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日月照山川(科举)》 1. 第 1 章 《自有日月照山川(科举)》全本免费阅读 春寒渐尽,润雨如膏,正是一年雨水时节。 青石长街两侧参差人家,灰瓦伴炊烟,大道上、细雨中行人匆匆。 乔家兄弟二人散学归来,怀里抱着个竹编球,耷拉着头往家走。 “这湿漉漉的天,好生恼人。”兄长嘟囔道。 “好生恼人。”弟弟有样学样。 数日细雨,学堂后的草场积水泥泞,散学后不能蹴鞠取乐,对孩提而言,自然是恼人。 兄长乔见山约莫七岁,同辈排行老三,他身着小版的青色襕衫,外头套了件同色襦袄防寒,头戴方巾,加之相貌周正、浓眉明眸,小小年纪便有几分“白衣公卿”的气宇。 弟弟乔见川约莫五岁,同辈排行老四。乔四郎蒙学不过数日,额间的朱砂尚且未抹去,胖乎乎的两颊梨涡时隐时现,走道的步子欢脱轻快,一看便是个灵透的性子。 山有稳重,川有灵动,人如其名。 两兄弟路过一段闹市时,忽从巷子里窜出一抹亮橘色,对着兄弟二人摇头摆尾、蹭来蹭去。 微微吓了一跳,兄弟俩回过神,异口同声欢喜喊道:“橘子!” 橘子是条不同寻常的松狮犬,颈部毛发茂盛似雄狮,背部长毛层层如蓑衣,毛色比黄色略深,比棕色稍浅,油亮得像秋日里的蜜橘,很是少见。橘子身姿健壮矫捷,偏却长了副憨态可掬的面相,还很通人性。 奇怪的是,橘子不似往常般围着兄弟二人玩耍,而是反复呜呜低鸣,后又咬拽着乔见山的衣角往巷子里拖,示意他进去看看瞧瞧。 兄弟俩相视,瞬时意兴盎然、充满好奇,连忙小跑跟上橘子——橘子这般表现,定是发现了什么稀奇的好玩意儿! 巷子蛮深,尽头建有一座矮小的“土地庙”,或者说根本算不得庙,它只是三面矮墙加糙瓦搭成的神龛,里头摆着个木牌子,写着“福德正神”几个字,烧黑的香炉密密麻麻插满了香梗。 一只竹篮被人放在神龛下——坐镇街头巷尾的土地公“护住”了这方竹篮,替它略遮去风饕雨虐。 橘子绕着竹篮踱步不前,呜呜低鸣,竹篮里散发的那股淡淡的血腥味令它局促不安。 离竹篮几步开外,乔家兄弟的步子也缓了下来,乔四郎紧紧躲在哥哥身后,探出个头来,“哥,篮子里躺着……好似是个娃娃。” “我晓得是个娃娃。” “哥,他还活着吗?”青苔漫裹的深巷里,静谧得可怕。 神龛周围常年覆有一层香灰,竹篮边上的脚印将干未干。咋暖还寒的天里,竹篮里的娃娃只裹了层糙布,小脸冻得紫青。 娃娃身上沾的胎衣、血迹尚未洗净,看起来皱皱巴巴的,他本能地蜷缩成一团,一动不动,静而不安。 “哥?” 乔见山毕竟只是七岁少年郎,此时有些举足无措,但骨子里那股善意驱使他挪步向前,伸手探了探娃娃的鼻息。 “咳咳,哇——”许是感受到有人靠近,娃娃轻咳两下,铆足了劲,平地一声哭啼,颇有些声嘶力竭的意思——孤僻的深巷里,在单薄的襁褓之中安静蓄力待发,只为能让人听见他的呼救。 听到了才可能获救。 这响亮的哭啼吓得乔见山哆嗦收回了手,同时也驱散了他心头的惧怕:“还活着,他还活着!” 乔见山赶忙脱下襦袄盖在娃娃身上,而后跑到巷子口,边喊道:“娃娃,谁家的娃娃?伯公庙下放着个娃娃!” 柴门开,担子慢,浆洗的棒槌停一半,乔见山的喊声引起众人注意,一时间不少好事的姑婆叔伯跟着少年郎涌进巷子,有端着洗衣盆的妇人,有大冷天还穿着短开衫的脚夫,还有一根担子走街串巷的小贩。 人变多,橘子警惕藏了起来,不知去向。 “呦,瞧这样生下来还没十二个时辰罢,丙寅月癸丑日雨水天里,这娃娃命格够硬的。”装瞎算命的老神棍睁开了眼,他揭开娃娃的襁褓,探看了一番,又道,“没缺胳膊少腿,六寸命蒂还湿漉漉的,应当是昨儿夜里生的。” 竹篮里除了娃娃别无他物,老神棍啧啧不平:“蝎子心肠也忒狠,连个生辰八字都懒得留。” 那倚在墙边的脚夫也跟着探头瞄了一眼,补充道:“是个带把儿的。” 众人哗然。 娃娃虚弱无力,并未睁眼,只抿了抿嘴,表意他还活着。 “怕是生下来没喂口热奶便弃了,当真狠心。” 人言啧啧,众口纷纭。 “青天白日的敢把襁褓弃在伯公牌下,这人定不是本县的,许是趁着早市混进城来,寻个无人处撇下竹篮便跑了。”社头伯公护一方土地,福祐下民,当地人等闲不敢在伯公神祇前丢儿弃女。 “要我说,许是夏人商队留下的。”卖饼子的小贩搭腔猜道,“昨日好些个夏人牵着骆驼从新封丘门出来,今日晌午时候整好路过咱这一带……这些夏人长途跋涉来行商,一走就是半年八个月,男男女女的,可真不好说。” 新封丘门是东京城的北门。 万里中原开封府,市列珠玑东京城,东京城乃是大梁朝的皇城国都。出了东京城新北门,渡河后再往北便是此地——封丘县。 夜宿封丘,朝至京城,两地相距不算远。小贩的猜测倒也说得过去。 “管他羌人辽人还是什么人,这娃娃我刘四养了,往后我喊他阿弟、他叫我阿爷。”那光棍脚夫早动了心思,带把的养大了能挑担子、能服力役,很值当,言罢便俯身要抱走娃娃。 “我晓得你的心思。”老神棍拦住了脚夫,劝道,“刚从娘胎里出来的娃娃,命蒂没落,等于说‘人’字的一撇都还没写完,你当是六七个月的娃子好养活啊?