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 楔子 长临十二年初春,临安城。 房间里的烛火闪烁愈烈,素白的窗纱被风吹得四下翻动。灯火‘噗’的一声灭了。 天边响起第一道惊雷,大雨乍落,风啸渐起。 屋檐下挂着的灯笼照亮飞洒的雨幕,也照亮了女子拨动灯芯的身影:”可说了什么时候上京?” “三日内,最后一个任务是临安县令。”又一道稍显青涩嗓音起。 “好。” 稍顷,约莫十五的少女从屋中走出,她披着软毛织锦的红色披风,内里仅素色白裙,握紧手中的伞柄前往街上。 杀临安县令是她接的最后一个任务,五日前又有三名孩童于临安城内失踪,家人奔走报官却没有任何消息,一日前且在乱葬岗发现那些衣不蔽体的孩童尸体,早就破坏的不成人形,偏临安县令每次都在场。 如今还在临安城内的除了姜藏月就只剩她的徒弟,而徒弟还没出师,自然这个任务只有她接下来。 县衙在临安城东街,姜藏月手执油纸伞,在雨幕里不紧不慢前行,披风底下溅起雨珠浸湿,渐渐衬得红色披风愈发殷红。 下着雨,城内摆摊的摊贩稀少,也就比平日里更显安静,又走了二三里直行拐入东街之后,两旁的屋邸奢靡华丽起来,最中央门庭雕梁画栋的就是县令府邸。 住的自然是县令张怀。 府邸门上还贴着红底年画娃娃,左边抱着一条摆尾红鲤,右边抱着绿枝蟠桃,扎着啾啾笑得纯良讨喜。 门口两个守门的小厮揉了揉惺忪睡眼,这时候才注意到驻足门前的少女。 “干什么的?”其中一个小厮伸了个懒腰不耐烦打着哈欠询问。 ”与张大人约好的,永乐坊永娘。“姜藏月说话间勾起一缕散落在耳边的鬓发。 “进去吧,大人等你好久了,一个妓子还拿乔了。”小厮嘀嘀咕咕催促她进去。 “麻烦了。”她微微颔首,抬步而入。 进了门庭转过姹紫嫣红的花园就是张怀的内院。 “永娘怎么才来,都等你好久了。“起身迫不及待迎她进来的是一个身着官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他那双手迫不及待就要搂上她的腰,眼里尽是污秽不堪。 “张大人当真有想永娘?”姜藏月不着痕迹避开他的手。 想要查的这些时日都查清楚了,临安城总共失踪的十二名孩童皆丧命在张怀之手,此人喜亵渎孩童,男女不忌,无药可救。 “哪儿能不想永娘你......”张怀眯着眼那张嘴猴急就要亲上来:“心肝宝贝儿。” “那些人个个连伺候人都不会,哪里有永娘贴心。” “待休了家里的母老虎,我就将你迎进门儿......” 下一秒话未尽,他脖颈出现一道血线,由细变粗喷涌而出,他惊恐想要捂住脖子的位置嘶吼:“嗬嗬........永......” “来......人......”他满脸狰狞,五指青筋暴起,气息减弱。 不消片刻,鲜红的血水浸透了青石地砖。 姜藏月随意擦去匕首的血迹,顺势点燃了帘子,明黄的烛火在夜色里亮起,映出少女清冷容颜:“我非永娘,临安十二名孩童死于你手,既出手必定是见血的。” “西街老叟出银八十两要你的命,你杀了一个八九岁叫春山的小姑娘,人家付了买命钱。” “嗬嗬......”临安县令最终痛苦断了气。 在冲天火光中,少女清瘦身影渐渐隐入夜色,似乎笑了一下。 “平芜尽处是春山......” 该上京了。 第一章入宫 入了春三月,汴京湖堤烟柳醉人。 城内两边是茶楼酒馆,当铺作坊,还有不少张着大伞的小商贩,街上有挑担赶路的,有驾牛车送货的,有扯着嗓子叫卖的,还有不少文人墨客对着汴湖吟诗作画。 再往前是几个江湖人正在表演吞刀吐火,胸口碎大石一些绝技,围观人群发出阵阵喝彩,恰此时数十余辆马车自中央长街浩浩荡荡经过,众人连忙避让,车乘内都是身着青衣的少女,个个灼若鲜花,娇嫩轻灵。 “这么多车乘是去往何处的?”有百姓不免好奇。 “还能是什么地方,汴京宫中选宫女了,都是去伺候人的。” “那排场也大了,一般人还选不上呢。” “......” 一群人嘀嘀咕咕,交头接耳。 车乘近时,隐约能听到有极力压低的啜泣声:“我不想进宫当宫女,怎么办啊?” “已成事实,哭有什么用,谁让你爹娘没有多余的银钱去贿赂宫里来的人。”有人嘲笑:“那人家怎么就处变不惊呢?” 众少女下意识看过去—— 车乘边上,十五岁的青衣少女倚靠窗侧。 春日里的风带着些湿意,撩起少女额前松软的碎发,在发丝间埋下清晨的雾气,她肌肤瓷白,眉眼皆是笑容,唯有视线冷淡。 说来也奇怪,从开始到现在,这个姑娘一直都没什么动静。 宫里来人之时,她们有哭着拜别爹娘的,有不愿离去在家中撒泼耍赖的,更有甚者试图逃跑却功亏一篑,唯独眼前少女从始至终温顺得不像一个真人。 她们还真就不信,到了宫中她也是如此。 姜藏月看向汴京宫宇的方向,那些喊打喊杀的声音穿过经年回响在耳侧。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先帝归寂,国丧哀悼,新君登临,承孝治国。建庙以慰其在天之灵,长安侯奉命筑造,然长安侯懈怠职责,以权谋私,大不敬宗庙社稷,现诛其姜氏满门,念其长安侯昔日功勋,免去车裂之刑,另赐毒酒一杯,长安侯府家产全部充入国库,钦旨!” 十年前,长安侯姜彬安和其妻一杯毒酒赐身亡。 大哥二哥被枭首,身怀有孕的二嫂被剖腹取子一尸两命。 最是怕疼的三姐姐将她塞进尸堆后被乱刀砍死...... 姜藏月看着汴京宫宇的目光一寸寸凉了下去,而今她踏进了宫宇,马车外也传来老嬷嬷的声音:“都下来吧。” 到地方了。 众少女一个接一个从马车上下来,望着宫殿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姜藏月看了一眼,汴京宫宇倒是和十年前没什么区别。 宫女太监不少,来来往往都忙着手上的事情。宫内殿宇飞檐翘角,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行,青松拂檐,金栏绕砌,真是应了‘糜烂与纸醉金迷,将人性腐朽殆尽。’ “原来宫里这么奢华的啊?”有少女欣喜的声音。 姜藏月跟着众人前行。 十年前她也是在汴京皇宫住上过三月有余,那时奴仆环绕,众星拱月,如今时移世易,物是人非。 老嬷嬷将她们带到宫女们住的小屋又细细叮嘱一番才离开,小屋一眼收尽,八个宫女一屋,一个不甚明亮的窗户,大通铺,除了陈年被褥和一张桌子几个板凳,再没有什么东西。 姜藏月随手将包袱放在靠墙的外侧位置出去打水,等回来的时候包袱被翻得乱七八糟,还被扔在了地上,原本属于她的位置也被另外一个略显刻薄的少女霸占。 “看什么看?”容枝嗤笑一声。 同屋的其他人避免惹麻烦这个时候都沉默的站在一边,毕竟在宫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这姜月一路上都没出声,应该是个没脾气的,容枝抢了铺位扔了别人的东西也该够了。 “容枝,大家同住屋檐下,要相处好长时间呢,你差不多够了。”有人看不下去很小声说话。 “就是,本来就是姜月先来的。” “你还扔了人家包袱。”有人带头,几个少女这才你一言我一语说了起来。 姜藏月将打水的盆子放在桌上。 “扔了又怎么样?”容枝一脸不屑,双手环胸:“你别以为你叫姜月就能和从前长安侯家中的安乐郡主姜藏月相比。” “奴婢就是奴婢,天生伺候人的下贱坯子!” 听容枝提起未曾听说过的长安侯,其余人也有了好奇:“长安侯是谁?怎么没有听说过?” “就是啊,汴京没听说过这号人?” “既然是侯爷,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呢?” “还有还有,宫中尚在的公主有十一位,根本没有安乐郡主。” “说你们目光短浅了吧!”容枝环视一圈儿洋洋得意:“我也是听我爹说的,长安侯在十年前可谓是风头极盛,掌管军马三十万,与妻恩爱和睦,儿女双全。” “二位公子文武双全,容貌俊美,多的是汴京少女爱慕,其女更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容枝瞅了一眼姜藏月更是故意提高了声音:“人家一家放在手心宠的小女儿安乐郡主姜藏月,更是圣上也待其如珠如宝。” 姜藏月语气淡淡:“既是如此,为何长安侯府就此销声匿迹?” “那还不是长安侯蓄意谋反?听说圣上搜查到长安侯府之时,侯府后院还有绣了一半的龙袍,你们说要不是长安侯的主意,他的妻子怎么可能敢绣龙袍?” 说到这儿容枝到底还是知道自己身在宫闱有些顾忌。 “听我爹说,当初圣旨以庙宇失职的名声处置姜家满门,也算是给长安侯全了最后的名分,只是可惜了那二位公子,我猜他们是知道长安侯要做什么,所以助纣为虐,至于侯府三小姐,听说还故意脱衣往侍卫身上撞想跑呢。” “这么说来,也称不上什么有教养的才女,安乐郡主听说出了皇宫往府上跑的时候也被杀了,自安乐郡主死后宫内安乐殿听说闹鬼,至今只住了一个别国质子。” “我看他们姜家是活该被诛九族,姓姜的没一个有好下场。” 第二章帮凶 “我看他们姜家是活该被诛九族,姓姜的没一个有好下场。” “确实没有好下场。” 容枝扭头只听见少女说了这么一句。 察觉到姜月好像不太正常,她也干脆嘀嘀咕咕的去铺床了:“我也就是随口说说,算了不跟你抢了。” 其余人听了一耳朵闲话都忙活开来,明日还要上值呢。 姜藏月垂眸。 姜家出事,大约在此之前就可见分晓。 当年,皇帝下旨让长安侯修建庙宇,派遣人手一百八十名,皆是军中一等一的好手。 爹奉命修建庙宇之前跟娘发生过剧烈争吵。 那时她贪玩偷听心智懵懂,如今想来字字诛心。 “彬安,你与圣上是打天下的手足情谊不假,但修筑先帝庙宇这桩差事你不能接。”屋内美貌妇人面色难看。 “夫人,圣旨已下,你是要为夫抗旨吗?现下所有工匠都到了,怎么可能临时换监督人。”姜彬安也气急。 “你当真以为圣上此举就没有别的意思吗?京中那么多能工巧匠,为什么偏偏选了你一个武侯!妇人厉声:“姜家掌管几十万军马本就令人忌惮,你焉知圣上不是想对付你!” 姜彬安一甩袖子,也是真来了气:“夫人,我与圣上乃八拜之交,当年圣上就说过,只要他在位一日,姜家就繁荣永昌,当年若不是我拉他一把,他还就登不上如今的帝位!老子忠心耿耿他岂敢动我!” “姜彬安,你还要我说得多清楚你才明白?” 美貌妇人怒极一拍桌子:“掌管兵马的武侯本就是功高盖主你不明白?因为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修筑庙宇之事重大,谁也不知道中间会不会发生什么事情,做好了是你应该的,做不好你想没想过后果,你是想拉着全家跟你一起陪葬吗?!” 美貌妇人深吸一口气:“三年前你因跟蛮夷一战被困崖底,对方五万军马,你却只有一万,你朝圣上发去消息求援却未得回应,若非你自己浴血奋战如今你甚至站不到我眼前,而圣上是何时来的?迟了整整半月有余!” “如今圣上为什么非要将修建先帝庙宇之事交给你?” “罢了。”妇人无奈闭了闭眼:“槽里没食猪拱猪,分赃不均狗咬狗,已成定局。” ...... 同年庙宇开工,修筑庙宇两年后姜家满门一语成谶,连同所有百姓唏嘘的声音一夕之间全被压了下去。 姜家几十万军马打散收编汴京军中,动作之快令人措手不及。 长安侯鲜少被人提及。 姜藏月静静看了看安乐殿的方向,收拾好床铺出门倒脏水,另一稍小些的少女从另一方向过来与她并行。 “师父,宫宇的地图我都绘制下来了。”满初走近,仿佛只是在跟朋友闲聊:“只是新入宫的婢女大多不会接触到未成年的皇子和公主,那师父......” “不会接触?”姜藏月开口:“不会接触就不能做了?” 满初顿了顿。 姜藏月眼底充满了平静,手上稳稳端着倒脏水的盆子,语气冷冽犀利得让人心惊:“不过才刚开始。” 功高盖主、满门謀逆、以权谋私、懈怠职责.....当初这些罪名怎么来的,如今就怎么用纪氏皇族的命填补回去。 “宫中似有一人为武安国质子?” 满初点头道:“十六年前武安国败求和,质子被送至汴京宫内,圣上为昭显仁慈改名纪宴霄,赐居安乐殿。” “安乐殿?”姜藏月转身往回走,道:“那就从这里开始。” 次日天明,新进宫的宫女都被安排分散至各宫宫内,连带着洒扫之类的任务跟着也就下来了。 姜藏月上了几日值,也摸清楚了一些情况。 她目前是华阳宫的洒扫宫女,华阳宫距离皇帝的承清宫不远,比邻安乐殿,毕竟当初的安乐郡主也是被捧在手心的娇娇女。 白日忙完后,姜藏月回了屋,脑子里准确有了思绪。 她自十三岁执行刺杀任务,如今完成最后一个任务得以脱离,现下只剩姜家一事。 爹一生戎马对皇帝更是忠心耿耿,若是在十二年前因为娘的话已经开始提防,为何到后来只能眼睁睁被困死在府邸,连同大哥二哥三姐姐一个都没跑出去? 是因为府邸之外有重兵把守还是另有隐情...... 她眼中冰寒。 “师父,华阳宫主位娘娘又在打骂安乐殿质子了,可要去看看?”此时华阳宫的各处都有宫女鱼贯而出,远远看着人头攒动,满初这才压低声音道。 “这对我们有利。”满初又道。 姜藏月推开门走出去,随即看向她:“你可知我要做什么?” 满初神色不变,只是垂首应声:“师父要做的事情就是满初要做的事。” 毕竟当年若不是师父护着她,她早就让狼吃肚子里了,一个早该死的人苟活这么多年,她这条命早就交给师父了,就算让她去死她都不会眨眼。 姜藏月不知是第几次看向安乐殿的方向了。 夜色下的安乐殿无端透露出几分寒意与凄凉。 “我是当年的安乐郡主姜藏月。”闻言满初看向眼前少女,若旁的女子是装清高冷淡,那么师父则是冷,眼冷,心冷,冷到了灵魂深处,让人彻骨的寒。 “姜氏九族诛尽,就剩了我这么一条漏网之鱼。” “当年诛杀姜氏的有皇帝,更有推波助澜的皇后,亦有妖言惑众的妃嫔,甚至是嘴里喊杀的皇子公主。” 她启唇:“他们没有一个是清白的。” “师父是想从内瓦解纪氏皇族?”满初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打算。 姜藏月不紧不慢往安乐殿方向前行。 远处隐隐约约能听见鞭子带起的呼啸声,以及痛苦闷哼,所有的罪恶都隐藏在夜色下,当真是很好的一块遮羞布。 她的声音总是平淡而冷静,没有什么感情:“扶持纪宴霄会是最快也是最见效的一条路。” “满初明白。”满初没有再多言,她既然不走,师父也该知道她的意思。 两人再往前一里路,足以将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或明或暗的光影里,跪在地上的瘦弱青年一身深色旧袍,脸苍白到有些病态,满身是血但他毫不在意,眼底是一片窒息死寂,与周围繁华奢靡的宫殿格格不入。 一眼看去,便是顶着那张绝艳的脸也像冬日的枯木再无生机。 姜藏月站在远处静静看着,眸光极淡。 ...... 身处绝望的浮萍,会是她最亲爱的帮凶。 第三章质子 这场闹剧持续了半个时辰。 许是华阳宫娘娘打累了又觉得无趣,这才回了主殿。 等姜藏月和满初再次看过去的时候,纪宴霄已经昏迷被几个太监抬回了安乐殿。 满初跟着姜藏月转身往回走,旁的婢女此时声音也渐蔓延开,她才道:“宫里的老人或许更清楚质子的情况。” 越过闹剧的安乐殿除了斑驳陈旧,一切皆如幼时布置。庭院里有腐朽的木马,年久失修爬满青苔的秋千,墙缝里的杂草更是随处可见。殿内墙皮脱落,廊柱虫眼横生,廊下挂的素色纱幔更是霉点重重,细瞧还有虫卵裹挟。 时过境迁,欲望丛生,枯木将死,何来逢春,实属吉凶祸福无自测。 眼瞧满初还跟着她,姜藏月道:“该分路了。” 两人并非都在华阳宫做事,满初在兰秀阁,离了五六座宫殿,她能来这么快也是刺客本身的反应洞察力。 姜藏月走至华阳宫其他宫女身旁:“劳烦姐姐,有一事实属好奇,还请姐姐解惑。” 被问的圆脸小宫女一扭头就看见一清丽少女。 宫里的宫女大多都是从良好家室里选出来的,自然不会有丑的,只是这位妹妹实在长得干净。 标志的瓜子脸,双眸黑亮似一泓清水,浅浅一笑,酒窝在脸颊若隐若现,煞是好看,同样的青色宫裙穿在她身上,肌肤白皙似明珠生晕,美玉莹光。 这样钟灵敏秀的女子,像一朵含苞的出水芙蓉,纤尘不染。 圆脸小宫女很是热情:“妹妹也是今年刚入宫的宫女?想必也是对质子的事好奇。” 姜藏月浅笑:“既是质子,想必不等同皇子待遇也差不到哪里去,今夜怎会被舒妃娘娘这般鞭挞?” 问题才刚落下,又一个瘦弱小宫女凑了过来:“等同皇子?质子没被打死都是命好。” 姜藏月眸子微动:“这话何解?” 这个小宫女一脸唏嘘,干脆打开了话匣子:“原本质子刚来汴京之时待遇还是可以的,各宫没什么动作。只是后来圣上忙于朝政撒手不管以后,质子情况一落千丈,便是宫里的阿猫阿狗都能上前踩他一脚,咱们娘娘时常遇着不顺心的事就会折磨质子,反正也没人知道。” 小宫女说到这儿还是压低了声音,手挡住嘴:“我听别人说是娘娘对质子有意思,奈何质子不从,她心生怨怼才这么做的,质子前几日都吐血了。” 也可能小宫女是被华阳宫这位压制得狠了,见姜藏月感兴趣的模样这才说个不停,而后又道:“这话经我口过你耳就够了,可别再传扬出去了,回头非得挨板子不可。” 姜藏月笑意不过眼底,颔首道:“咱们娘娘就真的那么跋扈?” “小声点。”圆脸小宫女紧张的左右看了看,扯住姜藏月的袖子:“娘娘脾气好不好是一回事,做奴婢的本来就不该议论主子,更何况娘娘若是气急会将犯了错的婢女丢到安乐殿去,那就再无出头之日了。” 得了消息姜藏月含笑与两人道别回了屋,片刻满初以特殊方式传来消息。 【师父可要去安乐殿探探虚实?】 【一人足以。】姜藏月回道。 华阳宫主位娘娘厌弃了的人会被丢进安乐殿。 实在很难不让她找最好的机会。 ...... 安乐殿比起其余宫宇实属萧瑟。 内院更甚,踏着杂草夹道的青砖铺就的甬道而行,砖缝潮湿,青苔蔓延,蛛网飘摇,瓦砾满地。唯有角落掩映着几丛修竹,随风婆娑,飒然作响。 穿过内院夹道,最深处过月亮门便是寝殿,门头早已腐朽。 深夜时分没曾想除了她还有其他来客:“咱家去看看他死了没?最近得了些好玩意儿拿他试试。” 几个太监说着话窸窸窣窣也踏进了内院。 “没人看见吧......” 寝殿内,寒气遍及。 纪晏霄早就昏迷不醒,无权无势的质子,总是被欺负的。寝殿里面与外无甚差别,床榻上破烂结团的棉絮被布歪歪扭扭缝合着,榻上没有褥子就只是床架,其上之人弓腰蜷缩,枯木将颓。 此刻大约是听到了什么动静,他眉宇紧蹙,脸色更加苍白如纸,想要睁眼却无能为力。 太监靠得更近了,连带着那尖细的嗓子笑道:“今儿倒是安静,正好让咱家试试买来的蝎子厉不厉害......” “咚咚咚——”安乐殿大门有了声响。 “高公公,是舒妃娘娘宫里的人。”有小太监跑过来细声道。 高公公嗓子更尖细了:“舒妃娘娘?” “来人是这么说的。” 高公公狠狠瞪了小太监一眼:“舒妃娘娘一向对这个贱种不看在眼里,前个儿时辰才了了鞭挞,深夜派人来这里做什么?” “奴才也不知,既来了又这般胆大,想来是舒妃娘娘有口谕吧。”小太监猜测道。 高公公皱眉,又看了一眼装毒物的瓶子:“东西给咱家收好了,别让她进寝殿。” 小太监还没去回话,就听见了女子渐行渐近的脚步。 “高公公,她已经进来了......”小太监一脸为难。 “进内院了?”高公公脸色更加不耐烦了:“什么时候舒妃娘娘宫里的奴婢这么不懂规矩了,倒是敢冲撞到咱家头上来!” 这个时候小太监也不敢胡说八道了,将头低下去干脆祸水东引:“许是仗着自己在娘娘面前得了脸,便腰杆子挺得直了,高公公,安乐殿的事儿虽然人尽皆知,但也不宜明摆着传扬出去。” 高公公干脆踹了纪晏霄一脚,咬牙切齿:“咱家倒是要看看,这小贱人要说些什么!” 姜藏月踏过门厅穿过内院进了月亮门。 眼下寝殿窗户紧闭,里面似有若无传来阵阵血腥气,无端勾起某些残忍的思绪。 姜藏月眸子无甚变化。 质子纪晏霄在汴京生活了十六年,这样的经历想必不少,但新伤加旧伤,今夜远观,已逼进临界点。 但以此为乐的人却并未收手,甚至变本加厉。 左拐至正门时,为首的太监一张窝瓜脸,无眉无须,倒三角眼,薄唇如刀,穿一身深蓝宦官袍子,看上去极其刻薄不好相与。 几个小太监低眉顺眼跟随左右。 顷刻,姜藏月规矩行礼:“奴婢姜月,舒妃娘娘有口谕。” 第四章不吉 高公公鼻间冷哼一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眼前的婢女跟旁的也无差别,青色宫裙十分素净,唯独那张脸干净得有些惹眼。高公公晾了她一会儿才道:“舒妃娘娘有何事儿要深夜传话?” “娘娘口谕,安乐殿的人不能此时出事。”姜藏月垂眸道:“须奴婢亲自上药,只是此药对人嗅之有害,是急药,公公您......” 高公公眼见她从怀里就要掏出一个有害的玩意儿,顿时捂鼻眉头紧皱,嫌弃道:“真是晦气,莫要拿出来脏了咱家的眼!” 姜藏月低头称是。 身侧小太监如高公公肚里蛔虫,看向她尖细嗓子刻薄出声:“既是舒妃娘娘身边儿的宫女,咱家怎么未曾见过?” 姜藏月道:“奴婢华阳宫内殿做事,鲜少与公公们打照面。” “内殿?”高公公轻挑的眼神在她身上扫过:“想必姜姑娘也是在舒妃娘娘跟前得脸的。” “奴婢惶恐,因着奴婢做事手脚勤快仔细,这才有了几分好运气被娘娘调到身边当差,今夜娘娘是怕质子落了那口气这才让奴婢过来上药看看。”说话间,姜藏月眼神恰带一丝的哀求和害怕:“高公公,这药不是什么好东西,奴婢......” 高公公脚步更是退了好几分,眉头紧皱,今夜看来是折腾不成了,只是这小宫女着实有几分姿色。 念及此处,他眉眼展开了几分,才道:“姜姑娘,咱个儿既是同在宫内当差,咱家也不是不近人情的那杆子人,”他笑得更甚示意:“咱家屋里泡了茶,办完差事可去坐坐。” “高公公,质子这边药是务必尽心的,若是差事办不好,奴婢回了宫总也就是一个乱棍打死,更惶恐是有多余时间,高公公莫要为难奴婢。” 高公公顿时神色就不好看了,身侧小太监站出来呵斥:“姜姑娘未免也太不识抬举了,你可知高公公是在承清宫当差,这后宫的娘娘们哪个不是捧着巴结,你若得了高公公的眼,荣华富贵还会远吗?” 小太监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恰到好处,该点清楚的都跟姜姑娘说清楚了,进了宫谁不想往上爬。 姜藏月眸中淡色。 承清宫。 倒是个好地方。 她拿出袖中放的药,神情含笑:“奴婢自是够不上高公公的身份,奴婢有言在先,奉舒妃娘娘口谕为质子上药。” 她这话一出,其余小太监都不可置信。 “不过就是一个武安国质子,国都没了,咱家就算弄死了他又如何?”高公公被她这么东扯西扯耐心也不好了,神情阴鹜。 一个阉人,平日就藏着说不尽的阴私玩意儿,这会儿更是恨不得对她拆吃入腹,姜藏月不紧不慢道:“听闻高公公是在承清宫当差,但高公公的师父向来对您打压,冒了尖儿得了赏,不是被罚就是被搜刮干净。” “难不成高公公是因为内心郁郁不得志,是以将怨愤发泄到旁人身上。”姜藏月眸中好奇,佯装不解:“奴婢要为质子上药,公公不走,未必是有见不得人的爱好?” 她仍旧浅笑似是在说无关痛痒之言,这样的态度却让高公公猛然盯向她。 高公公勃然大怒:“好哇!好个伶牙俐齿的贱婢,你当真以为是舒妃娘娘的人咱家就不敢动你?咱家在御前行走这么些年,当真是从未见过你这般找死的玩意儿!若非是那张脸还有些价值,咱家......” 小太监隐晦提醒:“姜姑娘可能对您不了解。” 提到这茬儿,高公公这才勉强压了怒气,对上姜藏月的眼,鼻间冷哼:“姜姑娘初入宫闱,想来是不知道宫里的规矩,咱家随便给你安点什么罪名,你便要去狱里走上一遭,当真是无惧?” 姜藏月未言。 “想来你是不知狱里折腾人的法子了,便是最为寻常的掌嘴,用戒尺打人嘴脸,直至口角红肿出血为止,多则几十上百次,你也不看看你身娇体弱能不能承受得起,但你若是跟了咱家,宫里可就没人敢动你!” 他说着,词句越发有些难以入耳:“宫女太监结了秦晋之好也并非鲜少之事,姜姑娘这姜姓本来也就不是什么好姓氏,倘若有人以此发难,你又当如何。” 高公公满面笑意,冲她伸手:“想清楚了?跟了咱家那就是享之不尽的荣华,咱家自然也会对你好的,给你调一个更好的差事再简单不过......”他目光再度打量她的身子,笑意更甚:“能入咱家的眼,是你的福气。” 他将这事儿说得清楚明白,见姜藏月迟迟不应答,又少了两分耐心,小太监连忙说了一些好话,他又掐着嗓子细声细气:“怎么?姜姑娘还没考虑好?” 姜藏月只道:“奴婢还有差事。” 姓高的还想说些什么,安乐殿放风的小太监过来了,小太监圆圆的脸上满是惊慌,除却眼睛生得黑亮,那双睫毛倒是很长,同样穿着太监的深蓝袍子,袖口有着几道简单的云纹,在跑向高公公的时候,累的直喘气儿:“圣上有召......” 皇帝...... 姜姓不吉么...... 高公公瞪了小太监一眼:“混账,赶紧走,耽误了咱家面见圣上,咱家摘了你的狗头!” 眼瞧着一行人急匆匆的离开,姜藏月目光重新移回寝殿,起身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去。 “既然来了就出来。” 寝殿外,满初这才走了进来,跟她一起看向床榻上无知无觉之人,随即伸手诊脉,冷静看向姜藏月:“师父,他不仅有伤还中了篾片蛊,此蛊凶残,将十公分左右的竹篾放置路间,有人走过,蔑跃其腿,使人疼痛异常,过些时日,蔑跃其膝,使人脚小如鹤膝,此人活不过四五年。” 姜藏月抬手掀开纪宴霄裤脚,果不其然,腿脚已经有些萎缩的症状,还有一些红色血点分布不均。 “但他中蛊不久,可要救?”满初只听她的语气思虑道:“解蛊繁琐,若是不值......” “救。”姜藏月神情冷淡:“这宫里合该越热闹越好。” 床榻之人眼睫微动。 第五章佛经 夜里走了这么一遭,将近天明。 满初去找解蛊之物,她寻了个清净凉亭抄写佛经。 晨色清雾似影似幻,枝木摇晃影子如水中藻动,檐下影单薄削瘦,少女身姿在廊下所挂灯笼的昏光下,显得纤细而板正。她静静抄写着一篇又一篇的佛经。 高显所言,姜姓不吉。 姜藏月垂眸有些出神,母亲的温婉耳语犹在耳侧。 母亲出自兰陵萧氏嫡系一脉,家承钟鼎,心标婉淑,之后因着世家联姻这才嫁给了父亲姜彬安,且日久生情有了他们兄妹四个。 大哥二哥自小喜闹,时常让父亲压着写字磨炼心性,三姐姐虽美名在外却也是个调皮捣蛋的,府内的鸟窝都是三姐姐掏的,可没少挨打。 唯独她不过五岁,自认为一事无成。 “月儿在想什么?”妇人端着樱桃酪浆来的时候,恰巧见着软榻上的小玉人儿皱着包子脸想事儿的模样,实让人忍俊不禁。 “娘亲,大哥二哥读书耍棍,三姐姐爬树摸鱼,我什么都做不了。”姜藏月的小短腿飞快爬到妇人怀里,一边说一边拿调羹舀酪浆小口小口喝着。 “他们都比你大。”妇人含笑摸她脑袋:“等到月儿到这个岁数了,指不定更厉害呢?” 姜藏月小脸不满:“那行吧。” 她将碗放下,又很认真提问:“娘亲,前日里上课,夫子说咱们都跟着爹爹姓,那就是姓姜,为何娘亲要姓萧?” 妇人愣了愣,随即哭笑不得,想了想才道:“姓氏代表了家族的血脉和祖辈传承,长安侯府需要继承,萧家也需要继承,娘亲代表你外祖家,你们代表长安侯府,姓皆吉字,无论是姓姜还是姓萧,咱们都是一家人。” 姜藏月点点头,冲着妇人开心一笑:“娘亲我明白了。” 妇人对上女儿天真的笑容,宠溺弯唇。 门外,姜彬安看着妻女融洽至极的模样,也不由得爽朗笑出声,进屋一把将女儿抱起捏捏她软乎乎的小胳膊:“月儿真聪明!” “爹,我们默完书了!”大哥二哥兴冲冲往屋里跑:“妹妹给我们抱.....” “爹!树上鸟蛋又多了好多个呢!”屋外少女坐在树上,明眸皓齿,笑脸是那样清晰。 “哟,我当是谁呢——” 凉亭那头容枝手上拿着扫把走了过来。 姜藏月笔尖微顿,墨色晕开了好些字,粘连一处,抄写佛经总也要心诚才好。 容枝走到她面前,扫了一眼桌子上看不明白的鬼画桃符,拿起来看看又扔回了桌子上。 “姜月,”容枝冷笑:“你该不会想凭着在这里写写字就能遇上贵人飞上枝头吧?” 姜藏月收好佛经,抬眼:“有事?” 容枝不耐烦:“娘娘说了,让我们去打扫安乐殿。” “让你去?”姜藏月淡淡道:“你不是说安乐殿闹鬼么?” 容枝拿着扫把都懒得看她:“是我们,高公公等下要数人,我还不想去呢。” 姜藏月眸光一顿。 昨夜与高显等人在安乐殿纠缠了一番,想必高显回了承清宫就找人调查了她,到底是不是舒妃娘娘贴身伺候的人必然是瞒不过宫里这些人精,今日闹这么些事儿,是为堵她。 高显想要找对食,舒妃想要巴结高显得知皇帝的喜好,那么无论她是什么样的身份,首当其冲就是牺牲的一枚棋子。 想要解决的方式很多,不过并不温和就是了。 高显喜欢她这张脸才纠缠不放,倘若脸毁了,自然兴趣消减抛之脑后,但这张脸留着更有用不是么? 次之,直接一刀抹了高显脖子,但易引起宫中禁卫注意,得不偿失。 更甚,便是扳倒高显。 高显其人,卑鄙阴险,喜容颜娇俏之人,男女不忌,这样的人所住之处定然是留了些许肮脏又见不得人的东西,既不能直接出手,那么高显和舒妃,她可推波助澜,再隔山观虎斗。再有趣不过。 她想要搅乱宫内这一池水,那自然从大到小一个都不放过了。 华阳宫只是开始。 当年之事也算得上舒妃身后她父亲大理寺卿舒彬郁一份。 “喂,你到底走不走,等会儿迟了你要害死我啊。”容枝一阵抱怨,还想上手来扯她。 “姓高的可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她一边嘀咕一边看姜藏月。 姜藏月重新拿了不同材质的纸张,又写了字封好转交给容枝:“你将信带给高公公,他不会说什么。” 容枝将信将疑得了银子这才离去。 ...... 安乐殿嘈杂,四处人影晃动。 高公公肘弯搭着拂尘,坐在了门口一侧木椅上。 几个小太监鞍前马后阿谀奉承着,嘴里一叠声的“高公公辛苦了”,又转头呵斥宫女们都手脚勤快些。 高公公今年已过三十,便是身材矮瘦须发半白,杵在门口透着一股老奸巨猾的贼光,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旁的宫女们也不敢多说半个字,只是能避开便避开。 之前的圆脸小太监也知道高公公为何频频往门外看去,只是凑上前脸上挂着笑,这才道:“公公莫急,她定是会来的。” “你能做咱家的主?”高显睨了他一眼。 “奴才哪儿能做高公公的主,这后宫里有几个人敢不给公公面子。” 提到这些,高显又想起昨个儿夜里那小蹄子说的话,虽是难听,但他确实被苟德全踩在脚底下,夜不能寐,辗转反侧,不过想起小蹄子那张脸,确实勾得人心痒痒。 心里正抓心挠腮呢,一个小宫女的声音胆怯响起:“高公公,这是姜月给您的信。” 高显这才看向面前小宫女:“给咱家的信?倒是新鲜。” “莫不是这姜姑娘敢在公公面前耍心眼子?”圆脸小太监压低了声音,将今日探听回来的消息转述:“舒妃娘娘根本不知宫里有这么一个小宫女。” 高显接过信,不紧不慢道:“能在咱家眼皮子底下耍心机手段,还没有几个有好下场。” 圆脸小太监眼神闪动:“公公以为姜姑娘人不来,却玩这些花样,是什么意思?她难不成还想继续蒙骗公公?” 高显干脆将信放下,狐疑看向小太监:“你今日在咱家面前为何这么紧张?” 圆脸小太监连忙拜倒在高显跟前:“奴才只是怕其中有诈。” 高显冷笑出声,一拍桌子指向他:“一个小浪蹄子也让你担心成这样,没出息!” 第六章雾香 早春多雨,淅淅沥沥没个停。 华阳宫外长长的宽巷间飘洒着细密的雨丝,青石板湿漉漉的,琉璃瓦檐前水珠滴答。 “你就是姜月?” 殿内茶香氤氲,风雨不透。 女子挑眉问话,其身着浅蓝色银纹绣百蝶度花的上衣,纤腰不盈一握,一席鹅黄绣白玉兰的织锦长裙,发间一只七宝珊瑚簪,映得面若芙蓉,雍容华贵。 姜藏月行礼:“回舒妃娘娘话,奴婢姜月。” 舒妃悠缓抿了口茶这才瞧她:“今日安乐殿清扫,你为何没去,还是本宫说的话都不作数了?” 今儿个早上,高显来问她要人,倒是让她一头雾水,好半晌才清楚要的是何人。不过华阳宫一个洒扫宫婢,舍也就舍了,能从高显那儿得到消息才算是有所得。 姜藏月对于舒妃的问话,自是故作不知回道:“娘娘明鉴,奴婢本是打算去安乐殿,但高公公那边传来消息人够了数,去多了也是碍眼,又让奴婢回来了。” 她于殿外回话,外头天气甚糟,斜风细雨沾湿裙袂,贴在小腿肚上,带起潮湿凉意。 殿外婢女们撑着伞在清扫青石落叶,雨水溅起水花,晕染开一圈圈涟漪,远处雷声闷沉,无一人发出声响。 “碍眼?”舒妃蹙眉重重放下手中杯盏:“这阉人是发了哪门子疯。” 姜藏月不接话。 四门是一个很好的地方,每一个刺客都能在内学到穷尽一生无法接触的东西,无论是奇门遁甲亦或是心计权谋。在离开四门之前,她是其内最顶尖的刺客,于她而言在宫内有太多方式杀人不见血。 思虑间,舒妃已经在殿内砸起了东西,满脸狰狞。 华阳宫殿布局极好,算是宫宇内较为出众的三座大殿之一。壁砌生光,琐窗耀日,工巧至极。殿内沉香檀木做梁,琉璃晶壁做灯,玛瑙为幕帘,八宝架上更是数之不尽的好物,不过此刻皆碎了一地。 姜藏月候至一旁。 待抬眼间,满地凌乱,摔飞的碎片更是险些划伤宫婢的脸,一个穿着蓝绫袄青缎背心,下着深色襦裙的老嬷嬷如一阵风从她跟前掠过。 老嬷嬷约莫五十一二左右,发丝高盘,满脸褶子,腮上微微的几点黑褐斑点显眼,她走到舒妃面前扶着她就着急喊着:“哎哟娘娘,您可仔细着您的手诶!” 舒妃被老嬷嬷扶着,她将就坐在一处尚且干净的梨花木软团花椅上,面上带了些愠怒:“高显那个阉人,说好了帮本宫做事,方才离了安乐殿却引着圣上去了李贵人殿中,本宫如何不生气!” 桂嬷嬷连忙安抚:“娘娘,依老奴见,那李贵人是有几分姿色和手段,但人靠小聪明自是走不远的,娘娘可千万别气着自个儿。” 舒妃气得心口起伏不定,目光不自觉落在姜藏月身上。 此事莫不是因这个叫姜月的宫婢引起? 姜藏月适时垂首行礼:“娘娘,奴婢可帮娘娘挽回圣心。” 见她一个宫婢敢说这样的大话,舒妃怒气消退倒多了几分嘲讽,只睨了她一眼:“你能有什么好法子?” 姜藏月附耳说明。 舒妃顿时眼神深深,很是熟练使唤桂嬷嬷给她打了赏,这回睨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恩赐赞扬,道:“倒是个手巧的,本宫有赏。” 宫内用香,多以合香为主,在选香、配伍、合料、出香这些方面甚是繁琐,除却圣上用的龙涎香,用来用去便也只有一些阁中香、白檀帐中香、宜爱香。 很是腻烦。 姜藏月含笑行礼,拜伏道:“奴婢祖上制香,能得娘娘看中几分也是奴婢的福气,娘娘喜欢才好。” 舒妃很吃这一套,浅笑抚了抚腕上的鎏金玉石镯子:“可有所求?” 姜藏月称无。 制香这一身份于她有利无害,香者,无孔不入尔。 “当真是个眼皮子浅的。”桂嬷嬷扫了她一眼:“娘娘便是看重你才会问你,合宫上下除了娘娘谁会多瞧你一分?” 舒妃制止了桂嬷嬷说话,这会儿整个人慵懒斜靠在椅子上,示意底下人将赏赐给她,语气随意:“是叫姜月?即日起便到内殿做事吧,华阳宫可单独给你拨一个房间。” 她这副随意的模样让桂嬷嬷有些欲言又止,姜藏月跟着行礼:“奴婢多谢娘娘抬爱。” 眼见这宫婢还算识抬举,舒妃神情更是舒缓悠闲了些许:“下去吧。” 舒妃落了话头,桂嬷嬷去沏茶之时,姜藏月去而复返,手中是一方白瓷盒。 舒妃眉头上扬:“此为何物?” 姜藏月:“禁中非雾香。” 舒妃来了几分兴致,接过白瓷盒好奇打量:“当真有用?可会对身子有损?” “无害有利。”姜藏月指香:“沉香、白檀、以胯茶清浸少时,丁香。降真香、郁金、甲香等,去燥气心神皆宁。” 她道:“若是圣上来了娘娘这儿,可留下。” 舒妃再度看了姜藏月一眼,这宫婢眼中倒是没有半分攀龙附凤的心思,是个不错的,她让桂嬷嬷将香于殿中点燃:“若真是有用,本宫之后自会有赏。” 姜藏月再行礼,这才往后退着转身离去。 眼瞧着这宫婢离去,桂嬷嬷这才不解出声:“娘娘,恕老奴冒昧,一个洒扫婢女,给些赏赐已经是顶天了,您为何单独拨出房间还将人弄到内殿,万一她是......” 舒妃轻笑一声,缠花缕空金丝护甲拨了拨白瓷盒内燃着的雾香:“桂嬷嬷焉知本宫就无所图?” 桂嬷嬷看向桌子上的精细玩意儿,她自是不懂这些的,但那白瓷不过就是最低等的瓷器而已。 她想了想试探道:“娘娘是想把这宫婢完全笼络为己用?” “算你想明白了。”舒妃敛了笑,心里还是有些郁闷:“上次圣上不小心踢到华阳宫门槛儿摔了一跤,起身见我便骂了一通捂着嘴走了,这可有些时日不曾来了。” 桂嬷嬷苦口婆心:“娘娘,此事也并非您的错。” “难不成还能是圣上不长眼睛!”舒妃提起这茬儿就来气:“那本宫总不能逢人就说圣上在华阳宫摔断了牙这才不来了!这说了害圣上丢了面儿可比不说还要严重,想必这些时日那些女人在暗地里笑话本宫呢!” 她越说越来气往屋内走:“这事儿不许再提了,那宫婢好生安置。” 桂嬷嬷称是,一时沉默。 最终叹气。 第七章舒妃 小雨如酥,春雨贵如油。 姜藏月出了华阳宫去之前住处搬东西时,遇到了满初。 满初跟她交换了信息才不解道:“师父,不是要去拉扯质子么,怎么又以制香为由进了华阳宫内殿,那不是距离要办的事情越来越远了吗?更何况舒妃背后之人在当年对付姜家之时可没少出力,” 她眉目也冷了几分:“这些个在后宫倾轧的女人没一个是好相与的,手段阴毒着呢。” 若是师父除却质子以外还要扶持其他人,那么谁不比舒妃要好,就算是小得宠爱的李贵人,也比四妃之一的舒妃好控制得多,再不济她出生苗疆,手中有的是蛊。 姜藏月收拾东西,淡声:“只有舒妃出事,她背后的人才会着急。” 这宫里的势力分为四派,除却以皇后为首的妃嫔,那便是依附于舒妃静妃及越妃柔妃的小势力妃嫔,其余各自为主,而舒妃是最没脑子的那个。 华阳宫可破。 满初明悟:“师父是想让舒妃独宠成为众矢之的。” 姜藏月就是这个意思。 天不再与,时不久留,能不两工,事在当之。 华阳宫舒妃,承清宫高显,那便以期这把借来的刀足够锋利。 她给高显对付苟德全的法子,又不经意间透露舒妃在与苟德全接触。 目前她在华阳宫制香,满初解蛊,再好不过了。 “师父......”满初终是明白,师父也是毫不顾忌将自己也置身在棋盘之中,不问后路。 “日后我入华阳宫。”姜藏月抬步往雨幕里走去:“纪宴霄有消息随时回我。” ...... 几日后,大雨渐歇,屋檐积水一下一下,犹断未断敲打着窗外几扇肥绿芭蕉叶。 青石上又落了湿叶,婢女们打扫得更加勤便了,箩筐扫帚触碰免不了发出一些细碎的声音,嘈杂中又多了几分窸窣热闹。 殿内,舒清望着大门方向面色不虞,略有恼意,遂端茶不饮,随意置于案盖茶碗外。 华阳宫往东二三里便是越妃的和喜宫,那李贵人正是住在其偏殿,这些日子圣上老是去和喜宫看李贵人,倒是让越妃也占了不少便宜。 李贵人身后的李家在汴京更是连门阀世家都算不上,听说是圣上私访时在汴京路上救下的。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小户,父母双亡,两个弟弟幼时在街上走失,这么些年也没找到,圣上怜惜她孤苦,有了这由头更是常去。 她就是想不明白,那街上的叫花子也孤苦,圣上怎么都不去怜惜怜惜,这李芸出生上不得台面,也就只剩下那一手簪花小楷还能入眼,圣上定然是被这狐狸精迷了眼。 李芸算个什么东西。 承宠这么些年,也没见她有过一子半女的,比她也好不到哪里去。 论起自己,那自然是千娇万宠长大,父亲大理寺卿舒彬郁虽算不得什么特别高的官,但在汴京中大多都还是要给父亲面子的,更别说她如今是舒妃,于后宫风华万千,除却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她的位份不算低了。 只是父亲自小教育,女子无才便是德,是才她如今于琴棋书画一窍不通,平白容易惹人笑话。 华阳宫内从前也有圣上赏赐下来的牌匾,是写着几个字,赶巧她一个也不认识。 圣上久不来,恐怕再过不久,她就要被忘到犄角旮旯里去了。 舒清越想心口越闷。 “圣上到——”门口传来太监尖细嗓音的通传,脚步由远及近。 一道挺拔修长的身影出现在华阳宫内殿门口。 舒妃心跳急速一下捏紧了手帕,让人给她穿好绣鞋就要往外走,可刚起身又想起圣上这么久都不来了,不由得小性子上来起了恼意,干脆又坐了回去:“圣上怕是早就忘了嫔妾了。” 来人眉目俊美,面若冠玉,约莫四十,玄色长袍上绣着沧海龙腾图案,金丝封边,乌发束起带着镶宝紫金冠,端是金昭玉粹的天家威仪。 恼归恼,舒清到底是怕他离去,连忙叫上桂嬷嬷:“快去沏茶,圣上喜欢云芽尖儿。”说完她整个人依偎进圣上怀中:“嫔妾这些时日可想您了。” 纪鸿羽顺势搂住怀中人,缓声安抚,拍拍她背,道:“前些时日李贵人梦魇了,朕这才去得勤了些,清清乖巧懂事,朕怎么可能忘了你。” “李贵人梦魇了圣上心疼她?”舒清有些委屈小声低诉:“嫔妾还怕打雷呢!” 桂嬷嬷泡好了茶偷摸掩藏住台上的半颗牙,这才远远在一边候着,娘娘和圣上谈话之时,最是讨厌有人服侍在侧,可娘娘那张嘴是没有个把门的,圣上十次有九次是被气走的。 圣上从前来娘娘这儿自然也是勤快的,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且近日外头递了消息,说是老爷又为圣上办成了好几件事情,圣上自然是对娘娘又要好上几分。 如桂嬷嬷所想,纪鸿羽若说从前待舒清好,那还有几分新鲜感,可如今舒清这脑子越发愚蠢了,他厌蠢却不得不来。 舒清每每打开了话匣子,就没半句好话,旁人若是阴阳怪气她却是不一定能听出来,他要是一直不来,这蠢货非得把宫里的人得罪干净不可。 反正对于舒清来说,华阳宫欢迎的就只有他这个圣上。 虽是愚昧,却也一片赤诚。 舒清将茶晾凉了一些,亲自端给纪鸿羽,后者抿了一口茶遂放下想要说些什么,结果她张嘴了。 “圣上,有些事嫔妾担忧您,所以不吐不快,圣上可会怪罪嫔妾?” “圣上前些日子在华阳宫摔断了半颗牙,这事儿嫔妾跟谁也没说,圣上的牙如今可全好了?若是不好,嫔妾定会为圣上寻更好的医者,要是没了牙,那岂不是吃藕都能在嘴里套圈,嫔妾着实心疼。” “之前那半颗断牙嫔妾好好给您放着呢,还有前个儿日子母亲探望嫔妾,问嫔妾什么时候才能有孩子,圣上何时给嫔妾......” 纪鸿羽额前青筋开始跳动,俊美的脸跟着就黑了下来,他怕把舒清一巴掌扇出去,但坚持不到片刻他要起身离开。 眼见纪鸿羽要走,舒清慌了,这才有所察觉终止话题,且温柔小意勾住他腰带眼神魅惑:“圣上,嫔妾新学了调香,别走可好?” 第八章治手 香自然是姜月调制,她不说又会有谁知道,据这几日观察,那宫婢是个老实的,调的香却是能让人心静神宁。 圣上朝政繁忙,甚少能睡个好觉,今日便可试试,舒清开始撒娇:“嫔妾可是费了好一番心思呢,圣上......” 纪鸿羽脚步一顿:“爱妃有心了,那便试试。” 之后这一夜,纪鸿羽宿在了华阳宫,满室春光好梦。 待纪鸿羽离开之后,流水的赏赐进了华阳宫,舒清慵懒的靠在软椅上,面上白里透红很是润泽,语气更是娇媚:“这香确实不错。” 桂嬷嬷才试探道:“既然香不错,娘娘可是彻底要将人留在咱们宫里,您或许可以跟她学过来。” 舒清顿时不虞:“本宫出身高贵,怎么可能去学这些不入流的手段,若是要本宫学,还要她做什么?”她又不耐烦道:“桂嬷嬷你真是糊涂了。” “娘娘,技多不压身这是老话儿,老奴也是一心为您着想啊。”桂嬷嬷陪着笑:“您看府上夫人将老爷调教得多服帖。” 舒清恼了一把将靠枕扔出去:“本宫说了不学!” 桂嬷嬷叹息,只能哄道:“好好好,娘娘说不学那便不学。” * 纪鸿羽自离了华阳宫便去给太后请安,此刻太后刚从佛堂理佛出来。 见他来请安,太后让嬷嬷上了茶:“皇帝今儿个怎么有空过来了?” “儿子给皇额娘请安本就是天经地义,未必皇额娘嫌弃儿子来得太勤?” 太后摇头笑骂:“皇帝来看哀家,哀家自是高兴,只是朝堂之事繁琐,你也有好长时间未曾好好休息了,后宫可有常去?” “儿子今晨才从华阳宫出来。”纪鸿羽抿了口茶笑道:“朝堂之事儿子心里有分寸。” 太后点点头,满意道:“皇家最重要的便是开枝散叶,华阳宫你也有一段时间没去了,去了也好。” “儿子知晓,皇额娘近几日可是未曾休息好?”纪鸿羽点头,让苟德全将一个白瓷罐呈上来。 白瓷没什么特别,跟寻常一般釉色温润如玉,微带牙黄。太后让老嬷嬷拿起看了看,方一凑近,暗香缓缓,光是闻着整个人都静了下来。 淡淡的木香中透露着一丝丝甜味,香气氤氲,气息深沉而温暖。 似清冷极静女子于佛前双手合十留下经久不息的韵。 