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佩令》 1. 旧时燕(一) 《解佩令》全本免费阅读 七月流火,塞北连片草木枯黄,远方雪山悬白,秋风肆起处,一只鸣叫的隼凌云而上。 谢玉敲一身素衣,一柄长剑,抱手立城门之上,神色清冷,看着城楼下乌泱泱的永安军。 这座大漠边城早已被铁骑金戈扫起漫天黄土,耳边是呜咽的风沙声,稚声啼哭不止。枯色的城门厚重深沉,镂花顺年岁攀附,被稠血尽染,牌匾灰蒙,荒芜与辽阔连片。 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隔了太远,远到谢玉敲瞧不真切。 但那同样一身素衣的净白少年郎,在一众血红甲胄中却是分外显眼,他手里的长弓泛着森冷寒意,直透她心间。 她与他,本是青梅竹马,世人所道的金玉良缘,佳偶天成,怎知走至今日,却是兵戎相见,落得这一生一死的结局。 思及此,谢玉敲敛眸,清丽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 “永安王宋云遏,我奉清帝命,特前来此与你们谈判。”对阵了好一会,她率先开了口,声色冷淡。 只是谢玉敲话里说的是谈判,模样倒更像是要底下这群疲乏不堪的永安军彻底降服。 但—— 话音刚落,她只听见一声冷笑融进风沙声中,紧接着那少年郎轻身跃上马,折腰弯弓,松散的锥髻随风掉落,发丝尽散间,他那弓箭已然对准了立于城墙之上的她。 然后那熟稔的声音撞进耳间:“要我宋云遏降服?谢玉敲,你想得倒挺美。” 下一刻,弓满箭出,军鼓振动,旌旗扎进沙土。 漫天是雾蒙蒙的乌血,隼也跟着坠落云间。 — 十里外的古寺,晨钟刚敲过三回。 谢玉敲猛地从床上惊醒。 接连急促地喘了好几口气,她才渐渐平复心跳,单薄素衣袖口随着拂去细汗的手滑落,露出段玉腕。 一场莫名倾扰的噩梦,真实得可怕,竟惊出她一身的冷汗。 不过辰时,暴雨却已逼近,云压得极低,雾气四绕的京都,窥不见半分天光。 只是,这雨尚未落,湿漉漉的春日泥草香却抢先一步,融进尚未完全清醒的卧房内。 一旁的案桌上,放着盏小巧的芙蓉玉炉,舒融的玫红色,点的却是清冷淡雅木叶熏香,在这春寒料峭之际,平添了一股闲散自得的意境。 恍了好一会,谢玉敲才慢慢从那沙土飞扬的塞北荒唐梦里醒过神。 她套上薄衫,纤细的指尖绕过耳后,将散开的发丝挽成小髻,倦乏地倚在床座边。半晌,她再度抬手,半拢微掀的襟口,袖口滑至肘间,一株彩笔绘制的桃花,从那凸起的细白腕骨上,顺着筋脉攀至襟衣里处。 布料轻软,发出细微簌簌声,打破一室沉静。 养娘蕙姨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听见屋内传来声响,知道自家小姐已经醒来,她轻声叩门,细柔的声音透进卧房:“小姐,今日倒寒,可要多添件绒衣?” “阿娘,替我拿那件月白旋袄来吧,今日是皇伯伯寿辰,理应穿得素净些。”谢玉敲温婉笑答。 门口接了声。 不多时,双颊爬满细纹的女人便推了帘进来,看向床上不过年方十八的女孩,她眉间微微皱起。 谢玉敲虽身着素衣,生的却是明艳艳的绝色,未施粉黛也难掩轻盈灵动的如画眉目。 本是含着金汤钥匙出生的人,如今却落得如此境地,“前宰相千金”的身份,清帝特赦的罪臣之女,日子过得是如履薄冰。 这般想着,她心里担忧更甚,却瞧见床上的姑娘已经起了身,做好了净脸入宫的准备。 “不必替我忧虑。”谢玉敲熟稔地替蕙姨抹去皱起的眉,“阿娘,您心里要想着,我今日只是进宫赴宴,不会有事的。” 姑娘笑容似三月春光,压实了蕙姨心中的不安,她添了点笑,道:“小姐,我明白。但阿娘打心底的,还是希望你能顺顺遂遂。” 毕竟这宫中妇人女娘甚多,不免有些爱嚼口舌之人。 何况谢玉敲自幼知书达理,受的是三纲五常的教育,性格素来恬静善良,更不爱与人争论。 若放在从前,那些人自是因她父亲是宰相谢西山的缘故,事事都得礼让她三分。 可如今,墙倒众人推。四年前,谢西山因贪墨和谋逆的罪名暴毙天牢,连带着相府也被下了诛九族的罪令,府内三百六十余人一夜间被处死。 谢玉敲能从中得圣恩而侥幸活下来,已经算是天大的恩赐。 却也免不了那些眼舌生在头顶的人,闲来无事总爱拿她编排取乐。 可谢玉敲的心思从来都不在这些无趣的小事之上。 清帝即位已十九年有余,四年前意外染病后,虽龙体抱恙,朝中诸事交由当今宰相朱嶙之手,但其先前所设立的女子科考制度却未曾作废。 谢玉敲得以参加了这一年的春闱,入榜名册将在清帝寿辰三日后放出。 在这朝野倾颓、权相把政之际,谢玉敲不止要做女官,她还要做那雀司台的四大女官之首。 因而较之此事,旁人的眼光和话语便算不得什么了。 沉思间,她从一众豪华的步辇间穿过,走到宫门前正在检验贵胄身份的内侍面前,递上自己的铭牌,“臣女谢玉敲,前来祝寿。” 未等内侍回应,谢玉敲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嗤笑,“臣女?谢玉敲?你也配来祝寿?” 她没理会,只是兀自伸了袖袍,等待内侍由里至外的细致身份核验。 不料那娇滴滴的女声不依不挠,直捣耳边,“这可是皇上的大喜日子,你怎能穿得这般寒酸?” 谢玉敲深吸一口气,接过铭牌,侧身看了眼身旁一身华服的人。金翠银珠,李尚书家的女儿果真是一身气派,就连那一针双珠的耳坠也是抢眼的很。 神色也是极为乖张跋扈,就不怕压过宫内的贵人们,惹来一身麻烦。 谢玉敲心里漫起一股淡淡的嫌弃,不禁有些唾弃从前的自己,也不知怎的,是如何能跟这般矫揉造作的李鸢当了那么多年的手帕交。 结果祸端一起,就属李尚书一家躲得最远。 思及此,谢玉敲哂笑一声,不再分半点眼神在李鸢身上,兀自跨了宫门,在宫女的带引下进了长明殿,寻了女席中最为不起眼的一处坐下。 然后捧起面前的清茶,细细啜了一口。 一旁各家女娘陆陆续续进来,窃窃私语地聊着闺中趣事—— “听闻临春楼开了家新衣坊,都是从桐安水乡运来的上等货,质地可好,品相也极佳……” “如衣坊?我已经去试过了。” “怎么样?听说公主也差人去过。” “哎,我还听说……” 谢玉敲本无意多听,却耳尖的在这堆碎话间抓住了一个令她挂心的名字。 永安王宋云遏。 谢玉敲拿着茶盏的手一顿,很快便感觉到有好几道灼热的视线聚在自己身上。 近日,宫中常有传闻,永安王宋云遏即将封地,宰相朱嶙意欲让其去往那苍凉边缘的北漠,以削弱永安军势力。 这也是她清晨会做那场噩梦的缘由—— 如若她在宫中唯一的靠山当真离开京都,只怕是日后的路会更加难 2. 旧时燕(二) 《解佩令》全本免费阅读 天暗得昏沉,永安王居住的晏明殿内,昨夜点着的烛灯还未熄灭。 谢玉敲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盏琉璃花灯,记忆中,这还是她几年前送给宋云遏的生贺,正欲捧起细看,她忽然瞧见自己手上沾了些淤泥。 碰着花灯的手一顿,谢玉敲把手缩回袖袍。 不多时,同样一身素雅月袍的人走了进来,怀里捧着青衫烟袖,又端了个水盆,平日沉稳冷静的步伐带了点焦急,“快先净净脸,再换身衣裳吧,春日落水易感风寒。” 谢玉敲另一只干净的手接过那身轻罗布软,她从床上起身,却被按住手腕,“在这儿换吧,被褥暖和些。” 这般说着,他却丝毫未动,依旧愣愣地站在踏步前。 直到对上谢玉敲疑惑的眼神,宋云遏这才反应过来,他抬手轻咳一声,耳廓泛红地走至屏风后,“你先换吧。” 积了一夜的雨终于倾盆而下。 潮湿的水汽散进殿内,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谢玉敲清冷却带了点软糯的声音传至屏风后:“阿遏,谢谢。” 顿了顿,她又道:“但你不应该……” “你我之间,”宋云遏微微叹了口气,轻声打断了她,“无需言谢。” “更何况,于情于理,我都该这么做。” 于情于理。 谢玉敲闭了闭眼,套上外衫。 她知道宋云遏此话是真心而发,可作为武康王朝的永安王,他真的不该和她牵扯太多。 但—— 谢玉敲又想起近日宫中的种种传言,心里那份不安隐隐的有些压不住,索性便转了话题,问道:“对了,方才你怎么知道我是装晕的?” 宋云遏淡淡的笑声从屏风后传来,却是答非所问:“敲儿,算起来,我俩也认识了快十七年了。” “我和李鸢也认识十几年了,”谢玉敲穿戴整齐地下了床,“但我还是怕她刚刚只顾着哭,没能明白我的意思。” “世人皆知,谢相小姐自幼身子柔弱。”宋云遏从屏风后走出,眼里噙着道抹不去的笑意,“更别提会水了。所以你这一晕,加上我那句似是而非的话,不管李尚书家那位如何说,我那总是自作聪明的妹妹反倒不会生疑。” 谢玉敲也跟着露出点点笑意,“阿遏,也就你最了解我了。” 与其让清乐公主觉得是她救了李鸢,倒不如把事情转成,李鸢狼狈落水,顺带拉上了一个垫背的一同出糗,好巧不巧的,这人还是她素来最不喜的谢玉敲。 这样于她,于李鸢,只会更加有利。 这般想着,谢玉敲扣着手腕的指尖轻轻一顿,正欲开口,外面传来一阵震天的鼓乐声。 清帝寿辰吉时已到。 没能再和宋云遏多讲,谢玉敲紧忙从晏明殿出来。 “敲儿,等等!”她刚跨下殿阶,宋云遏便从内里追出来,犹豫地握着把伞柄,“拿着伞。” 话却是将落未落。 “怎么?”谢玉敲明了,又添了更深的笑意,“还有什么事吗?” “寿宴结束后,老地方见,”宋云遏替她撑开伞,拨了拨柄上的流苏,“我有话同你说。” — 入宴时清帝早已入坐多时,倒是他左右两侧的位子还是空着的。 三张金黄色雕凤坐席。 左侧为嫡长子永安王位,右侧上方是宰相朱嶙之位,下侧是自幼师从于朱嶙的二皇子安灵王。 宋云遏紧随着谢玉敲的步伐步入长明殿,他换了身竹青色的闲袍,半刻后便祝寿入了席,宰相朱嶙却是直到鼓乐落幕才匆匆而来。 清帝身体早已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说是为其祝寿,底下众臣都能明眼看出,今日的主角实则是早已手握大权的朱嶙。 清帝在位十九年,前十五年所做之事虽算不上殊勋茂绩,但天下也算是海晏河清。后四年,因为江湖动荡,民间霍乱横生,加上染病,朝中许多事情他便交给了宰相朱嶙。 朱嶙今年不过五十的年纪,却早已须发半百,额间布满沟壑般的深深皱纹。 早年间,他曾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名士,一柄长剑精妙无比,却因识了清帝,才立剑入土,进了这庙堂。只不过,刀光剑影的岁月到底是磨砺了他的身子,年岁渐长后,他的右腿膝盖逐渐不能自如行动,后来便瘸了一只腿。 只是,尽管身有残缺,他周身那种不怒自威和锐利冷然却是几十年如一日,手中无剑,依旧令人心生畏惧。 此刻,他虽满脸倦色,拱手向龙椅上的清帝,道喜时声力仍中气十足:“陛下安康,龙体吉祥。” 清帝摆摆手,左右瞧不见另一位儿子,心下顿生疑窦,“宰相,吾宁儿呢?” “回禀陛下,安灵王昨夜突染风寒,请了太医仍不见好。今早他本执意要来为您祝寿,怎奈心有余力不足。”朱嶙鹰眼锐利锋芒,看向上方的人毫无惧色,“何况,微臣也担心他将病带至宴中,扰您龙体。” 此话一出,四下皆哗然。 所有人的眼光一下停在了坐在左处,那位只顾着喝茶而半天未出声的永安王身上。 永安王和安灵王二人是一母同胞,眉眼生得有七分像,性格却是天壤之别。 一个师从前宰相谢西山,素来闲散逍遥,端的是张扬肆意的姿态,从不藏锋。另一个则从小受制于当今宰相朱嶙的威严教导,温吞软弱,虽纯良,但毫无主见。 因而朱嶙此番话,听起来算是合常理,但细细斟酌,无不赤裸裸地在告诉清帝,安灵王是心甘情愿的在他掌控之下,听从于他。 就连亲生父亲的生辰,他也可以因朱嶙的一句话,罔顾伦理规制而不出席。 女席中,谢玉敲半天未动玉箸一分,拢在袖中的指节攥得发白。 自从朱嶙所握之权越来越大,这几年也跟着变得越来越不可控。他素来胆大心狠,朝中人人皆知其对权位有异心。 但此时的武康王朝已几乎尽在他的掌控之下,朱嶙这些年在朝中所建立的关系早已盘根错节而坚不可摧,就连清帝也难奈其何。 想到这些,清晨噩梦带来的那股不安感又再度袭来。 她隐隐有种预感,李鸢与公主之事,不过是今日的一盘开胃前菜,而安灵王的躲避,以及宰相那似有若无地落在她和永安王身上的探寻目光,才将是重头戏。 杯酒换盏间,歌舞升平,春日融融大殿内,波涛暗涌潜藏。 直至晌午的鼓声又响了三回,琴声止,谢玉敲下意识地便往高台上看去。 清帝酒盏刚落,正半搭着身子卧在龙椅上,枯瘦的手从那黄袍中伸出,颤颤巍巍地点了点。随后身旁的内侍便捧着拂尘,施施然走至宰相朱嶙一侧,附身在其耳边说了几句。 朱嶙点头,搭在右侧膝盖上的指骨转了转,却未起身,只是抬手,就着瑟声的余震拍了拍。 就这么两下,谢玉敲都能感觉到他暗藏的内力深厚。 啪啪。 偌大的长明殿瞬间静了下来。 席上的众臣顿时停下了吃食的动作,只有那青衣简服的永安王,还在闲然 3. 旧时燕(三) 《解佩令》全本免费阅读 谢玉敲收去脸上的情绪,淡淡地朝来人施了个礼,“公主。” 清乐公主咬着嘴唇,想了好半天,才冷着道:“谢玉敲,听李鸢说,今早是她把你拉下水了?不是你救的她?” “难不成公主觉得,我谢玉敲刀不能提、剑不能挑的,还会大冷天的闲着没事去救一个不重要的人?”谢玉敲应得从容不迫。 “不重要的人?”公主上前一步,勾住她衣领,“青衫烟袖,我皇兄还真是待你实打实的好。” 说着她松开谢玉敲,又换了块手帕净了净手,“谁人不知谢小姐婉约如兰,大家闺秀心地善良,平日里就是路边一只阿猫阿狗都要关照一下,怎么,出了人命就见死不救了?” 谢玉敲面上仍是看不出半点波澜,瞟了那被揉皱的手帕一眼,她默不作声地往后退了半步,道:“公主这番话,委实把我谢玉敲想得太好了。我是心软,但也不是傻子,李尚书家待我如何,我又何必拼上一条命去做这毫无意义的事情?” 两人中间隔开一株含苞的桃花枝,公主冷鸷的眼神掩在嫣红之间。 她冷笑道:“你就装吧,谢玉敲,也就我那皇兄一片真心跟着你,连衣衫都非要和你换一个颜色,就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俩关系似的。” “可他就要去北漠了,而你,我没记错的话,参加了春闱是吧?”