你一个卖力气的抱回去养不活他,家里那点米糊留着自个喝罢,别来糟践娃娃。” 是这个理儿,脚夫脸上一臊,讪讪退下。 老神棍朝众人问:“谁家还奶着娃的,可怜可怜这小子,带回去给他喂口奶罢。” 竹篮里的娃娃确实不好养活,方才的众口纷纭,此时一片寂然。 斜风又起,墙头数朵黄梅落。 正此时,乔见川扯了扯兄长的衣角,言道:“哥,我们带他回家罢。” 乔见山也有此意,点了点头。他们不懂养娃娃,也不懂周遭人的顾虑重重,只是本性想让娃娃能活下去。 老神棍将娃娃裹进襦袄中,轻放入乔见山怀里,笑道:“两位小郎君积德行善必有后福,回家的道慢些走。” 长街中,兄长抱着娃娃稳步在前,弟弟紧随其后,是个话唠—— “哥,以后他就是咱五弟了。” “哥,父亲不让我们养橘子,那让五弟替我们养橘子罢。”捡个弟弟竟是为了养橘子。 “净胡说,等他大些,他也要蒙学入书塾。”乔见山仔细抱着娃娃,时不时应上一句。 “等到他蒙学的年岁,父亲就管不了我们啦……” “若被父亲听去,当心挨手尺。” 料峭春风吹落了黄梅,也吹薄了阴云,西山晚霁,几丈日光斜照弄晴,长街尽头镀了金边。 深巷里议论再起,有人质疑:“刘四养不活,这两个少年郎就能养活了?” “那得看是谁家的少年郎。”老神棍道,“他们是县衙乔巡检家的两位公子,多少算个有官之家,再不济也比咱们平头百姓强上许多。” 县属巡检是个差遣,多由初入仕的低品级武官担任。 “贾瞎子,你怎知他们是乔巡检家的公子?” 老神棍翻起白眼再次装瞎, 2. 第 2 章 《自有日月照山川(科举)》全本免费阅读 “你们俩站好,老实把事情交代清楚。”白其真严肃道。 兄弟俩并排站着,低头扯衣角打圈。 知晓小儿子滑头,说事喜欢添油加醋,十句里信不得五句,白其真看向大儿子:“乔见山,你来说,一五一十地说。” …… 另一边,后院西北角第一间上房里,一架未挂帘帐的罗汉床上,几个布枕围作一圈,凌乱叠了几层毯子,那个捡来的娃娃便躺在正中。 临夜,屋内幽暗,烛台火焰摇曳,墙上灯影幢幢,好似招魂的鬼魅。 秦濂被困在小小躯壳中,身子依旧孱弱恹恹,几乎不受自己控制。乔家兄弟离开前为他盖了被子,秦濂体温稍稍回升,不再惊颤。 但他的脑子仍是浑浑噩噩,分不太清虚虚实实。 …… 起先,秦濂明明困在水中却无一丝窒息感,他脑中对接的是飞机失事坠海前的记忆,误以为是死后的意识进入了异次元。 在他朦胧见到一丝烛黄光亮以后,秦濂终于可以畅快呼吸了。 随后,他又被放入一个漆黑狭小的空间里,颠来簸去,摇摇晃晃,听了一路车轱辘的吱吱哑哑声。 这个时候,秦濂有些迷信了——黄泉道上牛马车,一碗浑汤忘前尘,也许他正在赶往投胎的路上,接下来便是喝孟婆汤。 几番辗转,直到他被弃在神龛檐下,瓦檐一颗豆大的雨珠滴落,正中他的眉心,那一瞬间,模糊的视线中——深巷里、庙檐下、凄风寒雨,还有紧握成拳、带着胎脂小手,水珠的冰冷感,一切都是那样真实。 前世的记忆、声音如狂风般席卷而去,却又如数封在他的脑中,抹不去也忘不掉。此刻秦濂无疑是痛苦的,他死了,他还活着,但只有他自己知道。 比投胎更贴合的说法,秦濂穿越了。 顾不得身处哪朝哪代,也顾不得自己是男是女,彼时最重要的是活下去,风雨侵蚀体温比饥饿更可怕。 静耗了数个时辰,直到一条橘色的狗带着两个少年进来,秦濂才看到了希望。 在巷子里,周遭众人的说话语调、遣词用句让秦濂感到陌生,调子起起落落,平上去入四音明显,清雅婉转,颇有些唱戏的味道。秦濂恍惚,自己莫非是穿到了岭南广府一带? 所幸,配合着说话者的语气、情绪,也能琢磨出个大概意思。 再后来便是进宅子,被乔家兄弟带到了这里。 …… 廊外步履匆匆,房门急开,烛焰晃晃险些熄灭。 “吴妈,房内点上炉子,再取些热水来。” 白其真没有任何迟疑,径直将娃娃抱入怀中,以度体温。当指尖触及婴儿细嫩的肌肤,传来一阵冰凉,往事涌现,她的心间霎时如刀剜。 这般表现已不止是不忍之心。 乔见山、乔见川两兄弟被拦在门外,不得进去捣乱,只好趴在墙角边,仔细听里头的动静。趴着趴着,兄弟俩摸到了一手毛——橘子不知何时从何处钻进来的,竟也跟着趴墙角学偷听。 “好橘子,嘘。” 它的边上,停着兄弟俩遗落的那只竹编球。 橘子是来还球的。 两人一狗就这般关注着房内的一举一动。 …… 炉子点了,房内暖了,白其真替娃娃洗净胎衣、血迹,换了块松软的毯子包裹娃娃。 吴妈进进出出,步子就没停过,这会儿又端了个大瓷碗进去。 “霜打的苗儿,可怜见的。”吴妈把碗递给白其真,这才顾得上拭去额上的细汗,庆幸道,“正巧赶上隔壁周二媳妇在奶孩子,俺送了碟酥饼过去,替娃娃换了碗口粮。灶头温着一壶羊乳,原是明日要给哥儿俩做糕点用的,夜里还能对付一阵。” 许是孩子饿极了,或是吞咽动作还生疏,喂下去的奶总是吃一半吐一半,只能小半勺小半勺地喂,很考验人的耐性。 白其真悬着的心落了下来,看见娃娃本能地嚅嘴吞咽,感慨道:“这小家伙想活命呐,命大则福大。” 