太后眉目都跟着舒展了几分,竟隐隐有了些许睡意。 纪鸿羽吩咐嬷嬷:“皇额娘入寝时可点此香,助眠凝神。” 太后有些意外看向纪鸿羽:“这香是宫中的?怎么哀家以前没见过?”她带笑将白瓷罐放下:“皇帝有心了,若是太医手艺改明儿带来哀家瞧瞧。” “此为禁中非雾香,是舒妃亲手所制。”纪鸿羽虽是疑惑舒清有这好手艺但想着她总算知道做些有用的事了,还是欣慰,这才看向太后:“她自是一心向着儿子,也想着皇额娘。” 他笑道:“皇额娘不妨试试。” ...... 三月已过,风簌簌吹落玉兰,香气馥郁。 姜藏月除却制香也去了一趟安乐殿。 制香之事只有舒妃有需要了才会叫她,近日未得到反馈舒妃罚她自然不会找她,但安乐殿纪宴霄所中蛊毒却是耽搁不得。 宫内缺少的东西,满初出去了几趟就差不多齐了。 寝殿内满初摆弄着桌案上的竹篓子,里面不断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竹篓里的东西多是毒物,蜈蚣蝎子不过是最常见之物,姜藏月见其可徒手取毒,眸光顿了顿。 满初见姜藏月盯着她手上的毒虫,径直将毒虫放置于纪宴霄腿上,这才擦擦汗眼眸亮晶晶笑道:“师父,苗疆女子自小训练过,不怕这些,您远着些。” “无妨。”姜藏月颔首。 满初点点头:“论功夫我不如师父,论权谋我也不如师父,可我唯独这一身蛊毒没人能耐我何.....”她语气有些低。 姜藏月忽想到当年出任务所见满初之时,她浑身爬满毒虫,周围饿狼环伺就等着猎物咽气分而食之,说是九死一生不为过。 这世间人命生如草芥,飘如浮萍,皆是如此。 满初对于苗疆蛊毒有种近乎异常的执着,她总是想要做到最好,眼瞧着床榻之人腿上的红点逐渐消散,她收好竹篓:“师父,救这样一个人浪费时间又浪费这么多来之不易的宝贝,焉知他将来不会是个白眼狼?” 姜藏月看了纪宴霄一眼:“你来时就知道武安国质子在汴京宫宇是什么情况,他可会想死?” 满初摇摇头。 “武安国破,中间搭上了多少条人命早就数不清了,既然定局,这些屈辱他又为何要受着,便是如此。” 满初恍然:“因此师父愿意救这个人。” 姜藏月示意她收好东西。 她知晓这些话纪宴霄能听到,是故意说给他听的,毕竟一个刺客从不做无本的买卖。 她花费的时间已经够多了。 满初掀了掀他眼皮,利索将竹篓藏在老位置这才追上姜藏月:“最多三日可蛊毒退去。” 姜藏月看向殿外不远处。 庭院深深坠海红,玉兰树下坐春风,风动暗香浓。 她眸光极淡,抬步离开了安乐殿。 “好。” 回了华阳宫,姜藏月依旧每日按部就班干着自己的事儿,反观舒清甚是烦闷。 “圣上为何不来?”她闲来无事对着白瓷罐里的香用护甲戳来戳去。 桂嬷嬷也是知晓舒妃性子,干脆闭嘴不触其眉头,约莫圣上再不来,宫内的人都要倒霉了。 华阳宫前几日门庭若市,送礼的妃嫔们就差没有踏破门槛儿了,最近这几日圣上不来了,宫内渐渐又恢复了往日的凄凉萧条。 不就是趋炎附势么。 桂嬷嬷无奈起身去沏茶,方才踏出内殿就见玄色身影大踏步往内殿而来,她瞬间高兴跪倒在地:“老奴参见圣上!” 屋里听见桂嬷嬷声音的舒清打翻了白瓷罐,抬眸间纪鸿羽的步子已经进了屋。 “圣上。”舒清既委屈又高兴靠了过去。 纪鸿羽又是一番安抚,这才道:“那香可还有?” “香?”舒清一愣看向桌案上打翻的白瓷罐,心里咯噔:“圣上,可是香不好用?” 若是不好牵连了她,回头她非打死那贱婢不可! 她就说那贱婢能有什么好东西,保不准是谁派来害她的,真是大意了。 怎么就鬼迷心窍信了不入流的玩意儿。 她着急张嘴欲解释:“圣上,嫔妾......” 下一刻纪鸿羽轻笑:“爱妃,那香极好,太后已经好长时日未曾休息好,近日却睡得十分安心,劳爱妃辛苦,可还能制香?” “朕这恼人的头疾都跟着轻快了许多,确实不错。” 舒清跟桂嬷嬷对视一眼。 她瞬间纤细指尖轻拍了一下纪鸿羽胸膛,娇嗔:“圣上这是说的什么话,能为太后娘娘和圣上分忧,是嫔妾的本分,怎就用上劳烦二字。” “不过是制香,嫔妾晚些就给太后娘娘再送些过去,圣上那儿嫔妾更是不会忘。” 纪鸿羽得了准信儿很满意又是一连串的赏赐,在华阳宫待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等人走了舒清敛了笑,看向桂嬷嬷:“那姜月呢?” 桂嬷嬷看她眼神顿了顿:“娘娘前几日罚她去扫外殿了,时日太长听说手上都磨破了。” “那你不知道拦着本宫啊!”舒清这会儿知道急了:“去找太医给她治手赶紧的!” 第九章安乐 姜藏月还在屋中用针挑水泡,得知舒妃传召,这才前往华阳宫内殿。 得闲还藏在她屋里的满初忍不住气鼓鼓翻了个白眼:“还真是有奶吃就叫娘。” 对于她这个说辞,姜藏月也没多说什么,跟着桂嬷嬷去了。 “奴婢见过舒妃娘娘。” 舒清扫了她一眼:“手可还疼?” 找来的太医都说是手磨破了得修养一段时间,上了药也不可能眨眼就好了,若是恢复的不好,也有可能留疤,得知这样的消息,舒清简直要气死了,但香却不得不制。 她有好几次又想砸东西,但想着万一又砸到哪儿,最后制香不成倒霉的还是她自己,就忍住了。 舒清看向这宫婢低眉顺眼的脸。 少女不过十五光景,身着宫宇内千篇一律的青色素裙,乌发青丝带束起,雪肌在日光下似是染了薄薄的霜,身无长物却给人一种恬淡静谧之感。 姜藏月再度行礼:“奴婢卑贱之躯,不打紧。” 舒清让人给她看了座儿,强硬让她坐下这才挑眉道:“圣上和太后娘娘都觉得那禁中非雾香不错,眼下你伤了手,可还能制香?” 姜藏月垂眸道:“娘娘,奴婢恐怕无能为力。” 制香并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过程繁琐,对每一味香料的把控都要精细到极致,若中间出了差错,做出来的东西可无香亦非同种。 话头才落,桂嬷嬷借着上茶的功夫给姜藏月面前上好的果脯点心直接撤了。 舒清重重将茶杯一放,刹那间面上冷意翻飞:“当真是制不了香了?还是要本宫将你的手剁了方能听清本宫的话?” “娘娘恕罪。” “姜月,本宫也不是那等不通情达理的。”舒清假装嗔怒道:“你也知道圣上和太后都等着用......” “娘娘还是砍了奴婢的双手。”姜藏月请罪道:“奴婢一人是无法研制香料的。” 舒清顿时气得失声。 桂嬷嬷脸也拉得老长。 舒清很快脑子转过弯来,片刻后她难得想明白了:“既然你一人无法制作香料,是不是本宫派给你人手即可?”她又放松躺了回去,漫不经心:“无论是金银财宝还是什么,本宫都可以给你。” 姜藏月抚了抚手掌伤口的位置,低头出声:“娘娘,奴婢伤了手,只需一人帮忙即可。” 舒清这才松了口气:“一人可够?本宫内殿的人你都可使唤了去,小桃小红她们都是细心的,可能制香了?” 她殿内这些贴身宫女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手脚不知麻利多少,甚合她意。 姜藏月又拜伏行礼。 舒清蹙眉:“怎么,不行?” 姜藏月顿了顿,似有难言之隐又犹豫半晌才道:“娘娘,制香非一朝一夕之事,奴婢需要的人并非小桃小红,她们并未接触过香料,更有甚者对香料过敏,万不能接触。” 闻言,舒清刚缓和下来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她耐心已经快被磨干净了:“姜月,本宫的容忍也是有限度的。” 姜藏月:“奴婢有一妹妹时常帮奴婢调香,在兰秀阁。” “兰秀阁?”舒清整张脸都快扭曲了起来,没好气道:“那可是越妃那边。” 姜藏月抬眸看向她的桌案。 桌案之上白瓷翻倒,细腻的香粉扑散开来。正是好日头,触光似雾,氤氲满屋。 姜藏月起身将白瓷罐收拾干净,低头出主意:“娘娘,圣上可是很喜欢此香?” 舒清拧眉:“圣上就算是喜欢,你不是做不了?” “可若是娘娘为奴婢找来奴婢的妹妹,香可制,圣上除却华阳宫再不会多看旁人一眼。” 舒清突然顿住了。 姜藏月眸光暗流涌动。 高显现在跟苟德全周旋,不会有时间来找她麻烦,目前她为舒妃制香,自是要她专宠,她既想要一人心,那就给她一人心。 “奴婢听娘娘提起,圣上忙于朝政很难休息好,太后娘娘也总受其困扰,奴婢的香可安神主眠,却只有娘娘这儿有。待接受了此香,圣上自会常眷华阳,而奴婢会的也不止这一种。” 舒清内心猛然一跳,她想要的愿得一人心真的可以吗? 姜藏月不再发言,舒清想要华阳宫恩宠永眷,那么就不可能放手。 人有两颗心,待关不住贪婪,便会生了罪恶。 舒清极力平复自己汹涌的情绪,她死死盯着姜藏月:“不过是制香,太医将你的香拿了去,也能做出来。” 姜藏月含笑解释:“娘娘,奴婢的制香法子是祖上传下,旁人是学不去的,香料和香料之间也会产生不同的反应,而这一点奴婢可向娘娘保证。” 舒清又看了桂嬷嬷一眼。 她这才道:“当真没人能学得去?总要让本宫看到价值,才知道值不值为了你一个奴婢去跟越妃讨一个人情。” 姜藏月附耳说与她听。 舒清明悟,但很快脸上露出纠结与犹豫的神情,连带手帕都捏皱巴了,才恼恨开口:“越妃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次次圣上赏了东西就非得跟本宫这里炫耀,本宫找她要人,这回非得让她尾巴翘上天不可!” 提到越妃,桂嬷嬷也是皮笑肉不笑,当真是仆人随主。 姜藏月待她骂完了人才开口:“娘娘,奴婢是华阳宫的人,自然为娘娘着想。” 舒清看看她又看看兰秀阁的方向。 “奴婢还有一事。” 舒清一听到就头疼,只能道:“你还有什么事情要本宫出手的?” “奴婢如今就算有人帮扶,十日不过能做一种香。” “一种?”舒清纳闷儿。 “十日一种,百日十种。” 舒清住嘴了。 桂嬷嬷不乐意了训斥:“小贱蹄子,娘娘好吃好喝供着你,你还打着偷懒儿的主意,想死啊?” 舒清慵懒摆手,不计较:“桂嬷嬷不必苛刻,这制香本就是急不来的事儿,允了。” “奴婢妹妹年纪较小,奴婢希望她能和奴婢同住。” 舒清闻言坐直了身子,不理解问她:“华阳宫有的是屋子,你还怕本宫吃了她不成?” 姜藏月摇头:“奴婢并非此意,只是分工合作熟能生巧,便能制出最上乘的香。” 舒清听着她念头都大了,晕得慌:“行行行,本宫都允了,还有什么事儿一并说了。” “制香事关娘娘获宠一事,万不能让旁人知晓。” “奴婢愿去安乐殿制香。”姜藏月落了最后一句。 第十章杀人 “去安乐殿制香?”舒清看她的眼神有了怀疑:“为何要去安乐殿制香,姜月你是在戏耍本宫?” 姜藏月行礼:“奴婢不敢。” 舒清随手拿起桌案上的蜜饯品尝,这才慢悠悠道:“你应该知道本宫最是讨厌安乐殿那贱种,自然也看到本宫是如何做的,如今你要去安乐殿制香,岂非是要跟本宫作对......” 姜藏月听着她说话。 安乐殿在宫内就不是什么祥瑞之地,甚有闹鬼传闻,但唯有这样的地方才不会引人注意。 再度扫了她一眼,舒清不紧不慢地警告:“倘若你是看上了那贱种的脸,最好熄了这种心思,那贱种本就为不祥之人,别到时候连带华阳宫都沾染了晦气,跟姓姜的一样。” 听见‘姓姜’这两个字,姜藏月眸光顿了顿。 舒清当然也无所谓一个婢女在想什么,又道:“老老实实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本宫自然不会亏待了你。” 姜藏月:“奴婢并非此意,只为娘娘着想。” “那你倒是同本宫说说。” 姜藏月目光落在白瓷罐上,继而看向舒清:“娘娘,您可是怀疑奴婢的制香技术?还是认为奴婢去安乐殿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约莫提到纪宴霄她想起了什么,脸色有些不自然。 “娘娘,制香一事并非小事,事关娘娘恩宠永眷,唯有那等偏僻之地有闹鬼传闻才不易被人撞见,俗言最危险之地便是最安全之地,对外便宣传是娘娘亲手制香。”姜藏月不紧不慢将话都说明白。 “如此——” 舒清咬牙。 姜藏月垂首。 她心里做了好一番挣扎,眼瞧着日头都阴了一些,终于松口,只道:“你当真只是为了制香?对那贱种没有任何想法?” “本宫可不是好糊弄的。”她放狠话:“若是让本宫知道你在搞什么小动作,本宫可不会放过你。” “奴婢只为制香。”姜藏月眼眸平静:“为娘娘做事更不会生了其余任何心思。” 如此,舒清允了。 舒清先去兰秀阁跟越妃要人,回来砸东西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之后姜藏月带着满初又开始收拾东西搬进了安乐殿,在内殿边选了两个房间,随意收拾了下也就算了。 对外两人是舒妃厌弃了的宫婢,是以才被丢进安乐殿,从前安乐殿的婢女早就跑得一干二净了。 殿中冷寂,孤独老树,枝叶摇曳,野生藤蔓沿着残破的门楣和窗棂盘缠而上,实不像住了活人。 姜藏月二人过了几日准备收拾下外院,顺带理清香木,恰此时一顶华美的銮轿从安乐殿门口经过,銮轿之上女子神情娇媚可人。 抬銮轿的太监们更是神情傲慢,路遇挡路的宫婢直接就是推开,姜藏月拉着满初在殿前行礼让路。 “这是廷尉府大人安永丰的小女儿安嫔安妙栗。”满初小声道。 姜藏月目光冷了下来。 “停下。”女子叫停了銮轿,遂扫了她二人一眼,轻启朱唇:“你二人是哪个宫的宫婢,在安乐殿做什么?” 姜藏月垂眸掩下思绪:“回娘娘的话,奴婢二人是华阳宫被舒妃娘娘发配到安乐殿的婢子。” 满初反正跟着行礼就对了。 “舒妃姐姐宫里头的?”女子轻笑一声,紧跟着她走下銮轿,那张脸更清晰了,女子容颜清秀动人,一席轻粉色绉纱抹胸裙,抹胸上绣着干净的茉莉,外披一件苏绸象牙白外袍,裙角上坠着的玉铃随步伐而轻响,端是灵动无比。 这般笑颜如花的女子,可见也是得宠的。 只可惜宫里的太监眼高于顶,如此安嫔宫中倒也容易千疮百孔。 “舒妃姐姐向来脾气极差,你们却也是可怜见的,便是来了安乐殿能活着算你们的本事。”她嘲讽了几句,抬脚似不经意踩碎了盘中香木扬长而去。 白日里除却安嫔便也未曾有事。 方至夜间,安乐殿自外殿开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有尖细嗓音也有女子的辱骂。片刻间,又是四五个宫婢太监进了安乐殿,连带着不怀好意的笑。 “高公公近日不来,也该轮到咱们找出气筒了。” “上次的鞭子呢——” “都收着带来了,白日里咱们可受了不少气!” 一行人进了外殿径直往内殿走来,可见早就做习惯了这样的事情。姜藏月穿好衣物于窗边看着,几个太监手上拿着鞭子似乎是迫不及待就要去折磨人。 为首小太监根本没注意到安乐殿住进了其他人,直接一脚踹开了寝殿的门,本来就摇摇欲坠的木门濒临散架。 “师父——”满初同样看向这些人。 有人带头的情况下,一群人呼啦啦就进了寝殿,丝毫不顾及自己等人是什么样的身份敢强闯质子寝殿,姜藏月发出了一点儿声音。 一群人吓了一跳。 随即为首太监心慌下意识将手上的鞭子往身后藏,甚至都没注意到对面来的是谁。 姜藏月看向为首太监,脸儿白白,细皮嫩肉的,看年岁约莫不过二十,此刻握着鞭子的手干脆拿了出来,因为瞧见她不过一身宫婢打扮,这才轻蔑一笑:“哟,安乐殿又被扔进来了找死的?” 她神色淡淡并未有半分动容,视线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如余烬冷寂:“不知诸位深夜到访安乐殿有何事?” 白脸太监细细笑了几声,嘲讽道:“咱家带人来安乐殿找乐子关你个罪奴什么事情?咱家看你是猫捉耗子多管闲事。”他嚣张笑拿起鞭子甩了甩:“让开,否则咱家连你一块儿抽!” 其余宫婢太监附和。 他们是已经对这样的事情习以为常,是以毫不在意。 鞭子靠得极近,姜藏月微微偏头,一缕断发飘落。 “你们!”满初眼底起了杀机:“难不成在宫里就可以随意欺负人吗?倘若回禀了主子你们......” 为首太监干脆又甩了两下鞭子。 姜藏月眼眸极静。 他嗤笑:“这宫里年年失踪一些宫女太监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哪宫主子会去寻些下贱人。” “走!咱们都去招呼招呼质子殿下!”他继而皮笑肉不笑从她面前经过。 不会找么? 一行人完全不将两人放在眼中,只想着去折磨人找乐子。 却在下一瞬,姜藏月步子如鬼魅般到了白脸太监跟前,纤细指尖轻易掐上了他脖子。 眨眼间,姜藏月指尖用力,喉骨断裂的声音‘咔嚓’响起。 白脸太监眼珠爆血,四周悚然一静。 第十一章宴霄 失去支撑的脑袋就软软塌在她虎口位置。 太监口中鲜血溢出。 他一瞬间被捏爆喉骨死亡,姜藏月随手将死人扔在地上,仿佛只是一只阿猫阿狗。 她若要杀人,从来便是一击毙命,仅仅就是那么一招,他喉骨包括皮下血肉早就粉碎成浆,是以只有薄薄一层皮囊支撑。 安乐殿死了人,剩下的宫婢和太监一瞬间就慌了,有太监嘴皮子都在哆嗦:“死......死人了......” 然而就在他要叫出声音的时候,姜藏月直接双指而并,一力废了所有人的声带,顺便踩断目之所及在跑的腿。 “可要灭口?”满初周身的杀戮因子也兴奋起来,这些人真是好适合她的蛊虫喂养。 眼看其中一个太监拖着断腿拼命往外面爬去。 姜藏月之只抬了抬眼眸。 下一瞬,她手中出现一抹寒光,如呼啸长风一般将那太监脖颈处带出一条血线,血线由浅及深,顷刻那人头身分家。 圆滚滚的物体带着血迹蜿蜒了一路,实在触目惊心,其余人吓得涕泗横流,偏偏断了声带:“嗬嗬.....!” 又一个宫婢两只手都抓住了外殿的大门了,在即将伸出去的时刻,那只手断在了门内,还下意识的动了动。 “啪嗒”囫囵滚了几个台阶,宫婢再没了动静。 安乐殿内再无一丝声响。 青衣少女如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就好似这样的事情做过成千上万次,一击毙命且熟悉人体周身致命穴位,狠绝而薄凉。 寝殿门侧的修长身影静静瞧着这一幕。 姜藏月回眸扫了他一眼。 安乐殿内血流成河,遍地死尸,荒凉孤寂的最深处,白衣青年手扶摇摇欲坠的门框,神色苍白平静。 或许是说他见过太多世面,即便身处此般诡异情况,也波澜不惊。他抬步上前,人若清雪,明净澄澈,笑道:“多谢姑娘相救。” 姜藏月掀眸,终道:“殿下可愿做奴婢的帮凶?” 帮凶?他面上依旧带着柔和笑意。 满初对纪宴霄没好气道:“你只需要知道,我们是来帮你的,是谁或者要做什么都不重要。” 地上血迹沾湿了少女的绣鞋,更是仿若在绣鞋之上开出了一朵曼陀罗花,危险而又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恰此时,外殿传来巡逻警觉声响:“安乐殿内是什么声音?殿下可还在?” 纪宴霄掠过两人,于外殿言笑宴宴:“无事,不过是无心睡眠,出来之时又绊在了院中石块之上。”他好脾气道:“打扰到各位实在抱歉,殿中无事发生,各位早些休息。” 外头巡逻头领这才不耐烦回道:“殿下若是半夜不休息,也莫要发出声响惊扰了其余宫中的主子,得罪了贵人,谁都承担不起。” 他颔首应声,声音温如清泉:“有劳金统领了。” “走!” 殿门合上,他道:“我于殿中昏沉几日,便是老鼠都活不下去了。” 果不其然,他所指的位置,一只小小圆圆的老鼠死了不知有几日了。 纪宴霄最后看了一眼苍蝇环绕的鼠尸:“莫约它是没这个福分等到姑娘。” “?” 满初没有姜藏月那么好的耐心,语气很凉:“殿下这是什么意思,你的蛊若非姐姐首肯,我定是不会帮你解开。” 在外人面前她还是知道分寸的,至少称呼上。 “汴京宫中人人得知我的处境,若非踩上一脚便是有心算计,姑娘能光明正大进了安乐殿,想必早有打算,但这并不重要。”纪宴霄偏头看向姜藏月的方向莞尔:“愿为帮凶。” 他这般说话,似是毫不在乎将命交到谁手中。 姜藏月淡淡看他,纪宴霄轻笑一声。 三个人就着满地尸体谈话也够膈应的,既然达成合作,满初也就捏着鼻子往一边儿走:“殿下同意合作,将来咱们便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满初既然能将蛊毒带走也自然能重新下蛊。” 纪宴霄扬起笑:“有劳。” 满初有些神经质看了这人一眼,无语准备清理地上尸体。 尸体有些多,横七竖八躺了满院,便是用化尸水也要时间。 姜藏月注视着满初挨个清理尸体的瘦小身影,地上不断响起被腐蚀而发出的‘滋滋’声音,不说画面,光是听着寻常人便毛骨悚然。 满初苦恼扭头,摇晃手中的玉瓶:“姐姐,我的东西效果不够......” 姜藏月神色淡淡,拿出自己的扔给她:“有些手艺莫要倦怠。”她话方落,外面响起了嘈杂慌乱的脚步声,更有人在嚷嚷:“快去禀告圣上,安嫔娘娘肚子疼。” 姜藏月透过门缝,只见白日里偶遇的安嫔此刻依旧坐在銮轿上,被一群人大呼小叫哄着回宫。 女人衣着华贵,巴掌大的小脸苍白,似是腹痛难忍捂住腹部,一边红着眼睛一边斥责身边服侍的婢女,又还在娇气的说圣上怎么还不来,底下人安慰她圣上就快到了,夫人也因为担忧得圣上特批入宫陪伴她。 “娘娘定是早些时候经过安乐殿,被那晦气之人影响了。” “就是,咱们回头就跟圣上说,让圣上好好罚了那人给娘娘出气。” “娘娘,夫人即将入宫,您别着急。” 一门之隔,繁华与荒凉。 满初翻了个白眼,骂咧:“痛死她算了。” 姜藏月转身往屋内走,才道:“祸从口出。” 满初瞬间将嘴闭上了跟着回屋,殿外头隐约有疑惑声音:“小圆子他们几个和绿叶他们躲到哪里偷懒去了......” 纪宴霄看了一眼干净的院中青石板,笑了一下,弯起的眼睫如碎散的星光,又似月落湖中。 青石板的缝隙中一个不起眼的白玉瓶卡着,瓶口位置对着的青石被腐蚀出几个浅坑。 白玉瓶不过是汴京最底层烧制的一种,称不上完美,贵族是不会用这样的东西。 白衣黑发的青年突然蹲下,随手摘了院中一朵野雏菊,在靠近玉瓶的一瞬,艳丽花朵腐蚀生烟。 “化尸。” 他眉眼弯弯,尾音上扬,似乎某种愉悦之情都冒了出来。 第十二章樊笼 雨后织金,和风煦煦。 满初被姜藏月带着在院中还算完整的石桌之上制香。 桂嬷嬷几次来送香料的时候,看见安乐殿这破败朽烂的环境也是一阵嫌弃,此刻更是不愿意沾染晦气,递了东西就急急忙忙走了。 满初一边整理着香料,一边歪头看向毫不急躁的姜藏月,还是憋不住开口:“师父,这香给舒妃用都算糟蹋了......” “恩。”姜藏月没有反驳她:“有失必有得。” 满初只能任劳任怨捣碎香料,埋怨开口:“还有,殿下已经跟我们合作了,为何一点表示都没有,整个人就压根儿没动静。” 她指的自然是纪宴霄。 姜藏月手上动作不停。 昨日纪宴霄见了满地血腥,神情依旧平静,可见汴京宫宇中的人都低估了他,若是他学了权谋技巧,未必不能扳倒纪氏。 只是他的年纪学武似乎有些迟了。 “姐姐。”满初捣碎香料的动作有所停顿:“昨夜安乐殿中死了八名太监宫婢,虽不知是哪个宫里的,却未必不会来寻。” 姜藏月开始碾香。 寻人? 如那太监所说,宫中死人,寻常不过,谁来寻去何处寻。 而且纪宴霄这安乐殿,如人所说,是不祥之地。 没人愿意沾染晦气,更没人愿意为了不相干的人沾染晦气,但于她无所谓。 姜藏月静静道:“此地樊笼。” 满初顿了顿抬头:“......师父?” “安乐殿十年前死了一个安乐郡主,又住进一个不详质子,便如枯冬樊笼。”姜藏月神情清冷:“樊笼闹鬼,何人愿往?” “吉凶祸福,是天主张。毁誉予夺,是人主张。主身行己,是我主张。” 满初一时之间不太明白其中的意思。 下一瞬,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伸了过来。 “姜姑娘,香木落了。” 姜藏月侧头看去。 院中幽幽,青石板泛着湿润的光泽映照人迹,不远处一树玉兰开得荼蘼,那枝桠簇拥了春和景明的光影,净白如絮。 来人白衣清隽,手执油伞,肩上披着月白披风,好似隔世谪仙。适时光影斜照,碎金跃然绝艳容颜,更映得他瞳若点漆,透着一股温和之意。 姜藏月看向他手中的小片沉香。 纪宴霄。 待走近了才察觉,拾起沉香的这只手秀窄修长,却又纤细白皙,指甲放着青光,柔和而带珠泽。似能见淡青色的脉络。 其人当真是应了那句青莲生碧沼,疏桐映皓月。 “奴婢多谢殿下。” 她屈膝行礼,纪宴霄将沉香放入旁的瓷盘中,眉眼柔和:“姜姑娘是制香师?” 姜藏月起身,眸光看向那些香料。 香料几十上百种,各种各样交织在一起,散发出极雅致的馨香,连带院中都多了几分生机。 她收拾了一下桌面,这才道:“不过是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小把戏。”说着让满初收起来。 青年却在石桌前坐下。 姜藏月目光上移。 他就这么看着她,忽然让她想起了温润极净的羊脂美玉,柔和细腻,不张扬却精光内蕴。 这是她见过最惊艳的人,不只是相貌,还有周身气质暖如春风。 纪宴霄道:“姜姑娘身手很好。” 姜藏月开始处理第二种香料。 他无奈一笑:“姜姑娘,我并非有其他意思,只是想学。” 幼年之时并非未见过武功极高之人,可没有一个能比面前少女。 满初鼻孔哼哼,她跟着师父这么些年都没学透技巧呢。 姜藏月淡淡道:“殿下,暗杀技巧并非一朝一夕,而今殿下已十七。” 纪宴霄点点头,并不意外。 他将一旁倒在地上的油纸伞靠石桌而放,再次扬起笑:“姜姑娘可有办法?” 看着姜藏月手上不停地动作,他笑意盈盈:“姜姑娘,宴霄并非玩笑,可愿教我?”他神色温柔自然:“你既来找我,那说明我并非一无是处。” 姜藏月手上动作顿了顿,他想要学杀招。 四门的暗杀技巧绝非一般的容易,那些阴险毒辣的杀招当初就连她都差点死在里面,更遑论一个大病初愈的病人,只怕他坚持不住。 而她也非心软之人。 日光氤氲的雾气逐渐模糊了面前人的容颜,姜藏月对上那双眸子,若碎金浅月,遂语气极浅:“殿下可知要学这些东西要付出什么?” 她语气平静无波,空灵的音色里,有冷玉清霜的质地。 纪宴霄低头轻笑,像是在讨论膳堂上了什么吃食。 “左右不过一条命。” 他起身与她相对,青年略微瘦削,身形修长,清越的侧颜更是如玉如仙:“而今姜姑娘愿意教我,便是称得一句师父。” 姜藏月回眸,只道:“明日卯初。” “殿下,圣上有请,请速去觐见。”此刻外殿传来太监尖细的嗓音。 纪宴霄唇角笑意加深了:“师父不若猜猜,他唤我是为何?” 姜藏月眸子微暗,约莫是为了昨夜里安嫔之事,唤纪宴霄除却欲加之罪,再无其他。 对面之人手执油纸伞,低低感叹:“师父觉得我可能活着回来?” 因为这宫中实在无甚有趣,一旦有了某个靶子,便成了集中攻击的对象。 纪宴霄如讲故事一般将话语娓娓道来:“宫中妃嫔众多,只要有人染了晦气,必定是与我有关,皆可向圣上撒娇要一个要求,而后便是重伤十天半月出不了安乐殿。” 他示意姜藏月看承清宫方向,这个距离很近。 “像安嫔,是为脱罪。” “她害死了旁人的孩子,圣上可以将她的罪名替换,所以她去了承清宫。” “去承清宫的人,不是谋财害命,就是心有贪婪。” “而我,自也是心有所求。” 纪宴霄说完突然笑了起来,像是发自内心的愉悦,明明是温润的面孔,却无故让人心生寒意。 “师父,我晚些回来。”他礼貌告别。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满初皱眉:“师父,他这一去不是送死吗?承清宫能有什么好事儿。” “带上这几日制的香。”姜藏月眸子平静抬步往外殿走:“去一趟华阳宫,有几日不曾见舒妃娘娘了。” 第十三章蚍蜉 姜藏月本打算以制香之名去见舒清,没曾想舒清出了华阳宫这会儿去了御花园,唤她们过去。 “奴婢见过舒妃娘娘。”她二人行礼。 舒清将手上的花枝交给姜藏月,语气随意:“随本宫去凉亭坐坐。” 姜藏月接过,两人跟上。 园内亭台楼阁,池馆水榭,映在青松翠柏之中;假山怪石,花坛盆景,藤萝翠竹,点缀期间。 倚玉亭坐落其间,凉亭内纱幔透光遮阳,舒清就此处小坐。 桌上清茶氤氲,吃食琳琅,香气袅袅,许是桂嬷嬷刚刚准备的。 舒清抿了口茶这才瞧了姜藏月一眼:“香可制出?也耽搁好几日了。” 姜藏月垂首:“回娘娘,近日已有一种香。” 满初跟着将托盘呈上:“娘娘请瞧。” 待托盘放置桌案,舒清皱眉拿起瞧了又重重放下:“你们二人可是在忽悠本宫,将近十日为何只有几颗,姜月,”她脸色更加难看,“明知本宫要这些香有用处,本宫看你们这双手是都不打算要了,若是本宫在圣上和太后那里失了心,这宫里的刑罚本宫都将加注在你们这些贱婢身上!” 她恼怒一拍桌子,“今日若说不出个由头,你们该知道本宫的手段。” 姜藏月未着急开口,只是拿过托盘内的白瓷瓶,将之打开递给舒清。 此次的香与之前的并不相同,沉香七两二钱,栈香五两,鸡舌香四两,檀香等数十种上捣罗细末,炼蜜和匀,丸如豆大。 舒清瞧着与之前不大相同,依旧沉着脸色:“便是炼制的香丸比之前更甚,也抵不过十日一香,想必你不曾忘了自己当初说过什么话。” 姜藏月行礼:“奴婢不曾忘记,前日夜里碰到了安嫔娘娘,被踩碎了香木。” 此刻若从御花园过去便是安嫔的永芳殿,那是比华阳宫更靠近承清宫的位置。永芳殿沿宫湖畔,殿中宝顶悬明珠,地铺白玉,内嵌金珠,凿地为莲,便是赤足踏上也只觉湿润,因以蓝田暖玉凿成。 比华阳宫更为奢靡。 而舒清和安嫔同样不对付。 听到安嫔,舒清瞬间将茶盏扔了出去,碎了一地。 “竟是安嫔,要不是仗着她爹是廷尉府大人,一个小小的嫔位也能爬到本宫头上作威作福,还敢动本宫的东西......”舒清瞬间黑了脸。 “回舒妃娘娘,”满初适时委屈出声:“前夜奴婢与姐姐正在打理香木,安嫔娘娘路过,香木尽数粉碎,奴婢和姐姐也没有办法。” 舒清再忍不了,囫囵从椅子上站起来就往外走:“安嫔此刻可是在承清宫?桂嬷嬷,本宫也去!” “恭送娘娘。”姜藏月屈膝行礼,似担忧提醒:“娘娘,安嫔娘娘性子不好,您多加小心。” 大约是没料到会被一个宫婢关心,舒清眉头松开一些,神情张扬跋扈:“你们将香送回华阳宫,本宫去一趟承清宫。” 她随即低头跟桂嬷嬷又嘱咐了些什么,这才带着呼啦一行人走了。 待舒妃离开,满初跟在姜藏月身后拧眉:“师父,舒妃去承清宫也只会跟安嫔闹起来,似乎对殿下没有帮助。” 姜藏月望着华阳宫的飞檐翘角,金瓦琉璃,三步成趣,奢靡成景。与之相比安乐殿空旷荒寂,鲜有生机。 她看着安乐殿的方向良久,才道:“安乐殿往左是华阳宫,往右是永芳殿,一去二三里便是越妃的和喜宫,这里才是最中心的地方。” “水越浑鱼越多。” 满初还是不甚明白:“就算如此师父,咱们耗费那么多好东西帮殿下解蛊,倘若他今日被打死在承清宫,那不都是浪费了,还不如咱们自己动手,不要盟友也能成。” 姜藏月只是往安乐殿内前行。 舒妃去了承清宫,安嫔也在承清宫,说到底是为了争夺纪鸿羽的宠爱。除非纪鸿羽不管这两个烫手山芋,否则他就腾不出手来对付纪宴霄,毕竟如今的质子并未有任何威胁,不过是乐子。 舒妃也未必会眼睁睁看着纪宴霄去死。 “师父,春日草木茂盛,若不及时清理,恐怕虫蚁会进屋。”满初干脆也不想那些麻烦事儿了,反正师父怎么说她怎么做,不过现在安乐殿的环境倒是让人头疼。 满初又开始想念她竹篓里那些宝贝了,可惜不能放出来。 那些小宝贝可最喜欢小东西了。 满初开始满院子嘀嘀咕咕的收拾,姜藏月在拔草她便在内殿晃悠,一片宁静。 待过了一个时辰,满初手上拿着一个东西很是疑惑走过来:“师父,这角落有个木雕娃娃。” 姜藏月回眸。 木雕陈旧,因是从土里翻找出来的,还沾着新鲜的湿泥,带着一些草木碎絮,依旧能看清木雕小像眉眼。 小像约莫是四五岁的小女娘,圆圆的笑脸上有两个分外甜美的酒窝,扎着两个花苞头,身子圆圆滚滚的,分外娇憨可爱,木雕只因岁月悠久而斑驳不堪起了青苔。 满初看了看她的神情:“师父,这木雕是那边树下发现的,我本想挖点东西喂蛊虫,只刨开了一些土便看见了这个。”她说着声音也不自觉小了下去,顿了顿才问:“师父,这木雕......” 姜藏月接过木雕,随手扔了,只道:“回头烧了,不是什么干净东西。” 纪鸿羽做的木雕,便是喂狗都有剧毒。 她目光一瞬就凉了下去,那样烧尽飞灰的一种冷寂。 廷尉府安永丰。 大理寺舒彬郁,舒清跟安妙栗对立,高显穿插其中,终会牵扯进所有人。 而她如今不过是华阳宫的制香宫婢。 巍巍皇权,蚍蜉撼树。 她率先危险弯起唇角,已经没有后路了啊。 * 稍晚,纪宴霄回了安乐殿。 如她所料,并未受到什么刑罚,反而舒妃与安嫔在承清宫闹了起来。 方踏进内殿,满初就瞧见了他,这才行礼上前传达:“殿下,姐姐有事找您。” 纪宴霄含笑:“多谢满初姑娘。” 他抬步往里走,屋内青衣少女神情专注,笔下字迹清秀。 姜藏月落笔正待磨墨,一截修长的指节突然伸出来,落在了墨条上,纪宴霄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接过这差事。 他轻笑一声,随即开始磨墨。 “师父早有料到今日之事,舒妃被禁足,安嫔被罚抄写女德女戒,获利者却是我。” 他并不去看纸张写了什么,也未去过问缘由。 此刻屋中极为空旷安静,令人的感觉都被放大,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总感觉这个人很危险。 “师父可想清楚了,一旦与我扯上关系,这汴京宫宇将会变得更加残忍。”他轻轻掀起嘴角笑了一下。 姜藏月眸中印入那张清隽优美的脸。 是纪宴霄。 “殿下可学过君子六艺。”姜藏月嗓音淡淡。 纪宴霄一顿。 “未曾。”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 汴京纪氏不无辜,不慈悲,就像他失去一切之时,纪氏也只是旁观而已。 “那殿下如今可以学了。”姜藏月平静抬眸。 他愣了一瞬,扬唇轻笑:“多谢师父。” 第十四章盛宠 时隔半月,舒妃解了禁足。 宫内谁人不知道华阳宫的主子是个什么性子,骄奢成性,骄傲自满至极,其父乃朝中大臣舒彬郁,自身也位列四妃之一。 若非占有欲强,且只要独宠,又怎会在承清宫跟安嫔起了争执。待吵出结果,谁也没落下个好,眼瞅着华阳宫门可罗雀。 但华阳宫偏偏就有转危为安的本事。 原本寂寥无人的外殿前,一解禁承清宫那边就送来了如流水般的赏赐。就连外殿的两座灯幢都换成了金质玉窗,瞧着更加华贵奢靡。 内外殿多了不少进贡的稀罕花品种,满园琳琅,春色越墙。 不过华阳宫内除却桂嬷嬷,却多了一个面生的一等宫女。 华阳宫提拔了新人。 眼前宫婢眉眼清冷,肌肤白皙,青衣青裙,乌发浅浅用同色发带束在身后,整个人如一盏静寂孤灯,沉静而淡然。 宫婢正在打理华阳宫内的珍奇花品种,分门别类摆放,此刻在华阳宫吃茶的几位妃嫔都假装看风景借机去看她。 依附着越妃的温婕妤冲着舒妃讨好笑,说着舒清爱听的话:“圣上果然是稀罕舒妃娘娘,这些珍奇花的品种,嫔妾等人还从未见过,多谢舒妃娘娘慷慨让嫔妾一饱眼福。” “只是还有一事嫔妾不解,娘娘不是用惯了小桃小红他们,怎会提拔了一个不曾见过的宫婢为一等宫女?” 舒清姿态慵懒,神情漫不经心:“本宫瞧着这人顺眼,顺心而已。” “舒妃娘娘,恕嫔妾多嘴。”温婕妤蹙眉:“前些时日旁的宫中便是有那等子貌美的宫婢靠着那张脸越过主子爬了圣上的榻。” “爬圣上的榻?”舒清漫不经心摆弄着自己的雕花红宝石护甲:“本宫的华阳宫可没人有这样的胆子。” “舒妃娘娘,嫔妾僭越了,没有自然是最好的。”温婕妤顿了顿,浅浅一笑,又将手中的茶盏放置桌案:“定然是这婢子有过人之处才得娘娘另眼相看。” “温婕妤今日可是来赏花的?”舒清语调松懒惬意:“左右谁宫里没个顺心顺手的宫婢?” 这话带着那么些许的锋锐,温婕妤瞬间便住了嘴,赏了花便也随大众识趣的走了。 舒清扫了一眼跨出华阳宫门的妃嫔,又收回眼神冷笑:“当本宫是傻的?除却越妃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谁还能使唤温婕妤,这人明哲保身可轻易不会踏了华阳宫的门。” 啐了一通还是不解气,她又骂:“圣上怎么会喜欢越妃那个狗东西!” 之后又想起在和喜宫的兰秀阁里搭进去的不少好东西就更气了。 “贪多嚼不烂,撑死她!” “小心眼儿!” * 这后宫里向来耳目众多,谁宫里有点芝麻大小的事情不过转瞬便人尽皆知。 宫里谁时常得宠亦或是谁常年坐冷板凳,大家都心知肚明,就舒妃这招摇傲慢的性子,从前总是惹得圣上不喜,便是在华阳宫坐坐就离开了,可如今华阳宫舒妃却成了近日炽手可热的宠妃。 如流水般的奇珍异宝跟着进入华阳宫,着实让人看得眼热。 看这势头,舒妃要重新复宠了。 可为什么一朝突然得势了呢? 和喜宫主殿内,越妃越文君正拿了小食儿,有一搭没一搭逗着红腹灰雀儿。 女人着妃色对襟长袄,容貌是极其明艳的,灼若芙蕖,秀眉婉转,眼尾飞扬,檀唇点朱,自是浑然天成的媚,又因着常年身居高位,养出了几分优雅与雍容华贵,便是让人挪不开眼。 她背后倒是没什么家族大臣,只不过是凭着自己的本事一步步往上爬,直到站在如今四妃之一的位置。 而和喜宫比华阳宫更好的位置,自然也是圣上亲自挑选的,但总是有些人实在碍眼。 和喜宫是比华阳宫更好,虽比不上永芳殿但她更愿意让舒清连华阳宫都住不上,毕竟当年舒清对付她的时候可半点没有手下留情。 她想将舒妃从这个位置上狠狠扯下去,可因为舒彬郁接连帮助圣上办事顺心,便不能轻而易举。 舒清虽然是个没脑子的,耐不住有家族相护。 越文君觉得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无脑无子,凭何复宠?若是她背后也有家族相护,指不定如今的位置只是起点而已。舒清常年不得圣心,突然起势,当真是因为她自己头脑灵光了? 她并不担心舒清常年获宠,因为此人甚是愚蠢,待跌落尘埃,她自会落井下石。 可今日温婕妤得了消息传回,舒妃提拔了一名刚入宫的宫婢为一等宫女。 温婕妤规矩坐在越文君下首,这才一五一十道来:“......在那宫婢到来之前,华阳宫确实圣上鲜少去,舒妃娘娘也是之后复宠的。” 越文君逗鸟的动作一顿,看了她一眼:“依温婕妤的意思与那宫婢有关?” 温婕妤全名温雯,原是个不起眼的破落答应,因着对她这些年还算老实忠诚,这才得了空与圣上不经意间耳语几句,提了婕妤位份。 也就是温婕妤时时刻刻为她打探着消息,这么些年这个人有点子用才一直留着。 听得越文君开口,温婕妤认真分析:“舒妃娘娘若是说喜欢这个宫婢,却又为何将其安置在安乐殿,约莫是为了掩人耳目。” 越文君搁下小食,慢悠悠道:“安乐殿?当真是有些意思,似乎那质子也住那儿。” “那依着娘娘的意思,嫔妾应当......”温婕妤小心翼翼出声。 越文君目光落在那红腹灰雀儿上,勾唇一笑:“若是无事可与华阳宫常常来往,既然同在后宫,那应当都是姐妹才是,华阳宫得了好处,某些人不过是在自取灭亡。” 她随手捏碎了盘中糕点,慢条斯理擦手:“日子还长着呢,有什么事儿谁能说得清。” * 舒清自然是不知道越文君是怎么批判她的。 她如今正得圣宠,和那等子怨妇计较个什么劲儿。 华阳宫内,姜藏月除却制香还要负责平日里的花木打理,眼下春日骄阳,玉兰繁茂。地上也薄薄落了一层雪白花瓣,如雪如月,层层叠叠,美不胜收。 虽圣上如今常来华阳宫,但莫约有一日未来,舒清便脾气不好时常打骂底下人。 满初低头翻了个白眼,帮着姜藏月收集花瓣:“姐姐,这舒妃娘娘也太过歇斯底里了,不过是一日不见圣上,这模样着实吓人。” 姜藏月手上动作未停:“得到过的人无法忍受失去,自然会歇斯底里。” 满初若有所思。 那边舒清还在斥责宫婢,只恼怒道:“......本宫看你们一个个笨手笨脚的,连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若是圣上来了,看着你们都碍眼,姜月尚且知道勤快些,你们却只知道躲懒!” 正在气头上,桂嬷嬷冲她使眼神:“娘娘,高公公来了。” 听到是承清宫的人,舒清到底收敛了几分嘴脸,这才恢复平日模样:“让高显进来。” 姜藏月看着高显踏进殿内的身影,跟着也站到了舒清边上。 “奴才给娘娘请安。” 高显手上挎着拂尘,微弯着腰,恭维笑着奉上东西:“娘娘好福气,这是临安城那边快马加鞭送来的鲜果,除却太后娘娘那儿,华阳宫独一份儿。” “圣上自然是挂心娘娘的,不过因为政务繁忙抽不开身,娘娘勿怪。” 听得这话,舒清心情愉悦看了一眼鲜果:“圣上可还说了什么?” “娘娘。”高显陪着笑:“圣上言今日与大臣议事,晚些就不过来了,明日过来陪您。” 舒清顿时笑不出来了。 高显又道:“娘娘可否让姜姑娘送送老奴,这华阳宫门槛儿甚多,老奴前些日子闪了腰,使不上力......” 舒清拧眉。 高显笑着提醒:“娘娘正得圣宠,可是舍不得让姜姑娘送老奴?” 第十五章高显 殿内落针可闻,满初低垂的眸子瞬间闪过杀机,见姜藏月没什么表示,这才没有动作。 姜藏月立于一侧,神色淡然沉静。 舒清到底让她出去送高显。 宫门之外,高显这厮语气缓缓,一字一顿:“姜姑娘倒是有些好手段巧心思,如今就是连咱家都佩服不已,可究竟为何姜姑娘会帮助咱家?” 姜藏月只淡淡道:“奴婢只是华阳宫的宫婢而已,高公公抬爱。” “那便就是咱家多想了,舒妃娘娘如今正得圣宠,姜姑娘自然身份跟着水涨船高,咱家先道一声贺喜,咱家还有一事想请教姜姑娘,不知可方便?” “高公公是圣上面前的红人。”姜藏月垂眸:“奴婢没有什么可以帮得上高公公的。” “姜姑娘。”高显不阴不阳的笑了,意味深长:“这宫中的天儿一时好一时坏,端看是跟了什么样的主子,华阳宫最近可是有些扎眼,好些个宫里都瞅着呢,咱家瞅着华阳宫的态度,是不想与圣上说些什么了。” 他话语重复声音上扬是在撒谎,带笑表情停留很长,是装出来的。 姜藏月直接洞悉。 高显想要法子对付苟德全。 须臾间,姜藏月似不经意:“奴婢前些日子听舒妃娘娘所言,承清宫丢了一个玉髓晶潘丽耳盖炉,高公公前些日子为圣上奔走,承清宫只剩下了德公公,承清宫非旁人可随意进出之地,如今东西可找到了?” “哎哟,瞅咱家这记性。”高显顿时眉开眼笑:“圣上可是最喜欢那耳盖炉,这些日子天天念叨,咱家都快将承清宫翻过来都未曾找着,这可不就是当局者迷么。” 一袋金瓜子递到了他手上。 高显心领神会接过。 姜藏月眸光平静,语气并无波澜:“劳烦公公今日走这一遭,华阳宫好不容易留住圣心,自然是要圣心常驻的,这是舒妃娘娘的意思。” 高显只随意一问:“舒妃娘娘近日会不会风头太盛了?”他又接着看向姜藏月:“姜姑娘可见对舒妃娘娘是忠心耿耿的。” 姜藏月没有接这句话。 高显脸上再度挂上了媚笑,像是明白了什么道:“舒妃娘娘的意思,咱家自然是不敢怠慢的,必定将娘娘的话带到圣上耳侧,不过姜姑娘也莫要忘了咱家才是。” 姜藏月颔首。 稍顷,高显看了一眼华阳宫的位置,又看向姜藏月,眼神不明:“姜姑娘若是不愿住安乐殿,咱家可跟娘娘多嘴一句。” 她没说话。 “姜姑娘。”今日得了好处,高显难得多说了几句:“安乐殿不是什么吉祥地儿,便是那武安质子这些年也差点病死在里头,此处晦气,姜姑娘年纪尚且小着,自是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 他又看向安乐殿位置:“前些日子,宫中失踪了一些太监和宫婢,咱家想着许是安乐殿又闹了鬼,惹得宫中不宁!” 姜月头脑灵活,糟践可惜。 就是因为之前的主意让他如今走到了御前,若是死了,再难找到一个聪慧之人。 姜藏月闻言,并未放在心上,只出声:“高公公,时候不早了,舒妃娘娘还等着奴婢回去复命。” 不远处的小太监时不时看向这边,神情多了几分急燥。 高显这才细细笑道:“咱家也要回去复命了。” 待回了华阳宫,舒清立刻召见了她,语气说不上好:“高显那阉人说了什么?” 姜藏月行礼:“回娘娘的话,奴婢依着娘娘的意思给了高公公不菲的打赏,又软磨硬泡说了不少好话,高公公说了,日后咱们华阳宫定然是能圣眷永顾的,还劝着娘娘抓紧机会,若是能怀上皇子,自然是最好。” 她又附耳过去说了什么,最后才退了几步。 “娘娘,在这宫中唯有皇子傍身,才算后半辈子有了个安稳,圣上常来华阳宫,娘娘还愁没有机会吗?”姜藏月道:“奴婢还懂得制一些少见之香。” 舒清脸上升腾几朵红云,越来越晕染开,她瞧着眼前宫婢一心为她打算的模样,又想着前几日里温婕妤的挑拨离间当真让她心生动摇就觉得自己是个蠢的,一时只情真意切:“姜月,本宫如今可就靠你了。” 满初在一旁勾唇。 