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到安史之乱当医生》 1. 第 1 章 《穿越到安史之乱当医生》全本免费阅读 “来,试试做这个对指的动作。” 跟随指令的声音,一根形状扭曲、皮肤挛缩的手指艰难地弯了半截下去,很勉强地碰到大拇指尖。 “病人切口恢复良好,手功能较术前明显改善,关节活动度嘛……”医生的目光仔细地凝聚在那只手上,估测着,“恢复至80%。” 这是一例典型的烧伤患者,患者手部的皮肤经历大火,犹如融化过一次的蜡,凝固成狰狞的疤痕,将整个手掌包裹成畸形的形状。 汇报完毕,年轻的医生有些怜悯地看向床头。 火灾不仅毁掉了患者的右手,也在他的面部留下大面积的疤痕,失去轮廓的五官胶皮般贴在脸上,做不出任何细微的表情,也很难分辨出对方此刻是什么心情。 更糟糕的是,这也给患者身份的确认带来了不小的难度。 同一场火灾中被送来的受害者已经陆陆续续被亲属认领,只剩下这个伤残最重的男人躺在医院。因为指纹和面部都已经不能被识别,整整三个月,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手术的患者的名字。 这位负责他的医生直起身,抬起视线看着空白的床头卡:“你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是哪里的人,还有可以联系的亲戚朋友吗?” 这已经成了每日查房的惯例。 回答他的,也照旧是沉默。 “唉。”忍不住叹气,年轻医生仍尽量控制着情绪,转过身,目光含蓄而幽怨地看向自己的上司,“李博——” 那眼神意味很鲜明。 您捡的大麻烦! “百分之七十。” 站在他面前的上级医师,从进门开始,一直姿态放松地双手斜插兜里,将白色大褂撑得挺括。 他注视着对方闻言变得茫然的眼睛,抽出一只手。 白褂的袖口折了几折,随意地挽在胳膊处,抬手时小臂肌肉的线条均匀流畅,显出蕴蓄的力量。 “李博,您在说什么啊?”面前的年轻人,脑回路试图跟上的同时,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关节活动度。”李明夷不徐不疾,吐字格外清晰,“赵医生,如果在你的任何一段学习生涯中有看过手外科学的教科书,就应该知道这个百分比的分母是健侧而不是标准值。这个病人的健侧手活动度,你测量过吗?” 说话的同时,他弯腰掀开床上的被单,将病人健全的左手举起来展示。 手指修长,骨节明晰,被外科医生的手握着,也并不逊色,可以想象它的灵活程度。 被点名的赵医生目光跟过去,垂着脑袋,诚实地摇了摇头。 但还是忍不住据理力争:“数值也差不多嘛,何况查体是主观的……” “但医学是客观的。”李明夷斩钉截铁地打断他,“活动度达健侧75%以上为良,50%至75%为可。你的判断直接关系到病人的评定结果,差不多?” 他狭了狭眼睛,冷冰冰地将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差不多,只会贻误病人的未来。” 赵医生嘴角压了下去,无可反驳,却不赞同。 未来?这种人能有什么未来? “……未来?” 质询的声音同时传来,如果不是因为太过嘶哑,赵医生险些以为是自己嘀咕出了声。 被他们讨论的那位病人,嘴唇有些微张合的弧度。他用漆黑的眼睛看着自己面前穿着白色大褂的医生,罕见地主动发出声音:“……李医生,我还有未来吗?” “当然。”李明夷的声音,没有太大的起伏,但很笃定,“很遗憾,以现在的医疗水平,还不能让你的手恢复成正常的外观。但你目前的手功能已经足够自理,只要继续康复,回归社会完全没有问题。” “现在的医疗水平……”床上的人喃喃重复一遍,眼睛仍紧盯着他,“那么,能让我恢复到可以做手术的程度的吗?” 惊讶的人换成了李明夷,他和赵医生对视一眼,将手收回了衣兜,目光集中在病人脸上。 “这要看是什么手术了。”他站直身体,看着对方,“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你以前也是医生?” 病床上的人瞳孔聚缩,眼神带着思索:“比如……植皮、接骨、去除眼内障,这些手术。” 或许是因为精神疲惫,他没有继续回答后面的问题。 李明夷颔首,垂眸思索片刻,审慎地道:“这些都是常规的手术,如果你康复的情况好,是可以成为手术者的。” “常规的手术,意思是每个医生都可以做吗?”病人的声音,沙哑中带着颤抖。他顿了一顿,低声追问,“那……开颅手术呢?” “当然不是每个医生都可以做不同学科的手术,不过触类旁通,手术需要的技术本质是相同的。”对于这个问题,李明夷回答得很笼统,但并不敷衍,“至于开颅手术,精细程度更高,就算是健康人也不一定能完成。不过只要你积极地参与康复锻炼,一切皆有可能。” “可能?” “医学上没有百分之百,只有可能。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李明夷在对方紧张的眼神中,露出一个笃定的笑容,“人的潜能是超越百分之百的。” 短暂的交谈后,查房便结束了。 “患者以前学过医啊……”迈出病房的时候,赵医生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眼神充满了惋惜,“难怪他之前都不愿意说话了,遭受这么大的打击,要是我,我也崩溃了。不过李博……” 他跟上李明夷的步伐,语气不乏崇拜:“您最后那几句话说得真好,别说病人,我听了都想咸鱼打挺了!” “病人的话不像有医疗常识的人。”李明夷继续迈步向前走着,手中的病历本已经合上,眼神却在思忖,“头颅核磁正常,言语构音功能正常,不像缺血缺氧性脑病,你说得没错,应该考虑应激。” 他瞥向身侧,在年轻医生充满问号的目光中,将病历拍在对方脑门上,“请精神科会诊。” —— 傍晚。 夕阳明烈似火。 医生办公室的窗边,落下一道极长的黑色树影。站在窗前眺望,可以看见与高楼并肩的一棵古柏,身躯参天,枝叶苍茂,静静地伫立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 李明夷直身坐在自己的工位上,面前是一个内容丰富的器械包,每个手术工具上还像模像样地贴上了标签,整整排了三行。 外科课的教具,通用型号,但都是真家伙。 他拎着一把手术刀柄擦拭,目光专注,动作细致。 “李明夷!”已经下班许久,本来应该安安静静的办公室,突然闯进一道怒气冲冲的声音。 继而是一阵风风火火的脚步声,一股风似的卷到他面前。 啪的一声,一张纸被拍在桌面上。 李明夷不动声色地将器械包推开,垂眸瞥了一眼纸上的内容:“这是什么?” “这得请教您啊李老师。”来人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半晌平复下心情,“我昨儿让你帮我代一节医学史课,你是怎么上的?你都讲了什么?竟然被监察投诉到教学科。” 李明夷忖度了一下,抬头看向对方,一字不差地重复:“中医,被古人称为岐黄术,可以理解为统计学、占卜学,甚至是玄学,但绝不算科学。是这句?还是中世纪的炼金术师,本质是以穷举法见长的……” “够了够了,我问你是让你复述吗?”对面刚压下去的火气,马上被这坦然的态度点燃,可看到他若无其事的态度,又觉得说什么也是枉然。 唯有长叹:“我以为这种水课是不会翻车的,你这是在挑衅中医学啊!就下午,几个老教授联名投诉,说你不尊国粹。” “我尊重中医学的历史地位。”李明夷提起手术刀柄,继续慢条斯理地擦起来,着重咬了最后四个字,提示道,“今年已经是2024了,师兄。” 师兄被他气笑了:“尊重?那我怎么记得某人中医课考试都挂科了?” 李明夷丝毫没有耻意:“那种考试,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迷信测试。你挂科是因为不会,我挂科是因为反对。” “还给你能上了。”师兄重重敲了下桌面,指着旁边的器械包,“我不管,写个道歉信,明天跟我亲自登门拜访中医科,不然外科课你也别上了。” 不等李明夷回答,马上又补了一句:“手术也给你停了!”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小子油盐不进,软硬不吃,道理是不能讲的,只能强权威胁。 李明夷眉头拧起,刚想说话,师兄已经料定了他的反应一般,飞快转身走人,不给他辩论的机会。 “比车轮还轴,什么脾气!唉哟,不好意思,我……”他步子太快,不防在门口撞上一个穿着病号服的患者,刚要道歉,一张几乎被烧毁的脸冷不丁映入视线。 即便是临床经验丰富的医生,也难免怔了一瞬。 “无妨。”对方的声音也似烈火焚烤,透着粗哑,“我找李医生。” “哦,他在里面。”师兄回过神来,有些歉意地往后指了指。 李明夷已经站了起来,站在大开的窗前。他紧锁的眉头浸在漆黑的树影中,眼神随夕阳明灭。 “有什么事吗?” 是早上才看过的病人,走路已经很稳了。他走到李明夷的工位面前停下,目光扫过摆在上面的器械包,随后落在窗前那有些寂寥的背影上。 “我只是想问,你为什么要救我。”他停顿了一下,对这个有些突兀的问题补充道,“我没有身份,也没有家人,更没有钱。” 李明夷闻言转过身,双手撑在窗台上,用一个算是随和的姿态面对自己的患者,温和地解释:“因为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国家不会放弃每一个公民。” “我是说你……”那张做不出表情 2. 第 2 章 《穿越到安史之乱当医生》全本免费阅读 冷静下来之后,李明夷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 自己穿越了。 几个刚才获得的重要信息,同时在脑海中梳理清晰—— 其一,这个时代是武皇登基后的六十余年,大致为中唐时期。虽然他对历史不算精通,但可以肯定的是皇帝仍然姓李,国家算是统一。 其二,这里的主要农作物是水稻,农民使用曲辕犁、水田耙,所以地理位置应该在南方,农业发达,水米丰沛,不至于太过贫困。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自己的身体仍然是原来那具,并没有侵占这里的某个原住民,身上的白大褂足以佐证。 思索的时候,他习惯性地将手插进白大褂的兜里,忽然触碰到一个冰凉的圆面金属物,触感极为熟悉。 手指顿住,他马上意识到什么,立刻将这个东西掏了出来。 果然。 他紧紧抓着手里的物品,慢慢将它翻转过来。这是他的听诊器,塞在白大褂的兜里,完好无损地陪他到了这个时代。为了防止丢失,从买到的那天,上面就贴着一个蓝边的标签纸,笔锋利落地写着他的名字—— 李明夷。 这是能证明他姓名的客观证据。 李明夷用拇指抚拭着已经褪色的字迹,心情陈杂。然而这小小的标签足以证明,他依旧是他,是李明夷,是二十九岁便立足于外科学的手术专家,是那个被称为天才的外科医生。 “小子……”见他就这么站着久久不语,卢阿婆有些担忧地跟着站起来,目光迟疑地落在他手里光滑的听诊器上,疑惑道,“这是什么玩意?” “这个是我干活的工具。”李明夷收回思绪,将听诊器收起来,转身看向这位陌生而善良的老婆婆,“我还没有谢过您,是您把我救回来的吗?” 卢阿婆闻言呵呵笑了一声:“我岁数大了,不常出门。是我的重孙女在地里发现了你,她都给吓死了,还以为死人了呢!好在你还活着,活着就好啊……” 她的神色颇为慈祥:“对啦,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家里人可还在?” “我叫李明夷,是……”李明夷顿了一顿,随口拈了个地名,“是洛阳人,家人俱已离散,如今只有我一个人。” 闻言,卢阿婆的笑容缓缓散去,浑浊的眼珠上下打量着他,叹了口气:“果然也是可怜人,难怪你一身素衣,想是家中出了变故吧。” 这可就误会大发了。 李明夷用一声长叹把这个问题躲了过去。 卢阿婆领悟地点头,眼神同情,一切尽在不言中。 “对了。”李明夷忽然想到什么,“我记得我随身还有个包裹,里头有些别的工器,不知阿婆您见过没有?” 在他坠楼前最后的记忆里,那个用作教具的手术器械包压在他身上,一起滑进了半空。既然白大褂、听诊器这些随身的东西都跟他穿越了过来,那手术器械包也有可能落在了这里。 手术刀是一个外科医生手指的延伸。 如果能拿到手术器械,他确信一定能派上用场。 卢阿婆闻言一怔,仿佛有所联想:“你说的可是一个黑色的包袱,里头有好些银色的奇怪器具?” 这么一说,他就十分肯定了。李明夷克制着心情,郑重道:“应该是,那是我做工的活计,有劳阿婆收捡,还请还给在下,来日一定重谢。” “我就说,那丫头片子哪里捡来的贵物!”卢阿婆闻言露出焦急之色,皱松的额头深深蹙起,随后抱歉地看向面前的年轻男子,“真是对不住了,我们原不知道那是你的东西,那丫头只当是什么宝贝,拿去城里头的质库了。” 质库? 李明夷立刻明白过来,追问道:“她什么时候去的,质库在哪里?” 卢阿婆手里捏着掉渣的胡饼,犹豫片刻,终是抬起手朝一个方向指了指:“去了有半个时辰了,是谢家开的的质库,在西市。小子,你等等,先吃口东西……” “谢了!”李明夷丢下一句话,拔腿就跑。 他脚上还穿着手术室舒适的洞洞鞋,踩着松软湿润的泥土,发出急促的咯吱声。 余下的步风微微扑动草帘,卢阿婆怔怔地看着那道白色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稻田的尽头。 正值午时,城门洞开。 往来人群络绎不绝。 李明夷从中疾步穿过,擦肩而过形形色色的百姓,或是头戴幞头、圆领窄袖的男子,或是帷帽飞扬、小衫襦裙的妇女,以及童叟老小,不计其数。不时几道飞驰的骏马掠过,马上有士兵锦袍扎甲,腰间佩刀或戈,冷兵划过长空,擦出锐利的风声。 一道肃穆的匾额高悬在城楼,睥睨着来往进出的人们。 上面的字迹经风历雨,难免斑驳。然而笔锋庄重,昭示着一座城府的气度。 ——陈留。 李明夷对这个地名有些印象,大致对应现代的开封。和印象中河南的季风气候不同,这个时代的陈留空气温润,泥土肥软,金风细雨,不虞匮乏,恰似江南丰沛的水乡。 他无暇细细感受这纯天然无污染的空气,辨认方向后,马上朝着西市的方向跑去。 如果没有猜错,质库应该就是当铺的意思。 自古以来就有穷不典当的说法,自己器械包要是进了质库,多半就有去无回了。 “二两银子?