只要咽得下去,就还有活路。 秦濂当然想活,他甚至逼着自己暂与前世割裂,忘记飞机失事的恐惧、与家人隔世的痛苦,将仅存的气力都用来活命——倘若自己心如死灰,岂对得起他人的慷慨善意?倘若不活下去,又岂对得起这身再造骨血? 晃神间,一颗滚烫的泪珠落在秦濂的脸颊上——白其真盈目泪涟涟,望着怀中孩子出神,似是想起甚么伤心往事。 想来是触景生情。 吴妈雇在乔家有些年头了,晓得过往,上前安慰道:“夫人,啷些个事都过去了,莫藏在心里伤神。” “谁都过得去,独我是过不去的。”白其真噙着泪哽咽道,“便是后头又得了山儿、川儿,更深夜阑时,我仍是不时梦见晨儿,而后哭着在睡梦里惊醒。” 乔见晨,是她那福薄早夭的长子。 又言:“去岁年尾,我去龙泉寺敬了些香油,小沙弥替我摇了一签,道是‘两世之缘待重结,一念之善福神临’,因寺里香客多,我未来得及寻方丈解签便回来了,本没太当个事……” 白其真烧香拜佛只求心安,并非虔诚信徒,她信的不是“两世之缘”,而是“一念之善”,她继续道:“如今想来,倘若真有再世轮回,我若待他人以善,是不是能换得另一个世间里,他人待我的晨儿以善?” 吴妈点头,应道:“晨哥儿这世福薄,有夫人为他行善积福,下一世定会生在大福人家。” 俩人对话轻声慢语,襁褓里的秦濂听懂了七八分。 一穿古今,相隔千百年,白其真的话形成了闭环,正正击中秦濂的心窝——隔世的母亲在得知噩耗后,是不是也在行善祈祷,祈祷真有再世轮回,祈祷她的孩子在异世里被他人温柔以待? 所以秦濂才遇见了善良的乔家人。 …… 烛火照五更,彻夜不得眠。 在白其真精心的照料下,秦濂终于缓了过来,在雄鸡晨鸣时沉沉睡去。 后院里来来回回的动静,乔三郎、乔四郎捡了个娃娃回来这样的大事,自然瞒不得乔老爷子和乔老太太。 衙门当差的乔巡检夜里三更才回来,五更又出门了,亦未来得及过问此事。 翌日晨晓时分。 “祖母,你答应了我和兄长,一定要帮我们好好照料五弟,可不许哄我们玩儿。”出门上学前,乔见川再三再四叮嘱。 兄弟俩一步三回头。 “省得了,祖母省得了,快去学堂罢。”老太太笑盈盈哄道。 谁料大门刚关上,老太太一个转身,陡然一声:“不成,绝对不成。” 乔老太太姓孟,名桂秋。 她身材高挑,比寻常妇人要高出半个头,身子骨硬朗,行事作风颇似练家子。天青绡包髻搭上揉蓝衫和杏黄色的套裤,一双平头鞋走起路来风风火火。 她回到正厅坐下,斥责儿媳道:“山哥儿、川哥儿年少不懂事就罢了,你也不懂掂量轻重吗?从大街上捡个孩子回来养,此事非同儿戏。” 又言:“晓得你于心不忍,那便沉心替他寻个好的收养人家,仲常他大小是个官,家里头得有规有矩,不能随随便便今日拾了明日养的,叫仲常为这些琐事 3. 第 3 章 《自有日月照山川(科举)》全本免费阅读 檐前雏燕叽喳,窗内小儿浓睡。 仍是婴儿的秦濂除了吃和睡,做不得其他。 不大一会儿肚里又空空,秦濂饿醒,按照自己的理解,干啼了几声表意。 吴妈倒了小半碗羊乳,仔细给秦濂喂下,道:“安哥儿今日精神了许多,能遇见夫人,他是个有福气的。” 秦濂尚无大名,白其真为他取乳名“小安”,寄盼平平安安。 茶案上摆着青白釉的温碗和雕花注壶,白其真提起注壶晃了晃,还没过晌午,壶里的鲜羊乳便只剩一半。 日日赶早市买鲜羊乳不是长久之计。 不多时,白其真回寝房提了一小布袋的铜板子进来,掷于圆凳上,言道:“趁着天色尚早,辛苦吴妈跑一趟北市,寻伢子牵三口奶羊回来养着。”[1] 吴妈掂了掂布袋,约摸有六七贯钱,稍显惊讶:“嗬!又不是去金铺子,哪能使得了这些钱?再说,安哥儿尚小,先牵一口奶羊也够了。” 白其真解释:“一来老太太素日疼爱孙子,山儿川儿又是个贪嘴的,还是多牵两口回来,别叫老太太觉得短了亲孙子的而生闷气。二来娃娃长身子胃口大,头这几个月,一日要喝上七八回,多备些好。” “便是牵三口,春日里卖羊的伢子叫价再高,五贯钱也够够了。”吴妈心眼儿实,从不报虚价,她继续问,“夫人,多出来的铜板子作甚么用?” 白其真道出顾虑:“我依稀记得听人说过,西村有家田户的娃娃单喝羊乳长大,小小年纪便得了体虚血亏之症,血气不足,我咂摸着还是不放心……” 她把吴妈拉到身边坐下,放低声:“要不你去探探隔壁周二媳妇的意思,她若是有盈余,愿意隔三岔五给安哥儿匀些口粮,咱也表个心意,是个意思。” “咳,俺当甚么事,这事包老婆子身上了。”吴妈豪爽应下,她素来跟邻里关系好、走得近,又道,“不过,往后逢年过节的,安哥儿少不了要去走动走动。” “这是自然,礼数不能废。”白其真明白。 吴妈打开袋子点数:“不对,钱还是多了……”而且都是铮亮的新年号钱,比旧钱更值钱。 没等吴妈说完,白其真打断道:“还多出的八陌钱,是添给你的月钱,往后每月都添这个数。” 千钱一贯,百钱一陌。 月钱是年头就定下的,但家里突然多出了个娃娃,差事跟着变多,添些月钱是应当的。 