如何不为其心酸。 她当即就去寻了姜老太太,说要带姜幼宜出门的事。 老太太见她与孙女的关系有缓和也不反对, 她是很想成了陆舒然与儿子这门亲事的。 一来府上的小辈都到了婚配的年龄,她腿脚不便没法一家家应酬相看。二来侯府没个女主人, 凡事都要老大媳妇出面,实在是不妥当。 原本这续弦是早就该定下了的, 可新皇是个极为多疑之人,这文武派系不同的不能选, 皇亲外戚不能选,挑来挑去不是年龄太小能力不够,就是家世太差配不上侯府的门第。 外加前几年大郎科考, 她怕这时迎个继室进来,会影响了大郎的心情。 这两儿子能有多少水平,她心里清楚的很,尤其这个小儿子,能受封凤阳候实在是运道好。 当初新皇起事,姜承年原是犹豫不决无法下定决心,是这个孙儿果决,说前朝气数已尽,令其父倾尽全家之力鼎力支持新皇。 后在围剿沈氏族人时,他又负责镇守最薄弱的西门,不想宫门被破前朝皇后携旧太子恰好从西门逃出,撞在他了面前,这才白捡了个大功。 靠姜承年,姜家只怕还是江南的地方氏族,想要位极人臣入阁拜相,让姜氏成为勋贵还得倚靠这个长孙。 故这个主母的人选是尤为重要的,而陆舒然不论长相家世,学识脾性都是最适合的那个。 先前她看陆舒然受了伤,还以为这亲事要不成了,心中对孙女多有不满。 没想到陆舒然竟毫不在意,甚至对那小姑娘反生出了怜悯之心来,老太太自是乐见其成,恨不得她在姜家多住几日,大手一挥,拨了银钱与下人,让她们好好去玩。 那边,姜幼宜正忐忑地坐在秋千上等消息,她自己踮着脚尖带着小身板往前荡,没人在后面推,那弧度不像是秋千,倒更像是摇篮。 “玉姐姐,你在做什么啊?” 沈珏拿着小刀在削竹子,有了前些日子陆书衍闯进她卧房的事为鉴,他不得不担心,这样的事会再次发生。 上回是她的运气好,这陆书衍虽瞧着不怎么顺眼,但并不是个小人,没使什么坏。不然等院里那帮废物发现不妥,人早就糟了残害。 既是靠不了旁人,就只能自己变强。 他没搭理她,将手中已初显形状的弩箭箭头一一磨得锋利。 她身子弱,现在拉着她开始习武是不现实的,还不如给她做个简单的袖箭,藏在衣袖下,既不容易被人发现,伤害也高。就算准头不好,随便射中个地方,也能让对方吃痛,得到一起生机。 姜幼宜早就习惯了他冷冰冰的性子,也不气馁,与其说是与他说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方才陆姨母说的好叫人心动啊,我没见过江南的街市,也不知道京城的有何不同。” 她兴致勃勃地提高声音道:“玉姐姐,你说那刚出炉的花生酥真有这么好吃嘛。” “听说京城的夜市还有卖花灯的,今年上元节,你还欠我一盏兔子花灯呢。” 她说着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语气又低落了下来:“玉姐姐,要是祖母不答应怎么办啊。” 沈珏拿起刚磨好的箭头,在嘴边轻轻吹了下,细屑飘扬在风中,他目光微凝,淡声道:“不答应,也得答应。” 虽说这话从他这个婢女口中出来,有些大不敬了,但姜幼宜顿时就安心了许多。 玉姐姐答应她的事,从来没有失信过! “玉姐姐,这个到底是什么呀?看着好锋利呀,你小心别被划着了。” 沈珏正用指尖摩挲着箭头,他在试那尖锐度够不够,闻言深幽的眼瞳笼上层温和的光:“这叫袖箭,给你做的。” 一听说是给自己的,姜幼宜双眼立即亮起,腾地跳下秋千靠了过去,好奇地打量着他手中那只有手指长短的锋利之物。 “给我的?可是我不会呀。” 沈珏岔开腿随意地坐在石墩上,原是姿态松弛,神态自若,直到那软糯的声音,卷着湿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脖颈与下颚,令那松缓的背脊瞬间门绷紧。 他目不斜视,纹丝未动,却仍能感觉到她将小脑袋凑到他的肩膀处,半个身子都倚在他的背上,两人此刻近得好似脸贴着脸一般。 她正是声音最甜最软的年纪,根本不用特意的发嗲,自然而然就带着黏糊劲,那尾音一转,竟是无师自通了撒娇的本事。 小的时候怎么没发觉,这小东西这么、这么难缠。 感受着背上的柔软,令他的思绪断了几息,指尖险些被那锋利的箭头给划破,被遮挡住的喉结上下滚动着,许久才哑着嗓音厉声道:“站好,你没长骨头?” “教了你多少遍,咬字清楚些。” 姜幼宜委屈地嘟了嘟嘴:“凶什么凶嘛,我就是想看清楚点。再说,挨一下怎么了,我都和玉姐姐一块睡过的。” 还说她咬字不清楚,她认识读书的本事都是跟他学得,这不都是他这个先生教的不好,哪能怪她啊。 