不成不成,你瞧瞧这些器具的做工,锃光瓦亮的,至少得值五两吧!” 挂着谢氏招牌的屋檐下,一个扎着总角头发,裹着麻衣的瘦小女孩,正踮着脚,眼珠圆瞪,隔了柜台有模有样地跟里头的人讲价。 站在柜后的中年男子,穿一袭交领衫,外罩长袍,腰间的革带镶金嵌玉。他睨眼打量这丫头,嘴角翘起。 “你说对了,这工法绝佳,可不像民间之物。”他随手拎起一把里头的镊子,放在日头下仔细对了对光,眯缝的眼睛闪过一抹精明的亮光,“小丫头,没说实话吧,这种东西也是你家能家传的?” “你,你少看不起人,我家祖上是当官的!”那丫头果然结巴起来,却也不怯,一把就将黑色的包揽过来,昂着头瞪回去,“我告诉你,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说着,麻杆似的手臂一伸,用力把男人手里那把镊子也摘了下来,紧紧圈在怀里。 老板的手在空中一顿,顺势抚了抚自己的胡子,随即露出款款笑容:“价格嘛,可以再议……” “不可以!” 话还没说完,便被一道气喘吁吁的声音打断。 两人齐齐转头看过去。 李明夷大口吞吐着空气,一对橡胶泡沫的洞洞鞋几乎战损成两截,狼狈地挂在脚上。他双手撑着柜台,一眼便看到小姑娘臂膀里的器械包,半晌从干涸的嗓子里挤出一句话:“这是我的包。” “哦?”老板立即把目光转向小丫头。 那丫头警惕地盯着李明夷苍白的脸,忽然张口:“你瞎说,你有什么证据?上头写你的名字了?” “没有。”李明夷匀了匀气息,直接略过小姑娘的质问,对老板道,“不过上面有标签,写着每个器具的名字,你刚才拿出来那个,是组织镊,你看我说的对不对?” “标签?”老板眼神一动,了然道,“上面似乎是贴了张白色小纸。” 小丫头眼珠一转,视线的焦点在两个大人脸上来回,不着声色地往外退了一步。 “不过嘛。”他话锋一转,呵呵一笑,眼神颇有意味地打量回去,“上头的文字,虽像是汉字,老夫却不认识,是故不可帮你辨认了。” ……忘了这茬。 现代人的简体字,对唐朝人民而言,显然和天书差不多。 小丫头已经溜开半截的步伐,又试探地挪了回来,手心依旧紧紧扣着黑包的边缘,见李明夷没说话,趁势拔高了声音:“你没凭没据的,再胡说,我可要报官了!” 这是吃准了眼前的白衣人来路不明,流落至此,多半也没有身份证明。一旦见官,那就是黑户。 小姑娘年纪不大,真够心狠手黑的。 李明夷从没见过这种刁蛮的孩子,看起来也不过八九岁的身量,整个人豆芽似的抽条,显然营养不良,但胆子很肥。 正想继续和她对证,忽然听见质库里头传来一声老妪的惊呼:“不得了了,小主人撞了邪了!” 以看戏姿态打量二人的老板,神色当即一变,转身向里走去,高声道:“怎么回事?快抱来给我看看!” “喂。” 见老板注意力被转移,小丫头用脚尖踢了踢李明夷的腿,压低了声音道:“咱们先走。” 李明夷蹙眉,不太理解她态度的突然转变。 小丫头眉毛抬起,观察着里头的动静,抽空朝李明夷递了个眼神:“你是傻子吗,他瞧出不对劲了,等着我们相争,他捡便宜呢!” 里头越发喧闹,隐约可瞧见一个老迈的女人,哭天抢地地,正将怀里的孩子给男人看。 李明夷的视线集中在那孩子的脸上。 晦暗的光线下,只能模糊地看见一张惨白的小脸,孩子眼睛紧闭,头无力地垂着,仍凭大人摇晃,怎么也抬不起来。 “我好歹也算你的救命恩人,看你相貌堂堂,像个人物,这个恩你不能不报吧?”小丫头还在喋喋不休,“与其我们两个攀扯,倒不如就说是我家里的东西。你帮我作证,卖出去之后,我分你三成。” 李明夷眉头慢慢蹙起,神色凝重。 “你不愿意啊?”小丫头小脸一皱,忍痛下了决心,“行吧行吧,给你四成!你别不识好歹!” “速速去请马郎。”质库里,男人的手掌托着小男孩的脸,语气还算沉着。 立刻有仆人得令,匆匆推开质库的门,往外街跑去。 “不成不成,这是撞邪,得请大仙做法啊……”老妪的声音,不再那么高昂,反而诡秘地压低下去,散布着惊恐的情绪,“小主人刚吃荔枝吃得好好的,忽然,忽然就手脚一抽,喊了句阿娘,就晕过去了。怕是见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喂,呆子!”见李明夷半晌不答,小姑娘终于发现对方根本没听自己讲话,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扯扯他的袖子,“别看热闹了,没听他们说吗,这里撞鬼了,赶紧走啊!” 荔枝。 纷呈的嘈杂中,李明夷的耳朵敏感地筛出这个关键词,不顾小姑娘的拉扯,径直向内走去。 “够了!”质库的老板,也就是那位中年的男子,接过自己晕得不省人事的儿子,呵断老仆的絮叨,神色沉厉,“不可语怪力乱神。照你所言,怕是那荔枝有问题。” 老妪不敢再多话,却也委屈:“荔枝是谢公赏下的,新鲜极了,阿郎您早上也是尝过的,怎么会是荔枝的问题?” 3. 第 3 章 《穿越到安史之乱当医生》全本免费阅读 质库老板一怔,旋即面露惊喜之色,放轻了语调慢慢呼唤:“路儿,醒醒……” 男孩如有感应,湿润的眼睫颤动一下,在众人瞩目中逐渐睁开眼皮。 他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懵懂地看着自己满眼紧张的爹:“阿耶,我头好晕。” “没事,没事了。”老板将孩子的头紧紧揽在胸前,长吁一口气,“醒了就好啊!” 他缓缓平复心情,将目光转向站在一旁的白衣男子。 正想说话,便听见门口传来仆人急匆匆的声音。 “来了来了,马郎中来了!” 紧跟其后的是一阵顿挫有力、带着腔调的唱喏:“百文一服,百文一服,千种之疾,入口即愈!”① 随着声音进入视野的,是一个形容落拓,步子不羁的男子。只见他头顶歪斜的幞头,手揽一把破破烂烂的幌子,幌幔上头横平竖直,拿墨写了个繁体的福字。 这人径直走到质库老板的面前,不知从何处掏出个沾着药渍的葫芦,托至对方眼皮底下,笑容几乎溢出脸颊:“谢郎,这是马某最新研制的神药,可要来上一葫芦?” “马郎中你来晚啦!”老妪显然也与男子谙熟,笑着朝他扫扫手,冲着老板的怀里一努下巴,“咱们小郎君已经好利索了,你啊,算是白跑一趟了。” “哟,小郎君如今已经这么大了,果然是逢凶化吉的大福之命啊。” 马郎中伸出手,似乎想要摸摸孩子的脸,谢老板不动声色地朝侧边挪了一挪,客气地颔首:“托福,托福。” 马郎中手指在半空一顿,嘿嘿一笑,不尴不尬地将手收到后腰,一本正经道:“正是这个理,我人虽未至,可福气早已传递过来,否则令郎如何能历过这一劫?” 左右人是特地来了一趟,不给点辛苦钱似乎也说不过去。 谢老板朝老妪递了个眼神,示意她拿点钱去把人打发走。老妪脚才迈出去半步,忽然便瞧见一个瘦骨嶙峋的丫头,不知道从哪里钻进来的,叉了腰站定在马郎中面前。 那张脏乎乎的小脸扬起,眉横眼竖,极有气势:“小郎君能渡劫,当然是因为我阿叔医术过人了,和你有什么相干?” 阿叔? 谢老板有些疑惑地看向李明夷。 李明夷也不解地看着那丫头。 先不说她什么时候跑进来的,怎么小姑娘变脸比翻书还快,一会一个说法? 马郎中倒并不为触怒,弯下腰拍拍她的脑袋顶,笑道:“小妹妹你这就不懂了,马某本就是福医,以福气治人。这小郎君半岁时便开始生病,直到六岁时在我的福水里洗了一遭,从此福来运转,百邪不侵也。我看你浑身上下沾染病气,怕是家中也有病弱,要不要福汤一服,只需……” 他伸食指在她眼前晃一晃,语气带着诱惑:“一百文。” “呸!”小丫头牙齿一张,作势就要咬人,“想要我的钱,没门!” 马郎中的手飞快缩回去,在心口抚抚:“我的乖乖,你这样可把福气吓跑了!” 话说得言之凿凿,小丫头圆瞪的杏眼有些犹豫地眨了眨。 “和福气没有关系。” 两人对峙关头,一道直白的声音插进来。 马郎中直起身来,眼带兴味地看向说话这人:“哦?” 李明夷的目光,与他平平相接,徐徐开口:“儿童自六个月开始,母体带来的抗体逐步消失,因此开始经常生病。等到了六至八岁,免疫系统逐渐完善,自然就变得强健。所以,所谓的福水不过是种巧合。” 他看着一众迷茫的眼睛,思索片刻,换了个说法—— “就好比,六个月的时候幼儿的身体开始修建防卫的城墙,直到六岁初步竣工。抵御疾病的能力是慢慢累积的,就如城墙不是一天建成的,当然不是因为突然得了福气。” 这个说法,就很好理解了。 众人的眼神,由茅塞顿开的领悟,慢慢转为狐疑,齐齐落在马郎中的身上。 马郎中讪讪笑着,目光左右飘忽,忽地又回到李明夷的身上。他抬手弯腰作了个揖,语气倒是庄重了许多:“阁下必当是杏林圣手,马和佩服佩服。今日得蒙赐教,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马和?李明夷只听说过郑和。 他以点头回礼:“我叫李明夷,算不上圣手,只是个医生。幸会。” 马和的腰弯了半天,不见对方有扶一把的意思,只好自顾自站起身来,拍拍袖子,理理下摆,旁若无人地杵在原地。终于盼到那老妪迟迟归来,将半吊钱递给了他。 谢老板似笑非笑打量着他:“一点酒钱,辛苦郎中多年关照。” 言外之意,此后便不必关心了。 马和如何听不出来话外弦音,神情倒是阔达得很,掂掂那半吊钱,满意地收进囊中。末了,朝李明夷递去一个和煦的笑容:“有缘再会,李兄。” 李明夷目送他转身:“再会。” “那我们的呢?” 等马和走出门外,小丫头马上把头转向谢老板,没忘记这桩最要紧的事。 缓了这半刻,谢老板怀里的孩子已经完全苏醒过来,只还有些脱力。谢老板将儿子托给仆人带下来,意味深长地瞧着这丫头。 “你们?我怎么记得你们方才互相不认识啊?” “那是因为,因为我几年没见着阿叔了,现在想起来了。”小丫头站到李明夷身边,脚跟在暗处往他脚上一踢,暗示他说点什么。 “嘶。”李明夷吃痛地皱了皱眉,半晌吐出一个“嗯”字。 谢老板的视线,颇有深意地在二人身上来回,最终落在李明夷那双趿拉着洞洞鞋的脚上。他忽而抬眼一笑:“我记着你来的时候说自己姓卢。他既然是你阿叔,为何他姓李,而你姓卢啊。” 卢家小妹显然没想起这茬,眼睛眨巴眨巴,一时接不上话。 “我们是外姓亲戚。” 卢小妹惊讶地抬起头,只见李明夷面不改色,连说话的语调都平直得听不出真伪。 谢老板目光如炬:“我谢敬池不算什么人物,不过有恩必报的道理还是懂的。你既然救了我儿子,便是我的恩人,自当重谢。至于你二人之间的关系,则某不便多言了。” 他接着看向仆从:“去取三十两银子。” 李明夷怔了怔,出声拦住对方:“三十两太多了。” 他对古代经济没有研究,但姑且知道《红楼梦》里面刘姥姥一家一年的开销是二十多两。虽然时代不同,但可以肯定三十两银子一定是笔巨款。 孤身一人来到陌生的世界,他需要钱。 但人的生命健康决不能以金钱衡量。 卢小妹简直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拼命地朝他使眼色:你瞎客气什么啊! 谢敬池亦有些惊讶:“那么先生想收取多少?” “蜂蜜是你家自备的,损耗亦由你自己承担。我算收一次诊费……”他看了眼目瞪口呆的卢小妹,想了想道,“三两银子。” 谢敬池先是一愣,继而几乎荒唐地笑起来:“我这做买卖的,从来只有讲价还价,还是头一回遇到先生这样循名责实之人。” 他深一颔首,目光之中,更添钦佩:“就按先生说的。不过从今往后,先生若有难处,请只管和某开口,哪怕千金万金,只要某拿得出手,绝不吝惜一毫一厘。” 事情总算善始善终,李明夷不再推脱:“多谢。” “想不到你还真聪明。” 领了银子,略作 4. 第 4 章 《穿越到安史之乱当医生》全本免费阅读 李明夷唇角展开。 作为年不到三十已经拿下副高、各类奖项摘入囊中,被一众姨母追捧的别人家儿子,竟然沦落到被小孩子同情,人生的境遇不可谓不跌宕。 但这样的滋味偏是他从未体会过的。 然而客观说来,一时还真没有别的去处,他想了想:“你父亲同意这件事吗?” 自己作为成年男性,贸然和未成年的小姑娘回家,实在算不上道德。之前还可以说紧急避险,现在若要再去,必须征得对方家长的许可。 卢小妹歪头看了他一眼,像是不明白他的意图:“我阿耶?他早死了。” “那你母亲呢?” “也死了,前两年赶上穷年,病死了。” 李明夷的神情不觉凝固:“那你有长兄长姐吗?” “我原本是有个兄长,之前去边地做了兵,后来没落了。”卢小妹回答得很快,仿佛不需经思索,“大概有三年了吧,我阿祖说按武皇那时的规矩,是要给我们家三十亩田的,可官上说我们家没有男丁,便一直拖欠着,可恨死了。” 李明夷没有去问什么叫“没落”。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感到一种难言的情绪阻滞在里面。片刻,他屈下膝盖,平视着这个瘦瘦小小的姑娘:“那你家里还有什么长辈?” “都没了,去年遭了洪水,还活着的就只剩下我和阿祖了。”卢小妹的神情看上去若无其事。 对方紧盯着自己的眼神越发凝重,她恍然大悟般:“不过你别担心,我们家虽然穷,可我阿祖是最最善心的人了,不会把你扫出门的。” 李明夷想起那只枯瘦的手臂,那块干瘪掉渣的饼子,认同地点了点头。 卢小妹便当他同意了,伸出沾着泥的手,拍拍他白大褂撑起的肩角:“行啦,你别愁眉苦脸的了。人嘛,谁还没个倒霉的时候,总得活下去。我看你挺有本事,肯定能有个好前途的。” 说罢,向前递了个眼神:“走吧!” 片刻的怔愣后,李明夷冲她笑了笑。 在卢小妹等待的目光中,他直起身,放眼看向身前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市集。 正是晌午,阳光从连绵的屋檐洒落,熠熠生辉。 明亮的视野中,两侧商铺鳞次排开,往来居民熙攘有声。正中,是一条整洁宽阔的直道,贯穿首尾,一直延续至蓝天白云下的古城墙。 古陈留新鲜和润的气息,在这一刻灌入他的肺腑。 他久久地远目,继而颔首。 “你说得对,得活下去。” 跟着卢小妹的脚步,没有立时往城郊的方向走,却到了一个挂着个“药市”牌子的铺子面前。 唐朝的市场建设相当规整,各类商铺秩序展开,铺前必挂牌匾,所售物品一目了然。 浓烈的中药味道扑面而来,看铺的伙计瞟了一眼卢小妹,懒怠着招呼:“还是往常的方子?照例,一两银子。” 卢小妹二话不说,掏出银子。 伙计眉毛一抬,目光中带着惊讶,倒是什么也没说,收了钱,麻溜地去拣药。 剩下两人闲在铺前,李明夷盯着伙计手脚熟练的背影,开口问道:“你的药是配给谁的?” 卢小妹支着下巴,同样紧紧盯着里头,目光一瞬也不敢放松:“给我阿祖配的,养病坊的和尚医说了,我阿祖年纪大了,一身毛病,唯有好好吃药将养着,否则……” 她声音渐弱,顿了一顿,重新开口:“这药一个月足得吃掉一两,还好遇着你了,不然这个月还没着落呢。” 