吴妈不扭捏不推辞,欢欢喜喜谢过夫人,提起钱袋子准备出去办事,可刚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顾虑问道:“夫人,收留安哥儿这事,家主还没点头呢,眼下去买奶羊是不是早了些?”她担心还有变数。 老爷子的说法只能糊弄住老太太,能不能收养娃娃,最终还是要过家主这一关。 家主是个武官,做事说一不二,可不好糊弄。 “我心里有数,你放心去办事就是了。”白其真应道。 婴儿时辰乱,不分昼夜食饱便困,襁褓中的秦濂昏昏欲睡,强忍困意听完了她们的对话,心中满是感激——乔家虽非高门大户,却是博爱之家,白其真的缜密考虑,不是生母胜似生母。 以羊乳为食,邻家时不时送些“口粮”过来,对婴儿身成人心的秦濂而言恰恰好。 “小安,乔小安……”秦濂心里默念自己的乳名,千也说好,万也说好,恩母所赐自是最好。 白其真臂膀慢摇,素手轻拍,秦濂再也抵不住婴儿的本能,沉沉睡去。 “小安,乔小安……”自喃自语,反反复复,在他的梦里回荡。 …… 夕阳斜照,墙上春草映卷帘。 马蹄嗒嗒,马车行缓,悠悠停在乔家门前,乔巡检今日按时散衙归家。 白其真特意将安哥儿抱入寝房,夫妻二人房中叙话。 乔小安终于见到了这位“识者”。乔小安为何将他杜撰为“识者”?因为有曰“书中黄金屋,识者得其真”,母亲是其真,父亲便是识者。 “识者”名为乔仲常,只见他头戴垂脚幞头,脚蹬黑皮皂靴,身穿青色圆领官袍,腰系铜扣革带。宽大的官袍竟被他撑了起来,毫不松垮,显得英姿勃勃。 这身姿确实很武官。 不同于白面书生的俊逸,乔仲常麦色肤底,剑眉星目,手上青筋微凸,属于挺拔硬朗那一挂的。 许是这几日公务太紧,乔仲常稍显疲惫。 白其真端了盏温茶过去,问道:“衙门里甚么要紧事,昨夜里三更回五更走的?被窝子都没睡热。” 乔仲常呷了一口茶,应道:“有人从西夏走私了一批青白盐,欲从河北西路偷运进东京城,县衙大人命我带人前去拦截。” “人可逮住了?” 乔仲常摇摇头,哀叹一声,道:“不知何处走漏了风声,那伙歹人没到新乡便匿了踪迹,不知去向。” 乔仲常是武举出身。早年间他也是习文的,奈何生在勇武少文的西北临边之地,读书人甚少,解额寥寥无几,乔仲常苦读多年未果,始终未能参加解试。 后远赴东京城求学,逢年朝廷开科武考,经岳丈引荐得京畿县令奏保,得以参加武举解试。 文武尚可的乔仲常在武举中如鱼得水,一举夺得绝伦科第五名,武进士出身,授官从九品承节郎。 又因相貌周正、身姿英挺,集英殿上颇得官家赞誉,乔仲常分到一个还不错的差遣——封丘县巡检,属地内掌管巡警治安、缉捕盗贼、禁辑走私、训练甲兵等事务。 这差遣好就好在,皇城邻县当差。 乔仲常注意到床榻上的襁褓,主动问:“这便是三郎四郎带回的娃娃?” “正是。”白其真将安哥儿抱到丈夫跟前,好叫他看得清楚。 乔仲常兴致阙阙,绕过了娃娃,自顾着更换外衣。 白其真早有打算,故意道:“孩子很合公爹的眼缘,公爹想将孩子留下……” 她了解丈夫的性子,倘若她以早夭的晨哥儿为由,说甚么从善结缘,丈夫必不会同意——乔仲常是从不信因果报应、善恶由原那一套的,他只信看得见摸得着的。 沉默半晌。 “也成。”乔仲常瞥了一眼襁褓,发现娃娃长得周正,并非歪瓜裂枣,道,“我爹那人一身的毛病,穷讲究,脾气还古怪,在家修道炼丹也就罢了,在外对谁都是一副清高得道、生人勿近的态度,很不好相与,这孩子能结他的眼缘实属难得。” 又言:“长大后能承老爷子膝下侍奉一二,也是好的。”这是他答应收养的考量。 目的达成,白其真笑道:“我与官人想到一处去了。”至于日后的事日后再论。 “那就劳夫人操心,为夫先去书房考校三郎四郎的功课了。”散衙归家后检查两个儿子的功课,是乔仲常日日必行之事,他对儿子的学业看得很重。 临走前,忍不住又多瞄了一眼襁褓中的奶娃子。 不多时,隔壁书房传出阵阵诵书声,声音稚嫩,但抑扬顿挫有板有眼。 留下乔小安一事尘埃落定,至此以后,乔家多了个乔五郎。 天东星辰起,夜将阑,乔小安想起昨日这个时辰,自己还在生死挣扎,时隔一日,自己有了新家人、新身份,心中的感激之情更浓了几分。 至于回去,他已经不贪想了,因为“秦濂”已经随着飞机坠海消逝了,回去也只是孤魂。各种复杂情感、隔世思念,只能随时间慢慢稀释,自己与自己和解。 …… 芳菲悄去,草木郁郁,伴着春去夏来,乔小安也在长大。 乔小安相貌初显,肤色白净,眼眸敞亮。 “也是个俊哥儿,同他两个哥哥长得一样一样的,外头人见了只当是一母同胞的弟弟。”吴妈是个热心肠,做事的时候,手上利索不停,嘴上跟着叨叨不停。 4.第 4 章 《自有日月照山川(科举)》全本免费阅读 白其真闻声赶来,床榻上果真不见安哥儿。 家中今日无外人进出,娃娃尚不会翻身,更莫提爬行,好端端怎会没了踪影? 吴妈急得碎步原地打转,回想着是不是哪里疏忽了,喃喃道:“我先是在回廊旁给安哥儿喂了羊乳,再送他回屋歇着,再就是腌笋鲊,做活时哼了段曲儿,‘小女当年江畔住,早起捶衣浆,遇见那倜傥读书郎’……哎呦喂,怎就能不见了呢?这可怎么打算啊?” 白其真想起乔四郎出门前的种种表现,他平日嘴不闲,一闲必有嫌。 