沈珏见她耍赖,靠着他不肯站好,再听她说起睡一起的事,顿时心底似有团火在烧。 偏偏又无处可发。 只能顶着齿贝,阴恻恻地道:“你太沉了。” 姜幼宜:!!! 这世上只要是女子,就没有不在意重量的,姜幼宜瞬间门站直,上上下下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蛋,是午膳的东坡肉吃太多块了嘛?!还是那个糖醋里脊的问题! 沈珏这才暗自松了口气,他近来真是不对劲的很,随便被她挨着都会有奇怪的涌动。 男女之间门,还是该有些距离。 好在,没等两人纠结太久,陆舒然姑侄去而又返,小姑娘一见来人,就把胖了的事丢到了脑后,期待地看向她。 她眨巴着眼睛,软软地喊一声:“姨母。” 陆舒然就觉心都被她喊软了:“放心,我出马保管没问题,老祖宗答应了,只是说得宵禁前回来,不可玩得太晚了。” 姜幼宜愣了一下,确认没有听错,便原地蹦了一下,还跑过去抱着沈珏的手臂晃了晃:“太好了!玉姐姐,我们可以出去玩啦!” 沈珏看了眼被她抱住的手臂,心不在焉地嗯了声,看来肢体接触也不行。 -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洒在热闹的街市上,道路两旁不止铺门大开着,沿途还都摆着各式各样的小摊。 入目皆是往来的人流,以及袅袅的白烟,这是京城最繁茂的路段,处处透着让人向往的烟火气。 一辆宽敞的马车停在了街口的一棵歪脖树下,一旁骑着马儿的少年上前道了句什么,就见布帘被撑开,先下来个温柔恬静的娘子,紧接着是个粉面桃腮的小姑娘。 两人只穿着简单的衣裙,未戴什么繁复的首饰,可长相皆不俗,尤其是那小姑娘已隐隐有倾城之色,自然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 那直白炙热的目光,黏在她们身上,怎么都移不开。 直到马车上又下来一高大的身影,看穿着与打扮应是个女子,却尤为高大像是北方之人,戴着个面纱,周身萦绕着一股凶厉之气,一看就是不好惹的。 他跳下车,手中还拿着顶白色的帷帽,很是不客气地罩在了那个小姑娘的脑袋上。 轻薄的纱帘落下,将那张惑人心神的小脸蛋给彻底遮挡住了。 若离得近了,隐约还能听见那女子正在厉声训斥着什么。 “答应过我什么?” 而后是小姑娘轻轻的声音:“要戴好帽子,不离开玉姐姐半步,不然就送回家。” “玉姐姐,我错了,下回一定不会忘记。” 她只是太激动了,眼睛根本就看不过来,觉得什么都是新鲜的,怎么都看不够,这才忘了戴帽子。 姜幼宜抓着沈珏的小拇指轻轻晃了晃:“我保证,一定乖乖听话,不离开玉姐姐半步!” 沈珏板着脸想将手指抽出来,便感觉到了四周不善的目光,偏头冷冷地从人群中扫过。顿时,那些人都觉后背发寒,立即将脑袋缩了回去,不敢再瞎看了。 旁边的陆舒然听到两人的对话,安抚地拍了拍姜幼宜的肩膀:“阿玉说得对,外面不比府上,人多眼杂的,你这样好看的小姑娘,最容易被坏人给盯上了,不管瞧见什么有趣的,都得紧紧跟着我们才行。” 她不是不懂道理的人,认真地点了下脑袋,众人这才放心。 一直跟着插不上话的陆书衍,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虽不是那等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但他这般的世家公子,也是要交际的。 各府的郎君一同出来去酒楼聊聊文章,尝尝京城的美食美酒,当然那些花酒小曲儿,他都不会参与。 可京中都有哪些好玩的好吃的,他还是很清楚的,自觉可以做领路人了。 他便犹如开屏的孔雀,走在姜幼宜前头,认真地与她说哪家酒楼的烤鸭出名,哪家的汾酒最醇香,甚至还有某某首饰铺子的样式最时新。 他滔滔不绝,说得口都干了,满怀深情地看向小姑娘。 却听她期待地问道:“那书衍哥哥,你知道哪儿的糖人捏的最好吗?还有哪里的糖水最好喝,我还听说街上会有表演喷火的,你知道在哪吗?” 陆书衍一下就被问懵了,他平日出入的都是樊楼酒肆,同行的更是达官显贵,哪个会买糖人看喷火的! 这些粗鄙的玩意,与他们这些公子哥的身份配不上啊! 姜幼宜见他支支吾吾一个也答不上来,竟学着禾月平日的样子,耸了耸肩,虽是遮着脸看不清她的表情,可他能明显的感觉到她此刻脸上定是写着,你也不过如此嘛。 他的心顿时碎成了一瓣一瓣。 