李明夷实在想象不出一个半大的孩子是怎么养活两口之家,还要负担每个月一两的药钱的,难怪她之前要想方设法地弄钱。 不过买药的时候,倒是一句砍价的话也没说。 仿佛是听到了李明夷的心声,卢小妹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这药可真贵。可阿叔你知道,世界上最不能讨价还价的是哪两个地方吗?” 李明夷侧过头听她说话:“哪里?” “一个呢就是药市,要是短了他们一星半点,给你称了受潮烂了的药,人吃下去就死了。这买卖是要命的,省不得钱。” 李明夷听得皱眉:“那另一个呢?” 卢小妹转眸瞟着他,嗤地一笑:“当然就是青楼了!” 见对方瞬间哑口的样子,小丫头转回目光,继续盯着伙计忙碌的手,嘴上却没停:“青楼妓最是嫌贫爱富看人下菜的,若在她们面前露了短,她们转头就会抛弃你,你说,她们是不是世上最无情的人?” 李明夷嘴唇张合,实在不知道怎么接这话。唐朝再是民风开放,他也没想到一个小姑娘敢在大街上张口评议青楼妓女。 二十九年的人生里,算是第一次体会到了无言以对的滋味。 好在伙计动作利落,三两下打包好了药材,送到卢小妹的手上,终结了弥漫的尴尬气氛:“慢去嘞您。” 买完药,卢小妹又买了些牛羊肉,两人各自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裹,这才往城郊走。 “喂,你接下来打算干什么?” 一前一后走着,卢小妹说话间回头望一眼,像是怕他丢了似的。 这个问题,也正是李明夷所思索的。 他在脑海中清点了目前所有之物——一支插在白大褂里的瞳孔笔,尚且不知道还能不能用;一把刚用过的听诊器,还有一口袋沉甸甸、却暂时没有用武之地的手术器械。 除此之外,就只剩下脖颈之上,这颗受过先进了一千年文明教育的脑袋。 可知识,在这个科技量级降维的时代,能等价转变为财富吗? 另一方面,若是从事体力劳动……李明夷低头看向自己趿拉在脚上,险些断成两截的洞洞鞋,不太确定自己的身体能否满足这个时代对男性劳动力的要求。 见他又是沉默,卢小妹换了个问法:“之前我在质铺听着,你是郎中吧?” 李明夷不置可否:“我是医生。” 卢小妹才不管这些文字上的差别:“总归你会治病嘛,那你也学马郎中,挂个幌子,去行医救人呗!碰上谢敬池那种有钱人,一次能赚回一个月的用度呢。” 这个提议,李明夷也不是没有想过,但姑且不说他对中医的信任度,那一手简体字恐怕也没哪个药市能认出来。 “除了挂幌子行医。”他问,“还有哪里有医生吗?” 卢小妹步伐停下,转过头,用一种狐疑而小心的眼神打量过来:“你是不是头受伤了呀?” 话外之意——否则,哪有内行问外行门路的? “我……是从异乡漂泊来的。”李明夷自问没有撒谎,以一种模棱两可的方式回答了这个问题,“不太了解陈留。” 他的神情看起来很正经。 左右卢小妹也没见过陈留外的情形,这样一说倒也将信将疑了。她重新迈开步伐:“你们那里没有官医吗?我们这儿有个朝廷办的官医署,不过里面都是很厉害的先生,从没收过民间的郎中,你肯定是去不了的。” 这种制度,听起来倒像是公办医院。 “治病救人的除了郎中,就只有官医署?” 以唐朝的富庶程度和福利机制,医疗系统的组成不可能如此简单。 果然,卢小妹的话还没说完:“当然不是了,我们陈留虽比不上长安洛阳,但也有一处养病坊,就在城东。” 这是李明夷第二次听到“养病坊”这个词。 他凝神回忆那节短暂的医学史课:“你说的是——悲田养病坊?” 卢小妹点头:“是啊,我阿祖的病就是里头看的,以前还给药呢!现下光景一年不如一年了,听说里头的‘无尽藏’也少有人捐,没得用了,所以渐渐便派不了药了。” 卢小妹讲的这些,李明夷也算略知一二 5. 第 5 章 《穿越到安史之乱当医生》全本免费阅读 翌日。 走在去往城东的路上,晨光熹微。 与繁华的市集相反,城郊的早上显得格外清净。目力可及的道路尽头,一座寺庙式样的大院悄然伫立,轮廓随着日出渐渐明朗。 破晓的光线带着朝阳的温度,为苍古的建筑镀上一层普照的金光,也将正门高悬着的匾额上的大字勾勒清晰。 ——悲田养病坊。 “养病坊倒一直短人手,不过他们库里吃紧,放饷也不比往日了,你真的要去?” 卢小妹的话回荡在李明夷耳畔。 他也知道高回报的工作不会虚位以待,但相比于门槛极高的官医署、下限太低的江湖郎中,这种有政府支持、又贴近普通百姓的医疗机构,更适合作为求职的过渡期。 再者,医学史记载的都是跨时代的神仙大佬,而这种慈善机构能让他更直观了解这个时代的平均医疗水平。 “我们倒是正短个人。工钱么……”一个半披僧衣,赤脚坐着的和尚听完李明夷的来意,眯着眼打量眼前高而瘦的男子,像是在称量这身板价值几何。 他鼻孔里喷出一口气,松散地道:“每日三十文,一日一结,你要是诚心想来,今天就开始做工吧。” 三十文的日薪是个什么概念,李明夷并没有一个清晰的等价概念,但根据昨天和卢小妹购物的消费水平来看,恐怕也就弥足温饱。 然而这已经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点头答应之后,他便被带着进入养病坊内部。 养病坊坐北朝南,纵贯一条行道,左右安置职能不同的各院,可见筹划之初是花了心思的。只是长年不经修缮,房屋都斑驳破旧,路间草木横生,又被人踩得凋敝。 和尚将他领到最后一个大院,自己却往后退了两步:“你往后就负责这个院了,除了按时分饭,还要每天煎药送进去,或是有人出来,你得抬着。” 院子不大,指甲盖大的地皮,一眼便望到头。院墙背后便是一处山坡,乱坟堆砌,显得阴气沉沉。空荡的屋子前,只有几个衣衫褴褛的病人安静异常地躺着,目光浑然空洞。 和尚想是见惯了,连打声招呼都吝惜,往院子隔壁一间独立的小茅屋努努嘴:“这里的药单独煎,没事不许乱跑。” 说完这话,见李明夷只是不言不语地打量着院里的光景,和尚像是早有预料般:“当然,你要是不愿意干,现在就可以走,别说和尚我强留你。” “我可以留下。”李明夷收回视线,转身面向自己新任的上司,眼神理所当然,“不过,除了这个隔间,我需要口罩、隔离衣、热水。” 见和尚嘴角一抽,他仿佛担心对方不明白一般,加以解释:“阁下只需要提供干净水源和布匹,我可以自己制作。” 闻言,和尚的嘴角歪得更厉害了。 表情也透着不可思议。 见李明夷当真不假玩笑,才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哈哈大笑出声。 “这位郎君,你怕不是弄错了什么,我们这里是养病坊,不是官医署。要是走错了路,现在就赶紧回去吧,可别在这里戏弄老和尚。” “我没有弄错。”李明夷用手指着院内晒太阳的病人,“这些病人脸上都有经典的红斑、皮损、结节,全部是麻风病人,救治他们需要做保护措施。” 和尚的目光更加匪夷所思。 他的舌根起伏,仿佛在品嚼面前的荒唐人物,半晌才带着冷嘲开口:“我当然知道,这是麻风院。你以为我花钱雇你是为什么?” 他要的只是一个廉价的劳动力,不怕病,不怕死,最好也别有自己的想法。 要不是看李明夷对工钱不加计较,他才不愿意招这么个来路不明的人,结果这人倒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还真和他论起医了! “你花钱雇我,是因为自己不想被传染。” 李明夷的回答,一针见血,毫不委婉。这份不作伪的坦荡,倒令和尚略收了不屑的表情。 “你既然知道……” “除了直接接触,麻风还可以通过飞沫传播,也就在你呼吸的空气。”李明夷的语气,如事不关己的旁观者一般冷静,“你既然要发放我工钱,就免不了和我接触说话,哪怕隔得远,也不能完全阻隔空气。我要的东西不算贵,提供保护的工具,既是保障我可以安全劳动,同时也是保护你不被传染。” 老和尚的目光,不由聚焦在对方从容不迫的脸上。 此人虽不似高门贵族的出身,但说话口齿清晰,逻辑严密,更兼不卑不亢的态度,绝不是普通的下里乡人。 且他说的,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你说的东西,我可以给你。”思量片刻,老和尚还是松了口,但话语之中,仍不乏警告的意味,“但你可得记住不许多事,更不许多舌。” 李明夷点头表示同意。 一番小小的曲折下来,这份日结的工作就算是到手了。 和他作伴的,只有一个四面漏风的茅屋、几个煎药兼煮水的炉子、一个干净的水桶和几匹用旧的布。 当然,还有前任留下的破盆烂碗、草席扫帚等必要的生活用品。 最后,便是老和尚差人拎来的一捆草药,命他每日按分量煎了送进去,分给病人。 他整理清楚所有的物品,将茅屋收拾得勉强能看,这才点了炉子,加上水,将布料放进去煮。 高温灭菌,永不过时的消毒方法。 煮过半个时辰,便是晾晒。等待的同时,李明夷也没闲着,将派来的草药煎上了锅。 不过片刻,清苦的味道弥散出来,鼻尖浸染上草木的气息。 李明夷微微拧眉,从剩下的草药中拈起一根,放在眼前仔细观察。 ——苍耳草,可发汗、驱风、止痛,这种满地乱滚的野草价贱物美,用来吊命再便宜不过,但要对付麻风这种顽疾,效果委实欠奉。 用这种药搪塞,无非就是求个心理安慰。里头的病人仅仅是得个遮风避雨的场所,有了口填肚子的饭菜,剩下的就是生死有命。 但正如卢小妹所说,光景不好,流年不利。 这个时代还没有麻风的特效药,一屋一饭、一碗草汤,即便再凄凉,也是一线生机。 他默然将草药放下,取下晾干的布料,其中最平整的一张,勉强裁成口罩的样子。剩下的,则用来将自己的全身裹得严严实实。 打扮成这幅略显诡异的样子,他将煮好的汤药按碗分好,用桶提了进去。 对于他的出现,里面的病人并没有太大的反应。直到分好的苍耳草汤被端了出来,院子就像个被踩的老鼠窝似的,突然从各个角落钻出一个个干瘦、黢黑的身影,抢食般从他手里抢走药。 “别急,大家按次序……” 李明夷话还没说完,就被激烈的争抢推了出去,抢到药的病人, 6. 第 6 章 《穿越到安史之乱当医生》全本免费阅读 “第二……麻风反应?”少妇有些艰难地重复李明夷的话,显然对这个词感到十分陌生。但她最关心的还是—— “那小虎还有救吗?” 利奈唑胺联合糖皮质激素,李明夷的脑海里第一时间闪过这个方案。 可在没有抗生素,也没有激素的唐朝,这种治疗执行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不管怎么样,你不能给他喝脏了的汤。”他将触碰孩子的手收回,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现在只能先对症处理,给他温水擦浴降温,症状控制以后再尝试治疗原发病。” 说到这里,李明夷顿了顿,想到对方大概不能理解温水擦浴这个词,接着解释:“就是用热水给他擦身子,同时补充……” “他还有以后吗?”妇人的问题,将李明夷的话打断。 她的语气异常冷静,仿佛已经明白了什么。 见对方不言,她抬头望向窗外。 “我和小虎在院子里呆了三个月,我已经见到两个人这样发病后被抬出去了。来过的郎中都说,可以预备后事了。” 说到这里,她酸楚地笑了笑,转眼看着李明夷:“您说给他吃药会死得更快,可若反正都是一死,为什么不让我试一试呢?” 李明夷喉咙一阵紧涩,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学识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他接受的教育告诉他相信科学。 但当科学无能为力的时候,还能够以绝对正确的姿态,去轻易地否定一个人的信念吗? “给我一点时间。”他将拳头紧握,紧紧盯着那具战栗不止的小小身躯,如同下定了某种决心,“一定会有办法。” 闻言,小虎的娘却只苦涩地摇摇头。 “您是个好心人,我看得出来。”她说,“不过,不要在我们这些穷人身上浪费功夫了。” 她慢慢地屈下膝盖,闭上眼睛,用身体依偎着自己的孩子,仿佛想将体温传递给他。 李明夷沉默地转过身。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将堆在屋子一角的排泄物收拣起来,用草席仔细地打包两次,确认不会泄露,才提着它们退出这个见不到阳光的小小屋子。 - “阿叔,李阿叔——” 卢小妹的声音,咋咋呼呼从耳边传来。 李明夷仿佛回过魂一般,从沉思中倏然抬头,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出了养病坊,回到了卢家小屋。 他用眼神问着对方什么事。 小姑娘站在他面前,十分无言地瞧着他。 “你在想什么,这么出神,喊你几次吃饭都没听见。”卢小妹一边给他递了块胡饼,一边往自己嘴里也塞了一口,口齿不清地问,“怎么样啊,行济和尚许你多少工钱?” 李明夷接过胡饼,尽管没什么食欲,还是一口一口咬着。 之前还觉得很有滋味的美食,今天却仿佛蜡一样,怎么也提不起胃口。 “一天三十文,今日的已经结过了。” “三十文?他打发叫花子呢!”卢小妹简直眼前一黑,见李明夷依旧没什么反应,更恨不得敲开这个榆木脑袋看看里头都装了些什么。 她掰着指头,跟他历历数落:“这节下,河工合一百文一天呢。养病坊里病气重,又时不时地死人,晦气得要命。就算是再短钱,也不能这么小气,看你之前挺聪明的,怎么被人欺负了还不知道呀?” “死人”这两个字,像把尖锐的小箭,不经意地刺中李明夷紧绷的神经。 那张被疾病侵蚀的幼小面孔,和那具紧贴他的瘦弱身躯,如走马灯一般,不时从他眼前闪现。 难道只能放弃?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半晌得不到回应,卢小妹果不其然地发现李明夷又在发呆了,火上又浇一把油。 李明夷这才回神:“我已经和行济师傅说好,不能毁约。” “你们读书人就是呆,又好面子。”卢小妹鄙夷地扫他一眼,“难道这条路堵死了,你就不懂换个方向?他许你三十文工钱,你大可以讨些别的钱项嘛,譬如节下的赏赐,暖身子的酒钱,多试几次,兴许能成呢!” 这丫头,年龄不大,社会阅历还真不输一个成年人。 换个方向。 这四个字,却被清晰地放大,回荡在李明夷的脑海,隐约地照亮了什么。 还有什么方向,是自己从未考虑过的? 正在他远目思索的时候,门口的草帘忽然被拨开。一双手臂颤颤巍巍,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汤锅,伸了半截进来:“小妹,你瞧瞧,这药熬好了没有?” “哎,都怪这傻子,我都忘了还在煎药。”