她当即快步去了书房,只见一沓书卷、课业簿摞在矮凳上——这些本应在乔见山的书箱里。以乔见山的性子,不可能会遗落下。 “好你个乔见川!”白其真已猜出了七八分。 …… 话两边说。 书箱随着步子一晃一悠,像是摇篮,躺在里头的乔小安睡得正沉。 书箱外,乔见川步步紧跟在兄长身后,“体贴”地扶着书箱,说道:“哥,书箱很沉罢?我替你在后头托着点。” “感觉是比往日沉了些。”乔见山没有怀疑,“许是昨夜里没歇息好,今日乏力罢。” “那……哥你走稳当些,可万万别摔了。” 直到学堂外,日光透过竹条的间隙,照在眼睫上,乔小安才被白亮的日光晃醒。 乔小安环顾四周,目光所至皆是竹篾编茅,一条衔一条;耳听四方,一群少年郎课前喧闹,还有四哥熟悉的声音:“哥,夫子说了……书箱要轻取轻放,你轻点放。” 乔小安很快猜到了自己的处境,他应当是被兄长放进书箱里,偷偷带到了学堂。 他本应哭闹几声,引得夫子注意,可又一想,难得出来一趟,见识见识大梁私塾也是好的。乔小安决定在书箱里再静静待一会。 “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私塾指的便是家庭课堂、私人办教。家里选此处为兄长们蒙学,想来这里的夫子是有几分本事的。 时辰到了,夫子步入课堂,学童们顿时安静下来。 “学其事,习其礼,行其正,课堂有‘三须’……”一道中年男声扬起,“其一,习业须——” “静室危坐,从师授教,不可高言喧哄、浮言戏笑。”学童们同声应道。 “其二,衣物须——” “提整衿领,洁净整齐,不可令有缺落、杂秽所污。” “其三,书案须——” “位置有伦,简秩规正,不可用毕即弃、乱无常处。” 短短几句课前仪式,乔小安闻到了浓浓的儒家气息,即:行事以孝悌诚敬为基,习文以诗书礼乐为本。 纲常礼教的味儿很重。 加之这个世道科举取士,广开塾堂,学堂上既有官家子弟,也有农耕学童,乔小安猜想,大梁朝的发展进程应当类似于前世的唐宋时期。至于具体哪个阶段、文明传承如何、传世名人都有谁,还需日后遇事慢慢分析。 没有生在群雄割据、门阀相斗、命若草芥的朝代,真乃万幸。 乔小安继续听外头的动静。 夫子开始上课,他逐一安排道:“‘天字班’自吟五七言古律诗,仔细体会,先对仗,后格律,再意境,画龙点睛是情怀,若有不解之处且先记下,为师随后再答。” “‘地字班’取出笔墨纸砚,温习执笔勾腕之姿,悬臂不落,不得懈怠,再听为师安排,书字十行。” “‘玄字班’取《千字文》,随为师一起诵读,识字、识音、识义,为师会当堂考校,可要仔细。” “天地玄黄”为《千字文》首句,常被用作序号,类似甲乙丙丁、一二三四。 读书声起,乔小安听到了四哥乔见川的声音。 乔见川刚蒙学不久,自然被分在最低的玄字班,从识字学起。乔见川手里端着课本,眼睛却一直瞄着兄长的书箱,能耐的是,他竟能一心二用不出错,跟诵一字不落,不巧被夫子点问也应答如流—— “日月盈昃,‘盈昃’何解?乔见川你来答。” “回夫子,圆满为盈,亏缺为昃。” “善,且坐下,聚精会神以致用,课堂上莫分心。”夫子手握戒尺警告道。 三哥乔见山,则已升至天字班,开始接触诗词作对,是天字班最小的学童。 夫子在课堂里来回踱步,洪声领读,不时俯身指点,频频路过乔见山的书箱。听着外头的踱步声,乔小安心中暗道,都说“家有二斗粮,莫当猢狲王”,蒙学教书匠古来便是读书人的出息末路,可想当好猢狲王也是极不易的——独一人教三个班,管教数十个毛头小子,岂是易事? 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到了课间歇息的时候,学童们如群鸭下河呱呱叫,三五成堆,什么稀奇玩意都从兜里掏了出来,话题各异。 乔见川桌旁最是热闹。 “乔见川,我家养了只小狸奴,雪白雪白的,我爹说它是‘尺玉霄飞练’,你家有吗?” 乔见川夷然不屑,昂起下巴:“我家有个弟弟,我祖父说他是十二天官大将星,还是天边北斗第四星,主管文墨功名。下一个!” “乔见川,我昨日从清渠边抓到了一只玄武神龟,现下正养在我家荷花池里。” “我弟弟他……”乔见川正想继续祭出五弟,蓦地反应过来,话锋一转道,“嘿,小王八就小王八,充什么玄武神龟,那真神龟能待小水沟里头让你抓?下一个!” 根本没有一个能打的,乔见川越说越神气。 书箱里的乔小安听得冷汗涟涟,心道:“不是……四哥你别胡说八道呀。”这天官大将星、文曲魁星,哪一个是我能当得起的? 四哥,你平日在学堂就是这般炫耀我的呀? 该说不说,四哥这嘴皮子实乃一绝。 几个学童见说不过乔见川,便一齐起哄道:“乔见川你休要糊弄我们,你家何时平白无故多出个弟弟,谁晓得是不是你自己杜撰的。” 这话正好说到乔见川心坎上,他挺起胸脯拍拍,道:“今日便叫你们看看我那乖巧可爱聪慧的好五弟,可不要眼馋。”言罢,领同学们移步至兄长书案旁。 竹编盖子那么一揭,书箱里果真躺着个娃娃,白胖嘟嘟的,只是眼神有些迷茫。 