恰好这时,沈珏伸手在她脑袋上轻轻敲了下:“不可无礼。” 陆书衍顿时都要感动哭了,不枉他将心仪的藏书赠给玉姑娘,这是终于要为他说话了! 只是不等他感动的太久,就听那声音紧接着道:“丑死了。” 陆书衍:…… 他到底在期待些什么啊! 有了这个小插曲,领路的人就换成了陆舒然,她与姜幼宜的喜好竟有半数以上的相似,且她时常溜出来玩,对这条街更为熟悉。 “过了那条街有个老先生的糖画画得最好,看,那家的豆花最多人吃,还有糖炒板栗,你以前有没有尝过?” 姜幼宜看得眼花缭乱,恨不得多长好几双眼睛,见着什么都想买,什么都想试试。 好在银钱带的足够,禾月等婢子也不前不后地跟着她们,很快所有人的手上都提满了大包小包,而她仍是意犹未尽。 陆舒然姑侄方才在家成衣铺子门口,遇上了亲戚,两边自是要寒暄一番的,姜幼宜不喜欢应付陌生人,尤其不喜被人上下打量,就拉着沈珏到旁边逛逛。 她的左手捏着串糖葫芦,右手提着个兔子花灯,看到对面就是那个有名的糖画摊子,恰好这会没人在排,立即就将糖葫芦塞到了沈珏手中,小跑着凑了过去。 糖画摊子很简单,一口熬糖浆的铁锅,一块光洁的木板,旁边的草把上插着好些用糯米纸包着的糖画,各个都很精致,挑得她眼都花了。 “阿公,我要买糖画。” 老先生见小姑娘俏生生的,对人也很有礼,便乐呵呵地指了指旁边的转盘。 “还请姑娘转一个,老朽给您画。” 那是个圆形的转盘,一圈画着小动物屋舍殿宇,其中数两侧的凤鸟与龙所占的格子最小,细如枝条。 姜幼宜觉得这个法子很有意思,就兴冲冲地拨动了指针,只见那尖细的针头飞快地转动着,在沈珏走过来站定的同时,指针也在那最窄小的格子处停了下来。 “姑娘真是好运气,这凤鸟可有好些年没被人抽着了,您啊将来定是贵不可言,飞上枝头变凤凰。” 姜幼宜有些听不懂是何意,她为何要飞去枝头啊?但被人夸运气好,还是件很值得高兴的事,她偏过头双眼亮晶晶地看向沈珏。 “玉姐姐,老先生说我要变凤凰呢。” 夜风拂过帷帽,露出了她那张因兴奋而红扑扑的小脸,她的身后是盏盏灯火,她的眼中似有星河闪烁。 而此时,她满心满眼皆是他,他的心跳蓦地停顿了几息。 古者有云,龙为天子凤鸟为后,这让要夺回江山的沈珏心底起了一丝波澜。 再看她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复杂与深意。 在这熙熙攘攘的街市之中,没人发觉,有几双眼睛,正用发现猎物的贪婪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个亭亭玉立的小姑娘。 29第29章 牵手 夜幕落下, 灯火交错,人影憧憧。 这几日为了照顾姜幼宜,沈珏都没出府, 只是与长林等人书信往来,再过半月便是春祭,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时局动荡, 他那些叔伯兄弟的旧部各个急得上蹿下跳,他却还浪费时间在这陪个小姑娘游肆, 买糖人, 竟有几分说不出的滑稽。 他微微出神, 就闻到淡淡的麦芽糖香直往鼻息间钻, 垂眸一只晶莹剔透的糖凤凰惟妙惟肖得出现在眼前。 “玉姐姐,你在想什么呢, 我都喊了你好几句了。” “看, 这是老先生送我的糖画,他说这是彩头,好多年没人摇到了,我是不是运气特别好。” 她举着糖画挡在两人之间, 那只凤鸟比她的脸蛋还要大,糖汁熬得金黄浓香, 似乎可以透过那麦芽糖,看到对面人的眼眸, 亮晶晶的,满脸写着快夸我。 沈珏躁动的心绪, 没来由地松缓了些。 “是,运气好。” 只这凤凰,并不是谁人都愿意当的。 沈珏自小倒未被拘在家中, 父亲教养他有几分像猛兽驯养幼崽,让他独立面对危险,能活下来才有机会爬上那个位置。 他上过无数次街,但从没像今日这般,只是为了闲逛,没有任务也不会有刺杀。许是周围的烟火气太旺,连他整个人都染上了一抹暖意,变得柔和了许多。 姜幼宜很快就遇上了难题,这凤鸟是好看,但这么大个她该如何下嘴啊。 她先是试着咬,可麦芽糖凉了以后又酥又脆,轻轻一咬,整个身子都在颤动,很快被她咬过的半边翅膀就啪嗒断了下来。 她又反应不过来去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片翅膀滚入尘土之中,可惜的心都揪紧了。 不能咬,那还能怎么吃啊? “玉姐姐。”小姑娘声音细细的,委屈地连那秀气的眉头都拧紧了,急得想跺脚,好吃的到了嘴边却吃不了,天底下没比这更难的事了! 