卢小妹赶忙去接手,“阿祖当心烫。” 白色的蒸汽在锅盖边缘不断溢出,苦涩的中药味道随之弥散到整个屋子。 中药…… 眼前如有电光火石闪过,所有的思绪,突然雪亮了一瞬。 李明夷猛地站起身。 配合托着汤锅的祖孙二人,目光同时不解地投了过来。 “抱歉。”他看着年纪不大,却操碎了心的小姑娘,“食宿的钱,我可能要迟几天才能给你了。” 卢小妹歪了歪脑袋,眼神仿佛在问你是傻子吗。 她禁不住叹气:“我什么时候问你要钱了?我是让你去要钱,呆子!诶,你……” “去哪”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她便眼睁睁看着李明夷趿拉着那双惨不忍睹的鞋,一边匆匆忙忙披上白色大褂,一边步履仓促地绕过祖孙二人,连嘴角的胡饼屑都没来得及擦,一刻不做停留,拔腿便朝着城门的方向跑去。 步风掀得草帘簌簌作响,这人只撂下一句—— “不用给我留门了!” 留下祖孙二人面面相觑。 “……什么人呐这是。” 是夜。 晚阳一落,空气骤然冷了下来。天空积着厚重的云,阴影像一张铺天盖地的巨网,悄然笼罩着酣睡中的陈留城。 伫立在城东的养病坊,此刻也掩映在夜晚的黯淡中,背后的山峦,显出墨一样深沉寂黑的轮廓。 坊内最尽头、最角落的一间屋子,燃着豆大的一点灯火,在不时袭来的夜风中扑朔一下,将灭未灭。 “要下雨了。” 年轻的妇人,蹲坐在光线昏昏的一角,向窗外伸出手,仿佛想要触摸到什么。 “咳咳……”一裹厚重的麻布,随着咳嗽的声音,在她身边小幅度地蠕动一下,随即便无力地软了下去。仔细地看,才能发现里面躺着个又瘦又小的孩子,可惜小脸被疾病侵蚀,已经看不出本来的样子了。 “小虎,小虎。”妇人转过脸,用手托起孩子垂下的脑袋,轻轻地呼唤,“你别怕,阿娘在。等天亮了,阿娘就带你出去,让官医署的博士替你看病。等雨停了,你的病就会好啦。” 一反常态的,身边竟传来微弱的回应:“阿娘,小虎不去。” 小虎的娘赶紧伏下身去,看见小虎半睁开眼睛,已经扭曲的瞳孔之中,映着烁动的烛火。 “阿娘……”气若游丝的稚嫩声音,努力地组织着语句,仿佛想安慰她,“阿娘别哭,小虎会自己好起来的。” 这句话似乎消耗了小虎所有的力气,说完之后,他便再次陷入深深的昏迷中。 妇人紧紧捂住了嘴,不敢哭出声音。 砰——! 就在她几尽绝望之时,年久失修的房门,突然被一股冲击的力度撞开。 一道高而黑的身影,立在门口。 “你说过,反正都是一死,为什么不让你试一试。” 来人不等招呼,说完这句,便径直闯了进来。步伐带着寒冷的 7. 第 7 章 《穿越到安史之乱当医生》全本免费阅读 雷公藤,也即普通百姓口中的断肠草。不管是哪个名字,都足够骇人。 也难怪小虎的娘闻之色变。 “凡是具有生殖毒性的药物,都会被一定程度地夸大其词。” 李明夷半蹲着身体,伸手拈起一块切片,向对方展示:“实际上,雷公藤内服的致死率不超过百分之十四点六,也就是不到二成。去皮炮制的根茎的确可能引起副作用,但药物剂量下通常不会导致死亡。相反,雷公藤中的多甙,可以控制麻风反应,这就是我的办法。” 少妇听得愣了神。 闻所未闻的说法,从对方嘴里说出,冲击着她的认知。 对方笃定泰山的冷静姿态,却莫名有着让人信服的力量。 她看了眼灯下虚弱的孩子,咬住嘴唇,目光变得坚决:“请问郎君,这药如何用?” “没时间提取了,只能以沸水煮药,尽量浓缩。”既然对方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事不宜迟,李明夷起身便向外走去。 他一边迈步,一边正想嘱咐一句什么,忽然停顿:“你……” 他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少妇反应过来:“家父姓王,以前街坊们都叫我五女,您等等我,我也去。” 说完,王五女也急忙起身,不过没有马上跟上去,而是在一旁的杂物中翻找片刻,拖出一把破旧的雨伞。 她小跑着走到李明夷跟前,抖了抖伞上的灰尘,才将其撑开。 伞盖的阴影,落在了李明夷的头顶。 “外头雨大。”王五女抬高细瘦的手臂,将伞柄递出,“您……打把伞吧。” 李明夷接过伞。 他没有把伞举起来,而是盖在合起的药包上面:“的确,雨水不太干净,会污染药材。” 说完,迈开阔大的步伐,径直趟入满地雨水的泥泞中。 王五女神情一怔,随即提起裙踞,努力追上那道背影。 两人冒着瓢泼的雨跑到院子门口的小屋时,身上都被浇了个透,只有那个包着雷公藤切片的纸包还完好无损。 李明夷来不及收拾自己,在王五女的帮忙下点上炉子,以大致的比例配好干净的水,撂开锅盖,用文火煎了起来。 汤药逐渐呈沸腾之势,他拿扇子小心地控制着火苗大小,头也不抬地对王五女道:“大概要等三到四个小时,你要是没什么别的问题,就先进去照顾孩子吧。” 王五女有些疑惑:“请问郎君,什么是小时?” ……又忘记了换算。 果然,人的口头习惯很难在短时间之内更改。李明夷改了个说法:“就是两个时辰左右。如果小虎有什么异样,你再出来告诉我。” 王五女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您要亲自在这里煎药?” “当然。”李明夷打着扇子,眼神垂然专注,似乎并不觉得这个安排有什么问题,“小虎还在发热,你需要继续保持温水擦浴,有空的话关注他的皮肤状态。” 他方才便想交代这个,不过既然她跟了出来,就让她先看过安心。 炉子里的火苗簌簌燃烧,在冰冷的雨夜里,形成一点温热的光源。 王五女看着他摇动的手臂,忽然明白过来:“我方才还以为……以为您要走了。郎君深夜过来诊治,还亲自送药,我们母子已经十分感激了,怎么还敢劳动郎君?” “道谢的话,留到以后再说吧。” 李明夷抬头看向她,神情平静,眼神却并不轻松。 “治疗还没有开始。” 尽管雷公藤的毒性并不像传言中恐怖。 但相对应的,在缺乏提取技术的古代,很难保证其有效成分的浓度和杂质含量。 这种带着极强赌博性质的治疗方案,并不符合科学的严谨、精确,若非事态紧急,绝不会成为他的选择。 但就像卢小妹说的—— 难道眼前是绝路,就不往下走了吗? 在他凝重的目光中,王五女仿佛也更清楚地意识到这个“试一试”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但她并未露出害怕,只是点头。 “我听您的。” 两个时辰的时间,似乎被无尽的雨拉扯,显得格外漫长。 一线破云的晨光中,那扇破烂的木门被再次推开。 王五女目光憔悴地抬起头,只见李明夷大步走了过来,以手护住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径直在母子二人身边半跪下来。 他的脸上同样有疲惫的痕迹,不过看起来精神还好。王五女将地上昏睡的小虎扶坐起来,向他略微欠身:“有劳先生了。” 在喂药之前,李明夷再次检查了小虎的生命体征,确定病情没有太大的变化,才一匙一匙将碗里的汤药灌进他的喉咙。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被雨水浸透、弄脏的白色大褂,接着对王五女道:“如此早晚两次,先试三天。这三天必须严密地观察小虎的病情变化,接下来要辛苦你了。” “那您……” 李明夷看了眼院外那个不足蔽雨的破烂茅屋,考量片刻,选择了最简单的方案:“我先呆在这里,你随时可以来找我。这三天是最危险的时期,只要小虎能熬过去,他的病就有转机了。” 对方考虑得这么周全,王五女手指交握,嘴唇张开又闭上,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说了句“您等等”,便急忙跪坐下去翻找。很快,从那卷厚厚的麻布底下找出一个用旧但还算干净的布袋,整个递给李明夷。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还请郎君不要嫌弃。” 李明夷不明就里地接过布袋,打开用手指拨着看了看,里面尽是一些碎银、铜板,却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想来是主人极为珍惜,所以时时清点着。 布袋掂在手里,分量不算重,他伸进去的手指顿了顿,又退了出来。 李明夷拉紧布袋上的绳索,弯下腰,把它重新塞回王五女的手里。 王五女哪里肯接:“您这样辛劳,若不收下诊费,我们母子怎么担得起?” 李明夷却冲她笑了笑。 在对方茫然的目光中,他展开手掌,掌心在升起日光中,微微有一点亮光。 那是一粒小指尖大小的碎银。 “我已经收了诊费,”他的唇角展着,“所以,请夫人安心吧。” 安顿好王五女和小虎后,李明夷回到那个四面漏风的茅屋,仔细地把门栓好,重新烧了一桶水,脱下身上所有的衣物,丢进去全部煮了一遍。 自己的身上,也反反复复地用热水擦洗。 和孤注一掷的王五女不同,他不可避免地要接触麻风院以外的环境,昨天情急之下没有做防护,现在只能稍作补救,以免传染给外面的人。 雨势不绝,衣服一时半会怕是晾不干了。 好在他备了许多蒸煮过的简陋隔离衣,暂时还可以拿来遮蔽身体。虽然看着滑稽了些,但总比把传染病带出来强。 弄完之后,天已经大亮了。他没工夫停歇,就要开始一天的活计。 这个时代的普通人家常一日两餐,养病坊更不例外。送早饭过来的是昨天招他的老和尚,也就是卢小妹口中的行济。 他挑了一桶粥,隔了一丈放在小屋门口,有些古怪地打量李明夷这身打扮。 “我听上夜的小沙弥说,你昨晚上又折回来了,你难道没有回去?” 养病坊里上夜的人守的不是病人,而是物资。近年来布施的东西日渐短绌,人手又紧,所以和尚们也不大防着偷盗了。只是李明夷的行迹实在可疑,他少不得盘问盘问。 李明夷提了粥桶,一边利落地干活,一边答道:“院里有个孩子病重,我来看着。” 行济倒不料他的诚实,果真想起有这个事:“是那个王五女求你的吧?女人啊,就是事多。不过你不必理会,你呆久了就知道,这样的事多了去了!” 他倒不是心疼这小子,只是这年头,肯出力气,又愿意只领三十文的男丁可不多见了。他只怕累倒了一个,找不到第二个傻子了! 李明夷的动作一顿,接着继续拿碗出来分粥,语气也是平平:“可养病坊不就是救治穷人的吗?” “救?”行济觉得可笑,“你看看里头,谁不是穷人,谁不是病重?你能救几个?连谢助教都说没救的人,你能有办法?” 李明夷不清楚他口中的“谢助教”指的是谁,但显然,在他之前根本没人在乎这些人的死活。 毕竟,能到这里的人,连能依靠的亲人都没有了,又如何能指望陌生人大发慈悲呢? 李明夷提起分好的粥,直身站起。 他的身高在古人里已经算罕见的高挑,于是看向行济的视线不由俯低:“我的确不能救所有人,但是我可以救小虎,如果这个病例成功,还可以推广给别的病人。虽然可能失败,但我不认为失败和被放弃是等同的。” 在对方因这番言词而愣住的片刻,他迈开步子:“行济师傅,我要进去分粥了,有劳。” “站住。”行济不由变了脸色,冷冷喝道,“你别忘记了,你答应过我,不许多事,更不许多舌。” 李明夷的神色,还是那幅令人气恼的理所当然:“养病坊本职为扶持穷人,救助病患,治病救人怎么会是多事?” 说完,他略微点头以示再见,转身进了麻风院。 “你小子……好心当成驴肝肺!”行济站在原地,眯眼打量着那道模糊在细雨中的背影,目光拉得深长,“我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治疗期最令人煎熬的第一天,就在绵绵的落雨声中度过了。 或许是因为还在成长期,也或许是因为这具年幼的身体已经经历了太久磨砺,小虎竟没有出现明显的中毒反应,相反,到了凌晨,寒战被控制住了。 “这是好的迹象。”李明夷仔仔细细地检查过,小虎其他的生命体征依然平稳,他对王五女道,“热峰开始下降了,红斑也没有再扩大。” 这也就意味着雷公藤中的有效成分——雷公藤多甙开始发挥作用了。 王五女用颤抖的手捂住胸口:“苍天保佑。” 这一夜过得还算平静。 已经接近四十个小时不休不眠的李明夷也蜷缩在有些漏雨的茅棚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次日来送粥桶的,照旧是行济。 他看着胡子拉碴、眼圈黑沉的李明夷,不由摇首而笑:“怎么样,你救的人活了吗?” “活着。”回答他的,是简明扼要的两个字。 不是活了,而是活着。 只要活着,就有治愈的希望。 行济啧啧两声,倒也没再劝阻,只评了一句:“疯子。” 当晚。 “今日我摸着,已经没有昨天那么烫了。傍晚的时候,小虎还睁了会眼睛,吃了口粥。”王五女的声音带着欣喜,又不敢太过激动,双手合拢放在胸口的位置,虔诚地祈祷。 李明夷亦颔首:“只要再熬过明天,就算是脱离生命危险了。” 回到茅屋,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入睡。 雨又下了一夜。 不知几时,昏黑无边的夜忽然明亮起来,周围的雨声悄然散去,只剩凛凛的风刮着脸。 李明夷感到胸口压着沉甸甸的东西,身体在不 8. 第 8 章 《穿越到安史之乱当医生》全本免费阅读 预想之中的问题还是出现了。 “没事的,没事的。”王五女不顾脏污,直接用手擦拭着小虎的脸颊,低声安慰。 抱着孩子的另一只手,却在微微发抖。 她竭力克制着声音中的不安,抬头看向李明夷:“李郎君,请问若是不用米汤而用糖,是不是小虎就不会吐了?” “可能。”李明夷用词审慎,“小儿嗜甜,所以糖盐口服液的口感会好一些。” 但一块普通的蔗糖,对于沦落到这里的人来说,是何等奢侈的东西啊。 听完李明夷的话,王五女立刻放下孩子,从麻席下把那个破布袋子翻出来,说话便要起身:“我还有一点钱,这就去买。有劳先生再看顾小虎一会。” 李明夷冷静地拦住她:“我去。” 孩子还没脱离危险,离不开母亲的照顾。 更重要的是,王五女不懂消毒的方法,若是让她贸然外出,很有可能会间接传染坊外的健康居民。 王五女闻言停下动作,这次却没有问为什么,而是直接伸手递出那个布袋。 她抬起头,将一个信任的眼神托付给李明夷。 “那就有劳郎君了。” 李明夷即刻出发。 天公仿佛也配合似的,转眼便大亮了起来,连着下了三天的雨终于歇了半刻,只余细细的几丝,不再有之前凌厉肃杀之势。 为了确保不会把病菌带到城中,李明夷再次彻底换下衣物,用最快的速度做了消毒,简单用隔离衣裹了几层,赤脚跑出了养病坊。 “诶,你是……”守门的小沙弥,隐约觉得这个身影有点眼熟,但印象中又完全没有这样一个人。 回答他的,却只有一道掠过脸颊的步风。 “怕是疯人院里跑出去的吧。”走完一圈的行济,刚好出现在门口,打量那远去的背影,毫不在意地伸伸懒腰,“跑了就跑了吧,少个人,还少张嘴吃饭呢!” 说完闲话,他想起正事,放重了语气叮嘱:“今儿是十五,官医署的先生亲自来看病,你可仔细些,万万不许怠慢了!” 小沙弥连忙收回目光:“弟子明白。” 养病坊离城门的这段路,李明夷足跑了半个时辰。 直到被城门的守卫拦下,他才注意到自己一双没穿鞋子的脚已经被磨得不成样子,在身后留下一串带着血迹的脚印。 守卫以长矛拦住他的去路,正色质问:“你是什么人,如此慌慌张张,形迹可疑!” 李明夷慢慢调整呼吸,有条不紊地道:“我是医生,现在要赶紧去买东西救人,请你放行。” 没想到守卫闻言,反而露出怀疑的眼神,目光上下逡巡,像在审视一个疯子。 “医生?那你是要买什么东西啊?” “糖。”李明夷据实以答。 这个答案,却令对方忍俊不禁:“糖?你就用糖救人啊?” 李明夷理所当然地点头。 “我看你是在装疯卖傻!”守卫神色一变,喝道,“再不说出实话,别怪我带你见官!” 即便见官,李明夷也自问可以解释清楚,但他一个没有身份的黑户,要是真的纠缠下去,势必会延误小虎的病情。 可他二十余年,还未曾撒谎。 也不太会。 “阿叔!” 正当他在腹中组织语言的时候,一道熟悉的清亮声音,从城门内传来。 话音刚落,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忽然从前面跑来,猝不及防地扑到他身上。 正当守卫一脸懵然的时候,只听一阵呜呜的哭声从李明夷怀里传来—— “阿叔,我终于找到你了!你放心,不管你病成什么样,你都是我阿叔,我们是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你不要再往外跑了好不好?” 听到这几句凄切真挚的表白,守卫神色逐渐了然。 望向李明夷的眼神,也充满了同情和体谅。 “小妹妹,这是你的阿叔是吗?”他收起长矛,弯腰温和地摸了摸李明夷怀里小姑娘的脑袋,关切地问,“你家里还有大人吗?” 从李明夷的怀里探出一个扎小辫的脑袋,乖巧地点了点头:“多谢这位守卫阿叔,我家中还有六十的祖母。阿叔他虽然病了,可他是我们家唯一的男丁了,求您不要和他计较,让我带他回家吧!” 这一番可怜巴巴的哀求下来,便是铁做的人也心软了,守卫瞬间通情达理:“既然是你的家人,那你把他领回家吧,千万小心。” 他再次看了李明夷一眼,压低了声音:“有些疯子疯起来是连家人都不顾的,你家中没有别的男丁,若是他再发作,你只管去衙门找一个叫谢照的不良人,让他帮你把你阿叔送去养病坊。” 小姑娘嗯嗯地点头,千恩万谢地领着李明夷进了城。 “谢谢你帮忙。”进城走了几程,脱离了守卫的视线,李明夷才开口向小姑娘道谢。 帮忙蒙混过关的不是别人,正是收留他的卢家小妹。 他没有仔细思考为什么会遇到卢小妹,一心挂念小虎的病情,立即动身要向西市的方向去。 见他连一句解释都没有,卢小妹一改方才的乖巧可怜,小跑着跟上去:“喂,你这人也太没良心了吧?” “我已经说过谢谢了。”李明夷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对不起。” 卢小妹的声音还是不满:“对不起什么?” “我三天不回家,你们一定很担心。”话虽这样说着,李明夷脚下的步伐却不由加快,“不过,我现在需要马上去买东西救人,你先回家吧。” 听了这话,卢小妹不仅没消气,反而一个箭步拦在李明夷面前:“你等会。” 李明夷皱眉:“我不能……” “你看看你的样子!”卢小妹指了指他的脸,以证自己没有瞎说,“你这样去,谁敢卖东西给你啊?” 自己什么样子? 李明夷面露不解。 见他当真没有自知之明,卢小妹把他胳膊一拉,让他照照旁边的水沟:“你自己看,刚才我都差点没认出来。” 水面上的倒影,是一个高而瘦的男子,然而头发杂乱,眼窝深陷,满脸没有打理过的胡渣。这样的形象,再裹着一身不成形制的隔离衣,光脚跑在大街上,也难怪会被守卫误解了。 李明 9. 第 9 章 《穿越到安史之乱当医生》全本免费阅读 行济的眼神,因这个问题而愣了一瞬,脑海中不由闪过那张淡然得令人生气的脸,开口的语气少不得带了几分冷嘲热讽。 “想是新来的那个小子,好像姓李,穷得连身浆洗的衣裳都没有,还口口声声地说治病救人。” 说到此处,他偷偷打量这位谢助教的神色,见他不执一语,却也并未变色,便放心说了下去。 “我都告诉过他了,这孩子已经没救了,何必瞎折腾呢?不若放他早日往生了安息,也好过人间受罪一场。” 他手掌竖在胸前,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 本来安安静静的王五女,却在听到这话时突然惊醒一般,箭步冲到谢助教面前,半跪下去,以一种护犊的姿态紧紧搂着小虎的身子。 “小虎已经见好了。”她扭头看着盯着自己的二人,声音虽小,却并不怯懦,“他已经不烧了,也能醒过来,李郎君说过了,只要熬过今天,就可以保住性命了。” 那位谢助教的神情,在听到此话时,才稍微一动,视线冷淡地扫过她怀中的幼子。 “是吗?” 他伸手扳住小虎的脸,另一只手,则径直将他眼皮打开,露出那双被红斑侵蚀、触目惊心的眼睛。 “麻风急发,津液不存,病侵入目中,神散于体外,他的生机已经万里无一。我倒很想请教请教你口中那位李郎君,如何救?” 一番冷冰冰的判言劈头盖脸地袭来,打得王五女措手不及,想要张口替那位白衣郎君解释两句,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对方冷冷起身。 “我奉劝你……” “抱歉,路上稍耽误了一下。”一道平直而干脆的声音,挟着冷雨闯进房门,将谢助教的话打断。 随之而来的,是一前一后交错的脚步声。 走在前头的,是一个高瘦的男子,步风虽快,然而不失平稳。只见他手上托着一个汤碗,径直走到王五女母子跟前,屈膝半跪,打开小虎的嘴巴,似乎准备给他喝什么东西。 跟在他身后的小姑娘则直接搡搡谢助教的衣袖:“这位郎君,你要是不帮忙,就先出去吧,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你是哪里来的野丫头!”行济慌忙上前拉扯,“这可是官医署的谢助教,岂可如此怠慢!” “哦——”小姑娘恍然大悟,“原来是官医署的医生呀!既然您身份贵重,干嘛还呆在这种腌臜地方?赶紧去伺候你的官爷吧!” 男子束手站立在一旁,没理会小姑娘的嘲讽,眉心聚拢,隐隐压住一丝不悦:“你给他喝什么?” “治疗麻风,用雷公藤煎水,便能压制。”对方的声音,不徐不疾,如他手上的动作,利落稳当,“脱水,则可以补充平衡糖盐液。” 他的语气平常得像是在教一个没出师的学生。 被行济称呼为谢助教的男子,出神地盯着他的举动,意识到他是在回答刚才自己质问的问题。 “李小子,你怎么和谢助教说话的!”行济可不敢再仍由事态发展下去,也凑到那人面前,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音,“这可是谢望谢郎!你再敢得罪,我马上让你走人!” 他总算认出来了,方才进门的,正是他自己招来的李明夷。 “行济师傅。”李明夷忙中抽空看他一眼,“你没有做防护,最好不要离这么近。” “你休得再言!”行济瞪他一眼,身体很诚实地往后退了一步,只有手还急切而谨慎地往前小弧度挥舞着,“快让开,别碍眼了。” 卢小妹极嫌弃地看他一眼:“师傅真是爱己及人。” 不等行济争辩,她索性直接伸手,把人往外推去:“你这么惜命,就出去,别妨碍我阿叔救人。” “胡说。”行济被推到门口,自觉再往后退实在不妥,才挣扎两下,站定在原地,“看你年幼,老衲姑且不计较了,佛祖慈悲。” 话虽对卢小妹说着,他的视线却不由自主,落在屋中目光一站一跪的两人身上。 谢望是素服来的,只头上戴着彰示官医身份的乌纱幞头,然而身姿孤立,一双修长如竹的手交叠压在衣袍后,自是矜持而冷傲的。 那李小子却是衣衫不整边幅不修,多看一眼都是一种残忍。 这对比委实有些惨烈。 然而李明夷却似乎丝毫没有自惭形秽,一手扶住小虎的头,专心帮他喝下碗里的液体,对身旁的人视而不见。 “救人?”谢望将卢小妹的话重复一遍,目光却落在李明夷赤.裸带伤的双脚上,声音如冷雨一般敲下,“你以为你在救人,实则却在害人。麻风可经人相传,你救了他一个,却不知道要害多少人。” 李明夷并未答话,倒是卢小妹忍不住开口:“那难道染了麻风就要去死吗?看你穿得人模狗样的,没想到这么坏!” “坏?”谢望冷淡地望着蜷缩在母亲怀里昏迷不醒的小虎,语气不因被辱骂有丝毫起伏,“譬如屠场养豚,若是有一只得了病,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隔绝出去,否则便会酿成瘟疫。人也同样。你这位阿叔却随意出入四处奔忙,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卢小妹瞪着他不说话。 “屠场或许会放弃病豚,但我不会放弃病人。”回答他的,却是专注于小虎的李明夷。他将喂完水的空碗放下,站起身来。 两人照面相对,目光碰撞,无形之中形对峙之势。 “因为我是医生,不是屠夫。”李明夷的声音,平静之中,蕴蓄着少见的冰冷情绪,“我也不会将麻风传播出去,否则那位行济师傅早就被传染了。” 听到这话的行济蹑手蹑足,又往后退了一步。 谢望昂首:“那是因为你……” “因为我做了消毒和隔离。” 走运二字还没说完,他的话被李明夷径直打断。 在对方不断逼视过来的目光中,李明夷继续说道:“麻风虽然是传染病,但传播力并不算强,单独的院落隔离,进出更换衣物,洗手消毒,这些已经足够阻隔传播。” 他的视线,以同样的审视,停在对方那冷若冰霜的面孔上。 “你之所以恐慌,不过是因为无知。” 最后一句话出口,空气仿佛凝固一般,肃杀的风声 10. 第 10 章 《穿越到安史之乱当医生》全本免费阅读 大雨在当日短暂的放阴后,又逐渐滂沱,连绵不绝的雨足足下了三日,一点也没有停歇的意思。远方的山河田野,也掩在灰沉沉的天色中,一并失了颜色。 卢小妹已经回去了。 那日事后,她才将城门偶遇的始末倒出。 原来李明夷一连三日留在坊中,刚好又逢大雨,卢小妹祖孙既担心他的安危,又不敢让老人一个人留在家里,因此直到雨停,她才来坊里找人。没想到扑了个空,便猜到他去城里,直接抄了个近路去集市找人,倒刚巧遇上被守卫拦住的李明夷。 确定他安然无恙,卢小妹记挂着家里的卢阿婆,便自己先一步回家。 而李明夷则仍留在养病坊中,继续照顾着仍没有彻底脱离危险的小虎。 雨不休不止,养病坊内也异常清净,就连一贯爱训斥两句的行济都鲜少出现,由着他们在这阴冷的院子里自生自灭。 “这几天雨这么大,再这样下下去,怕是又要淹死不少人了。”王五女长身跪在窗前,面对无边的雨幕,虔诚地合十双手,“神明在上,保佑雨快停吧。” 在她身后的李明夷刚刚检查完小虎的身体,将他的手小心放回被窝。 经过三天循序渐进的补水治疗,这孩子的脱水情况已经大有改善,更令人欣慰的是,他呕吐腹泻的频率也随着体.液恢复平衡而有所减少。因此从昨晚开始,李明夷便确定他可以继续用药,雷公藤又重新用了回去。 不过能否逆转病情,尚且需要时日来验证。 眼下,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等待。 李明夷用手擦了擦那张挂着虚汗的小脸,起身面向王五女,接着她的话问道:“陈留常常发洪水吗?” 他还记得卢小妹一家就是去年遭了洪水之祸,合家只剩下孤老和一个年幼的小妹。按理说,陈留的气候虽然和现代有异,但也不至于这么极端,连年水患。 “以前倒很少这样。”王五女缓缓起身,倚靠着窗户,放空地望着冥冥远方,“这里自我朝开国以来便是富庶之地,少有饥荒灾害之事。只是这几年突然频发异象,实在怪得很。听有经历的老人说,天灾频出,往往是伴着人祸。不过,我们平头百姓的,只求能挣上一口饭就心满意足了,也管不了这些。” 她的话,倒是提醒了李明夷某些事。 按照历史的轨迹,这个时期的大唐即将发生一次巨大的动荡,从此由盛转衰。 但具体是哪一年,从哪里开始,又将如何演变,李明夷并不十分清楚。 不过正如王五女所说,时代兴衰,不是他们可以轻易改变的,现在也唯有顾着眼前。 这日傍晚。 酉时才过,天空便已暗了大半,黑沉沉的云压在天际,隐隐蕴蓄着雷电。只眨眼功夫,天边忽然掠过一道闪电,照耀着整个视野雪一般的白,瞬间的刺目后,接着便是长长的黑暗。 啪嗒、啪嗒。 硕大的雨点,接连砸落在养病坊破落的屋脊上,顺着瓦片流泄下来,将整个院宇弥漫上一层不清晰的水雾。 喂完药后,王五女便去洗碗。李明夷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坐在小虎身边,观察他的反应,同时也避一避正盛的雨。 躺在席面上的小虎,眼睛有些朦胧地睁开。这段时间他总是昏一阵,醒一阵的,模模糊糊地听到一些事,却又不完全明白。 但有一件事他是知道的,他的阿娘常在他醒的时候告诉他,是这个姓李的阿叔拼尽了力气,才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阿叔。”小虎的视力还没有完全恢复,眼睛努力地睁着,试图看清面前沉稳如山的背影。 李明夷转过头来:“怎么了?” 这段时间,他们也偶尔聊几句话,为了保持小虎意识清醒,他都尽量诱导孩子进行一些简单的对话。 不过这孩子主动开口,还是头一回。 小虎虚弱地歪着头看他,声音也轻轻的:“阿叔,你为什么要救我啊?” “因为你生病了。”面对小小的患者,李明夷以最简单的方式回答,“人生病以后,医生就会帮助你。” 小虎泛红的眼睛,不解地望着他,好像并不明白:“可是以前来的阿叔都说不能救我。” 李明夷没有马上答话,而是往旁边侧开身体,露出前面落着雨的窗户。 他将小虎的背扶起,让他半坐起来,靠在自己怀里:“你看,外头下雨了。生病也一样,就好像身体里在打雷下雨,都是自然会发生的现象。” 小虎的脸枕在他的肩上,跟着李明夷的声音,看向窗外,慢慢地眨眼:“生病是下雨,那阿叔的药就是伞。” “聪明。”李明夷夸奖道。 话音刚落,一颗惊雷炸落,激得雨势愈发汹涌。他用手掌帮小虎把耳朵盖上,轻声地问:“害怕吗?” 小虎的脸贴着他有些硬,但很温暖的掌面,轻轻地摇了摇。 “以前阿耶说,打雷下雨就是天上的神仙生气了。”他声音有气无力的,简单的一句话,要停几次才能说完。 尽管如此,他还是努力地抬起眼皮,断断续续地问:“阿叔,生病就是下雨,那是不是上天生气了,所以在罚我?因为我太没用了,拖累了阿娘……咳咳。” “不是。”见孩子咳嗽起来,李明夷顺着他的背脊抚着,帮助他缓过气来。他的动作轻柔,语气却十分笃定。 “不是惩罚,是考验。” “那上天为什么要考验我?” 小小的孩子缩在他的臂膀中,虚弱的语气,透着不确定的疑问。 李明夷的手,温柔地撩起他的额发,仿佛想让他看得更加清楚:“老天爷是很忙的,所以它只会考验了不起的人。” 小虎歪过脸,疲惫的眼神带着些不敢相信:“我会成为……了不起的人吗?” 李明夷将他的上半身慢慢放下去,低头看着那被病痛折磨得瘦削的小脸,用拇指轻柔地抚去他额头细密的汗水。 “会的。”他的声音温和而郑重,伴着臂弯中的小小孩童闭上眼睛,进入梦乡。 “你已经很了不起了。” - 同一场大雨,落在陈留城的另一端。雨水如注地从太守府的匾额上流下,落地淅沥不尽,将本就庄肃的议事厅衬得愈发空静。 太守郭纳负手站在厅前,衣衫被风雨吹得紧紧贴服在身上。他只做不觉一般,目光深而远,望着黑云摧城的北方天际。 身后,有人捧了大氅来。 劝谏的声音,克制而恳切:“雨水不绝,百姓不得安生,正是要紧关头,郭公当保重才是。” 郭纳却只是挥一挥手。 “老夫如何不知民生艰难。”他的眉头紧锁,“自年初老夫被任命为陈留太守,这天便仿佛变了。伯瞻,你在陈留数载,可曾觉得往昔有如此艰难之境?” “天数之变,实非属下这样的庸人可以参悟。若说往年,的确是太平许多。然则,也正是陈留时运不顺,圣上才特意授您于此,委以重任,以重整民生。您更当保养好身子,以备万一啊。” 回答他的,是陈留功参军事谢敬泽。他看来已有五十上下 11. 第 11 章 《穿越到安史之乱当医生》全本免费阅读 “阿叔!李阿叔——你醒醒!” 小姑娘清脆而急促的声音,在漫长而安静的黑暗中响起。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伴着晕眩的剧烈头痛。 李明夷感到自己的脑袋被使劲地摇晃着,他竭力睁开眼睛,从喉咙里挤出一丝气,虚弱地打断对方:“别摇了。” 声音一出口便是沙哑干涩,让他自己都愣了一瞬。 见他还有口气在,小姑娘总算丢了手,不无庆幸地感叹:“你总算醒了。” 再不醒,脑浆都得被你摇匀了。 李明夷缓慢地眨动眼睛,神志回笼的同时,周围的一切也在慢慢散去的晕眩中清晰起来。 这是一间朴素的小屋,只简略摆了必要的家具。尽管布局极尽简洁,但比养病坊还是要干净许多。 身下也不是草席麻垫,而是一张暖和干燥的软榻,甚至还有一张薄薄的布衾盖到胸口。 他转眸看向身侧,站在卧榻旁边的,正是刚才说着话的卢小妹。 这回卢小妹并非只身出现,她的身后,立着一道挺直的身影,姿态清傲,神情冷肃。 李明夷脑袋还有些昏沉,却马上记起了他的名字。 ——官医助教谢望。 再往后看去,是几张没见过的年轻面孔,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口的位置。他们身上的服饰和谢望很像,不过头上的帽子都是软脚幞头,与身为助教的谢望区别开。 窗外的日光斜射在地面上,明亮的视野中,不再有病气沉沉的院子,也不再有面目恐怖的麻风病人,仿佛之前的风雨只是一场梦境。 李明夷来不及思索究竟发生了什么,挣扎起身,第一个问题便是:“小虎怎么样了?” “你还有心思关心别人。”卢小妹嘴上虽然抱怨着,还是从榻边的水盆里拧了一张帕子来,直接往他额头上盖去。 “他现在已经好多了,能吃饭,也能走路。王阿娘托我跟你说,别担心他们娘俩,她会照顾好小虎的。”一边说着,她一边弯腰,从水盆里蘸了点水,往李明夷手腕上点了几下,念了句病邪散去。 做完这些,她才安下心似的坐在榻边,嘴上的嘟囔却没停下:“倒是你那天突然晕倒,把她吓坏了,后来又烧了整整一天一夜。我去找你的时候,你都快没气了。那行济和尚也忒可恶,说你不是坊里和尚,他才不管……” 听到小虎平安的消息,李明夷松下一口气的同时,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一旁静静站立的谢望身上。 看来自己是大病了一场,连中间发生的事情都记不得了。 王五女和卢小妹都不懂医术,行济又不愿意救自己这个惹麻烦的人,既然现在他好端端出现在这里,可想而知出手搭救的是谁。 对方也正看着他,冷淡的目光中不知在想什么。 “你输了。” 与谢望视线对上的同时,他开口道。 卢小妹眨眨眼,半晌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谢望闻言,稍一挑眉,似乎也没料到他醒来后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 李明夷又重复一次:“你和我立下过赌约,现在我治好了小虎,所以你输了。” “你胡说什么?” 谢望还没说话,他背后一个年轻学生便忍不住开口:“要不是先生把你收过来,你早就死在养病坊里了!你这人,不知感恩就算了,怎么还敢随便污蔑先生?” “林慎。”极简短的一声低呼,便令对方张开的嘴蓦地闭上。 名叫林慎的学生嘴角压下,显然还在不平,却也只能站在后面,用一双又圆又黑的眼睛盯着榻上的青年男子,眼神带着无声的指责。 其余的学生,虽然没有说话,不过脸上的表情也大多不信,似乎觉得这人多半是病得太重,所以才会胡言乱语。 “对啊。”对方人多势众,卢小妹可没发怵的意思,一扭身站起来,替只有一人的李明夷声援,“你昨天去养病坊的时候也亲眼看到的,小虎现在能走能动的。你不是官家的人吗,不会抵赖吧?” “不会。”被小姑娘质问一番,谢望倒是应得干脆,声音朗朗,不含怨怼,“输了就是输了,谢某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一旁的几双眼睛,顿时齐刷刷看向他,眼神之中透着不可思议。 “不过,当日未能仔细讨教,谢某还想再问一句。”谢望并未辩解什么,目光重新聚焦在李明夷不为所动的脸上,似有探究之意,“先生是如何想到以雷公藤入药以治麻风?此方又何解?” 此话一出,四下皆惊。 站在谢望背后的学生们,皆不由自主变了脸色。 谢助教口中的雷公藤,那可是剧毒之物! 相传当年神农尝百草,最后便是死于雷公藤。虽然也有先贤圣手敢将之入药,但那都是传闻故事。真真切切发生在自己身边的,这还是头一回。 这个古怪男子究竟是真高人隐士,还是瞎猫撞上死耗子? “你错了。” 在所有人视线的中心的李明夷不徐不疾地开口,尚且沙哑的嗓音从容不迫,吐出石破天惊一番话—— “麻风是慢病,突然转急,根本的原因在于自身免疫改变,也就是身体防卫机制的失控。雷公藤可以抑制免疫反应,调节身体的失控,其根本作用,并不在治疗麻风。” 他的话虽然令人费解,但在场的都是有些从医的根底在身上的,多少能领悟一二。 只是这番道理,实在和他们所学相去甚远,所云的内容,更是闻所未闻。 最可气的是这人说话的口吻委实傲慢,仿佛根本没把他们最为尊重崇拜的谢助教放在眼中。 谢望半晌不语,紧蹙的眉压住素来冷厉的眼眸,似乎平生第一次受到这样的羞辱。 众人都没说话的静悄中,到底林慎按耐不住:“那么阁下的意思,是以毒攻毒?” 听到这话,李明夷微微抬眉,迎着对方半是请教半是审问的视线,不答反问:“敢问这位小兄弟,什么是药,什么是毒?” 林慎不假思索,脱口道:“自然是救人的是药,害人的是毒。” 不出所料的答案。 李明夷仍是不答,继续追问:“那中医之中,治疗惊风又该用什么药,治疗哮喘又当用什么方?” 这两个问题一抛出来,别说林慎,其余跟来的三四个学生也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惊风和哮喘,又和雷公藤有什么关系? 何况,什么叫中医之中,难不成他是苗医藏医之类的偏僻派系? 林慎微微蹙眉,隐约觉得不妙,却不愿在师长与同门面前跌了脸面,想也不想地流利答来:“惊风,当用水银半两、生南星一两、麝香半分,研制成丸服下,即可药到病除。至于哮喘,常用砒霜……” 说到这里,林慎似是醒悟到什么,声音突然一顿。 李明夷从善如流替他说下去:“砒霜、面、海螵蛸各一钱,炙烤后入药。按你说的,水银、砒霜既可害人,又能救病,那算是药还是毒呢?” 这个问题一出口,整个屋子顿时鸦雀无声。 林慎不由凝重了目光——这人口口声声否定谢助教,张口便是另一番理论,却对各类药方信手拈来,究竟是何方神圣? “凡药云有毒及大毒者,皆能变 12. 第 12 章 《穿越到安史之乱当医生》全本免费阅读 “是吗?”博士洞彻的目光在两个针锋相对的年轻人脸上来回,似乎察觉到其中的微妙气场,徐徐露出笑容,“婴城,这顶幞头,老夫记得还是你升任助教那年王公亲手所赠,你素来爱重,从不离身。如今这位郎君替你治好了养病坊中的病人,你可愿割爱?” 这话说得很微妙。 表面上是在问谢望愿不愿意,实则却给他留足了颜面,并没有点明赌约的事情。 当日在养病坊中立下赌约的时候,官医署中实则只有谢望本人在场,虽然他已经认了输,但具体的赌注,其余诸人并不清楚。 就算他非要偷换这个概念,官医署的胳膊肘也不可能往外拐。 且这话很明显,也是说给李明夷听的。 年轻人,气性大,难免有争锋的时候。捋捋毛,顺顺气,给个台阶,很多事情也就化敌为友了。 博士含笑看着二人,眼神甚是和蔼。 半晌,却没听见有人接话。 谢望仍是未执一词,仿佛没听出博士的言外之意,以双手将头上的乌纱幞头揭下,径直伸长手臂,将之捧至李明夷的面前。 “愿赌服输。” 所有人的目光,顺着他的动作,不约而同望向榻上的李明夷,无声地催促这人开口说点什么。 李明夷也盯着那顶做工精致的幞头,似乎当真在考虑要不要接下。 见他没有立刻答话,卢小妹生怕他给谢绝了,索性主动往上一够,把那顶幞头摘了过来。 她把这用料不菲的幞头放在手上摆弄了下,像是在鉴定这玩意儿的价值:“果真是好东西,得值一两银子吧。” “你不许胡说。”听她对助教的珍爱之物如此亵渎,林慎气得嗓子发抖,却碍着两位前辈在跟前,声音压得极低。 “胡说?难道这不值一两?我待会就去质库看看。”卢小妹扬着下颌,毫不客气地回敬一个凶巴巴的眼神,把那顶幞头举得高高的,就是要让他瞧清楚了。 “你!”林砚攥紧了拳头。 “林砚,不得无礼。”谢望低呵一句,收回空了的双手。他随即微弓身躯,对着博士压低了脖颈。 “弟子技不如人,既然已经脱下这顶幞头,自然也不配为助教。” 博士脸上的笑容缓缓淡去:“那么你的意思是……” 谢望仍是谦卑的姿态,但声音之中听不出一丝气馁:“学海无涯,弟子认为自己的所知实在沧海一粟。今日自愿辞去助教一职,以继续潜心进学。” 此话一出,周遭惊愕与愤怒的目光有如实质,几乎要将卧榻上的李明夷射穿。 为了一个赌约,把救命恩人逼到辞去官职,这人还有一点良心吗? “阿叔……”隐约翻涌的怒气里,卢小妹举着幞头的手往下收了收,下意识吞了口唾沫,“我们还能活着走出去吗?” “应该。”李明夷脸上毫无愧悔之意,反坦率地看向谢望,“还未多谢仁兄搭救,我现在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请问诊费要给多少?” 一码归一码。 谢望的行事他不算欣赏,但受人救命之恩,至少应该拿出报酬,这是不识字的王五女都懂的道理。 他身边的卢小妹,和谢望背后的一众学生,在听到这话时都不由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世上真的有人能恩是恩,怨是怨,分得这么清楚吗? 谢望只轻轻看他一眼:“先生今日赐教,已经足够酬答。”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对博士请示:“署中尚有别的病人需要查看,弟子就不相陪了。” “去吧。”这位年过不惑的博士,似乎也对自己固执的弟子没什么办法,扬了扬手道,“你们也都去吧,老夫还有话想和这位郎君再聊聊。” 博士既已开口,下面的弟子立即奉命散场。 林慎临走,还不忘朝李明夷丢了个冷冷的眼刀。 一时之间,小小的屋子便只剩一老一小和一个半躺着的李明夷。 没了弟子在旁,这位博士倒显得随和多了。他不请自便地在茶案旁坐下,对着神色坦然的李明夷和满脸戒备的卢小妹,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 “老夫留下,是想问你个问题。” 他顿了顿,才继续问:“你方才,为何说与我等不是同道中人?” 身为官医署的博士,裴之远见过太多人。 一开始,他也只认为对方是在赌气,或是拿乔。可见过他与谢望之间的你来我往,他可以断定此人绝不是在假意推诿。 却也仍不明白为什么。 李明夷闻言,并没有直接回答裴之远的话,反而向对方抛出一个问题:“敢问博士,在您看来,行医之道,什么才是基础?” 裴之远愣了一愣,没想到对方反而考起了他这个博士。他倒并不觉得被冒犯,只是…… 行医之道,这可是个开天辟地的命题,讲起来并不容易。裴之远清清喉咙,顿挫有力地开口:“《黄帝内经》开宗明义,天地五行。宇宙的运转,都遵行五行之道,医术也不例外。譬如五味、五气、五色、五脏、五恶、五邪、五精,这些统统都是五行演化而来,而被逐渐运用在了医术中。所以行医之道,在乎五行,治病的根基,便起于五行变化。” 裴之远讲得口干舌燥,随手端起案上的茶碗抿着。 短短一席话,却有着丰富的内涵。裴之远能这么回答,李明夷一点也不意外,甚至换了这个时代更伟大的医生,可能也不会有更好的答案。 但他却没有摆出受教的姿态,反而直言道:“可我认为,五行并不是行医的根基。” “哦?” 裴之远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倒要听听你有什么见解。 李明夷的声音,如他的表情一般,没有丝毫在大拿面前的怯场:“在我看来,行医的基础,也在二字,但不是五行,而是解剖。” “噗——” 裴之远喷出一口茶。 他甚至忘了遮掩难得的失态,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这个自信的年轻人,半晌没说出话。 何谓解剖? 解皮剖肉,分.尸拆骨!他还没有听过哪个学生敢说这样的话。 尽管对方一个字也没说,李明夷也能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他此刻的想法。 