公主笑容森寒莫名,“你觉得,没了永安王这座靠山,你还能在这宫中苟活多久?” 她这话说得狠戾,哪知谢玉敲闻言也只是浅笑着,看不清情绪的拱手回道:“玉敲这些事,就不劳公主费心了。” 清乐公主下一句嘲讽的话尚未出口,就被噎住。 和谢玉敲讲话从来都是这样,总让她无端生出股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她向来最厌烦的就是谢玉敲这副模样,说好听点是仪态端庄,温柔贤淑,难听点就是提线木偶,虚伪假意得很,还极会狡辩,半分灵巧讨人喜的劲都没有。 也不知道皇兄是不是被猪油蒙了眼,居然也能看上这谢玉敲。 只是,眼下这种情形,她也知道自己横竖和谢玉敲翻不出什么花来,只能气愤地跺了跺脚,扔了手帕,转身离去。 谢玉敲保持着原先的姿势,看着那俏丽的身影渐渐远去,桃花丛跟着恢复了原样。 四下静谧,落雨后有鸟儿时不时啼叫,她摘下头顶的发簪,指尖灵巧地翻了翻,下一刻,那尖锐的簪尖便直直对准了三米外的一棵桃花树。 惊起一只歇息的鸟儿。 一封信,刚落笔不久,笔墨还泛着光,笔走龙蛇的字,洒脱中带着从容,是宋云遏留下的。 纸张还留着点点余温:【有暗卫,申时报恩寺塔林见。】 谢玉敲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温柔的情绪,但只一刻,她便迅速叠好信纸,藏进内袖中,恢复了原本处变不惊的模样,慢悠悠的出了宫。 又回了趟府宅,差蕙姨点了另一种熏香,换了身衣裳。谢玉敲足尖一点,身姿轻盈而不露痕迹地从后门离开。 — 报恩寺位于京都城朱雀角,为前朝所建。 清帝即位那年,天下大乱刚息,百废俱兴。为振民心,他花了十年时间,重修报恩寺与其八十一座佛塔,又三番前往龟山,请了当时天下武功排名第一的义净僧师入寺,代为镇守武康王朝朱雀门。 而谢玉敲与宋云遏武学所师承的,便是这义净师父。 但此事为年幼时的缘遇,谢玉敲又从未彰显过她能武之事,如今这份秘事朝中已无人得知。 谢玉敲自塔林旁的桃林而入,遇着正扫地的沙弥,对方双手合十,如往常般朝她道了声招呼:“施主,今日又来抄佛经罢?” 她摇摇头,明艳的笑里带了点苦闷,“我来找阿遏。” 说罢,她已带了心急,匆匆掠过被雨水打湿的一堆堆落叶细壤,往那更深处而去。 从塔林拾阶而上,谢玉敲绕过数十座森森佛塔,直到塔林最高处,那座琉璃砖瓦建造而成的藏经殿前。 九九八十一层,走一层心诚一分,直至顶处,斜阳已经卧进冰凉的经阁内,圆拱型的窗牖大开,檐角处栖息着一排的鸟雀。 同样一身便装,束着长发的宋云遏正背手而立,对着澄碧的天空,神思莫名。晚间的春风拂过他衣摆,谢玉敲走近了,一下惊醒了游走的人。 “来上面看看?”宋云遏转身朝她伸出手,眉眼弯弯,“好像有许多年不曾见过这样的京都了。” 谢玉敲也跟着翻窗而出,二人坐至檐角,和一旁形色各异的屋脊兽并肩。 双双默了片刻,宋云遏先忍不住看向谢玉敲,问:“清乐没有难为你吧?” 谢玉敲摇头,“公主是心性傲了些,但她从小也就这样,嘴硬不饶人,其实本性还是单纯善良的。” 熟悉的桃花香顺着暖风缓缓送来,到这时,谢玉敲才有了些实感,与她相伴了十七年的宋云遏,这回是真的要离开京都了。 北漠路途漫漫,且不提归期,经此一别,此后要再相见,怕也是遥遥无望罢。 她叹了口气,抱膝望向远处。 报恩寺的藏经阁并非京都最高处,但因其建造位置特殊,于城的最南面,他们因而得以见到落日之时的整座京都。 此时,喧闹坊市正处在午市与夜市间,暮色沉落,处处是宾客盈门,熙熙攘攘,声浪嘈杂。 谢玉敲终于憋不住了,侧身看着还挂着浅淡笑意的宋云遏,语气里带了点不自知的娇嗔抱怨道:“阿遏,你是不是,早就做好去北漠的准备了?” 宋云遏闻声看向她。 身旁女孩未着粉黛的脸浸在丝丝缕缕余晖之中,不再像寻常那样苍白,倒是添了点俏意,灵动又清丽。 他抬起手,顿了顿,指尖轻轻划过她皱着的眉,随即握着她单薄的肩侧,将人转了个边,“敲儿,你若往后看呢?” 谢玉敲蓦地一愣。 往后看,便不是京都城内,而是远郊外,更加广阔的万里河山。 雨后日光融融,苍茫深远的,她眼前不再是细化成无数个小点的人影,也不再是那些鳞次栉比的歌台酒楼,而是春光无限好的一片天地。 苍生与蝼蚁,不过是其间一粟。 只一眼,她便彻彻底底的明白了宋云遏。 他从来都是这样一个人。 “四年前,父皇染病后身子渐渐倾垮,师傅在天牢蹊跷身故,相府乐师带着玉玺出逃。后朱嶙掌权,这武康的江山实际上早已易主。”宋云遏声色沉沉,“这几件事,看似毫无关联,但……” 顿了顿,他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是转了话口:“眼下,这庙堂沉疴痼疾,而我身为武康的永安王,政上虽无实权,实则领着庞大的永安军,威胁太大,朱嶙早已忌惮许久。” 所以去北漠,是早晚的事情。 宋云遏心如明镜,“敲儿,武康虽然内部不稳,但你也知道的,连年的边患、蛮夷的数次进犯才是武康最大的祸端。” 北漠十一城,常年经受其扰,民不聊生。 所以席上一口便应承去北漠,也是宋云遏早就做好的抉择。 权力要握,但苍生更要护。 谢玉敲知道宋云遏从来对那龙椅之位不甚在意。何况,自她父亲离开之后,宫里外谁人不知永安王只是一个被朱嶙压得毫无反抗 4. 旧时燕(四) 《解佩令》全本免费阅读 武康二十年,清帝薨,朝野半倾,国师以命解经纶,一纸谶言既出,字字泣血。 — 第二年开春,团团桃花林依旧开得正盛。 这一日,谢玉敲难得轮上休沐。 伙房内,她围着条粗布麻裙,双手扣着热气腾腾的竹枝笼盖把,满脸期待地打开。 匆匆而来的步伐声从门外传来,谢玉敲正满心思都是那几团黑黝黝的桃花酥,被突然出现的蕙姨吓了一跳,屉笼盖砰的一声,吃了满脑袋的灰。 蕙姨却顾不得这些,她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急切:“小姐,是宫中急报,说是……” 她神色慌张,愁容满面,差点一口气没缓上来,“说是、陛下……今日清早,薨了。” 闻言谢玉敲轻叹一声,心里霎时被惶然侵袭,却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唤了蕙姨:“阿娘,我知晓了,您先帮我打盆水罢。” “哎!”蕙姨应声。 锅中的桃花酥被搁置,无人问津。 趁着谢玉敲净手的功夫,蕙姨将屉笼盖拾起,拍了拍,叹了口气。 她虽从不曾涉及政事,但作为谢玉敲的养娘,看着她从襁褓中长大,又是这宅中唯一的侍女,或多或少的,对谢玉敲的事情也跟着知晓分毫。 眼下,这份宫中急报,原不可能被带及的谢玉敲,却很可能会因此被推上最高处。 去年三月,永安王前往封地后不久,春闱便放了榜。 谢玉敲如愿考了当年的榜眼,又入了殿试。按常理说,进翰林院后,她理应授编修,学习两年后便能自主选择获得实职权。 可诰命下来,谢玉敲作为当年的榜眼,却只分配得司侍一职,专门进宫服侍后宫。 品阶虽大,比状元郎的翰林院修撰还要高一级,可这五品的司侍女官,却是最不打眼的角色,特别是那些宫里那些女娘,闲来无事总爱找谢玉敲的茬。 这日子过得比没有官职位的时候还要薄凉几分。 若非谢玉敲志在庙堂,蕙姨早就想劝她离了这乱事,择一寻常夫家嫁了,举案齐眉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但自家小姐却总说,女子习伦理纲常,是为了敛秉性,得良心,可若真被这些教条束缚住了思想,那这些道德伦理便是污秽,留不得。 是以,虽官不其位,这一年,谢玉敲仍一直在向清帝进谏,要改革女子科考规制,彻底打破传统女子束缚。 眼看,这些努力就要有了成效,怎知如此紧要关头,清帝却是先一步顺着这颓亡之势而去了。 思及此,蕙姨止不住又一声长叹。 却见谢玉敲已经眉梢舒展,丝毫无刚刚的彷徨之意。 她轻笑,将那几团焦了的桃花酥取出,毫不怜惜地扔进一旁的渣斗内,安慰蕙姨道:“阿娘,您这么想,我这日去,是要去升官的,所以是件大好事、大喜事。” 清帝残偻之屈撑起的庙堂,早已是混沌之中。武康王朝在他与宰相朱嶙的周旋之下,不可避免的,一直在走下坡路。 以致无力回天。 因而所有人都在等一个时机—— 一个可以更朝迭代的绝佳时机。 而今日,时机终于成熟。 宫里的消息虽来得急,谢玉敲却依然闲庭信步。她走到庭院,折了一枝刚抽嫩芽的桃花,抱在胸前。 蕙姨从身后替她披上外衫。 谢玉敲顺从地张开双臂,穿上这套繁冗复杂的淡黄色袍服,宽袖广身,桃枝被收进袖带中,连带着腕骨处绘着的那朵桃花也被遮住。 抬步走出宅门,不知何时,黑云已压城,细雨飘在半空中。 谢玉敲将桃枝轻轻放置路过的香殿门前。 然后三叩,虔诚至极。 平日里从不信神佛的人敛下一身淡然的伪装,藏在袖里的指尖冒着冷汗。 今日,她只能成,不能败。 — 同繁闹的市井不同,平日里恢宏巍峨的宫内此时却是暗沉沉的闷。 雨先一步到达了长明殿。 按照官级,谢玉敲没有资格进入主殿,只能跟着一众乌泱泱的大臣们,跪在那看不清内里的金黄大殿门口。 换作在平时,她也是极少需要跪在这殿门口,等着宣名觐见的。 毕竟只是一介女官,做的是随六尚的服侍工作,事务起居多在内宫。 像她这种住在宫外的,可以随意进出宫的,也就是清帝怜她,恩赐的小小特权。而且官五品没有分配侍从,俸禄也不高,甚至远不如从前谢玉敲在报恩寺替人抄写佛经的贴给,蕙姨这么多年能一直跟着她,全是出自往日情分。 以及,清帝的默许。 只是今日之后,谢玉敲知道,这一局棋,需由她亲自来执手了。 身旁散聊的同僚很多,却无人提及那份急报。 细细麻麻的雨渐渐洇湿官服,谢玉敲鲜少跪着的腿被粗粝地面磨的生疼,正欲悄悄懈会身,一阵铃铛声自长明殿内传来。 余光里,谢玉敲瞧见身旁配着银鱼袋的老官拱着的手颤了颤,头埋得更低了下去。 不多时,那铃铛声近了,来人一身红衣,冠的是竹丝帽胎,白玉带钩缀在腰间。身份的象征在此刻就显得尤为重要——作为唯一的内侍省都都知,不过弱冠之年,却将有宣读清帝遗诏的绝对权利。 然而,这一天,跪在长明殿前的众臣们并没有等来心里期盼已久的那封诏令。 随着铃铛声来的,是越发大的雨势。 天暗得昏沉。 谢玉敲微微抬头看了红衣一眼,却见他只是站在那石阶上,面无表情地睥睨了一眼数百个低着的脑袋,继而摇了三下铃铛,声音尖利有力,不带丝毫感情:“各位大臣,清帝已于今日午时三刻驾崩,现举丧。” 说完便兀自转身,从一旁接过已经燃好的香,置于香案上,率先跪伏于地。 长明殿内跟着一声长叹:“跪拜——” 底下的臣子皆有些发懵,互相望了几眼,却奈着已经开始的丧礼,只能跟着一五一十地伏了下去。 却是越发的觉得不对劲。 旧闻,清帝为前朝粱帝遗腹子,自出生便漂泊江湖乡野,却也因此习了武,入了江湖,结识了前宰相谢西山和当今宰相朱嶙。 三人从前其实也算是过命的兄弟,在江湖中名声赫赫。倘若清帝后来没有邀请二人一同入朝堂,或许谢西山便不会谋逆而死,朱嶙也不会因此独揽大权。 只是—— 任谁都想不到,在清帝命陷之日,朱嶙不仅不顾及这位昔日好友之情,甚至如此决绝地将只手遮天的权力用于其上。 原先需要历时七日的帝丧,仅在一炷香之内就敷衍了事。 而朝中竟无人敢出言质疑。 也不然。 谢玉敲身旁的老官手颤得比刚刚更厉害了些,在一片寂静中,他倏地抬起了头,眼瞪如铜铃,发白的胡子沾了雨,看起来滑稽又可怜。 许是抬头的动作用 5. 旧时燕(五) 《解佩令》全本免费阅读 铃铛声叮叮当当地响,霎时间,暴雨倾盆而下。 安灵王清润的少年声自长明殿而出,听起来,像是国师出了事。 殿门口众人纷纷醒神,位高权重的几位老臣已然顾不得太多,率先起身,跪了太久以至踉跄了几步,才沿着那长长的石阶而上。 着急忙慌的,直接破了那入朝不趋的规制,就生怕那殿内之人出了什么意外。 毕竟是未来的新主。 尽管宰相主动避让,此番入山为清帝寻陵开陵少说也得半年,但人人心里自明,新帝终究只是个傀儡。 可还是担忧。 今日乱事太多,也太过不可预料。 但这份担忧却在中途莫名地停了下来。 背对着众臣的几人看见了惊怖的一幕,骤然间面孔皆挂上了惊骇,茫然化成恐惧,直上心头。 都都知手里的铃铛滚得也愈发地快了,声声余韵震得谢玉敲心里莫名发慌。 雨幕中,底下的人只瞧见有鲜红色的血水,从那深重的木门缝内流出,先是一点点猩红,然后顺着雨流,汇成汨汨的道道血水。 疾雷声重重,轧过森森大殿。 这回,连稳如泰山的宰相也坐不住了。 而他从殿内带出来的,却不只是国师忽然身亡于长明殿的消息,更重要的是—— 众人屏息,都紧紧地看着他手里攥着的那黄色布张。 上面贱满了斑斑点点的血迹。 开始还是鲜红色的,后来渐渐晕了黄,淡了下去。 妖艳,诡异。 谢玉敲再次阖眼,心里却是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 武康二十年,国师自戕于长明殿,以命解经论,血喂天下之谶言,图谶既出,犹如轰然一击。 其所言并非往时之歌颂“新帝即位,天下大吉”,而是全然相反的“大凶”之卦。而这卦,竟直指那无人敢提及的、尚在边疆的永安王。 图谶所言:【永安王将叛,十日后,星陨之时,天下将乱,城难守,血流成灾,生灵涂炭。】 朱嶙素来稳健的手都是抖的。 图谶乃是旧制,原应在新帝继任之后,为稳其位而做。可今日,这位来自剑南的神秘国师却一反常态,擅作主张,不顾劝阻,在殿中做了谶术。 直到看到谶言,殿中几人才恍然,却又即刻惊慌失措。 倘若预言成真,手握有兵权又骁勇善战的永安王,对刚刚上位的新帝来说,是个极大的威胁。而且,如今江山本就不稳,倘若真的天下大乱—— 少年老成的安灵王也焦急了,他一把按住国师刚净完的手,问:“国师,可有解法?” 谁知下一秒,那风度翩翩的人却摘了发髻上那柄木簪,直接在朝堂上散了发。 木簪入喉,那一身的白衣道袍就这么飘飘然地跌落在冰凉的地面。 长明灯被风熄灭数盏,余下满殿沉昏。 良久,殿内一声哀叹,竟是那少年的朗音,他也抬步走进雨中,在一众艳色官袍中,只有他着素衣,面色枯槁萎黄。 “诸卿。”安灵王声音晦涩,“可有想法?” 殿外霎时议论纷纷。 原本他们心里还在替永安王遗憾帝位之事,未曾料想这顷刻之间,这人莫名就变成了谶言内残暴的狂魔。 如今,宰相连永安王都容不下了吗? 