舒清到底有些叹息失落:“前些年圣上也来过华阳宫留宿,只不过是本宫这肚子不争气,用了多少方子都没能有个孩子,也是遗憾。” “你既对本宫忠心耿耿,本宫自此也拿你当自己人。” 桂嬷嬷稍微变了脸色。 舒清又看向姜藏月,有些犹豫:“那香真的能有用?” “奴婢不敢欺瞒娘娘。”姜藏月道:“奴婢祖上制香,从未蒙骗过人。” “如此便是最好!”舒清喜上眉梢,这回是真的高兴了,道:“什么苦药都尝试过了,还怕什么香么?明日圣上会来华阳宫,桂嬷嬷,你将华阳宫再好好装饰一番。” “姜月,你只管制香,本宫不会让任何人打扰你!” 姜藏月点头称是。 桂嬷嬷犹豫了一下,这才道:“娘娘,咱们当真要如此孤注一掷吗?这万一挽留圣上不成可别惹出了什么祸事,这香会不会对娘娘和圣上身体有损,老奴实在担忧......” 舒清皱眉。 桂嬷嬷又踌躇道:“娘娘,姜月毕竟才到咱们宫中不久......” 舒清打断她的话,只冷冷道:“这后宫里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本宫偏要独得圣宠,一月后便是承鱼宴,若是本宫在承鱼宴宣布有了身孕,岂非双喜临门!” 她不再听桂嬷嬷唠叨,直接将事情吩咐下去离开了。 桂嬷嬷眼神狠狠扫向姜藏月,威胁道:“你若有半分伤害娘娘的心思,老奴也不是吃素的。” 眼瞅着人都走了,姜藏月开始制作新的香,满初凑上前拨弄了两下:“姐姐这香应当是能帮舒妃一鸣惊人了,当真没有后遗症?” 姜藏月不紧不慢分拣香料,嗓音薄凉:“四月香自可助孕。” 她语气很轻:“香开荼蘼,魂牵梦萦,四月凋零,碾做春泥。虽可助孕,却只能保胎四月,其后永不受孕,则称四月香。” “与蛊毒倒有异曲同工之处。”满初来了兴趣:“姐姐制完了香借我瞧瞧。” 姜藏月淡声:“多的给你。” 一月后的承鱼宴想必是十分精彩的。 舒妃这样性子高傲的人,一朝扬名,其后得宠失子,又会如何。 这宫宇良辰美景奈何天,春山如黛草如烟,当真是好光景。 “一月后。”她轻笑:“可赴承鱼宴。” 第十六章承鱼 月后,汴京宫内承鱼宴如约而至。 夜色尚浅,隐约听得远处歌舞隔水悠扬,巍峨宫宇,伏灯千里,黄门宫婢持灯于道。金玉帘箔,明月珠壁。幡旄光影,照耀一般。 此刻轩窗四敞,金光浮跃,案上玉盘内承鱼其上、煎炸炖煮,旁有翠竹绿柳,叶色攒青,众妃嫔喧笑,酒好花新,好不热闹。 承鱼宴几乎是宫中每年传统。 恰众妃嫔说笑之时,一女子带着宫婢浩浩荡荡而来,一席蓝色翠烟衫,面若芙蓉,青丝华髻,其间一只喜鹊登梅簪,晶莹剔透,瑰丽惹眼。 来人正是舒妃。 众妃嫔见了舒妃,多少神色各异,但终归都虚伪见了礼,低位份的更是齐齐屈膝行礼:“嫔妾见过舒妃娘娘。” 静妃打趣:“妹妹是有好长一段时间未曾与咱们聚聚了。” 舒妃落座后,抬手免了那些妃嫔的礼,这才笑道:“静妃姐姐这么些时日不见,还是喜欢拿本宫打趣儿。” “嫔妾见舒妃娘娘神色娇美动人,可见圣上是多喜爱舒妃娘娘了。”又有一妃嫔拍马屁道:“舒妃娘娘肌肤若雪,莫不是有什么好方子,咱们大家都是姐妹,娘娘可别藏着掖着才好。” 亦有妃嫔盯着她如玉皎洁的手:“舒妃娘娘的手可比未及笄的姑娘家都还要嫩......” 舒清慢条斯理抿了一口茶,又似不经意间露出手腕及其珍贵的进贡玉镯,这才轻笑道:“今日本宫本有些不适,说是不来承鱼宴了,可圣上偏要本宫来。”她嘴角上扬,将手帕搁下:“许是圣上来得勤,心情好了这人跟着看上去也就轻盈了几分。” “圣上对舒妃娘娘独得一份,当真让嫔妾羡慕。”舒妃话方落下,就有妃嫔出声试探:“嫔妾听闻舒妃娘娘提拔了一名刚入宫的宫婢为贴身女官?” 舒清听了这话,眉毛一扬:“诸位姐妹的眼神当真是不错,华阳宫这么点小事儿大家都清楚,不过是本宫瞧着顺眼,这婢子又手脚麻利,这才破例往上提了提。” 待圣上和皇后贵妃都来了,见过礼,她抬手动起筷:“承鱼宴也算是宫中热闹的节日,皇后娘娘都发了话,诸位姐妹就不必拘束着了。” * 承鱼宴觥筹交错,但到底和底下婢子无关。 姜藏月这些时日还是很忙的,除却制香就是教授纪宴霄君子六艺以及各种各样的计谋手段,是以承鱼宴之时纪宴霄已经小有所成。 进步之快耸人听闻。 他还待再学这些之时,姜藏月瞧他基础已牢固,开始传授四门必杀之招。 四门的招数不是这么好学的,姜藏月愿意教,他也会吃尽苦头,反而是满初有小心思,偷摸问姜藏月:“姐姐,他将来背刺咱们可不是什么好事。” “无碍。”姜藏月道:“我自有成算。” 忙完这头,承鱼宴上舒妃让她送东西过去。 她方走至半路,就让几个衣着贵气的女子拦住了,中央着华服的女子上下打量她:“你可是华阳宫那宫婢姜月?” 姜藏月看了一眼面前的三个妙龄女子,锦衣华服,环佩叮当,珠翠满头,她垂眸行礼:“奴婢姜月,见过各位贵人。” 为首的女子和其余人相视一眼,故作傲慢:“看上去也不怎么样,无非是一张脸蛋子有几分姿色......” 姜藏月起身,手上端着托盘:“奴婢还要为舒妃娘娘送东西,各位贵人还有事?” “圣上为什么去华阳宫?”女子下意识冲口而出。 姜藏月轻笑:“跟奴婢无甚关系。舒妃娘娘有言在先,圣上于娘娘并非暮楚朝秦而是矢志不渝,字字真心而非三心二意,持之以恒而非浅尝辄止,待娘娘更是蜜饯。当是琳琅,当是和璧,旁的人用什么去和娘娘争?” 她说完转身就走了。 身后三个女人愣住了,待反应过来手帕都差点撕碎,更有女子道:“我呸!舒妃娘娘当真是觉得自己一时能独得圣宠就艳冠群芳了?”她冷笑道:“咱们回去可得跟娘娘好好说道说道。” “我还真是咽不下这口气!” “这后宫的姐妹们众多,舒妃娘娘做事未免太绝了,自己吃肉喝汤,连点渣滓都不留下!” 一时间三人间升起了不小的怨恨。 之后几人于承鱼宴上落座,三三两两说着什么:“可不是,这岂非是要绝了旁人的后路——” 承鱼宴上的热闹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意味,各种目光开始隐晦扫过舒清的位置。 直到宴会正盛时,舒清闻着鱼腥几欲作呕,经太医诊断,已有身孕一月。 圣上大喜。 * 和喜宫内,因为越文君对鱼过敏,是以年年都未曾去承鱼宴,此刻正优哉游哉逗着红腹灰雀儿。 近日瞧着这雀儿似是又胖了一圈儿,她放下逗弄的小玩意儿,这才问询贴身宫婢桃夭:“今年承鱼宴可有什么不同?” “海棠去看了。”桃夭讨喜的笑着:“承鱼宴年年都是一桌子鱼,娘娘对鱼过敏不去也罢,约莫就是年年讨论这一些旧事,无趣得很,不过今年舒妃娘娘倒是有些扎眼。” 越文君漫不经心在椅子上坐下,手里掰着鱼食又喂着红鲤:“扎眼?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么简单的道理舒妃那愚笨的脑子都想不到,还是说人在得意忘形之时,本身就会忽略身边的一切,这宫中最忌讳的就是独宠,真是有意思。” 她瞧着红鲤在水中你争我夺的抢食:“这后宫的人跟争抢鱼食的红鲤没什么区别,鱼食独一份,到底分给哪只红鲤才公平?若有一只红鲤贪心嚼下所有食物,旁的红鲤便会饿急了眼......” 正逗着鱼,殿外海棠急促的声音响起:“娘娘,奴婢打听到了一些事儿!” 越文君慢条斯理擦了擦手:“说。” “舒妃娘娘她......”海棠有些吞吞吐吐。 “什么时候你连话都说不清了?”越文君蹙眉,神情多了几分不快:“难不成是舒妃升了位份?” 便是近日圣上偏爱,可无缘无故升位份也不应该,既不是这事儿,便是其余事情了。 越文君看着海棠犹豫的神情,忽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下一刻海棠‘噗通’下跪:“回娘娘,奴婢于宴上所闻,舒妃娘娘已有一个月的身孕。” 越文君猛拍桌子! “啾——”红腹灰雀儿受到惊吓漫天乱窜。 海棠桃夭两人瞬间跪下。 越文君深吸一口气:“再说一遍,舒妃怎么了?” 第十七章有孕 承鱼宴之后,众妃嫔记住的不是年年相同的鱼宴,更不是觥筹交错间的欢声笑语,实则是华阳宫舒妃娘娘身怀有孕的惊天消息。 舒妃前三年间并非未有过承宠,可依然时日久远没有子嗣,当年太医便说舒妃子嗣艰难,实在是太医院也束手无策。 谁知承鱼宴上竟突然爆出这样的事实。 有孕一月有余,这两个字光是听着就有些刺耳。 听闻更是从舒妃嘴里传出,圣上待她如蜜饯,当是琳琅,当是和璧,那她们难不成是买珠送的木椟? 而后华阳宫因着舒妃有孕一事,往来妃嫔络绎不绝,送礼的人再一次将华阳宫的门槛都快踏破了。 舒清于殿中神色恹恹吃着酸果,一时胃中翻涌的恶心感稍平息了一些,又看向桂嬷嬷和姜藏月:“怎么怀个孩子这般劳心费力,便是御膳房做出再多好吃的也吃不下,夜间睡不踏实也就算了,白日里困顿犯恶心,总提不起精神。” 她说罢烦躁扔下酸果:“真是吃得想吐。” 满初这时行礼冲着舒清笑道:“娘娘可是大喜啊,奴婢听闻民间风俗,酸儿辣女,娘娘喜酸,这腹中必定是个小皇子呢。” 姜藏月跟着颔首,桂嬷嬷自然也是说好话。 闻言,舒清抚着腹部总算心情是好了几分:“去将窗户支起来,今日光景却是不错。” 姜藏月依言去支窗,如今舒妃有孕一事已经传遍整个后宫,就如越文君所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只需要在其中言语稍加润色,事情便会朝着她想要的方式发展下去。 若是一人夺了旁人的生存机会,后宫的腌臜手段并不少,只待风起,聚沙成塔,裹挟倾覆。 只要纪鸿羽一直来华阳宫,纵使失去孩子,舒清招摇也会被群起而攻之。 舒清眼瞧着窗畔削瘦清冷的少女身影,不由得笑道:“本宫华阳宫里的女官自是比旁的宫里做得更好,好好替本宫办事,倘若将来你想要出宫,本宫自会给你许一个好人家。” “可若是你背叛本宫,本宫也绝不会心慈手软。” 姜藏月行礼:“奴婢多谢娘娘厚爱,必定对娘娘忠心不二。” “如此最好。”舒清摆摆手犹豫道:“如今本宫怀有身孕,并不能替圣上分忧,你们觉得圣上还会来华阳宫吗?” 桂嬷嬷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直接不着痕迹挤开姜藏月:“娘娘这是说的什么话,圣上对娘娘出自真心,自是常常会来华阳宫,您安心养胎,旁的不必多想。” 舒清看向姜藏月,似乎想从她那儿得到些什么:“姜月你说呢?” 姜藏月垂眸:“娘娘必将得偿所愿。” 舒清还想试图取悦纪鸿羽:“可有什么法子能让孕中也让圣上欢愉?” 姜藏月抬眼:“娘娘,圣上这些时日常来华阳宫已成了习惯,习惯并非可轻易更改,娘娘不若好好养胎即可。” “这般本宫就放心了。”舒清眉眼都舒展开来,即刻招呼着桂嬷嬷:“你快去!赶紧的!让御膳房再做些吃的来,本宫有些饿了。” 舒清慢条斯理躺在软榻上,又端起一盘酸杏儿递给桂嬷嬷,言语带跋扈笑意:“顺便将这盘酸杏儿送去和喜宫,大家都是姐妹,有什么好东西本宫自然......是不吝啬分享的。” * 和喜宫此刻静得落针可闻,桌案上便摆着那盘酸杏儿。 青杏茸茸,密密匝匝挤挤挨挨在盘中,闻之酸涩,看着就口齿生津。 华阳宫重新复宠并非偶然,越文君不是没有让人去探听过消息,除却她宫中升上来的一等女使,便是高显也在圣上面前说了舒清不少好话。 高显在承清宫当差已有些年头了,向来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谁的赏他都拿,可拿了赏却常常不办事。华阳宫究竟是以什么样的法子说动了这个阉人,还是许诺了什么利益,这阉人私下里那些腌臜事她提都懒得提,根本就不是个东西。 可舒清前些日子不是在跟苟德全打交道么,越文君有些想不通。 约莫是舒清一边让那女使用了下作招数,一边对高显许以重利,还不忘牵扯着苟德全打探承清宫的消息。圣上向来敏锐,难不成还真察觉不出舒妃的招数? 分析了眼前情况,越文君心中还是烦闷。 就连往日里最喜欢的红腹灰雀儿都懒得再逗它了,任由雀儿在笼中扑扇翅膀吵闹不休。 桃夭眼见自家娘娘烦闷不堪,干脆眼珠子一转,上前出主意道:“娘娘,舒妃娘娘的孩子不过一月有余,既然有了孩子舒妃娘娘自然是伺候不好圣上的,圣上去华阳宫的次数自然也就跟着慢慢淡了,娘娘何必担忧呢?” 越文君眸子顿了顿,突然轻笑一声:“倒是本宫钻了牛角尖,这些年宫里怀孩子的妃嫔可不少,可又有几个人平平安安将孩子生了下来,舒妃当真就有那么好的运气么。” “娘娘聪慧。”桃夭带着笑:“这孩子能不能平安降生还是两回事儿呢,但舒妃娘娘如今无法伺候圣上却是事实。” 越文君看了一眼盘中酸杏儿,随手拿起把玩,勾唇笑:“舒妃不是想往上爬?既都在后宫便是姐妹,咱们帮帮忙,将舒妃极有可能怀的是皇子之事传扬出去,宣之于众,想来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都喜闻乐见。” 桃夭心领神会去办事了。 越文君继续逗弄着雀儿。 这些年宫中没的孩子没有十个也有八个,若说此事跟皇后娘娘没关系她是不信的,如此借刀杀人既不会脏了自己的手也不会惹上一身腥。 宫中久未热闹,这把火到底是要烧起来才更加瑰丽的。 “雀儿,你觉得呢?”越文君食指勾着灰雀儿的羽毛,顺着毛安抚。 四妃之一的位置已经太久没有变化了,纵是这一次弄不死舒清,她也要脱落一层皮。 这后宫哪儿容得下独宠呢,只是华阳宫那女使...... 她轻笑。 不过一个女使,主子倒了台还能翻出什么浪花。 这天儿要变了。 第十八章贵人 雨打新枝,叶嫩花初。 汴京女郎粉裙漾舟,一双点漆眸子如流光满溢,少年郎薄衣春山,佐一盏琥珀酒相饮,春山多胜事,赏玩夜忘归。 而宫中距离舒妃有孕已经三月左右,小腹逐渐凸显,她整个人也近圆润了起来。 殿前宫灯在暖风中微微拂穗,春风隔花摇窗,窗内人影曳曳,唯鎏金卷耳瑞兽香炉的兽嘴顶盖之上,静静地泛着白色香息,袅袅如缕不绝。 姜藏月依旧往返于华阳宫和安乐殿之间,不过时常要去太医院拿药,而去拿药每每都会经过和喜宫的偏殿兰秀阁。 “姜姑娘且慢。”有一女子温柔嗓音传来,便是入耳都心绪平和:“本宫有一事相问。” 姜藏月眸光落进兰秀阁门前,春日杏花树下,是一位打扮素雅,乌发簪白玉簪,穿浅色莲华缠枝素裙的女子。女子笑容和煦,由婢女搀扶上前这才对着姜藏月温声道:“本宫并非要耽搁姜姑娘替舒妃娘娘拿药,却是私事想问上两句。” 姜藏月依照规矩行礼:“奴婢姜月见过李贵人,不知李贵人想问些什么?” 女子心性平和,不争不抢,于后宫来说实属一股清风拂面,片刻间她神色略带歉意,让人拿来了两幅画像,画像泛黄起脆,可见年头久远,她小心翼翼展开,两个青涩少年郎的模样跃然其上。 “姜姑娘未曾入宫之时,可曾见过这两人?” 姜藏月并未去碰那画像,只是这两人她没有见过,便也是实话实说:“奴婢未曾见过。” 李芸见此有些失落收起画像,还是笑着让人拿了赏钱给她,兰秀阁的门这才缓缓合上。 恰好满初追上来要去一趟安乐殿,见到这一幕,不禁纳闷儿:“李贵人若是寻人找圣上不是更快?” 姜藏月顺着缝隙看向兰秀阁里满树杏花纷繁,提着药包往回走,只淡声:“若是有用,便不会问到宫婢身上。” * 兰秀阁关闭大门后,经杏花树,便是一处支起的菱格窗前。 窗前的白玉瓶里,插了几枝含苞的杏花,此刻即将绽放。李芸帕子进屋捂唇咳了好几声才停下。 兰秀阁不比其余旁的主殿那般奢华,其中布置便只说得上温馨雅致,宫婢听见咳嗽声放下熬药的蒲扇着急出来:“贵人可是又出去见了风?浅草那丫头怎么伺候的!” “青黛,不关那丫头的事。”李芸缓过了劲儿柔和笑罢,青黛内心一阵叹息。 贵人这缠绵病榻都好长时间了,太医院的太医来来回回看了不知多少次,苦汤药子喝了不少总是好不彻底,追问下去却是说贵人有心疾,心疾需要心药医。 李贵人的身世她们都是知道的,汴京的平民百姓,父亲是个木匠有一身好手艺,母亲的绣工也是不错的,家里还有两个双胞胎弟弟,虽称不上大富大贵便也说得上美满。 可谁曾想李贵人父亲有一日去山上伐木之时,斧头脱了手伤到致命位置没救回来,母亲上山去寻之时跌落山崖,同一日坠亡。 贵人一日之内失去双亲,沉痛之余只能强撑操办丧事,却在那一日丧事散尽之时发现两个弟弟都失踪了。 她找了几日几夜神情恍惚之下差点撞上圣上的车架,这才误打误撞入了宫。 这些年贵人一直在找两个弟弟,每每宫中有新人入宫,她总是会问上两句。那两副画卷便也是贵人最珍贵之物,可时日太久了,画卷也逐渐易脆,人像也自然是模糊了。 她挽袖,失去血色且苍白的指尖浅浅勾勒着,泛黄陈旧的画卷纤弱,两个宫婢也下意识屏息凝神。 反观落笔人极其细致着墨晕染,深浅过渡,明暗交错都那般刚好。 足足勾勒了一个时辰,原本模糊的画卷之上,两个少年郎的身影再度清晰起来,与从前逐渐重合,待干了些,青黛才拿出盒子小心翼翼装起来。 宫门闭,暮色合,李芸脸色更是苍白了几分,这才由婢子扶着在软榻轻靠着喘息。 青黛端上来的瓷碗还静立在桌案上。 当中还盛着琥珀色的汤药,汤药上氤氲着淡淡苦气儿,与瓷杯表面滋润油亮的的光泽交织相融。 菱格窗外天光与琉璃瓦相衬,好似牢笼。她目光恍惚中只剩下了苦闷与压抑,连着远山都枯萎成了水中的倒影,整个人像是在绵密沸腾的幽潭中窒息。 “贵人,您要保重自个儿的身子。”身侧青黛跟着红了眼眶,她看向青黛只拍拍她手。 心口处不自觉传来止不住的痒意让她又咳了好一阵,这才轻声:“本宫还没找到他们。” 浅草也跟着落泪,跪在她跟前:“娘娘,便是要找公子他们,您也要喝药啊。” 李芸含笑应了,让两个丫头起来,如哄小孩子一般安抚:“本宫这么大个人了,怎会不知道自己喝药,你们不必担忧,本宫不会有事。” 窗前杏花纷扬,温柔女子素衣罗裙,眸光似水瞧着人,偏乌发中悄然藏着银丝:“气候无常,你们平日也要注意增减衣裳。” 两人眼眶红透。 李芸看向架子上放画卷的雕花木匣,语气更轻了:“已经五年了,便是圣上也劝本宫放弃了。” 两人接不上这话。 她们二人自贵人进宫就跟着了,这五年里贵人经过多少苦她们不是不知道,圣上虽说着替贵人寻人,便不过转眼就放下了。 贵人一心将希望寄托在圣上身上,可一片芳心若流水。此后贵人便学着忍耐,学着克制,忍耐着寂寂无名,忍着在私下里问遍每一个刚入宫的人,忍着那些陈年旧伤独自哽咽。 于是那些祈求化成了执念和荒凉,日复一日悲鸣连响。 “贵人......”两人啜泣。 李芸眼眶也悄然红了,夹杂着咳嗽声:“今年是第六个年头了......” 她两只手被青黛和浅草握住,青黛更是哽咽连声:“贵人只有养好了身子,才有更多的时间去寻公子他们才对,也许时过经年,公子有运得世家供养,春风得意,金榜题名。” “奴婢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奴婢知道汴京梨花淡白,烟柳扶苏的春日宴,终将有希望故人重逢。” 李芸泪落如珠。 她泪中带笑:“便借你吉言。” 第十九章执棋 兰秀阁关起门来的事情旁人自然是不会知晓,两幅画卷跟姜藏月也没有任何关系。 舒清的肚子已有三月半。 四月香的效果确实不错。 舒清未满四个月的肚子无论这些时日旁人是投毒还是下药,推搡亦或是跌滑都未能影响半分。 至今舒清都以为是自己运气好,还每日不收敛在华阳宫内十分招摇。她便是不出华阳宫,上门的妃嫔也不少,送补品吃食的更是数不胜数。 这些人心里的算盘再清楚不过,便是为了舒清肚子里的孩子而来,孩子始终不掉,旁人的目光终于有些许落到了姜藏月身上。 此事纪晏霄自是知晓。 是夜,安乐殿中。 青衣少女与白衣公子坐于棋盘两侧。 少女肌肤素白,在烛火的微光下如雪剔透,更衬得耳畔发丝乌黑柔软,手中执棋,落于盘上。 对面主位,针锋相对。 青年眉似远山,眼如桃花,哪怕穿着素色寡淡的衣衫,都遮不住眉眼间昳丽的好颜色。 待落下手中黑子,他眉眼柔和,看上去温柔而面善:“师父此举是为舒妃。” 姜藏月道:“殿下自是清楚。” 纪宴霄笑如春风,展眉:“师父教得好。” “还差十五日满四月,华阳宫也该热闹起来了。”姜藏月又静静落下一子:“殿下的事情进行得如何?” 纪宴霄闻言,只跟着落下棋子,嘴角挂着笑:“必不会让师父失望。” “善弈者谋势,不善者谋子。”姜藏月道:“殿下借了时机与大皇子来往,谋势必重于谋子,谋子者只能处于下位。” “大皇子已然在和朝中重臣来往。” 姜藏月眸子微动:“大皇子乃先皇后所出,此人急功好色。”她语气淡然,“虽是如此,却也不是个蠢的,寻常约朝臣议事都借着永乐坊的幌子,虽落得一个名声纨绔,声色犬马,但想要的却收入囊中。” 姜藏月瞧了瞧纪宴霄那张极其昳丽的脸,又平静道:“殿下可还记得奴婢教过你什么?无论是权势亦或是地位,想要得到必将不择手段去争取,有些东西透过虚妄浮华表面,实则就是一堆腐朽阴暗的白骨。” 纪宴霄身影修长,指尖在棋盘上叩出轻响:“师父这般汲汲营营,却是为何?” “殿下。”姜藏月眸中并无波澜:“你我不过各取所需,便是不必互相过问。” “这样啊。”纪宴霄应了一声,低声浅笑:“师父不愿说也罢。” “只是近来宫中流言蜚语甚多,有人说是华阳宫女使得了圣上的眼被舒妃娘娘举荐给圣上,这才保住华阳宫圣眷长存,这般于师父的名声可算是有损了。” 便是寻常女子听得名声有损,也会有反应,可面前青衣少女宛若一潭死水,起不了波澜。 片刻,纪宴霄弯了眉眼,最后一子落下:“师父这棋可还要下?” “殿下输了。”姜藏月指尖执棋,白子落下,黑子被围剿溃不成军。 纪宴霄观棋面叹息含笑:“徒弟自然赢不了师父。” * 舒妃这胎已经稳稳怀了三个半月了,有人纹丝不动,自然也有人心焦如麻。 尤其是和喜宫内,近日便是红腹灰雀儿扑腾吵闹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越文君桌子上摆了不少补品,重重叠叠,都快没地方放了。 桃夭和海棠都去打听过消息,后宫这些时日风云波诡,偏偏舒妃的孩子就怀得稳稳的,还将近三个多月了。 她那孩子竟是真够坚强的。 皇后娘娘向来是容不得后宫中的孩子,华阳宫腹中那子极有可能是皇子,她怎么可能不动手。 可偏偏多方人马轮番上阵,明里暗里的各种动手脚,依旧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越文君已经沉不住气,对舒清可谓是厌恶到极致。 “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都去探望过舒妃了。”越文君不紧不慢穿戴护甲,语气幽幽:“这安胎药也送了好些时日。” 桃夭和海棠互相对视一眼,心惊肉跳。 和喜宫自然也送过去了不少滋补礼品,甚至她们还夹杂了一些在侧殿兰秀阁李贵人的礼品中,娘娘也是欣然应允的,可如今舒妃孩子仍在,这事儿她们动了手脚也没用。 娘娘虽表面平静实则已轩然大怒,桃夭跪在地上请罪:“娘娘,并非奴婢们手脚愚笨,实则无论各宫送去什么,舒妃娘娘都照单全收,皇后娘娘的安胎药舒妃娘娘也喝了半月,可就是无事发生。” “无事发生?”越文君冷笑一声:“她舒清的孩子难不成还有菩萨保佑,既然如此菩萨为何不保佑本宫当初失去的孩子!” “娘娘恕罪!”两人只能拼命磕头求饶,舒妃娘娘的孩子保不保得住根本她们就插不上手,娘娘几次都没得逞,她们不过两个宫婢,怕也是做不成什么大事。 娘娘于其他任何事情都好说,可偏偏每每遇上舒妃娘娘就会方寸大乱,便也是有当年被舒妃娘娘欺辱的缘由在其中,自此而偏激极端。 桃夭战战兢兢不敢回话,就听到越文君漫不经心又开口:“听闻最近大理寺又接了一桩贪污案件,若是那银两在大理寺卿府上找到了呢?” 贪污银两在大理寺卿府上找到? 桃夭恍惚间明白了什么。 她连滚带爬上前抱住越文君的腿,急忙开口:“娘娘,奴婢知道如何办事了。” 越文君轻飘飘扫了她一眼:“继续。” 桃夭跪在地上:“舒妃娘娘现在怀胎三月,正是极易坐胎不稳的月份,倘若舒妃娘娘父亲府上被查出贪污银两,自然跟贪官扯到一起沆瀣一气,身染脏名,并非那般好脱身。” 听到了此处,越文君眉头松展:“可还有计策。” “舒妃娘娘到时候听闻大理寺卿出事,必定会着急上火,怀着孩子的人最忌心绪起伏过大,极易滑胎,娘娘便可一箭双雕。” 桃夭跟着自家娘娘这么多年,若是这么点小心思都揣摩不到的话,她也可以直接抹脖子算了。 越文君听罢,亲手将桃夭扶起来,言笑晏晏:“桃夭,本宫这些日子略微有些烦躁,便是急了些,你们可会怪本宫?” “奴婢永远是为娘娘着想。”桃夭连忙拉着海棠表忠心:“只要能为娘娘分忧,奴婢们死不足惜,娘娘也是为了舒妃娘娘好。” “奴婢也是。”海棠急忙磕头。 这番话落,越文君总算是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她起身往外走,话语由近及远:“自是知晓,便不要再拖延时间了,毕竟贪官污吏横行也会让圣上忧心。” 两人行礼:“奴婢们即刻去办。” 妃色衣裙的女子轻笑吩咐:“那孩子已经三月半了。” 第二十章赃银 宫里的事情,依着舒彬郁自然是打听不到一星半点的。 舒妃的肚子越发大了,经过太医诊脉,腹中极有可能怀的是双胎,这也是宫中头一遭,舒清欣喜之余也开始惴惴不安。 圣上自然也是关注的,几乎就差让太医常驻华阳宫了,但像是熬药拿药之事,除却桂嬷嬷和姜藏月,舒妃不会交给旁的任何人。 这一日,舒清在宫中看一些书卷,华阳宫外一宫婢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嘴里断断续续:“娘娘,舒大人......舒大人......” 宫外旁的人进不来,只给了只言片语的消息,似乎是舒大人出事了,她这才得了夫人的话急急忙忙跑回华阳宫回禀。 可入了内殿瞧着娘娘正在看书卷,旁边宫婢在熬着安胎药,殿中药香袅袅,很明显这事情不宜惊动舒妃娘娘。 宫婢急红了眼,偏偏这事儿事关皇子安稳,舒大人也很急,她几乎不知如何是好:“奴婢碧荷见过舒妃娘娘。” 舒妃蹙眉放下书卷,这才疑惑问:“你不在府上伺候母亲,跑到宫里来做什么,什么事情一惊一乍的?” “娘娘......”碧荷吞吞吐吐,这叫她如何敢开口,只犹豫道:“府上......府上......” “好好说话!”舒清最讨厌有人这般优柔寡断,来了气摔了书卷,带着火开口:“非是要本宫叫人掌嘴?” 碧荷连忙磕头,终于是吐了实话:“回禀娘娘,舒大人因为最近贪官一案被暂停职督查了。” 舒清‘蹭’地一下站起来,眼前一黑。 “奴婢不敢说谎。”碧荷连连磕头红了眼:“今日大人在大理寺办案,便是被人直接带走了,说是在咱们府上搜出了赃银。”这个事情谁都帮不上忙,唯有娘娘兴许还能在圣上面前说得上话。 碧荷还在哭诉,舒清却是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嘴里喃喃:“爹爹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一定是冤枉的。” 她恍惚扶住桂嬷嬷的手:“去承清宫。” 得了这消息,华阳宫此刻是兵荒马乱的,除却哭声惹得舒清头晕脑胀。 她身子重,避免劳累只是让桂嬷嬷去了承清宫,可圣上根本就没有见桂嬷嬷,便是连一句话都没有。 她又气又急坐在椅子上,又瞧着碧荷哭肿的眼睛,最终心慌看向姜藏月:“便是爹爹犯了错,圣上也不至于不见本宫,更何况本宫现在怀着孩子,圣上这些时日不是一直很开心吗?就算是看在孩子的面上都不见本宫?”她情绪有些激动:“姜月,你不是最有办法了吗?本宫要面见圣上!” 她情绪太过激动导致腹部都开始有些隐隐作痛,满初此刻道:“舒妃娘娘,您情绪太过激动对小皇子不好,娘娘不如先冷静下来,舒大人是为何会突然卷进其中,必有蹊跷。” 舒清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是了,爹爹不如她这般冒失,做事情向来稳重,断不会犯这样大的错误,一定是有人在暗中下手了。可究竟是谁动的手? 动手的人是为了爹爹的事还是因为她身怀有孕碍了谁的眼? 舒清一阵接一阵的深呼吸,平复心绪,偏生碧荷出去一趟又得了消息,以头抢地,发出清脆响声:“娘娘,圣上将舒大人交给廷尉府了!” “你再说一遍?”舒清双眼猩红。 碧荷连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尽量将一字一句都说清楚:“府中传来消息,圣上将大人交给廷尉府了,得四十大板并暂时拘廷尉府,夫人得了消息承受不住晕过去了。” 满初看了一眼姜藏月。 前几日有人去四门买了消息,便是她接的任务,舒府的赃银是她放的。 舒清见不到圣上,拿了殿中瓷器出气砸了一地:“定是有小人在暗中眼红本宫,本宫孩子安安稳稳,她们便将注意打到了本宫父亲身上!身正不怕影子歪,本宫定要找圣上说明,那四十大板打下去岂不是要了本宫父亲半条命!” 眼下满宫都是怀疑的对象,皇后送过安胎药,贵妃和其他几个人都送过滋补品,旁的妃嫔送的东西更是数不胜数,谁知道谁把心眼动在了她家人身上。 舒清顾不得太多了,只想着要去承清宫找圣上,姜藏月行礼:“娘娘。” 舒清扭头,桂嬷嬷恶狠狠先开了口:“小贱蹄子,娘娘现在有正事要办。” “本宫顾不得什么了。”舒清抚着肚子,脸色有些苍白:“总算看在腹中孩子的面上,本宫亲自去承清宫外候着,就不信圣上不见本宫,翻了春这是圣上的第一个孩子,他不会忍心的。” “娘娘可否听奴婢一言。”姜藏月再度行礼:“娘娘就算去了承清宫,圣上见了娘娘,可圣上当真不会因为娘娘逼迫的行为而恼怒么?” 舒清急躁的脚步停下了。 桂嬷嬷眼神阴狠,满初似是明了。 姜藏月目光清浅,语气淡然:“圣上自然是记得娘娘怀着孩子的辛苦,自也欢喜头一个孩子的存在,可圣上将来就不会有旁的孩子吗?娘娘今日插手朝政,焉知圣上不会因此而疏远了娘娘?” 舒清闻言顿时后背发凉,是啊,她几乎忘了,那是朝堂之上的事情,便是她的父亲,如今也不仅仅是家事:“本宫该如何做?” 她慌了握住姜藏月的手:“姜月,本宫知道你法子多。” “娘娘可猜到背后是谁动了手?” 舒清手心发凉出汗,喃喃道:“太多了,太多人对本宫有敌意了。” 姜藏月抬眸:“娘娘,奴婢记得越妃娘娘来华阳宫很勤。” 舒清猛然抬头。 越妃确实来给她送过不少补品,在太医检查过后,没有任何问题,她也就放心的服用了。 姜藏月又道:“越妃娘娘与娘娘向来不和,从前便是表面功夫都懒得做,如今为何送这般多的补品?” 而就在越妃不再送补品的同时,舒彬郁就出事了。 她冷静下来试探道:“是越妃?” 姜藏月看向和喜宫的方向,又看了一眼舒清的肚子,语气极淡:“娘娘,舒大人的板子避不开,可娘娘怀着孩子,越妃娘娘也避不开。” 舒清明白了,急切上前几步:“可能保证本宫孩子无恙?” 姜藏月亲手将四月香缠枝香包佩戴在舒清腰侧:“自是无害。” “那本宫现在......”舒清被这么多事情冲得有些糊涂:“本宫父亲还在廷尉府。” 姜藏月似是说清利害:“娘娘,舒大人没有做过的事情,圣上可明察秋毫,顶多受皮肉之苦。可越妃娘娘做过的事情尾巴也擦不干净,娘娘与越妃娘娘发生争执,圣上自会前来,娘娘觉得圣上会帮着谁说话?” 舒清连连点头,嘴里颠三倒四:“是了,就是这样,本宫这就去和喜宫!” 姜藏月浅笑:“舒大人虽被无故牵连,但等圣上查清事情则心有悔意,舒大人会因祸得福,而越妃娘娘先动了手,她惹了腥洗不掉嫌疑。” “娘娘此刻去和喜宫,说不准还能找着证据。” 青衣少女不卑不亢落了话,内殿中磕了一头血的碧荷满脸呆滞,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去和喜宫!”舒清当即做了决定。 第二十一章撕扯 舒清听了姜藏月的话,自然也不耽搁时间,冷笑带着人就往和喜宫走。 此刻和喜宫中,越文君正在优哉游哉的逗灰雀儿喂红鲤,这几日她心情确实是不错,手底下人办事靠谱,倒是没让她耗费太多心神,谁能知道舒妃家里的事是她干的? 想至此,她反而哼着小曲,又找来剪子修建花枝,这些绿植盆栽有些时日不修剪,便生长得横七竖八,着实难看。 才下了几剪子,刚过午后,和喜宫门就传出了大动静,一顶銮轿被人抬着进了殿中,其上腹部突出的女人由嬷嬷搀扶着下了銮轿。 女人眉眼精致,面孔稍显圆润,一席曳地水袖百褶凤尾裙,乌发高盘,锦玉金钗相间,端是富贵迷人,又因着有了身孕多了几分妩媚味道。 见了来人,越妃脸上挂起笑,放下剪子,便亲切道:“舒妃妹妹今日怎生有空到姐姐的和喜宫来,既有了身子还是子嗣重要,勿到处走动动了胎气。” 舒清这个人向来是急性子,想必也是得了舒彬郁被打四十大板又牵扯贪官脏银进了廷尉府一事,不过为何来了和喜宫。 难不成是背后谁多了嘴。 皇后和贵妃都送过了东西,总不至于因为她送的东西来和喜宫,桃夭她们做事向来滴水不漏,舒清自当是找不到把柄的。 舒清这孩子她势必要弄掉,说不准今日就是个好机会,这可是她自己送上门来的,想到这里越文君脸上的笑容更是带了难得的几分真心。 “姐姐说笑了,圣上说了如今妹妹有了身子,平日里多动动对孩子也有好处,圣上常常附耳听妹妹腹中孩子有没有动静,孩子还小,哪儿能听得见。”舒清说着,由桂嬷嬷扶着在内殿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一边嗔怪一边眼底闪着慈母的光辉。 “圣上当真是心疼妹妹,也喜欢这两个还没出世的孩子。” 闻言,越文君脸上的笑意僵硬了片刻,热情也减退了几分,但嘴上还是喊着:“桃夭海棠,咱们宫里昨日不是有一些新的糕点,本宫尝了味道很是不错,给妹妹也尝尝。” “是,娘娘。”两人去拿糕点,内殿便只剩下了越文君一人。 “啪——” “啪——” “啪——” 舒清猝不及防站起来连着给了越文君三巴掌,越文君狼狈不堪甚至都没反应过来,脸迅速肿胀。 “舒清!”越文君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越文君脸上又红又肿,整个人都处于震惊状态,舒清这个贱人,怎么敢扇她!这可是在和喜宫,她才是一宫主位,大家平起平坐,她如今被打了脸,叫旁人怎么看她? 她怎么敢的!这个贱人! 越文君扬起手便要打回去,被桂嬷嬷一把擒住冷笑:“越妃娘娘可要想好了,老奴主子的肚子里可还怀着龙嗣。” “滚开!”越文君猛然甩开桂嬷嬷的手:“一个老奴也敢在本宫面前放肆!” 此刻越文君满腔怒火,只恨不得将舒清打死在和喜宫,她冷笑一声,叫住了要进屋帮忙的桃夭海棠:“去找圣上,到底是要说清楚舒妃无缘无故来了和喜宫找事!” 舒清手搭在桂嬷嬷腕上,抬眼瞧着急火攻心的越文君,又瞧着那张肿胀的脸,同样冷笑道:“你以为本宫怕了不成?” 越文君迈步上前,几乎与舒清近在咫尺,笑得畅快:“舒清,便是本宫今日被你打了,脸上这就是证据,你以为怀着龙嗣就能无法无天了?” 看着凑上前的脸,舒清毫不犹豫朝她右边也来了一巴掌,轻笑:“本宫打了又如何?自己腆着脸凑上来迎本宫的巴掌,自然是要成全你的。” 越文君本想着借脸上兴师问罪,谁知道这个贱人又打了她一巴掌,她再不顾脸上的伤势,发疯一般反扑:“贱人!你个贱人!” 舒清纵然是怀着孩子,战斗力也是不弱的,一把薅住她衣领子:“你当真以为本宫不知道本宫父亲的事是你动的手?” 越文君瞳孔猛然收缩。 两人皆是妃位,一人还怀有身孕,这会儿子就是桂嬷嬷都不敢轻易上前了,怕主子乱来,更怕龙嗣有恙。 “本宫告诉你,本宫是粗鄙不堪,自然也学不会太多的规矩,能做出什么事本宫也不知道!” “舒大人和舒夫人是本宫的底线,踩了本宫的底线,无论是任何人,本宫都不会轻易罢休。” “我爹进了廷尉府被杖责四十。” “我娘如今昏迷不醒。” “越文君,你以为你跑得了吗?” “与本宫有何干系!”越文君用力扯开她的手,继而冷笑:“没有证据的事情,你有什么资格到和喜宫闹事,还是对于圣上的判决你都不放在眼里了?” “今日不是越妃姐姐邀请本宫来和喜宫吃茶用糕点么?”舒清整理了下衣衫裙摆,又看了一眼桌案上的糕点,手里不知何时捏了半枚,随后下了肚:“越妃姐姐,圣上要来了,你想好怎么说了吗?” “你竟然连孩子都不顾了?”越文君心底一阵发凉,什么时候舒清能恶毒到自己的孩子都拿来当筹码,她不是盼了那么久的孩子吗? 越文君:“本宫没有做过!” 舒清不紧不慢将那糕点都吃了下去,那糕点里可是掺了藏红花粉和其他东西,原本越文君就打算让她吃的,可想来太明显还没撤下去,如今舒清却真吃了:“你早就算计好了?你宁可不要这两个孩子也要拉本宫下水!你真的是好狠啊!” 舒清闻言,腹部隐隐作痛,已经有些许气喘坐在了椅子上笑:“论狠哪里比得过你越文君!” “来人传太医!快去!”越文君手心都蔓延开了凉意,连脸上火辣辣的痛感都消减了。 舒清笑了。 姜月给她带了香包,早前便说过,无论这一趟她吃了什么,会有表面症状发作,可孩子却是没有事情的,因此她才敢赌这一把。 孩子...... 她怎么可能会狠到不要自己的孩子呢。 盼了孩子三年! 越文君她也是要除去的! 舒清脸色苍白看向桂嬷嬷,笑着问:“圣上可来了?” 桂嬷嬷远远瞧着那一抹明黄飞快走近,直连忙道:“娘娘,圣上来了!!” “娘娘!”桂嬷嬷连声惊呼。 闻言,舒清身下的血迹慢慢溢出,沾染了一身。 第二十二章认罪 越文君整个人后背发凉,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所措。 她是吩咐了桃夭和海棠联系人动了大理寺卿手里的贪官污吏赃银,可没想到舒清会找到她头上来。 这几日都是桃夭她们在奔走此事。 圣上一向对于她是称赞端庄稳重,处变不惊,印象里更是当年那温柔动人的模样,她绝对不能被揭穿。 如今舒清在和喜宫出了事,她一定要想办法。 除却舒清她没有动过旁人的孩子,如今舒清以命相搏,也只能舍弃一枚棋子了,桃夭和海棠自出生便跟着她,如今已有二十年了。 这糕点中有毒,倘若她不知道也是受害者呢。 舒清利用孩子出事来了和喜宫,她本来就占了下风,大家都是一宫主位,仅仅因为她怀了孩子,被罚的便不会是舒清。 这个孩子舒清盼了三年,她当真舍得吗?还是说她有筹码能够保证孩子绝对不会出事,这才来了和喜宫。 那么,舒清胸有成竹的资本是什么,兴许是华阳宫那被新提拔起来的女使姜月? 越文君神情沉静。 不管她脑子里思绪转得有多快,现在和喜宫已经有好几个太医联合会诊,从屋里也端出了血水,弥漫着一股子铁锈血腥气儿。 “圣上,嫔妾的孩子就是嫔妾的命啊,嫔妾本以为姐姐好心好意请嫔妾吃糕点喝茶,谁曾想那糕点下了肚便腹痛不止!”舒清隐隐哭声传来:“圣上定要为嫔妾的孩子做主!” 越妃此刻也跪在地上,道:“圣上,嫔妾未曾做过。” “太医先诊治。” 桂嬷嬷三步并作两步跪在床头,哭的比唱的还要好听:“娘娘可真是命苦,这孩子本就来的不容易,怎生平白惹了这么多人红眼,如今还要遭这等子罪!” “圣上明鉴。” 纪鸿羽眉头紧锁,这拍着她的手安慰关怀道:“清清莫要激动,此事朕定当查个水落石出。” 他狠狠拂袖:“除却舒妃,全部到和喜宫大殿。” * 此刻的和喜宫落针可闻,底下跪着一溜排的人,越文君首当其中。 太医查验过盘中糕点,这才极其认真行礼回道:“圣上,此糕点中不仅是有藏红花,还有不少活血之物,若是身怀有孕之人食之,少许可使人腹痛不已,可若是多了,那腹中孩子可就保不住了。” “幸而舒妃娘娘所食不过半块,虽腹痛伤了元气,但腹中龙嗣却是无恙,这也是一大幸事。” 纪鸿羽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不喜不怒:“越妃可是有什么解释?” 越文君行礼,只是瞧着纪鸿羽的双眼,很是认真:“若嫔妾说没有做过,圣上可相信嫔妾?” 纪鸿羽不发一言。 桃夭连忙爬到越妃跟前,连连带哭腔磕头:“圣上明鉴,娘娘是清白的,平日里就是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又怎么可能去害舒妃娘娘未出世的孩子!” 海棠跟着也是同样的说辞。 两人竭尽全力维护着越文君。 殿内,越文君也伤心得落了泪。 她是真心对圣上的,可纵使事情就是她做的,可瞧着圣上神情更像是从未有相信过她一般。 檐下那只红腹灰雀儿是当年圣上狩猎之时,与她一起捡回来喂养的,当时那灰雀儿折了翅膀,可是将养了好些时日才恢复。 也就是那时,她与圣上是最恩爱和睦的年岁。 舒妃食了藏红花。 可她的孩子并没有掉。 如此说来,今日出了这么大的阵仗,不仅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听得舒妃在内殿卧榻假模假样的哭泣,她掌心的护甲几乎将自己掐出血印子。 舒清本就是个废物,若非是有人出主意,怎么可能想出这么周全的计划,还第一时间怀疑到她头上,直接栽赃陷害她! 越文君最后看了一眼檐下红腹灰雀儿,思忖着解决办法。不得不说舒清这一招实在太过于歹毒了,想必圣上之后也会对舒清更加上心。 能除去她的孩子自然是最好的上上策,可除不去她也只能想办法明哲保身,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不是么? 越文君这般想着直接红了眼眶示弱,恰此时,忽听见外间有脚步声响起,似是来了不少人。 她下意识看去,女人款款而来,头戴紫金濯凤珠冠,穿一身绛红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服,气度沉静雍容:“臣妾见过圣上。” 许是为了舒妃孩子一事,皇后也要插手么...... 越文君眼底闪过一丝光芒,跟着行礼:“嫔妾见过皇后娘娘。” 纪鸿羽让皇后免礼,接着坐在他身畔。 越文君继续说这事儿。 皇后定然也是不想舒妃这孩子留下,只不过她的表面功夫做得比任何人都要好,否则宫里这么多年了,除却先皇后的大皇子和不成器的二皇子三皇子,为何就只有皇后膝下太子顺利长成,旁的就是其余各宫里的十一位公主。 皇后娴静而端庄坐在圣上身旁,听闻越文君所言,这才忧心道:“圣上,越妃妹妹应该是不会做出这般明目张胆的事情,想来也是不知情的,舒妃想来是碰巧受了这无妄之灾,索性孩子无事。” 纪鸿羽放下手中茶杯,力度不轻不重,抬眼静静看了皇后,叫皇后的说辞差点都卡住,他道:“哦?那依皇后所言,此事该怎么处理?” “圣上,宫里出了这样的事情自然是要查清楚的,总归是有人动了手脚。”皇后通体显示着一种雍容华贵的风度:“也许是越妃手底下的婢子不干净,才惹来了这等事端。” 和喜宫因为舒妃孩子一事,跪了遍地之人,越文君也知道了皇后的意思,无外乎让她弃车保帅,她一狠心,转头狠狠扇了桃夭和海棠一巴掌:“你们二人好狠的心肠,连腹中胎儿都能下毒,父母是怎么教养出来你们的!” “你们跟随本宫也有不少年头了,如今害本宫伤害了舒妃妹妹,当真是让本宫失望!” 越文君一边说着一边落泪,端是让人看得心碎,这些年没点本事她也是爬不上妃位,自然不是蠢的,越发哭得肝肠寸断。 桃夭和海棠心里是彻彻底底的凉了,二人都清楚,娘娘是放弃她们了,倘若她们不管不顾捅破这事儿,家里爹娘阿兄阿姊都没有好下场。 “圣上,奴婢们有罪!” “奴婢们不该背着娘娘往糕点里下药害舒妃娘娘!” “奴婢们只是看不惯舒妃娘娘成日仗着怀了龙嗣招摇得意,惹得娘娘垂泪。” “这一切娘娘从始至终都不知情。” “舒妃肚子里的孩子命大,怎么也不掉,奴婢们才想着往糕点里加了藏红花,娘娘不清楚反被舒妃打了几巴掌!” 桃夭和海棠认罪了。 比起家人,这份罪名不如她们自己承认了来得痛快,死一人好过死全家。 越文君松了这口气,只跌坐在地手帕遮掩抹泪。 此时,皇后娘娘叹息道:“也幸而舒妃妹妹运气好,宫中人反应快,倒是选了个好的。” “那华阳宫圣上可要嘉赏?” “华阳宫之人忠心耿耿自当赏,和喜宫罚俸禄半年,越妃降为贵嫔!”纪鸿羽抬袖离开,越文君睨向内殿舒清的位置,目光更加狠辣。 舒清。 舒清该死啊。 第二十三章贵嫔 舒妃孩子无恙,和喜宫越妃降位份为越贵嫔。 舒清回了华阳宫,腹部虽不适,但她整个人是眉飞色舞的,只冷笑出声:“越文君以为动了我爹,我便不会找她麻烦么?她将本宫想得太简单了。” 她看了眼在一旁点香的姜藏月,语气越发亲近了些:“姜月,那四月香当真是个好东西,否则本宫根本不敢拿本宫的孩子去打赌,这个孩子也是个争气的,知道帮着他母妃。” 