沈珏不喜甜食,这些糖啊点心,他就更不会碰了,但这不代表他不会动脑子。 不能咬还不能舔了? 恰好旁边就有个小男孩,刚买了个猴儿捞月的糖画,当着她两的面掀开糯米纸就上了舌头。 可姜幼宜依旧是抓着木棍不敢动,从前面起姜承年就为她请了个宫中的教养嬷嬷,来教她礼仪规矩。 那嬷嬷方正脸,尤为严肃,平日连一个笑都没有,要她学走路学说话,还要笑不露齿,吃东西更是要小口小口秀气得吃,一出错就打手板。 其他严苛的惩罚倒也不会有,只她会念叨个不停,说姑娘是侯府嫡女,一言一行都代表了侯府的脸面,她从没见过比她还爱说话的人,犹如猴王头上的紧箍,令她不得不乖乖照做。 那段时日,简直是她的噩梦,不过效果也是有的,姜幼宜的言行确是得体了很多,过年时见客也都规矩不出错。 好在出了年她不用见客了,教养嬷嬷也有段日子没来授课,可学了的东西却刻在了脑子里。 比如不能大口吃东西,更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伸舌头!即便有帷帽遮住也是绝对不行的。 沈珏看她站在原地,都快把那根木棍捏断了,再纠结下去能把自己给纠结死,便抓着她的肩膀脚步一带,将她整个人遮在了墙壁与自己之间。 他撇开眼,冷声道:“没人看见。” 姜幼宜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后背就靠在了墙壁上,那坚硬的石壁虽然有些硌得慌,但她一点都不觉得疼,反而有种要做坏事的兴奋劲。 她小心翼翼地仰起头,见四周都被沈珏的双臂遮挡着,真的不会被人看见,她好似这会才意识到,她的玉姐姐比她高出了好多好多,让人格外有安全感。 方才在马车上时,陆姨母还说,街上人多千万不要跟错人走散了,她那会心里就在想,就算玉姐姐戴着面纱不说话,她也能一眼认出他来,绝对不会认错人也不会同她走散的。 除了娘亲外,她最喜欢的就是玉姐姐了,永远都不会分开的。 她看得入了神,就听头顶传来那不耐的声音:“还不吃。” 姜幼宜这才想起正事,举着少了半边翅膀的糖画,试探地探出舌尖舔了一下。 麦芽糖的甜味瞬间就在唇齿间化开。 她没上过街,往常吃的也都是糕点糖块,与糖画的口感全然不同,刚熬出来的麦芽糖还带着浓郁的香味,让她忍不住又舔了一口。 实在是太幸福了! 沈珏撑着手臂,撇开头等了小半刻,也没听她的声音小下去,说来也是奇怪,周围充斥着吵杂的声响,而她吃糖画的动静就跟小鸡啄米似的,应当早就被盖过去了。 可不知为何,她的半点声响,他都听得一清一楚。 她每舔一下糖画,便犹如一根羽毛,在他心口轻轻挠过。 沈珏的手掌抵在墙壁上,缓慢捏成拳,他的呼吸渐渐有些重,就连夜风仿佛也带着热气,叫人愈发躁动。 他又等了一会,才不耐地低头,“这么点东西,你要吃一年?” 小姑娘也恰好抬起头,糖画已经被吃了大半,金黄的糖浆将她的唇瓣润湿,嘴角还沾着一点小小的糖碎,他不受控地滚了下喉结。 这一刻,他无比认同嬷嬷们的教导,大家闺秀还是该好好待在闺阁里,莫要到处乱跑的好! 偏生她完全不知自己此时是什么样子,还歪了歪脑袋,将手中的糖画往他那递了递:“玉姐姐也要吃嘛?” 吃? “脏死了,谁要。” 沈珏目光微滞,蓦地抬手,将她帽子上的轻纱放下,瞬间将她笼在了里面。 “!!糖!都沾到帽子上了!” 姜幼宜嘟着嘴,好不容易才把黏在帷帽上的糖画给扯下来,这肯定是不能吃了,只好依依不舍地丢了。 再往后的一路她就带了点小情绪,看着走在前面的宽厚背影,扮了个鬼脸,怎么有这么坏的人!嫌弃她吃过的糖画脏也就算了,不吃就不吃!把好好的糖给毁了是做什么嘛! 沈珏虽然都没回过头,但衣袖一直被抓着,能确认人没有走丢。 且他像是后头还长了双眼睛般,她一扮鬼脸,他便扯着嘴角,勾出个浅浅的笑意。 见她这回是真的气着了,从方才起就没与他说过一句话,少了那叽叽喳喳的声音竟还有些不习惯。 不知不觉她们已经走到了州桥桥头,过了这个桥便是夜市的尽头了。 她们的马车也是早就吩咐好的,从那头驶到这边候着。禾月等人手中提的东西实在太多,在等糖画时,姜幼宜就让她们去马车上放东西,顺便就在车上等她们,免得人多走散了。 此处明显摊子少了,人流到附近也开始折返或是出去了,唯有两旁还有零散几个馄饨、甜水摊子,冒着袅袅的白气。 馄饨摊更大些,旁边支了个临时的篷子,摆着三张小方桌,还挺像回事的。 摊主是个年轻的妇人,瞧见有客人路过便扯着嗓子,开始吆喝:“皮如蝉翼的鲜肉小馄饨,姑娘要不要尝尝。” 