隔了一会,终是有人按耐不住的,先站出来了,“储君,依微臣看,图谶不可不信,嗜血者不可留,亦不可悯。” “正是,何况这图谶之言着实可怖,不得不防。” “这也过于荒谬了,谁人不知永安王忠明大义,心怀苍生?怎可能是祸端?” “边塞一年,谁知道会不会被那蛮夷同化了去?人心易变。” “你们怎敢如此妄论王爷……” 其实重点并不在图谶之言上。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如若消息传到永安王那边,原本毫无叛乱之心的人在这进退两难之间,除了反抗还能尚存一线生机,难有更好的选择。 谢玉敲指甲深深戳进掌肉。 她抬眼,轻轻拭去脸上的雨珠。 也不知道,那般骄骨的人,先是得知父亲去世,再是收到安灵王继位,后是那一纸荒唐谶言,该作何感想? 这庙堂,好像远比想象中的还要纷冗,放眼望去,数百官员,敢直言不讳、心有论断的少之又少。 谢玉敲吐出口浊气。 甫一抬头,她竟对上了那双和永安王极为相像的桃花眼。 是了,再多讨论一会,这话题定会落到她谢玉敲的头上。 她将成为众矢之的。 掌肉被掐得生疼,已是午时,报恩寺再次传来钟声。 ——时机到了。 在乌泱泱一片的声色间,突然传来一声清亮的女声,喊的却不是安灵王,而是,“宰相,下官有要事禀报。” 贸然进取固有危险,但露出破绽,却是能让一个生性多疑的人更容易取消疑虑。 喧闹声终于停了,数百双眼睛就这么齐刷刷地看过来。 谢玉敲不动声色,只是兀自盯着朱嶙的眼,沉声道:“是关于永安王的。” 如石子投湖,四周再次嗡声一片。 这宫中谁人不知,这位仅五品的司侍女官,是前宰相女儿,更是自幼和永安王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 作为永安王最亲密无间的幼年伙伴,谢玉敲的话比之他人,确实更有分量。 但朱嶙并没有如预料般应声,他握着那份图谶,森冷的目光带着常人难以接住的幽寒,直盯着谢玉敲。 谢玉敲后背渗出薄汗,拱着的双手发白。 倒是安灵王率先忍不住了,他跨步走到臣相身后侧,身高刚过那紫衣的臂膀,声音比脸色还要惘然几分地道:“宰相。” 朱嶙终于松了劲,意味深长地看了谢玉敲一眼,背过身,袖袍一甩,有些不以为意地道:“那便请吧。” 长明主殿已经进不去了,安灵王喊了随侍,引谢玉敲入了偏殿。 门从身后被关上,掩住数百双探究的眼神。 偏殿只留下三人,连内侍都被清至门外。 谢玉敲微微弓身,放低了姿态,语气恭敬,朝着堂上两人作揖:“王爷,宰相。” 安灵王点点头,神色焦急。 谢玉敲看了一脸不耐的朱嶙一眼,单刀直入,“关于永安王谋逆之事……下官有证据。” “证据?”安灵王猛地站了起来,又想起那些规制礼仪,面露尴尬地重新坐了回去,“快快细说。” 谢玉敲好像很紧张,原先的从容更像是伪装,她声音开始沙哑起来:“信件,我这边有他的几封信件。” 朱嶙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情绪。 谢玉敲得到了鼓励,轻叹一声,她继续道:“因旧时关系,永安王素日与我交好,封王后他去了边疆,便常与我用书信联络。” “但从前几个月开始,他每次来信的内容,却是……” 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犹豫了一瞬,从官服里掏出一叠纸张,呈了上去。 安灵王从臣相手里接过一封,“……这确实是皇兄的字迹。” 【敲儿,吾近日所感,武康疆域辽阔,河山大好,实不该落入奸佞小人之手……宰相爪牙锋利,只手遮天,若家国落入其手,恐万民难安。】 【敲儿,汝上次之问,吾今尚不知何以作答。放眼整个武康,除了我永安王,谁还能登帝位?父皇真是糊涂,对所有儿子都一视同仁,各个封王而不设储君,难道就可免兄弟阋墙?倘若这皇位最后落入他人之手……吾必逆。】 【敲儿,实非我妄言,可这天下江山,我永安王要定了。若真要走至绝路,那便走吧,妇人之仁终难成大业。】 字字句句,其异心皆可见。 安灵王震惊之余,又觉着不可置信。他虽自小与皇兄不亲,可那般少年意气风发模样的人,不止留在万人心中,更是留在了他心里。 恣意张狂的人,素来更喜欢江湖纵马、提剑吟诗,对这朝政看起来从来没有半分想法。若不是今日种种—— 扪心自问,比起说永安王要谋逆,安灵王反而更相信,这是一场针对永安王的阴谋。 但面前这个文文柔柔的姑娘,与皇兄自幼交好,名门大家闺秀出身,虽聪慧却没有任何心计,她没理由如此断情绝意。 而这偌大的武康朝,如果非要揪出一人,与永安王当真水火不容,那就只有—— 安灵王眼睛蓦地睁大了,他看向坐于自己左下方的宰相,却见他微敛着眸,手里把弄着那些信件。 很典型的思考方式。 应当不是老师。 更何况在这种形势之下, 6. 桃花酥(一) 《解佩令》全本免费阅读 一声箫音,落入三月的桃花水。 细雨泠泠,潺潺江南水间,有孤舟夜泊。 枕水而卧的歌舞楼台上,琵琶和着歌女婉转凄丽的曲调,明灯蜿蜒,馥郁的桃花香气在春雨夜流转。 一阵细碎的私语交谈声,隐于其间—— “今夜怎的,来咱醉红楼的客人这么少?” “你竟不知?今日桐安可是来了京都的贵客!” “是……什么贵客?” 似乎是倒吸了一口气,隔了好一会,那女娘才继续脆生生地说道:“我听闻,好似是雀台司的女官!” 雀台司,武康二年清帝所设,隶属提刑机构,负责朝廷大大小小的监察事务,原本也只算是一个寻常的机构部门,却因为清帝所设的“非女子不可入雀台司的规矩”,以及为首的四大女官制度而闻名于坊间。 毕竟当今,女子从官少之又少,更遑论从的是“阎王”一般的官职。 听到雀台司的名字,另一位女娘默了半晌,有些胆颤地道:“那这次来的,莫不是那位……” “都说她功绩了然,改革女子科考,替女子求官,为天下女子谋福。” “这有什么用?能读书识字、舞文弄墨的终归还是那些富贵人家!这还不如那香山阁的女阁主,开剑派教百姓女子护己身呢!” “何况谁人不知,她当年是借旧情郎上位的,是个极其冷血的。” “你是说永安……” “嘘!都小点声!好像有人过来了!” 女娘们慌慌张张地对视了一眼,皆瞬间闭口,看着河道边柔柔垂落的柳枝,不敢再妄言分毫。 心里却不由得想起六年前的宫中传闻。 元宁元年,五品司侍女官谢玉敲揭发永安王谋逆,拜于宰相朱嶙麾下,后平步青云,进都理欠司,组建女子侦察队,后并入比部,再入雀台司,步步登顶。 如今,六年过去,她早已是那万人之上的武康王朝四大女官之一了。 虽尚未及女官之首,却也足以令人闻风丧胆。 雨还在连绵不断地下。 与醉红楼仅一墙之隔的春坊酒楼上,旌旗摇曳过处,被女娘们谈论的谢玉敲正静坐于桌前。 桌上放着一柄长剑,剑柄通体青玉,刻着复杂的云纹样式,看起来寒意逼人,但冷意过处的柄尾,却被画蛇添足般的绣了一朵小小的桃花。 这时,一声箫音踏雨而来,打断谢玉敲的遐思。她秀眉一拧,眼神瞬间锐利起来,瞥向那不远处的箫声。 她此次出行并非秘事,而是奉元宁帝旨特来桐安监察漕运,随行人员众多,也配有不少侍卫。 但今夜跟着她来这座春坊酒楼的,却只有这支仅十人的女子侦察队,除了她暗藏的武功,余下的,更多是只有拳脚功夫的女文官。 箫声越发近了。 已至窗牖栏边,却又骤然遁入雨间。 谢玉敲秀指抓起面前的剑,长袍一掀,不过须臾,剑出鞘,人也翻窗而出。 酒楼外,长街百里,灯火葳蕤,歌舞不休。 箫声散在雨里,仿若一场空梦。 可谢玉敲知道这并不是错觉。 突然隐匿的箫音反而印证了她的猜想——对方武功极高,却只是试探,并不想露脸现身。 这个猜想很糟糕。 她们此次出行虽会有一定的危险存在,可这小小的桐安水乡竟然藏着这等高手,于她而言,这就不只是危险了。 而是赤裸裸的威胁。 但对方用意尚且未明,谢玉敲推断不出,她脸上一片肃然,足尖轻顿片刻,无奈地抱着手中的剑,重新回了酒楼。 却在落脚尚未站稳时,蓦地一愣。 下一刻,心跳声重重的、重重的在胸腔敲响,继而提起,逡巡着不肯回落。 “阿遏……” 那熟稔的名字几乎脱口而出,却在嘴边绕了个弯。 夜雾朦胧间,雨如丝如悬。 恍惚中,谢玉敲记起,六年前,好像也是这样寻常的一日,是她亲自把他送上了绝境,送进了那场血雨之中。 她清晰地记着,那天之后,从小被旁人夸着素来稳重大方、内敛温善的自己,像是骤然变了一个人。 冷血无情的玉面女阎罗,朝中原本对自己不屑一顾的那些人,现在碰着面也得哆嗦半天。生怕她不经意在朱嶙面前随口一提,便能要了他们的命似的。 而此刻,春坊酒楼店堂内人潮攒动,与其隔水而望的那座未点灯的阁楼,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就这么隐于无边的夜色之中。 尽管看不真切,谢玉敲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她曾想象过无数种和宋云遏重逢的场景。 可绝非今夜这种。 原来话本上所写的经年重逢与刻骨铭心,都抵不上这一分一毫的怔然。以及,那些不能言说的悲痛,竟是来自官家与名簿上已死之人的无声对视,更是来自无法相认的缄默与沉闷。 整整七年,他们竟有七年未得相见。 可人生又有几个七年的光阴可以蹉跎? 他们凭栏而望,皆不动声色,雨帘遮住旧时岁月,风雨飘摇间,丝丝细雨濯不净旧日烟尘。 片刻,谢玉敲率先低下了头,掩住微红的眼角。 她能闻见风带来的花草香气,也能闻见一旁木桌上放着的那一小盒桃花酥的香味,甜丝丝的,却带着一些难以察觉的甘苦。 相识了这么多年,她从未见过这样子的他。 布衣草鞋,一支木钗,半束头发绾起锥髻,自然垂落肩侧,随意却又简朴。 谢玉敲曾见过他无数个华服冠面的模样,也曾见过少年一身军衣,盔甲披身,飒爽勇猛,却未曾得见这样一身的墨黑色,像浓重的雾霭,深沉而陌生。 一旁的属下见她神色不对,以为外面发生了什么,皆是齐齐手握刀剑,做好了准备。 风卷起冰凉的雨丝送进来,刺骨的三月春风唤醒了还在呆愣的人。 一晃眼,那抹熟悉的身影竟消失不见了。 谢玉敲惊觉空落,却又瞬间怅然若失起来。 也不知,他此时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桐安? 又是怎般的凑巧,在此与她相遇? 刚刚的箫音,是他么? 谢玉敲面色发白,手用力握着剑柄,硬生生咽下心口苦闷,看了眼四周如临大敌的属下,她轻声一笑,想要分神来抹掉隔楼那张日思夜想的脸。 “不用紧张,人已经走了。”谢玉敲语调温柔,轻轻拍了拍站在自己身后侧年纪尚小的人的臂腕,“清微,把刀给我。” 清微大眼睛露出点疑惑,她方才并没有谢玉敲看得清楚,便好奇发问:“阿姐,是什么人?” 在非当值期间,谢玉敲和侦察队的几位女官并不以上下属相称,她们都是受谢玉敲之恩,科考入仕后进的侦察队,对她更多是姐妹之情,便以姐妹互称。 谢玉敲把刀剑放回桌上,又啜了口茶,神色淡淡地答道:“应该是哪个江湖侠客,刚巧路过,与我们无关。” 她素来很 7. 桃花酥(二) 《解佩令》全本免费阅读 谢玉敲抓剑起身,正欲出门看是哪家走了水,却差点撞上推门而来的人。 来人一身金丝长袍,笼着其虎背熊腰之身,四方脸上挂着极为谄媚的笑,看见谢玉敲时,那分笑又生动了些。他微微搀身,做了个揖,“监察大人。” 谢玉敲脸上漫起一丝不耐,又碍于此番监察所需,只得顿住脚步,回身道:“周知县。” 然后毫不客气地打断对方意图阿谀之言,“不远处好像有人家走水了,您作为桐安知县,不应当去看看?” 哪只对方捋了捋胡须,神色从容地摇摇头,“是粮库前面的绣坊走水,不碍事的,今夜雨这么大,早就被浇没了。” 谢玉敲闻言松了口气,径直越过他,走回桌前。 瞧见她把剑放下了,周知县仿佛也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走到桌前,双手保持着垂拱姿势,“监察大人,不知您是否方便,给下官透露一二?” 谢玉敲秀眉扬起,嘴角勾了勾,不经意似地问道:“透露什么?” “……您懂的。”周知县做了个搓手指的动作,“您此番说是来监察漕运,但没有具体名目……下官不知如何做准备呀!” “哦?再更具体说说?”谢玉敲捧起茶盏。 “好说好说。”周知县瞬间乐开了花,“只要您满意,您有什么需求我们这边随时满足!” 谢玉敲也跟着笑起来,唤了清微过来,“帮我和周知县再砌两壶茶来。” “……是,大人。”清微嘟着嘴应声,“可是我……” 清微不会沏茶。 谢玉敲做事情从来都是亲力亲为,也不曾吩咐她们做过这些仆侍做的活。 “哎!小清。”亦微及时打断了她的话,挽起她的手,“我陪你去。” 两人迅速出了雅间。 谢玉敲盯着周知县更加灿烂的笑容,强压下心里的恶心,手指勾了勾发尾,把散开的发丝缠到耳后,作思考状。良久,她纤细的指尖轻轻在桌上扣了扣,对上周知县殷切的脸,“行!那就全凭周知县安排了。” “哈哈哈!不愧是雀司台的大女官,这度量,这气魄!成!就这么办!”周知县再次作揖,“那下官就先告辞了!谢大人请的茶!” 雅间再次安静下来。 谢玉敲静静听着屋檐的漏雨声,醉红楼酒盏把换声跟着阵阵传来,不多时,亦微带着清微回来了。 “怎么样?”谢玉敲摩挲着腕骨的那株桃花。 “和我们推测的大差不差,绣坊……”亦微淡淡的声音散在花与茶萦绕的四周。 不知什么时候,那临灯仙竟然暗下去了,窗外的那座阁楼又一次笼进夜雨里。 烛火跃动,江南的雨仿若不眠不休,将这座小小的水乡吞吐进薄雾冥冥之中。谢玉敲恍惚中想起,那年的京都曲水边,彩灯鳞次,登楼醉花,流杯曲沼。 雨浇不断年少的盛焰,洗不灭人间之乐。 少年也曾听雨歌楼上。 她轻叹,呢喃,桃花香喂入心尖。 “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孤灯寒照雨,湿竹暗浮烟。” — 信是一支短利的箭镞送来的。 宋云遏躲身而过,惊诧间,他隐入庭院里,却听见林空和胡数剌在树下嘀嘀咕咕着什么。 他悄悄走进两人。 “青冥说过,前尘不提,过往不论,你这就忘了?”林空拍了拍胡数剌的额头,“你刚刚说的那些话可不要再在他面前提!” “……知道了。”胡数剌挠挠额头,不经意往庭院望了一眼,“啊!” “啊什么?你别给我装听不懂汉语。” “不不不、不是的。” 胡数剌手指颤巍巍地指向林空身后。 林空转身,被阴恻恻的人吓了一跳,但又随即反应过来,假装无事发生地揽住宋云遏的肩,问他:“青冥,你怎么出来了。” “不出来怎么会知道,叫你们俩守夜,居然是在开小差?”