桂嬷嬷开腔:“娘娘,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龙嗣事关重大,往后万不可这么冒失了,咱们可别因小失大。” 舒清笑得凉:“本宫若不为自己谋上一谋,越文君就该爬到本宫头上拉屎撒尿了,她今日敢动手对我父亲,来日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 内殿再说些什么姜藏月不知道了。 她和满初退出了内殿往安乐殿而去。 满初压低了声音:“姐姐,殿下已经跟大皇子交好了。” 姜藏月颔首表示知道了。 除却这几日让舒妃跟越妃对上,藏了舒彬郁审案赃银以外,纪宴霄那边的事情也没有落下,大皇子三番五次怀疑,如今终才打消。 前日大皇子前往永乐坊遭到乱市截杀,若非纪宴霄不顾自身挡了一剑,大皇子不死也会重伤,纪宴霄伤了右臂却也打入了大皇子阵营。 大皇子劫后余生,对于纪宴霄也是感激不尽,是以这几日大皇子府上送来了不少好东西,安乐殿也总算有了几分能见人的雅致模样。 但同时,安乐殿也安插了不少太监宫婢进来。 姜藏月知道这是必然,与人相交无非就是互相猜忌,大皇子想要试探纪宴霄是否对他一人忠心献计,自然是要换上自己的人。 这不影响什么。 舒妃这一胎已经三月半了,剩不下多少时日姜藏月心里比谁都清楚。她要的就是对舒妃的捧杀,只有将她捧到犯众怒的位置,她自然会比任何人都摔得更掺。 尤其是今日将越文君得罪了个彻底,越文君今日得皇后所言,想来会投靠皇后以此换取来对付舒清。 舒清自今日之后,再无路可走。 满初瞧着眼前焕然一新的安乐殿,只笑道:“寻常人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我还不信,如今瞧着安乐殿,倒是有了几分奢靡面貌。” “不过越贵嫔那边,听说贴身伺候的桃夭和海棠都处决了。” * 熟悉面孔人去楼空。 越文君看着空荡荡的和喜宫内殿,和几个鲜嫩新鲜面孔,不知怎的竟有些想笑。 檐下红腹灰雀儿受了惊撞开笼门,早已不见踪影,外殿沉寂无声。 越文君一步一步走到主位上坐下,桌案上糕点如之前那般撒了一地,无人敢收拾。 眼瞧着日头晚了,新来的宫婢只能战战兢兢出声:“娘娘,可要用些小食?” 桃夭和海棠被杖毙,虽殿外血迹都被冲刷了干净,可那样浓重的血腥不是一时半刻能够消散下去的,日头渐晚,更是衬得宫内多了几分孤寂与渗人。 越文君从来都不知道和喜宫有这么冷清过,陪了她二十年的人就这么在她眼皮子底下活生生被杖毙了,若是心里不疼是假的。 越文君眼眶猩红,看向眼前在发抖的宫婢:“你在怕什么?在怕本宫?” 宫婢连忙跪下磕头:“奴婢不敢!还请娘娘恕罪。” “既然不敢,为什么发抖呢?”越文君语气平静得吓人,只瞧着她:“去传膳吧,这宫里总也就本宫和你们,没什么好怕的。” 宫婢跪在地上没有动作,只害怕得连连磕头:“奴婢早些时候去了御膳房拿膳食,御膳房说忙着给舒妃娘娘炖燕窝,没空搭理奴婢,奴婢去了几次都未曾拿到膳食,娘娘恕罪!” 越文君眼瞧着宫婢额头都磕出了血,低低笑了:“这宫中的天儿一日一变,无宠可不就是低贱么。” 宫婢并不敢接这话,恨不得将头贴在地上。 越文君踉跄走出了内殿扶住门框,外头的天儿可是真的黑了,黑得见不到一丝光。 和喜宫的宫门缓缓关上,她隐隐听到外间宫婢窸窸窣窣议论。 “你们听御膳房说了吗?听说是和喜宫主殿的膳食这两日不供应了。” “不供应?不供应越妃娘娘吃什么喝什么?难不成要生生将人饿死不成?” “她已经不是越妃娘娘了,说起来倒也不至于,越贵嫔倘若肯用银子打赏说些巧话,照样能吃香喝辣的。” “再不济可以去兰秀阁吃啊,李贵人性子温柔定然不会拒绝越贵嫔的。” “人啊,可不得恃宠而骄,不得轻慢,这好一点圣上对其是爱屋及乌,若是不好,朝夕间的下场便是殃及池鱼。” “......” “你们可真是胆大包天,敢在和喜宫议论贵嫔!”和喜宫拐角一宫婢提着食盒站出来呵斥:“这一身的皮都不想要了?” 几个宫婢连连恕罪,顿时闭上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毕竟雪仪是皇后宫中的女使,低着头纷纷散去了。 雪仪这才回身屈膝行礼:“贵嫔娘娘不必放在心上,皇后娘娘说了,贵嫔若是有什么难处可随时去找娘娘,身处后宫大家都是姐妹,能帮便帮上一把。” 越文君眸色沉沉。 她在宫中这么多年,怎么说在圣上心里都有一定的位置,虽然此次谋害子嗣的名声跟她有关系,但桃夭和海棠都杖毙了,她未必没有回旋的余地。 在舒清身上吃的闷亏就这么忍了?她越文君可不是这个孬种! 如今宫中都认为是她动的手,和喜宫受到冷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但她臂膀已失。 越文君护甲狠狠掐住了手心。 孤身一人难免腹背受敌,可与虎谋皮也不见得能好到哪里去。 雪仪再次道:“贵嫔娘娘若是无事,奴婢回宫复命了。” 越文君面上挂起感激的笑:“还请姑娘回了皇后娘娘,嫔妾多谢皇后娘娘仗义执言又雪中送炭,明日嫔妾必将前去崇明宫拜访。” “奴婢省得。”雪仪行礼。 比起现下腹背受敌,与虎谋皮也能先行抢夺一丝生机,眼下舒清一门心思对付她,她找上皇后娘娘是如今唯一的选择。 待雪仪走后,越文君眸色冰冷,语气更是毛骨悚然,只吩咐新来宫婢:“去库房找上珍贵之物。” “明日拜访皇后娘娘。” 第二十四章监视 越文君此次动手没抓着狐狸倒惹了一身骚,终是投靠了皇后。 且自那日圣上从和喜宫离去之后就再没有去过,里头的人也没什么动静。 桂嬷嬷喜笑颜开回来,回禀了舒清说是越贵嫔宫里经过这么一遭总算是安分下来了。 舒清抚着肚子满眼慈爱之情,这孩子来的时机实在是太好了。 只不过桂嬷嬷说的另外一件事—— 她眸光落在姜藏月身上,遂慵懒唤了一声:“姜月,你既在安乐殿落脚,可曾听说了武安质子的事,本宫听闻武安质子近来和大皇子来往倒是挺勤。” 桂嬷嬷连忙插嘴上眼药:“那可不是,老奴也听闻近来大皇子给安乐殿送去了不少好东西,眼下安乐殿当真是翻天覆地的变了一番,姜月姑娘却是半个字都没跟娘娘说。” “可有此事?”舒清手下意识护在肚子上,又看向姜藏月,略带些质疑咄咄逼人:“你住在安乐殿,怎么本宫从未听你回禀这些事情,还是你在对本宫隐瞒些什么事情?亦或是你看上了武安质子那张脸?” 她从软椅上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轻蔑笑:“莫不是当真眼珠子落在那人身上了?” 姜藏月停下手中制香之事。 满初低头在一边翻白眼,怕是这舒妃自己喜欢人家,遭到拒绝又恼羞成怒这才瞧不得旁人,还真是贪心。 舒清没听见有人说话,终于是没了耐心,语气更是恼怒起来:“姜月,本宫在问你的话,回答......” 姜藏月静静行礼:“奴婢已经被赶到外殿居住,不允许踏入内殿半分,对质子之事并不清楚。” 舒清恼怒的神情一顿。 满初白眼都快翻上天了。 舒清这才眉目舒展开来,略有得意:“本宫就猜到了,那武安质子是个油盐不进的。” “娘娘明鉴。”姜藏月垂眸,起身退至一侧。 舒清抬眼看了安乐殿的方向,仿佛眼前出现了那人的身影,终是喃喃道:“既然如此,你就继续在安乐殿住着,做本宫的眼睛手脚,本宫却是想看看他究竟要做什么,大皇子除了成日往永乐坊跑,难不成还要带着他也去永乐坊?” 舒清这话说对了。 姜藏月没有多言。 这些时日,大皇子是经常带着纪宴霄去永乐坊,明面上纵情声色场所,倒也没人注意到他们头上。 她思忖间,继而开口:“娘娘,奴婢素日在华阳宫,并不能时时盯着质子。” “不能?”舒清蹙眉想了想:“那要如何?” 这下满初连白眼都懒得翻了,下一瞬姜藏月开口:“一切但凭娘娘做主。” 桂嬷嬷的眼神在她身上扫来扫去。 “真是麻烦。”舒清烦躁在殿中走来走去:“白日里有你在身边本宫才敢放心大胆,可若只是夜间在安乐殿根本就得不到武安质子的行踪,还真是给本宫出了个难题。” 她拧眉:“桂嬷嬷你说呢?” “娘娘。”桂嬷嬷眼珠子一转:“既然如此让姜姑娘一直待在安乐殿不就行了?老奴伺候娘娘这么多年,娘娘未必还信不过老奴?” “桂嬷嬷言之有理。”姜藏月神情清浅:“奴婢并无意见。” “你在?你在除了能做些好吃的还能干什么。”舒清有些无语,瞧着这张老皮子:“你会制香?还是你头脑有姜月灵活?介时本宫要做什么你可能直接出主意?” 桂嬷嬷被数落的脸皮一阵红一阵白。 姜藏月扫了桂嬷嬷一眼,这才道:“奴婢可时常待在安乐殿,若是娘娘有需要可让桂嬷嬷来安乐殿传信,总归安乐殿就比邻华阳宫。” 舒清下意识反驳:“不可,那武安质子长了一张招摇的脸,谁知道你会不会被他美色所迷。” 这话一出,向来思绪清晰的姜藏月也难得顿了顿。 满初差点没笑出声。 舒清似乎意识到这话说得太过露骨,这才连忙找补:“本宫也并非这个意思,他本就是不祥之人,靠近了就会沾染晦气,本宫是怕晦气沾染到了华阳宫,如今还怀着龙嗣,本宫可不敢赌。” 姜藏月垂眸听着,听着她说。 舒清抚着肚子在殿中转来转去,看了看姜藏月又看了看桂嬷嬷,一脸的纠结:“桂嬷嬷,不如你去安乐殿待着?既然是盯梢,那么谁去都一样,你一把年纪了那质子应当是不会防着你。” “一个嬷嬷,晾他也没有那么多心眼子,越是不起眼就能越是打听到他的行踪。” 她这话落下,原本桂嬷嬷一阵红一阵白的脸色这这一刻直接就发青了:“娘娘诶,老奴这半生都伺候着娘娘,上有老下有小,您将老奴派去安乐殿,这宫里旁的人瞧见了该怎么说?” “再说咱们也没有理由去盯着质子啊。” 闻言,再想着舒清的言行,姜藏月心里有了底。 舒清来了气:“也是,质子未出世就定了娃娃亲,与本宫有何干系。” 姜藏月抬眸:“娃娃亲?” “本宫也是十几年前听说的了,如今也不甚太清楚,只是听说武安当年未曾国破之时,武安世子与汴京长安候府安乐郡主定下了娃娃亲。”舒清说到这里整理了一下思绪。 “于当年来说,一国世子和郡主自然也是门当户对,便是后来一个灭国一个叛贼,双方定亲的传世玉珏不知所踪,这桩亲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满初听着这些事瞳孔都大了。 “罢了。”舒清烦躁一挥手,只能道:“就留下桂嬷嬷在华阳宫伺候本宫,你待在安乐殿,无事就不要往华阳宫跑了,你妹妹也是,都一块儿去。” 姜藏月与满初拜伏行礼:“多谢娘娘。” 舒清经了这么一遭,什么心思都没有了,只进了寝殿准备小憩一会儿,桂嬷嬷也跟着进去了。 眼瞧着人都散了,满初这才走到姜藏月身边,于这事儿到底想问一句:“姐姐可曾听过这样的事情?” 姜藏月平静道:“不过子虚乌有之事,不必放在心上。” 满初思考了一下感叹:“那也是,如今这光景,谁还管什么亲事不亲事,殿下瞧着如今还没有我有用呢。” 姜藏月往安乐殿走去。 满初一路那嘴就没停下过,手上还在比划给她看:“姐姐瞧,论身手我在殿下之上,论入门先后,殿下指不定还要称呼我一声师姐,殿下现在也就脑子灵活一些,那我蛊虫还是比他厉害。” 对比着对比着,她自行下了结论:“姐姐靠我成事比那绣花枕头强多了。” 第二十五章乐坊 绣花枕头纪殿下这一刻趁着天明儿就被大皇子拉扯到了永乐坊。 汴京烟云巷永乐坊前车水马龙,达官贵人、文人墨客不绝,或是独自前往,或是三两人结伴而行,面带悦色。 乐坊中更是丝竹悠扬,杯盏交错,暧昧横生。 二层风雅间,清倌人隔着幕帘手捧琵琶,婉转起舞,一曲《霓裳羽衣》弹得缠绵悱恻,眉眼更是风情万种,却见窗沿白衣青年无动于衷。 青年倚于窗畔,一身雪衣,鼻高唇薄,鬓发乌黑如漆,明媚春色里,如明珠生晕。引得乐坊女子频频回顾,羞燥不易。便是那手中茶盏也被衬得像一弧美玉。 有人挑了帘子笑着进屋:“怎么样?这地儿不错吧?” 大皇子看向纪宴霄的眼神里满是自得。 他生来金尊玉贵,这世间的事儿早早便享受过了,就是生母离世,这继后也不敢对他有半分不好,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哪像这纪宴霄没见过世面,每每瞧着这些俗物便是看了良久。 当年依着父皇的意思,质子虽是说带到汴京宫中给了一个好吃好喝的待遇,那也只是明面上罢了,这些年这纪宴霄可能有过一天好日子? 若非八九日前他在弹石子街遇袭,恰好纪宴霄出宫换些日常用品瞧见才拼死相救,他也不会跟这等子低贱之人来往。 但如今相处,此人却是脑子极为好用,而且接连帮他办成了好几件大事,他这才稍微放心了一些。 大皇子在青年对面坐下,青年修长指尖搭在淡青色的瓷壶盖上,只轻摇晃,水注壶中,细流如丝,继茶香氤氲。 “大皇子请。” “宴霄这茶泡得是有几分功夫了。”大皇子瞧着汤色清亮,待尝过滋味,醇厚甘甜,回味持久。 说话间大皇子放下茶杯笑呵呵,这人打扮倒也招人眼,与旁人不同,恍若街头暴发户:头上戴着琥珀垂棠冠,身着宝石蓝律紫团花茧绸袍子,腰间配着白玉双兽纹玉佩,脚下更是同色赤金绣祥云纹的蜀锦靴,怎生一个富贵模样。 大皇子声音低了几分:“买马的事儿准备的怎么样了?” 他昨日入宫才被父皇训了一顿,斥责他不该做事莽撞,与太子一起办事,却将太子忘在了半路,可算是被骂的一个狗血喷头,这会儿才得了空来永乐坊。 听到大皇子的问询,纪宴霄轻笑一声,清越的声线莫名给人一种心安之感:“已经找到了最合适的马场,只待详谈。” 大皇子点点头,又道:“那就好。” 纪宴霄瞧着窗下,汴京的市集总是这么热闹,吆喝声,唱曲声。叫好声,铁器敲打声,胡饼店拍打面团声,声浪嘈杂,熙熙攘攘。 他回眸满含笑意:“马场主人表示要亲自见见您,马场在京郊外三十里的浮云山脚。” 大皇子纪烨煜整个眉头都拧巴起来:“本殿如今没办法离开汴京,父皇那边盯得紧。马匹价钱不是问题,过几日你去京郊走一趟,诚意做足了。” 纪宴霄轻叹一声:“便也只能如此了。” “这是太子交给本殿的琐碎事,你顺便一起做了。”纪烨煜将事务折子和私人印章丢给他。 “好。”纪宴霄顿了一下接过,语气依旧温柔:“殿下不担心我?” “你若是有异心,当初看着本殿被人杀了也不会出手相救,太子成日拿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来烦我,简直浪费时间。”纪烨煜没了耐心:“就这样,马场那边的事情你去谈。” 纪宴霄将印章收好,含笑点头:“殿下交代的事情,必然是要办好的。” “这风雅间是本殿常来的位置,你无事的话也可常来坐坐。”纪烨煜说完风风火火掀帘子就走了。 待人走后纪宴霄把玩着手中的私人印章,随后喉间是抑制不住的轻笑声,他没有想到真的有人会这么蠢。 “私人印章么......” 纪宴霄话间愉悦。 隔着远远幕帘,女子怀抱琵琶羞涩问询:“公子可还要听曲儿?” “不必,有劳姑娘。” 纪宴霄含笑点头,这才离去。 * 有人欢喜有人愁,此刻崇明宫中便是如此。 宫墙红瓦,黏黏融化雾中,只瞧着菱格窗前晃着天光。 一方一方,像是琥珀酒水中的冰。 内殿一侧放着金漆桌案,铺着猩红绒毡,宣窑花瓶插着几枝时花,临窗是一盆细叶菖蒲,中列太湖石,摆得好生雅致。 其间两人相对而坐,皇后用白皙纤细的手指执了香箸,在案上那双凤戏珠山炉里轻轻拨弄,丝缕般的烟气自孔隙中悠悠上浮,她织金绣凤的衣袂展于身后,繁复的金纹在宁静中透出几分闪烁光辉。 越文君瞧着皇后这一番动作,不由得有些心急。 自上次舒妃在她殿中演了那么一出,不管圣上是真知道还是假知道,都不曾再踏足和喜宫。 她既然投靠皇后,崇明宫自然要给她一个章程。 “就这般心急?”皇后沈文瑶悠然放下香箸,瞧着她沉不住气的神色。 “皇后娘娘,嫔妾确实心焦。”越文君神色说不上好看:“圣上自那日之后再未进过和喜宫,定然是恼了嫔妾,嫔妾该如何是好。” 沈文瑶浅笑。 越文君见此,只得试探问:“皇后娘娘可是有什么好法子?” 沈文瑶能当上皇后,说到底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只不过是比谁都会装温婉大度。 沈文瑶意味深长拉住她的手:“越贵嫔,舒妃腹中龙嗣是圣上翻春后第一个孩子,又是双胎,圣上自然是护在眼中,可若是你也有了身孕呢?” “有孕?” 沈文瑶语气不急不缓:“贵嫔妹妹当年的孩子便是撞见舒妃没能保住,这是意外不是么,若是......” 越文君语气越发诚恳:“还请皇后娘娘说明。” “若是贵嫔有了身孕,圣上自然也会常去和喜宫,能不能留住就看贵嫔的本事了,至于舒妃双胎危险,意外无处不在谁也不能保证。” 越文君闻言背后一阵发寒,连着嗓音都轻了:“皇后娘娘是让嫔妾假孕?” “越贵嫔如今有更好的方式?” 越文君沉默了。 她确实没办法了,相比圣上厌弃,还不如兵行险招,她愿意赌一把。 皇后所言非假,纵使渔翁得利,她没得选择。 只有过了眼下,才能有了将来,不管这个孩子是真有还是假有,现在必须有。 越文君深深一拜:“还请皇后娘娘相助。” 第二十六章四门 汴京又落了雨。 一叶叶,一声声,似是空阶滴到明。 满初此时才从外间回来手上拿着信封,信封上有着火漆,她将信封小心放在了桌案上,连那些香料都静静搁置一旁。 烛影幢幢,月色细碎,桌案上信封显眼,其上暗金云纹神秘而肃杀。 姜藏月缓步上前,方将信封火漆除去。 信封上的火漆与寻常不同,除却暗金云纹耀眼,就只剩下危险繁复。四门的信专人专收,旁人是碰不得的。 满初只在一旁嘟囔,手上还拿着果子啃着,又指了指信封:“前个儿时辰到的,任务应该是没有任务了,不过姐姐欠了银钱,应当是讨债的那一位。” 她说话间,只剩下忌讳莫深。 姜藏月看了看信封的内容,不由得沉默。 这些年是欠了不少银钱,倒也不至于连这点子都算上去。那人便是将她出任务吃的包子、路上盘缠、门坏了的维修费、翻肚的鱼都记在了她账上。 ——【另寒铁匕首千金一钱,工费。】 她将信封在烛台中点燃,瞧着飞灰一点点被吞噬。如满初跟着她,这辈子都还不清欠账。 姜藏月焚了信,只道:“日后,这样的信可不接。” “不接?”满初兀自叹气,盯着她:“姐姐,四门的信我怎么可能不接。那人是什么性子姐姐是知道的,若是不接,岂不是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姐姐,俗话说虱子多了不痒。”满初三两口将果子吃净,托腮出主意:“咱们女子一年四季的衣裳总是要做新的吧,还有梳妆打扮上,这衣食住行哪哪儿不需要银钱?姐姐干脆就欠着,反正依照那周扒皮的算法是还不清的。” 姜藏月眸光不起波澜。 满初嘟囔着,又帮着打理青衣女子手上的香料:“昨日我听闻越贵嫔去找皇后娘娘了,且圣上去了和喜宫,说是越贵嫔有喜了,来了不少太医,都是一个说辞,估摸着现在才开始闹起来了。” 姜藏月道:“得了千钱想万钱,便是妄图一步登天,越贵嫔并不蠢。” 满初皱眉,喃喃:“那不是让舒妃死得太轻易了?” 姜藏月转身往屋内走,窗格透出青衣少女削瘦清冷身影:“她不会死得轻易,欲望的口子一旦打开,却如泄闸洪水收不住,她会想着爬得高些,再高些。清醒压在欲望之下,再也翻不了身。” “姐姐所言甚是。”满初也跟着笑了:“如我幼时通过墙根狗洞偷看旁侧富户的院子,那四进四出的院子真的好大,我最初只想借光多识字,可后来我又觉得富户家里有很多好吃的,很香。” “姐姐,可那么香的饭菜他们却倒进了狗盆里,原来穷人家都比不上人家养的一条狗。” 但那富户人真的很好,给她烛火,予她吃食,教她习字,说是将来让她也能走进学堂。 可后来让她那么羡慕的富户,却在一夜之间屋中进了强盗,一家十三口死于非命,便是那条让她险些去狗盆抢食的狗也被毒死了。 金银散去,人走茶凉,曝尸荒野,只余唏嘘。 她人微言轻,能做的是只捡了几块骨头替他们拢在土中,仅此而已。 姜藏月视线似是落在她身上:“不会了。” 如今她可以让满初吃饱,也可以让她有防身的本事,之后只剩下她自己的事情。 舒清。 以及大理寺卿满府。 还剩下九日时间了。 * 华阳宫中,舒清正在研磨杏酪汤。 板杏仁用三两半,百沸汤二升浸,盖却候冷,即便换沸汤,如是五度,逐个掐去皮尖,入小砂盆子内细细研磨。 舒清因怀着双胎,本身情绪就不稳定,这些时日不管谁凑上前都会被骂得抬不起头。桂嬷嬷只能向姜藏月讨了法子给舒妃找点事情做。 舒清手上戴着玳瑁镶金嵌珠宝镯,只拿着木杵随意敷衍,桂嬷嬷一边儿哄着她多动动一边儿替她找来软垫。 这怀着孩子的人常常腰酸背痛,夜里也睡不好,白日里脾气自然也是不好的,只能顺着来。 “娘娘,依老奴所言,越贵嫔肚子里只揣着一个,怎么能和您比。” 舒清一把丢下木杵,还横了她一眼,十分不高兴,咄咄逼人:“越文君明明就被圣上厌弃了,她那孩子什么时候偷偷摸摸揣上的,还真是不要脸,定然是蛊惑了圣上。” 桂嬷嬷只能附和:“娘娘说的是,可别气坏了身子,越贵嫔那孩子是个没福气的,娘娘何必计较。” “她的孩子就是没有福气。”舒清越发冷笑:“她当年第一个孩子就不行,不小心跌了一跤就没了还敢怪本宫,如今这个想来也没什么好下场。” 这话桂嬷嬷是不敢接的,舒清又摸摸自己的肚子叹气:“圣上初一十五要歇在崇明宫,剩余好些时日又要去贵妃宫中,能够陪本宫的时日本就不多,如今还让越文君那贱人分了去。” 桂嬷嬷安慰着她:“娘娘可是有两个孩子,这宫中也是头一份儿,谁的风头也盖不过娘娘您。” “这话听着还舒坦。”舒清百无聊赖又拿起木杵研磨两下,似有些走神:“若是当年的安乐郡主没死,想来这后宫中的孩子谁都是比不上的,也幸好那孩子死了。” 桂嬷嬷压低了声音:“娘娘,这事儿可不兴拿出来说。” 舒清松懒依靠在团花软椅上:“本宫自然知道,这事儿本也不想提,只是当年长安侯府上那二公子身怀六甲的家眷是由本宫动的手,那孩子有手有脚都会动了。” 她这般说着,有些心有余悸扶住自己肚子,似想到什么画面,平白出了一身冷汗。 桂嬷嬷瞧着也不敢多说什么。 又过了好一会儿,舒清感觉到腹中孩子轻微的动了几下,神情越发柔和,又道:“去请太医,本宫还想再请个脉,得要保证本宫的孩子健健康康的落地长大,顺便再让人去拿些酸杏儿,嘴里没味儿。” 桂嬷嬷忙行礼:“老奴这就去。” 第二十七章取子 宫宇重重,长巷角落花开迷了人眼。 抬眸间,亭上缭绕起了一层朦胧失帧的繁绿。 华阳宫早早开了宫门,桂嬷嬷训斥了那些不稳重的宫婢,这才提着食盒急匆匆往御膳房而去。 “今晨舒妃娘娘的膳食可准备好了?”桂嬷嬷着一身天青百果刻丝衣裳,深色襦裙,银发高盘且气势逼人。 “瞧嬷嬷说的,自是早早就准备好了。”御膳房小太监殷勤回嘴。 桂嬷嬷这才满意哼了一声,踏进了御膳房。 御膳房烛火通明,热气升腾,烟火缭绕。 其间御厨自然会无数种菜,瞧桌案上调制好的酸梅酱,橙黄饱满,粘稠附着在酥脆的烧鹅表皮,引人口齿生津。 还有御厨在炒熏肉蒜苗,干辣子下锅,刚摘下的椒,油锅里炝过出了油。小火温油,进熏肉和蒜苗,进黄酱,糯米甜酒,便是路过宫人都会下意识闻上一闻。 除却这两样菜,还有舒妃娘娘要的羊皮花丝,小天酥、箸头春、银鱼羹、鹅掌炖汤、鲜虾蹄子脍......实属让人眼花缭乱。 桂嬷嬷挨个儿将菜肴装了食盒,又待去寻常放青杏儿的位置拿舒妃要的青杏儿,谁知手刚伸出去就让人撞得一个踉跄。 “哎哟!” “哪个不长眼的小贱蹄子......”桂嬷嬷一时间闪了腰骂骂咧咧,转头就对上一个眼生的宫婢。 “你是哪个宫里的这么没规矩!”她顿时来了火气。 宫婢轻蔑笑道:“对不住了桂嬷嬷,咱们越贵嫔这几日食不下咽,就想吃些酸的,您赶明儿吧。” 宫婢拿了青杏儿嚣张的走了,御膳房众人面面相觑,最终低下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桂嬷嬷气得七窍生烟,背地里骂开了花,但为了不耽误舒妃用膳,还是提着食盒又往华阳宫赶。 待舒妃用过膳问起桂嬷嬷,桂嬷嬷只笑着说青杏儿去采买的人还没回来。 出了内殿,桂嬷嬷一路鬼鬼祟祟往和喜宫而去,恰巧又碰见拿药回来的姜藏月和满初二人。 皆是青衣青裙,只是为首青衣少女那张脸越发莹白如玉,清冷动人。 桂嬷嬷扶着腰,只不耐烦道:“既然是去给娘娘拿药,拿了药快些回去。” 满初十分惊讶:“桂嬷嬷这是怎么了?” 妇人本就圆润的身体如今这么半弯腰拧巴着,像只肥硕的大黑耗子,又操着一口黄牙骂骂咧咧,实属一言难尽。 姜藏月看了一眼和喜宫,开口道:“听闻桂嬷嬷早些时候跟和喜宫宫婢发生了争执,还让人家抢走了青杏。” 桂嬷嬷顿时站直了身板儿,死不承认:“你听谁说的?” 她替娘娘办了几十年差事,怎么可能让娘娘说她办事不力。 姜藏月又对桂嬷嬷道:“青杏二十颗,一颗未剩。” “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桂嬷嬷又气又急:“此事若捅到娘娘跟前,老娘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满初伸头又给她心上插了一刀:“桂嬷嬷,我们不说,旁人也会议论,娘娘这会儿应是知道了。” 桂嬷嬷顿住了:“娘娘知道了?”她着急得跺脚:“不行,我得回去了。” 满初勾唇:“桂嬷嬷不是说没人抢走青杏?” “那是怕娘娘听见这事儿着急动了胎气。”桂嬷嬷脚步越发的快了:“越贵嫔如今这般嚣张跋扈,娘娘偏生身子重了,行动不便,岂不是任由越贵嫔欺负,你们还杵着作甚!跟上!” “咱们自然是听桂嬷嬷的。”满初满眼天真问询:“姐姐说是吗?” “嗯。” * 姜藏月和满初一左一右提着药包跟着桂嬷嬷回了华阳宫。 舒清这会儿眼眸都是红的,瞧见桂嬷嬷和她们回来就更来气了:“桂嬷嬷,你如今也开始欺瞒本宫了吗?” 一大早,她让桂嬷嬷去御膳房拿青杏儿就没拿回来,还说是什么去采买了,分明就是蒙骗! 桂嬷嬷连忙上前安慰:“娘娘诶,老奴就是怕娘娘因为这事儿动了胎气,惊着小皇子可怎么办。” 姜藏月眸光微动。 满初瞬间领会到了姜藏月的意思添油加醋:“娘娘,如今越贵嫔仗着坏了孩子是越发的嚣张跋扈了,奴婢瞧着她就是故意想压在娘娘头上,也是故意抢圣上的。” 舒清闻言更是呼吸急促,姜藏月于兽耳缠枝香炉中再次点燃了四月香,她瞧着姜藏月的动作冒了汗:“快将香点上,本宫有些喘不上气儿了,近日这孩子越发闹腾了。” 姜藏月微微颔首,香炉中的香越发氤氲浓重。 一旁,桂嬷嬷跪在地上,又瞧着姜藏月殷勤的动作,只暗骂,又道:“娘娘,这香虽然好,但老奴觉着过犹不及......” “此香于安胎极好。”姜藏月将香炉的盖子重新盖上,目光清浅落在桂嬷嬷身上:“但桂嬷嬷到底是欺瞒了娘娘。” 说罢她立于侧旁。 桂嬷嬷一时间半个字都说不出。 姜藏月将她没说出口的话都堵了回去。 满初此时行礼,也跪在桂嬷嬷一旁:“娘娘,有奴婢姐姐在自然是不用担心孩子的,但桂嬷嬷对着娘娘欺上瞒下实在是伤人心,如今不过是小事,将来若有大事呢。” 桂嬷嬷脸色瞬间惨白:“娘娘明鉴,老奴绝不敢有旁的心思!” 满初又瞧了桂嬷嬷一眼,很是认真:“桂嬷嬷虽是好意,但这岂不是让旁人觉得咱们娘娘是怕了和喜宫的越贵嫔。” 桂嬷嬷闻言,以头抢地,哭喊着:“娘娘,老奴这些年忠心耿耿,娘娘还不清楚吗?” “桂嬷嬷自是忠心。”满初又担忧道:“可越贵嫔今日抢了娘娘的青杏儿,来日自会做出更过分的事情伤害娘娘!” 桂嬷嬷根本说不过她:“满初!休得在娘娘面前胡言乱语!” 老嬷嬷和少女之前争执起来,自是各说各有理,可是争得一个面红耳赤,满初只是听姜藏月的话,旁人可是在她身上占不到半分便宜,说话间,她还不小心踹了桂嬷嬷一脚。 舒清只觉肚子越发有些不舒服了,扶着肚子心里冒火。 姜藏月唇畔弧度上扬。 从华阳宫洒扫到如今舒清身侧,她从未忘记自己要做的事情。 越贵嫔早就投靠了皇后,自然有孕之事皇后掺杂其中,今日御膳房青杏一事本就早有预料。 一桩桩一件件从一开始舒清就踏入了圈套。 舒清有孕得宠。 越文君眼红起意。 舒彬郁藏匿赃银仗四十,停职督查关押廷尉府。 舒清于和喜宫闹事致越文君降位份,牵扯出越文君有孕,至此成死敌。 她瞧着舒清越发急促的呼吸,又往香炉里添了香,片刻只听得舒清狠毒笑了:“与本宫作对,她越文君也当如当年长安候府家眷一般,破腹取子!” 姜藏月眸子瞬间起了深深旋涡。 转瞬,她替其捏肩,似不经意间问:“哪般破腹取子?娘娘可是有办法了?” 第二十八章人心 桂嬷嬷顷刻急切提高了音量:“娘娘!” “长安候府家眷?”满初眸光‘疑惑’,“奴婢在入汴京之时倒是未曾听说过什么长安候府,想来是什么不起眼的破落户。” “不过是几个谋朝篡位的反贼罢了,早已枭首没什么好提的。”桂嬷嬷试图打断这个话题,还不断冲舒清使眼色。 姜藏月眸光落在舒清身上。 看来此事,桂嬷嬷也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只不过既是诛灭九族,却是为何对兄姊破腹取子。 十年前,风雨晦暝,雨湿罗衫,纪鸿羽对姜家灭门又为何要带上身居高位的妃嫔皇子? 姜藏月当年并未亲眼所见之后发生的事情,便被藏进尸堆里就闭过了气去,若非爬出来得四门之人路过瞧见,早就身陨。 “桂嬷嬷,你一再忤逆本宫是当真以为本宫不会罚你吗?当年之事本宫既然做了也不怕说出来!谁敢说出去!”舒清脖颈处青筋微鼓,几乎处在暴怒中,脸色更为铁青。 姜藏月停下捏肩的动作,朝舒清行礼:“娘娘之事,奴婢定然是不会说给任何人,只是奴婢若得知娘娘的法子,方能更好的出主意。” “本宫的法子?”舒清笑得无所谓:“当年那女人身怀六甲,本就应当被枭首,本宫瞧上了她手腕上名家打造的镯子她却不给,说是夫君定情之物,当真是个没眼色的。” 姜藏月语气平静,这才道:“如此,是那女子不肯交出财物忤逆了娘娘。可又如何破腹取子呢?” “本宫自然是用的长刀了。”舒清视人命如草芥的嗓音从头顶响起几乎盖过了桂嬷嬷欲张开的嘴。 “长刀?” “自是长刀,说来那孩子还有两月也该临盆,可惜生错了时辰,本宫用刀挑了出来,那手脚还能动。”舒清一声嗤笑,言辞间是不以为意。 姜藏月顺着她的话又问:“如此那孩子还活着?那女子呢?” “谋朝篡位怎可能活。”舒清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抚摸自己的肚子:“孩子本宫让桂嬷嬷丢进护城河喂鱼了,那女人肚子大概后面被人缝上了吧。” “不过一个镯子,本宫要的东西旁人不给,那自然是死无全尸。” 最后一句话落,天边蓦然起了惶惶惊雷,跟着风急雨骤,殿外不堪承重的肥绿芭蕉终也碾进了尘泥。 姜藏月手颤了颤。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兄姊死前竟是这样的痛苦,活生生看着自己孩子死在眼前。 她犹记得兄姊当年绣着孩子肚兜那般欢喜,如天下间所有母亲一般怀着期盼。 如今舒清也知道爱惜自己的孩子了么? 急雨拍窗,姜藏月抬眸,忽而轻笑道:“娘娘果真聪慧,想来越贵嫔是不知道娘娘的厉害。” “越文君今日动了本宫的东西以为就能全身而退?”舒清笑了:“本宫手上沾的血可不少,不过如今本宫有了孩子,此事自然交给你们办更妥当。” 她说话间,瞧着自己的肚子目光是那般柔和慈爱,便让人去拿了针线开始给孩子准备衣裳,一时间要金丝银线,一时间要玉石珍珠,恨不能将最好的东西都给孩子。 慈母手中线,红色小肚兜之上皆是吉祥如意的绣纹,每件皆是如此。 眼瞧着香炉中四月香燃得差不多了,姜藏月又添了一些,舒清扫了她一眼:“如今有了你当真让本宫轻松了许多,既得用,本宫也会重用你,桂嬷嬷如今也老了。” 满初笑打圆场道:“奴婢姐姐能帮娘娘办事,那也是福气。” 桂嬷嬷皱着老脸还想说些什么,舒清抬手打断了她说话,只吩咐下去:“桂嬷嬷,本宫要办的事情你清楚,若是这次办不好,华阳宫留不留你那就不好说了。” 桂嬷嬷脸色发白张嘴想要辩解,但瞧着舒清不太好的脸色,遂称是,这才缓缓退出内殿。 待桂嬷嬷离开,舒清放下针线又皱眉:“姜月,你们去织造坊给本宫挑一些蜀锦来,小孩子皮肤嫩,断是粗糙不得。” 姜藏月点头行礼,倒着几步,这才退出内殿。 满初自然是跟在她身后。 舒清看着那两道青衣身影走远,又拿起针线摸着肚子笑道:“你们可别调皮,母妃缝衣裳呢。” 风雨飘摇,青衣少女撑伞行于雨中,染湿罗衫。 雨势渐大,似塌了天落进人的心里,自当年再晴不起来了。 “师父。”满初动了动唇,甚至只能说出这两个字。 “长刀破腹取子。”姜藏月语气很淡:“护城河弃子喂鱼。” 兄姊便是这般屈辱死去。 或许,她如今的手段太仁慈了。 又或者—— 这条路走得太慢了。 满初整理了一下信息:“当年之事消息不过只言片语,具体之事恐只有当事人才能得知,但依着舒清所言,那些事就是她做的,或许舒清知道师父家中其余事情细节。” 风雨欲迷了眼,姜藏月淡淡道:“这不重要。” “杀了我的人,企图叫我善罢甘休,这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 “便只有用命来还了。” 姜藏月目光看向孤寂绵长的宫道:“桂嬷嬷得了舒清的准话,是要去对付越文君。” 满初也跟着往前看:“是了,她要对越文君并不存在的孩子下手,势必要想办法进入和喜宫或者几日后前往越府,许是吃食许是瞧着无人直接下手。” 姜藏月语气不疾不徐:“满初,你如今可觉人性是恶是善?” “那要看人心了。”满初也给不出太具体的回答,她只道:“人心难测也叵测,便如那富户,一生做尽好事,却依旧家财散尽潦草收场,世人求神拜佛,菩萨总归是瞧不见的。” 宫宇间灯烛莹煌,上下相照,宫人似蚁。 姜藏月于雨中停驻,侧颜模糊。 先贤有言,人有四心。 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若顺四心而从之,便得仁义。 但人同有四欲,生而有好利焉,生而有疾恶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色焉。 她道:“人之性恶,其善者伪,是时候了。” 第二十九章伊始 夜已深。 偏逢子时雨不停,雷滚滚,水远山遥。 姜藏月又想起了从前。 从前,兄姊便是最喜欢带她上街,趁着傍晚去采买菜食。 长安候府隔着一条街道便是摊贩喧嚣,一个菜场,一排小饭馆酒楼,熙熙攘攘。 兄姊总是一边提着篮子一边牵着她的手,温柔摸摸她的头宠溺笑:“想吃什么阿姊给你买,你最爱的红烧狮子头好不好?咱们不给你二哥吃。” “瞧你皮丫头这些时日都瘦了,不吃饭怎么能长高呢。”她边说着边跟摊贩有来有往的讨还价钱,神情鲜妍动人。 那时她只会亦步亦步跟在后面。 汴京街上的慈祥老媪、中年养家糊口的汉子、带着孩童游玩的夫妇、意气风发的少年们......讨价还价,停步三五一处闲聊,家长里短间尽是透着热闹与打趣。 寻常烟火气,最是抚人心。 那时不懂。 如今呢? 姜藏月走了神。 若孤身伫立于一望无际的绿野,巨大的荒芜几近将人的生机覆灭。 她成了唯一的遗物。 待满初敲了几次门都没人回应,担忧她出了事,这才推开了门。 宫婢当值,一月总是有个一两日假的,她们的假期便是今日,是以今日是无事可做的。 满初看了一眼在她们门口假装做事却时不时偷窥她们的宫婢,‘哐当’一声就合上了门。 姜藏月将手中短匕收好,看她:“怎么了?脾气这般急。” 提到这事儿,满初没忍住又翻了个白眼,唉声叹气:“还不是大皇子弄过来的那一等宫婢银珠。” “她惹到你了?”姜藏月道:“如今安乐殿中人多眼杂,切莫犯了性子。” 满初垂头丧气表示知道了,那宫婢名唤银珠,自打进了安乐殿就是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直接将自己当成安乐殿里外掌事之人了。 她想着想着,皱眉:“姐姐。” 满初看了一眼银珠所处位置,后者似被发现慌忙瞥过眼:“前日和昨日我都发现银珠鬼鬼祟祟的,她老是在你屋子周围晃荡,有一次手都搭在你门栓上了。” “若非我瞧见,她定是要进屋的,也不知道在盘算什么。”她目光冷了几分。 姜藏月顺着窗格看去,大皇子的人究竟想要做什么,进她的屋子...... 她道:“知道了。” 满初知道师父心里有了成算,便不再多言。 总而言之这银珠指定是没打什么好主意,但明面上她们还是华阳宫的人,她自然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今日不当值,该行动了,姜藏月在屋中打磨短匕外鞘,满初回屋准备。 菱花窗下,少女容色白皙,身姿清瘦,青衣拂动间恍若水乡里的一场经年大雾,远山朦胧,瞧不真切。 * 春日寒意将散未散,连日的春雨一阵一阵下个没完。 宫巷那点初初冒头的嫩芽都好似活得艰难。 安乐主殿,红情绿意,好不惹眼。苍翠浓阴满园,莺对语,蝶交飞,戏蔷薇。 入了主殿一侧便是书阁,因着大皇子青睐,书阁以沉檀为轩槛,以碔砆甃地面,以锦纹石为柱础,又以铜线穿钱甃于后园花径中,贵其泥雨不滑也。 倒是与从前天差地别。 书阁前,白衣乌发青年手持竹简翻阅,姿容俊美,眉目如画。他气息润暖如玉,眸映春晖,若一蓬清霜笼罩周身。 有一绯色罗裙女子渐近,柳腰不堪握,款款步生莲。玉颈丹唇,欺霜赛雪,好不惹眼。 其脚腕上隐有金铃脆鸣之声。 眉淡,笑浅,青年无动于衷。女子脚腕金铃的回响声近,绯色裙摆出现在身侧,红漆描金海棠花托盘上盛着鲜果,一截白得晃眼的手腕托盘行礼,只听得婉转惑人之声:“殿下,可尝尝鲜果。” 朱窗半开,沁来丝丝寒意。 银珠只瞧着眼前人根本恍若未闻。 她攥了攥手心,眼波流动:“殿下,大皇子说了,您也不必太过辛苦,琐碎事情吩咐底下人去做就好。” “说来这安乐殿中,也不知为何要放着两个华阳宫的婢子,成日诸事不做,岂非不将殿下放在眼中?” “依奴婢来看,定然是要将她们狠狠发落的。” “婢子卑贱,原留着也是无用。” 惹窗映竹满炉烟,书阁间好似又薄冷了几分,到底清寒。 那道欣长身影终放下了手中竹简,衣冠若雪,面上噙着温柔笑意,风不动衣,尘不落肩。 他一双含笑眸落在了眼前人身上。 银珠眼睫微颤,整张脸似都烧了起来,心跳促使她甚至有一阵阵的眩晕感,她只瞧见了青年那张越发昳丽绝艳的容颜。 而后便听得青年恍若蛊惑之声,带着笑:“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银珠。”她说话嗓音更是娇媚了,一颦一笑动人心魄。 “银珠姑娘?”他笑意温顺和煦:“你讨厌她们?” 讨厌姜藏月? 他面上更是笑若春花,他的师父便是看上去玉柔花醉,月明梨白,如剔透碎玉入江南。却深知如何捏碎旁人全身骨头,又如何一击毙命,血染宫墙。 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 这般迷惑人心之人,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 清冽的气息近乎咫尺,银珠咬了咬唇,几欲腿软,有些喘息:“殿下,她们二人既不服奴婢管教,安乐殿自然是容不下她们的。” 纪晏霄似恍然大悟颔首:“原来银珠姑娘是因为这个讨厌她们?” 他的语调又回到了那种软玉浅笑之感。 “银珠姑娘既然讨厌她们,那想如何做呢?” “自然是杀了,碍眼之人会挡了殿下的路,奴婢方也好跟大皇子交差。马场一事殿下是耽搁不得的,恐被太子抢了先机。” 纪晏霄听了她的话笑了,继而低低笑出了声:“那本殿明白了。” “殿下。” 银珠颊生红晕,娉婷袅娜靠近,那只如霜白净的玉手跟着试探抚上他的胸膛,却在下一刻青年抬手漫不经心掐住了她的脖颈。 “本殿并不讨厌,你讨厌那你就去死好了。” 他止了笑,尾音上扬,想来此刻的心情定然还是愉悦的,像是小孩得了新奇的玩具一般。 “殿......殿下......”银珠被掐住脖子终于慌了,致命的窒息感让她拼命去掰扯他的手,脸色发青发紫:“银珠错了......” 他修长指尖寸寸收紧捏断了她脖子。 银珠尸体如一滩烂泥歪倒在地,因暴毙合不上眼。 阁外风雨如晦,屏风掩映碧绿芭蕉,只余玉瓶化尸‘滋啦’作响,映了一地殷红血色。 纪晏霄依旧是温柔无限,轻笑呢喃:“师父要动手了么?” 第三十章做局 汴京繁盛,总是笙簧聒耳,鼓乐喧天。 每至春时,京中贵族,结朋联党,各置矮马,饰以锦鞯金鞍,并于弹子石街市下花树往来,使仆从执酒皿而随之,遇好囿时驻马而饮。 此时,一架奢华马车停在了弹子石中央好地段樊楼。 樊楼卖新酒,亦有娇艳陪酒女郎,各色菜肴更是俱全,是以王侯名士常往来。 走进门楼是散座,有身价的自然在二楼之上。 二楼雅间,女子着水蓝缠鸾花裙衫,与一身着墨绿鹤锦衣袍的华贵老妇人交谈,桌案之上取了酒食肴馔,两人且赏着州桥集市与汴河游女。 越文君摸着自己的肚子神情不明。 她的肚子跟圣上说的有孕一月有余,圣上因着此桩喜事准了她回越府会亲,但想着这事儿越少人知道越安全,于是她只约了母亲。 母亲尚不知情还在与她闲话,只欢喜说着要给小皇子裁衣,准备鞋袜,教着她如何养育小皇子,话赶着话,竟沉闷得让她喘不过气。 她瞧着樊楼各楼之间飞桥栏杆相连接,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楼下有人作歌,亦有人吃得大醉,万井喧嚣。 没有选择,只能放手一搏。 越文君心思在心底过了一圈儿,最终选择闭口不谈,便与母亲笑语闲聊,只是皇后娘娘派给她的人雪仪,怎生好半晌不见踪影。 ‘雪仪’身着青衫,一张方圆脸无甚出彩,此刻于樊楼阶梯之上堵着桂嬷嬷勾唇笑:“桂嬷嬷好雅兴,贵嫔娘娘来此也能遇着你。” 桂嬷嬷心里咯噔,这是让发现了,不过她还是尖利着嗓子叱骂:“老身做什么事情未必还要跟贵嫔娘娘汇报不成?” “自是不必,奴婢只是觉得很是巧,不知桂嬷嬷出宫是为......” “老身为舒妃娘娘采买!”桂嬷嬷忙不迭道,‘雪仪’忽而笑起来。 见着‘雪仪’面有怀疑,她尖利着嗓子:“一个婢子也敢拦着老身为舒妃娘娘采买,你有几个脑袋不够掉的,舒妃娘娘若发了火,将你杖毙都是轻的!” 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雪仪’自然不会阻拦,遂让了路。 碰巧楼上越文君二人去了樊楼桥上观景,回来时正撞见桂嬷嬷在雅间内桌案旁,桂嬷嬷冷汗如雨。 “桂嬷嬷为舒妃娘娘采买到贵嫔屋内了?”‘雪仪’唇角弧度上扬,又带着几分嗤笑。 桂嬷嬷有些腿软。 她方才在壶中下药并未搅匀,余下的也还在她怀中。 近来时日娘娘本就因为她办事不利对她牵连,好些事都交给了姜月那个贱蹄子,如今她手上只剩下越贵嫔这么一件事,现下还被逮了个正着。 跟着越贵嫔来樊楼之前她早就做好万全准备,也有人为她盯着越贵嫔的动静,分明两人去了飞桥之上观景,怎会转瞬之间又回了雅间。 如今,她身处其中,这个谎要怎么圆? 桂嬷嬷想着要不要承认,或直接供出舒妃,但终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梨花木凳上气势迫人的越贵嫔发了话,嗓音沉冷而缓慢,带着缕空点翠镶珠冰梅纹护甲的指尖在壶中搅散粉末:“桂嬷嬷,今日可能跟本宫解释清楚?若是解释不清,便遣人直接送去暗刑司——” 就连一旁华贵老妇也是沉了脸,桂嬷嬷一急,嘴跟着快了还死不承认:“老奴是走错了屋!” 飞桥另一端,同是雅间的屋内,姜藏月扫了一眼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宫婢,眼波平静。 东窗事发。 桂嬷嬷选择今日对越文君出手,她自也选择今日让满初假扮了雪仪。 皇后宫里的婢子,越文君纵使再不情愿重用,便也只能选择信任。 四门的人皮面具,尚还未有其余能及得上。 那人嗤笑的言语还犹在耳:灭门之人,不过似荒野里的一把青,权贵即便倾车碾碎,轴轮草芥,荣枯如何? 荆棘路..... 用什么去善终。 姜藏月瞧着桂嬷嬷那张脸,似是触碰到了什么久远的记忆。 雅间内,桂嬷嬷冷汗沁湿了地面。 那半包药装在她怀里,如烫手山芋。 越贵嫔依旧品茶赏景,看似一句话都未多说,实则压力如一座山狠狠压在了她背脊之上,她反复想出卖舒妃,却因为多年的畏惧说不出口。 她嘴皮子蠕动无声,只杵在原地,倒是冷汗渐渐汇聚了一滩,再眼前恍惚,那半包药就这么洒落了一地。 药落了。 怎么会突然掉出来? 岂非如今是铁证如山! 桂嬷嬷蓦然瞳孔一缩,飞快伸手将药包捡起揣进怀里,试图欲盖拟彰。 “贵嫔......”她心底发寒。 ‘雪仪’勾唇出声:“桂嬷嬷是在向贵嫔下药。” “老奴不敢。”桂嬷嬷整个人都哆嗦了:“老奴不敢,这定然是旁人陷害老奴!” 她今日定然是被算计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壶中下的药,怀中揣的东西还不够清楚么?”‘雪仪’依旧是不疾不徐:“您是想要当着贵嫔抵赖?” 桂嬷嬷跪下磕头。 她知道今日完了。 今日还会有谁来救她这条老命! 她不过是一个奴才,说来说去只是为舒妃办事而已,何至于搭上自己的命! 是皇后宫中的人在算计她这个老东西? 桂嬷嬷瞬间抬眸凝聚在‘雪仪’身上,又想着越贵嫔迟迟没有说怎么发落她。 定然是......定然是...... 想要她背叛舒妃娘娘? 越文君抿了一口茶,缓缓道:“桂嬷嬷可想清楚了?” 桂嬷嬷惶恐出声:“贵嫔可是要老奴背叛舒妃娘娘?老奴不敢!” 闻言,越文君抬眸嗤笑,嗓音更是慵懒:“雪仪,那就送去暗刑司吧。” “老身管着越府自也是处置过了不少人,看来你这老东西也想试试。”苍老的声音响起,衣着华贵的老妇终是动了怒,猛然拍响了桌子。 这老媪年纪却是比她更大,说出的话却是比宫中还要狠绝。 “遣去暗刑司剁碎了喂狗!家中人一律打杀了个干净。” ‘雪仪’笑道:“老夫人明鉴,奴婢这就安排下去。” 说话间‘雪仪’出了屋子。 第三十一章脆饼 桂嬷嬷近来勤快了许多。 舒妃腹中龙嗣还有四日就满四月了,因身怀龙嗣有功将封为舒贵妃,届时其家人得了圣上恩准自也可入宫一聚。 至于大理寺卿舒彬郁约莫是因舒清受宠,自那日挨了廷仗得了警告官降一级,如今想来圣上是不计较了。 桂嬷嬷因为会做一味花骨脆饼,纵办事不利也重新回了舒清视线,如今是忙得脚不沾地。 那脆饼着实味美,重重叠叠娇艳轻薄似花骨,却次次都是用牛皮袋子装着送进了华阳宫。 舒清指尖捻着脆饼,眉眼松展,尝了一块儿又一块儿不得停:“莫说桂嬷嬷这脆饼本宫倒是喜欢。” 桂嬷嬷脸上挂着笑,哄道:“娘娘喜欢,多吃些也无妨。” “脆饼不多了。”舒清眼瞧着袋中渐空,遂蹙眉:“你晚些时候再多做一些放桌案上。” “不过为何次次都要装在袋中?”舒清嫌麻烦,这袋口有些深,总是容易弄脏了护甲。 说归说,待尝完了牛皮袋中的脆饼,她便也护着肚子去寝殿休息了。 经一夜再醒来时,只觉身上有些酸软。 说不出,似骨子里传来的感觉,竟有些软倒了牙。 舒清起身便托着半张脸,叫来了桂嬷嬷去唤太医,眉眼皱成团,来了气:“本宫如今牙疼的要命,太医来了没有?个个都是庸医,太医院就该全部拉出去砍了!” 等了片刻之后,须发皆白的太医背着药箱入殿看诊,还是那番说辞:“臣诊得娘娘脉象缓涩而弦,沉取若有若无,娘娘恐怕怒后不振,肝郁气滞,气血运行受阻。臣虽可开得缓养肝气的,还是要娘娘少动气火为宜。” 舒清将篦子往矮几上一拍,提高了声音:“滚!都给本宫滚出去!本宫牙疼你在这儿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太医院是少了你们吃还是少了你们穿,什么都诊不出本宫要你们何用!庸医!全部滚!” 这一番连呵斥带辱骂,太医脸色发白,也只能道:“老臣惶恐,还请娘娘恕罪!” 接着太医连滚带爬离开了华阳宫,抹了一把头上冷汗。 桂嬷嬷小心翼翼上前:“娘娘息怒,小心小皇子们。” 舒清头上又冒了冷汗,她扶着肚子起身,人赤脚踉跄下了榻,癫狂般一把掀开了香炉盖子,香于昨夜早已燃尽,旁的匣子里也没有了四月香。 “娘娘!娘娘你这是做什么!”桂嬷嬷也是心脏一紧,生怕被牵连。 舒清转身就狠狠给了她一巴掌,呼吸越发急促,只唾骂道:“香呢?本宫的香呢?是不是你藏了本宫的香,你也要谋害皇子,本宫现在就可以发落你,贱妇!” 桂嬷嬷被这一巴掌扇得头脑嗡鸣,更是有些惊惧盯着舒妃如今状若疯癫的模样,太医院什么也查不出。但娘娘没了香就会发疯,如今皇后宫里的雪仪又交给了她花骨脆饼。 最终,桂嬷嬷只能一步三喘跑去偏殿带回四月香点上:“娘娘莫急,是老奴疏忽了!” 待香气氤氲开来,舒清面如金纸的脸色逐渐正常,瞧着桂嬷嬷脸上的巴掌更是不明所以:“桂嬷嬷,你脸上被谁打了?” 桂嬷嬷表情一言难尽:“......” 她如今虽然身处华阳宫,却已然被迫换了主子,便是看着娘娘长大,但她也有自己的一家人要顾。 别说她能不能帮得上娘娘,就算可以,她也不敢。 桂嬷嬷最后只得笑着敷衍:“娘娘,老奴今日未曾看清路,蹭上了墙,不妨事。” 舒清随意颔首。 片刻舒清倚在团花喜鹊登枝绣垫上,又松懒道:“桂嬷嬷,你也跟了本宫这么多年了,本宫自然是信得过你的,去吧,多做些花骨脆饼。” * 桂嬷嬷连连应声,顶着脸上挨了一巴掌的抽疼跟舒清说是去做脆饼。 舒清允了,桂嬷嬷含笑退出去继而往御花园的后松林子里走。 这地儿荒凉阴森,鲜少有人踏足,她一边走一边搓着胳膊,想来是阴损事儿做多了如今是心虚的。 雪仪姑娘约了她在这地儿相见。 绕过阴冷高大的松林,踏出便得见金箔碧影凌波面,清风徐来送松香。 桂嬷嬷走了几步就不再靠近水畔的青衣纤细身影了,到底是想起那日如今都心悸。 汴京的天光被薄雾揉进了眼前女子背影间,如泻下一兆清冷惊春,让人不自觉放轻了呼吸。 “雪仪姑娘!”桂嬷嬷的手不自觉在身上擦了两下,陪着笑:“老奴可都是按照你的要求去做的!” 她的小孙子还那么小,哪能被关起来不害怕,她老老实实做事,皇后娘娘总会网开一面的。 青衣女子嗓音淡淡:“想来桂嬷嬷还是知道孰轻孰重的。” 桂嬷嬷笑呵呵地说:“这几日都按照姑娘的吩咐给舒妃娘娘尝了那花骨脆饼,该做的事情老奴做了,老奴的孙儿你看是不是要放了?” 女子平静道:“桂嬷嬷在说笑?” 桂嬷嬷心揪了起来:“姑娘,咱不是说好了的吗?老奴帮......做事,便放了老奴的孙儿,他还那么小,本也就是不懂事的年纪,还请发发慈悲。” “姑娘若是这般出尔反尔,老奴自然也可以选择不做这件事,毕竟舒妃娘娘也是老奴从小看着长大的,老奴的孙儿你当真敢动手不成?”桂嬷嬷说着挺起身板儿,开始耍赖。 “哦?”女子嗓音似乎融在了清浅风中,似听不真切。 “姑娘,咱们做事也得讲道理不成,老身已经是做了损阴德的事情了,你也不要太为难我,再者——” 桂嬷嬷话还没有说完,突兀感觉到腹中若焚心蚀骨,疼得她瞬间满地打滚,面目狰狞的哀嚎,直至最后边爬边哆嗦:“姑娘!姑娘!老奴做老奴知道好多舒妃娘娘的事情!” “那就好好说。”女子轻笑一声,眸光落在温润如绸缎般的水面:“皇后娘娘想要知道的事情,还没人能不承认,这汴京宫中究竟以谁为主,桂嬷嬷到底是要认清了才好。” 桂嬷嬷跪在地上疯狂磕头,待腹中那翻江倒海的痛意稍消停,着急说:“老奴知道、老奴知道......” 风过林梢,寒峭袭人。 女子终是回头:“听闻舒妃娘娘很懂如何破腹取子,那之后的妇人如何处置的?” 第三十二章自杀 “桂嬷嬷是清楚还是......不清楚?” 此刻桂嬷嬷的衣衫被汗浸湿,她跪在地上很是不安,不止一次抬袖擦汗:“姑娘。” “姑娘所言之事,老奴从未听说过。”桂嬷嬷吞吞吐吐地说:“不是老奴不肯交代,是老奴压根儿就不知道有这样的事情,老奴是真的没法儿啊!” “想来桂嬷嬷需要时间。”女子语气淡漠:“我并不着急。” 桂嬷嬷咽了口唾沫,瞧着眼前青色身影,又感觉到腹部蠢蠢欲动要她老命的那种痛法儿。 “雪仪姑娘。”桂嬷嬷几乎是连声哀求:“此事与皇后娘娘并未有什么关系,皇后娘娘根本不用管——” “看来桂嬷嬷是不肯说了。”女子面上轻笑:“那虫在嬷嬷腹中一日日便会食尽五脏六腑,总也是叫人不得好死的,至于嬷嬷的孙子宫宇中恰巧也该选新的内监了。” 桂嬷嬷冒着冷汗,半晌也冒不出一个拒绝的字眼。 当年那事,忌讳莫深。 太后娘娘甚至因此,叫人在宫中请法师做法了几月有余,要为皇上添福诵经,去晦驱邪。 大理寺卿舒大人自然也是唯皇上之命是从的,但娘娘做的事却是有伤天和,老夫人也是有插手的。 虽已过去十年有余,但知道长安候府叛贼灭门之事的人也大有人在,皇后娘娘不也动了其他人,明知道的事实又为何要来审问娘娘细节? 可娘娘那时也不过不懂事罢了。 桂嬷嬷想了又想,干脆横着脖子:“老奴是真的不知道有这回事儿,老奴跟姑娘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当年只听闻长安候府灭门,个中缘由谁又能说得清呢,姑娘今日就是将老奴杀了,老奴也没办法啊!” 姜藏月缓缓开口:“桂嬷嬷倒是对舒妃娘娘忠心耿耿,如今你对舒妃娘娘下了毒又离了心,若是皇后娘娘得不到想要的消息,你孙儿明日便会出现在越贵嫔身边伺候。” 桂嬷嬷瞳孔猛然收缩,仿佛掉进了深水寒潭,头脑嗡鸣作响,头晕眼花,甚至跟着呼吸也越来越艰难,冷汗直接将她整个人都浸透了。 她的孙儿怎么能当太监! 那是要传宗接代的。 桂嬷嬷喉咙间传出呜咽之声,那虫子似乎真的在啃咬她的内脏,她不想死啊! “桂嬷嬷还是不清楚?”女子嗓音依旧不疾不徐。 后者指甲都深深抠进了泥里,冷汗淌进了眼眶,扎得人生疼,她痛得满地翻滚,甚至干呕出声。 “为了一个舒妃,值还是不值?” 桂嬷嬷艰难从地上爬起来。 皇后如今发了神经要查十年前长安候府之事,她一个老东西又能阻碍什么呢,总也就是为了害舒妃娘娘,恐怕这一次是真的栽了。 她的孙儿也不能没了那物什。 桂嬷嬷眼神涣散:“长安候府那林诗阮确实是死了。” 风更凉了一些。 “长安候府得逆贼之名,本应被灭九族,为何舒妃娘娘会对其二公子的家眷破腹取子,死不见尸?”女子又道。 桂嬷嬷嘴唇都咬出了血,她尽力听清眼前人在说什么,再次咽了咽唾沫,沙哑道:“因为那个镯子。” 她脑袋昏沉,像是一根被掉在万丈高空的线,须臾就被拉回了十年前的那个血腥雨夜。 长临二年,乱党方定。 圣上亦是登基有两年之余,先帝庙宇尚在督建,圣上便带着宫中皇后及高位妃嫔皇子公主们出行。 先帝庙宇本也是重中之重的事情,遂交给了当时的长安武侯,听闻姜彬安乃圣上生死兄弟。 天子降阶,羽林垂首,饮马瀚海,封狼居胥,唯姜彬安一人尔。 长安侯姜彬安乃天生将才,社稷栋梁,侯以勋封,名因位贵。 生而平民百姓,百战无一不胜,俱捷报,退蛮夷,喝千军,复十城。 对内谦和仁让,对外刚烈果毅,因得了圣上看中接了先帝修筑庙宇一事,本该皆大欢喜。 桂嬷嬷眼前恍惚出现了当时的情景:“那时长安侯因庙宇修建尚未归家,圣上却去了长安侯府上,也不知怎么由皇后娘娘身边人从姜萧氏屋中搜出绣了一半的龙袍,如此便定了罪。” 她那时候也是吓得不轻,可巧主子偏要看戏这才凑近了一些,随即长安侯得了消息往回赶。 侯府两位公子说什么都不让人接近姜萧氏,眼看带了刀剑的羽林卫就要杀人,二人为着身后女眷自也是不肯退的。 姜藏月只扫了她一眼,便是示意继续。 桂嬷嬷呼吸急促,声音难以遏制地发抖:“羽林卫动手了,侯府二位公子要护着女眷自是双拳难敌四手,大公子替二公子挡了致命一击,被当场枭首。” 她那时想着,乱党原来是这么可怕,长安侯爷已经走到了这个位置,没有理由还想着谋朝篡位,但她不过是一个奴婢,想不通便也是算了。 更何况长安候府其中搜出了龙袍,那就是事实。 事实就是铁板钉钉,不容更改。 “既如此,为何不跑?”那声音越发清冷了一些。 桂嬷嬷脑中混乱,似是只剩下了悲鸣哭喊。 “没有出路的,没有的。” “圣上吩咐羽林卫近千人围剿侯府,老奴那时见着安乐郡主也回来了,那时侯府上三小姐拉着她就跑,似乎是想要躲起来,可瞧着最后也不过一个乱刀砍死。” “侯府满地死尸,没有人敢求情也没有人敢说一句话,天子一怒浮尸万里绝非说笑。那死人多得都堆不下,都快挤到了老奴脚边,满地都是血。”桂嬷嬷嗓子都嘶哑了。 “林诗阮呢?” 桂嬷嬷断断续续拼凑当年情况:“当时圣上着重审问姜萧氏和活着的二公子,他夫人因身怀有孕是在屋外,娘娘便是这时候瞧上了她手腕上的镯子。”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 桂嬷嬷只能道:“二夫人说那镯子是夫君所赠,绝不可能给了旁人,娘娘年轻气盛恼羞成怒,方给了她一巴掌,瞧着没人注意在地上就捡了刀剑。” 眼前人还是没说话。 桂嬷嬷咬牙说下去:“娘娘让老奴按着二夫人,用长刀活生生刨开二夫人的肚子,挑出了孩子。” “待圣上他们出来,娘娘便说是二夫人犯了疯病,自杀了。” 第三十三章制鼓 “如此,长安侯府被定下謀逆之罪,其二子夫人被破腹取子,大公子被当场枭首,三小姐和安乐郡主被乱刀砍死,侯夫人亦是被赐了毒酒。”女子声音却没有任何波澜:“俱是死人,无人翻供,这罪名不认也得认。” “长安侯呢?” 桂嬷嬷冷汗淋漓,一连串的事情劈头盖脸砸在她身上:“老奴未曾亲眼得见,只是听闻长安侯死在了先帝庙宇铜雀台上,是被凌迟处死的。” “对外便是宣称赐了毒酒,其夫人和二公子都被廷尉府大人带走了,再具体老奴就不得而知了。” 既然已经说了这么多的秘密,桂嬷嬷也麻木了。 天下已定,还能有什么缘由呢,多是因为功高盖主罢了。 长安候定了天下,却连一条狗都不如。 当初的侯门府邸,却未有人收敛其余人尸骸,经年后成了肮脏的养猪场所。 “你既扔了林诗阮的孩子,她的尸身如何处置的?”女子声音再度响起。 桂嬷嬷脑袋混沌:“大公子和三小姐及安乐郡主的尸体也被廷尉府带走了,剩余二夫人的尸身,因着妇人死子,实在晦气便扔在那儿不管。” “但......”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恐惧的事情,呼吸都变得很艰难:“二夫人的尸身舒老夫人要走了,当时娘娘还嫌恶心为什么要将一个烂了肚子的死妇人带进舒府。” “舒老夫人要一具尸体做什么?” 桂嬷嬷似乎又听见了姜二夫人被破腹时凄厉的惨叫,她的声音破破烂烂回响在松林中:“制鼓!是为了制鼓!” 姜藏月指尖猛然掐进掌心。 “何为制鼓。” 桂嬷嬷脸上神情更加惊惧了。 舒府自带回了姜二夫人的尸身后用地窖里的冰存着,此后便常有一黑衣男子出入,像是老夫人的旧识。 又过了几日,姜二夫人的肚子也被缝上了。 那时她服侍着娘娘在府上小住,一日间瞧见了好多人进了冰窖里,想来姜二夫人尸身放了这么久也无用,该是扔了才对。 可自那之后,并未见到舒府扔东西出去...... “继续。”女子声音也低哑了几分。 “娘娘也曾问过老夫人那尸体怎么处置的,老夫人只敷衍说扔了。”桂嬷嬷咬着牙继续说:“再后来舒府祠堂里便多了一面花纹艳丽的双面皮鼓供奉,如今也还在。” “再之后老夫人拉着娘娘跪拜皮鼓,没多久之后舒妃娘娘有了身孕,若非遭了越贵嫔的陷害,那孩子是能保住的。”桂嬷嬷喃喃道。 说到这儿,言下未尽之意已然清晰。 剥其皮,破其腹,扔其子。 法师敲鼓,口中慈悲,求得府中子嗣兴旺。 经年风雪似乎很慢很慢覆盖在了她身上。 桂嬷嬷浑身颤抖起来,想起那血肉模糊的肉团就是一阵恶心,那么多的血生生沁进了冰层,染上了妖冶的红。 那本该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就算死也应当有个全尸。 桂嬷嬷失声哽咽起来,跪在地上如一只蜷缩的刺猬:“姑娘,老奴该说的都说了,当年之事皇后娘娘本身就是清楚的,却没有阻拦。” “那岂非皇后娘娘就是默许的,如此为何要全怪罪在娘娘身上?老奴孙儿还年幼,还望姑娘大人有大量。” 腹中翻江倒海的痛意让桂嬷嬷一阵阵的想要干呕,但她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忽一阵风起,像刺骨的冰雪揉进骨子里。 青衣女子目光落在她身上:“桂嬷嬷如此模样,不知情的人瞧见了还以为皇后娘娘要作践谁。” 桂嬷嬷心知雪仪姑娘的意思并不是在关心她,而是在告诉她皇后娘娘是个端庄娴雅之人。 她额角沁汗,也不敢擦拭,只缓缓从地上站起来弯着腰,说:“是,老奴明白,皇后娘娘自然是关心舒妃娘娘的,只是舒妃娘娘近日脾气不好罢了。” “桂嬷嬷的孙儿眼下正在别院做客。”女子语气很淡:“花骨脆饼舒妃娘娘既然喜欢吃,桂嬷嬷可要多做些才好,过个几日便是舒妃娘娘封贵妃的日子。” “后宫既是皇后娘娘在管,要是起了什么事,那也是作茧自缚。咱们都是宫宇的奴婢,要是事情办不好了,留着也是无用,知道桂嬷嬷有难处,可生了抱怨却是不好。” 桂嬷嬷连忙拜伏,道:“雪仪姑娘所言,老奴自然是省得的,只是老奴的孙儿何时才能回来?” 青衣女子轻笑:“桂嬷嬷的孙儿得皇后娘娘的眼在别院做客,你这般心急可是认为皇后娘娘会苛责一个幼子?” “雪仪姑娘......” “桂嬷嬷怕是忘了舒妃娘娘当年做下那般之事,当年不计较的事情并不代表如今不计较,事情若捅了出去,便是桂嬷嬷一家都死有余辜罢了,也可能,”她勾唇:“桂嬷嬷死了,舒妃娘娘有圣上担保,只是降降位份这等小事,桂嬷嬷确定舒妃娘娘不会将你推出去,说是都为你所怂恿?” 桂嬷嬷眼眶见红,她微微抖着身。 是了,最后的下场真不会如越贵嫔身边那婢女一般被推出去顶了罪? 她的孙儿还攥在皇后手上,她又能怎么做呢?便是不提当年之事,这些年因着舒妃娘娘手上也沾染了不少血腥,越贵嫔的孩子后来也是因为舒妃而没了这才结成了死敌。 这些事若全部捅出来...... 桂嬷嬷犹如兜头一盆冷水,瞬间浑身冰凉。 女子声音越发浅了:“桂嬷嬷听了皇后娘娘的话,已经给舒妃娘娘尝了好些日子的花骨脆饼,若是皇后娘娘直言是你投靠越贵嫔有意谋害舒妃肚子里的骨肉,你猜舒妃娘娘声嘶力竭又失了神志,会不会直接杀了你?” “背主且告密,这样的人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舒妃娘娘向来对于背主的人又是如何处置的?” “我猜,桂嬷嬷对于这些事是熟悉的。” 桂嬷嬷紧闭眼,冷汗一度浸湿了衣裳。 娘娘这条路,终于是要到头了。 天空阴沉,丛竹如刃。 “雪仪姑娘,皇后娘娘可还有什么吩咐?”桂嬷嬷彻底妥协了,风呼啸往领子里挤,透心凉。 青衣女子渐渐消失在松林,唯有清冷的嗓音顺着风声而来。 “花骨脆饼是桂嬷嬷的手艺,可别丢了。” “舒妃娘娘向来是爱吃的。” 第三十四章灭杀 姜藏月离开松林水畔,满初这才将雪仪神不知鬼不觉送回了和喜宫。 满初陪着姜藏月往回走,只道:“已经催眠了,这些事她都不会清楚。” 姜藏月:“好。” 汴京护城河是皇城的城墙和防御措施,绵延数十公里,贯穿了汴京的东西南三面,防御范围是其广大。 护城河从前便是起这样的作用,本是好事,如今却葬送了数不清的人命,更是无人知晓。从桂嬷嬷口中说的话实在让人越听越冷,桂嬷嬷不愿投靠她说的幌子,如今妥协不过是因为幼子。 她仿佛又看见了近在咫尺的孩子,稚子在风中落下护城河,头砸在河壁,粘稠又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小手、他的小脚淌进水中。 这一次她看得那样清晰。 当年的雨太大了,大得她找不到人,一个人越走越远,越走越悲,看不到天亮的尽头。 如今舒妃有孕四月,即将受封,想来孩子也迫不及待要出来了。 满初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陪她走着这条路。 去太医院又一次拿了安胎药,两人这才原路返回华阳宫,同时也碰见桂嬷嬷手上新鲜出炉的花骨脆饼。 内殿内,舒清正架着绣架绣手帕,得见她们回来,这才放下手中的事儿,缓缓道:“姜月,四月香又快燃尽了,你却不知多做一些?” 满初边进殿边笑着说话:“回娘娘的话,奴婢姐姐正是回安乐殿去制香去了,中途遇见奴婢为娘娘拿安胎药,这巧才一起回来了。” 舒清这才松展了眉目:“这香本宫闻之甚是欢喜,太医也说对孩子极有益处,圣上和太后娘娘那边的雾香可有送去了?此事也是不能耽搁的......” “奴婢明白。”姜藏月神情淡淡。 “既是明白就好,无事便回安乐殿去,此处有桂嬷嬷即可,其余香也多做些。”舒清一边让她点燃四月香,一边使唤桂嬷嬷将花骨脆饼拿来些。 桂嬷嬷弓着腰,笑:“老奴就是知道娘娘喜欢这个,今日还放了蜜,最是清甜。” “是么?”舒清眉目间带上了自己都察觉不到的莫名愉悦之色。 姜藏月和满初退出华阳宫,重回了安乐殿。 安乐殿的青石板经过风雨多了几分落叶萧条,她拿了扫帚静静清扫,满初就找了筐子跟在她后面,她扫满初就装。 姜藏月于院中有些出神。 眼前一时是四门九死一生的厮杀,一时是长风吹过的长安候府。 府上总是欢笑打闹的,娘亲惯常会包皮薄馅儿大的饺子,那饺子盛在青釉仰莲纹瓷碗中煞是好看。 “姜策姜永多大的人了,你们别带坏了月儿,到时候得跟她三姐蔓蔓一样泼猴儿!”娘亲总是笑着招呼:“练武身上都是些泥水,小心你们爹爹回来了揍你们,赶紧的吃饺子了!” 姜策姜永一边一个拉着她往回跑,接着都挤在娘亲边上,拉着她一块儿进屋,捧着饺子一人一碗叽叽喳喳。 刚坐下姜彬安带着姜藏蔓也从街上买东西回来了,大哥姜策挑眉:“爹爹为何只带蔓蔓上街?咱们三个都是送的?” 姜彬安闻言笑了,还没说话娘亲没好气提起他俩的耳朵:“你们多大蔓蔓多大?便是要进学才去买笔墨纸砚,你们若是也能勤奋好学,还用得着这般操心?还不如最小的月儿呢!” 两人笑着连连告饶。 “吃饺子了!” 姜藏月这一次目光落在了永芳殿和崇明宫上。 而今从桂嬷嬷口中也能拼凑出一个大概了。 长临二年,长安候府谋朝篡位的名声板上钉钉,灭九族之前,大哥被枭首,阿姐中了乱刀,兄姊死在了舒妃及舒家老媪手上。 皇后娘娘因着当年舒妃受宠,即便看见了舒妃动手,也选择替她隐瞒过去,使其破腹取子,扒皮制鼓。 但皇后究竟是怎么将绣了一半的龙袍放进了府上,得了谁的指使,领了谁的命令。府上除却自家人,便只会有当年羽林军职位的兵将才会出入汇报。 也就是说灭门之前,羽林军中就有人被收买,将龙袍神不知鬼不觉放进了娘亲屋中。而这人必定是父亲母亲都双双信任之人,否则无论如何都不会这般顺利,也不会有人伪造谋朝篡位的证据,这般雷厉风行盖棺定论。 这十年间,朝堂之上,文臣武将,有谁升职,又有谁得了位? 兄姊死后,姜永及姜萧氏姜藏蔓都被带进了廷尉府,之后再无一丝消息传来,只道九族诛尽。 姜藏月瞧着安嫔的永芳殿。 安妙栗是安永丰唯一的女儿,她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廷尉府为纪鸿羽一人办事,便是灭门,也当看见尸首。 可后来她去打听过,坊间传言姜氏一门死尽了,但除却兄姊的尸首在舒府,旁人的没人说得清。 姜藏月掌心间有了血迹。 其余尸首该在何处,是廷尉府亦或是姜氏还有人幸存,是以进了廷尉府销声匿迹? 纪鸿羽害怕长安候府功高盖主,只手遮天,他会轻易放过? 父亲当真死在了先帝庙宇的铜雀台? 她若是没看见,就算不得真相。 满初倒了满篓子落叶回来,瞧见姜藏月掌心之上的血迹蜿蜒滴落在地,连忙取了止血散,语气同样很轻:“师父,汴京如今除了五十万羽林军,宫廷内还有五千禁卫军,安嫔身后是廷尉府爪牙,皇后身后是丞相府,咱们不能冲动。” “小不忍则乱大谋。” “忍?”姜藏月眸子越发清醒,长安候府当年无辜的尸身堆在一起,甚至都分不清谁是谁。 分不清谁是谁的父母,谁又是谁的儿女。 活着的人比死了的人不过多了一份仇恨罢了。 兄姊被破腹取子,扒皮制鼓,只因一只手镯,便是到最后那手镯也被一脚踩烂,不得人惜。 姜策被枭首,姜永姜藏蔓及姜萧氏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姜彬安年少受尽苦楚,青年封候拜将,却冠上谋朝篡位魂碎汴京。 不过只是因为帝王疑心! “师父......”满初只瞧着她。 青衣少女突兀笑了,若盈盈秋水,淡淡青山。 她只看着远处的红墙黛瓦,宫巷古树。 落叶纷扬,荡开水波。 “美人骨,温柔乡。” 她手中落叶悄然间成了粉碎:“亦可杀王侯,灭将相!” 第三十五章慈悲 舒妃封赏的日子越发近了。 这日,姜藏月带满初拿着香料从华阳宫回来就瞧见了一脑后各编着两条小辫儿的蓝衣圆脸少年撅着腚在内院里忙来忙去,手上拿着圆润的鹅石似乎是要砌一方养锦鲤的水池子。 她二人只道是纪宴霄的安排,便也抬脚进院。 圆脸少年瞅着她俩的脚,顿时就炸了:“姜姑娘,满初姑娘,路上不能走,还没修好有泥洞啊。” 满初无语瞧着自己满裤腿儿的泥,忍不住回嘴:“你是哪宫的工匠?有泥洞你不会找个栏杆框起来,衣裳不难洗吗?” 圆脸少年一脸冤枉,直嚷嚷道:“那我昨日就跟满初姑娘说了,你只顾着低头吃东西,还连吃了三个鸡腿,嘴里说着知道了会告诉姜姑娘,今日怎么就翻脸不认人了。” 满初突然停住,好像昨日是有这么回事? 殿下昨日是带了一个叫庭芜的少年回来,说也是安乐殿的人,恰巧昨日她忙着去扛和喜宫的雪仪,竟一转头把这事儿给忘了。 姜藏月瞧了一眼内院中那一排长相潦草,让人难以入眼的东西,只顿了顿问:“这也是殿下让种植的?” 庭芜挠头笑,分外热情看着姜藏月:“那是我喜欢的,名唤猪头花,这不是长得奇怪才有种植价值嘛。” 那花长得有鼻子有眼的,三个窟窿似乎下一秒就会一起叫出声来。 她着实不会欣赏。 满初将腿拔出来,结果又溅了泥在庭芜衣裳上,后者崩溃:“啊啊啊——鞋子!衣裳!全部都要洗了!” 片刻后,满院都是泥脚印,庭芜猝。 姜藏月见此先回了屋换一身衣裳,这才找了庭芜:“近来舒妃娘娘即将封为舒贵妃,安乐殿想来是有一段清闲时日,你可知宫中妃嫔晋升贵妃有哪些礼仪服制?” “升贵妃?”听了这话,庭芜眼前一亮,手上的鹅石当即就飞进了池子,人也过来歪过来八卦了:“姜姑娘说别的我可能不清楚,但宫里的事儿我早就了解过了。” “这宫里的女人对于宠爱和位份一事,那可是浑身使不完的牛劲儿,不过说来升贵妃最重要的就是金册金印及祭天酬神了。” 姜藏月顿了顿:“是什么?” “圣上册封都会有一个在受封者面前宣读封妃册文的议事,连同印玺一起给被封人,称为册封。”庭芜越说越起劲儿:“不过地位高的有金册金印,像是贵妃并非封后,所以有册而无印。” “念过那劳子册文之后就是祭天酬神了,舒妃娘娘有了身孕应当没那么繁琐。但按流程来走的话,应是以香火酒脯,行参神礼,行供献礼,行侍神礼,告大小诸神,反正就是说一些杂七杂八的好话,鬼知道神能不能听得见。” “这宫里这么些年也就一个华贵妃,如今舒妃娘娘凭借肚子倒也是升上去了。” “说来我还听说了小道消息,舒妃娘娘似乎对咱们殿下有点什么意思,想着一夜风流,可咱们殿下哪儿能瞧得上她呀,啧!” 他越说越上头,只道:“舒贵妃是圣上的妃嫔,可她偏偏对着咱家殿下有了非分之想,这岂不是想着私相授受?姜姑娘,这汴京城中你可曾听闻这档子事儿?这要传出去,那不把舒贵妃的脸皮子活该放在地上踩!” 庭芜说到兴起处,似还不忘了跟姜藏月和满初拉一拉认同感,一拍大腿:“姜姑娘,你说,那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么?咱们殿下是什么人,那可叫一个风姿玉骨,芝兰玉树,她怎么就好意思在背地里暗戳戳肖想人家......” 满初在不远处咳了两声:“那个......庭芜......” “你别咳了,我说的不对吗?殿下向来洁身自好,这要是被人玷污了,将来还怎么找姑娘,莫是要旁人嫌弃不干净了......” 满初咳嗽的声音越发大了。 姜藏月也顿了顿。 “以咱们殿下的聪明脑瓜子,出人头地不过是时间的事儿,哪儿用得着那女人叽叽呱呱的,若非殿下从前夜间警醒,指不定都被人家上手揩油了。” “反正今后有了我庭芜,谁也别想玷污殿下,你们来得晚可不知道,宫里这些女的那可个个都是如狼似虎的,有句话不是这么说的吗,山下的女人如老虎,可是能吃人。” 满初开始咳嗽得惊天动地:“咳咳咳咳咳咳!!!” “满初姑娘染了风寒?”庭芜不明所以看向她,还非常热情:“你等着,我房中有上次没吃完的伤寒药,我拿给你!” 满初沉默。 庭芜意犹未尽的起身,将小板凳往旁边一放就准备去拿药,谁知抬眼就瞧见了纪宴霄。 姜藏月跟着抬眸 只瞧见雨过天青间,白衣乌发青年拾阶而来,芝兰玉树,风姿玉骨,如同一副惊心动魄的山水泼墨画。 也应了那句陌上如玉,公子无双。 “见过殿下。”她二人行礼。 庭芜如同被晴天霹雳,耷拉着脑袋:“庭芜见过殿下。” 青年无视他。 好半晌,纪宴霄在姜藏月莫约三步之遥位置停住,轻笑一声:“姜姑娘想知道的消息,为何不直接问我?” 姜藏月嗓音很淡:“奴婢可以解决。” 纪宴霄颔首,语气依旧温煦至极:“好。” 两人擦身而过,庭芜赶忙追了上去:“殿下,那池子真的快修筑好了,绝对比旁人宫中好看多了,殿下要不要看看嘛......” 待人散尽,满初瞧了一眼主殿方向:“姐姐为何不用他手上的人,咱们动手也会更方便些,最初找上殿下不也是因为如此。” 姜藏月神情淡薄。 舒清晋升贵妃,除却金册金印,最重要的就是祭天酬神,而桂嬷嬷那些花骨脆饼也吃了有些时日了。 那东西潜移默化几近溶了舒清的骨。 她吸了四月香,食了花骨饼,再无生路。 满初道:“姐姐是想亲自动手。” 姜藏月一步步往安乐殿外走,语气薄凉却潜藏杀机。 “剥皮制骨,口中慈悲。” “兄姊之事,定是要舒清用命来抵。” 第三十六章指甲 暑气一日比一日热。 白日里强盛的日光照在人身上,汗水便没怎么歇过。 午间更是燥闷,屋外持续的蝉鸣本就吵耳,再待在如蒸笼一般的华阳宫内殿,更是折磨。 内殿里,两侧宫婢都打着扇,不远处放着几块冰,冒着难得的几丝凉气。 “你们没吃饭用不了劲儿?本宫都要热死了,快点儿的扇!也不知道华阳宫养着你们这些废物是做什么的,浪费粮食!” 桂嬷嬷端着饼过来的时候,舒清因着烦躁已是不耐烦至极。 她让自己脸上挂着笑,弯着腰过去,顺着她的话:“这暑天儿是越发热了,倒有些小贱人只会躲懒儿惹恼了娘娘,回头老奴狠狠训斥了她们。” “光是训斥有什么用,宫中每年入了暑就那么点儿份量的冰。”舒清胸前剧烈起伏:“皇后娘娘嘴上倒是说得好听,入了暑各地收成不好,今年雨水不好,这不好那不好可不就是为了裁剪宫中的份例,本宫还怀着龙嗣呢!” “去崇明宫问问!”舒清打发了一名宫婢去要冰。 桂嬷嬷被劈头盖脸的甩了一顿,也只能陪着笑安慰。 片刻间,将花骨脆饼端上来,舒清尝了这才平静了些,方又问起了姜藏月:“姜月呢?她这些日子一直在制香?” 桂嬷嬷眼眸闪了闪,又挂上贴切的笑意:“瞧娘娘说的,姜月自然是听从娘娘的吩咐,绝对不敢怠慢,这会儿也忙着制作娘娘即将封贵妃所用的新香料呢。” 舒清又尝了一块花骨脆饼:“如此就好,离本宫册封贵妃也没几日了。” 桂嬷嬷又陪着她说了一会儿话,那碟子脆饼眼瞧着就见了底,舒清也蹙眉道:“近些时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这人身子浑身都酸软得厉害,晨间甚有些起不来床,只觉得骨头都是软的。” 桂嬷嬷故作寻常:“娘娘,怀了孩子的妇人都这般,总归是有些辛苦的。” 提到孩子舒清下意识摸摸肚子,这孩子也是调皮,每日都要动上许久,旁的妇人有孕也如她一般么。 桂嬷嬷笑呵呵安慰,又替她捏肩捶背:“娘娘,您得想着腹中是两个小皇子,那自然是比寻常人更加辛苦,等小皇子生下来,这后宫中还有谁能和娘娘比呢?” 舒清闭目养神,又摸摸自己的肚子,待过了一小会儿,那宫婢也回来了。 桂嬷嬷呵斥道:“可别惊扰了娘娘。” “冰呢?”舒清当即睁开眼,满身燥郁:“崇明宫是没有冰,还是皇后娘娘不给?她竟是连圣上的子嗣也这般苛待么?” 宫婢颤抖回道:“奴婢去过崇明宫了,皇后娘娘说,各宫份例都是按等级来的,娘娘便只有这些,且看在娘娘身怀双胎的份儿上已经多给了两块儿了。” 舒清气急:“净是会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既然如此为什么越贵嫔屋子里的冰却是足数的,那个贱人早就投靠了皇后,成日里仰人鼻息她也真过得下去......” 她这会儿心烦意乱,连带着越贵嫔和皇后一行人统统都骂了一遍,华阳宫的太监宫婢更是头也不敢抬,这等子话谁敢真听进耳朵里还出去胡言乱语。 待出了这口气,舒清由桂嬷嬷扶着往寝殿走去。 这后宫里她最讨厌的就是越文君,如今更是多了一个皇后。 说起来当年选秀之时,她的容貌也是不差皇后半分的,可唯独是差在了家世上。皇后沈文瑶出自丞相府,其父当朝丞相不用说,其兄长沈子濯更是当年三元及第圣上钦点的状元郎,如今也是在汴京担任兵马指挥使。 她如何能比。 父亲当年总劝着她,虽然家世比不上,可入宫以后除却看家世,便比的是圣上的宠爱,一个宠妃和一个不受宠的皇后,孰轻孰重那也是不一样的。 可到底还是不一样。 皇后可以主管整个后宫的吃穿用度以及大小事务,她即便再受宠也不可能拿到金印。 当年的长安侯,那同样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可惜...... 她思绪飘散间,当年那女子凄厉的哀嚎似又响彻耳畔,她当即心有余悸护住自己的肚子。 舒清后背沁出了一层冷汗,有些想吃饼了。 于是才用过不久又让桂嬷嬷准备了一盘,桂嬷嬷还顺便准备了一些鲜果,又点燃了香炉中的四月香。 舒清心情这才放松了下来。 她只问桂嬷嬷:“今日太医诊脉是如何说的?” 桂嬷嬷脸上挂着慈祥熟悉的笑:“娘娘,太医说娘娘的身子调养的很是不错,小皇子也当是乖巧不闹人的。” 舒清眼底闪着柔和光芒,喃喃道:“那就最好了,眼下可不能出什么乱子,本宫可是要当贵妃的。” 桂嬷嬷安抚着她,必然是要当贵妃的,旁人夺不去,舒清这下才小憩一会儿。 寝殿中香气氤氲袅袅,院外蝉鸣远去,昏沉幔帐中的黑暗似要将人拖进幻境中一般,舒清睡得越来越不安稳,只片刻间她的牙剧烈疼痛起来。 一颗连着一颗的牙如同钻心一般的疼痛,像是有千万只虫子在往里面使劲儿钻,逐渐疼着疼着整张脸都在抽搐,甚至入了脑子。 “桂嬷嬷!桂嬷嬷!”舒清在床榻上疯狂翻滚,满脸狰狞:“宣太医!给本宫立刻宣太医!” “娘娘!快去传太医!”桂嬷嬷一边喊一边惊慌撩开幔帐,使劲儿按住床上翻滚的人,再压怕是要压着小皇子了:“娘娘你冷静一点!” “疼......” “好疼!!!” 舒清满头是汗,手捂着嘴惨叫,再拿开时掌心是明晃晃的两颗牙。 “啊——”她瞬间吓得尖叫一声扔出去。 她的牙为什么会突兀的掉了!甚至她觉得她浑身的骨头都要跟着垮了! 寝殿乌泱泱跪了一地的宫婢,太医近日来过十来趟,却依旧什么也查不出,只说了她肝火过旺,还是开了一样的药。 舒清感觉自己要疯了,不是这样的,她出问题了。 她视线下移间,雪青色的裙摆下本该如玉一般的脚趾,不知何时指甲掉了三个。 那掉了三个指甲的脚趾面上,早就露出鲜红的血肉,颤颤巍巍。 床榻之下,是三个完整的脚指甲盖。 第三十七章探病 临近封赏日,华阳宫的宫门反而关上了。 舒清也不再到处走动,内殿更是在成日成日的熬药,好好的华阳宫都快成了太医院。 三日前来的太医都让舒清的疯癫模样吓得不轻,但为着一家老小的命还是不敢说出去,只能听从舒清妃吩咐开了一种又一种的药。 舒清得了药那是一碗又一碗的喝下去,可该掉的发和落的指甲盖一点儿也没少,如今更是脚上没两个指甲了,她连鞋袜都不敢脱了。 华阳宫这么大张旗鼓的找了十几个太医会诊,旁的宫中不可能是不知道的,说是近来太医院都在为舒妃娘娘熬药。 皇后宫中此刻除却越贵嫔,温婕妤自也是陪着说话的,便是提及了这几日的事情:“皇后娘娘,贵嫔娘娘,恕嫔妾多嘴,这舒妃娘娘近日瞧着确实很不对劲儿,这太医院的人都不知道去了多少趟华阳宫了,舒妃娘娘究竟出了什么事?” 越贵嫔松懒道:“想来应该不是孩子,这后宫中的子嗣若真保不住,太医院是决计不敢隐瞒的,若不是孩子便是舒妃自己出了什么问题。” 皇后闻言,手中的杯盏放下了。 沈文瑶是觉得近日华阳宫有蹊跷,可派去的打探的婢子连华阳宫的门都敲不开,也不知道成日在里面捣鼓些什么,舒妃究竟在喝什么药,才会让整个华阳宫都药香弥漫? 这样看来,华阳宫是出事了。 温婕妤又道:“说来圣上因为朝政繁忙,也有些时日没有踏足后宫了,如今舒妃娘娘身子不适,圣上也应当去瞧瞧舒妃娘娘的。” “温婕妤倒是体贴。”沈文瑶赞许笑道:“咱们后宫姐妹都是一家人,舒妃妹妹既然生了病又怀着龙嗣,想来圣上也是担忧的。” 华阳宫的消息她自然是关心的,于是在纪鸿羽晚些在崇明宫用膳之时,沈文瑶提到了这事儿,分外忧心道:“舒妃妹妹如今闭门不出,本宫也是担心的,怀着孩子并就情绪不稳定,圣上今夜可去瞧瞧舒妃妹妹?” 方用完膳听沈文瑶提起舒清,纪鸿羽眉头略皱,这才道:“舒妃怎么了?可传了太医?” 沈文瑶叹息更是担忧:“舒妃妹妹是传过太医,却是没说出个所以然,想来圣上陪陪她会好些。” “文瑶。”纪鸿羽拍着她的手多了几分温情,语气也更是体贴:“你总是这样为她们着想,这些年辛苦你了。” “臣妾不辛苦,能为圣上分忧臣妾心甘情愿。”沈文瑶笑得温柔大度:“圣上去看看舒妃妹妹吧,可别是龙嗣不听话成日闹她累的,怀着孩子自然也是不容易的。” 纪鸿羽说了一会儿子话,这才起身离开崇明宫往华阳宫的位置而去。 临了华阳宫宫道才发现已然是多了一排明亮的灯笼,有些晃人眼。 纪鸿羽皱了皱眉,高显想要通传被制止了。 他抬步就进了华阳宫。 这一来,才发觉与往日的不同,内殿里也是点了不少的蜡烛,几乎照亮了每个角落,桂嬷嬷瞧见他欲出声同样被制止。 待踏进内殿,只能瞧见芙蓉幔帐后缩成一小团的身影,听着声响瞧见人了舒清红着眼连忙下了榻:“嫔妾见过圣上。” 屏退内监后,纪鸿羽皱眉将她扶起来,又重新坐回了榻上:“腹中已有龙嗣,清清做事勿要莽撞。” 纪鸿羽安抚了一下她,这才提到熬药一事:“华阳宫近日的太医来得也太勤勉了些,可是有哪里不舒服?怎么不跟朕说。” 舒清想着自己身上的事情哪里敢说出去,这宫中向来最是厌恶妖言惑众,她无缘无故掉了发,掉了指甲,甚至连牙都在掉,辛辛苦苦一直躲藏伪装,如何敢说出去。 如今她还怀着龙嗣,即将封为贵妃。 便是为了孩子也不能让圣上察觉出什么。 舒清红着眼窝在纪鸿羽怀中娇嗔:“圣上,嫔妾......嫔妾只是太想念圣上了,近日小皇子也是闹腾,是以太医院开了些安胎安神药喝着。” “闹腾?”纪鸿羽脸色柔和了下来,跟着手覆在她腹部:“清清怀着双胎是比常人更加辛苦,这是宫里翻了春才得的第一个孩儿,倒是精神得很。” “圣上,嫔妾怀着身子伺候不了圣上了。”舒清满脸委屈隐忍:“这些时日,每至半夜小皇子就调皮踹嫔妾的肚子,可是个不安分的,圣上若来,岂非是惊扰了圣上睡眠。” 她就这般温温柔柔的诉说,纪鸿羽倒也有了几分慈父之感:“说来这孩子将将快四月了。” 舒清抿唇笑:“可不是,嫔妾想着若小皇子出生了,大约是像安乐郡主那般长得玉雪可爱又聪慧万分,当年皇城里没有人是不喜欢郡主的,安乐殿中那秋千可不就是圣上当年为郡主亲手所做。” 纪鸿羽一瞬神情难测,突兀起了怒:“舒妃!” 舒清住口,瞬间抱着肚子跪下惶恐:“嫔妾失言!” 菱花窗外的风更大了,呼啸呜咽,似要封住屋中人的口鼻,一坐一跪,冰寒迫人。 纪鸿羽眼中深邃如旋涡。 想来是他太宠着舒清,且将她宠得得意忘形了,长安候府的事如今还有人敢提。若不是看在她腹中龙嗣的面子上,定是要严惩不怠! 如此想来,皇后到底是皇后,无论做人或做事,都滴水不漏。 姜彬安的事情过去了十年,如今竟还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及,舒清是昏了头! 如今舒清将封舒贵妃,金口玉言自也是改不得。 纪鸿羽想着当年那人那孩子,只觉得并未做错,帝王身侧本就容不得他人酣睡,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安乐陪着姜府覆灭,只怪她自己有个功高盖主的爹。 见舒清仍旧跪在地上,纪鸿羽唤了人将她搀扶起来,语气凉了几分:“舒妃累了,扶她回寝殿休息,朕改日再来!” 纪鸿羽径直起了身:“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舒妃最好在脑子里过上一圈!” “过几日便是晋封大典,好好准备,万莫再多事。” 他一甩袖子离开了,神色冰寒。 舒清孤零零跌坐于地,桂嬷嬷迎上来将她搀扶倚靠在软榻上:“娘娘,您这是何苦呢?” 她落了泪,似喃喃:“本宫也不想的,本宫不想的。” 第三十八章吉事 这孩子当真还能生下来吗? 她身子如今跟破了风的袋子一样,如何能保得住这两个孩子,用什么去保。便不说孩子,这贵妃仪式她等了这么多年,也定是要完完整整顺顺利利完成。 她不是舒妃,她会是舒贵妃,汴京宫宇千娇百宠的舒贵妃! 桂嬷嬷顿住:“那娘娘为何......” 舒清似哭似笑发了颠:“本宫没有法子了,如今连头发在头上都快挂不住了,都是假发,手脚更是使不上力,如何欢欢喜喜留住圣上!” 桂嬷嬷到底心里多了几分心疼:“娘娘放心,待封贵妃那日老奴定然稳稳搀扶住娘娘,绝不让旁人看出异样。” 这些话落下,舒清眼前一亮一把握住桂嬷嬷的手,像是抓住了稻草喃喃:“对,桂嬷嬷你要陪着我的,还有那香,多制些挂本宫身上!” 桂嬷嬷出了内殿,做了不少花骨脆饼送去,又去姜月那儿领了四月香。 娘娘佩戴香囊已有几月有余,瞧上去是看不出什么问题的。 但如今花骨饼和四月香一起使用,逐渐在娘娘身上显现出来的东西就足以摧毁一切了。 原来姜月是皇后娘娘那边的人,可叹她才察觉出。 落发,掉牙,软骨。 偏偏太医院医术最精湛的太医也瞧不出什么,只说都是对孩子极有好处的东西,还劝着娘娘多食多用。 桩桩件件想来却是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桂嬷嬷下意识摸了一把自己的头发,这些时日殿中燃香,为何其他人一点事都没有,唯独舒妃娘娘这般严重。 这些东西都是皇后娘娘交给姜月和雪仪的吗? 可为了尚还年幼的孙儿,她也只能狠心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了,近几日舒妃娘娘是更严重了,那乌发只轻轻一梳就能掉上一小把。 从前娘娘那一头乌发可是让人好生羡慕的,鬓发如云,倾泻如墨,还有不少妃嫔向娘娘讨教方子,如今几乎头顶生光,不堪见人。 娘娘不再让旁人随意进出内殿,也不再让小桃小红梳发穿衣,就只留下了她,那满脚都没了指甲,为了不让血迹沁出,足足用了棉布缠了厚厚几圈又穿上鞋袜再不肯脱。 便是不小心让人瞧见了也可说是因怀着小皇子导致腿脚浮肿,那也是正常的,如今娘娘已经无路可走,便是全心全意依赖着花骨饼与四月香,像是蚀骨焚心不肯放手。 桂嬷嬷掌心起了冷汗。 想来姜月从第一天进了华阳宫就已经布下了这局,只待请君入瓮,将人高高捧起却又在即将封贵妃这一日毁了一切。 皇后娘娘当真是好狠的心思,她不敢再往下揣测了。 她只想要她的孙儿平平安安,若是孙儿在宫宇中,又在越贵嫔身边伺候当差,那才是要了她的老命。 这半生都为着娘娘着想,唯独这一次,她不能再为娘娘着想了。 “桂嬷嬷,这花骨饼娘娘这样喜欢吃,想来是极为好吃的,桂嬷嬷能教教我们吗?”此刻,小桃小红满眼羡慕凑到了她边上,那饼的香气就那么窜进了她们鼻间,让人馋得慌。 桂嬷嬷顿时将托盘盖住,继而板着脸:“都说了是娘娘的吃食,去去去,这可不是你们吃的东西!” 她说完转身就走。 小桃小红瞅着她背影,一脸抱怨:“桂嬷嬷也太小气了些,咱们又不能跟她争了主子的宠,何必这样藏着掖着。” 两人发了顿牢骚去做事了。 * 安乐殿不同于华阳宫的沉闷。 近日宫中都为着舒妃即将封贵妃一事而忙碌着,钦天监算着日子让六部准备东西和祭天酬神的行程安排,旁的殿自然是彻底闲下来了。 内殿院中靠墙角种了一排无声呐喊的猪头花,若是有水珠滴落进去,那花的嘴却是张得更大了。 其靠近主殿的屋子前多了一面鼓,其鼓身以乌木雕琢而成,在微光下光泽流淌,表面镶嵌着明珠和翡翠,耀眼至极。 姜藏月在敲鼓。 她这些时日都在鼓前。庭芜在内殿撅腚搞风景的时候,姜藏月常常手持鼓锤敲鼓。 满初瞧着这一幕,寻常建鼓敲打必然是有声响共鸣的,可师父的这一面鼓,纵使敲击的动作再快再重,也是无声沉默。 青衣素素,眉目清冷,纤手敲鼓。 满初不由自主上前几步,喃喃:“师父。” 鼓明无声,可心跳过速,似窒息。 随着逐渐加快的速度,整个人头昏脑涨,心跳的速度越来越快,似五脏六腑都要炸裂开来,手逐渐落在腹部,隐有杀机。 