沈珏明显感觉到,身侧的小姑娘频频侧面,目光与魂儿都被勾走了。 这一路她嘴巴几乎没停过,但都是些小食只能抓着边走边尝,她还从没在外面坐着吃过东西,定然觉得新鲜的。 那妇人也是有眼力见的,见小姑娘看过来,赶忙继续吆喝:“姑娘,我们这是南边的小馄饨,与京中的口味不同,您要不要尝个鲜儿。” 姜幼宜听到后面半句,更是心动极了,南边的!那不就是她家乡的,进京六年她仍不觉得自己是京城人,她还是那个烟雨蒙蒙的江南小孩。 但银子都在玉姐姐的兜里呢,而她还在生气,才不要先和玉姐姐说话,不蒸馒头争口气,她决定忍了! 正要骄傲地昂首阔步,就感觉有只宽大温热的手掌,顺着她的手臂滑倒了她的手腕处,轻轻握住。 她诧异地仰头看去,恰好沈珏也偏头看她,她撞进了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里。 是她的错觉嘛,总感觉此刻的玉姐姐眼神格外温柔与宠溺。 姜幼宜又愣愣地低头看向被握住的手腕,平日都是她喜欢攥着玉姐姐的衣袖、手指,这还是玉姐姐头次主动牵她。 大手握着小手,让她莫名有种很安心的感觉,一时忘了反应,就乐呵呵地盯着那看。 还是沈珏见她不走,站着发呆,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感受着掌中细滑的肌肤,一捏就碎的纤细手腕,只觉掌心在发烫。 握都握了,没有又松开的道理,她清了清嗓子,板起脸道:“走,吃馄饨。” 姜幼宜宛如梦游一般,被牵着到了摊子前,被那热腾腾的蒸气糊了一脸,她才清醒过来,这都是真的! 玉姐姐,真的牵她了!还带她吃馄饨呢! 说是摊子,其实就是个小推车,上面摆了个高高的木匣子,足有五六层屉子,每层屉子都用雪白的笼布铺着,上面是颗颗小巧又饱满的小馄饨。 这会恰好没客人,妇人见着她们两便尤为热情:“两位……” 她见沈珏尤为高大,便卡了下壳,这是个郎君?但她在这摆摊多年只见过女娘出街不方便扮成小郎君的,还没见过有哪个男子会穿女装,想来是生得比较高大粗糙的姑娘。 毕竟京城是本朝最为繁茂之地,南来北往的,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她隔壁还住着个比眼前之人更高大的仆妇呢。 妇人只顿了下,很快就接着道:“两位姑娘想要用点什么。” 姜幼宜刚要说两碗馄饨,沈珏就先开口道:“一碗,不加葱花,要半勺香醋。” 说完不等她反应,就被牵着进了蓬内。 里面的桌椅虽很简陋,但还算干净,沈珏挑了个离入口最近的桌子让她坐下,他则大刺刺地坐在她旁边。 姜幼宜也不嫌弃小摊上的东西,乖乖地坐了下来:“玉姐姐,你怎么只要一碗啊?” 她睁着好奇地眼睛,四下打量本就不大的篷子,目光扫了一圈最后落回被握住的手腕处,又呵呵笑起来,玉姐姐的手好大的,比大哥哥的还要大呢。 就是玉姐姐的指节上有伤痕,都是他每日打木桩人敲出来的,她有些心疼,便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上去。 这一定很疼吧。 沈珏正觉这篷子对他来说有些低矮狭小,里头更是闷得慌,就感觉到一股痒意,轻挠过他的手背。 他低头才发觉那作怪的小手,以及他这么久都没松开的手掌。 他微微一顿,蓦地松开了手掌,感受着掌心的余温与细滑的触感,将手背到了身后道:“我不饿。” 而后径直起身:“你在这等着,我去透透气。” 姜幼宜还来不及答应,再转头去找,沈珏已经大步离开了,她只能看着空了的手满脸不解,有这么热嘛? - 初春的夜晚,微风席卷着凉意轻轻拂过。 四五个穿着打扮流里流气的地痞,或站着或倚靠着一旁的墙壁,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馄饨摊内的小姑娘。 他们从糖画摊就盯上了这两个姑娘,知道她们应当是对姐妹,他们一路不紧不慢地跟着,亲眼瞧着她们的下人提着东西走了,便知道下手的机会来了。 见沈珏出来了,其中个子最矮又最为狗腿之人,朝被众人簇拥着的男子使了个眼色。 “老大。” 那个被称为老大的男子,是个贼眉鼠眼长脸的年轻人,此人穿着一身宝蓝色的衣袍,右脸还有颗指甲盖那般大的黑痣,穿金戴玉好不俗气。 他翘着一郎腿,嘴里咬着根竹签子,双眼小的眯成了一条线。 朝沈珏的方向看了眼,露出个淫/邪的笑容来:“那个女的就留给你们了,我去会会小娘子。” 他姓李名钟,父亲乃是京兆尹手下的司法参军,仗着父亲的关系是这街上的一霸,平日欺男霸女,专门挑漂亮又没什么家世的小姑娘下手。 