宋云遏轻笑,如玉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语气却是让两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是在说今日来了京都的女官吗?” 没等他俩想好如何作答,宋云遏倒是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我知道你俩是在为我担心。但不管此番来的是谁,林空,你刚刚说得对,前尘不提,不只是不谈论,而是——” 他看向胡数剌,话却像是说给林空听的,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而是,不要再有半分眷恋,也不要再对谁怀有仇恨。” 林空曾是他作为永安王时最得力的副将,与他年岁相同,从十岁那年便跟着他,一路走来,十四年风雨岁月,繁华未曾享,家与国倒是都先舍弃了,还沦落得个只能流浪江湖的惨淡下场。 武康二十年,永安王血洗池城十一座的最后一天,他被鲜血烫红了眼,浑浑噩噩地瘫倒在地。醒来时,是这个叫胡数剌的异族少年救了他。 胡数剌在他族之意,为十四日之神所赐。 遇见的那天,恰好是永安军深陷困顿的第十四日,宋云遏颤抖着手,被少年稚嫩的掌心握住。 血泪交融。 再后来,他们三人结了伴,一路游游荡荡的来到这座江南水乡,暂时栖居下来。 是他亏欠他们太多。 早春的天又湿又冷,有落雨的迹象。 宋云遏推开林空的手,眉间蹙了蹙,问:“你们刚刚没看到庭院有谁来过?” “什么意思?怎么可能?”林空笑起来,“我俩是在讲闲话,但也不至于……” 说到这,他内心突然“咯噔”了一下。 宋云遏的脸色并不算太好,甚至可以说很糟糕。难道刚刚庭院真的有人来过?在他眼皮子底下干了什么事? 林空后知后觉,劲一下涌上来,“……不是吧?真的啊?” “我屋内送来了一封信。”宋云遏说,“用箭送来的。” “信看了吗?箭会不会有毒?你没碰吧?”林空惊诧万分,神色焦急,一把抓住宋云遏的手臂,“不是,现如今江湖中能悄无声息躲过你和我的人……” 凤毛麟角。 他们两人虽然不是江湖会的人,但那排名榜上前十位,有好几位都曾经是他俩的手下败将。 宋云遏显然也是想到这缘故,所以一时半会有点捉摸不透那人的来意。既然武功如此高,如果只是单纯挑战,没理由不露面。 想到这,他不再犹豫,领了林空和胡数剌进屋。 胡数剌武功虽远不及他和林空,却对数百种草毒极为熟悉。他轻步上前,仔细瞧了瞧又闻了闻信和箭镞,朝宋云遏摇摇头,“无毒。” 林空点燃烛台,凑过去看宋云遏缓缓展开的信纸。 却只瞧见一行诗。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 8. 桃花酥(三) 《解佩令》全本免费阅读 子夜,雨雾散开,提灯的人步履匆匆,沿河岸一路西行。直至那立着牌坊的巷口,他拐了个弯,抄着泥泞小道,入了偏门而去。 不多时,牌坊内突然浓烟翻滚,库吏从酣梦中惊起,未来得及套上袍衫,他两脚一蹬便往屋外跑去,“走水啦!走水啦!” 库房的绣坊一夜之间接连两次走水,虽火势都不算大,但别说传出去都是令人耻笑的趣闻,更令库吏欲哭无泪的是,他觉得自己这回是官职难保了。 谁叫他不偏不倚,刚巧撞上京都的上司就在此处,武康刑律素来严苛,如若官家之物还有所闪失—— 这么想着,库吏腿都软了一半,顾不得火刚灭,库房还存着危险,他随即跌跌撞撞地跑进绣坊,仔仔细细地把布匹丝绸都检查了一遍。 所幸未出岔子。 他提了半天的心终于吞回肚子。 直到周知县带着谢玉敲走进库房,库吏已经渐渐平复了心情,带上和知县如出一辙的谄媚笑容,看着谢玉敲,话却是半句不敢说。 “绣坊可有损失?”谢玉敲略了一眼那些精美的绫罗绸缎,上面多绣着金丝纹,各路花样都有。 “禀监察大人,目前尚未发现有任何损失,具体名目情况,可等明日账房和审计前来再细查一遍,再确认给大人。” 谢玉敲点点头,眼神停在面前那一块螺青色的罗布上。 作为每年向京都进贡绣衣的贡地,桐安丝织业素来发达。就凭谢玉敲这么轻轻一扫,也能看出这并不算大的绣坊内放着的服饰,有许多她曾在京都的富贵人家身上见过。 不过,桐安作为一个小小的水乡,元宁帝此番却大动干戈地要她前来监察,并不只是因为桐安盛产织物,更重要的是,作为水路运输要道上的桐安,其地理位置确实十分独特。 江南水乡众多,以运河划分为数千个块状分布的水域城镇,从南方运到京都的一切物资,包括粮食、矿料、山石、药材等等。而桐安,恰好位于运河枢纽,上接京都,下连各个水乡,其漕运情况至关重要。 谢玉敲接过知县递来的一块斜纹纱绫,不知想起什么,她眉间添了点笑,转身朝着两个半弓着身子的下官,问:“这是什么材质?” 二人皆被她明媚的笑容晃了眼,好一会,知县才回神,战战兢兢地朝前了一步,“禀大人,是散花绫。” 顿了顿,他试探着半仰起头,“大人是否喜欢?如若喜欢……” “不必了。”谢玉敲把那纱绫置回原位,“不知知县是否查到走水原因了?” 周知县细长的胡须抖了抖,正欲答话,一小厮突然神色大乱地跑进来,“不好了、不好了!知、知县大人!” “怎这般着急忙慌?”周知县按住他,“没瞧见监察大人在?有什么大事能重要过咱大人?” “不、不是的!” “那是如何?”周知县瞥了谢玉敲一眼。 那小厮几乎哭出来,哆哆嗦嗦了半天,才磕绊着道:“粮仓那边,失窃了!” “粮仓?怎么今夜事这么多!”周知县笑容挂不住了,“你讲清楚,是哪个仓?州县仓还是转搬仓?失窃了多少?” 如若是转搬仓,那—— 他看了一眼神色莫名的谢玉敲。 那他这回就算是真真撞在枪口上了。 毕竟州县仓只是为了保障桐安的粮食储备而设置的,而转般仓却是负责调度地方储备粮食,当的可是整个武康的责,两者完全不是一个量级。 幸好,小厮又抖了半天,才道:“是州县仓。” “丢了多少?”开口的是面色凛然的谢玉敲,她上前一步,嘴角微微勾着,“又是如何失窃的?” “目前、前看,应、应该不算多吧……具、具体的、的得、得等押粮官、官和库吏……” 周知县脸上漫起不耐,“你们仓长呢?” 小厮“扑通”一声直直跪倒在地,整个人抖成了筛子。谢玉敲从未见过如此胆小的人,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再次放缓了声音:“没事,你起来,慢慢讲。” 哪知小厮这下更起不来了,上身直接伏趴在地面,“回、回监察大人,仓长跑了!” “跑了?”周知县气得咬牙。 “这样,把监察御史喊来吧。”谢玉敲蹲下,轻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顺便把仓廪账簿给我送到衙署,记住,所有的,不只是州县仓。” 说罢,她起身,睨了周知县一眼,“既如此,咱们先走吧。” “走……走去哪里?”周知县战战兢兢。 “当然是去粮仓了。”谢玉敲又笑起来,“几个时辰前,知县不是才告诉过我,粮仓在绣坊后面?” 她甩甩衣袖,率先抬步出了绣坊。 周知县看了一旁头始终没敢抬的库吏一眼,跺跺脚,咬了咬牙,跟上了谢玉敲的步伐。 他今晚总算知道了,这位看起来年轻貌美又温柔似水的雀台司监察为什么会扬名官场了。 饶是他这种纵横官场半生的人,都有些挡不住这似水却比刀锋还要尖利的气势。几句话,几个动作,谢玉敲其实并没有显露太多情绪和想法,却轻易让人感觉到春风刺骨。 这是不自觉的压迫感,与生俱来的。 而且还令人猜不透。 但终究年轻,又是个女人,见识和想法总归是浅薄的,又贪财,铁定是玩不过他这种老辣毒狠的人。 反正钩就在她面前,也不急她不咬。 这般想着,周知县压下了莫名的恐惧和不安,又挂上笑,亦步亦趋地跟着谢玉敲,嘴里却忍不住同她道:“不知监察大人是否知道临灯仙?” 闻言谢玉敲顿足,侧脸看向他,略一点头,“略有所闻。” 她冷笑一声:“知县不会觉得,粮仓失窃和江湖人有关吧?” “也不无可能。”周知县给谢玉敲指了指路,又道,“毕竟今夜这临灯仙点得太凑巧了些。” 谢玉敲闻言有些压不住嘴角,她轻咳一声,点了点佩剑的花纹,这才敛了神色附和道:“知县这一说,极有道理,只是…… 9. 桃花酥(四) 《解佩令》全本免费阅读 离开粮仓,谢玉敲走至官驿,选了匹黑色的矮脚马。 时间紧迫,她随即跨身上马,双腿夹紧马腹,马儿一声嘶鸣,带着她奔进夜色之中。 卯时,鸡犬相鸣声已经远远被甩至身后,天色微亮通透,晨雾还未完全散去,谢玉敲出了主城门又向西跑了数十里,在一处竹林里停了下来。 她把马拴起来,蹲下去,用手轻轻揩了揩泥面上新鲜的车辙印。 当时,在牌坊外,亦微给她带来的消息是:子时之前,桐安主城门至少开了三次,有数辆不同的马车出城门后,分别往西面、西南面和东面而去。 谢玉敲仔细辨别过,往东面的车辙印最深,其次是西南,最后是西面。 像周知县那种自认为老奸巨猾又自作聪明的人,谢玉敲原先并不打算同他虚以委蛇,但桐安的水远比她想的要深,细思后,她决定将计就计,便嘱咐亦微派了几个暗卫往东面去了。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将会在那里收获一大半被“偷窃”的官粮。 而她—— 一阵窸窣声打破她的沉思,谢玉敲神色一凛,往那黑漆漆的竹林望去。 只是还尚未来得及反应,一道剑光便自林间而出,劲风利爽,伴着风而来,霎时间,竹叶纷纷扬扬洒落一地,在这寂静的清晨时分,森寒的剑气就这么向她直面逼近。 谢玉敲足尖一点,顷刻之间,人迅速隐入一丛翠竹之后,随即屏住呼吸。 但不知为何,那边却是一剑过后,便没了踪迹。 像某种无声的警告。 此时刚离了桐安不过十里,谢玉敲虽已经脱下厚重的官渡,穿上了轻便的黑色布衣,但她尚未做任何伪装,并不想这么快遍暴露踪迹。 她又往后退了几步,想趁着天色尚未明朗,直接抄着林间小道离去。 未曾想,甫一动,那边随即又是一道剑影而出,这回却是实打实地划至眼前了,那通骨的凉意就这么顺着春风穿进发间。 对方的武功很高,甚至不在她之下。 这也是谢玉敲刚刚想要趁机溜走的另一个原因—— 只是现下,这种情况已经不容她再被人当成肉中刺追着打了。这般想着,谢玉敲修长的食指在剑柄处一弹,那桃花纹随即飞速旋转,剑出鞘,她也跟着倾身而出。 漫天是飞洒的竹叶,剑影翻飞,尖锐的摩擦声荡开。 谢玉敲身量轻,自小轻功便学得极好。她借着那弯了腰的竹竿一跃,趁对方还在原地转圜之时,悄悄近了身。 但看不清脸。 对方戴着顶斗笠,上面遮着块黑色的麻布,脸完全笼在了阴影之内。 只能从身型看出来,对方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不算壮,甚至有点偏瘦,握剑时他黑色袖口露出瘦削的腕骨,借着即将破云而出的天光,谢玉敲看见他细长白皙的手指,二指指腹有一道很深的旧疤,一道状似雕青的黑色纹路攀附其上。 像一株破土而生的藤蔓。 黑色的,像凝固的血脉。 两人就这么又一招一式地过了几个来回,谢玉敲渐渐占了上风。 但并非她武功在对方之上,而是这人—— 他不擅长用剑。 真是个怪人。 谢玉敲想,既不出死招下狠手,又不用擅长的功法,还非得来试探她,也不知道此人安的是什么心。 下一刻,她剑逼得更近了些,手腕一抬,那人来不及躲闪,那斗笠竟就这么被她直直掀开了。 却是不曾想过的,在那厚重的麻布之下,露出的那双清亮明绮的桃花眼,竟是来自几个时辰前如幻梦一般出现过的那人。 斗笠被打落的瞬间,宋云遏眼里闪过慌乱与不安,但也只是须臾,他便敛去神情,弯起眉眼,笑意盛开。 一如当年。 恍惚中,谢玉敲仿若又见到昔日恣意的少年郎,她与他的暮暮朝朝,是在晏明殿拾起她落水的那日,也是在高堂上从容不迫地与她同心对视的那刻,更是报恩塔上意气风发的那轮落日。 而京都一别,孤烟与万重关山,这七年岁月,过得太快,指尖韶华刹那,是黄粱一梦与惊鸿照影,再相逢,话语已凝噎,只余茫然相望。 像昨夜的细雨,他们隔楼相望,一亮一暗,一实一虚。 谢玉敲手中的剑再也握不住,垂至湿软的泥地,锐利的剑锋划破正间的竹叶。 “阿遏。”她呢喃,清丽温柔的声音唤醒同样陷入静默的人。 是缘分吧? 是缘分罢。他们早该相遇了。 宋云遏收回剑,指尖无意识搓过指腹的伤疤。 一朝从云端跌至泥尘,从赫赫有名的永安王成为无名者的第六年,他本以为自己已是心如磐石,再难起波澜,怎知昨夜再遇见谢玉敲,他才发现先前的那些“前尘不论”“不要有半分眷恋”,不过是欺骗林空和胡数剌,欺瞒自己的空口白话。 从小到大,他身边就只有一个谢玉敲,心里也只有一个谢玉敲。 但谢玉敲这一声呼唤,实在是太过久远,像是单薄长夜孤枕难眠时的一声,宋云遏一下便回过了神。 眼下的场景并不太适合同她相认。 前路凶险诡谲,他本来只是想用武功逼退她,不想这么快就暴露身份,谁承想,他的敲儿还当真让他刮目相看了—— 七年前,她的武学造诣本就不在他之下,没想到文官几年,在朝堂上整日勾心斗角,她这武功竟是也半点没落下。 使剑,他一直是她的手下败将。 思及此,宋云遏眉间笑意愈浓,他重新带上斗笠,背身抬步朝竹林更深处走去,“跟上来,马留在此处。” 他所行方向并不是车辙印的指向,谢玉敲心有疑惑,但终是没有过问,她也带上面罩,重新束了发,跟上他。 却始终隔着几十步的距离。 她还没从那股震惊的余震中缓过来,昨夜那些被暂时压制的疑问再次钻进脑间,她步伐快了些,正欲追上宋云遏,竹林里骤然惊起一滩红臀鹎鸟。 两匹来自塞北的马,步履稳健,红鬃亮裘,蹄项八尺,姿态挺拔,更夺目的是坐上二人,一位端正俊美,是中原人相貌,另一位却是卷发蓝瞳,俨然是来自疆北,只是看起来年纪还尚浅,瞧见谢玉敲时,他满面的怒气与愤恨如何都压不住。 谢玉敲止住脚步,不再向前。 天色渐渐亮起,离谢玉敲稍远的那匹马上的人率先跃马而下,又拍了拍还坐在鞍上怒目圆睁的异族少年,“胡数剌,把马圈起来,再去把牛车带来。” 说 10. 桃花酥(五) 《解佩令》全本免费阅读 不多时,牛车绕过一座残败的古庙,又向前走了几里,山野的景象渐渐抛置身后。 入眼是一座人烟繁闹的城,不大,城门大开着,石墙下坐着位打盹的兵吏。 “劳驾。”林空拉紧牛鞭,叫醒他,“大人,我们需要入城门。” 