唐朝的确是一个思想开明,医学蓬勃发展的年代。但即便如此,对于医生,也是有很多法律与道德上的限制的。 解剖,恰恰就是其中之一。 根据他了解的唐朝医学史,私人解剖触犯大唐律令,被发现便是重罪;而在思想上,唐朝的儒学虽没有后世那么一家独大,但也颇具影响力,解剖这种行为并不符合儒家仁慈的理念。所以眼下,一般的医生都不会将解剖作为必修的学科。 而他张口就是一句解剖是医术的根基,这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咳。”裴之远勉强收拾住失去控制的表情,深纳一口气,继续问,“那你倒说说,为何是解剖?” 李明夷等的便是这句话。 他的语气,同样没有迟疑:“道理很简单。工匠有图纸,才能造物;印刷有字模,才成书籍。同样,要做医生,必须了解人体的结构。晚辈还想斗胆问一句……” “若连死人都不了解,又怎么敢对活人治疗?” 听到这里,裴之远的神色已经由震惊转为深思。他深深注视着眼前口出狂言的青年,却并未有责怪的话,反倒是问:“这就是你师傅的学说?” 面对裴之远沉肃的目光,李明夷没有直接地回答 13. 第 13 章 《穿越到安史之乱当医生》全本免费阅读 “所以,你是谢望的弟弟?” 卢小妹踮着脚左右看看,倒真看出几分那位冷脸官医的样子,可这一个娘胎里怎么能生出性子两模两样的一对兄弟? “朗之,既然是你的相识,请进来说话吧。”也正是这时,谢敬池从质库门口走出,在看清谢照身前的二人时,不由脱口道,“李郎君?” 谢照前后一看,顿时明白了:“原来两位和舅舅也是故交。” 既然都是熟人,那就好说话了。 “原来半月不见,竟发生了这诸多事情。”将人请进门后,谢敬池令人上了茶,把事情的原委打探了清楚。 听说谢望竟在李明夷那里吃了一亏,他这个做舅舅的不仅没皱眉头,反倒朗声而笑:“我那贤侄,论才学的确是出类拔萃,只是性子太硬。老夫早说过他迟早有一日要栽跟头,没想到竟是遇上了郎君。” 这番评价,卢小妹倒很是赞同:“是啊,你没听他说的话,把人和猪比,这种人怎么配做官医?” “小娘子误会了。”听到自家兄长被小姑娘嫌弃成这样,谢照不得不开口解释两句,“其实兄长只是说话率直,他为医很是清廉,对病人也多加体恤,在陈留城中人尽皆知。” “那是对有钱看病的人。”卢小妹忍不住反驳。 “所以某才说小娘子有所误解。”谢照表情也很无奈,“其实官医是不必照看养病坊的,也只有兄长每月初一十五会去指点里面的僧医。只是他有官职在身,署中事务繁杂,一个人始终不能照顾全局。有时候不得不有些取舍,但他心中未尝没有不忍。” 像是为了证实这一点似的,他向李明夷投去目光:“否则那孩子已经确定无救,他当日何必再去里面查看呢?后来阁下病重,兄长也立刻救治,并未收取分文。我兄长不擅言词,所以总是得罪人,还望阁下可以体谅。” 这席话,倒说得卢小妹哑口无言了。 半晌,才讪讪地嘟囔:“可我阿叔分明说了有救,他还阻拦,不是害人吗?” 谢照倒是坦诚:“兄长自小从医,师承自王焘圣手,王老博士与裴博士都极看重他,所以他确实不太轻信别人。” “可他气性未免也太大了。不过听你说的也不像假话,这幞头嘛……”说到此处,卢小妹拿胳膊肘捅捅李明夷的手臂,提醒他也说两句话。 谢照起身对李明夷行了一揖,神色极为恳切:“在下说的绝无半句虚言,还望先生海量,看在同为医者的份上,原谅兄长此前无礼。” “我没有责怪他。”面对对方充满诚意的道歉,李明夷的反应显得分外平淡。 他抬眸看向对方,眼神同样有不作伪的坦荡:“因为我和他一样,只相信两件事,一是自己的判断,二是能推翻判断的客观事实。” 赌约立下就要遵守,治病之恩已经两清。 他和谢望,某种程度上很像对方,谢望不屑于道歉,他也并不认为谢照有什么代为道歉的必要。 “哈哈哈。”听到这话,倒是谢敬池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摇首大笑,目光似乎大觉有趣,“果然君子坦荡荡,可惜你和贤侄以误会相识,否则一定能成为知交。” 他朝仆人道:“去取三两银子来,这幞头我替婴城赎了,也算是我这个做舅舅的一点心意。” 谢照忙道:“多谢舅舅。”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总算是有个完满的结果。得了银子,李明夷和卢小妹两人辞过谢氏舅侄,便趁着日头还没下山,先往养病坊中看望小虎。 可这一回,守门的小沙弥却没轻易放人了。 “行济师傅说了,探望可以,但李郎君你旷工两日,所以以后也不必来了。” 一听这话,卢小妹马上明白了:“我阿叔是病了两日,可他是谢望亲自带走的,难道你师傅敢说句不是?分明是得了谁的信,故意针对我阿叔!快说,是谁使坏?” 小沙弥怯怯的,一个劲摇头。 “算了,问你你也不知道。” 卢小妹也清楚为难他没什么意思,却也不甘心让行济舒坦,故意取出那三两银子,放在眼前晃了晃:“不来就不来,反正我们现在不缺钱了。” 小沙弥的眼睛都快看直了。 “走。”卢小妹昂首挺胸地,拉着李明夷的袖子便往最里头的院子奔去。 等快到门口时,李明夷却突然停住步伐,神色郑重地看向卢小妹:“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什,什么事啊?”卢小妹干咳一下,拿出一家之主的做派,“你说吧,我听听看。” “那三两银子。”李明夷指着她的手,“能不能先暂借给王五女。” 麻风的治疗不止一日两日。 之前为了买糖,王五女已经把装着全部身家的布袋子给了自己,自己又转交给了卢小妹,现在可以说是一文不名。她一个拖着孤儿的寡母,要谋生实在是太艰难了。 说是借,其实两人心知肚明,这银子等同于周济给他们娘俩了。 听到这话,卢小妹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听到拿钱马上就炸开,脸上虽有些不痛快,却还是把银子给了他:“就知道你要这么说,喏,拿着。” 李明夷正要道谢,却听见对方说了句等等。 卢小妹从腰袋里摸出一个布袋子,跟着递给了他:“拿袋子装上,否则叫其他人瞧见了,她肯定会被惦记上。” 这个布袋,李明夷很是眼熟。 他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些碎银、铜板,还像交给对方的时候一样,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点也没少。 “你别这么看着我。”见李明夷抬头看向自己,卢小妹满是不自在,“我阿祖说了,人要积德,才能长寿,我才不想赚了银子没命花。” “她说的对。”李明夷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揉揉她的脑袋顶,“你会长命百岁的。” “知道了知道了,你别把我当小孩子哄。”卢小妹拍开他的手,维持家主的尊严,扬着下巴道,“去吧。” 李明夷于是踏着夕阳的余晖走进院子。 约莫片刻功夫,卢小妹便看到他只身走了出来。 “你就算看完了?” “看完了。”李明夷点头。 他查看过小虎的情况,现在孩子已经完全好转,不需要再继续用雷公藤了。接下来就是慢慢养病,继续成长。 最担心的事情放下,李明夷从那间破旧的茅屋中取出了自己换下的白大褂,披在身上,双手插进兜中,以一个惬意的姿态望向远方。 天际夕阳如火。 不远的城郊,映照在无边的霞光之中,慢慢有星点的灯火亮起。 这一幕,像极了他过去在医生办公室的高楼看到的每一天。 或许千百万年,日升日落,雨雪晴阴,人类的历史不断地前行,却仍有什么始终不会更改。 “那你接下来怎么办啊?”卢小妹问。 “不知道。”对方的回答干脆得令人火大。 卢小妹用表情无声地谴责,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嘛。 “走一步看一 14.第 14 章 《穿越到安史之乱当医生》全本免费阅读 回到卢家的第一晚,就在一种不太安宁的静悄中度过了。 李明夷大抵能猜出些什么。 即便是在唐朝这样的盛世,普通人的日子过得也不算容易,人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但卢小妹已经失去了太多,没人忍心让她再懂事一点。 “阿叔,你搞错了,这不是忍冬藤。” 早早的清晨,露水未干,一大一小就已经出发,赶在日出前去山上采草药。 昨天卢阿婆说让李明夷歇两天再寻活计,但他来了这半月,不仅没给家里补贴一星半点,倒让卢小妹花了不少钱,这闲是一点也赋不了了。 刚好卢小妹说这几日天气好,适合采药,两人便起了大早,准备采了药卖去西市药市,再顺便打听打听有没有缺人的营生。 “我知道。”李明夷割下面前一把带着紫色花株的灌木,将新鲜的断面展给她看,“这是鸡血藤,有小鹿茸的别号,也是一种药材。” 最重要的是,它比忍冬价格高出十倍不少。 只见在李明夷掌中的枝条,断面处果真慢慢沁出血痕似的汁液。卢小妹看得眼睛发直,对李明夷的佩服又上一层楼:“你那个什么师傅可真厉害,怎么教得你什么都会啊?” “因为我不止有一个师傅。”李明夷把那把鸡血藤丢进草篓,算算时间也该出发了,便站起身,“我们去城里吧。” “难怪你不愿意认裴博士当师傅了。”昨日他和裴之远的对话,卢小妹也不知听懂了几分,但结论是肯定的,“你这么厉害,师傅一定更厉害,所以就算是要拜,也是拜王焘老先生嘛。” 王焘,唐朝最负盛名的医学家之一,白内障手术的先行者。 李明夷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离医学史上鼎鼎有名的大人物这么近,似乎只有一步之遥。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背起装着药的背篓,朝着远方在朝阳中现出轮廓的城门走去。 陈留的西市,在上午便张罗开。按旧时的规矩,这算是犯了午时开市的律令。但而今市场不算景气,太守郭纳便特令松了这一条款,使买卖时间更加充裕。 “这鸡血藤成色不错,可惜量少了些,算你们三十文吧。” 药市伙计的话,让卢小妹不禁瞪圆了眼睛。三十文!他们今天所有别的草药加起来都卖不了这么多钱。 她听李明夷说鸡血藤也是药,却不知道这玩意这么金贵,看着比寻常翻了一番的钱送到手里,眼里仿佛已经见到了金银闪烁的未来。 “阿叔。”她果断决定,“以后你也别去做工了,我们就专采鸡血藤,这都抵你一天工钱了。” 这丫头,昨天还说着让他做最了不起的医生,今天就向三十文低头了。 李明夷尚未说什么,却听身后一道带着阴阳怪气的声音传来—— “小娘子,你又何必如此辛苦营生呢?云娘一个青楼妓,便是你攒钱把她赎出来了,谁又会要她呢?” 李明夷不作声色地皱了眉,循声看去,进来的是一个打扮花俏、头戴黑巾的矮个男子。虽是男人,脸上却施着粗糙的脂粉,不过显而易见手艺欠佳,反倒把毛孔一一现出,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邋遢。 一见此人的脸,卢小妹眼里的光彩立刻褪去,连带声音也冷漠下来:“谁说我要赎她,我自己过日子不用花钱吗?” “缺钱呐?”那男子跨进门槛,走到伙计面前,丢下一把铜钱:“要一包石灰粉。” 伙计嫌恶地往后避了避,远远伸长手取了钱,马上丢进钱匣子里,扭头就去拿他要的东西。 等药的空当,男子转过头来,以一种赤.裸裸的眼神,上下打量面色不悦的卢小妹,笑得似有深意:“缺钱,可以来平安坊嘛,别说三十文,一天三百文也不在话下。你虽然黑了点,瘦了点,不过好歹是……” “大茶壶。”伙计刚好走出来,远远往案上丢了包东西,“你的石灰粉。” “谢了,我这见不得人的毛病啊……”被称为大茶壶的这人丝毫不以为耻,一边笑着,一边转过头。 谁知他的视线刚转过去。 一包来不及看清的东西,随着一道手臂划过的残影,竟直接狠狠砸在他的脸上! 偷袭他的人显然用了十成力气,纸袋子一砸上脸,马上裂出条大口子。满满当当装在里面的药粉瞬间爆了出来,给本就施着脂粉的脸又扑上厚厚一层白面。 “——啊!” 一刹的怔愣后,火烧火燎的疼痛才突然爆发,他整个人像被马蜂蛰了似的,眼泪和鼻涕顿时一齐喷涌而出,口齿连话都说不清,只能抱着大脸盘子一个劲嘶哈喊疼。 伙计保持着要转身的姿势,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卢小妹本来气得发抖的身子,也忽然愣住,还没说出口的脏话卡在喉咙里,已经忘了词。 唯有李明夷若无其事地拍拍手,对伙计客气地道:“手上沾了点石灰,能给我块布擦擦吗?” 在这等狠人面前,伙计安敢说个不字,马上脚不点地地去办。 为怕出人命,给李明夷递帕子的同时,他也甩给了那大茶壶一张。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偷袭你爷爷?!” 视线恢复光明的一瞬间,大茶壶马上瞪着通红的眼扫视一周,寻找刚才把石灰砸他脸上的凶手。 店里如今就他们四个人,卢小妹方才在他跟前,拿不到石灰包;伙计也算个熟人,不至于陷害他。那么便只有…… 他迅速锁定了目标,正准备发火,却见面前的男子正慢条斯理擦着手,即便姿态站得随意,也比他整整高出一个头。别说眼下自己带了伤,便是正常发挥,估计也挨不过对方两拳头。 他拿帕子捂着脸,马上改了口风:“走,跟我见不良人。” 不良人,说的便是捕快。 之所以有此称呼,是因为本朝的捕快承酷吏之风,行事大多粗暴野蛮。而这大茶壶敢说出这话,显然是和那些“不良人”有些交情。 卢小妹悄悄捏紧了手,知道李明夷的身份是不能见官的,正犹豫是不是要服个软,忽然便听见一道爽朗的声音,随着轻快的步伐闯进门里。 “是谁找我?” 大茶壶一听这声音,马上大喜过望地丢下帕子,露出自己惨淡的面容,说话便要哭起来:“谢小郎君,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他口中的谢小郎君,却不是旁人,正是昨天李明夷他们才结识的缁衣不良人谢照。 一看他的脸,谢照的神情没绷住,露出一点极为克制的笑容。仔细又看了两眼,对方果真受了些伤,他压下笑意,看向其余几人:“这是怎么了,谁做的?” “我。”李明夷应得干脆利落。 傻子……卢小妹欲哭无泪,好歹遇到个相识,就不能撒个小谎,蒙混过去吗? “哦?”既然他都认了,谢照也不得不盘查下去,“你做了什么?” 