李钟也知道达官显贵得罪不起,那些无足轻重的小民,随便打发点钱就能摆平,在这一带逍遥自在惯了。 方才也是凑巧,他每日用过晚膳,就会带着一群小弟出来闲逛,恰好路过糖画摊子,就见那夜风拂过,吹起了小姑娘的帷帽。 那一刻,他就跟瞧见了天仙似的,他作恶这么多年,就没见过如此标致的小姑娘。 当然他也不蠢,不可能见着个好看的就扑上去,要是得罪不起的怎么办?他特意打量过,这小姑娘穿得朴素,没什么首饰衣料看着也平平。 虽然带着几个婢女,却都不像京城人士,这附近住的都是商户,想来定是刚到京城做买卖的。 那这就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至于另外一个女子,瞧着身形也还算不错,但太过高大,粗粗一看比他还高半个头呢!且不论身高,他的眼角还有道很深的疤,一看就叫人倒胃口。 虽然是高大,可也不过个弱女子,能抵得过他们八九十只手吗。 眼见小姑娘落了单,李钟便摸了摸下巴,拍了拍下摆起身,大摇大摆地朝着馄饨摊走了过去。 妇人一见李钟等人过来,顿觉不好,这李钟可不仅喜欢欺负小姑娘,还总欺压他们这些摆摊的,吃了东西从来不给钱。 她有心想提醒里头的姑娘注意,可不等她出声,就被那帮狗腿子给杀鸡抹脖子的动作给唬住了。 她也没法子,她还要在这混下去的,可不敢得罪了这地痞,只能担忧地朝里看了眼。 方才那高个子的姑娘也不知去了哪里,怎么偏偏这会不在。 李钟冲自己的手下使了个眼色,便扯着嘴角露出个笑来,正要搓着手朝里走。 就在此时,他裸露的脖颈处,搭上了柄冰冷的斧子。 一个阴冷沙哑的声音,蓦地在他头顶想起:“滚。” 30第30章 吃嘴巴 沈珏一言不发从蓬内出来后, 浮躁的气息被夜风一吹,非但没有冷静下来,反而更加燥热压抑, 似乎心中有团说不清的火,隐隐要挣破束缚。 他也没离得太远,就斜靠在旁边的一棵老槐树下。 此处不曾悬挂灯笼,他仿若被夜色吞没, 与孤寂阴森融为一体。 沈珏强迫自己忽略周身的纷扰,将注意力都集中在正事上,今早长林来了消息,说五城兵马司似有异动,他们的行动可能会受限。 他的思绪活跃着, 目光却幽幽地落在小姑娘纤瘦背脊上。 他特意让她背对着坐在离门最近的位置, 这里恰好能将里面看得一清一楚。 夜风轻抚过叶片,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看着妇人将出锅的馄饨端进又放下,小姑娘摘下帷帽,仰着脸弯眼不知说了什么, 妇人也笑着回应了几句才出来。 真是半点戒备也没有,别人端给她,她看也不看就勺着往嘴里送,毫不意外地被热气给烫着, 而后是手忙脚乱不熟练地呼气扇风。 吃个馄饨都能烫着, 蠢死了。 沈珏板着脸,在心底冷笑两声,身体却很诚实地微微直起,准备抬脚过去。 摊子前的烛火忽然闪动了下,他倏地抬头, 目光尖锐地扫向一旁的几人。 他们围在不远处的墙角边,举止放荡眼神轻挑恶心,时不时还在交头接耳□□连连,是他平日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的东西。 可这群人盯着的方向,竟是那毫不知情的小姑娘,光是这些目光与笑,就令他的神色彻底冷了下来。 更别说,他们还径直朝摊蓬走去。 沈珏瞥了眼堆在树下的柴火及斧头,眼底闪过抹寒芒。 李钟正美滋滋地打着腹稿,想着一会与美人儿说上话的第一句要怎么开口。不料脚还没跨进去,就觉腿弯吃疼,整个人直挺挺地单膝朝另一个方向跪了下去,此处恰好是个死角,里头的人往外也瞧不见。 再仰头,想要怒骂,一柄冰冷的宽斧,已横在了脖颈上。 他这才看到隐在夜色中的高大女子,此刻正轻巧地持着斧头,他身上那股冲天的杀气足以证明他不是在闹着玩的,李钟愤怒的神情瞬间变成了惊恐。 “姑,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啊,快,快放下,这东西容易伤着人……” 似乎要印证他的话一般,那锋利的刀刃,立即嵌入他的皮肉,鲜血飞溅,疼得他五官都扭曲了。 而沈珏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侧目朝里看了眼,见小姑娘依旧背对着众人,没有被惊扰,才冷冰冰地道:“很吵。” 人在死亡面前总是反应会敏锐些的,李钟立即明白,这是怕惊扰了里头的小姑娘,立即压低了声音,双手捧拳求饶道:“姑,姑奶奶,女,女侠饶命啊。” “您,您是要钱还是要什么……我,我都有。” 