谁知那人眼皮半掀,朝牛车看了一眼,随即摆摆手,散漫道:“直接走吧。” 车缓缓前进,在即将走过城门时,兵吏声音突然从后头传来:“等等!” “大人还有什么事吗?”林空笑着转身,瞥了眼车板上默着的三人。 兵吏却没理会他,兀自走到胡数剌面前,伸出手,“这位小兄弟,文书给我看一下。” “在我这。”林空从牛背上下来,打开身前的包袱,“这是我家小弟,父亲是当年的北漠的骁将,母亲是北疆外族。” “永安军?”兵吏确认完,心里踏实了几分,又看了眼少年的蓝瞳,添了点好奇,“听闻京都那边现在有很多西域来的外族人,但我们石头城这小地方,确实是少见,几位勿要惊怪。” “理解。”林空点头,又解释道,“不是永安军。” 永安军镇守北漠也不过七年前的事情,何况六年前永安王叛变,永安军多数跟着他出生入死,都是武康的叛徒,是为不齿。 “也是,我这一打眼,都忘了这少年郎的年纪对不上永安军的。”兵吏亲和地拍拍胡数剌的肩侧,“那应该是前朝梁帝时就镇守北漠的那万名英雄了。” 只可惜,后来民间战事不断,北漠成了飞地,为守北漠十一城的那万名将士与中原失了消息,直到清帝建武康朝,重新收回北漠,局面才有了好转。 直到入了城,牛车拐进某条空无一人的小巷,谢玉敲才轻舒一口气,压下声音朝宋云遏道:“没想到,你们这通关文书做的挺逼真的,你和林空的是什么样的?” “不是假的。”宋云遏手撑在干草铺着的围栏上,看着谢玉敲的眼,神情认真,“我和林空的是假的,但胡数剌的,不是。” 胡数剌的父亲是实打实的北漠将士,因当年北漠与中原断联,他们只好在当地生活下来,娶妻生子。永安军去北漠的那一年,宋云遏就发现那边已经通婚许久,各种族姓和血脉早不是无法跨越的鸿沟,而是成了彼此间交互的桥梁。 “如果世上人心都如此,该多好。”谢玉敲听完,一时感慨,“等级阶层、血脉宗族、甚至是性别,都并非隔断人心的残忍存在,而是平等与真心,这样就会少很多的杀戮与鲜血。” “这个愿景要实现,对眼下的武康来说,确实太难了。”宋云遏也有些动容,“但我们已经在尽力其间了。” “你俩——”说话间林空已经停了牛车,转身打断谈话,“不是说要找个适合商议的地方?” 宋云遏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杂草屑,“这不就到了?” 说着他抽出藏在草堆内的剑,“香山阁选的地方,果然不错。” 谢玉敲也跟着起身,桃花青玉佩剑重新握至手内,她安心了许多,不由得朝宋云遏打趣,“说得你好像是香山阁阁主似的。不过——”她看向胡数剌,那满身热血的少年已经先行一步推开面前的院门走了进去,“这孩子一直这么勇的吗?” 也不管危不危险,就这么走了进去。 “保留了北疆族最传统的秉性。”林空乐了,“一直都莽得很。” 他身上一点永安军副将的气质都无,念叨着跟上胡数剌,进了这间二进院,又极为自然地进了伙房,开始烧水。 谢玉敲挑着眉,盯了他好半天,只道人果真是会成长的。 在她心里,林空还是那个喜欢上蹿下跳,斗鸡摸鱼的顽劣小孩,去北漠那年,这小孩也是和现在的胡数剌这般,满眼的憧憬和干劲。 只是如今,那些光亮好似被彻底掩盖了—— 林空眼里的淡然从容与闲适自得并不比宋云遏少。 说到底,还是苦难磨人。 谢玉敲叹了口气,正欲进伙房帮他,耳边却跟来一声长叹。 叹得是百转千回。 谢玉敲惊懵地看向宋云遏,却见他也正看着她。 他先前伪装的头饰已经摘下,桃花眼微微耷拉着,眼神里有波光流转,竟透着点似有若无的委屈。 委屈? 谢玉敲脚步一顿,歪了歪头,无声看向他。 谁知人却不语,凑近了些,将手里的东西递到她怀间。 又是一株桃花。 花瓣看起来像被挤压过,艳红中泛着点枯败的颓唐,有汁液花粉糅杂,香气却因此更加馥郁。 这是他们保持了十几年的习惯—— 宋云遏出生在花团锦簇的春日,传闻那日宫内桃花灼灼,未满周岁的谢玉敲被谢西山抱着去看刚出生的弟弟。 缘分是从那日定下的。 后来,宋云遏每回见谢玉敲,总会随时带着一株桃花,小心翼翼地捧着,像捧着一颗藏不住的真心似的送给她。 回想起往事,谢玉敲心中又是几分怅然,她想起这莫名的、计划之外的重逢,想起两人若即若离,又带着不敢靠近的尴尬和疏离。在牛车上,路途颠簸,宋云遏的手总会不小心碰上她的,然后随即松开,小心翼翼的。 她有些摸不透现在的他们之间,究竟隔着的是什么。 回想当年,她一直拼命追赶的是罪臣之女与王室贵族间的距离,而今,时移事易,再相逢本该是惊喜若狂的,可那份余震过后,剩下的却是满心的迷惘。 是熟悉的,更是陌生彷徨的,别扭的。 谢玉敲指尖扫过花瓣,抬眼看着面前的人,一直没太敢看真切,原来宋云遏穿寻常布衣,是这般风清逸朗的模样。 就是太瘦了些。 又是一声叹息,谢玉敲掐了掐掌心,才复而展开笑颜,问宋云遏:“你刚刚,为什么叹气?” 宋云遏竟还是那般容易害羞的模样,闻言耳廓瞬间泛红,他沉了声,语气却是黏糊的,带了点抱怨:“我发现你总是看林空,还经常盯着胡数剌。” 谢玉敲万万没料到是这种原因。 她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憋了半晌,又看了眼宋云遏越来越红的脸阔,没忍住轻声解释道:“没有。” 敢看是因为她和他们本就 11. 桃花酥(六) 《解佩令》全本免费阅读 “子夜的时候,”宋云遏从内衫里摸出一张小纸,“信阁来报,说昨天点灯的,是赤衣客,迎战的是六魔。” “赤衣客?”谢玉敲暗哂了一下香山阁那些“吃里扒外”的人,连她都未收到消息,倒是宋云遏得了第一手。 但一听见赤衣客这名字,她却顾不上那么多了,“江湖会排名榜上的第二名?” “嗯。”宋云遏点头。 “不不不、不是,等等!”半天未吱声的林空忍不住了,“青冥,合着你什么都知道呢?还有——”他瞪大了眼看向谢玉敲,“你不会就是香山阁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女阁主吧?你、你不是自小就手无缚鸡之力吗?” 香山阁创立于十年前,坊间传闻是位容貌姣好的女阁主,武术上乘。从创立伊始,这位女阁主便扬言要建立一个只有女子的剑派,称霸江湖会行派榜的第一,广为笑谈。 如今十年已过,香山阁却是真的一点点成长起来,天下之网早已星罗棋布,甚至还开设多家教寻常布衣女子学武的学堂,分文不收,声名鹊起。 未等谢玉敲答话,林空又颤巍巍地指了指宋云遏,语气幽怨:“所以方才你们说信阁三个月前传信,感情你这些年关于京都的所有消息,都出自谢玉敲?” 他一直蒙在宋云遏和谢玉敲老死不相往来的鼓里,从未料两人到还有这种联系,一时间只觉得荒唐。 谢玉敲瞧他不可置信的模样有些不忍,正想解释,却被宋云遏按住了,“林空,此事并非我有意隐瞒,至少那些最重要的事情,你是知道的。敲儿与我之间,有太多复杂未解之事,因而我们曾约好,有些事情只有我们俩知晓。没有同你和胡数剌说,并非不信任。” “那,”林空一点就通,“为何今日,又突然不瞒了?” 说着他看了眼已经傻掉的胡数剌。 这臭小子脾性和气性太盛,像是块从未打磨过的砾石,所以他和宋云遏,其实瞒了他更多更重要的事情。 这般想着林空瞬间心里觉得平衡了些,他轻轻笑了,“只是,你俩既然互通有无,玉敲怎会不知我们的行踪?” “今日不瞒,”谢玉敲声音很轻,空灵地飘进清晨漏进窗户的阳光里,气息莫名的安定,“是因为我和阿......我和青冥相遇了。” 宋云遏接上她的话口:“既已相遇,那便说明,此局已开。” 至于谢玉敲为何不知道他们这些年的消息。宋云遏苦笑着,偷偷地瞥了眼她—— 他们未曾相见的这六年,为了一局更大的棋,为了保护名簿上自己这个“已死”的乱贼,更为了能一明一暗、里应外合行事,他们利用香山阁的信阁传信时,都刻意把对方当成一个普通的传信者。 为了保护对方,更是不能透露分毫关于自己的事情。 所以再相见,原本的亲昵早已顺着年岁消磨,余下的更多,是仓皇,是不敢。 何况对谢玉敲而言,她这些年是完全没有宋云遏的半点消息,除了对方来信确认他尚且平安,她连他如今是何样都只能凭借猜想。 宋云遏则不同,京都常有谢玉敲的传闻。 从旁人口中他得知,她终于一步步地成了朝堂上窥伺他人生机的鵷班,又得了那朱璘儿子庆丰王朱珉的青睐,提亲三次,媒婆踏破门槛,那是多年不曾有过的无限风光。 所以他心里是没底的,哪怕吃味,也很快意识到自己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更怕这些年,从来都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 神思恍惚间,宋云遏感觉到袖口被一双纤嫩的手在桌下轻轻拍了拍。 他惊醒,便听见谢玉敲在问:“对了,你还未说战绩呢!”她蹙眉,“赤衣客不会真输给六魔了吧?” “是输了,今早江湖会应该会放榜——赤衣客将被除名。”宋云遏也跟着紧了紧眉,“我觉着,这事很奇怪。” “你说,赤衣客会不会就是昨晚引我们相见的那位吹箫高人?”谢玉敲问。 宋云遏点头,“目前来看,可能性很大。这位向来鲜少露面,这一出现就玩了通大的。而且六魔排行第八,哪怕要胜,这场打斗也不会这么快就结束。” 一个猜想在谢玉敲心中浮现,“阿遏,你说他会不会是......” “不好说。”宋云遏道,“但昨晚给我送信的那位,我总觉得熟悉。” 他心中猜想的那人,应当和谢玉敲同一位。 可对方已经有十一年未有消息,朱璘这些年一直在江湖民间广寻他的踪迹,听闻早已是刀下亡魂。但如果对方没有死,又在这时候高调现身,引了谢玉敲和他相见,说明他的事情已经是箭在弦上。 只是,眼下还有更为要紧的事情。 一只浑身漆黑的鸽鸟不知何时停在了窗沿边,宋云遏起身,握住鸟的双翅,摘下它尾尖的一片以假乱真的羽毛。 “这香山阁都被你差遣完了。”谢玉敲也跟着起身,“光给你送信,不给我送?下回回阁里,我得好好训训她们。” 其实这些年,她疲于应付朱璘和朝堂之事,香山阁的事情更多都是宋云遏暗中帮她打理,比之于她,他更像是这香山阁的主人。 这般想着,谢玉敲近了宋云遏的身,探头跟着他看了眼手里的羽毛。 特制的密信信纸,特殊的语言符号。 林空也跟着凑热闹,结果瞧了半晌也没看懂,“这上面写的什么鸟语?是阿通的消息吗?” “石头城城郊西行五里,入山,围城,但难入,阿通在里面,暂无性命之忧。”谢玉敲念给林空和胡数剌听,“阿通是谁?” "我们从北漠带回的孩子之一,没有留在流民城,而是一直跟着我们。"宋云遏眉间露出隐隐的担忧,“昨夜,他突然失踪了。” “孩子失踪了?”谢玉敲声音猛地提起,“这般大事,你们居然现在才说!不应该赶紧去找吗?” “先别急。”宋云遏下意识地握住谢玉敲的手腕,安抚地捏了捏,“此事,或许和你查的周知县有关。” 谢玉敲咋舌,心里沉了沉。 她原以为周知县只是贪了某种钱财物品,但如果涉及到儿童走失或者拐卖,那此事就非同小可了。 “那他是怎么失踪的?具体过程呢?”谢玉敲在雀台司做刑狱工作已有多年,做的虽更多是监察事务, 12. 桃花酥(七) 《解佩令》全本免费阅读 宋云遏一边将羽毛在烛台上轻轻点燃,一边接上胡数剌的话给谢玉敲解释:“阿通身上带着胡数剌给他做的无声骨笛,那些梅花刻痕便是他留下的。” 一阵腐烂的焦味过后,先前的痕迹湮灭。 “无声骨笛?”谢玉敲看着黑漆漆的余灰,问道。 “一种状似短笛的暗器,通过内力,可以将里面的梅花纹射出,做防身用。”宋云遏耐心解释,“林空还做了小改动,可以无声无息吹出。” “阿通他没有昏迷,却未喊人,而是跟着对方来到这石头城,入城前又刻了整齐的三道梅花纹,叫我们不要轻举妄动,定是有什么发现。”宋云遏说着抬手,将束发的木钗取下,又重新抓了条布带将散落的头发束起。 ——他和林空对于身份伪装早已驾轻就熟。 做完这些,他看向谢玉敲,“食时了,你稍作装扮,然后我们一同出发。” 他拍拍胡数剌的肩膀,抓了点碎银放到他手上,“去买些简单的吃食回来吧。” “哎!我和小胡一起去吧。”林空迅速起身,搭上胡数剌的肩膀,在谢玉敲看不见的地方朝宋云遏眨了眨眼。 胡数剌有些不甘心,被林空半推半拉出了院门。 直至街上,走进繁闹的市井,林空才收回胳膊,带了点揶揄的笑,道:“小孩今日长大了些,居然能这么快冷静下来?” 看起来经过短暂的相处,胡数剌已经开始接受谢玉敲了。 胡数剌默了好一会,碎银棱角抓在掌心,发了力,磨出来几道红褶,顿了顿,他目光炯炯地对着林空,“林哥,你们有很多事情瞒着我。” “是。”林空应得不假思索,“你青冥大哥也有一堆事情瞒着我。” “但我不怨。”胡数剌说,蓝色的瞳孔睁大了些,想极力掩盖掉那些藏了几年的情绪,忽而说了句,“遇见你们那年,我才十三岁。” “可我下个月,就要十九了。” 他还没傻到那种地步。 既然青冥和林空对谢玉敲都是一副信任的模样,那便说明当年的事情是有隐情的,他们选择不同他说,肯定有他们的考量。 因为他对宋云遏和林空也是绝对的信任。 北漠的人多数直爽豪迈,不似这内陆中原,凡事都要谨慎细致,讲话也要藏三分。他见惯了豺狼野豹,从死亡中走出,这一路跟着宋云遏见识到了从前未曾见过的人和事。 人心才是最可怖的存在。 何况,传闻中的谢玉敲是极度冷漠无情,刻薄狠辣的,今日见着了,他才觉得并非如此。人的眼睛最不会骗人,谢玉敲面上的一切,都是装出来的。 只有一点不是,她看向青冥大哥的时候,眼里有光。 想到这,胡数剌脸微微红了,他轻咳一声,跟上林空,“林哥,那个谢玉敲是不是喜欢青冥大哥?” 林空给了他额头一板栗,“什么叫那个谢玉敲,你比人家小了六岁,应当喊玉敲姐姐。” “而且将来,她还会是你嫂嫂,知道不?” “知道了!”胡数剌揉了揉额头。 林空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你小子,这么快就接受了?” “嗯,我觉得玉敲姐姐面慈心善。”胡数剌点头,“早上是我不对,回去我就跟她道歉!” 这就面慈心善了? 林空抱了抱手臂,回想起年幼时候,他们年纪相仿的几位孩童一齐在宫中玩耍的日子。 却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谢玉敲从小循规蹈矩,跟着宫内嬷嬷学了好些年的规矩礼仪,在众人面前是实打实的窈窕淑女。可只有他们这几个知道,私下的谢玉敲,压根不是那样子的。 她护短,爱捉弄人,还睚眦必报,心是妥妥白里包黑。 