一圈学童团团围住书箱,众目睽睽,目光聚焦,乔小安颇为尴尬,无奈之下,只好哇地一声哭出来。 “乔见川……你家天官大将好似哭了……” “他的声音好洪亮,比夫子训人的声音都大……” “他该不是溺溲了罢?” 原坐在课位上默诵诗句的乔见山后知后觉,发现五弟竟躺在他的书箱里,他愣了几息才回过神,冲弟弟喊道:“乔见川,我的书卷呢?” 东窗事发,乔见川垂头扯衣角打转,小声道:“哥,你的书箱太小了……放下五弟就放不下书卷了,你说是五弟重要还是书卷重要?” 又言:“下回叫娘亲给买个宽些的。” “还有下回?” …… 另一边,白其真与吴妈着急忙慌要出门,正巧,纪夫子的马车停在了乔家门前。 纪夫子亲自把娃娃送回来了。 看见孩子安然,白其真松了口气,自是对纪夫子答谢不尽又频表歉意。 纪夫子既是仁师,也是严师,他提醒道:“老话常说‘一片无情竹,不打不成材’,乔夫人,今日之事,万不可轻轻 5.第 5 章 《自有日月照山川(科举)》全本免费阅读 待到酉时日落,学堂即将散学,白其真将备好的柔韧柳枝放入书房。 这一日,乔小安收获满满,而三哥、四哥收获了一顿打,一进家门便被提拎进了书房。 娘亲怒意虽只剩七分,却也够哥儿俩消受的了。 “他是你们带回来的亲五弟,是能带去学堂跟人炫耀攀比的阿猫阿狗吗?先前是谁答应我,会好好当兄长的?你爹说的忘了,我说过的忘了,自个说过的也忘了,心里就惦记着玩,那学堂是光玩的地方吗?……把裤头放下,不许捂着!” 柳枝扬起又落下,嘶的一声一道痕,痕痕交错,泪眼汪汪:“娘亲,我晓得错了,我闯祸了,五弟还小,我不应该带他去学堂……” “还有呢?”又是嘶的一声。 “我不应当欺瞒家里,偷偷闯祸,我不应当拿五弟与同学们胡说八道……”乔见川一连串说道,又怯生生,“娘,我不应当的事还很多,你……你先把柳枝放下可好?求你了。” “嬷嬷平日里既要照料安哥儿,又要为你俩忙前忙后,你把弟弟带走,害得她担惊受怕和自责,是不是你的过错?” “是。”乔见川垂头领打。 “还有你,乔见山,你过来……裤头放下!”白其真又是一顿输出,“光顾着读书,就知道读书,读书是紧要事没错,弟弟就不紧要吗?书箱里装着五弟都没发觉,你说你错没错?” “错了……”随着柳条抽在身上,乔见山闷哼了一声。 屋外头,心疼孙子的乔老太太不忍听那柳枝抽打声,急得直转圈跺脚,她手里揣着金创药,只在外头候着,没有进去干预儿媳教养孩子,嘴里还碎碎念叨着,仿佛在说服自己:“乔老倔说过的,其真她自小读书识字,懂的道理不比我少,教孩子这事可不能插手瞎管……” “你爹若不是驻外办事去了,你俩少不了再吃一顿打。”半个时辰后,白其真出来。 老太太进屋给孙儿涂药,又是此起彼伏的喊疼声。 “祖母,您莫使练拳的劲儿涂药啊……” “祖母,还是吴嬷嬷来罢,嬷嬷手巧劲儿轻。” 老太太抹药的动作不停:“上药是心疼你俩,痛是你们该的,不痛不长记性。”凡事要一码归一码。 …… 兄长们挨了一顿教训后,对乔小安的疼爱不减,反倒更甚、更细致。 可见白其真教养孩子,可不单是柳枝抽打,而是说明白了事情的利害,叫兄弟俩知晓对错。 每有闲暇,兄长们照旧趴在摇篮边上,争着逗弟弟玩。 “五弟,你快些长大,我教你读书写字。” “对对对,等你长大了,我日日领你出去玩,再不会挨揍了。” …… 庭前池水满溢,小满时节将至。 吴妈上山采了好些苦麻菜,打算小满当日焯水盐渍,以解暑气。 白其真翻开黄历簿,算了算时日,若有所思,稍稍掇拾后出了门。约摸半个时辰后,她前脚刚进门,布店后脚就把布匹给送来了。 是一匹眼下正时兴的靛蓝米字纹菱绮,质地松软,色泽柔和,附带一捆绒线。 白其真在房里忙着量裁布料,吴妈进来:“夫人前阵不是已经给家主裁了两身春衫了吗?”这料子一瞧就是给家主用的。 “糙人粗鲁,不惜衣物,给他多裁一身备着。”白其真一剪刀下去,裁下了九尺布。 吴妈来不及阻止,急道:“家主素来只用七尺半的布,夫人是不是裁大了?” “他……”白其真想了个由头,“他近日胖了许多。” “是吗?家主这段时日差事忙碌,俺怎么瞅着是清瘦了些……”话没说完,吴妈忽然一乐,捂嘴噗呲笑出声来,揶揄道,“家主是胖是瘦了,自然是只有夫人一个人知晓的。” 白其真不羞也不恼,道:“呸,惹人嫌的碎嘴婆子,莫要再拿我取乐子消遣,还不快过来搭把手。” 二人配合,一人量,一人裁,不大一会儿便裁出了春衫的衣形,接下来便是指尖上的细功夫了。 …… 小满这日,家主乔仲常办妥衙门差事,从外地返回。 差事繁重,连日劳顿,乔仲常略显疲惫,一进家门便言说要沐浴更衣。 一个时辰后,乔仲常身着白衫坐在轩窗前,白其真为他梳发束发。 “这回又是甚么差事?官人怎突然被调遣到东京城里做事?一走就是半个月。” “苦力活罢了。”乔仲常应道,“去岁末,都曲院将京城酒税课额上报朝廷,总账三十又五万贯,比上一年头足足少了五万贯。然,开封府去岁风调雨顺,属粮食大年,酒税课额不增反降,这不合常理。” 乔仲常顿了顿,继续道:“朝中那群穿红着紫的,合计来合计去,给了官家一说法。