像是怕他狡辩,大茶壶马上抢着回答:“他拿石灰砸我的脸!” 谢照眼眸一动,看向李明夷:“真有此事?” 李明夷颔首:“是。” 对方的坦荡,令谢照都有些不知如何施展的迷茫了,他清清喉咙,还是照章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拿石灰砸他?” “给他治病。” “什么病?” “肛痛。”李明夷两个字石破天惊。 正悬心紧张的卢小妹听到这话,险些没笑出声。 谢照不言不语地看着大茶壶,眼神充满了不可明说的疑问。 被直白揭了底裤的大茶壶,在脸色一瞬的苍白之后,马上便张口反击:“你分明往我脸上洒的,难道你的屁.眼长脸上?” 这话说得粗俗不堪,谢照嫌恶地皱了皱眉。 “那倒没有。”李明夷风轻云淡地瞟他一眼,“不过肛.门的作用,是排泄粪便。你脸上那个要不是肛.门,为 15.第 15 章 《穿越到安史之乱当医生》全本免费阅读 仵作,姑且可以算作官府的一员,但在这个大部分人都卖着苦力维生的时代,这份差事都找不到能顶上的人,可见时人对解剖一事敬畏到了何种地步。 李明夷却欣然接受:“那就有劳阁下引荐了。” “等等。”卢小妹知道他那脑瓜子里的聪明分配得很不均匀,忙拦住他,“就算你肯做,至少也得问问工钱怎么计,干些什么活儿,一日两餐,住宿用度,这都算在谁的头上?哪有说答应就答应的。” 谢照倒有些讶异于小姑娘的成熟,并未藐视她年少,耐心地逐个回答:“做的是张郎的助手,听他吩咐便是。工钱则是四十文一日,做工日的用度是府上承担。” 说到此处,他唇角翘起,笑容谨慎:“不过你们也应该知道,仵作不是日日都开张的。” 这道理李明夷当然懂。 凶案不是天天都有,所以这份临时工的收入不能算稳定。 并且,在忌讳解剖的古代,给人开膛破肚更会被视为一种不道德的行为。因此古代的仵作虽为官府卖命,但算不上官员,甚至会被认为是贱业。 不仅如此,就连收入也是整个官府的最低水平,往往还不如卖苦力的河工。 “那阿叔你……”卢小妹用眼神暗示李明夷赶紧谢绝。 “我同意。” 他答应得如此干脆,不仅卢小妹愕然,就连谢照也有些惊讶:“阁下想清楚了?” 李明夷颔首。 这份差事的种种弊端他都很清楚,但对他而言,都不足以胜过那个唯一的优点—— 可以合法进行解剖。 唐律明令禁止私人解剖,所以能动这个刀的只有官府的人,具体来说,便是仵作、官医之流。 三日不练手生,那堆躺在黑包里的手术器械不能用在病人身上,起码,也让它们在尸体上发挥点功用吧。 见他当真不假玩笑,卢小妹知道说什么都晚了,只好哀叹:“算了,你去吧,我就不奉陪了。” 谢照倒很乐观:“先生的性情,也许正投张郎的意。” 今日张敛正当值,于是二人即刻动身。 等跟谢照到了衙门,李明夷却没有被领进正门,而是从侧门进了一个极为偏僻的小院子。 院子里头仅分有三个小小的房屋,六月未半,天气还不算炎热,但空气中已经密布着一种充满暗示意味的腐败气息。仔细嗅去,又不全是臭味,似乎还夹杂着…… “好重的油脂味。”谢照的鼻尖抽了抽,迈步过去往正对面屋子的门上敲了敲,“子遮,你在用饭吗?” 按说正在晌午,离晚饭还有几个时辰。 且他分明记得,中间是解尸的屋子啊! 门嘎啦一声,被缓缓拉开一条缝隙。 一股阴沉的气息,随之从中丝丝溢出,院子里的阳光也像不敢驻足似的,骤然阴了下来。 里面传来恹恹的声音:“可是陈四妹的案子有新证据了?” “那倒不是。”张敛没有回答用饭的问题,对于油脂香味的来源,谢照实在不敢深想,仍保持着一贯的开朗,“你不是说要一个助手?我正好帮你找了个人来。这位李郎君一直从医,也算我的相识,你看看可行?” “从医?我这里只有死人。”对方听起来没什么兴趣,“你该带去给你兄长,我忙得很。” 说着,门便又要被合上。 李明夷的手,却直接探进湿冷阴恻的屋影,将门栓按住。 张敛的语气显而易见地沉下:“你做什么?” “阁下可以拒绝我。”对方手掌紧握,像是非要把话说完不可,“但我不认为医生就不可以解剖。死人也一定活过,活人一定会死,在我眼里,只要是人,便没有分别。” 谢照刚准备拦一拦的手停在半空,一席话听得目瞪口呆。 他和这位游医虽只见了两面,但次次都有新震撼。 话说完,李明夷便松了手。 那门却没有被关上。 随着门底嘎吱嘎吱拖过地面的声音,光线从背后涌进面前的小屋,里面的一切,和站在门口的张敛,在这顷刻变得清晰。 这位仵作看上去不过三十上下,没有想象中的精悍,反而一袭青衫,满身文气,只是背脊习惯性地微微弯曲,显得颓唐。 而他背后的墙壁,则密密挂着各类解剖工具,狭小的空间中,还塞了两口停尸的棺材。 李明夷看到他的身后,用树枝固定了一支像是人类胫骨的长骨,前面及左右两角各摆了三根蜡烛,后面则立着一块等高的屏风。 “子遮。”谢照狐疑地盯着这诡异的画面,“你在这儿开坛做法呢!”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更多,便听见张敛说了句进来。 谢照赶忙拉上一边凝然不语的李明夷:“进去再说。” 张敛却没有招待他们的意思,等两人进了屋子,便伸手把门关上了。 阴影重新落下,低处的烛光集中在那道长骨前,将其轮廓投到背后的小屏风上,形影俱现。 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那道长骨的髓腔并不中空,而是被某种液体灌得满满当当。些许渗出的,顺着骨皮流下,落在积年累月血迹斑驳的地面上。 谢照忽然有点痛恨自己的好奇心了。 “你看。”张敛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指向那条长骨,“我以油灌入骨中,在黑暗中照亮,骨上的伤痕便会显现出来。这里……” 他的手指触及一道不起眼的缺口:“骨皮对合不齐,可见曾经折断过。还有最下端,也有一道。我在其余四肢骨骼上,都有发现这种痕迹,若说全部是意外所致,未免巧合。” 谢照眼神凝重:“……所以你怀疑她生前被人殴打过?” 张敛肯定:“不止一回。” “但光这样,证据恐怕不足。”谢照托着下颌,眼中思绪流转,“若说是从高处摔落,所以全身骨头断了多处,也可搪塞过去。” 两人自然而然地讨论起案情,全没注意到一边的李明夷已经蹲下身,正仔细端详着那块骨头。 “可惜找到陈四妹的时候,她尸身已经化骨,你能查到这个地步已经不容易了。只是要定罪,恐怕……” “不会是高坠伤。”李明夷的声音,忽然插入二人的对话中,“起码,不可能是同一次高坠伤。” 谢照和张敛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他的身上。 “高坠伤,因为巨大的冲击,往往表现为粉碎性、螺旋性骨折,而从这支胫骨的恢复情况来看,更像是横向移位的骨折。” 李明夷几乎伏跪在沁着油和血迹的地面上,离那骨骼更近,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闻言,张敛并未表现出惊讶的样子:“你说的不错,但往往不代表绝对。” “我同意,医学上没有百分百肯定的事。”李明夷目不转睛,“但只要有百分之一不可反驳的错误,就可以否定。” 张敛不禁凝眸:“你的意思是……” “这两处骨折,不是同一个时期。” 说话的同时,李明夷端起一盏蜡烛,几乎将之贴上骨面。 经过处理、又灌满油的骨骼上,每条纹路都清晰毕现。 “上面这处骨折,可以看见一点骨折线,这说明病人死前还处于骨性愈合期,骨痂改建还没有完成。”他将烛台下移,向对方展示,“而下面的骨折,却没有。” 就在他解释的时候,张敛也俯下身去,眼珠同样贴得极近,以亲自确认。 谢照若有所思:“所以两处骨折不是同一时间发生的。” “的确。”张敛平直的唇角,忽而扬起一个兴奋的弧度,“骨折线?原来如此。” 李明夷站起身来,习惯性地想要将手插进兜里,但身上却不是那件白大褂。他的手指顿了一瞬,继而若无其事地说出结论:“要将死因定性为高坠伤的话,则所有损伤必须用一次暴力来解释。”① 哪怕只有这一支骨头,一处异常,就足够推翻这种说辞。 “所以你 16.第 16 章 《穿越到安史之乱当医生》全本免费阅读 李明夷被谢照带去公堂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 为了办案公允,谢照这一路上都绝口未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直到看到张敛端正跪在公堂正中,李明夷才松了口气。 张敛仍穿着昨日那件青衫,发髻未解。只是本就弯曲的背脊,似乎压得更低了些。 他身边还摆了一具尸体,从头到尾以白布覆盖,并不能看出是谁。 谢照将李明夷拦在门槛外,压低声音交代了句“你等通传”,随即步入堂中,垂手肃穆地列至一侧官差的尾端。 堂上坐在明镜高悬匾下的是位五十上下、容色肃重的官差。随着一阵低沉的威武声起,他将惊堂木一拍,在骤然的肃静中沉顿开口:“张敛,有人检举你谋杀亲父,你可认罪?” 张敛跪姿岿然,声音之中听不出分毫悲伤:“回禀谢公,敛绝未做过此事。” “这么说来,你不认罪?”谢敬泽语气十足严厉,不因对方是州府之人而有一分多余的和颜悦色。 “本官已令人收集人证物证,可证实昨晚子时至今晨案发,只有你一人出入家中。且在你归家后,有近邻听到摔杯争执的声音。而就在今早,你父亲被发现中砒霜之毒身亡,横尸家中。” “事实清楚,你可还有什么可辩?” 颇具威严的质问劈头盖脸袭来,张敛依然冷静对答:“谢公容禀,父亲骤然去世的确可疑,但未经验尸,就断定为中毒,是否唐突?” 只是这样的冷静,从一个丧父之人的口中表现出来,几乎可以称之为冷酷了。两侧之人纷纷投来不算友好的注目。 世上怎么会有人能在父亲去世后还如此淡定,甚至能若无其事地说出验尸二字? 这样一看,张敛更有一种早有准备的嫌疑。 谢敬泽却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将目光投向堂末:“朗之,上物证。” 谢照当即去办。 李明夷的目光随着他脚步进出,看到他呈递上一个白布包裹的杯子,而杯子之中还有些残留的液体,似乎微微带着发黄的颜色。 谢照举着杯子,随即便有人上前,拿银针往内一探。 众目睽睽之下,那银针赫然染上一层黑色! 另有一人掀开盖尸白布的一角,露出一张惨白的面孔,那肖似张敛的嘴唇如今以一种痛苦的表情大张,唇色也变为可疑的紫绀。 “这酒是在你父亲家中发现的,朗之以十根银针测过,十次皆毒。”谢敬泽意有所指地道,“而你父亲面容痛苦,嘴唇紫黑,想来去得并不平静啊。” 张敛难得地沉默了片刻。 李明夷不知他此刻的表情,只能看见他削薄的肩角压下又抬起,仍坚持道:“前人曾有记录,银针试砒霜未必全然准确,可拿皂角水荡涤发黑的银针,若银针洗净,则并非有毒,而是偶然。” 这堂中,本就只有他自己是多年的仵作。 但十一次连续的偶然,还能称之为偶然吗? 张敛的背脊因常年伏首剖尸而显得有些佝偻,但此刻,他跪得很直。 他的目光也同样笔直,无畏地与谢敬泽对视,接受他的审判。 “未免冤情错案。”许久的凝视后,谢敬泽才缓缓开口,“朗之,按他说的做。” 谢照办事利索,出去了一趟,不过眨眼就回来了,也不知他从哪里取到的皂角,当着谢敬泽的面,他挤出一些汁液,涂抹在已经发黑的银针上。 所有人的目光,不觉凝固。 似乎有一个声音在众人心中计数,一、二、三…… “子遮……”片刻,谢照的声音响起,低沉中有一丝难言的不忍,“银针仍黑,酒里有毒。你还是解释一下昨晚去了哪里吧。” “不可能!”张敛几乎扑跌到他膝下,紧紧抓住他的手腕,脖子仰极,瞪大了眼睛看那银针。 可不管他再怎么努力,都看不出银针有任何变化。 “我昨晚……我昨晚和父亲争执之后,自己喝了些酒,早上便回到解尸房里,看到陈四妹的尸骨已经收好,于是回房睡觉。我看到你引荐的李郎君在睡,就没有吵他,回到解尸房里躺了会,接着你就来了。” 张敛似乎仍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自语般喃喃道:“父亲一向与邻里交好,从无仇人,怎么会?” “你这话可有证人?”见他如此失魂落魄,谢照实在按捺不住了,“你方才说的李郎君,他只能证……” 话到这里,他忽然顿住,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突兀地出现在视野中的身影。 他刚刚才提到的李明夷,还未等通传,竟然已经跨过门槛,直接走到跟前。 若不是被张敛抓着手,谢照的刀已经出鞘了。 周围衙役,反应过来之后,也立即将刀戈威胁地亮出。 “李先生!”谢照极力压低了声音,急道,“还没有叫你上来,你会错意了!赶紧下去。” 李明夷却若有所思地指了指他手里的杯子:“酒杯可以给我看看吗?” “……啊?”谢照一时都不知应该作何表情了。 见他不太配合,李明夷便自己伏下身,鼻尖凑上去,闻了一闻。 “堂下何人!”见他迟迟不肯下堂,坐在堂上的谢敬泽终于沉沉开口,“贸然闯进公堂,又为何事?” 谢照马上回头:“回禀谢公,他是本案的证……” “敢问张兄,你们昨晚喝的可是硫磺酒?”李明夷的询问,却很不给面子地将谢照的好意转圜打断。 张敛的目光一凝,似乎也想到什么:“是硫磺酒。” “我明白了。”在衙役扑上来的前一刻,李明夷才端正了姿态,向堂前的谢敬泽微微屈颈以示尊敬。 “谢公,银针变黑,不一定是因为有砒霜,而是因为硫磺。”他似乎才想起谢敬泽刚才的质问,徐徐补了一句,“我叫李明夷,是个医生。” 谢照本来已经有些崩溃的表情,却因为他的话而突然振奋。 “你说的果真?”问这话的,却是巍然高坐的谢敬泽。他目光深长地落在眼前冒昧出现的年轻人身上,没有立即动怒,而是在洞察什么。 “是。”李明夷昂首迎着他的视线,不卑不亢道,“砒霜等剧毒之所以能使银针变色,是因为其原料砒石中有雄黄、雌黄等硫化物,能够使银变色。所以银针所试并非是毒,而是硫化物。因此试硫磺酒,不管有毒无毒,银针一定会变黑。” 谢敬泽却未马上被说服:“可这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老夫也曾阅卷宗数千,未曾听过这样的说法。” 就连张敛也只是沉思。 谢照立刻拉开张敛的手,禀拳道:“属下立即去买硫磺酒试验。” “不用那么麻烦。”李明夷道,“一个煮熟的鸡蛋就够了。” 不过为谨慎起见,谢照还是将两样都买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