也就是宋云遏那傻小子,一味地对她好得不行,有求必应,有唤必到。 若非后来—— 谢西山出事,家中变故,谢玉敲从此更加敛了心性与锐气,善刀而藏,这雀台司的位置,怕是还要更早几年坐上。 只是不知道如今的她,又有几分真面示人? 但至少,林空可以确定,谢玉敲和他们目标是一致的,她不会伤害他们,更不会伤害宋云遏。 他拧眉,回过神看了眼面前的胡数剌,又看了眼面前熙攘的人流,心下觉着有些不对,便问道:“小胡,你有没有觉得,这街上很是奇怪?” — 屋内,谢玉敲也跟着宋云遏盘起头发,出来的时候急了些,她只带了一只木钗,绾了好一会也没能把发完全盘起。 她自小就不是心灵手巧的那一块料,女红总要比别人多学些时间,才能勉强合格。 为此,李鸢总是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说她再这么下去以后怕是会嫁不出去。 一语成谶。 时隔多年,谢玉敲确实没能如他人之愿把自己嫁出去,倒是遂了自己的心思,做起了舞文弄墨,提刀引剑的营生。 不过—— 谢玉敲从铜镜内细细琢磨了一番正站于窗前的宋云遏。 他看起来变化真的大极了。 洗去了少年的一身筋骨,断掉了半生的贵胄荣华,男人的身躯虽单薄,却硬朗铮铮,他出生在桃花水泛滥的春日,偏偏行尽大道,舍了梵音,握了桃花剑,步履维艰。 这般想着,谢玉敲突然开口,打破一室沉静,“阿遏。”她还是习惯唤他的乳名,“你知道么,如今京都多的是穿散花绫的女娘。” 宋云遏一时有些怔愣,谢玉敲便兀自又道:“我今日,在桐安绣坊,看见了当年你送给我的那匹散花绫,一模一样......” 彼时,被李鸢三番两次打击的谢玉敲面上虽无动于衷,但她生性要强,哪怕是不喜欢的事,她也一定要做好。 于是某天,在和宋云遏在城间茶肆吃茶时,谢玉敲便提了此事,当时,宋云遏是怎么说的,好像是—— “敲儿,这不是你的问题,她们是用了巧计。” “巧计?什么巧计?”谢玉敲吹开汤花,“皇伯伯的喜好着实有趣,我跟着你来这茶肆这么多回,也没能看出这斗茶有何乐趣。” “父皇素来是喜欢这些文人雅趣,”宋云遏轻笑,眼睫翩跹眨动,“听闻蜀地有上好云锦,我这几日殿内也收了些,那些布料材质轻柔绵软,更易裁剪,倘若你要做衣裳,尽管拿去便是。” 闻言谢玉敲眼神亮了亮,“当真?” 宋云遏温柔点头,“当真。” 谢玉敲 13. 桃花酥(八) 《解佩令》全本免费阅读 “我们把主街走了一遍,”林空道,“我怀疑这里的小孩都被送去信上说的围城那处去了。” “那便事不宜迟了。”宋云遏望着已经爬上枝头的朗日,“不过我们还是简单易个容,再入山吧。” 他从内兜掏出另一把短刀,递给谢玉敲,“带着佩剑过于张扬,换把短刀防身吧。” 谢玉敲接过。 这一把看起来比宋云遏拿着的那把要精利得多,刀柄处刻满细纹,柄身坠了粒琉璃红珠,刀鞘包着块上乘的牛皮。 瞧见她在琢磨,宋云遏解释:“这是胡数剌母族的佩刀,刀锋尖利,最关键是,刀身的那颗红珠。” 谢玉敲闻言指尖发力,红珠旋转,外壳被轻巧剥开,露出内里。 是一颗土黄色的小珠子,散着一股药草香。 “这是草原上的珍贵丹药,可解多种毒。”胡数剌拿出易容的花粉,三两下在脸上抹了一些,颧骨瞬间被自然地阔高几分,他又散了卷发,活脱脱像位异域来的小商人。 谢玉敲啧啧称奇。 她把红珠归位,朝胡数剌拱拱手,“多谢!” 少年脸又红了,他摆摆手,支吾着道:“理应的、理应的,毕竟以后你就是我嫂嫂了。” 嫂嫂? 谢玉敲莫名从这寻常的称呼中琢磨出了些奇妙的味道,她下意识看向宋云遏,发现这人正握拳捂着嘴,面露尴尬。 谢玉敲的脸也漫上粉色,她拿起花粉,在脸侧照猫画虎地描摹了一番,移开了话头,“你这药粉真神奇,看似是女儿家的妆粉,却有妙手画春的功效,这也是草原的奇物吗?” 她还从未去过北漠,对宋云遏生活过的地方不免心生好奇。 胡数剌却摇了摇头,“这个不是,这是南蛮产物。” “南蛮?”谢玉敲一愣,“南越之地?那边不是不与中原来往么?” 谢玉敲曾在书上看过零星记载,南越如今尚属蛮荒时期,多未开化,荆棘丛林遍布,鸟兽虫蚁无数,那边生活着古老的几支部落民族,与外界并不相通。 既如此,胡数剌的这些花粉,是如何得到的? 胡数剌难得微微一笑,解答了谢玉敲的疑惑,“前朝,北漠万民将士被梁帝遗弃,有的心中不甘,想从西南处绕一圈回中原。可惜他们最远只到达了龟兹,却在那遇见了一队声称是南越来的商人。” “这些南越人可神奇,阿父没去,是他的同僚回来后告诉他的—— 南越那边地广物饶,果物丰盛,多得是奇珍异宝。” 谈起父亲,胡数剌脸上的笑容盛开,伪装后的脸上裂纹丛生,像枯原开出的一朵花。 谢玉敲不自觉地也跟着带了点轻松的笑,又听他说:“于是,他们同那伙南越商人买了许多的种子,回来后种下,多数没能活,倒是有几种不知名的花开得极好,第二年开春烧满整片原野。” 竟在北漠成了一桩美谈。 但用花制粉,再用以伪装,还是胡数剌自己的智慧。 说话间,林空已经拉来那辆熟悉的牛车,重新整理了板上的杂草堆,朝他们唤了声:“走罢!” 牛车缓缓走动,宋云遏默了一会,才试探着问谢玉敲:“我这还有一把银钗,你包在发巾内,倘若——” “不用!” 如猜想般,谢玉敲拒绝了他,“你自己用,你那把短刀看起来可钝。”她知道自己如今怀里的这把才是宋云遏的,想了想,还是宽慰他道,“而且我还有秘密武器。” “什么秘密武器?”胡数剌好奇凑上来。 “我腰身别了条软剑。”谢玉敲手搭在布衣腰带上,“看起来是腰带,其实暗藏玄机。” 她惯用剑。 如若真遇险,有剑傍身才为上策。 这般想着,她侧眸,问宋云遏:“你如今,当真不用萧和弓了?” “嗯。”宋云遏言简意赅。 这时,牛车跨过一块溪涧巨石,木板抖了抖,林空洪亮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咱们入山了!万事多加小心!” 谢玉敲随即敛了心思,不再言语。 只是,她面上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指腹早已攥得发白。与朝堂不同,江湖偌大,勾心斗角少了,快意恩仇却多了,这算是她第一回入江湖,担忧的同时又添了几分紧张。 或许寻常旁人看不出来,但宋云遏对她了解甚多,见她难能的彷徨,心里是又轻又软,跟着提了又提。 入了山间,雾泽笼罩,溪水蜿蜒,水声泠泠,春日的江南繁花似锦,如若没有那些窥伺的眼光——宋云遏扣住腕间的佩刀,屏息凝神。 这石头城山间,果真别有洞天,竟藏了那么多的江湖高手,怕是那所谓的围城,也并不简单。 不过,今早信中所提,这围城离石头城仅有五里,但日已当头,老牛都走累了,为何迟迟不见围城真实面貌? 林空是驾牛车的人,也很快发现了不对,他拉紧牛鞭,转身俯腰,声音压的很低:“此路不对,我们一直在打转。” “是迷阵。”谢玉敲也紧握着佩刀,“五行中藏着八卦,义……师父先前教过我们。” “会破?”林空一喜。 谢玉敲点头又摇头,“会,但不能破。” 胡数剌不解,“为何?” “倘若我们今日要寻的,是某位高人的避世之所,那此考验定是要破。”谢玉敲眼神淡淡,盯着不远处的一株柳树,“但这个地方,是周知县密运不明官物的目标,也是阿通最后停留之所。他们要测验的,是我们究竟是不是没有武力的普通人。” “继续走吧,装作疑惑的样子。”宋云遏道,按了按林空的肩侧,“放松一些,你这军官出身的姿态实在是太过明显了。” “得。”林空扬起牛鞭,又往前走了数里。 又绕过一株硕大的古榕树,一阵声响过后,面前突然出现了两个手握弯刀的黑衣人。 “停下,来者何人?”为首的那位不由分说举起刀,须臾间直冲谢玉敲。 谢玉敲一惊,匆忙躲到宋云遏身后。 但那人刀更快,躲避的瞬间,刀已至颈侧,毫厘之间,她头都不敢抬,只得捏住了宋云遏的衣角,人也抖了抖。 宋云遏抚了抚她的手背,颤颤巍巍地张开双臂,半挡住谢玉敲。 “哼。”黑衣人冷笑一声,收刀回鞘,“你们可知这是什么地方?竟敢随意进来?” “大、大人!”林空双手抱拳,眼神乱窜, 14. 桃花酥(九) 《解佩令》全本免费阅读 再往里走,溪流断涸,面前是重重高耸入云的山峰,雾气越发浓密。 约莫又走了近二里地,一处山脚拐弯后,面前终开阔。 这时,两名黑衣人停了下来,转身正欲发话,却突然眉间一皱地看着他俩,“你俩怎看起来这般生疏?” 谢玉敲心里一咯噔,想靠近宋云遏些,却听见他从容答道:“回大人,我家娘子素来易羞,有外人在,她便不敢与我亲近。” 一声更加亲昵的“娘子”,谢玉敲臊意顿生,敛了眸不敢看向身边人。 谁知她这模样落在黑衣人眼里,却是十足的害羞内敛,又见她袖衣下的手其实一直紧紧攥着自家夫婿,这下他们是完全相信了这两人的关系。于是笑颜满面,又领着他们走到一棵光秃秃的枯树下,“两位,这边请。” 说着旋开枯树上的机关,露出洞口。 谢玉敲往里看了一眼,石阶回旋,山洞内烛台跃动,黝黑莫名,像吞噬的巨兽。 “这是何处?”谢玉敲面上写着惊惶,“二位大人,这、这洞口是......” “谢夫人莫怕,我家主人避世,所以修的地方隐秘了些,只要过了此处,必是桃源。”黑衣人笑意盈盈,“何况,你家郎君还在呢。” 谢玉敲咬唇,同宋云遏打了个眼色。 阿通就在里面,情况未知,因而这一遭,他们无论如何都必须要走。 谢玉敲低头,放开拽着宋云遏衣袖的手,趁他未反应过来,手向下,一把握住了他自然垂落身侧的手。 碰到的瞬间,两人皆是心神一颤。 宋云遏的手比从前还要厚实些许,从指尖到掌心全是粗实的厚茧。谢玉敲想起晨间相见的那一场交锋,他腕骨瘦削,细长的二指指腹有一道很深的疤痕。 她摩挲着,探见了那道疤。 青冥么? 谢玉敲喂叹,当年二人的名字,都是她父亲所取的—— “戛玉敲冰声未停,嫌云不遏入青冥。” 永安成了泥间不见天日的枯骨,所以他如今便叫青冥吧?一片万里无云的天,他究竟更想做的是那振翅高空雄鹰,还是那闲适的云彩? 谢玉敲指尖轻颤,细密的汗珠在二人灼热的掌间交融,她看了眼眉头紧锁的宋云遏。 他也正望过来,眸间的神色竟不似先前般清明。 密道暗长,呼吸声一起一伏,静默的时候,某些感官将被放大,谢玉敲手钻进掌间的那一刹那,宋云遏只觉着心跳愈发快了。 从前,牵手对他们来说,好像是很寻常的事情。但这些年,念想被极致压抑,而今再握住这双柔弱无骨的纤手时,宋云遏才清晰地感知到,他们真的生分了很多。 他紧紧反握住谢玉敲的手,正欲开口,前方二人却停住了步伐,“到了。” 回廊石阶尽头,山门打开,谢玉敲呼吸都不由自主抖了抖。 这回不是演了,而是实实在在的震慑,就连宋云遏也止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在这群山环绕之间,这里竟藏着这样大的一个矿石山场,藏于腹地之内,山洞出来,是山腰另一侧,他们得以见到这片矿田的全貌。 谢玉敲声音细微,带了点不可思议,“这采的,什么矿物?” “二位见多识广,应当知道,姜绿?” 谢玉敲瞳孔微微睁大,下意识与宋云遏对了一眼,“略有耳闻。” 岂是耳闻,十几年前,在姜绿这种矿物未被禁止采挖之前,谢玉敲曾深受其扰。 武康三年,清帝偶得一姜绿矿石制得的颜料,素来喜好丹青的他一时间极度沉迷其间—— 彼时,清帝广开画院,为寻千种颜料,耗尽财力物力极多。而这姜绿,实为石青与石绿难得结合的产物,蓝绿相间,若绘于纸上,更是天地造化,苍山翠水,形色朗朗,加之画工技艺,见之如身临其中。 由于清帝对此颜料的痴迷,又加之画学的兴盛,年幼时,谢玉敲不止一次为作画而苦恼。 她不仅不擅长女红,绘画技艺也同样不如意。每逢月末书院私试,作为斋长,谢玉敲总会带着斋员到瓦子玩一遭,美名其曰韬光养晦,为作画寻灵感,是为寻乐。 永安王宋云遏通音律,谢玉敲耳濡目染,自小也喜好听教坊乐曲,雅乐听罢,俗乐来凑,此间难能可贵的惬意。 但不久之后,在谢玉敲终于能参悟绘画之妙时,清帝却突然禁了姜绿的开采和制作。 世间石绿丰富,但石青却是难寻,更遑论这种能同时融合二者的矿石,要找到此类稀有物,常常需要借助火药开山。 最关键的,姜绿更多藏于溶洞底下,要入洞取得,是为难事。 鼎盛之时,有许多孩童因此丧命—— 洞口狭窄,约莫十岁孩童身量,常有矿场寻孩童入洞挖采,但其环境特殊,常有性命之虞。 清帝知晓后,果断舍了这种难得的颜料,明令禁止民间再自行开采售卖姜绿。 这么多年过去了,谢玉敲再未曾见过此种画料,原以为姜绿早已成为过去之物,却不知在这遥远的江南之地,桐安之外的流民城,竟然还有如此大规模的姜绿开采活动。 所以,周知县偷偷运输的,是姜绿? 阿通被送到这里来,也是因为需要孩童? 在这融融暖阳的春日,谢玉敲看着山脚下凌乱纷杂的石头堆,以及密密麻麻看不清面容的人群,无端的生出一股寒意。 她握着宋云遏的手紧了紧,他了会地低头,倾了只耳朵过来。 “刻痕。”她声若细蚊地吐出两个字。 从和林空他们分开的那棵古榕树,到入洞前的那株枯树,再到面前的洞崖壁,都有隐隐约约的梅花刻痕。 能悄无声息保持清醒,用骨笛留下痕迹,阿通果真是个奇妙的小孩。 只是,谢玉敲不了解阿通,到底是什么原因,让阿通愿意跟着这群来路不明的人来到这里? 她暗自思忖着,却突然听见刚刚两个黑衣人笑了几声。 一阵风忽而从洞底吹来,沿路那些烛灯竟一下便悉数灭尽,谢玉敲仿佛听见了数百声呜咽和哭号,只一刹,她身子忽而轻柔一晃,原先紧握着宋云遏的手无力脱开。 便陷进无边的黑暗中。 — 牛车被舍弃在古榕树旁。 前来接应林空和胡数剌的,是个尚未及冠的少年郎。这个年纪,应该是朝气蓬勃的,但不知怎的,林空跟在他身后,只觉得这少年很空,眼神飘渺,行动迟缓。 他身上还有一种像是将死之人的气息。 他和胡数剌,说是跟着人走,但更像是某种挟持—— 这种从入 15. 桃花酥(十) 《解佩令》全本免费阅读 黑,睁开眼,四周是张手不见五指的黑。 很湿润,一股湿草的香,还有水声,滴答作响。谢玉敲侧耳倾听了好一阵,辨别出自己好像被关在了一处地牢里。 迷香飘来的那一刻,她用了内力,屏住了一半的鼻息。 人是有点昏沉,但至少尚清醒,却被蒙住了眼,扛了一路来到此处。 阿遏呢? 卧着的地方是块石头,冰凉刺骨,谢玉敲摸索着起身,碰见还藏在内衫里的短刀,她舒了口气,指尖轻轻摸过墙壁上的纹路。 