说是都曲院、南衙监管不力,京城私酒泛滥,必是民户私造酒曲,私酿酒水货卖,这才导致课额减少。这不,朝廷下令南衙彻查京城大小酒坊,南衙人手不足,便把临京各县的巡检官抽调过去做事……唉,说是请去帮忙,实则官小一阶便是牛马,对上不敢违,对下没法管,处处受人限制,做一份事要花上平日里的三份力。”乔仲常长叹一声。 乔小安此时睡在里屋的床榻上。 父亲说话既有武官的浑厚,又有文人的慢条斯理。隔着门帘,外屋的对话,乔小安听得一清二楚。 乔小安前一世学的是地理类专业,正巧还是个历史人文爱好者,虽谈不上博览群书,但还是有些基础在的,他对各朝各代的许多制度都略知一二。 外屋对话有商有量,父亲对母亲细细道来,乔小安听到了更多信息。 原来,大梁朝实行“官曲民酿制”的榷酒制度——民户若想做酒水生意,首先要取得购买酒曲的资质,成为官方认证的酒户,其次要购买官方的酒曲,第三步才是酿酒货卖。 民户禁止沽卖私酒,便是家中自酿自饮,也有坛数限制。 朝廷为此设立都曲院,专门负责造曲、卖曲,收取酒户课税,以较少的人力垄断造曲,达到控制大梁酒业的目的。 乔小安穿越前不过大三,涉世未深,但他明白,这都曲院便是那所谓又闲又香的“饽饽”。 他打了个哈欠,侧耳继续听。 只闻母亲压低了声音,附和感慨道:“皇城脚下的酒水生意,富者如樊楼、八仙楼、宣城楼,四面彩檐百般珍馐,自有各自的路数,早已打点明白,任凭怎么查都是雪消春水一场空。而寻常民户铤而走险酿些酒浆,左不过是狭缝里求个谋生的活计,讨个吃饱穿暖,官人纵是真查到些瓶瓶罐罐,又岂忍心治他们重罪?” 若真计较,酤酒五斗便足以定刺配之罚。 “说得正是,绝知此事终会不了了之,又不得不奉命行事。”乔仲常无奈言道。 说白了,他们辛苦一场,不过是南衙要给上面一个交代。 听了这番对话,乔小安对母亲的性情和父亲的为官之道多了几分认识。母亲不仅心细如发,并且是个相当有见识的女子。 酒水这个话题太过沉闷,白其真换了个话题,开始说起两个儿子的功课:“官人不在家这段时日,山儿、川儿每日散学归来,无须敦促,便会自觉进书房背书练字,夫子连夸他们功课好长进。” “对了。”白其真从匣子里取出乔见山写的那首五言诗,递给夫君,笑吟吟道,“纪夫子说山儿甚有诗词天赋,官人且看这个。”紧接着,将纪夫子那日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予夫君听。 “叱牛连晓耕,采桑踏夕归。著衣悯蚕妇,餐食念耕夫……”乔仲常轻念道,原本严肃的脸瞬时舒展,连疲惫都消减了几分。 弃文考,改武举,乔仲常是心有遗憾的,便把所盼所念寄托在两个儿子身上。如今长子才华初显,他自然欢喜。 诗词天赋,此中意义非凡。若只是想习文识字、参加明经诸科,只需熬灯苦读、苦背经书即是,可若是目光高远,想要试一试进士 6.第 6 章 《自有日月照山川(科举)》全本免费阅读 乔家三郎、四郎所取的名字颇具诗意——见山,难免会让人想到五柳先生的那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俯身采菊,抬头见山,何等恬然闲雅。 见川,则不免会想起诗仙的那句“孤帆原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眺望川流,水天一色,何等辽阔。 所以,乔仲常取来《唐文粹》《文苑英华》等诗集翻阅,欲为五郎寻一个与兄长相得益彰的好名字。 半个时辰后,乔仲常终于执笔,满意写下“見雲”二字。 “我去问问老爷子的意思。” 乔仲常将纸张揣进袖口,抱起孩子,去了乔老爷子的居所。 …… 老爷子乔守鹤修道,却又不是正经修道。 香案上摆着香炉,插着一炷香,曲烟袅袅,墙上却不挂三清画像。 他炼丹,却不是炼金丹,而是炼药丹,他的小院里晒着各式草药,墙角摆着许多瓦罐,整个院子飘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 乔小安心想,道教概分两大派系,一派重在修仙,一派旨在修行,想来祖父属于后者。 乔仲常说明来意后,老爷子一边净手,一边言道:“先说说你的打算。” “五郎是雨水时节进了乔家,便以那日为他的生辰,既与雨水结缘,孩儿以为,可取‘见云’二字,出自于孟郊的‘朝见一片云,暮成千里雨’一句。” 不同于乔仲常的翻书寻字,老爷子只是背手踱步,沉思片刻后,便摇摇头道:“不妥不妥。” “为何?” “你的考虑自然是好的,可比‘朝见一片云’更出名的是‘云深不知处’、‘坐看云起时’,身处云雾当中谓为见云,‘见云’二字太过茫茫然而不知身处何处,此乃其一。”老爷子解释道,“其二,见山见水不见云,浮云遮山,化云成水,兄长既取名山川,弟弟便不应取名为云。” “还是父亲想得周全。”乔仲常被说服,脸上稍显失落,很快掩了下去,又问,“父亲以为,五郎应取什么名字为宜?” “就依你方才所说的,以雨水时节为他取名。”