满初强行掐了自己一把,下一刻,耳畔淡淡声音传来:“可还要试?” 师父少有这般愉悦的语气,这鼓想来不是寻常东西,莫不是那个人给师父的。 四门好物甚多,可若是达不到要求也是没有资格拿到的。 珠帘绣户,鱼戏清池,满初瞧着这面鼓也笑,师父想做的事情快了。 待庭芜将要进入这一方时,姜藏月收起了鼓。 青衣女子周身冷香环绕,隐有未平静下来的气息,眉眼皆愉。 满初跟着她进了屋,只道:“后日便是舒清封贵妃的日子,钦天监也算好了吉时,是时候了。” 那面鼓现在尚不是她能接触的东西,师父受过的苦她也远远不及:“桂嬷嬷的花骨饼她吃了有段时日,那骨想来支撑不住。” 之前她催眠了雪仪,与师父两次以雪仪面貌出现在桂嬷嬷眼前,想来桂嬷嬷如今以为师父也是皇后娘娘宫里的人,又因着被带走的孙儿,自是不会乱说话的。 这桂嬷嬷待舒妃此间事了,也是要去殉主的,桂嬷嬷几次三番来安乐殿,腹中蛊虫不过在她的催动下暂时麻木而已,实则她的五脏六腑早就千疮百孔。 桂嬷嬷自己察觉不到,便只以为要害的只有舒清。 如今这一步步走来,竟也是顺利的。 满初看向姜藏月:“仪式那日,师父可是要用那面鼓?” 姜藏月淡声道:“后日仪式祭天酬神。” 片刻后,她垂下眼睫:“吉时吉日做吉事。” 第三十九章皇子 宫宇贵妃祭天酬神,自有条不紊按需筹备,不止是华阳宫,汴京城府邸同得消息。 大皇子府邸雕梁画栋,亦是显赫气势。 院中门栏窗格皆推光朱漆,门口玉石台阶,雕凿出祥鸟瑞花纹样,门楣上黑底金漆的‘玉阁’二字气势迫人,院中有小厮低头弯腰穿梭其间奉茶。 不远处知茗亭中,四扇楠木樱草色刻丝琉璃屏风后,青年手执杯盏浅酌,一身红丝织锦弹墨琵琶袖长袍,衬得其也算有了几分龙章凤采,风流蕴藉。 其人则为大皇子纪烨煜,也是如今的荣王。 今大皇子纪烨煜说来为先皇后所生,是嫡长子,但先皇后故去,其势力衰退。继后又乃沈丞相府嫡出女子,是以金尊玉贵,而后生下的孩子被封为太子,前者自然是不重要了。 汴京宫中现下除了荣王,便是太子纪烨晁,以及尚未成年的二皇子和三皇子。 心腹将得来的消息整理成册交给他,其上密密麻麻记载了不少的事情,约莫就是汴京各处的动静。 纪烨煜嗤笑一声摔了册子。 心腹低声拱手道:“殿下,圣上将都察院御史一职交给了与太子殿下交好的朝臣手中。” 纪烨煜指尖在桌案上敲了敲:“即便是如此又如何,他怎么能保证太子之位他能坐得稳!” 心腹行礼跪至一旁:“殿下所言甚是,上次马场一事宴霄殿下办得甚好,殿下有此良将,不愁扳不到太子。” 纪烨煜冷笑一声,心腹也欲再进言,可巧亭外小厮通报:“殿下,宴霄殿下来访。” “请。”他抬了抬手,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随手拿起杯子将杯中茶倒进一旁的清池,惹来红鲤相争后又散去。 宝鼎香浓,绣帘风细,绿窗掩映间,来人眉眼清绝若清霜碧波,身姿更若浮云卷霭,明月流光。 青年一身象牙白山水藤纹云袖袍,并未束冠只丝带相系,更显几分神仪明秀,郎目疏眉,似俊美得那般惊心动魄。 纪烨煜也失神了一瞬,青年已然走近,待行了礼在对侧坐下。 两人品茗说事,纪宴霄神情温润:“殿下可是有事要吩咐,去信与宴霄说一声即可。” “听闻银珠死了,可是宫中发生了什么事情波及到了安乐殿?”纪烨煜似无意提及。 纪宴霄眼尾带笑,只余叹息,嗓音更是如清润玉石:“说来银珠太过莽撞,撞到了华阳宫舒妃娘娘手上,殿下知道舒妃娘娘是什么样的人。” “如今舒妃娘娘更是即将晋封舒贵妃,这事却是不好说,不过说来宴霄昨日瞧见乌上去了一趟太子府。” 纪宴霄轻松惬意的语调刚落下,身旁心腹乌上一瞬间冷汗淌了下来。 大皇子虽然平日里对诸多事情都不计较,又是先皇后嫡长子,待遇也是不差,可最是讨厌背叛之人,从前背叛大皇子的人死的一个比一个惨。 如今他好不容易挤掉了那些人自己成了大皇子的心腹,可巧去太子府的事情怎么就被质子瞧见了。 质子如今得了大皇子的庇佑,也算是有了个吏部司封司书令史的职衔,于大皇子来说是既给了人好处,又是闲职,多的是时间为他效力。 乌上思忖着,纪宴霄为了在殿下跟前得脸,反手就将他卖了,他瞧见他入了太子府为何自己一点都没有发现,想至此后背更是起了一层凉意。 纪宴霄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恐惧,唇畔含笑:“不知乌上可能给殿下一个解释?” 乌上连忙跪下表忠心:“殿下,属下跟了殿下十年,是绝对不可能背叛殿下的,昨日去太子府不过是为了打探消息罢了。” “打探消息啊......”纪宴霄看向他,整个人透露出优雅与祥和。 大皇子的目光也是冷凝的落在乌上身上。 乌上拼命及解释。 白衣乌发青年笑着晃了晃手中的茶盏,神色柔和瞧向了池中红鲤。 “说谎。”他说出的话一点也不中听:“你离开后,太子府交好的朝臣升了都察院御史。” 乌上几乎魂都吓飞了,磕得头破血流:“质子,你不能这么空口白牙冤枉属下!属下自幼跟殿下一起长大,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纪宴霄挑眉抬眸,片片柳叶如絮落至他发间,又多了几分清润,说话还是带笑:“可是要将你与太子殿下说的话都讲与殿下听?” 乌上一瞬间呆滞了。 “殿下!乌上是没有办法被太子殿下威胁了!乌上给的都是无关紧要的消息啊!” 眼见瞒不住他猩红着眼承认了。 大皇子神色更是凉薄,抬手间让人将乌上拖了下去:“处理了。” 闻言乌上拼命去抱大皇子的腿:“殿下,您为何不相信乌上!乌上没有做过危害殿下的事情!乌上只为殿下做过事!殿下!求您了!” 到底人是被拖下去了,只听见利刃划过皮肉的声音,再没有后续,大皇子抬眼看向对面人:“宴霄如何察觉到了此事?” “气息不同。”纪宴霄的脸在天光中,亦真亦幻,美好得不似真人:“殿下之前从太子府归来之时身上多了一种香。” “一种香?”大皇子皱眉思考其中的关系:“香跟乌上去太子府有何关系?” 纪宴霄开了口,用最温柔的语气说最真的话:“乌上回来之时身上有跟殿下同样的香,他是去了太子府的。” 大皇子拧眉:“只是因为这个便确定了?乌上毕竟跟了本殿将近十年。”他说完连自己都有些叹息:“十年,也不知道太子威胁了他什么。” “殿下,谎言总是需要一个又一个去填补的。”纪宴霄眼睫弯了起来:“可巧乌上填不上了。” “宴霄总是能帮本殿解决一件又一件的事情,极好。”大皇子说着,忽而又想起了一些事:“马场那些马驯服需要多久,最迟不要超过两个月。” 两月之内圣上定然是要去乾元山围猎的,太子二皇子三皇子以及后宫诸位多是要去的,有些事该早早准备起来了。 纪宴霄轻笑:“殿下放心。”他捻了些鱼食喂红鲤:“该为殿下考虑的,宴霄定是不会迟疑的。” 大皇子笑着拍拍他肩膀,哥俩好的模样:“待你在吏部司封司站住脚,过些时日本殿会将你往上提的,还有你殿中那华阳宫的婢子终究怕是旁人的眼线,早些处理了。” “如此。”纪宴霄浅笑:“多谢殿下提醒。” 大皇子瞧见他这么懂事,心生愉悦。 说来纪宴霄生得这幅容貌,如今也会来事,就暂且这样吧,倘若有朝一日没了用,送给某些大人,想来也是能换取一些好处的。 此人身姿清瘦挺拔,温润如玉,当得谦谦君子,光风霁月。想来垂涎之人不在少数。 这张脸还是先攥在他手上比较好。 大皇子又嘱咐了一些事,谈妥了才吩咐人送出去。 府外微风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青年身影缓缓经过。 庭芜从旁边窜出来:“......殿下,大皇子是说处理了姜姑娘她们?他的手倒真的伸得挺长,宰了算了。” 主要他觉得姜姑娘虽然清冷又不爱说话,人却是好的,柔柔弱弱能威胁到个什么。 再说了姜姑娘她们是华阳宫的人,而且舒妃马上晋升贵妃了。 这个节骨眼儿惹事不是嫌命长么。 白衣乌发青年唇畔挂着笑,眉梢尽是愉悦:“那就杀了。” 庭芜懵逼:“杀了谁?杀了姜姑娘?” 他眉眼显得更加昳丽动人。 绿槐高柳咽新蝉,熏风初入弦,白衣公子入画。 “自是——” “杀了大皇子。” 第四十章一日 日子赶着越发近了。 华阳宫门花枝飘砌,簌簌清香细,梅雨过,萍风起。姜藏月和满初也帮着布置华阳宫盛景。 大多东西都是桂嬷嬷在准备,她们不过从旁协助。 华阳宫占地位置并不小,光靠着宫内这几个人自然是不够的,从旁的各宫调来不少人手,如今可是热闹纷繁。 顺着布置下来,满初瞧着也有些出神,这般繁复下是掩盖了舒妃害死的人命,当真是生如草芥,此路难行。 经过众人的手,虽费了将近一日时间,华阳宫却是布置完成了。恰细密如银毫的雨丝如轻纱蓦然笼罩天地,一弯绿水绕林而行,远山黛隐红墙碧瓦隐绰。 桂嬷嬷笑着道:“娘娘晋封贵妃,整个华阳宫都是大喜事啊。” 姜藏月瞧着眼前的红墙碧瓦,顺着看进了内殿。 内殿与从前便是不同,处处奢靡,从台阶起的蓝田暖玉到其宫殿楼阁十分奢华,其梁、枋、斗拱、门窗都是上好的红檀木,其上镶嵌了金银,珍珠,翡翠,玛瑙等珍贵宝石。 多的是人表面庆贺。 许是因为舒清封贵妃,将来在后宫之中也不是能随便得罪的角色,既然需要讨好,来的妃嫔就更多了,三五成群亲热问好。 琥珀酒、碧玉殇、金足樽、翡翠盘、食如林、酒如泉、古琴泠泠,钟声叮咚。 姜藏月垂下眼睫,只片刻华阳宫外殿安静下来,似来了什么不得了的人,满初回神唤了她一句,两人后退行礼:“见过安嫔娘娘。” 就见眼前拂过女子缕金百蝶穿花云锻裙袂,淡红色的裙摆处大片的银线蝴蝶,栩栩如生,她嗤笑一声开口:“如今舒妃姐姐即将晋升,妹妹自然也是要来庆贺的,姐姐腹中孩子也四月了吧。” 满初想要歪头跟姜藏月说些什么,姜藏月以眼神制止。 她跟着低头安静下来。 周围妃嫔也下意识噤声,安嫔虽只是嫔位,但朝中哪个大臣不怕廷尉府。 眼瞧着屋中舒妃没有出来,安嫔眼眸如波,得有人扶着往台阶之上而去,且隔着门帘似柔声细语:“姐姐明日便是大好的日子,今日姐妹们都来了庆贺,为何姐姐不出面见见大家?莫不是身子不适?” 桂嬷嬷只能站出来陪着笑:“安嫔娘娘,娘娘现下怀着身子,稍有劳累便是容易困倦,是才没出门。” 安嫔浅笑一声:“妹妹自然不是为难姐姐,只是就算怀着孩子也是要走动走动的。” 四周一静。 这话桂嬷嬷显然是接不上。 “安嫔妹妹,本宫身子重就不出来了,芳华阁备好了吃食,各位妹妹还请移步。”稍顷,里间传来舒清不容置疑的声音。 “舒妃姐姐既然身子不适,妹妹也就不强求了。” 倒底舒清即将晋升贵妃,安嫔也没想着把人得罪死,只是疑惑舒妃为何不肯见人。既得不到消息,是以这才转身往芳华阁走。 姜藏月与满初领着这些妃嫔在芳华阁都安排好了之后才重新回了内殿。 内殿映入眼帘就是缕空雕刻的玉质云屏,绕过云屏才是居室。 比之从前天差地别,室内明珠点缀,壁上涂有名贵香料,华绮奢丽。 用藤编成凤眼窗,用百年木莲根支着象牙床,榻边悬着鲛绡幔帐,帐上洒满银线海棠花,且是奢靡,如坠云山幻海。 榻上舒清缩成一团,两只手都在发抖,桂嬷嬷一边替她清理手上的血肉模糊一边往上缠着纱布,瞧见两人进来又跟着一连串的吩咐:“姜姑娘麻烦去外间拿一些药,看仔细些是止血的药,太医院昨个儿拿过来的,满初姑娘去打一些热水来,不冷不热就可。” 说罢她自己又急匆匆在内殿翻找起了棉布。 待一通忙碌之后,舒清总算是有了几分精神,只嘶哑着问:“那些个狐媚子可去了芳华阁?” 桂嬷嬷连忙道:“去了都去了,娘娘放心,有老奴在谁也不能踏入内殿一步。” “娘娘可要再用些吃食?您已经一日滴水未进了。” 舒清神色惶惶看着自己手上血肉模糊的指尖:“吃?本宫还怎么吃得下,现如今连手上的指甲也全然没了,本宫和妖孽有什么区别......” 桂嬷嬷顿了顿,还是好言相劝:“娘娘,明日便是册封的日子了,跟着还要祭天酬神,娘娘忍心这么多年的努力付之东流吗?更何况您腹中还有两个小皇子,如今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舒清垂眸片刻,喃喃道:“是啊,本宫马上就是舒贵妃了,本宫怎么能放弃呢。” 她一边说一边又去拆手上的棉布,行为趋近疯狂。 桂嬷嬷吓得连忙按住她的手:“娘娘!您这是做什么!手上还有伤呢!” “拆了!本宫不需要这些!去把本宫的护甲拿过来,戴上自然什么都瞧不见了,本宫如今窝在内殿躲着不见人,可不就是落了旁人话柄!”舒清眼神发直,说话更是颠三倒四,手上动作越发快了。 “娘娘......” “去啊!马上去!!”舒清蓦然扭头,阴冷的眼神盯着桂嬷嬷:“去拿!还要本宫告诉你护甲放在什么位置吗?” “是......”桂嬷嬷连滚带爬去拿护甲给她戴上。 舒清转而看向姜藏月又笑了:“你能做出让本宫感觉不到疼的香对不对?本宫需要这个。” 姜藏月垂眸道:“可要为娘娘佩戴上?” “自然。”舒清笑了。 她走近为舒妃佩戴香囊,待近了却在她幔帐上嗅到另一种云山茶雾一般清润的气息,风传花信,雨濯清尘,昳丽动人。 纪宴霄? 姜藏月眸光微动。 这些日子他进步很快,时常与大皇子周旋谋事,可如今华阳宫为何有他的气息...... 他来过了。 待系了香囊忙了事,已是黄昏,姜藏月带着满初回了安乐殿。 院宇深,枕簟凉,一灯孤影摇书幌。 瞧见姜藏月坐于窗侧落笔,满初上前磨墨低语:“师父心中已有决断。” 窗外,月影遍地,花枝婆娑,夜风轻抚而过,修竹随风摇曳。 姜藏月将将停了笔。 她静静道:“还有一日。” 第四十一章梦魇 入了夜,红墙碧瓦让似墨浓黑笼罩得密不透风,叫人不辨东西。 安乐殿主院中,风过竹林,残灯处叶落折戟。 因着得了大皇子的看中,殿中比之从前已然是处处雅致清幽,唯独种在墙根处的猪头花,嘴却是一日比一日更大。 往里走主院中住的自也只有质子一人。 再其内书房,一张素床,一面素窗,一张青案,以及青案上一支文竹,尽是素雅。 籍书满架,青案之前,有一人翻阅书卷。 青年如书卷中行走而出,雪色衣衫襟飘然若流云,待再翻过一页之时,屋外后脑勺各扎着俩小辫的庭芜抱着一盆猪头花进了屋。 他抱着猪头花左看右看,最后将花放在了青年青案之上满意了。 庭芜道:“殿下,这猪头花可以驱蚊。” 纪宴霄扫了一眼:“很丑。” 庭芜哀嚎一声开始辩解:“这花不是殿下让我种的吗?真是有口难辩,前几日姜姑娘言下之意就是我眼睛不好!!” “是么?”纪宴霄瞧着这盆张牙舞爪的丑花,微微一笑叹息:“如此你确实眼神不好。” 庭芜炸了,都快趴到他跟前哭诉:“殿下,便不说这猪头花,您前几日练武将地板砸穿了个洞是我修好的,您还在书房里烧东西,还烧着了自己半件衣裳也是我处理的!” “您半夜不睡觉,那床榻上跟长了刺儿似的!” “殿下玩火长不高的!” 纪宴霄微微偏头看向他,唇角勾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同箫坊有一把分六期付款的流云玉箫。” “殿下!您说了给我买的,怎么能这样!” 纪宴霄略微挑眉:“是么?” 稍顷,庭芜起身往外走:“我可能是真的眼睛瞎了,殿下没有说错。” 纪宴霄应了一声,随后笑得柔和:“那些花拔了吧,太丑了。” 庭芜面无表情:“知道了。” “下次别种了。”纪宴霄叹息一声又继续翻阅书卷,屋内一片宁静。 院中只有庭芜吭哧吭哧拔花的声响。 * 后半夜下起了雨,淅沥不绝。 夜间也多了几分清凉。 华阳宫主殿内,舒清出神望着自己被护甲遮掩的指尖,察觉不到半丝痛意,她摘下护甲。 桂嬷嬷关切道:“娘娘,再上些药吧?” 指尖之上再没有了痛意,像是手指都不存在了一般,往日闹腾的龙嗣近两日也安静了许多。 明日便是她的册封大典了,本应该高兴才是,为何她笑不出来呢,甚至已经因为手脚血肉模糊,好长时间未睡过一个整觉。 舒清抓紧了腰侧的香囊,似觉得不够还狠狠往指尖上捻了捻。 瞧着这诡异一幕,桂嬷嬷咽了咽唾沫也只能硬生生忍着不出声。 待手抚摸在腹部,舒清突然想起了十年前那个雨夜。 她这些年害过不少人,可唯独让她自己心里都发凉的却只有当年长安候府那位姜二夫人林诗阮。 当年姜二夫人腹中孩子已有八个月了。 她跟着圣上本是隐瞒身份游览汴京,圣上顺便看看先帝庙宇,可半途圣上得了一人消息,这才转道去了长安候府,查出侯府企图谋朝篡位的证据。 那时皇后沈文瑶不知为何消息那般准确,遣了雪仪就从姜萧氏屋中搜出了龙袍。内院兵荒马乱却也很快被制服。 她对这些事本身就不感兴趣,这才在侯府院中透气,这乍一眼就瞧见了姜二夫人手上那镯子。 那镯子是汴京宫宇中都不常见的样式,极其温润好看。 姜二夫人瞧着长安候府遭此一难,不知求谁便大着肚子下跪求她跟圣上说说情,长安候府从来没有谋朝篡位的举动,今日定然是被冤枉的。 舒清甚至还记得当时姜二夫人是何凄厉模样。 她当时年轻气盛,许是将太多人都不放在眼里,瞧着姜二夫人将她的衣裙都抓脏了就更是不耐烦了。 那衣裙本身就是难得一见的织金蜀锦,织造司花了两月有余的时间做出来的,如今才穿一次便染上了脏手印。 她正待要人将她拖走,林诗阮声嘶力竭求她:“舒嫔娘娘!长安候府绝不可能謀逆!” 女子声音已然嘶哑,风雨晦暝间,全然湿透。 她原本端庄的发髻全部凌乱松散下来,艰难抱着肚子朝她磕头,血肉之躯硬生生磕在青石板地上,瞬间染红一片,身上水色衣裙早就被泥水沁染的脏污不堪。 而舒清只瞧上了那只镯子。 绿波莹莹,德耀瞳瞳,蔚为难得。 她想要的东西还从没有得不到的,当即就向林诗阮讨要。如今长安侯成了逆贼,姜萧氏和其子女都将压至廷尉府审讯,其姜策更是当场身死,想来是结局注定,再翻不起什么水花了。 可谁曾想林诗阮这般没有眼色,非要说镯子是夫君所赠,誓死都不交。 当时舒清由婢子在一旁撑着伞,居高临下嗤笑一声:“本宫要的东西便是圣上都会应允,你算个什么东西!长安候府謀逆已经是事实,你应了本宫的要求兴许还能留个全尸。” “还是你以为等着长安侯回来能主持公道,不过是痴心妄想,本宫听闻先帝庙宇由于偷工减料已经塌了,连先帝棺材都毁了半截,长安侯早就死在庙宇铜雀台之上,他回不来了。” 林诗阮乍闻噩耗,眼前发黑,感觉到一股腥粘的液体从嗓子里涌出,从嘴角淌落,整个人透着一股麻木和绝望之色。 舒清遣了桂嬷嬷将她按住就要去拔镯子,可林诗阮还是不配合。 她虽然是想要那只镯子,但被人这么接二连三的拒绝,自然也恼羞成怒。随即就让桂嬷嬷将她按住,在地上捡了一把长刀径直捅进她肚子,再狠狠划开。 在女子凄厉叫喊间,玉碎,孩子被长刀挑了出来。 这时候她知道怕了。 待对上林诗阮那双死不瞑目的狰狞双眼,她瞬间丢了长刀,里屋人出来之时,她哭着扑进圣上怀中,说姜二夫人自己发了疯破腹取子死了。 如此血腥的一面,让不少人都不忍直视。 那孩子还在动,还是活的,肚子里猛然动了一下,舒清恍若从经年大梦中醒来,出了一身冷汗。 女子凄厉的声音,孩子虚弱的啼哭,若惊雷炸响。檐下的两盏红灯笼更是在夜风中让人发慌。 舒清狠狠抓住桂嬷嬷的手:“林诗阮死了对不对?她死了!” 桂嬷嬷吓得一哆嗦,赶紧安抚:“娘娘,早就死了,都死了十年了。” “对,她死了。” 舒清渐渐冷静下来:“本宫明日就是贵妃了。” 第四十二章吉时 晋封贵妃并非小事,自有一套流程。 华阳宫内,处处奢靡,人流如织。桂嬷嬷进去的时候,小桃小红已经伺候着舒清梳好了发髻,穿上了属于贵妃品阶的吉服,香靥深深,姿姿媚媚,雅格齐容天与。 今日这一番装扮可算得上是雍容华贵,仪态大方。 舒清只出神瞧着自己带着护甲的指尖,桂嬷嬷从妆匣拣了一支嵌宝石桃雀银镀金簪替她簪在发间:“娘娘,今日是您晋封贵妃的大日子,自是要光彩照人一些的,这簪子桃心下为金花一朵,花心亦是镶嵌红宝石,一支展翅孔雀立于二者之间,最是大气不过。” 舒清手脚冰凉:“是么?” 她瞧着镜中人,只恍惚间瞧见了一张七窍流血的女子面孔,惊吓间猝然尖叫打翻了妆匣:“休想害本宫!休想!” 桂嬷嬷不知道舒清发生了何事,只慌忙下跪:“娘娘,您冷静一些,今日可不能耽搁了吉时啊!” 小桃小红跟着跪了一地,更不敢抬头。 室内又被砸的一片狼藉。 舒清良久以后看了桂嬷嬷两眼,喃喃道:“今日祭祀仪式不能耽搁的,不能的,本宫今日就是贵妃了。” 她让桂嬷嬷将她更好的打扮一些才踏出华阳宫的门。 舒清几乎将全部力道靠在桂嬷嬷身上。 只有她自己知道鞋中几乎浸透了血迹,又被棉布一点点吸湿殆尽。 舒清楞了片刻,又恢复了仪态万千的神色,很是正常道:“桂嬷嬷,待会儿可要将本宫扶好了。” 桂嬷嬷连忙应声,华阳宫的人这才浩浩荡荡前往祭天台的位置。 台下众妃嫔一一到齐,分列两侧,姹紫嫣红,端是多了不少鲜活之感。 庄严肃穆的祭天台上,已经摆放不少贡品清香。待人到齐了之后,开始行参神礼,行供献礼,行侍神礼。 舒清被桂嬷嬷扶着上祭台,鞋袜中的小脚趾突然整个向内而断,那样清脆的骨断声,她和桂嬷嬷都听见了。 断骨声和血腥气混在一起,几欲令人吓得魂飞魄散。幸而无人靠近,便也不知,舒清勉强继续拾阶而上,将此情形衬得更加诡异森森。 像是登高晕眩,舒清仿佛又在祭台之下的人群中瞧见那样一张满脸是血面带微笑的妇人,她一着急又一根脚趾骨断了,现下便是忍着致命的痛楚在完成祭天酬神。 那妇人于祭台下越发近了,笑容诡异摸着自己的肚子,身上水色裙衫沾染泥腥鲜血,恐怖至极。依稀能瞧出姜二夫人的面貌,姜二夫人身怀六甲来看她了。 舒清浑身开始淌冷汗,一点儿劲儿都快提不上了。 礼乐祭祀众人击鼓敲筑,念念有词:“伟哉尊神,执掌乾坤,统摄八卦,位镇九宫......洋洋乎神灵至宏。” 舒清听着这些越发头昏脑涨,汗如雨下。 “没有,本宫没有做过——” 她喃喃自语:“死了,她是自己死的,镯子,镯子。”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 舒清开始神情恍惚。 桂嬷嬷眼瞧着她这样,没了法子又狠狠掐了她一把。祭祀仪式出了错,那史官的笔杆子可不是吃素的,便待写上诸神不喜,妖妃祸国。 更或是将天灾人祸,诸般不详全部算上,算在舒清头上。 只是如今即将上祭台焚香,娘娘又站不稳,她为了自己的孙子也要想办法退下了。如此在上了祭台之后,桂嬷嬷借口不能再上去了,最上层只有娘娘和圣上才能登临。 且她隐晦告诉舒清该死的人早就死了,娘娘只要觉得死人不会伤害到自己,那就没什么能伤害得了娘娘,届时祭祀圆满,自万事顺遂。 桂嬷嬷最后道:“娘娘,您如今距登临贵妃之位只有一步之遥,忍下如今万般苦楚,终得圆满啊。” 舒清虽觉得脚趾骨剧痛,但她来时已经加了极重的香,身侧更有圣上庇佑,她又为何要怕一个死人,她说服了自己。 是才,她不再管鞋中淌血,只一步步走上最高位。 舒清身侧再无桂嬷嬷提醒,一言一行只得遍遍告诫自己。 礼乐吟唱还在继续:“随天干而运转,逐地支以流通,赫赫乎神威主尊——” 千人吟唱,重重绕耳,将她衬得更是仓惶。 约莫恍惚间,明黄身影至她身侧,她只喃喃道:“圣上,圣上在这里,嫔妾也在这里,圣上可喜欢嫔妾的孩儿,如今嫔妾也要封贵妃了,孩儿定然是欢喜的。” 她说得颠三倒四,越发顺嘴了一些,接着道:“孩子要出来了,小皇子不想再等了,圣上可曾听见了?” 舒清有些胡言乱语,纪鸿羽蹙眉:“舒贵妃。” 十年前雨夜,她亲手刨了林诗阮的孩子,眼瞧着那孩子摔到地上,还虚弱哭了两声,分明是还活着的。姜二夫人肚子里的东西快淌了一地,唯独那只手伸向了地上的方向。 她满身是血爬向那个孩子,试图将那小小一团拢入怀中。见她使唤桂嬷嬷将孩子拿出去丢掉时,妇人那指甲在地上抓得整个都翻了过来,触目惊心。 却最终也没能留下那脆弱的一团,眼瞧着被丢进了护城河,舒清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语气:“今日之后汴京再无长安候府,便是本宫对你动了手,圣上自然是相信本宫而非你一个罪妇。” 桂嬷嬷也帮腔着道:“姜二夫人想来也是活不成了,该是下去陪着那小贱种了,方丢下去就在护城河溺死了。” “不过区区一个镯子,如长安候府一般碎了就再无价值了。” “走吧,本宫乏了,想来圣上也打算回宫了。”舒清轻飘飘收回眼神,又将沾了血点子的手帕随手丢在地上。 林诗阮眼中逐渐失了神色。 王座龙撵,明镜高堂,相逼忠臣,作娼奸妄! 君不见!君不见!只盼得一场夫离子散,家族灭亡! 林诗阮死在了长安候府的青石板上,死状凄惨至极,屋里的人被押解往廷尉府,走在最后一个姜萧氏瞧见这一幕更是如同疯妇一般冲上了前。 第四十三章白骨 姜萧氏差点将她推了一个趔趄。 往昔最是端庄淑贤,德才兼备的长安侯夫人也疯魔拣起了地上的长刀要拼命。这一幕只瞬间让纪鸿羽冷冷唤人拿下,片刻间绳之以法。 纪鸿羽早就有了帝王的铁血手腕,让廷尉府将人都带走,死活不论。只院中姜二夫人的尸首丢弃,实在晦气不吉。便是临走时,姜二夫人的尸首也被丢在了胡乱尸堆里。 腹部依旧是血腥一片,还掺杂了不少枯枝湿泥,便是瞧了都吓得合不上眼。 舒清于舒府小住了些时日,回了宫还连着做了半月有余的噩梦。 现下想来,可能是那贱妇冤魂在作怪。 太医开了安神汤药,舒清摸着头上冷汗,想到了太后娘娘的手段。 她不过当日是想要那个镯子罢了,反正如今人也死了,谁知道还会扰得她夜不能寐。 还未去寿康宫,太后娘娘却先召了法师于宫宇中驱晦驱邪,焚香五日不绝,让她的心也跟着安宁下来。 又过了几日,舒夫人入宫,舒清不解:“母亲,您此时入宫做什么?长安侯府謀逆,圣上眼下心情正是不爽利,您这个时候入宫可不就是在风口浪尖儿上!” “清儿!”舒夫人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母亲入宫自有母亲的打算,你可还记得咱们府上祠堂里的那双面皮鼓?” “皮鼓?” 舒夫人在团花软椅上坐下这才缓缓开口:“那面鼓是母亲千辛万苦请来的好物件儿,可保家族兴旺,子嗣绵延,是以那日你回宫之前母亲才让你跪拜那面鼓。” “咱们舒家不过是靠着你父亲在大理寺的小小官职才将你送进了宫,可你如今才是一个嫔位,要何时才能提携你弟弟入仕途,何时腹中才能有子嗣。” “可巧你拜了鼓,月信可是迟了半月有余?” 她瞧着舒夫人笑盈盈的脸,忽而想到了确有其事。 当日华阳宫便宣了太医诊脉。 太医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收了手亦是笑呵呵的。 更是对她满脸喜色行礼:“少阴动甚,往来流利。指下圆滑,如珠走盘。此乃喜脉,且胎像稳固,无需用药,平日仔细即可,老臣恭喜舒嫔娘娘。” 之后两三个太医轮流诊脉,又商议一番,推出一个为首太医道:“娘娘这胎已有一月有余,最忌心绪起伏,娘娘平日可注意着些。” 舒清一愣,随即手下意识抚在腹部。 她有龙嗣了! 若是这个孩子生下来,岂非是能靠着这孩子给弟弟谋一个不大不小的职位! 如今父亲已然投身大理寺,是不是有机会去争取大理寺少卿或者大理寺卿的位置呢! 只一瞬她抚着腹部,眼底闪过激动,野心,以及独一无二的圣宠,她感觉着这孩子,只觉得有了一切。 舒清不再问那面皮鼓是母亲从何处请来的,也不再问那皮是什么皮,更不在意她在舒府跪拜的是鬼还是神,因她确切有了孩子。 待说到那面皮鼓的神奇之处,她甚至想重回舒府,这一次是保佑她的孩儿平安降世。 以至于到最后,她为了这个孩子,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舒夫人拍着她的手,很是关切,又附耳与她说了一些事,这才不舍道:“清儿切记,皮鼓一事不可说与任何人知晓,这有关到你腹中龙嗣和你弟弟的前途,你走的每一步都要走稳当了。” “初有孕前三个月是最为紧要的,你若是实在想回舒府拜上一拜,可跟圣上讲是思念家人,旁的不可多说。” 话中意思再清楚不过,不可告知圣上。 舒清有些犹豫:“母亲,可圣上也是我的夫君。” 舒夫人恨铁不成钢:“你的夫君?是你一个人的夫君?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今日宠你便万般依你,明日恨你,也可转瞬杀你。” 她语气加重:“舒清,你不可与圣上做夫妻,只可做君臣,如此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会痛了心,母亲......不会害你。” 舒清抚着肚子不言。 舒夫人望着这深深宫阙,只沉重叹息:“三宫六院,娉婷袅娜,自古君王皆是负心薄情郎,宫里的人是没有真心的,那皮鼓,你万万要记住了。” 她最终转身离开华阳宫,那道衰老身影走得那样蹒跚,似乎留下最后的时间给她想清楚。 舒清抚着肚子瞧着祭台。 明是夏日,寒风登台,拂灭了祭前一只伶仃白烛。 高台之上越发寒凉,腹部鼓动,牵扯五脏六腑,似破腹而出。 腹间突兀印出小小五指。 檀木台,香钱案,起婆娑,炽焰燃。 幡坠神龛,木鱼声颤。 祭祀隆重,内外肃静,执事者各司其职,云幡翻飞,为首者右手持鼓,左手执铃,前后神圣站立,表情不辨悲喜,庄严肃穆,念念间再度吟唱。 “明明上天,照临下土,神之听之,介尔景福!” “......” “明明上天,照临下土,神之听之,介尔景福!” 舒清浑身冷汗,只觉得腹部越来越疼,炎炎夏日,却叫她指尖似结了冰霜。 她只感觉道腹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抓破她的肚皮来到这个世界。 她想要制止,可那种感觉越发强烈了。 肚子...... 她的肚子! 舒清急得脸色煞白,她的孩子想要她死? 她冷汗如雨。 孩子,是林诗阮的孩子!不是她的孩子! 是林诗阮的小杂种跑到她肚子里来了! 舒清双眼猩红,耳畔仿佛听到了细细密密的锤鼓声,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她听到了女子低冷喃喃,如泣如诉,孤坟鬼唱。 “舒贵妃,你可曾看见皮肉之下狰狞的婴孩?” “高台祭祀下,白骨亦生花。” 舒清终于支撑不住了,吓得直接摔到了地上,尖叫后退,恍惚间瞧见一青衣女子在奢靡黑暗宫阙不紧不慢敲击鼓乐。 美人皮下恶鬼愁,敲击荒草埋婴骨,敲击风雨晦暝淌血泪,到头来,竟无人掩尸骸。 女子青衣袅袅,流光满袖,在鼓声中那声音轻若鬼语:“舒贵妃,你可想要那美人皮,玲珑骨?” 第四十四章击鼓 祭台之上,风声呼啸吹翻香烛祭品。 舒清惊恐缩在角落里,任凭外界如何喧嚣吵闹。像是角落也不能避免那重重鼓声,她连滚带爬钻进了祭祀台中。 有人来取她的命了......有人来取了! 她惊恐的眼神略过祭台之下不敢对视的桂嬷嬷,又略过不远处那神色不悦的高高君主,还有那些惊疑不定嗤笑嘲讽的面孔,她谁也不信。 那只有她能听见的鼓声越发细密激烈,她耳畔开始流出鲜血,穿过恍惚的眼神,她瞧见青衣女子那张平静如冷淡山雾的脸。 舒清更是惊悚了,甚至开始大喊大叫,手中匕首疯狂而胡乱挥舞! 青衣青裙,青丝系带。 是姜月! 是华阳宫里的姜月,她为何要害她? 她制香,敲鼓,是不是都为了害她?舒清僵在原地。 她只觉得炎炎夏日里,偏生只有她自己被冻得麻木,原本的艳阳也逐渐被乌云遮去,眼瞧着就有一场大雨。 祭祀仪式的吟唱已经停了。 高台上下妃嫔聚集,连连议论。 “舒贵妃这么怎么了?”温婕妤蹙眉。 “想来是高兴过了头,魇着了?”另有妃嫔幸灾乐祸。 安嫔嗤笑一声,听着大家的议论:“兴许是亏心事做多了,鬼上了身。” 舒清越发害怕了,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靠近她的人都被她袖中藏的匕首划伤了,有人想要害她。 青衣鬼艳,天地惶惶。 美人皮,玲珑骨。 冷音高喃。 “侯府兄姊名阮阮,芙蓉花腮柳叶眼。” “十一把镜学点妆,十二抽针能绣裳。” ...... “十三行做事调品,不肯迷头白地藏。” “玲珑云髻生花样,飘飖风袖蔷薇香。” ...... “殊姿异态不可状,忽忽转动如有光。” “二月繁霜杀桃李,破腹取子魂消亡。” ...... 舒清是真的怕了。 是林诗阮回来了。 姜月肯定是跟林诗阮的鬼魂勾结在一起,她们都想要害她,那香,那四月香甚至从有龙嗣开始她就佩戴着。 桂嬷嬷呢......这件事从始至终桂嬷嬷也知道么? 为何桂嬷嬷不搀扶她上高台,为何桂嬷嬷也要给她吃那花骨脆饼? 舒清越发抱紧了肚子,逐渐有了离谱的念头。 鸦啼声里青衣影动,那嗓音依旧淡漠:“舒贵妃坐高轿,着华装,锣鼓喧天,笑魇如花之时,可曾记得长安候府,兄姊芳心四散,凄然离场。” 舒清耳畔淌血。 那声音像是在与她说悄悄话,太近了,近得好似贴在她身上一般。 兄姊是谁? 长安候府不是十年前就满门死干净了吗?是谁在恐吓她?是林诗阮的鬼魂。 既是鬼魂又怎么可能还阳,圣上在身侧,何方鬼物敢近她身。 她拿着匕首一副疯狂骇人的模样。 “林诗阮死了。”青衣女子的声音越发凉了一些:“舒贵妃可曾听过祠堂鼓?剥皮制骨,求得青云直上,子嗣兴旺。” “若是不曾听过,今日我便敲给你听。” 那鼓声再度响起,越发细密,连带着她肚子也抽疼起来。 里面的孩子似伸出两只小手在疯狂抓挠她的肚皮,惊吓之余她只能疯狂捶打肚子。 可她用力,腹中那孩子也似跟着用力,她的肚皮就像是一张即将被撑裂的纱网。 祭台之上伶仃剩余的香还在燃着,那香袅袅融于天际,将她笼罩得密不透风。 恍惚间瞧见青衣女子敲的那面鼓是真的华贵且美得精心,宝石镶嵌,流苏坠边,若当年林诗阮摔碎的那只镯子一般,流光莹莹,夺人心魄。 “祠堂皮鼓衬高祭,香浓碳暖芳菲盛。”那声音笑了。 只一瞬,舒清双眼无神,若魔怔了一半,那双手自顾自拔掉了护甲,露出新鲜血红的血肉。 引得在场之人倒吸一口凉气。 舒清还在拔护甲,甚至是蹬掉了鞋袜,露出来的脚趾以各种各样的畸形扭曲在其中,整个人的骨头都似软的一般,一拧就会脱落。 她腹中还是有异物。 鼓声混合着女子嗓音回响:“美人皮,玲珑骨,芙蓉面,点唇妆。” 她还在说,像是玩笑,又像是在声声质问。 舒清开始用手疯狂抓挠肚子,留下道道血痕。 林诗阮回来了! 长安候府的鬼重回汴京了! 舒清要疯了,祭台之上将近十几个嬷嬷却不能奈何她半分,谁靠近她就用匕首捅死谁。 低吟浅喃再度响:“荒草萋萋坟龛旁,护城河里婴孩像。舒贵妃,上天有好生之德,君子有成人之美,你有什么?” 那声音宛若地狱里爬出来勾魂夺命的恶鬼,踏过幽都恨水河畔,重归阳世。 舒清已经神志不清了,那鼓声还在继续响起,女子音只道:“你与谁是共犯?” 腹部的抓痕还不够深,舒清干脆戴上了护甲,用护甲最尖锐的部分试图戳破自己的肚子,那皮肉接触划破的声音,只叫人汗毛耸立,毛骨悚然。 “噗嗤——”吹胀的气球终于破了一条缝。 她瞧见了腹部血迹疯狂往外淌,可那口子终究划拉得不够大。 舒清笑着,手上越发用力了。 这孩子是林诗阮的孽种,怎么可以投身到她肚子里呢,她要生的应该是圣上的龙嗣才对,长安候府覆灭是圣上下的旨意,她不过就是跋扈了一些。 那些人终究要死的啊。 那圣上呢?她的孩子要死了,圣上还应该活着吗? 她笑得越发诡异,活生生又掏出匕首准备划破。 鼓声女子声又响起:“舒贵妃,是不想要这孩子了吗?” 舒清连连点头,似癫狂般喝退所有人,整个人浑身是血站在了祭台最高处的边缘摇摇欲坠。 她怎么能生下林诗阮的孽种呢,自然是不能的啊,她的皇儿应是早就被这孽种害了,现在这孽种借着她的肚子想重回人世,又怎么可能。 风啸凄凄,昏阳蜿蜒,众人瞩目。 舒清那身吉服比任何时候都要耀眼,浸汗的碎发贴在脸颊边,她笑若疯妇一步步走到最边缘,抬脚爬上祭台。 青衣少女带笑嗓音幽幽:“跳吧。” 第四十五章坠亡 祭台高筑,大雨滂沱。 舒清站于其上,面似恶鬼,那匕首一刀一刀划在肚子上。 她竟在这一刻不受控制地想起长安候府的林诗阮,那个声嘶力竭,无能为力的年轻女子。 被破腹取子的人当时是不是也很绝望,却最终无助死在淤泥里,无人敛尸。 “切了良心换野心,命该如此。” “舒府祠堂的那面鼓,舒贵妃到今日还敢说一声不知么?” “汴京明镜高堂之人自称在其位谋其政,行的是清辉星朗之事,可当年灭其长安候府满门的人是谁。” “假意八拜之交,生死相称的又是谁。” “你舒家参与其中,自是该死。” 女子嗓音似冷霜,未起波澜,可这桩桩件件的事,终于让她找到了真相。 姜月,林诗阮,长安候府。 听闻当年的安乐郡主,名唤姜藏月。 原来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人罢了,姜藏月入了宫,她舒家不过是第一个开刀的。安嫔,皇后,纪鸿羽一个都跑不掉。 君王不见,龙袍之下,一叶障目。 青衣女子敲鼓声逐渐慢了下来,她全身五脏六腑近乎碎裂,后者只道:“舒贵妃,我这人小家子气,向来是恩怨分明,你与我兄姊,满府抵一命,最合适不过。” 她轻笑间似嘲讽:“这世间庙堂高,人心疑,不闻战马嘶鸣,唯闻歌舞升平。” “朝堂之上的贱人,我自会前去讨命。” 舒清耳中响起种种大逆不道之言,然她却是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她要死了。 她的骨全部软了,在祭台之上再站不稳,头晕目眩,终究顶着烈烈寒风暴雨一头摔下了祭台。 舒清摔在祭台之下,倒在暴雨之中,浑身鲜血泥泞,腹中破裂,竟是与林诗阮的影子完全重合了。 原来是这般疼痛啊。 临死之前她恍惚望着当年母亲走出华阳宫的背影。 “那面鼓是母亲千辛万苦请来的好物件儿,可保家族兴旺,子嗣绵延......” “清儿切记,皮鼓一事不可说与任何人知晓,这有关到你腹中龙嗣和你弟弟的前途,你走的每一步都要走稳当了。” 母亲远去,又一道秀丽身影站在雨幕里。 女子温柔优雅,乌发髻白玉钗,着一身水色裙衫,只瞧着她笑,身侧似牵着一个小男孩儿:“长安候府从不曾谋反。” 舒清头骨都裂了,她再给不出任何回应,似只能听着那道身影说。 那水色裙袂又近了些,她甚至瞧清了那孩儿可爱的眉眼。 婴孩长大了。 林诗阮依旧笑道:“我夫君姜永博学宏词,踔厉风发,生于长安候府,少年进士及第,青年入仕革新,他是最好的惊鸿小将军。” 惊鸿小将军...... 眼中淌出的血逐渐让她什么也看不清了。 长安侯饮马瀚海,封狼居胥。 惊鸿玉雪两位将军身之察察,意气风发。 长安侯府的两个少年将军跟着长安侯在疆场厮杀逼退胡人蛮夷,若是有謀逆之心,帝王高坐,明堂暖色早就保不住了。 舒清混沌的脑海里似想起多年前的旧事。 那是天下方结束混乱一年,长安候府二公子姜永得圣上赐婚,后带新妇入宫觐见的那一日。 林诗阮并非高门大户的女子,甚至父亲官职都够不上入朝资格,这样的情况显然是圣上乐于见到的,但这般门不当户不对,若非是乱点鸳鸯谱就是有意羞辱。 那一年眼瞧着朝臣私下里议论纷纷,长安侯都忍了下来,索性小儿姜永与林氏女完婚后互生了情愫,也就罢了。 她那时为了得圣上宠爱,时常煲汤前往承清宫,后来也听得了那一言半语间的心惊肉跳。 屏风后青年帝王语气阴沉:“胡人多兴游牧,论骑射功夫是比汴京儿郎更强,占山卧原,却是惹得人厌烦。说来长安侯手上三十多万的大军,实在让朕辗转反侧,若是他日拥兵自重,反出汴京拿下临安四十八城,汴京又当如何。” “圣上,当断其断。”又一尖细嗓音带笑响起:“先帝庙宇督建一事......” 她端着补汤的手都跟着冰凉,这样的事情她如何听得。 到后来,圣上听到脚步声便未再多言,想来历代君王又有谁不曾有过猜忌之心。 再后来,胡人再一次进攻,本已濒死之局,本当派人不遗余力去支援长安侯,得功在千秋。 帝王却迟迟不予,遣使命诏:死守险关,再待援兵。 甚至当年有朝臣进言未果,反遭罢黜。帝王言有水患,使两路援兵绕远路前行,分明是将长安侯架于炭火,逼其至绝境。 君子死节,不该如此。 如今长安候府讨债的回来了。 姜月就是安乐郡主姜藏月。 舒清眼底逐渐失去神采,似乎腹部也跟着空空如也。夏间的雨并不冷,但她躺在祭台青石砖之上,只感觉到骨头皆尽碎裂,身侧似有什么动了两下,终是恢复了平静。 闪电冷光闪烁在重重宫阙,雨雾交织。她瞧见了舒氏庄严肃穆的祠堂,瞧见了祠堂后面让人瑟瑟发抖的冰室。 冰室里躺了一位身姿臃肿的女子,法师唱跳,女子背部的皮肤被刀子从上至下划开。 舒清瞧见舒夫人满脸激动祈祷,祈祷着家族昌盛,祈祷着子嗣绵延,更是祈祷着男丁青云直上。 待近了她听清了法师的念念有词:“美人鼓应选择清白少女,可眼下没有旁的选择,也暂时将就。” 雨珠噼里啪啦从天际落下,女子幽怨的声音隔着雨幕响起:“美人皮,玲珑骨,美人不说话。” “玉簪髻头,清幽脸颊,身上绽红花。” 她只看见冰凉刺骨的冰室里,处处坚冰纯白空幽,榻上静静沉睡的温柔女子被从脖子处用匕首划开,一刀又一刀,露出那些鲜红的血肉。她想吐却吐不出来,舒府为什么要做了这么恶心的事情呢。 突兀那温柔女子像是回头看了她一眼,嘴角扬起一个微笑。 她再不敢看了,夏夜的光越来越暗,淅淅沥沥的血如雨打落在她身,冷风呼呼钻进身体,那张脸紧紧贴在了她眼前。 温柔女声一直在唱:“易我皮,换你衣,祭献鼓女通灵兮啊。” 风雨终于在最后一刻塌了天,华阳宫灯火灭了,少女停手。 她听着祭台处的兵荒马乱,神情很淡。 长临十二年,舒贵妃薨了。 姜藏月垂眸喃喃:“她连自己都救不了,你们却妄想青云加身。” “......不过才刚开始。” 第四十六章糕点 烟雨溶溶,灯火葳蕤,姜藏月瞧向华阳宫的位置。 少女从殿外收了伞飞快往屋里钻,用帕子擦了擦裙摆的水迹。 满初把自己粗略收拾了一通,这才道:“舒贵妃死了,纪鸿羽言死后不葬入妃陵。” 姜藏月没有意外。 满初在桌案旁坐下,猛灌了一大口水,又拿起糕点吃了两三个,这才看向那鼓。 “这鼓可是师父的了?”满初心痒痒摸了一把。 “借的,等会儿就要还回去。” 满初悠悠叹息,跟着又是一长串的叹息:“果然还是抠门。” 这鼓是四门的,四门不仅仅只有刺客,他还有江湖上各种各样的奇门好物,就是那租金确实高了不是一星半点,师父这后面不知多久才能还上。 这些年都还不清了。 祭台之下舒贵妃死相凄惨,但四月香是什么都查不出的,到最终只能归咎于其人失了神志,一朝不甚跌落祭台,母死子亡。 另舒府祠堂且再等上几日—— 姜藏月收好鼓,且淡淡问:“桂嬷嬷可处理好了?” “处理好了。”提到正事儿满初是不含糊的:“桂嬷嬷老眼昏花跌落池塘。” 姜藏月垂了眼睫:“挺好。” 满初从她面上瞧不出什么,便又细碎的说了一些事情这才出了屋,轻手轻脚带上门,屋外庭芜本想过来,被满初连拖带拽拉走了。 雨势渐浓,打在红墙碧瓦,一枚铜铃挂在檐下,泠泠作响。 许是这样的天儿,总是容易让人想起过去的事情。 姜藏月关窗时出了神。 那还是她加入四门的第一日。 四门很冷,印象里只有满墙冰冷兵器,只有大大小小骨瘦嶙峋的孩子。 她只记得那一日为首黑色劲装高马尾的青年进门狠辣一脚踹在一个男人身上。 后者飞出去直接吐血,在地上翻滚几圈儿落在她旁边,姜藏月往墙角缩了缩又一动不动。 墨色长靴走近踩在男人胸口,肋骨都给他踩断好几根,声音嗤笑:“进了四门还给老子玩吃里扒外这一套,倒是有狗胆?” “主子,属下......” 男人想要求饶,青年雷霆出手直接拧断了他脖子。 屋子里孩子尖叫哭闹的声音乱成一片。 突兀青年停在她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她:“这丫头谁弄进来的?瘦不拉几的。” 有人言:“路边的非跟上来。” 姜藏月垂着头,唇抿得紧紧的。 青年蹲下,那样一张肆意的脸露出来,凝向她的目光说不上好笑还是轻蔑,犹如在看一个小把戏。 眼瞧着小东西不说话,他又起了身,随手将长刀扔在一边,笑得邪气,目光更是懒散得不行。 “行了,都带下去。”他往外走甩下话:“能活就活,不能活都去死。” 待青年离去,有人说了些什么,就将所有孩子都活生生丢进外面荒街大雨里。 正值隆冬,风声卷过,草木寸折。 滂沱大雨顺着她凌乱的头发啾啾坠到了脸上,直至一身衫裙湿透睁不开眼,她知道再这样会死的。 雨雾茫茫,她逼着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去找寺庙,庙宇时常会有人贡些吃食,便是再难吃也是吃不死人的。 小小身影在暴雨中边走边摔。 四门里,下属低声:“公子,这些孩子年纪太小,如此这般尚不知能回来几人。” 顾崇之只挑了挑眉,身前下属再不敢多说。 顾崇之笑得极冷:“这就受不了,不若直接死在街上算了,能跟着四门回来的都是些无父无母的野东西,这点苦头都吃不了,天下间哪有事事如意的好事。” 