旁边的那些狗腿子都被吓坏了,他们老大可在对方斧下呢,一个不留神脑袋都掉了。 闻言,那个子最矮的人强装镇定道:“对,我们老大是李钟,是这儿的地头蛇,连官差老爷都得给我们老大面子,劝你识趣地赶紧放了他。” 那斧头的刀刃再次朝里深了一寸,疼得李钟连连喊疼,可又不敢太响,生怕再惹恼了这位祖宗。 他恨不得把这个说话的傻蛋,给脑袋摘下来,他还说说说,激怒这姑奶奶,是嫌他死的太慢不成! 果然就听沈珏讥讽一笑,他的声音犹如寒潭下的水,冰寒刺骨,阴冷地道:“李钟?我倒可为你送终。” 说着手指微转,那斧面朝里便要挥去,吓得那李钟立即求爷爷告奶奶:“不不不,姑奶奶,爹爹,爷爷,您就是我的祖宗,我不敢,不敢有半点坏心思啊。” 眼见他们的动静太大,不仅引来了不少围观的人,连带里面被烫得呼呼吹气的小姑娘,似乎也有了些反应。 他的手腕灵巧地一反转,斧背就哐的一声,砸在了李钟的膝盖上。 那力道与斧头的重量相结合,疼得李钟瞬间瞪大了双眼,一声嘶吼就要溢出嘴边,可在感受到身旁那股杀意,又生生噎了回去。 将他噎得是脸红脖子粗,好悬没有噎死。 “滚。” 即便受了伤,还被人如此折辱,李钟仍是不敢还手,他知道,就算他们一起上,也不是这姑娘的对手。 便捂着不停流血的脖颈,以及走不动的腿,被一众小弟搀扶着,连滚带爬地跑开了。 沈珏刚沉着脸将染血的斧头丢到一旁,就与歪着脑袋的姜幼宜对上了眼。 小姑娘鬓角的碎发被帷帽压得有些翘起来了,这会歪着头,乌黑的眼睛眨呀眨,看着可爱极了,让人忍不住想要捏一捏。 她是听到动静,好奇地跑出来的,一见沈珏,那圆溜溜的眼睛就弯成了月牙。 “玉姐姐,你做什么啊?” 沈珏掸了掸衣袖上沾上的血渍与尘土,没好气地横了她一眼,“赏月,谁让你出来的。” 她是想看热闹啊!明明刚刚好像听到好多人吵架的声音,谁知道跑出来什么东西都没瞧见,难道是她幻听了? “快吃,吃完回去。” 姜幼宜努了努嘴,拖着长音哦了一声,就提着裙摆快步跑了回去。 咬着汤勺时,她忍不住想,今儿不是月末嘛,月儿弯弯赏的是哪门子的月啊? 哼,玉姐姐肯定是有什么好玩的,瞒着不告诉她呢,大人们有时候就是这样,觉得她没长大还是个小孩,什么都不告诉她! 她都十四了,再过个月,就是她的及笄礼,她便成年了,再也不是小孩子了! 看她们往后还怎么糊弄她。 姜幼宜勺起一颗馄饨,塞进嘴里,气鼓鼓地用力嚼着,好似这样就能撒气了。 小馄饨确实很鲜美,不仅加了紫菜碎,还滴了香油米醋调味,皮薄馅足,热腾腾的一碗下肚,她的小肚子瞬间鼓起来了,撑得都要走不动道了。 沈珏就在外头等着,她一出来就欢快地牵了上去,不是扯着他的衣袖也不是环着他的手腕,而是扣着他的手指,自然而然地拉着他走,倒是让令他愣了愣。 姜幼宜走在前面,疑惑地回头看他:“玉姐姐,走呀。” 沈珏的目光在一人交握的手上转了转,想要抽出,最终也只是撇开眼什么也没说,跟着她往桥那边走。 罢了,也没多少日子了,就让她高兴些吧。 走过州桥,就是夜市的出口了,姜幼宜有些舍不得迈过去,故意将脚步跨得很小步,恨不得走一步退步。 今晚美好的就像是她的梦,多亏了陆姨母,她的梦才能成真。 “咦,陆姨母他们怎么还没跟上来啊,我们不如坐在这儿等他们会吧。” 沈珏早就发现了她的小动作,实在是她的心思全写在了脸上,想不发现也难,但也懒得去戳穿。 这会正是夜市最热闹之时,人流都集中在里面,此处反倒很清静。 两人默契的谁也没说话,听着州桥下的水流潺潺,夹杂着不远处的吵嚷声,坐在桥拱的石墩上任由夜风拂过,倒也有几分惬意之感。 直到一声很轻的“咦”,将沈珏的思绪给拉回:“玉姐姐,你看那个是不是一哥哥啊?” 沈珏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就见溪边的小径上,有个粗眉方脸的男子,他不知是不是喝了酒,本就黑的肤色显得黑红黑红的,他的衣衫有些不整,领口的盘扣解开了,外袍敞开到了胸口。 他在姜幼宜的这一众兄长里,只记得一个姜世安,也知道他颇有些手段,进了翰林院后爬升得很快,但平素也不打交道。 至于其他的,连脸都没记住,更何况现下那男子,走得歪七扭八的,怀中还搂了个浓妆艳抹的女子。 两人瞧着很是暧昧,那人的手更是不停地在那女子的腰上抚摸,看得沈珏连连皱眉。 这姜家的儿孙,怎么一个赛一个的无用。 等那男子靠得近些了,姜幼宜就站了起来,激动地拍着沈珏的手臂:“真的是一哥哥!