张了张嘴,呼喊声差点脱口而出—— 太静了,她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除此之外,应该是没有别人了。 所以,宋云遏被带到了什么地方? 谢玉敲绕着石壁走了一圈,没能摸到他物,只能坐回石头上,暗自思索。 按照推想,此处围城应当是周知县运转官物的藏物之处,只是,如若要运,他会运送什么过来呢? 以至于不惜做了一出“官粮失窃案”来扰乱她的视线。 他和朱璘,又有着多少关系?此处围城,也是在朱璘的默许下行事的吗? 以及,姜绿在宫廷坊间早已消失许久,这么多年也不见再有人用它作画,那么如此大规模的开采姜绿,这些矿物又将用来做什么? 谢玉敲阖眼。 水声还在毫不困倦地响着,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得赶紧出去,这么漫无目的地待着,只会加大阿通的危险。 她猛地起身,在这种极为森寒的地底,腕骨的桃花株总会隐隐泛热—— 有人来了! 谢玉敲正欲锤下石块的手及时收回,随即迅速坐回石头上。 不多时,头顶上传来一阵机关铁链的碰撞声,位于石壁正中的石砖开了道口,率先探进来的,是一台火烛。 紧接着是一道冰冷的声音:“谢妇,把头抬起来。” 微弱的光亮瞬间铺满谢玉敲面前的石壁,她抬手,挡住这骤然的光线,又半眯着眼,抬头往上看去。 在看清来人的瞬间,谢玉敲蓦地一惊。 这人整张脸都被包起来,肤色在黑暗与火烛中显得格外苍白,白得宛如夜间的魑魅,身材纤长,腰间别着块玉石腰牌,从谢玉敲的角度看去,可以看见他细白的脖颈,青筋分明,一颗红珠隐于其间,妖冶万分。 那一刹那,谢玉敲的神思穿过重重幕帘,耳边再度响起阵阵铃铛声。 那日的雨实在太大,却怎么也洗涤不掉那一身戾气的红衣。 六年前,图谶出那日,那个服侍了清帝整整十二年、也刚弱冠之年的宦人,当着众臣之面,离心于朱璘。谢玉敲清楚的记得,当时,那位垂垂老矣的翰林侍讲学士是唯一一个,当面质疑他的人。 只是,那高高在上的都都知,半分往日情面也不曾留。 这人其实和谢玉敲年岁相仿,被送入宫那年,不过也是个六岁稚童。 在晏明殿前遇见的那日,她正和宋云遏放纸鸢,不小心撞到了正在疾跑的人。 身后有内侍匆匆而来,嘴里匆忙呼道:“不能跑!宫内不能跑!” 倒退的谢玉敲一下把他撞倒在地,顾不得自己,她急忙爬起,握住男孩的手,神色焦急,“抱歉抱歉,你有没有事?” “不用你管。”谢玉敲的手被重重打掉,拉扯之间,她看见男孩莫名挡的严实的衣领露出来一侧,她眼尖,一下瞥见那白皙的颈侧的一颗小红痣。 却不知为何,后来,这孩童没有漏过脖颈半分,直到他走上那至高之位,谢玉敲从俯视他到仰视他,他们之间再未说过一句话。 她连他的真实名姓是什么都不曾知道。 但那场大雨之后,这颗原本被谢玉敲遗忘的朱砂痣,却成为了莫名的一场梦魇—— 元宁元年,都都知随宰相朱嶙入山寻陵,却没有再出来。 朱嶙说,这位肝胆披沥的都都知,在林间为先帝自缢而亡,是为大恩大义。 谢玉敲一直都没相信朱嶙所说的。至少今日,她再见这红珠,便知面前这人一定是那失踪了整整六年的都都知。 此番,虽仰着头,状似跟人对视,但谢玉敲的眼神早不知道飘忽到哪里去。 顶上的人按耐不住了,“谢妇。”声音竟不是从前那样的尖利,“我怎么觉着,你看起来有些眼熟?” 谢玉敲心颤了颤,她抿唇,反应极快地双掌交叠,置于额前,“回、回大大人,民女不知……” “好一声不知。”那人身后传来一声斥喝。 是个提剑的金甲侍卫。 谢玉敲瞬刻伏倒在地,“民民女、我家官人,我、我真不知!” 忽而被拐至洞间石牢的妇人,胆小怯懦,模样可怜又无助,就只差是声泪俱下了。谢玉敲抹了把不存在的泪,继续抽抽嗒嗒道:“求、求大人放过民女吧!” 可惜那人仿若未闻,也非是那怜人的主,对谢玉敲此般之举也只是轻轻一瞥,如视蝼蚁—— 谢玉敲很熟悉这样的眼神,那一日长明殿前为清帝进香而临,他也是这样一眼,扫过众臣。 端的是冷漠无情的态度,对那侍卫轻飘飘一句:“送去伙房罢。”便甩袖而去。 围城必然和朱嶙脱不了干系了。 被架着双手从石牢往上,谢玉敲最后望了一眼那座石牢。先前身处暗处,未能仔细看清石牢内里,接着烛火与出口的天窗光亮,她才发现这里的构造和京都的天牢是一模一样。 当年,父亲也是被困在这样的囹圄么? 那么长的、见不到天日的时间里,他都在想些什么? 谢玉敲咬紧了牙,被推搡着来到一处同样身处地下的门前。 根据光线和声音推测,此处必定离地面很近,谢玉敲能听见头顶闷雷声重重—— 又要下雨了么?今年的春日雨水怎如此的多? 想着,门从内里打开,露出一张女人的脸。 未施粉黛,面色枯黄,身子瘦小,从侍卫手里接过谢玉敲,她讽笑了几声,“又送来一个。抬头!” 谢玉敲只得抬起了头, 16. 桃花酥(十一) 《解佩令》全本免费阅读 “谢三娘,你刚来,可还不知,这姜绿矿石着实危险,难怪先帝曾下令不得挖采……不只孩童,我们在这伙房还算安稳,可我们的夫婿和家人,多的是被送到矿场去了,更有甚者,因为力气不足,被关于木牢房内,瞧不见天日。” “日日命如悬线,有好些人已经没了孩子。” “还有的,连夫君都没了……就前几日、阿牙她、她……” 却是说不下去了。 谢玉敲能猜个分毫。 一个女人,孩子没了,丈夫没了,被困在这,除了死,好像看不见任何希望了。 她的心猛地坠了坠,哽了半天也不知如何作答这些血淋淋的话语。 闷雷再次深深作响,顷刻,暴雨刷过层层山霭,向围城而来。 在进入此处之前,谢玉敲从未想过这里的情况会是如此糟糕。 雨水沾湿窗沿,漏进屋脚,可那些露天矿场里正在做工的男人们还在继续弯腰,背石,里面还混杂着好些个女人。 屋外的守卫看样子早已见惯了如此场面,半分眼神都没给。 她看了眼还在泣不成声的女娘们,有些于心不忍,却还是咬着牙继续问道:“可这石头城的孩童,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全都进来这围城吧。” “三娘,一看你就是贵人家里出来的女娘!不知道人间疾苦和人情险恶!”另一位女娘应声,“他们需要小孩助采矿,死了人就去抓新的,不乐意就强绑进来。” 她看了眼守卫,压低了声音:“你可知,这里面都是江湖上会武功的高手!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主!稍一忤逆就……”说着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可……”谢玉敲面色凝重,“石头城没有人去上报官府吗?如若此事闹得如此大……” 话是这么说,谢玉敲想起周知县,又想起方才见到的那人。 这下不只是桐安知县在这水里,就连京都中枢朝堂的官都在里面—— 朱璘铁定也与此有关系。 而这些手无寸铁、甚至流离失所的百姓,又怎能是官僚的对手? 女娘的解释是直接坐实了谢玉敲的猜想,“官府哪里会管这种事?石头城就连城门都没什么人把守!而且这围城的主人是铁了心要困住我们,也知道我们横竖是逃不出去的!何况,我听说他们现在还直接到桐安抓人去了。喏,”她努努嘴,示意谢玉敲看向矿场,“那儿就有一处地下山洞,是刚炸开的——最近来的小孩,都是桐安来的。” 桐安来的? 那阿通应该就在那里了吧。 谢玉敲安抚地拍了拍女娘的手背,又问:“可我还是没想明白,他们又为何要抓没有孩子的年轻夫妇?” “三娘,你这就是运数不好了,和婉清一样。” 婉清便是刚才最先握住谢玉敲手的那位貌美女娘。 说到这,她也止不住抹了抹眼角,“这围城的主人听闻是个极狠辣的主,常常要属下出去抓人,小孩没有,年轻的夫妇也不错。男的做矿工,女的干杂活,说不准之后也会生个孩子......” 她哽咽得说不下去。 但这并非一个好办法。时间的代价太重,如若不是碰巧,他们也不会随意要这些没什么大用的夫妇。 谢玉敲和宋云遏属于误打误撞,瞎猫碰上死耗子地进了这。 疑问解决,谢玉敲看着面前哭成一团的女娘,止不住也跟着叹了口气。 她知道如今这世道确实算不上好,却不知这世间是比她想的还要不堪几分。 而今朱璘始终大权紧握,却不为天下,只为己私,才致官吏横行,江湖纷争,强者如虎狼,百姓是蝼蚁,官肥民肌。册书中所提的悬釜而炊、易子而食竟是如此可怖的现实。 谢玉敲自小锦衣玉食,从未过过贫苦日子,哪怕是需要抄佛经补给生活的日子,也因为蕙姨在,过得也不算太糟。她从前从喜欢和宋云遏高谈阔论,说尽天下苍生之事,可这份苦,她从未亲身体验过,始终是纸上论道。 直至今日所见所闻。 那么,宋云遏这些年,又是如何度日的? 她想起林空早上买包子时说肉包太贵的事情,当时并没有太在意,现在回过劲来,这分话竟重得她有些喘不上气来。 他们三个都很瘦,说明这些年过得只能是勉强。 谢玉敲伏在案板边,一边想着如何找到宋云遏,一边观察着四周的女娘。 女娘们大多看似粗朴,心眼却是谢玉敲少见的好。倾诉过后,得知她不会煮饭,也没有勉强,谢玉敲她派了个择菜的简单活。 她身边是同样不会做饭的婉清。 谢玉敲暗自打量了一会,问她:“婉清姑娘,咱们什么时候可以见到自家官人呀?” “哎!”婉清的脸竟有些红,她摆摆手,“咱都做人妇了,不是什么黄花大姑娘了,三娘唤我婉清就行。” 谢玉敲一时身份没换过来,俏皮的笑了笑,又听见婉清念着:“这会才未时三刻,等天色黑了放饭,就能见到了。” “这样吗?”谢玉敲捂着胸口,看起来有些憔悴,“婉清,其实我心里还没缓过来,怎么今早我还和官人一同出游踏春呢,现在就到了这里了。” “你说,我会见到官人吗?”谢玉敲漂亮的眉眼绕上一圈红,“我有点想他了。” “哎哎,三娘你可别哭呀。”婉清慌了,赶紧在围布上抹干净手上的水,又替谢玉敲揩了泪,“我看你刚才还挺镇定的,以为你真的......没事的没事的,这不是还有我们一群女娘陪着你。” “谢谢。”谢玉敲握住她的手,“谢谢你,婉清。” 婉清温柔舒婉地安抚了她好一会,遂问:“对了,三娘你官人叫什么呀?到时候他们会按矿场分放吃食,你可以亲自去那边送,会有一点点相处时间。” 谢玉敲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不知道?”婉清眉一扬。 “不是的不是的。”谢玉敲轻咳,有些尴尬,“他也姓谢,谢青冥。我只是一时间没顺过来,为什么知道名字了,就可以知道他在哪个矿场了?” “喏,”婉清指了指屋外看雨发呆的守卫,“这些大哥,你给点好处,他们会给你满意的答复的。” 谢玉敲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粗布衣,“好处?” 她金银首饰都没带,哪里来的好处。 婉清捂着嘴笑了,“三娘,金银在此处没用。”她又指了指女娘们刚出锅的那只烧鸡,“这些才是十足的顶。” 既如此,谢玉敲眼神转了转,在伙房内扫视了一圈,“我能试试吗?” “当然可以!”婉清笑着把她推到瘦女人面前,“不过,你不是不 17. 桃花酥(十二) 《解佩令》全本免费阅读 不出一刻,这场变故便被草草处理完。 两个守卫架着正号啕大哭的林嫂,身后跟着两个抬着阿来尸身的冷漠铁卫,他身上被裹上了一层枯黄的草席,垂落的手血液已经凝固,了无声息。 谢玉敲后来才知道,阿来并不是直面山石滚落的那一个—— 他推了兄弟一把,自己却被另一处火药炸开喷溅出来的石块砸中。 “幸得,”婉清道,阴恻恻的天,她漂浮的声音如鬼魅,“留了个全尸。” 这场雨下了很久,雨势大如夏日的瓢泼,矿场的活只能暂时搁置,谢玉敲从门口的守卫那得到消息,宋云遏并不在矿场,而是被分到矿料清除场去了。 趁着混乱,谢玉敲带上吃食和最后一个桃花酥,跟着婉清,走了约莫半刻。 往清除场的小路因为落雨而泥泞不堪,婉清应当真的是富庶人家出来的小姐,一手提着衣摆,一手握着伞柄,走得是格外小心。谢玉敲忍了半晌,直到分岔路口,实在没能忍住,朝她道:“婉清,要不你告诉我怎么过去即可,你先去看自家夫婿吧。” 婉清闻言松了口气,提着衣摆转身,看起来也是走不下去了,“三娘,那你沿着这条小路直走,直到看到一座歇脚的凉亭,在那里东行不到一里路便是了。” “行。”谢玉敲和气地笑起来,“婉清,今日之事,多谢。” “客气了,以后还要一直相处呢!”婉清轻轻摆弄了一下额前的发丝,脸上带了点见情郎的羞怯感,问谢玉敲,“这样行吗?” “很漂亮。”谢玉敲从袖中那株桃花摘下一片花瓣,帮她别到耳后,“婉清,相信我,你特别好看。” 婉清心情明媚了许多,雨水渐渐停了,她收回伞,“三娘,那我便走罢。” “明日见。”谢玉敲看着她从旁侧的石阶小道离去,嘴角的笑容慢慢淡了下来。 只一时,她方才眸中的温柔淡雅情绪全都褪去,剩下冷清的、带了点狠意的眼神。 直到看不见婉清的身影,谢玉敲才慢慢转身,疾步从那泥间小道走至凉亭处,却突然感觉腰侧被磨得生疼。 估计被林嫂撞的那一下,稍微伤到了筋骨。 天边疾雷声又压来,谢玉敲暗哂,无奈走到凉亭,准备歇一下。 怎知她还未坐下,亭后树丛突然一阵窸窣声,她转身,差点撞上不及腰间的小萝卜头。 半刻后,两人一左一右,相对而坐,相视而默。 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谢玉敲率先败下阵来,往小萝卜头那稍稍移了一点,换上了清甜的声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哪知小萝卜头是满眼的嫌弃,自己又往旁边挪了一丢,“那你叫什么?” 谢玉敲细细打量了一番这小孩—— 很瘦,头发极其凌乱,倒是服饰还算干净整洁,只是稍微沾了些黑泥,滴溜溜转的眼神透露出一股机灵巧劲,年纪看起来约莫也就十岁。 从他的状态来看,应当是身子比实际年龄要小一些,而且刚来这围城也不算太久。 谢玉敲忽然想起,这一路来得匆忙,她竟然忘了问宋云遏他们,阿通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外貌特征。 这般想着,她试探着喊了声:“阿通?” 这一声,直接激得小萝卜头坐不住了,他哧溜一下惊起,又猛地坐下,看起来滑稽又可笑。谢玉敲心里乐了乐,脸上却不敢泄露分毫,她极力绷住脸,又唤了一声:“阿通?” “你是谁!”阿通从震惊中缓过神来,随即满脸警惕,比胡数剌还要像那炸毛的猫,到底年纪尚小,没能掩饰住慌乱地问谢玉敲,“你到底是谁!” “十四日神所赐。”