他将伞扔给下属:“出去盯着,别死绝了。” 街道上狂风夹雨,刮得脸颊生疼,五六岁的孩子手脚湿得冰凉,又因好几日惊惧奔逃,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 待找到一处堪堪遮蔽风雨的破庙之时,终于忍不住嚎啕哭出声,这是她第一次哭。 “对不起。” “对不起......” 她哭着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磕头,连着磕了十几个,边磕头边伸手去拿桌案上硬邦邦的糕点。 糕点放了有些时日了,底下垫的红纸,硬得如同石头一般,好不容易掰下来啃一些,又像沙子一样噎在喉咙里吞不下吐不出。 最后她是着急喝了几大口地上的泥水才缓过了气。 那一夜她缩在菩萨像后面哭了好久好久,硬邦邦的糕点跟着眼泪呛出来,却咬紧牙关攥住衣角没有出声。 她怕过不去这所谓的考核,也怕自己就这么死了。 次日,她被人带回了四门,原本出去的二十多个孩子,回来的只有十个。 屋中青年依旧是那一身黑色劲装,眉眼间亦是浪荡松懒模样,所有孩子都狼狈又胆怯瞧着他。 “还是不错。”青年坐姿散漫:“倒也回来了十个人。” “小东西勇气可嘉。”青年唯独抛给她一件黑色银狐绒大氅:“如今四门就是你们十个过了初试,往后的事也说不准,你年纪是最小的,若是哪天要死了,记得提前跟老子说一声,给你准备棺材。” 又一声惊雷响起,菱花窗支窗的轻杆落了地,敲醒了她。 安乐殿外是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满初和庭芜似乎都到了外殿去。 “安乐殿中可有华阳宫的一等女使?”有嬷嬷在问。 华阳宫因为舒贵妃死得诡异,也破了祭祀,自昨日起封宫了。 自然宫里的太监宫婢都酌情分配到其余各个宫殿。 毕竟这事儿听来就不吉利,明是身怀双胎,却疯魔的剖腹跳台,且心腹桂嬷嬷跟着后一日也在华阳宫池子里淹死了。 人人忌讳莫深。 “听闻华阳宫那位娘娘向来厌恶了的宫婢就是丢到安乐殿的。”有宫婢压低声音在一边瞧。 “那岂非安乐殿的宫婢都是华阳宫的?” “倒也不是,没人肯留在安乐殿,好像就是前华阳宫女使姜什么来着。”有人试图回忆。 雨势渐小,姜藏月行至外殿,正打算说些什么。 “安乐殿没有华阳宫女使。” 清润嗓音自她身后响起。 姜藏月回眸。 濛濛细雨间,青草鸿荒,白衣乌发青年执伞而来,温润如三更月上,惊倒数枝雪。 水风清,雾侵衣,他只轻笑:“这里只有安乐殿的人。” 姜藏月眸光落在他身上。 武安质子纪晏霄,如今亦是吏部司封司里的人。 第四十七章手腕 姜藏月没想过纪晏霄会出言。 华阳宫出了事,她多的是地方可以去,而纪晏霄不过才刚刚踏入司封司,更应明哲保身。 那管事嬷嬷想要说些什么:“殿下,可这姜女使......” 他眉头微挑:“听不明白?” 纪宴霄很少跟她讲除去正事方面的其他事情,她还不知他在宫宇中也逐渐能说得上了话,她垂眸:“殿下。” 嬷嬷到底是顾忌大皇子走了。 纪宴霄看向她。 无论是在安乐殿或是其余地方,他常着白衣,似南方水乡下的新雨,朦朦胧胧,那眉眼一如既往的旖丽。 姜藏月转身往内殿走时,还有不少宫婢借着路过往他身上瞧上一眼,总归是眉眼动人。 姜藏月道:“殿下这些时日可还适应?” 斜风细雨间,伞柄倾斜,青年身侧含笑:“当然,师父给我的已然是最好的。” “不过我却希望能更多帮上师父的忙。” 姜藏月语气平静:“殿下,奴婢暂时不需要殿下帮忙,您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情。” 其实他该学的东西已经学得很好,但唯身手之事并非一朝一夕轻易学成。 姜藏月前行:“殿下如今可是在司封司站稳了脚?大皇子又如何了?” “徒弟怎么会让师父失望。”纪宴霄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大皇子的私印如今在我手上。” 她点了点头。 纪宴霄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本就是寄人篱下质子,想要在汴京朝堂出头可谓是难于登天。 不过可能是她多虑了。 至少纪宴霄表面看起来是那种人畜无害的幕僚,温润如玉,有礼待人,又有谁会防备这样一个人。 他比她想象的更适合扎入朝堂。 两人聊着,片刻间回了内殿,纪宴霄转眸:“舒贵妃死了,此事师父可知晓?” 满初当即在不远处竖起耳朵。 院中绿枝被雨水冲刷得枝叶如新,天光摇曳的阴影里,青年这般弯起眼眸看人之时,总显得温良无害。 姜藏月只淡淡回:“奴婢也是今日才得知了消息。” “如此。”纪宴霄抬眸,眼眸闪着细碎的光,神情还是那样和煦:“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 姜藏月行礼,拿了木盆帕子准备去擦窗户。 纪宴霄从她手中接过:“师父去忙吧,这些事交给庭芜即可。” 青年的手腕亦有些削瘦,却十分有力,白衣下可见分明清晰的腕骨。 姜藏月神色顿了顿。 纪宴霄偏头看她,长睫若撒碎金,清隽的面容上是温润笑意:“师父。” “其实你不必总这般防着我,我对你并无恶意。” 他见青衣少女眉目清冷,再未多言。 雨淅淅沥沥下了好大一会儿,将天色渐晚这才收了势。 “殿下!” 庭芜穿过外殿,同样拍去身上湿润这才进了书屋嚷嚷:“舒贵妃真的是死的好惨,这夜间华阳宫做法事,咱们宫靠得近,可别吓着姜姑娘她们。” 庭芜这些时日倒是有得忙,不是在院中拔花就是在池子里捞翻肚的鱼,总是些体力活。 就是为了买那把分六期的玉箫,他还想嚷嚷,纪宴霄静静瞧着他,任谁看了都是温和之意,偏偏他老实了。 “华阳宫那位舒贵妃,腹部孩子都摔出来了,裂了一个大口子,自个儿从那么高的祭台上跳下来了,十几个嬷嬷都拽不住。” “祭天酬神晋位贵妃,她为何会跳?”纪宴霄饶有兴趣。 说到这儿庭芜眼神亮了:“殿下,我猜她说不准是鬼上身了,不常有人说宫里的女人哪个手上没沾染过人命,可巧别牵扯到咱们安乐殿就行。” 不过姜姑娘和满初姑娘似乎都是华阳宫的女使,这事儿殿下应该是解决了。 纪宴霄嘴角擒着一抹淡淡的笑:“这样一个前途无量的宠妃,又怎么会想着赴死。” “谁说不是呢。”庭芜一拍巴掌:“属下早就猜到了华阳宫不是什么好地方,舒贵妃死后不得葬入妃陵,她从前得用的桂嬷嬷也在后一日不小心栽进荷花池子里没了,听说都泡涨了。” “这夏日本就气温高,不仅恶臭还肿得面目全非,去池子捞人的小太监臭吐了好几个,也真是让人唏嘘。” 庭芜说话间似乎想起路过时闻到那股刺鼻的味儿,忍不住想反胃:“姜姑娘她们从华阳宫回来应该是也瞧见了,估摸着是吓到了,晚些都没看着出门。” 内殿中吹起一阵风,被雨打湿的落花沾在青石板上,像是彻底凋零,纪宴霄轻敲桌案:“桂嬷嬷栽进池子有谁看见?” “倒是没人看见,估摸着是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也可能是眼前一黑就栽进去了,又没人看见爬不上来就这么没了。” 纪宴霄听着屋檐上的铃响未曾言。 “原是这样啊。” 他唇角扬起柔和弧度,那愉悦心情似乎是看穿了一切般的清晰,如同盛放枝头的灼妍花蕊。 “殿下,想来华阳宫的事就算蹊跷,宫内暗刑司也会彻查的。” 此事已经造成宫内人心惶惶,不可能就这么听之任之,必是要找出一个结果。 “此事自是与安乐殿无关。”他下了定论。 庭芜便知道了意思。 白日里的暑气下去了几分,停了雨,殿中一片凌乱,枝桠上的蝉鸣复响,有一道脚步声跟着就进了安乐殿:“纪宴霄!” 院中姜藏月方一抬眸,就见身着黛青蹙金腾云祥纹锦衣的纨绔青年晃悠走了进来,满身酒气,脸上挂着风流浪荡的模样。 “奴婢见过二皇子。”姜藏月静静行礼,满初也跟着行礼。 “哟?你这安乐殿中还藏着此等绝色?”二皇子瞬间来了兴趣,更是三两步就跨进了内殿。 “永乐坊的姑娘本皇子都看不上,你殿中这个不错,舍了本皇子如何?”他说着那笑越发的带着某种意味,似有些迫不及待。 这宫婢长得确实好,眉眼间带着几分清冷动人,就是勾得人心里痒痒。 他说着那只手就轻佻想要摸上她的脸。 庭芜急成了斗鸡眼就要上前,姜藏月眸子深了几分。 就在这一瞬,白衣乌发青年握住她的手腕,将之带至身后,衣袂交缠,风吹梨花落,纷扬洒下迷人眼。 鼻间的淡香让她有些晃神。 那只手一触即分,纪宴霄对上二皇子,笑得温润有礼:“二殿下,大殿下有些东西让我交给您。” “可是大哥说的事情?”二皇子被转移注意力跟着就进了主殿。 第四十八章课业 青年被带进了主殿。 此人与大皇子交好,自是二皇子纪烨宁。姜藏月想起此事,二皇子出身是不差的,是华贵妃独子又自小溺爱偏宠,今年约莫十五,正是招摇惹祸的年纪。 今日他来找纪宴霄是为何? 满初皱眉:“这样的人入了安乐殿不找些事情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姐姐不如先避一避,免得见了厌烦。” 姜藏月瞧着主殿:“避无可避。” 庭芜提起二皇子也是一脸鄙视,顺势跟两人吐槽:“姜姑娘,这二皇子就是个浪荡子,你可远着些。” “听闻前些时日二皇子在弹子石街头强抢民女,人家不从,硬是活生生抢走了,那家的老爷子当日就气死了,棺材都还没有入土,可见不是什么好东西!” 庭芜越说越咬牙切齿,这样的玩意儿可别带坏了他家殿下。 说话间,二皇子自主殿迈步而出,神情吊儿郎当,手里还有没吃完的核桃碎,挑眉:“你把那宫婢给本皇子,多少钱你说。” “二殿下。”他就在这里,天光勾勒出一道柔和轮廓,温柔旖丽的相貌,任谁看了都觉得挪不开眼。 “打住,若你也要跟大哥一样说些什么这不许那不许,本皇子还就不听了,这人本皇子要定了!”他不胜其烦挥了挥手,抬脚就要往姜藏月的方向走。 这人今日他就看上了,不弄回府上岂不是日夜惦念。 “二殿下。”他唇角带笑:“华贵妃在等您。” 提到母妃,二皇子当即敛了笑。 姜藏月目光落在纪宴霄身上,仅这一句话,二皇子脸色五彩斑斓却再未向她而来。 二皇子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脸上的笑却是多了几分目中无人的跋扈:“纪宴霄,大哥抬举你几分,你当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碟子菜,竟敢抬出母妃来压本皇子。” “本皇子要的人,便是母妃也阻止不了,你今日可想清楚了这人交是不交!” 纪宴霄珉起一抹温润的笑,混着天光一同面向他:“那么,二殿下可也要想清楚了。” “二殿下是华贵妃膝下独子,除却大殿下,二殿下亦是无路可退,东宫太子背后是皇后娘娘及沈氏丞相,二殿下以什么去博?” “纵是华贵妃能保您一时可当真又能保您一世,今日二殿下想要我安乐殿的人自可抢可夺可诬陷。但二殿下能保证大殿下不会因为您荒唐的行为与您离了心?只要您还在这汴京宫宇,便有的是人盯着您的错处。” “满目荒唐,年岁尚小并非能高枕无忧,亦或是二殿下忘了在这汴京之中,权势地位,多的是杀人不见血的法子。” 二皇子的拳头捏的嘎吱响,可也知道纪宴霄说的是事实。 他心里那旖旎的心思几乎被这些话冲得一干二净,跟着酒气都清醒了许多。 姜藏月眸光微动。 纵使纪宴霄只是司封司一个不起眼的职业,但如今已经隐隐在两位皇子之间完全压制。 想来他是会捉人痛处的。 二皇子紧盯他的眼眸,在一阵沉默之后,又不在意大笑起来。 “不过是一个宫婢,不要就不要,哪儿能影响本皇子和纪殿下的兄弟情谊。” 他昨夜吃了半宿的酒,今日想必是被酒气冲昏了头才在安乐殿撒泼,若是将纪宴霄逼去了东宫,他在大哥那里也讨不到好果子吃。 “不知可否知道姑娘名讳?”二皇子瞧向她总算端正了几分:“本皇子浪荡惯了,嘴上没个把门儿,姑娘不要往心里去。” 姜藏月垂眸道:“二殿下言重,奴婢姓姜。” 二皇子这会儿靠在安乐殿的门头柱子上,头还有些疼,是以猛敲了几下,又咧嘴笑:“姜姑娘,可否送本皇子去外殿,放心,纪殿下的人......本皇子是不动的。” “行不行给个话?”喝着贴身太监奉来的茶,二皇子还是不忘说上几句。 小太监压低声音:“二殿下,娘娘催着您回宫呢。”他说着又指了指国子监的位置:“您昨日称病未曾去上课,今日都过去大半日了,娘娘已经知道了。” 提到国子监姜藏月眸子且深了几分。 纪宴霄颔首对二皇子露出真心的笑容:“听闻今日国子监将由祭酒主持查考课业,想来二殿下是有了把握。” 二皇子闻言,整张脸都青了,那叫一个难看,声音咬牙切齿:“不需要你提醒。” 纪宴霄颔首:“二殿下可还要相送?” 这话一出,二皇子目光还是不舍落在姜藏月脸上。 纪宴霄笑意温润,不紧不慢道:“安乐殿的姜姑娘许是算学更甚二殿下,若二殿下要应付祭酒的课业检查,不若,”他唇角弧度上扬:“二殿下与姜姑娘好生学上一些。” 姜藏月目光顿了顿。 纪宴霄想必是察觉到了她想要从二皇子那里取得些什么。 二皇子突然走过来了一些,目光惊奇落在眼前青衣少女身上,不可置信。 不过一介宫婢,论起算学竟能超过他?虽然他也看不懂就是了...... 想起算学和祭酒那张常年黑透的脸,他都觉得头疼。 二皇子脸上吊儿郎当的笑消失得一干二净,论起美色那当然还是算学更重要,能得了大哥的青睐,想必纪宴霄也不会无中生有。 他顿时笑得真诚了几分:“姜姑娘,当真?” 姜藏月行礼:“殿下所言甚是。” 二皇子哈哈一笑:“可别蒙本皇子,回头本皇子挨了揍,你也跑不掉。” 言下之意,都得挨揍。 他转身哼着小曲儿往外走,姜藏月跟上。经过纪宴霄时,后者轻笑。 他俯身近了几分,语气动听带了些哑意:“师父想要的,当真不肯多言么?” 那阵云山茶雾的清香又清晰了,侵略性太强也太近,姜藏月不动声色后退两步,眼眸平静:“殿下不必相问。” 他叹息,神色无奈:“二皇子的算学是最差的,这几年让祭酒头疼可不是半分,华贵妃倒是挺重视这事。”似无意这么一说,又像是在透露些什么,显然并非真的有意探寻她的事情。 姜藏月往外走去。 除却满初和庭芜一边一个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想来是看到算学的希望,二皇子眉眼也多了几分喜悦。 庭芜瞧着自家殿下那张十分危险的脸,干脆开始跟满初唠嗑儿:“姜姑娘算学当真那般厉害?” 满初哼哼两声才道:“还用你说?”她开始如数珍宝一般:“我姐姐只要拿算盘,当年整个城的掌柜都是怕了的,便是不用也能远超旁人千里之外,这是天赋,没法儿比的。” 庭芜震惊点点头。 满初得意。 “那二皇子岂非不用挨板子了。”庭芜砸吧砸吧嘴:“国子监祭酒对待课业向来是最严苛的,每每二皇子的课业都是最后一名,尤其是算学一门,那手常常是被打肿了的,华贵妃虽然心疼却也没有办法。” 满初嘟囔了一句:“学不进去硬学,可真够难受的。” “这话可不兴说。”庭芜做了个‘嘘’的手势:“课业再差那也是华贵妃独子,皇子不学不行。” “啧。”满初翻了个白眼:“那还如此跋扈无礼。” 这话庭芜没法接干脆闭嘴了。 安乐殿前,二皇子乐得见牙不见眼。 他的手前些时日被打肿了到如今才消下去,可不能再挨了。 殿外浅青的裙袂随着少女的步履而动,露出雪白的裙边,青丝系带,迎着天光的侧脸白皙无瑕,似在说着什么。 纪宴霄原本笑意盎然的神情略淡了一些。 少女抬步,二皇子并排而行。 这距离着实近了些。 第四十九章相问 安乐殿前,二皇子贴身太监是封了这一段路,是以没人知道安乐殿前发生了什么。 “怎么这么难?”二皇子提到算学这事儿,却只剩下苦笑:“你能算出?” “这种题在国子监内速算也是需要时间的。”他只觉得脑门儿上青筋直跳,干脆伸手拽了拽她袖子:“你教我。” 姜藏月对他开口道:“二殿下,今有甲持钱五百六十,乙持钱三百五十,丙持钱一百八十,凡三人俱出关,关税百钱。欲以钱数多少衰出之,问各几何?” 二皇子跟贴身太监面面相觑,凑一边儿挤眉弄眼想结果。 姜藏月眼见他答不出,遂对他的课业也有了几分了解。 她转身之际,青年映入眼帘。 天地似突然安静下来,蝉鸣轻沸。青年缓步前行,天光明暗交错落在清隽侧脸之上,似竹烟槐雨。其人生得霞姿月韵,霜华冰清,莫不叫人为之倾醉,若微风簇浪,散作满星。 确静如温风梳柳色。 纪宴霄唇畔带笑:“二皇子课业着实困难。” 姜藏月道:“殿下比奴婢清楚。” “师父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他眼睫微颤,因着俯身衣襟散开一些,倒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意味:“他今日不一定能算出。” 满初瞧着不远处两人交谈,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过去,只隐约听见殿下开口:“舒贵妃的事,暗刑司会继续查。” 姜藏月移开视线:“恩。” 纪宴霄弯唇,又道:“国子监是个好地方,除却皇家子弟多的是贵族世家之子女。” 姜藏月垂下眼睫。 后者弯起唇笑吟吟的模样,似乎只是在谈论今日天气如何,可越是长得好看笑得温润之人,越是杀人于无形。 姜藏月看向二皇子的方向,目光不起波澜:“二皇子只是想请教算学。” 夏日燥热的风在雨后多了几分清新,湿雾细细密密凝结成珠。 他唇畔依旧弯起:“舒贵妃死了,听闻大理寺卿府上伤心得近乎昏厥。” 姜藏月抬眸:“奴婢不知。” 纪宴霄话中温润:“听闻大理寺卿多年前不知从何处请来一面佛鼓,每月初月中总会祭拜上两日。” “殿下消息灵通。”姜藏月淡淡道:“问出这些是想知道什么?” 一边的满初听着针锋相对,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了,能够跟师父心眼子一样多的人,还是少见。 感受到青衣少女莫名多出的几分生动情绪,他只叹息:“舒贵妃死在祭台,师父作为华阳宫从前的一等女使,总归该是有几分伤怀情绪。” 姜藏月心思微动。 话里有话。 纪宴霄字字句句都在提醒她,不是么? 当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姜藏月浅浅回应:“奴婢知晓。” 他笑:“做样子即可。” “恩。”姜藏月回答简短。 纪宴霄轻笑一声,像是知道了她现在情绪不佳。 姜藏月面色越发清冷了一些。 “姜姑娘,你看本皇子算得对不对?”二皇子兴奋打了个响指。 那种在两人之间缓缓流动的寂静气息瞬间喧嚣入世。 姜藏月行礼往二皇子位置而去。 纪宴霄低眉笑起来,像是繁花盛开,尽显如玉之色。 庭芜一头雾水:“殿下,你笑什么?” 纪宴霄抬眸看去,少女浅青丝带系于发间,素色丝绦垂在乌发上,一青一墨互相映衬。 他的笑温润:“这世间千人千面,有人求得身体康健,有人求得挚友重逢,有人壮志难酬,有人妻离子散,不过都是贪婪欲望。我实在想知道,她所求为何?” 庭芜沉默:“......殿下,属下听不懂。” * 另一边,姜藏月踏出殿门之时,二皇子也给出一个答案。 可惜答案是错的,还错得离谱。 分明是各求几何,可钱全算在了甲一个人的头上,还多出了三倍,大约是自己都觉得离谱,他笑得讪讪。 他现在对姜藏月是没什么想法了,俗话说易得无价宝,难得好师傅啊。他若是将师傅给吓跑了,他的课业也彻底完了。 更何况姜姑娘是安乐殿的人,纪宴霄又在为大哥做事,他又不是白痴要将人得罪了。 他腆着脸笑:“姜姑娘,你说下答案呗,说不准也差得不远不是,我应该没有那么差......” 姜藏月眸光淡淡,继而行礼,后道:“甲出五十一钱一百九分钱之四十一,乙出三十二钱一百九分钱之一十二,丙出一十六钱一百九分钱之五十六。” 这话一落,二皇子脑子里只有一堆的钱在打转,遂头疼,长吁短叹:“本皇子这个月都被打了四回了,再过上半个月圣上便也会考察功课,本皇子若是过不去......那可就全完了,你再说几道题。” 姜藏月目光清浅:“今方有栗一斗,欲为粝米,问得几何?” 二皇子神情怔住,又皱眉算:“还是算不出。” “为粝米六升,以栗求粝米,三之,五而一。” 二皇子紧紧盯着她,只问:“本皇子在短时间内也能学会?” “每日专攻,半月足够。” 二皇子当即眉开眼笑,看着眼前这张脸就更顺眼了:“当真?” 姜藏月颔首行礼。 二皇子眼珠子骨碌转。 他每日去国子监都会被司业骂得狗血喷头,偶有碰上祭酒那更是被说得抬不起头,祭酒是个老迂腐,课业在他眼中那可是重中之重,若是他的算学能在半月之后一鸣惊人,岂非也能入了祭酒的眼。 而且这姜姑娘对于算学比他可强的不是一星半点。 二皇子有了思绪遂笑道:“姜姑娘,本皇子算学向来不好,你若愿意教,本皇子私下定然是称你一句师父的。” 这话为了自己,也侧面拉拢纪宴霄。 姜藏月行礼:“二殿下,奴婢自是愿意,但这宫宇中贵人甚多,奴婢有一事言。” 二皇子抬手:“说。” “奴婢恐出了安乐殿冲撞了贵人,耽搁二殿下学习。” 二皇子闻言嗤笑一声将腰侧玉佩摘下来丢给她:“就这事?你拿着本皇子的玉佩,便没人再敢说什么。” 姜藏月垂眸接过:“多谢二殿下。” 二皇子更是美滋滋,师傅有了,算学还会远吗? 这般想着他一身轻松带着贴身太监这才往华贵妃的宫殿走去。 安乐殿前恢复寂静,纪宴霄亦是去了大皇子府邸,她目光落在掌心玉佩之上。 “这是二皇子的私人玉佩,日后做事方便得多。”满初上前道。 姜藏月收起玉佩。 宫宇暗刑司就舒贵妃一事定然是要彻查的,虽查不出什么,但暗刑司的人最迟今日便会来安乐殿。 二皇子是华贵妃的独子,自也是千娇万宠,她带着此玉佩,暗刑司自是投鼠忌器。 是以纪宴霄提出算学一事她并未阻止,国子监也会是一个很好的跳板。 这条路还是走得太慢了。 她如今也不过是由华阳宫婢变为安乐殿女使,但亦是无分别。 而二皇子就是下一个接近的目标。 恰此时二皇子的贴身太监回转,对着她恭维地笑:“姜姑娘,二殿下说是先去见过贵妃娘娘,晚些开始学算学一事,姜姑娘可先准备。” 姜藏月行礼表示知晓。 午间,姜藏月于桌案上准备一些书籍,满初在帮忙,庭芜前几日将猪头花挖了又种了一排奇怪的玩意儿。 才将将放下笔,安乐殿的殿门处传来一些脚步声,为首的是高显,那尖细嗓音响起:“姜月可在?” 姜藏月收好东西,出门行礼:“奴婢见过高公公。” 来的人不少,除却宫中内宦还有几个冷脸侍卫。 殿外有不少太监宫婢缩头缩脑看着,议论纷纷。 “不知高公公所为何事?”满初蹙眉上前问了一句。 “华阳宫贵妃娘娘薨逝一事暗刑司稽查,近身伺候的全部带走!”高显目不斜视。 “姜姑娘,若是无罪,可是不要乱说什么话的。”高显往外走时不着痕迹说了一句话。 姜藏月被带走了。 第五十章审问 风雨欲来,乌云蔽日。 “......贵妃娘娘薨逝的时候你们都在何处,在做什么,可有证人?” “想必大家都知道暗刑司是什么样的地方,进了暗刑司你们这些个贱命便是死了也无人问津,若是想保命,知道什么说什么。” 暗刑司内阴暗潮湿,牢笼比邻,刑架之上更是鲜血淋漓,瞧得人后背发凉,连番恐吓下,有那胆小宫婢捂着嘴哭泣不停。 小桃哭泣:“娘娘薨逝之时,奴婢们都在华阳宫......” “奴婢们是决计不敢乱走的。”小红也红了眼。 舒贵妃自个儿爬上祭台,龙嗣不要,名声不要,家族不要,她们又怎么能料到。没曾想如今暗刑司还要发落她们这些无辜的人。 姜藏月垂眸跟随大流:“奴婢对此事也实在不知情。” 审讯官猛甩鞭子,冷笑:“不知道?来暗刑司的人个个儿都说自个儿是清白的!” “暗刑司有的是法子让你们开口,华阳宫一事若查不出个结果,那就全都是罪人。” “是谁怂恿舒贵妃爬上祭台,又是谁怂恿舒贵妃毁了祭天酬神,今儿有的是时间好好说清楚!” 审讯官目光让人瘆得慌,抬脚就踹了一个太监:“怎么?本官好言相劝你们不听,要做那赴死的鬼,当真是没人知道舒贵妃的事儿?” 话说得极狠,踹了人随手又用鞭子在其中一宫婢背上狠狠抽了一道,眼看着就到姜藏月面前。 高显鼻孔冷哼一声,这才慢慢悠悠道:“圣上只说是要查清华阳宫舒贵妃一事,可没说审讯官让咱家看着怎么屈打成招,倒是有些意思!” 这话一出,原本一脸阴狠的审讯官脸上挂着笑,越发的谄媚:“高公公,暗刑司向来就是这么处事儿的,您是不知道,这些个贱人嘴比那石头还硬,没点手段那是得不到消息的!” 宫婢太监哭哭啼啼跪了一地:“奴婢们不敢。” 姜藏月亦道:“奴婢不敢。” 审讯官一眼瞧着最漂亮这张脸:“你过来。” 姜藏月动了脚步上前,却也隔着一臂距离。 审讯官又道:“你是何时入宫的?” 姜藏月说:“四月前。” “你们都说没有谋害舒贵妃。”审讯官目光多了几分别样恶心光芒:“可有证据?” 姜藏月垂眸:“奴婢们都是底层不值钱的贱命,哪儿敢谋害贵妃娘娘。” “抬头本官瞧瞧。”审讯官鞭子在地上甩了甩:“耳朵聋了?” 姜藏月抬头,那张脸尤其动人。 审讯官笑了,摸了摸下巴目光兴味十足:“本官怎么觉得就是你谋害了贵妃娘娘?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杀你如草芥。” 姜藏月:“大人,奴婢没做过自说不出个所以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可如今高公公也在,大人空口白牙,可也有证据证明奴婢们做了谋害舒贵妃之事?” “好个贱人!”审讯官冷笑。 姜藏月言语行为间偏生没有一丝差错:“大人,奴婢们在华阳宫内各司其职,甚至都未前去祭台,又岂能左右贵妃娘娘的想法。” “若依照大人的说法,当日未在祭台出现的妃嫔婢子便都是全部有罪的,暗刑司又如何能装得下。” 审讯官被她一句接一句怼得说不出话来,脸都气青了。 “放肆!”审讯官狞笑起身:“本官说你有罪就是有罪,一个轻贱婢子,认罪打死了又如何,本官在暗刑司身居要职,对你们这些目中无人的贱人自是不用手下留情!” “大人。”姜藏月目光依旧平静:“您这般动怒又以权谋私,岂非是让奴婢说中了什么,亦或是大人是奉了谁的命要对奴婢们屈打成招。” 高公公也皮笑肉不笑了两句:“咱家看来,如今大人在暗刑司能一手遮天了,待咱家回去禀明了圣上,暗刑司已经是大人的囊中之物。” 暗刑司内悚然一静,火烛的光灭了。 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吹得他后背发凉,高公公向来不管闲事,现下却为何为这婢子说话。 审讯官瞧向眼前青衣少女。 不愧从前是舒贵妃身边儿的一等女使,断然不是两句话就能污蔑其认罪的。 这宫婢本就是贱命一条,可这姓姜的却如一丛迎风伸展的青竹,坚韧清冷折不了腰,焚不了玉节。 审讯官想了想,又陪着笑看向高公公:“高公公说笑了,下官也是为圣上办事,暗刑司自然是圣上说了算,可舒贵妃之事总要审个结果不是?” 最后半句是明晃晃的暗示他也难做。 姜藏月浓睫半垂。 他还是瞧着:“姜女使,华阳宫死了一个桂嬷嬷,如今除却那小桃小红便是你在服侍舒贵妃,总归是有嫌疑,暗刑司的流程自是要走的。” 姜藏月道:“奴婢晚些要给二皇子讲算学。” 审讯官闻言一愣:“二皇子?什么算学?” 姜藏月:“讲算学。” 审讯官这时候眼神终于落在她腰间,那里系了一枚松枝云月的天青玉佩。 松枝云月,确实是二皇子身上常佩戴的那一枚,而二皇子身后是华贵妃,如今皇后偶感风寒,近日都是华贵妃协理六宫。 审讯官皱眉:“二皇子又如何会找你?” 眼瞧着就能将这贱人弄死在暗刑司,没曾想二皇子横插一脚。 高公公目光也有几分暗流涌动,且笑着提醒:“咱家可听说贵妃娘娘可最是护短了。” “高公公所言甚是。”审讯官擦了一把汗:“此事定会慎重处理。” 姜藏月行礼:“奴婢相信大人。” 审讯官一头冷汗。 姜藏月垂眸不语。 片刻间,二皇子的贴身太监拿着令牌也踏进了暗刑司。 审讯官急忙拱手:“下官见过二皇子,可是有什么指示?” 小太监挑眉:“大人说笑了,二皇子的算学师父如今被扣在暗刑司,大人说呢?” 姜藏月接话叹息道:“暗刑司有言奴婢谋害贵妃娘娘,恐是不能为二殿下教导算学。” 小太监目光不善落在审讯官身上:“如此?” 瞧着现下也知道怎么回事,暗刑司惯会无中生有屈打成招的。 小太监只提起话头笑道:“殿下国子监课业在即,华贵妃娘娘很是重视这件事,若耽误了殿下课业,怪罪下来怕是暗刑司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余下的太监宫婢瑟瑟发抖的跪在地上,期盼着能出去。 审讯官这回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最终只能憋出一句,笑得难看:“想来是暗刑司瞧错了,姜女使自然是无罪的。” 走出暗刑司之时,姜藏月还是面向高显行礼,语气平静:“多谢高公公直言。” 高显老脸上笑出了褶子:“依咱家看,姜姑娘自是前途无量。” 第五十一章崇之 汴京暗刑司自然不是什么好地方,进了暗刑司的就没有几个可以全须全尾出去,除非是有过硬的关系。 显然姜藏月出去靠的就是高显和纪烨宁,这会儿审讯官气恼一脚踹翻了行刑架子。 他能做到这个位置,这些年离不开越贵嫔的提拔,也是个顶好的差事。可没曾想贵嫔交给他的第一件事都办不好。 平日里指挥使不在,其余人也忙,自然都由他做主。 他正想着如何再给那姓姜的宫婢安上罪名,可巧下属传话,跪地行礼:“程抚使,顾指挥使回暗刑司了。” 听到这个名字审讯官程滨一个激灵,连忙起身:“指挥使不是有要事,暂不回京吗?” 话音刚落,暗刑司进来了一个桀骜不驯,昂藏七尺的青年。 暗刑司这污秽阴暗之地仿佛也亮了几分,青年一身锦绣织金飞鱼服,提着绣春刀,身高腿长,面像俊野,着实像一匹孤傲骇人的疯狼。 程滨哪儿敢议论先前之事,慌不迭行礼:“属下见过顾指挥使,您的事情可是都忙完了?” 锦衣指挥使顾崇之是暗刑司最年轻的一位,暗刑司从未有指挥使审不出的事情,朝野内外因着惊惧也称其为顾阎王。说来暗刑司的选拔从来就极其严格,擅走擅跳更擅斗,体貌上亦是‘虎臂蜂腰螳螂腿’,这就没几人能完美达到。 可顾崇之做到了,甚至于暗刑司选拔之时以一敌百,更是接连破了朝野堆积成迷的案子数十桩。举朝震惊,且一举获了圣上青睐,于朝堂之上直接破例提升为锦衣指挥使。 此后暗刑司就成了人人提之惧怕的地方,程滨亦是怕的不行,且指挥使狠厉轻狂的性子绝非善类,程滨这才笑得跟孙子似的:“近日暗刑司接了华阳宫舒贵妃的案子,您看......” 他指了指那边儿跪成一排的太监宫婢,人都到齐了。 顾崇之心不在焉瞧了两眼:“然后?” “这些个下贱人嘴就跟石子儿似的,不用刑没一句真话。” “那你审出什么来了?”顾崇之吊儿郎当地笑。 程滨感觉脑门儿上就在冒冷汗,这事儿说好办也好办,说难办也难办:“暂时没有,只是属下怀疑跟安乐殿一位名叫姜月的女使有关。” “可姜女使如今又跟二皇子扯上关系。”程滨诉苦:“属下不敢轻举妄动。” “指挥使不知道,今日程抚使本将那女使带了进来。”身侧一禁卫笑着为程滨说话,多少有添油加醋的意味:“只是二皇子的人又将那女使带走了。” “休要多言!”程滨假装呵斥:“那是二皇子要的人。” 顾崇之嗤笑一声,看向程滨:“什么时候暗刑司这么没用了?” 程滨一脸苦笑:“顾指挥使常年做的都是大事,不知道这些事里面的道道,说是这姜女使成了二皇子请的算学师傅,今日特意遣人来捞人,属下又怎么敢驳了二皇子的面子。更何况二皇子身后是华贵妃,这般闹下去只会将事情闹大,自然是不好处理的。” 顾崇之随手将绣春刀搁在桌案上,扯过凳子就坐下:“继续说。” 程滨顿了顿,这才道:“眼下那姜女使已经走了,可属下就是怀疑她。” 顾崇之挑眉。 “指挥使。”程滨笑说:“这不,等指挥使回来这事儿就好处理了,咱们暗刑司也不是让人随意撒野的地方。” “程抚使所言极是。”禁卫也陪着笑。 顾崇之也对他俩笑:“等老子回来?” 这意味不明的话,楞是让程滨不敢接。 顾指挥使虽是孤身一人,可暗刑司从来就没有敢闹事的,更是没人敢在指挥使面前撒谎,程滨有点子慌。 从前便是暗刑司有人接了宫里娘娘的好处,就胡乱判了案子,回头就让顾指挥使一刀给剁了,这可不是笔划算的买卖。 只是贵嫔娘娘的事...... 程滨有些冒冷汗:“指挥使回来了,咱们暗刑司自当是不惧任何人的......” “这倒是有意思。”顾崇之单手撑着下颌,随意看向程滨:“指挥使就算不回来,底下也有指挥同知撑着,再不济还有指挥佥事,怎么就程镇抚使管了?” 程滨后背发毛,咬了咬牙。 “您不清楚。”他只能硬着头皮说:“指挥使您常常处理事就十天半月没空回暗刑司,同知亦是事务繁忙,佥事亦是东奔西忙,这点小事属下尚是能处理的。” “原是程镇抚使一家独大了?”顾崇之说。 “指挥使,华阳宫舒贵妃一事您当时尚未回归,圣上要调查自然是不能随意敷衍的,属下官职不高,只能先接下来,也得罪不起谁。”程滨开始推脱责任。 “得罪不起?”顾崇之说:“暗刑司在汴京成立这么多年,还没听说过得罪不起谁的,如今同知佥事个个不见踪影,倒累得你一个镇抚使处理圣上交代下来的案件,给老子把人全部叫回来!” “指挥使,他们都在忙,这手上可都有案子呢......” 顾崇之站起了身:“你说你怀疑安乐殿的姜女使?” 程滨笑:“是,她那张嘴实在是太能说了,瞧着就不对劲——” 顾崇之一脚给他踹飞好几米,那绣春刀差那么一寸就给他脑袋削下来了,吓得程滨是一动不敢动,两条腿都在发抖,冷汗几乎沁湿了衣裳。 “仅凭着怀疑就带着暗刑司的人入殿抓人。”顾崇之抬脚踏在椅子上:“暗刑司如今由着你越俎代庖了?那我怀疑你收了和喜宫越贵嫔的贿赂,这事儿是也不是?跟老子玩藏着掖着这一套!” “指挥使!属下错了!属下不该!”程滨连忙爬过去抱住他的腿:“是属下猪油蒙了心,是属下给暗刑司抹黑了!” “给老子滚蛋!”顾崇之直接一脚踹出去:“暗刑司在汴京这么多年,我当年打马汴京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穿着开裆裤玩鸟呢!得了这么点官职就开始耍弄权术,真他娘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净养着些不长脑子的废物!” “指挥使!属下不敢了!”程滨已然是吐血了。 “去将姜姑娘请过来喝喝茶聊聊天。”顾崇之道:“暗刑司可不是什么黑白不分的地方,注意态度。” 程滨连连点头,一瘸一拐就往外走。 第五十二章失火 暗刑司的客院里,熏风拂面,炉中新茶。 程滨瞧着姜藏月坐在指挥使对面喝茶,那张脸又青又紫。 早在先前贵嫔娘娘就说过姜月难对付,他还不信。后来果真如是,华阳宫人去如山倒,可这姜月偏偏就进了安乐殿,如今安乐殿质子跟大皇子交好,她又成了二皇子的算学师父。 贵嫔娘娘交代这事就真不好办了,说是要了她的命。 和喜宫这些时日虽然受圣上眷顾,可也因着是腹中龙嗣一事,可偏偏贵嫔娘娘腹中龙嗣是生不下来的,倒处于水生火热之中。 他这些年得了贵嫔娘娘的提拔,总不能什么事情都不做,今日就算不能对其下手,来日自也是能找到机会的。 顾指挥使事事都办得漂亮又如何,他总归不是时常都待在暗刑司里,他只需要挑指挥使不在的时候把事情处理就好。 若非先前高显也在暗刑司,这姜月又字字句句逼着他,又怎会是如今这个局面。 程滨顶着鼻青脸肿的脸:“姜女使,先前是我误会了,实在抱歉。” “误会?” 姜藏月眉眼清寒而洁净:“原是如此,奴婢以为进了暗刑司的人,无论有罪或是无罪,都应当被程大人全部定罪处决。” 程滨只得陪着笑。 他娘的,这姜月根本就是个贱人,眼瞧着指挥使在这里,干脆疯狂给他上眼药,看他回头怎么收拾这个小贱人。 他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笑得更加难看了。 程滨只能道:“姜女使,之前的事确实是我多有得罪,你就别放在心上了。” 姜藏月眼睑微动:“奴婢受不起,也害怕。”她声线冷淡:“这宫中多的是让人死的悄无声息的法子,今日奴婢落了程大人的面子,想必明日也有可能挂尸宫道。” 程滨听着这越来越犀利的言辞,只能接着说:“姜女使说笑了。” 姜藏月剔透而冷的眸子看向他,淡色唇轻启:“奴婢并未说笑,如今奴婢身在安乐殿,却因着算学尚可能帮助二殿下一些,可若明日奴婢死在宫中,不仅帮不上忙还会祸害了旁人,尚不知程大人会不会含恨记仇。” “姜女使,暗刑司是讲究公平的地方。”程滨顿了顿苦笑:“我又怎么可能害姜女使呢,先前不过是暗刑司例行排查罢了。” 姜藏月行礼,抬眸盯着顾崇之:“顾指挥使觉得呢?” 顾崇之随意将茶盏搁在桌案上:“那就再简单不过,既然华阳宫一事跟你无关,那么若日后你在宫里出了事,就都算在程滨头上。” 后者脸色瞬间绿了。 凭什么?都算在他头上,那这贱人自己走路摔死了难不成也是他害的? 如此说来还要他保护这女人? “指挥使......” “怎么,做不到?”顾崇之漫不经心地‘恩’了一声。 程滨只能道:“属下自然是能做到。” “如此奴婢放心了。”姜藏月神情寡淡:“奴婢这性子容易得罪人,程大人费心了。” 程滨:“......” 妈的妈的妈的!!!这人就是仗着指挥使猪油蒙了心在这里狐假虎威。 姜藏月起身向顾崇之行礼:“多谢顾指挥使。” 她起身离去,浅青色削瘦背影孤冷如竹,又似经年不散的大雾。 程滨杵在原地,那脸子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指挥使......属下好歹也是暗刑司的人。”他哭丧着脸试图说些什么。 顾崇之打着哈欠:“然后呢?” 程滨闭嘴了:“......” * 待去二皇子那里讲了算学,姜藏月这才回了安乐殿。 暗刑司华阳宫的案子依旧在查,不过是查到桂嬷嬷头上罢了。姜藏月进了里屋,收拾了一下明日要讲学的书籍。 跟二皇子纪烨宁的关系便从算学上开始拉进,她需要有人前的挡箭牌。 满初进屋帮着她一道收拾,这才道:“师父,暗刑司的顾指挥使可好说话?我曾听闻暗刑司的指挥使绝对不是个好忽悠的主。” 姜藏月手顿了顿。 满初又道:“此人睚眦必报,手段狠辣,可要提起警惕心。” 姜藏月隔了一会儿才出声:“顾崇之是那人。” “谁?”满初突然瞪大了眼睛,嗓子有些干:“......该不会是那位?” 后者沉默,满初就知道了,随即心有余悸回了屋子。 姜藏月瞧着屋中那一面华丽又危险的圆鼓,垂下眼睫。 那是四门顶厉害的乐器。 她想了想将鼓收了起来,收进柜子里又上了锁,有些出神。 之前纪宴霄提起了大理寺卿府上的佛鼓,尚不知他在想什么。 而今顾崇之也踏入暗刑司。 瞧这情形,应是早就混入了汴京朝野。 四门在外的地位很高,她前些年接过的任务无一不是命案,现下又欠了他那么多钱,这人是个混不吝的,如今是更混乱了。 不过...... 于她皆无干系。 屋中静谧,夏夜无边,姜藏月隔了好一会儿才收回思绪,华阳宫一事该落下帷幕了。 舒清已死,桂嬷嬷殉主,那么舒府其他人么...... 她视线静静落在燃烧的灯烛之上,眸光时浓时淡。 夏夜天干,小心火烛。 * 宫墙之内,天将将泛鱼肚白,有些事儿就传开了。 说是原大理寺卿府上出事了。 满初伸出脑袋凑到庭芜跟前:“出什么事了?” 庭芜左右瞄了两眼:“失火了。” 满初:“真的假的?” 她拧眉,昨夜也没瞧着师父出门啊,这把火是谁放的? 姜藏月只静静给墙脚的丑花浇水,听着两人闲聊,说火是半夜突然烧起来的,恐怕是府上下人不小心没盖火折子。 满初挑眉:“哟?别人家都好好的,就他家出事,想也是亏心事做多了。” 庭芜也很感兴趣:“那可不是,街上三更都有更夫,却偏偏昨夜醉了酒睡过去了。” 这事儿有人去查了,可真相就是无意失火,只能算倒霉。 姜藏月眸光微顿,昨夜她并未离开安乐殿。 庭芜讲得唾沫横飞:“那更夫被查了个翻天,人家就是白日吃了亲戚的生子酒才吃醉了,也不是故意的,而且舒府的下人没盖火折子也不是故意的。” “你们可不知道,舒府的下人跟牛马没什么区别,一日十二个时辰,他们就要做足七个时辰,剩下休息的时间还时常被使唤。” “哪家好人经得起这么折腾。”庭芜拍腿叹息:“这不就是苛刻人?薪水还那么少!” “那这事儿圣上怎么说?”满初似无意间询问:“就这么算了?” 姜藏月跟着抬眸。 “那也不能算了,这是另外一件事了。”庭芜稍稍压低了一些声音:“听闻昨夜的火几乎将舒府烧的一干二净,可偏偏从大理寺卿舒彬郁书房里查出一摞贪污受贿的书信,这不就完了嘛。” 满初凑近:“圣上知道了?” 庭芜得意挑眉:“可不?这下一家子都被暗刑司抓了,今早得了令就满门抄斩了。” 话题就到这儿了。 ‘满门抄斩’四个字落到耳畔,总让人又清醒了不少。 风中带了一丝凉意。 “姜彬安,人主莫喜强臣,臣下三缄其口,臣强则死,功高则亡。周公尚畏焉,况他人?” 长安候府,主院其内,菱花窗前,高大武侯与贵气妇人拍桌争执,背影经年。 满初的呼喊唤醒她的思绪:“师父可要出宫一趟?” 姜藏月瞧着宫阙天光,语气极静:“是要去一趟。” 第五十三章同行 舒府地段自然也不偏僻,坐落在弹子石街偏左侧位置,距离樊楼也不远,向来是热闹的。 各色小吃撑起摊子,做起买卖。 稍远处屠宰场有人担着猪羊,或者用车子推着来赶市,动辄百余头,门口小孩兜售熟骨头,也叫卖灌肺与炒肺。 摊贩为着拉客热情地笑:“姑娘,买肉不啦?好新鲜得嘞!” 姜藏月瞧着屠宰场门前以枋木及花样结缚如山棚,上挂成边猪羊,相间三二十边。 这里原是长安候府邸。 长安候府被判謀逆,身家充公,就连府邸都被推平了。 可笑汴京宫宇的奴婢并不能出宫门,眼下她还是以算学为由,替二皇子采买,拿了玉佩才出了宫门。 姜藏月眸子落在屠宰场稍远一些的那颗大树上,树荫底下挂着一个长长的秋千,有不少小孩儿在那里玩闹嬉戏。 秋千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连麻绳都断过一次用新的重新缠了一遍。 姜藏月眸光清冷,看向摊贩:“来上一斤。” “好嘞姑娘!”摊贩麻溜熟练拿起砍骨刀开始分肉,一刀下去是又快又准的一条子好肉:“咱家的肉是最新鲜的,姑娘给你三十五文一斤好吧?” “谢谢老板了。”满初付了钱接过肉询问:“老板,我们初来乍到汴京,怎么听说从前弹子石街这位置是个侯爷府邸?不是说很壮观吗?” 摊贩笑呵呵搁下刀,只说自己知道的:“侯爷不侯爷咱们这些老百姓谁知道呢?只是听说这块儿地儿当年出了什么叛国反贼,这才将屋子都推了。” “那说起来哟也是惨,我小时候远远瞧见过,那流出来的血可是十天半月都没消下去呢,不过叛国反贼么,害死那么多将士,那也是该死的!” 摊贩说着还朝一边啐了一口。 姜藏月未多言。 除了她已经没人在乎真相了,可她却不能不在乎。 还需要时间,还需要一些时间。 如今她的筹码还不够。 “老板怎知,府邸之人一定就是叛国反贼?”身侧传来清润的声音,很是自然。 姜藏月一扭头就瞧见了纪宴霄,青年一身茶白弹墨水纹直?,端是光风霁月,身边跟着四条小辫儿的庭芜。 “纪公子。”由于不在宫中,姜藏月便也只是简单称呼一句。 纪宴霄扬起笑容:“姜姑娘。” 他今日才从大皇子府上离去,却远远瞧见了那一道清瘦身影,身处闹市之中,却置身世外,好似携霜沾雪的松枝一般凉。 满初这时候也顺着纪宴霄的话说:“是啊,老板怎知这侯爷就是个叛国反贼?万一是有什么咱们不知道的事情呢?” 摊贩一拍大腿:“哎哟两位姑娘,我怎么会在这种事情骗人的好伐?听说当年那胡人一战,那什么侯爷明明有援军还吃了败仗,整个城都被破了,死了好几万的百姓呢!” “也不知道当年城里是有多少枉死的人,若非那什么侯爷通敌叛国,又怎么会输了?” “再说了我都知道当年圣上是派了那么多人去的好伐!” “就是不说这个,那侯府里还听说搜出了龙袍呢,咦,这还能不砍了他们脑袋?”摊贩也越说越激动,不过瞧着眼前公子衣着不凡,也怕惹上麻烦,还是又打了个回转:“这事儿也就是听个乐,咱们也不关心。” 他笑呵呵又开始砍肉。 姜藏月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身离去,出了屠宰场的位置,纪宴霄和庭芜依旧没有离去。 夏风轻起,街边槐树簌簌作响,姜藏月略微行礼道:“殿下若有要事,不必跟着奴婢。” 他看向身前素衣乌发女子,道:“今日无事。” 