乔老爷子很快有了主意,“东风解冻而有雨水,甘雨降而草木萌动,诗圣有言‘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可见春雨之贵,贵在一个‘时’字。万物顺时而动,君子知时而为,立命于天地之间,不若就取‘时为’二字罢。” “乔时为,乔时为……”乔仲常轻声念道,是个好名字,不过他仍有顾虑,毕竟两位兄长的名字里都带“见”字。 老爷子看出了儿子的顾虑,解释道:“取名嘛,不必为了工整而梳文栉字,见山见川是好名字,时为也是好名字,这便足够了。” 乔家五郎的大名就此定下。 得了新名的乔时为心间感动不已,不管是父亲翻书寻字所取的“见云”,还是祖父信手拈来的“时为”,他都感受到了满满的仪式感、郑重感。 “顺时而动,知时而为”,乔时为觉得,这话就是说予他听的,正正贴合他穿越而来的心境——身处异世,理应适时求变。 是变时代,还是变自己,就当前的形势而言,答案显而易见。 接着,祖父与父亲又谈论了三哥的学业,商量为三哥另寻词师的事。 …… 乔五郎有了大名。 后院里,吴妈一边忙活,一边念叨着小少爷的新名字:“乔时为,乔时为,真好听,比小曲里的这郎那郎的还好听。” 又赞道:“还是夫人心细,惦记着小少爷取名的大事,不然,总是安哥儿、安哥儿地叫,也不是个事儿。” “不管是叫安哥儿,还是叫时哥儿,都不甚重要,取名只是过个场。”白其真笑笑说道,“重要的是他被这个家所接纳。” 原本望着床帘怔怔出神的乔时为,一时顿住了,热泪夺眶而出——该死,今日哭三回了。 明明是穿到了一个君主至上的残酷世道,他却被这般温柔地接待,可见总有人性人心是不被世道所俘虏的。 …… 翌日,乔家供三牲,上香祷告,简办仪式,将乔时为记入家谱中。择日再去官府登记入案,这事便妥了。 礼毕,几个大人正堂里吃茶叙话。 乔老太太端着茶盏,若有其事地说大话:“遥想当年,咱乔家祖上在商丘一带也是有头有脸的名门望族,有正经堂号,良才辈出……这孩子能记入乔氏家谱,也是他的造化福气。” 老爷子正呷着一口茶,险些没被噎着,问道:“孟桂秋,你遥想的是哪个当年?我怎不知我祖上是商丘乔氏、名门望族?” 老太太顺手举起那本还算崭新的家谱,抖了抖,还嘴道:“乔老倔,你别不认,仲常早些年参加科考,所投的家状可是过了衙门印子的。” 家状须写上应试人姓名、年甲、乡贯和三代等,衙门有责核实真伪。 老爷子哼哼笑两声,揶揄道:“那幸亏你没给编成上古平逢山的有嬌氏,莫不然,那县老爷是无论如何都下不去印子的。” 不料,老太太听着新鲜,反倒追问:“诶,乔道长,你同我说说这有嬌氏是什么典故。” 无事乔老倔,有事乔道长,一家人关起门来,拌嘴说笑,倒也有趣。 一旁的乔仲常帮着解释道:“娘,晋语有言‘少典氏娶有嬌氏,生黄帝、炎帝’,便是说,这有嬌氏是炎黄帝的母家。” 老太太了然,摆手慌道:“这可不敢乱写。” 老爷子则是一副“看你以后还敢乱编”的得意神情。 “对了,乔老倔,你上回同我说的什么江左乔姓,是不是也姓乔?”老太太又打别的算盘,道,“你不愿出身商丘乔氏,出身江左乔氏也成,说出去像那么一回事。” 老爷子再次险些被噎着,连忙求饶道:“我那说的是江左侨姓士族,侨居外乡的‘侨’,是指北方士族过江南下,侨居江左,可不是说他们姓乔……老婆子,你莫再乱打注意了,这是要闹笑话的。” “反正你说你打小就在观里,谁人晓得你的世居乡籍?要甚么紧……这身份名头,都是自个给自个的,谁能有功夫去查你。”老太太非但不依,还翻起了旧事,津津言道,“当年若不是我闹到观里,将你领下山,不晓得你还要在那四面见风的破落道观里苦熬多少个年头,哪能如眼下这般光景,有儿有女,孙儿绕膝,整日有闲画山画水画大鹅。” “首先,我画的是仙鹤,不是大鹅。”老爷子驳道,“再者,当年观里的女香客说不上络绎不绝,但也绝不在少……” “呸,一群歪嘴道士不正经的,仗着几分仙风道骨之姿,黑了心诓骗咱这些善心慈心的女信士。”老太太挑眉骂道。 “女信士上山拜的哪门子神仙,女信士心里最是清楚。” 老两口你一句我一句,惹得一旁的乔仲常、白其真相视而笑,乔时为亦咿呀呀地挥手取乐,图个热闹的氛围。 一个审慎讲究、克己修行,一个大方行事、不矜细节,祖母是如何将祖父“领下山”的,这里头的故事,乔时为不得而知,想来他们自有他们的一番道理。 结合着祖母的话,仔细想想,便可知晓祖父和父亲的厉害之处。无门第积累、无书香底蕴,父亲能从一介白身晋升朝廷命官,且不论官大官小,这本身就是件了不得的事情。 小门小户迈出第一步是极不易的。 而祖父的学问才情在父亲之上,又善工笔作画,兼顾着采药炼丹,这些学识不会平白而来,必是他自幼到老岁岁年年的积累。 三哥四哥小小年岁便知束身自律、刻苦求学,未必全是他们生来如此。 …… 昼夜交替,四时变化,春听鸟鸣,夏听风雨,秋听蟋蟀窃窃藏屋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