他怎么也在这儿啊。” 她头回上街,竟还碰到了家里人,有种特别奇妙的缘分感,下意识地想打招呼喊人。 可刚抬手要开口,嘴巴就被一只宽大的手掌给捂住了。 他的掌心微热,还带着淡淡芳草香以及一丝血腥味,她的声音全被堵了回去,只能眨巴了两下眼睛,不解地看向他。 像是无声地在问,为什么啊? “麻烦。” 那姜一郎怀里搂着的一看就不是什么良家女子,平日也没听说大房那边有什么腌臜事,不知他是常客还是初犯,不管是哪种,姜幼宜沾上都很麻烦。 他更懒得处理这种事。 可姜幼宜不是这么容易放弃的人,更何况,她好像还发现了个了不起的秘密! 她见姜一郎从桥下走过,立即挣开沈珏的手掌,提着裙子追了上去。 “我,我去看看一哥哥,他好似喝多了。” 沈珏眉头紧锁,只恨自己方才心太软,见她不舍多逗留了半刻,就引来了不必要的麻烦,真是晦气。 再看那醉鬼的背影,便目光如刀,千万别让他碰见此人落单。 姜幼宜绝对不是个好的跟踪者,她的脚步虚晃,轻重不一,走着走着都快和前头那两人平齐了。 也就是被跟踪的,一个烂醉如泥,另一个心思不纯,这才导致根本没发现周围的情况。 姜世宗今年十九了,考了几次科考皆是落榜,但仗着叔父凤阳侯以及堂兄的面子,混进翰林院做了个最低等的编修。 他这个年纪文不成武不就,成天只能混吃等死,一眼就望到头了,他早已认命。 偏偏父母皆不认,日日骂他没出息劝他上进,还让他跟堂兄学一学,那姜家百年才出个堂兄这样的,是家里祖坟冒青烟,是谁都能学得了的嘛! 在家不顺心,只能去外面寻开心,别的不说,姜家一郎的身份放出去,还是很多人巴结的。 他在酒桌上结识了好些朋友,前些日子更是被人教唆着去了勾栏酒舍,看小娘子们跳舞。久而久之,就有人开始骗他去赌坊玩一玩。 姜世宗虽然不上进,得过且过,但这点底线还是坚守的,决不能碰大烟和赌坊,这沾染了回家可是要被父亲砍手的。 他不愿意玩是一回事,有人盯上他又是另一回事。 他平时也不会喝这么多,今日是高兴又被人灌了酒,怀中这小娘子是刚来舞坊没多久的,有一把好嗓子,初来就被人欺负,是他将人救了下来,也算是段英雄救美的桥段。 姜世宗最近都要点她唱曲,说要替她挡一挡恶客,终于是打动了小娘子的芳心,这不喝完酒两人就准备去春宵一度。 说来也奇怪,不知是他今日喝得太急,还是酒太烈,才喝了没几杯,就有些上头了,浑身发烫脚步虚浮,什么都看不清也听不进,只想好好搂着美人儿,一亲芳泽。 原想出来吹吹风醒醒酒,不然大好的日子,醉醺醺的也不尽兴,可这风越吹越热,酒意是半点没解,反而愈发上头了。 “云娘,嗝,云娘你好美啊,我见你第一眼,便觉得你清纯又动人,你只要跟了我,往后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他满口都是酒气,晕头转向不知天地为何物,脑袋不停地往那小娘子的身上拱,甚至连走到客栈的一点点距离都等不住了。 那个名唤云娘的女子,则温柔地捧着他细声安抚:“一郎,奴家都依你,除了你还有谁能真心待奴家呢,只这外头人多眼杂的,你且忍一忍。” 被这柔情包裹着,他哪还有什么脑子思考,更是□□上头,抱着云娘撞在了溪边的一棵大柳树上。 “云娘,你行行好,先可怜可怜我……” 说着竟当众亲了下去。 姜幼宜有七分是担心自家一哥,见他喝得烂醉身边又是个没见过的女子,想着既是碰上了,总要顺路捎他回去的。另外分则单纯是好奇了,她还从没见过有人这么搂搂抱抱着走路的。 这要怎么走啊?! 她小时候摔着了,要玉姐姐抱啊背啊的,也不是这样的啊,怎么有人能把身体扭成麻花,还能不跌倒的,她生怕一哥哥摔出个好歹,伯母又要日日抹眼泪了。 秉承着做个好妹妹的心态,紧跟不舍。 没成想,这扭成一团的人,竟然突然就黏在一块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的嘴巴也黏在了一起,真是可怕的很。 只能怪姜世宗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连沈珏都没反应过来,想要去捂姜幼宜的眼睛时,已经来不及了。 小姑娘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用无比惊讶的神情看向他的嘴:“玉姐姐,快救人!一哥哥在吃她的嘴巴!” 沈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