姜藏月眸光静静。 “师父似乎对一些陈年旧事很是关心。”他含笑瞧着她:“不过这肉买成三十五文一斤,却是贵了。” 若他未曾记错,这地方十年前是长安候府邸,已经荒废了许多年,后来才改成屠宰场镇压煞气。 满初顿了顿,先行回道:“殿下,奴婢与姐姐恰巧路过,见着这肉还算新鲜索性买上一些。” 纪宴霄颔首,瞧着姜藏月只温润道:“原是如此,这汴京甚是有趣,姜姑娘既然出来了,不妨多走走逛逛。” 他让庭芜提着肉,笑容和善,姜藏月眉目更是清冷了几分。 姜藏月道:“有劳殿下挂心。” “舒府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纪宴霄温润的模样十分无害:“只是听闻祠堂却半分事情也无,可要去瞧瞧?” “去。”姜藏月眸子淡淡:“这把火倒是蹊跷。” 两人并行,满初和庭芜只能先行回去,路上庭芜还叹息幽怨:“殿下对我都没这么亲近。” 满初:“......” 弹子石长街,人声嘈杂,车水马龙。 “师父为何对舒贵妃府上的事情这般感兴趣。”纪宴霄走在她身侧。 “与奴婢并无关系。”姜藏月淡淡道:“只是殿下也了却一件烦心事。” “舒贵妃死了,大理寺卿满门抄斩,近日这个位置就空出来了。”纪宴霄还是笑:“师父认为,谁会坐上这个位置?” “如此且看殿下的安排。”姜藏月也看着他:“殿下如今也不逊色任何人,不是么?” 纪宴霄浅笑:“自是师父教导。” “殿下谦虚了。”姜藏月说道。 纪宴霄瞧着被烧得残破的舒府,上空隐有黑烟袅袅,乌鸦盘旋。 “谁坐在这个位置都无妨。”纪宴霄步履轻盈,白衣乌发,像是悲悯众生的菩萨像:“汴京这么大,总会发生许多有意思的事情。” * 晚些,姜藏月回了屋,处理了琐事,便拿出带着诡异花纹的皮鼓焚于火烛间。 “师父,舒府的事情算是彻底了结了。”满初有些心疼,她瞧着师父的身影却是更加清冷削瘦了,如薄薄纸张一般,似一阵风就能刮倒。 “知道。”待手中鼓烧了个干净,她找了白瓷罐将其装好,且等有风的日子便葬了。 被禁锢这么多年,也该还了兄姊自由。 如今不过是开始罢了。 翌日,姜藏月还在做事之时,和喜宫来了人,才笑看她道:“姜姑娘,贵嫔娘娘听闻你照顾舒贵妃有孕时很是得心应手,让你每日抽一个时辰前去和喜宫帮衬帮衬。” 庭芜撅起摘花的腚瞬间收了回去,拧眉不高兴了:“我说这位嬷嬷,姜姑娘是安乐殿的女使。” 那嬷嬷一甩手帕油盐不进:“老奴也是知道,只不过贵嫔娘娘硬是要姜姑娘去和喜宫,老奴不过是奉命行事。” “奉命?”庭芜帕子一甩骂骂咧咧:“谁不知道越贵嫔和舒贵妃不和,眼下舒贵妃薨了,贵嫔该不是想着如何折磨别人吧?” “这......说笑了。”老嬷嬷先是笑着,结果被喷了一脸口水跟着脸色也板起来:“贵嫔娘娘只是借用姜姑娘一个时辰。” 庭芜更加不耐烦了,瞪眼叉腰:“要借用姜女使,可曾经过殿下同意了?” 实际他也知道,殿下如今还没办法跟宫里这些得宠的女人抗衡,纵使为大皇子办事,那也需要时间斩头露角。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老嬷嬷只管传话离去。 庭芜更是骂骂咧咧了:“什么玩意儿!狗仗人势的东西!” 这说不准把人弄了去打残了打死了,心肝儿黑着呢。 姜藏月只片刻淡淡道:“无事。” “姜姑娘,那越贵嫔能跟舒贵妃抗衡这么多年,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庭芜试图苦口婆心劝她。 “不过一个时辰。”姜藏月嗓音淡淡:“她也许会死在我前面。” “......”庭芜觉得有点冷,讪笑:“姜姑娘真爱开玩笑。” 姜藏月沉默片刻。 终道:“恩。” 第五十四章京官 柳映宫阙,云细风轻,卷荷香淡浮烟渚。 和喜宫越贵嫔好声乐,至夏时于殿中纫红丝为绳,密缀金玲,系于花梢之上。 每有鸟雀翔集,则让贴身婢子制铃索以惊之,盖惜花之故也,诸宫宇效仿之。 姜藏月此时正在和喜宫,应了越文君的吩咐,在红绿相间的豆子里一粒粒挑选区分。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越贵嫔这是在为难人。 待稍有了疲惫感,越贵嫔由人搀扶坐在一旁团花椅上,轻轻一嗤:“舒贵妃到底是福气浅薄,眼瞧着就要晋位贵妃,谁曾想就这么撒手去了,也是奇事一桩。” “如今舒家出了这档子事,这大理寺卿也被斩首示众,女眷听说在流放的路上遭遇贼寇也是没了,如此舒府满门跟着就没落了。” “你说是不是?” 越贵嫔从容自若用了些新鲜瓜果。 姜藏月行礼:“娘娘所言甚是。” 越文君落在她身上的眼眸含了一抹冷淡笑意:“舒贵妃当初仗着身怀子嗣,好不嚣张来了本宫这和喜宫撒野,圣上却言她脾性禀直,现下想来该也是看走了眼,原是一个疯子罢了。” “这舒府内搜出了不少贪赃枉法的证据,偏那大理寺卿当年还有言自己是个清正廉明的好官,眼瞧着可算得了真相。” 越文君会说这些话姜藏月并不意外,先前得了舒清那般陷害打脸,又怎么可能不会寻机会找回来,可没等到这个机会舒清却死在了祭台上,那么活着的华阳宫婢女便是最好的报复对象。 可越文君就甘心永远依附皇后之下么? 自是不甘心的,越文君以腹中并不存在的子嗣得了圣宠,三五不时便说了皇后之言,可巧圣上并未听进去。 姜藏月本以为越文君会再接再厉,却反倒安分了下来。大约是朝堂上沈丞相说了些什么,纪鸿羽这些日子来和喜宫也不勤。 现下......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是好事。 殿外一个小太监点头哈腰进了内殿,忙请示越文君:“贵嫔娘娘,皇后娘娘那边有新消息了。” 姜藏月眸子微闪。 小太监一脸的小心翼翼:“皇后娘娘的兄长沈子濯沈大人从武官外职担任兵马指挥使更改调令,今日彻底调回汴京擢升了骁骑参领京官。” “骁骑参领京官?”越文君一拍桌子,护甲甚至划烂了瓜果冷笑道:“倒是谁也算不过皇后娘娘啊,一边惦记着本宫的龙嗣,一边还不忘提携兄长,成日跟乌眼鸡一样盯着本宫,谁能有她会算!” 沈子濯虽是有些才干,但那三元及第的状元旁人不知道,她还能不知道,不过狸猫换太子。 是沈文瑶换了沈子濯当年的文章,但这并不是最大的原因。 越文君护甲在桌案上划出‘滋啦’之声刺耳,容色更是冷:“沈子濯是什么样的人谁还能看不出,一个草包若不是有个当皇后的妹妹也能爬到如今的位置,当年那家的案子在廷尉府闹出的事情也不小,那将将要被乱刀砍死眼瞧着快没气儿的人,还不是给他活生生糟蹋死了!” 皇后为了息事宁人,亲自动手逼着一个死人认了罪,这些事沈文瑶就能当做没发生过了? 姜藏月手顿了顿。 “人这一辈子都是命,各宫都嫉妒本宫如今得了圣宠,谁又知道得了利的是皇后沈文瑶,真是好笑至极!” 越贵嫔冷笑一声,现下心烦意乱瞧着她碍眼,也直接让她滚出和喜宫。 * 大皇子府上,正堂长窗内,清风徐来,竹帘翩动,素屏生辉。 桌案前端纱幔飞扬,且有几分凉意。 两人对坐。 大皇子亦谈起近来局势:“汴京官职总也就这么些,宴霄今日可听到了沈丞相府中的消息?沈丞相有一子名为沈子濯。” “听闻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纪宴霄神情温润:“沈大人当年可也是红极一时的状元郎,如今更是由外放兵马指挥使调回汴京,成了骁骑参领,可谓是春风得意。” “人才?”大皇子嗤笑:“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 “殿下何出此言?”纪宴霄笑容如春风拂面:“早就听闻,沈丞相提起这一双儿女皆是得意,一为皇后娘娘,一为朝中重臣。” 大皇子有些叹气:“如今倒也说得上是宠臣,岂非让太子的势力更加大了。” “宴霄以为如何?” 纪宴霄放下杯盏,浅笑只言:“殿下,纪某对沈大人尚不了解。” 大皇子这才道:“反正沈子濯是个草包,若非是因为十年前一事,变相解决了圣上难题,也不可能擢升这么快。” “如今断不能就这么看着太子一脉势力增大。” 纪宴霄抬手沏茶,动作优雅轻缓:“殿下想要如何?” “自然是想办法断了沈子濯的前路,他不日将会入宫觐见皇后娘娘,这入了宫兴许出点什么荒唐事呢?” “沈丞相想来还是要名声的。” “殿下远见。”纪宴霄行礼,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声音显得有些缥缈。 待大皇子离去,他也跟着走出门去。 庭芜又从旁边冒了出来:“殿下。” 纪宴霄轻笑一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庭芜摸不着头脑:“谁是螳螂?”他说罢又提起另外一件事:“安乐殿中大皇子又送了一个女人过来,这女的怎么办?” 又一个杏眼桃腮的烟花女子。 庭芜觉得这些女人他看了都头疼,处理了一个又来一个。 偏偏殿下就不是那等子沉迷美色的人,只有杀人倒是快。 “你知道大皇子为何执意要往安乐殿中送人么?”纪宴霄步履轻缓,行于街道,仿若清风。 “他以为殿下爱美人?” 庭芜猜测了一下,却又瞧见自家殿下那温柔又毛骨悚然的眼神。 “女子惯会迷惑人心,他在敲打我,从前在安乐殿中的日子,如今俱皆可查。” 庭芜不知道怎么接。 “当年年幼,还不懂得那些女人为何总是喜欢动手动脚,甚以为喜。” 这话庭芜有些听不下去了。 “可恶心就是恶心,不过皮囊。” 他语调轻柔又悠扬,莞尔一笑:“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这些人无声无息的消失。” “是,殿下。” 第五十五章青衣 * “姐姐,怎么安乐殿中总是有女人送进来,还个个都长得如花似玉的......” “纪烨煜在敲打纪宴霄。”姜藏月淡淡道。 “敲打还带送美人的......” 满初也是一头雾水。 眼瞧着安乐殿难得安宁了一些时日,庭芜在殿中种种花草,她在殿中修缮秋千,谁知道今日又送进来了一个美人。 樱唇凤眼,鬓发如云,着一席浅烟罗百褶裙,身姿若一枝繁花,风情万种。不用瞧都是永乐坊的妓子。 这哪里是敲打,分明是故意插刀子。 女子脸上带着妩媚的笑走到满初跟前,嗓音婉转,勾魂夺魄:“奴家秀禾见过姑娘,这细瞧着姑娘的眉眼,却是玉软花柔,难得殿下眼中只有二位。” 满初眉毛一竖,只恨不得将这满嘴污言秽语的妓子扒皮抽筋喂了她的蛊虫。 连喂哪一只虫最能折磨死人她都想好了。 满初有了动作,姜藏月不着痕迹按住她的手,只道:“担不起,外殿南边小屋,你自行住下。” 秀禾盈盈一拜:“多谢姐姐。” “......师父,”满初气不过:“怎么还让她住下了。” 安乐殿中真的是眼线成堆的驻扎,拔了一堆又一堆,如今这大皇子安排的妓子在殿中住下,只怕日后行事又多了一堆麻烦。 姜藏月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开始整理主殿书房的书卷,掸了灰,将其归回原位。 满初动了动嘴。 “师父,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满初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手中一件件事情接连处理完,也没跟她说话,她还是忍不住出声:“我只是觉得殿中这般多琐事实在浪费时间。” 雨滴终于从天际倾泻而下,雷声滚滚,殿外枝叶被吹得胡乱飞舞,似乎下一秒就要将屋顶掀开。 屋中陷入寂静,满初心里也在懊悔,定然是做错了什么。 终于在她坐立不安之时,姜藏月平静开口:“汴京宫宇并非街头巷尾,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大皇子为何能将永乐坊的妓子送进安乐殿,你以为纪鸿羽当真不知?” “若要逞强出头,自也可以,事未成,你我血溅三尺。” “这十年隐忍,并非是为了给别人做枪做棍。” 雷雨轰鸣间,满初神色怔怔:“我知道了师父。” 姜藏月执伞穿过主殿,青衣身影逐渐消失眼前。 提到妓子秀禾,她当年十三岁出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在汴京永乐坊。 顾崇之是个混不吝的,他不会管有些地方适合她去或者不去,他只要结果,只要在任务上盖上完成的章。 无论你用任何办法,明争暗抢或是不择手段。 永乐坊二层都是达官贵人,轻易叫人不敢得罪,在妓子巧笑嫣然带着人进屋厮混之时,她就在床底下等待时机,伺机而动。 对于那时候的她来说,永乐坊已经是最简单的一个任务。可偏生那一次她动手的对象同样会武。 尚且年幼的姜藏月与之缠斗,却被缚于床榻之上。 她本就是长安候府千娇万宠的贵女,纵使进了四门也没听说过所谓的特殊癖好,险些被那人将身上衣衫罗裙扒光。 可最终那人是喉管破裂而亡。 动不了手脚,她还有一口尖牙,在那人俯身情动之时,她直接咬碎了他的喉咙,甚至躲避不及之下,呛了好几口腥臭的血进了腹中。 那是她杀的第二个人,满眼惊惧,满嘴是血。 可从那日起,她成了四门第一个出师刺客。在四门不需要任何感情,冷漠,狠辣,嗜血,无情无义,弃车保帅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她学会伪装,可以是楚楚动人的平人女子,也可是乐坊卖笑妩媚的舞姬,她是谁取决于她要杀的人是谁。 顾崇之在四门瞧见她回来复命之后,更是冷然一笑,抬指轻率将令牌挂在她身上。 “青衣。”顾崇之把玩着一把锋利匕首,随后扔给她,笑得桀骜:“四门最不需要的就是感情,可要记住了。” 有感情的人死的比谁都快。 姜藏月垂眸:“属下明白。” “明白就好。”顾崇之嗤笑。 再后来那个千娇万宠的侯门贵女死了,留下来的只剩下刺客青衣。 一个不折不扣的刽子手。 屋外的电闪雷鸣晃过她眼眸,潮湿的土腥气弥漫进了屋,姜藏月收回思绪。 墙角的花过了一场大雨总是开了,争奇斗艳。姜藏月坐于桌案,展开一张洁白的宣纸,提笔落下,满初在一边磨墨,随即瞧着她写下的东西:“师父,这是兵法策略?” “是。” “为何要写这个?”满初还是问出了声,师父做事并非如她一般莽撞。 满初将又一张宣纸替她压平,又将墨磨得更加浓重均匀一些。 “可是与沈子濯与关?”满初也不算太笨,脑子一转就能思考过来。 师父的字总是很好看的,不似大家闺秀那般端庄秀气,反而遒劲有力,矫若惊龙,最后一笔落下似要透纸而出。 满初看着落下的那些字,目光越发惊讶了。 “这些东西,明日让秀禾看见。”姜藏月搁笔:“沈子濯会路过安乐殿。” “秀禾和沈子濯?”满初这会儿反而想不明白了。 先前对付舒妃是利用了四月香和惊梦鼓,是以舒妃产生了幻觉,以为有人索命,这才剖腹坠了祭台。可沈子濯是骁骑参领,是以重视的就是兵法策略了? 果真算无遗漏。 不过,就算是沈子濯需要的东西,为何让那永乐坊的妓子去接触。 “这件事我可以动手。”满初不解问:“总归那沈子濯是不如我的,不过是一刀抹了脖子的事情。” “还没想明白?”姜藏月眸微侧,对满初心平气和地说:“你若去了,摘不干净自己。” “可师父焉知那妓子就会用这个东西去跟沈子濯攀交情?” “人往高处走。”姜藏月轻描淡写:“她想要的荣华富贵首饰朱钗,自然是在有前程的骁骑参领那里更好得到,落脚安乐殿不过是没找到更好的人选。” 第五十六章子濯 天明,细蕊叠红,片叶层青。 安乐殿中平静被打破。 庭芜不知道在殿中哪个犄角旮旯里窜来窜去,嘴里还在纳闷儿问人:“什么?有人发现了安乐殿附近有几只兔子?在哪儿呢?” “那边。”有小太监指路。 远处,小东西一身雪色,皎如霜辉,团团似云,又如白玉温软,玲珑喜人。 “真是兔子?满初姑娘瞧着好像很喜欢那只兔子?一直不撒手。”他惊奇的瞪大眼睛。 “那女人也过去了?她也喜欢,怎么也不撒手?”庭芜一脸懵然看着那边的情况。 “她们都这么喜欢兔子的吗?伸了手就不带收回来的?” “我也去看看!满初姑娘,兔子是不是很可爱?”庭芜有些怀疑跟着抬脚往那边走:“真有这么可爱......” “啊——” “疼疼疼!!!疼死了!这兔子怎么咬住人手指就不带撒手的!”庭芜嚎叫起来,疯狂甩手指,恨不得甩飞出去。 “兔子!兔子咬人!咬手指!好疼啊!” 嚷嚷完了,庭芜又咆哮:“你们怎么都不说的啊?” 姜藏月从屋中出来瞧见这一幕:“......” 事后三人棉布包着手指头也不再谈论兔子了,满初似无意又提起另外话题。 “沈大人回汴京了。” “沈大人?”秀禾跟着瞧了过来,眉眼娇艳。 “皇后娘娘长兄沈子濯沈大人。”姜藏月提及:“听闻沈大人未回京之时就已经是兵马指挥使了。这次回来直接调令成了汴京骁骑参领,可谓是前途无量。” 满初笑着接话:“那可不是,正二品大臣呢,且还听说沈大人貌若潘安风流倜傥,端是翩翩公子俊俏郎。” “俊俏?”庭芜有些嘟囔,也学着满初翻白眼:“难不成这世间女子都只看皮囊?长得好看又怎么样,得有真才实学。” 满初白了他一眼:“沈大人还不够优秀出众?这些年领兵打仗可就没吃过败仗。” 几人谈论着,秀禾抿了抿唇,娇言媚语:“满初姐姐,沈大人当真是这般好?” 满初当即就笑了,凑近了些很神秘:“可不是,宫里的宫婢们可都是知道的。” 秀禾眉眼热切了几分,试探:“若是像沈大人这般的重臣,又是皇后娘娘的长兄,将来的妻子定然也是名门闺秀,岂非是奴家这等子人可以肖想的。” 满初更是笑着扫了她一眼:“秀禾姑娘是不知道吧?沈大人向来是不在乎出身的,前两年宫中不也有人被看上了带回府养着做侍妾,这辈子都吃穿不愁。” 秀禾脸上多了几分思虑,越发打听起来:“可那女子又是如何被沈大人瞧上的?总归是有过人之处?” “沈大人唯爱兵法,这宫中都是知晓的,若是你也能说写上一些,可不就有共同话题了?稍晚些沈大人会路过安乐殿呢。” 秀禾又问了一些,这才心满意足离去。 庭芜瞪着眼瞧着这两个女人半晌,嘴角扯了扯,不服气反驳:“沈子濯就是个丑人!” 姜藏月垂眸提上水壶去浇花,满初也开始打扫屋子,永乐坊那女子钻进屋就没出来。 庭芜:“?” 为什么都不理他,那个沈子濯还没殿下一半好看! * 庭芜怎么都想不明白女人的想法,但姜藏月要的效果已经有了。 天色稍晚,安乐殿外殿屋中有了动静,秀禾捏着帕子,出了殿门。 安乐殿挨着华阳宫,华阳宫自从被封了宫以后,就鲜少有宫人到这边晃,但入宫的沈子濯去崇明宫,势必要经过这条路的。 秀禾眉眼娇美身姿婀娜,纤纤细手捏着帕子,借着天光似乎在宫道上寻着些什么。 她此时假装在此处寻物,稍顷定然是会碰上沈大人的。 “哎呀。”瞧着人影渐近,秀禾故意崴了脚咬唇跌倒:“好疼。” “姑娘。”身后青年动听的嗓音响起,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她跟前。 待抬眸,青年眉目俊朗,锦衣覆身,因逆光朦胧,反倒多了几分风流不羁的滋味儿。 “多谢公子。”秀禾羞涩伸手:“奴家麻烦了。” 沈子濯目光在她跟前扫过。 “公子别误会。”秀禾面生红晕道:“奴家并非不懂规矩,只是奴家写的东西不小心落在附近,尚未找到,便是让人瞧见了不好。” 沈子濯抬手不着痕迹捏了捏她的小手,笑:“姑娘是丢了什么东西,沈某自可以帮着找。” 这女人瞧着着实风情万种,眉眼娇媚,着实让人想灭烛解罗裙,含笑帷幕里,举体兰惠香。 见到沈子濯是这般的风流倜傥,秀禾更是羞涩,又想起捡到的那些东西,方才道:“是奴家写的一些兵家见解,让公子见笑了。” “见解?”沈子濯挑眉。 “恩,奴家自小便敬佩威猛高大的将士,这汴京若非是有武将们撑着,何来这般安宁热闹,奴家读过的书不多,便也只能写些浅显的。” 今日晨时捡到的东西恰好派上用场,不管是谁打算讨好沈大人的,如今皆是她的了。 都说到这儿了,沈子濯自也是帮着寻的。 宫道蜿蜒曲折,加之天色渐晚,可也是寻了好一阵才在花草从中找见。 再过不久,两人巧笑嫣然在废弃宫宇里滚到了一起,是以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庭芜蹲在废弃宫宇的屋脊之上,定睛一瞧:“啧,这腚真白啊。” 底下还在汗光珠点点,发乱绿松松。 “沈子濯还真不挑啊。”庭芜狐疑。 “卿卿名秀禾......”沈子濯声音有些低哑:“极是好听。” 庭芜在屋顶上翻白眼。 底下白花花一片滚在一起也没什么好看的,庭芜干脆回去复命了。 浅淡吹拂的夜风里,满初也回来了:“师父,如你所想。” 姜藏月没抬眼,只轻轻颔首应了声。 少女坐于窗畔,眉目清明,浅浅的阴影铺在眼睑下,弥漫着孤冷沉寂之感。 “那秀禾捡了东西,都等不到晚些就等在路上了,可见是心中早有成算。” “不过就算秀禾跟沈子濯入了府,对咱们又有什么好处呢?莫不是咱们要做在暗处那个谋的人。”满初道。 姜藏月垂下眼睫:“权势动人心。” “师父?” 姜藏月听着夏夜殿中槐树簌簌轻响,良久以后,她开口:“他得了兵法才好。” 第五十七章妻子 日子一晃而过。 夏时无趣,因着皇后生辰,便由皇后点了梨园戏班子入宫。 戏台间,戏子敷脂粉,眉眼吊,点朱唇,头着绒球点翠,香鬓贴片。更是锦绣云肩,绣花褶子,吊鱼菜霓裳,背插靠旗,低吟浅唱。众妃嫔喝彩不绝。 身侧雪仪至主位旁低了声音:“娘娘,公子说是不入宫了。” 台下,沈文瑶正喝茶,闻言放下茶盏皱眉:“兄长近日是很忙?今日是本宫生辰,便是有一段时间未见他了。” 自上次沈子濯从宫中离去之后,这般久了连个消息都没有,倒是有小道消息说兄长府上藏匿了一位美人,也不知是否谣传。 才说着话,一旁安嫔拨着鬓角的珠花。 安嫔今年也不过十八年华,着一件翡翠烟罗绮云裙,更是衬得人如春日桃红柳绿,清新干净,颇为惹眼动人。 “皇后娘娘,沈大人今日不入宫为您贺生辰么?”安嫔笑意愈浓。 安嫔自然是安永丰唯一的女儿。 安妙栗在府上时便得家中千娇万宠,也是安永丰放在心尖儿上宠的掌上明珠,原一个小小嫔位这般对中宫说话,本就该重惩,可她背后是廷尉府。 若说旁人不知道廷尉府的厉害,她是知道的。廷尉府跟暗刑司都是汴京不可招惹的存在,这两大势力一里一外,由圣上直属管辖,权利之大堪权倾朝野。 她没办法翻脸也只能忍着。 沈文瑶笑得端庄温和:“安嫔妹妹说笑了,沈大人公务繁忙,眼下又得圣上看中,本宫生辰这点小事来不了便就来不了,万莫耽误正事。” 台上戏曲还在唱着,咿呀不绝。 “可不是,如今沈大人调令骁骑参领,皇后娘娘自也是高兴的。”越文君赶巧这时候也不阴不阳说了一句。 沈文瑶瞧着越文君,只是淡淡一笑,道:“贵嫔肚子里的龙嗣也有三月有余,可要仔细着才是。” “嫔妾谢皇后娘娘关怀。”越文君冷笑行礼。 提起这话头,一园子的莺莺燕燕也笑赞赏了起来。 温婕妤也忍不住道:“谁说沈大人不是得了圣上看中呢,大人年轻有为,又是圣上跟前的红人,也不知道将来哪家的名门闺秀能配得上。” 静妃轻笑一声,扶了扶鬓边嵌珍珠金丝祥云钗的细碎流苏,这才悠悠开口:“沈大人是真忙呢,今日皇后娘娘生辰都不见得露面。” 柔妃也紧接出言:“说来嫔妾也近日听到了一些消息,尚不知是真是假。” 这下瞧着皇后没说话,越贵嫔也继续道:“沈大人年少有为,自也是汴京女子心中倾慕之人,只不过嫔妾最近听到的却是有碍名声,说是跟永乐坊搅在一起了?” 静妃由身侧婢子剥了蜜桔浅尝,这才笑道:“大抵是空穴来风罢了,谁知道是真是假呢。” 皇后听了这半晌心如刀绞,手中茶盏略微有些重放在了桌案,众人连忙噤声。 沈文瑶这才淡淡一笑,静声道:“今日是本宫生辰,原是一件喜事,既然来了,梨园这出戏好好听着便是。” 众妃嫔到底称是,心中惊了不再多说。 沈文瑶缓和了口气:“不管如何说,前朝之事与咱们宫里无关,咱们要做的就是伺候好圣上,旁的没什么好说的。” 她话方才落下,安嫔倒也不惧她,反而朗声道:“皇后娘娘这般不许众人谈论,可见沈大人一事并非是空穴来风了,自古这英雄难过美人关,怕是栽在那女子手上了。” 沈文瑶上扬的嘴角彻底僵住了。 她目光落在安妙栗身上,只淡淡道:“安嫔妹妹,今日是本宫生辰。” 安嫔懒懒抬了抬眼笑:“嫔妾自是知晓,不过闲聊打趣几句,皇后娘娘不会生气了吧?” 众妃嫔面面相觑。 * 眼下沈文瑶过了生辰,紧跟而来就是五月五的端午了。 宫中每到节庆,造粉团,角黍,贮于金盘中,以小角造弓子,纤妙可爱,架箭射盘中粉团。中着得食。 这几日沈文瑶提起沈子濯就气恼,去往沈府的消息俱是已读不回。身旁婢子阿秋替她在冰鉴中放上冰凉瓜果,扶着她的手安慰:“娘娘莫要气恼,公子许是太忙。” 沈文瑶脸色难看。 沈子濯如今简直荒唐。 永乐坊是什么样的污秽之地,那妓子本是大皇子用来侮辱那不得用的质子,兄长去搅和什么。 而且现下刚升职骁骑参领,他是生怕别人不会在前朝参他几本! 沈文瑶只觉得沈家出了这么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子弟,简直心累,若非她是皇后尚且能遮掩几分,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她正要转身回内殿,忽而身后一身唤:“微臣见过皇后娘娘。”沈文瑶转过头去,却见沈子濯面上嬉笑大步上前:“文瑶,之前你生辰兄长未曾到场,是兄长的不是,兄长也给你准备了礼物,莫要生兄长的气了。” 沈文瑶冷笑:“兄长近日倒是忙得很,眼下汴京内外都传遍了。” 沈子濯今日穿得人模狗样,且着一身团花祥云锦衣,几步便跟在她身后:“你知道此事?” “如何不知?”沈文瑶冷冷嗤笑。 这骁骑参领能不能坐稳都是一件事,他倒好大摇大摆跟永乐坊妓子纠缠在一起,这些时日安嫔多少次对着她冷嘲热讽,便快忍无可忍了。 “那文瑶以为秀禾......”沈子濯还是提起。 沈文瑶直接打断他的话:“沈子濯!” 后者吓得一个激灵。 沈文瑶冷然一笑:“你别忘了你姓沈,不是那碌碌无为的平头百姓,有些事情别人做得你做不得!这骁骑参领的位置若非父亲在其中周旋出力,你怎么可能得到,旁人尚且知出了一时风头夹着尾巴做人,肚里没有半分货的东西,你是要沈氏一族都为了你遭人唾骂吗?!” 崇明宫的动静不算小,是以底下人都去外面守着不让人靠近。 “沈文瑶你别太过分!”被人指着鼻子骂,沈子濯脸色不好也来了气:“你如今当了皇后是了不起了,可我到底是你的兄长!” 沈文瑶死死盯着他,眼眸猩红。 当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当年姜家一事他糟蹋了姜家三小姐,若非是圣上有意处决姜家,十年前他就死了:“沈子濯,你当真以为人命很值钱?” 沈子濯没反应过来:“什么?” 沈文瑶闭了闭眼:“这些年做了什么你自己最清楚,沈子濯你呢!你怜惜永乐坊妓子,怜惜狐朋狗友,甚至如今还欲将沈府满门置于不顾!可你睁大你的眼睛看看,你想娶的是何等风尘下贱之人!” “放眼汴京,唯独你从不瞻前顾后,那本宫呢?本宫坐在这个皇后的位置上,无论愿不愿意都只能坐在这个位置上,为了沈家满门荣耀,谁不想自由的活着!” “本宫十年前就告诫过你,若是你撑不起沈府的门楣就趁早滚蛋,可你当初拍胸膛信誓旦旦,如今本宫却见你风流浪荡,不顾一切也要娶一个妓子。” “那爹呢?一生清正廉明的沈丞相呢?你的狂妄,你的风流里,有没有给沈府留下一条活路?” 沈子濯喉咙微动,却只有嗤笑一句:“微臣会娶秀禾为正妻。” 第五十八章共犯 崇明宫这一日,闹了许久。 宫门再次打开的时候,沈子濯毫不犹豫的抬脚离开。 至今那永乐坊妓子是何模样,沈文瑶都未曾见过,但沈子濯这么些年却在今日跟她闹翻了,至亲之人也是至疏之人。 消息远比她知道的传播得更快,骁骑参领与永乐坊妓子的名声绑在一起,不过顷刻间汴京且有了说书之人。 几个衣着鲜亮的公子哥坐在一起喝茶打趣,终是围绕汴京这一话题:“诸位可听说了这沈家一事?” “这般热事,还有谁没听说过,也不知道那妓子是何等绝色。” 几人就这新鲜事儿说着,眼神更是亮了,说到要紧处还高谈阔论,总归这市井传言不至于落了罚。 这沈子濯敢做,还敢不让人说么? 眼瞧着快到了午时,茶楼厅中说书人至,会宾客大宴,于厅事之东北角,施八尺屏障,说书人坐屏障中,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 众宾团座。 稍顷,屏障中老朽抚尺一下,开讲:“说书唱戏劝人方,三条大路走中央,话说那丞相府......” 台下雅间,桌案前泡着茶水,摆着瓜子花生几碟干果,也就庭芜在外间坐着吃茶看热闹。 姜藏月与纪宴霄分坐两旁。 纪宴霄替她斟了茶,一如往常唇角带笑:“今日这戏着实精彩,沈子濯担任骁骑参领本就惹了旁人眼红,如今却大张旗鼓言要娶了永乐坊的人。好巧不巧,这人还是大皇子送到安乐殿,也不知如何却与他勾搭上了。” “自是沈府门楣更为热切。”姜藏月抿了口茶,淡淡道了一句,忽而抬眸落在纪宴霄眉眼间:“殿下也对此事感兴趣?” 纪宴霄瞧着底下的戏,唇角扬起熟悉的弧度:“我向来喜看热闹。” 姜藏月打发了小二进屋推销,才说:“殿下并不会说谎。” “到底瞒不过师父的眼。”纪宴霄温声回道:“只不过我很好奇,永乐坊之人手中兵法是从何处所得?” 姜藏月眸子淡淡。 他又自顾自温润解析:“能得了沈子濯的在意,且让他与皇后娘娘闹翻了,可见是什么不得了的见解,如此才说得通他执意要娶了永乐坊之人,是因有利可图,甚至值得与亲闹翻。” “殿下不如猜猜。”灯影溶溶,铺陈在少女青色裙袂之间。 纪宴霄指尖在桌案轻敲,眉头舒展:“与师父有关。” 外厅一片叫好热闹之声,姜藏月未言。 “师父想做什么?”纪宴霄眸子温润,笑容更加柔和了:“沈子濯得了兵法必更是得意忘形。” “人皆向权利。”姜藏月顺着他的话:“人心自然高了还想高,沈府名满汴京不好么?” “自是好的。”纪宴霄含笑:“师父想做即可。” “殿下别忘了。”姜藏月提醒:“你我合作各自成事。” 雅间外人声喧嚣,欢笑声与喝彩声飘入耳中,却衬屋中寂静。 纪宴霄一声轻叹:“未曾敢忘。” “眼下沈子濯和永乐坊搅在一起。”姜藏月眸子微动:“最迟不会超过三月,骁骑参领的位置会空出来。” “可有人选?”纪宴霄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唇畔带笑:“汴京总也就这么点地儿,大理寺的位置已经填补上了。” “并无。”姜藏月转过头:“殿下心中早有成算借大皇子之手从寒门提拔,如今大理寺卿是殿下的人。” “师父熟读兵法步步算计,知我前路,与我共犯,不是么?” 姜藏月抬眸。 雅间内檀香袅袅,微风吹拂素色纱幔,其间白衣青年含笑凝视,露出如玉面容,仅是弯唇就带着足以让人心惊的昳丽。午时已过,茶楼抚尺落下,雅间的寂静也被庭芜兴奋的嚷嚷打破。 “殿下,我可听了好些个趣事儿,这茶楼太有意思了,咱们下次还来!” * 艳阳高照,暑气逼人,闷得人心慌。自茶楼回来再次落笔策略之时,姜藏月突兀想到时年六岁,因不识字差点死于荒郊野外无人知。 姜藏月坐于屋中,手中笔顿了顿,那一滴墨突兀落下,晕染开一片浓重墨迹。 她垂下眼睫。 四门选拔向来残酷,多的是你死我活,不择手段。而她年岁最小,力气不及,又身量尚矮。每每搏杀之时,总被打得鼻青脸肿,满身是伤。 满初眼瞧着屋中安静,也未去打扰。 当时四门之间,却有一粗腰圆臂,满脸横肉之子,最是喜欢挑软柿子捏。 她身板瘦小又营养不良,自然是最好欺辱的对象,没有一个人想在四门垫底,那样的后果太残酷。 所以在她前往乱葬岗练胆之时,那凶神恶煞的小子也追了出来,身上携带凶器,只恨不能将她杀死于乱葬岗。 可她那时别的没记住,就记住了顾崇之的一句话。 想要不被挨打,就要往死里打,挨过越多的打,承受力也就越强。 屋檐下的铃飒飒作响,风顺着菱花窗进屋,热浪将脸吹得火辣辣。 姜藏月瞧着笔杆出神。 她依旧记得那小子生得高大,眉目凶残,破烂衣摆处沾着风化成褐色的血迹,一瞧便知死在他手上的人不止一个,仅仅是为了自己不垫底被丢去喂狼。 她当时是害怕的,她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厉害。 然而害怕有用的话,她也不会于此时站在乱葬岗。 那小子见她不说话,当即仗着身高上前就给了她两巴掌,直接给她扇翻在地。 “当真是个没用的东西。”他甩了两巴掌又狰狞掏出刀子:“今日你就去死吧!” 可真挨了打,脸上火辣辣的疼,她又想着,最差不过一死,为何不试试呢? 她身子娇小,小也有小的好处,干脆就逮住此人的下三路动手,无关下流,也无关卑鄙无耻。 她只是想...... 活下来。 后来她活下来了。 她用刀子砍断了他的子孙根,又一刀一刀将他的手腕脚腕戳得稀烂,隐隐不成人形。 满身的血她在泥地里滚了好几圈也再瞧不出什么,身上中了四刀,好在不是致命处。 到了山下,她本想进城,却迟迟写不出四门在汴京掩护的府邸位置,被守门之人当做流民拦在城外。 她缩在城墙边濒死想着,身上的血快流尽了啊,可她还没有报仇。 就在她奄奄一息时,顾崇之提着她的衣领将她带上回城的马车。 “当你是个聪明的,原也是个蠢货。” 姜藏月血腥泥污凝固皮肉,想张口却咳了一声,鼻腔里全是血腥味。 顾崇之嘴上叼着狗尾巴草,屈起腿瞧她半晌:“要不要跟老子学认字?” 再如今日,必死无疑。 午间微热的风灌满整个宫巷,深红砖墙积满了一层叠一层的灰尘,蝉鸣不歇。 姜藏月听到了当年说的那一个‘好’字。 她想活下去。 她想报仇。 第五十九章缺钱 不管如何,姜藏月做的准备是有用的。 永乐坊秀禾进了沈府的门。 眼下不过半月有余,沈丞相之子沈子濯,如今的骁骑参领为了一个妓子将其上了族谱,惹得沈丞相当即病倒,无数人谈论。待众人瞧见那妓子当真在沈府出入,这事儿便是实在的。 茶馆里因为这事儿,说书先生的厅里每日都是爆满,尚有些宾客吃茶瓜子上了火,嘴角起了燎泡也要去听上一听。 这事儿宫里的妃嫔们自也是听到风声的。 华贵妃殿中。 姜藏月行礼,这才道:“二殿下的算学进步得很快,如今十中取六皆是正确,方田栗米衰分都尚可,待圣上问起,应无差错。” 二皇子纪烨宁端着茶盏遮掩自己上翘的嘴角,又挪挪屁股靠近了一些。 自打他开始跟着姜姑娘学习算学,那进步速度都不用提的。后来有几次越贵嫔找人找到姜姑娘想要为难,他都帮忙挡回去了,最后母妃出面,显然事情就平息了。 这之后,姜藏月除去在安乐殿,多出时间便教二皇子算学,华贵妃眼瞧着她还算老实,纪烨宁算学也是真有提高,便未说什么。 姜藏月收起算学宣纸打算离开,纪烨宁忍不住说:“姜姑娘,本皇子有事找你帮忙。” 越是凑近,就越是闻得到青衣少女周遭冷淡的香,许是在安乐殿待久了,她身上也有了一种霜溪冷,月溪明的冷雾之感。 少女眸光沉静落在他身上,肌肤白皙,又似雨止雾收的清冷。 一席青衣更是衬得其若那墙头被雨打湿纤草,风若云娇,水秀山明。 不过纪烨宁当真是没有了非分之想。 不是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怎么能对他干爹有什么想法。 “二殿下直言。”姜藏月淡淡道。 “姜姑娘这算学之事也不用日日学的。”纪烨宁脸上挂着笑,挤眉弄眼:“明日汴京有斗蛐蛐比赛,若是母妃问起,你就说我学过了,给我打个掩护成不成?” “二殿下。”姜藏月屈膝行礼:“在贵妃娘娘眼皮子底下说谎,奴婢恐活不到明日。” “假的。”纪烨宁连忙说:“母妃就是看着凶,实际上心肠软着呢,你是我师父,母妃还能真抹了你脖子不成?” “二殿下想要如何做?”姜藏月对上他的眼问。 纪烨宁整个人都窜过来了,一点儿都没有贵族气派,他趴在桌子上,在姜藏月跟前,好声好气:“本皇子都好些时日没有出去玩了,这汴京的斗蛐蛐比赛可不是时刻都有的。再说了母妃又没在这儿盯着,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成不成?” 姜藏月未言。 纪烨宁在一边儿哼哼唧唧。 当初他就是气纪宴霄不给他面子才那般跋扈,其实他哪儿有那么坏,如今对姜月他也是尊敬的,好的算学师父可是难找。 姜月的背景母妃也是打听过的,入宫之前不过是一个小家族的女儿,之后就在华阳宫当洒扫宫女,后得了舒妃的赏识才调到跟前做事儿。 之后舒妃跳了祭台,华阳宫的女使太监都分配到各个宫中,她也才留在了安乐殿伺候纪宴霄。 要他说,就纪宴霄成日笑得那么难看,阴阳怪气,人还不如直接留在母妃宫中呢。 “行不行?”纪烨宁就在跟前左右晃悠:“母妃现在又没在监督本皇子,你怕什么......那实在不行你就说我生病了,功课回头补。” 姜藏月抬眸看他:“二殿下。” 华贵妃怎么可能会放纵纪烨宁,不过是在暗处观察进度罢了。 纪烨宁又求道:“师父!师父您老人家最好了!就是去看看蛐蛐儿,多大点事儿啊!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本皇子就出去了!” 姜藏月只静静看着他。 眼下华贵妃放她进入宫内,不过是因为她对纪烨宁的算学有几分用处,实则对于纪烨宁将一个宫婢当做算学师父一事自还是不满的。 纪烨宁还准备喋喋不休,谁知转头一眼就瞧见了华贵妃,整个人跟炸毛的猫一样瞬间就缩回去奋笔疾书,华贵妃瞧了她一眼,语气含笑:“二殿下的算学如何了?” 姜藏月起身行礼:“奴婢见过贵妃娘娘,二殿下算学是极好的。” “如此本宫有些事想问上一问。”华贵妃将书房留给纪烨宁:“随本宫去前殿。” 姜藏月行礼跟在身后。 宫婢教授皇子算学,传出去也算不得多好听的名声,自不会让太多人知道。 铜盆里大快大快的坚冰冒出丝丝缕缕的寒凉之气,不时有化了冰的滴水之声,华贵妃慢慢地拨着指甲,出声道:“宁儿这些时日算学进步得很快,祭酒如今也算是对宁儿另眼相待,你想要什么赏赐?” 姜藏月拜伏:“奴婢多谢娘娘,只是娘娘言重,因着奴婢幼时家中做生意所以算学稍精通,但二殿下是本身极为聪慧的,并不需要费心。” 这话却是说得舒心,华贵妃一笑。 再问了几句算学上的事情,华贵妃唇畔欲笑未笑对姜藏月道:“你可知安嫔之子纪烨尧?” “娘娘说的可是三皇子?” 华贵妃还是那样好说话的神情,只是让婢子给了她一个荷包,轻轻一颠,可是装了不少金叶子。 这打赏有些重。 她故作犹疑:“娘娘这是......” “三皇子的算学与本宫宁儿相比,自也是相去不远。”华贵妃淡淡一嗤,唇角露出三分不屑之意:“想来不日她也会找到你头上。” 姜藏月收好金叶子行礼:“还请娘娘指示。” 华贵妃勾唇:“这国子监的算学之比也就在这些时日了,安嫔不过是一个嫔位,三皇子算学自然也比不上宁儿,只可惜她背后是廷尉府。” “娘娘的意思是......” “只是宁儿比三皇子多学了这么些时日,总会得更多,姜姑娘,你说是也不是?” 姜藏月闻声抬眸,只见华贵妃用着碟中瓜果,盈盈向她笑语。 姜藏月忙道:“奴婢明白。” 华贵妃细细打量着她,最后将目光落在她那张干净动人的小脸上:“倒是个聪明伶俐的,本宫知道你留在安乐殿也是为了那质子。” 姜藏月顿了顿。 她垂下眼睫,等着华贵妃开口。 大约是因为纪烨宁跟华贵妃说了她的算学之术是由纪晏霄举荐,而华阳宫分配宫婢至各宫时,又是纪晏霄开口将她留在安乐殿。 如此误会就形成了,宫中皆道华贵妃是个喜欢看热闹做媒的,如今瞧来实在是未有虚言。 做媒...... 姜藏月总觉得事情多了一些意料之外的麻烦。 她垂下的眸子微动,眼中的清冷与冰雪并无二致:“回贵妃娘娘,奴婢从未敢有过这样的想法,不过是卑贱之躯。” 华贵妃眼中的趣味更浓了。 从未敢有过这样的想法,那其实还是有的。 华贵妃嘴角蕴着一抹淡淡的笑意,悠然望着殿外:“既是两情相悦,便没有什么敢与不敢的,喜欢说成不喜欢那才是矫情。不过眼下你的身份确实够不上,来日寻着合适机会本宫定为你向圣上进言。” 那纪晏霄多半是有好感才会留下人,这书中不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眼下纪晏霄进了吏部,将来自然也会往上走,说不准就是宁儿的助力,交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想到这里,华贵妃目光也算是多了几分亲切之意:“姜姑娘,宁儿性子向来跳脱,本宫也知道他的名声有人借着这一点一盆盆往上泼脏水,他是个没心眼子的,你教他之时可点拨一二。” 姜藏月同样挂着笑,屈膝行礼:“娘娘言重,奴婢定会好好与二殿下讲授算学之术。” “如此甚好,本宫听闻质子已担任吏部主事,你好好在他身边,将来未愁没有一席之地。” “奴婢谢娘娘吉言。” * “殿下,你让我铸剑就这玩意儿?不得被姜姑娘笑死。” 庭芜幽怨的声音在安乐主殿响起,连带着一声声的哀嚎。 盛夏的午后,日光树影疏疏落落交错浮动,铺满一地光辉。 柳影中,槐阴下,靠着一把寒铁长剑。 纪晏霄立于其侧,眉眼含笑,正饶有兴趣瞧着眼前之物。 庭芜受不了了,嚷嚷道:“殿下,剑这么长,你不如提着我甩,我还会咬人呢。” 纪晏霄挑眉。 庭芜是武安国留给他的人,便也是他的部下,擅锻器,擅轻功及侦查,唯一的缺点就是话太多,甚吵。 逐光剑是他交给庭芜去锻造的,武安的很多武器图纸都被纪氏毁了,这还是他拼拼凑凑好些时日找回来的东西,自也是有用的。 锻造麻烦,光是找合适的材料都去了一月有余,如今才初见成效,纪晏霄目光落在剑身上。 日光晃然,落在他眼眸中若春日里还未融化的暖雪。纪晏霄随手提起逐光,轻轻一划。 只一瞬,殿中石桌无声无息裂成两方,切面锋锐齐整,若是落在人脑袋上,怕也只有一个呼吸的功夫。 他眉眼含笑。 逐光剑成。 庭芜惊奇上前摸摸石桌的切面:“还是不错嘛,逐光剑名副其实我也不差啊,殿下,虽然我比逐光剑沉,但它没我剑。” 纪晏霄松开眉头,低眉轻笑:“你能铸造多少把?” “殿下,这玩意儿可不是什么点心糖糕。”庭芜啧啧出声:“就光打造这一把逐光剑前前后后废了快一月的时间。” 才说罢,又自顾自叹气:“殿下,你可别说要打很多把,是真不好弄,很难。” 纪晏霄不急不缓插剑回鞘,唇角笑意不减:“不好锻造?我要一千把,找人去做。” “什么!”庭芜倒吸一口凉气:“一千把?殿下你这是要我的命啊!我上哪儿去找那么多工匠还不被纪鸿羽手下的爪牙发现?” 约莫是看出他在想什么,纪晏霄微微叹口气,状似苦恼:“所以,时间就不赶了,若是被纪鸿羽的爪牙发现,你要么收拾残局,要么,收拾东西。” “收拾东西?”庭芜想哭了。 纪晏霄温柔回应:“走人。” 庭芜瞪大眼睛,手都在哆嗦,嗷嗷叫:“殿下,庭芜跟着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随后,纪晏霄又去看逐光剑了。 “殿下,我觉得还有一件事。” 纪晏霄勾着唇角:“说。” “那姜姑娘呢?”庭芜嘴里说得火热:“姜姑娘是安乐殿的一等女使,那她现在例银比我高也就算了,她还能去给二殿下讲算学开小差去挣外快。殿下怎么又不说她!” 纪晏霄指尖微顿,随后轻笑:“继续。” “我那把流云玉箫还得分六期才买得起。”庭芜哀嚎:“殿下不是说士别三日当轮刮眼眶,是不是也能给我涨涨俸银?不说多了,跟姜姑娘持平就行了,再有三期玉箫就能买回来了。” 他还在碎碎念,左右是围着俸银这个话题:“殿下,我以后出门一定不吃人家祖坟跟前的祭品了,我也不在街上黄昏专门买打折菜给你吃了,我真的再也不在你午睡的时候练习音律了。” “殿下!” “殿下!我想要涨俸银!” “殿下——俸银——俸银啊——”庭芜眨着星星眼祈求。 纪晏霄放下手中书卷,瞧着眼前喋喋不休之人,他漂亮的眉微扬:“这么想要俸禄?” 庭芜眼底都放光了搓搓手:“殿下想要,您要给我涨了吗?不要多了,多涨五两银子就好。” 半晌,纪晏霄噙着笑:“若是姜姑娘肯松口,你可与她商议。” 什么? 找姜姑娘要银子,那岂非不是明晃晃跟姜姑娘说他在背后说她坏话,庭芜顿时整个人跟泄气的皮球一样:“殿下,姜姑娘虽然性子清冷,但好像比我还抠门。” “就她身上那件宫装都穿了几个月了,都没见到她去内务府领一件新的,就两件反反复复穿,都毛边儿了。” 他就从没见过那么抠门的姑娘,就好似一分钱都要掰开成两半花。 约莫是缺钱得很。 纪晏霄唇角笑意平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