谢玉敲斟酌着回道。 她不敢提那三人的名字,只得换了种说法,但阿通一下就懂了,他大大的眼睛瞬间充满光亮,“你是来——” 谢玉敲紧忙捂住了他的嘴。 幸好四周没人。 只是此处并非讲话的好地方,想了想,谢玉敲牵起他的手,问:“我们去清除场,好不好?” “为什么?”阿通依旧带着防备地看着谢玉敲。 谢玉敲指尖点了点他的掌心,“那里可以玩骨笛,你不是最喜欢音律了。” 阿通果真如宋云遏讲的那般聪明机警,只一下他便上了道,点头,“行啊,我最喜欢听曲了,姐姐带我过去吧。” 谢玉敲牵着他往东走去,过了凉亭,一路上遇到的人并不少,怕阿通露馅,她只得挑了个寻常的问题问:“对了,方才你怎么会一人在那?” “这不是趁着放饭的时间吗?”阿通唇边竟然有个讨喜的酒靥,话只说了一半,点到为止地转了话口,“姐姐,你是去给谁送饭的?” 这小鬼头。 谢玉敲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我官人,他叫谢青冥。” “什么?”阿通又被吓得一激灵,差点蹦起来,“什么玩意?青冥是你官……官人?” 谢玉敲嘴边笑意怎么也藏不住了,正欲答话,便听见身侧传来熟稔的声音:“小鬼,你没说错,我便是她官人。” “啊……青……”阿通立即撇下谢玉敲的手,跑到宋云遏面前,却带了点忌惮,不敢相认,“你……” 阿通心里有一箩筐的“为什么”,他左看看谢玉敲,又看看宋云遏,嘴巴还是没能忍住张了个老大。 倒是一旁清除场的,算是宋云遏半日同僚的几人笑了,还有一位已经极为熟悉地拍了拍宋云遏的肩,“别说这小子,我都有点迷糊,你家夫人,当是生的漂亮。” 哪知看起来好脾气的宋云遏突然皱了眉,把他的手甩下去,“这是我夫人。” 谢玉敲被夸他自是开心,何况未做伪装的谢玉敲还要比如今的模样明艳动人几分。 可他宋云遏也非不通人情,他能听出来这人话里挑趣的意味,遂举步走到谢玉敲面前,牵起了她的手,模样亲昵问道:“夫人可是想我了?” 宋云遏此话是真心而发,但谢玉敲不敢全信,只得半带模糊地点头,左顾而言他,“这是阿通,我在路上捡的小孩。” 其实是想他的,哪怕只是分别了半日。 “你叫阿通?”宋云遏半真半假地看着他,“看着挺乖的,一齐来吃吧。” 阿通 18. 桃花酥(十三) 《解佩令》全本免费阅读 在京都的时候,宋云遏确实从不吃羊肉。 为了清帝的康健,宫廷御膳通常不会对羊肉做太多的处理。膻味太重,肉太厚实,羊皮未除,宋云遏实在是很难下嘴。 去北漠后,那儿整日是烈酒熏肉,宋云遏两样都沾不得,没过半月就瘦了好些。幸得北漠的摊饼做的又香又脆,他自此便喜上此物,桃花酥吃不到,摊饼加上北漠特有的香料佐伴,倒也是不错。 “那你,”谢玉敲心中有了隐隐的猜想,“是从……何时起,才开始吃的?” “从……”宋云遏眉目淡淡,指尖点了点阿通的额头,却只是摇摇头,温柔沉默。 或许,应当是从那烈火烧天的战乱开始吧。 那一日,天地震荡间,昏暗天色里箭矢纷飞,永安军退回城中,刀刃舔血后的北漠伤亡惨重,遍地是哀嚎,已无人在意谁是谁,谁又该得何种特殊待遇。 好像便是那刻,宋云遏卸下重重的盔甲,兜鍪抱手,顶上红缨在春风中摆荡。是一只手,枯槁龟裂,甲缝填着淤泥,拉住了那红缨。 宋云遏脚一顿,停下,欲扶起这位摔倒的老者。 哪知对方却是没有起身,异域面孔上写满宋云遏看不清的情绪,他只能蹲下,试图用学会不久的蹩脚的北疆族语同他交流。 老人家断了一条腿。 人是有些糊涂的,宋云遏把耳朵紧紧贴近他嘟囔的嘴边,却只能隐约听见“英雄”“谢谢”这些模糊不清的话语。 他说完了,忽而掀开外衫,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从那发黄的内衫里掏出一块崭新的棉布—— 宋云遏闻见了一股熟悉的油与香料的味道。 老者打开棉布,露出内里烤得焦黄香脆的羊排骨。 后来,林空告诉他,倘若那天他按时去城楼上勘察,那儿被埋了火药—— 他怕是就要永远葬身在北漠的沙土间。 那份羊排骨适时止住了某种预兆。 从北漠离开之后,一路漂泊辛劳,宋云遏从某天便发现,自己好像不抗拒这种美食了。 他的骨血里早已融入了北漠的烙痕。 宋云遏回过神,身旁的小孩正在发愣,谢玉敲也是不知为何,看着他身后侧,模样恍惚。 “怎么了?”他问,转头看了一眼。 却只见狼吞虎咽的矿匠,还有一些来看夫婿的妇人家。 “没有,”谢玉敲轻笑一声,“我应该是看错了,不可能的。” 她朝着宋云遏了然笑笑,没有追问他的忽然沉默,只是自然地转向阿通,问道:“对了阿通,你到底为什么要到这围城来?” 阿通少年老成般叹了口气,“我看见我姨母了。” “姨母?” “嗯!”阿通半是开心半是怅然道,“是我母亲的亲妹妹。” “你母亲是桐安人?”谢玉敲问。 “这也是巧了,”阿通说,“从前我只知道母亲是江南人,但这江南水乡县城就足足有三十一个,我和青冥大哥他们走了好些个,也没能打听到我母亲家族的消息。” “我们是有事情才来的桐安,”阿通挠了挠头,“我昨日早晨也就是出去碰运气,”说到这他脸上漫上惊喜的神色,“你们猜怎么着?我竟在知府门口遇见了一位和我母亲长得极像的的妇人。” 谢玉敲不解,“那你这就确定这是你姨母了?” “自是没有。”阿通手插起腰,挺直了肩膀,“我这么聪明,当然是先问旁边玩蹴鞠的小伙伴啦!他们告诉我,这妇人是知县的妾室,之前是桐安县下边稻乡里正的女儿。” 他说着便有些激动,正想站起身,被宋云遏一把按住,“不要讲那么大声。” “哦。”阿通吐了吐舌头,“你们不知道吧?小孩也很爱讲闲话的,他们还告诉我,这女妇名叫江如,上有一位姐姐,曾为绣娘,后随商贾远嫁北疆。” 阿通敛眸,拳头紧握,“绣娘名叫江音,确是我阿娘的名字。确定了七八分后,我便去寻那位妇人了。”他脸颊微微发红,“她瞧见我,很是惊喜,还带我进了知县府吃了顿饭。” “这些,”宋云遏脸色算不得好,“你竟都没跟我们讲?” “因为、因为,”阿通结巴应道,“我觉得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谢玉敲安抚地握住他的手,“你别急,慢慢讲。” 阿通沉下气,继续道:“我只是稍稍上去同她说了会话,而且都是那些多数人知道的事情,她便信了我是江音的儿子,对我也是极为热情友好。” “饭后,她又同我说,她家老爷有一处特别好的园林,那里有很多和我年纪相仿的伙伴——最重要的是,北漠十一城被尽数屠城后,家里便给母亲立了乡碑,也在那里。但要我不要告诉家里任何人。” 宋云遏握住阿通另一只手,松开了他的拳,“围城。” “嗯,我半信半疑,也没告诉她家里有你们,只说和几个逃难的大哥路上遇到,结伴而行。”阿通笑了,“然后她跟哄小孩似的同我讲,那她便晚一些再来找我,因为那处很隐秘,老爷不想让外人知道——这话一出,我就知道有问题了。” 宋云遏闻言脸却是更黑了,“知道有问题,还自己迎头就来,比胡数剌还要莽,你是跟着我们太久,忘了自己今年年岁几何了?” 宋云遏从未用过这种语气同自己讲话,阿通一时有些急了,挣脱开他的手,“还不是因为你!”他看了眼谢玉敲,“林哥他们说,京都来的那位,”他又左右瞧了瞧,声音压成气音,“是你的旧情人,你为了她茶不思饭不香的。” “而且我怕你们一加入,姨母生疑了,我连母亲的坟碑都看不到,怎么办?” 谢玉敲知道此时不该乐,但听见阿通稚嫩的声音铿锵有力地说着这些话,她差点压不住嘴角。 宋云遏深深看了她一眼。 “当然了,我、我不是不信你,青冥大哥。”阿通察觉此话歧义,着急解释道,“是小胡哥他们。” 宋云遏算是听明白了,“你就是平日里我们被我们惯得无法无天了,这种事情也敢独自行动。” 说着他扬起手。 阿通灵巧地闪躲开,在看见宋云遏的脸色时却是 19. 桃花酥(十四) 《解佩令》全本免费阅读 入夜,山间静谧幽静,谢玉敲手中握着短刀,小心翼翼地走到凉亭。 身后有人疾步而来,没有压低脚步声,直捣谢玉敲身侧。 她旋即收回刀刃,添了笑,假装脚一滑,人跌进一旁的树丛。只是这一回,双膝刚碰着泥地,手肘的桃花骨便被一双温热的手握住。 谢玉敲转头侧眸,眼中的慌乱转瞬即逝,却被宋云遏一下捕捉到。 原本到了嘴边的埋怨话拐了弯,眸里尽是无奈,“是我。” 心中那一点点雀跃却是沉了下去—— 如今她连他的气息,是半分都认不得了吗? “你怎么单独行动了?”宋云遏使力,将她拉起,“我俩休息的卧房在此山后,那里有几十个茅草屋,最后一排由左至右第十个,便是我们的。” 谢玉敲有些尴尬,拍了拍腿上的泥痕,带了点歉意道:“我本来也只是想来看看。” 阿通所说的梅花林异事,总让她心里觉得不踏实—— 因为谢玉敲对此很熟悉。 至少在她过往的年岁里,去过这种布局的地方不下百次。 何况她这些年独惯了,真的是很下意识的,便是想着要自己来先勘察一番。 但这份心思,在对上宋云遏信任却又委屈的眼神时,谢玉敲便瞬间觉着是自己错了。 这般想着,她拉住宋云遏欲松开的手掌,“那便一起进去吧。” “我......”宋云遏及时止住话头。 不远处,有喧闹声向着凉亭而来,是刚从浴池沐浴完回来的男矿匠们。 “先回去吧。”宋云遏反握住她的手,二人指尖交叠,“等夜深了,再过来。” — 一路满腹心事,谢玉敲压根没把她即将和宋云遏同房的事放在心上,直至打开那扇简陋的木门,看见内里的情景,她登时把梅花林的事情抛掷九霄云外。 她从未住过如此简陋的茅草房。 一张木床,看起来只能勉强躺着两具成年人的身子,另一侧竖立着一片漏风的蒲席,放着一个净身木桶,一柄小巧的银匜。 狭小,拥挤,潮湿。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倒是宋云遏看起来极为松弛坦荡,他熟稔地从木床边翻开被褥,铺好,头都不抬地朝谢玉敲道:“这屋子沐浴条件不太好,最好还是去御室洗一洗吧。” “御室?”谢玉敲拧眉,语气有八分不愿,“我实在是,不喜和一通女人一齐洗澡。” “可我怎么记得,一起洗澡这种提议,还是你率先提出的呢。”宋云遏笑声朗朗,揶揄似的朝她摆摆手,“不然,你便在这木桶里洗罢?我去帮你打水。” 谢玉敲发愁地盯着那破烂不堪的蒲席,嘴里却仍是不服输地嘟囔着,“我推广御室,是为商业发展,建公共沐浴的地方,辅之揩背、剪甲、按摩,如此方能联通发达。” 但她还是喜欢在自家府宅里舒舒服服地沐浴。 谢玉敲走至蒲席后,仔细地检查了一通木桶,问宋云遏:“那你预备如何沐浴?” “我都行,你来安排。”宋云遏耸耸肩。 “你......”谢玉敲犹豫地看向他,“洗过公共御室?” 宋云遏无声轻笑,“那是自然。” 不过是乡野间的御室,并非谢玉敲在京都城间推行的那种贵人家的享福之事。 这些年漂泊无定,他早已经不是讲究分寸的永安王宋云遏了,和林空、胡数剌、阿通,他们都经常一起去御室。 一开始没有钱财,他们甚至都住不起旅店,只能风餐露宿,很长时间身上都是淤泥。 谢玉敲拧眉,走回他身边,将人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心中的烦闷更甚。 他不说,她却是懂。心中的心疼是实打实的,能把她敲出泪来。 要知道从前,谢玉敲自己手上染了泥垢,都不敢碰着他,虽然他对她总是无缘由的宽限与包容,可时人谁不知,永安王自幼有洁疾,半点灰是也沾不得。 谢玉敲思绪凌乱,嘴巴张了张,先前的那些不懑尽数散去,她叹了口气:“阿遏,我去打水吧。” “一起。”宋云遏竟抬手揉了揉她散落的包髻,“莫要多想,平添心乱。” 谢玉敲点头,咽下不甘情绪,复而笑起,问道:“对了,你身上可有带金玉膏?” 她想给阿通送去。 小孩身上淤痕看起来还挺严重,太瘦了,皮肉连着筋骨,今晚怕是压到了,会疼得睡不着罢。 不过他们身上多数物品都放在林空那了,宋云遏还真不一定有。 哪知,闻言宋云遏随即拿出金玉膏,递到谢玉敲手里,“阿通我已经给了他一小罐,这罐放你身上吧,必要时可以抹。” 金玉膏带了点余温,被他这么一提醒,谢玉敲才想起自己腰侧还在持续地疼着。 从进来围城之后,她总是莫名地有些掉线。 这不该是她原本该有的状态—— 谢玉敲把金玉膏拢进袖口里,想沐浴完再擦。 甫一抬头,宋云遏已经推了门,背着手,站在夜空之下。 雨过后空气清新轻缓,谢玉敲提了心思,举步走到他身侧,“走罢。” 晚间人不多,少了那些阴森森的监视目光,谢玉敲脚步越发轻快,但紧紧挨了宋云遏的胳膊,淡了声量:“你有林空他们的消息吗?” “没有。”宋云遏从烧水房外提起两个木桶,“但我想,他俩应该被安排到矿场去了。” 烧水房内热气腾腾,来取水的却不多,谢玉敲拿起木瓢缓缓往里添水,“只是此处矿场就有百座,怕是不容易找到。” “嗯,但不急。”宋云遏率先提桶,“如若他们要找我,胡数剌有方法。” 谢玉敲点头,却没问,两人如此走了三趟,终于灌满一桶净水。 把草屋门关上,又熄了一半的照亮火烛,谢玉敲盯着面前的沸水,这才问道:“什么方法?” “我衣裳上沾了粉雾,”宋云遏抖了抖领口,“其实你也有。” “头巾?”谢玉敲一下了悟,“难不成胡数剌还能循着粉雾找到我们?” “他是不能,但有种动物可以。” 谢玉敲歪了歪头,“不是蝴蝶吧?” “不是。”宋云遏眼里漫起笑意,“是沙漠的一种独有蝎子,算是胡数剌的宝物吧。” 谢玉敲闻言双眸又大了几分,“胡数剌还当真是个奇人。” “ 20. 桃花酥(十五) 《解佩令》全本免费阅读 宋云遏净了手,揭开金玉膏的薄盖,挖出一大块晶莹透白的药膏。 金玉膏为江湖秘士所创,在治疗瘀伤上有神奇的功效。 腰侧的撞击处被热水烫洗后已经舒缓许多,但谢玉敲还是怕伤着筋骨,影响之后的行动,三番细思后,还是唤了宋云遏进来帮忙。 只是,这种感觉于她而言,也是陌生的。 他们俩一前一后,相继半跪在被褥上。他的呼吸就在身后,谢玉敲撩起亵衣的衣角,闭上眼,将布料往上卷了卷。 原以为心中早已做足了充分准备、 未曾想,当宋云遏涂着药膏的指尖刚碰上她的腰腹,冰凉又带着体温的触感瞬间激得她浑身发麻,原本裸露在春意里微凉的肌肤随即变得炽热。 谢玉敲忍不住一抖,玉白的腰往前拱了拱,露出个浅浅的腰窝。 她背对着宋云遏,没能看见他的神情,只靠着想象,那股陌生的情愫感便随即像把烈火,从里至外将她灼烧了个遍。 谢玉敲闭上眼,放缓呼吸,尽力压低那份痒意的存在感。 却不知,在她看不见的背后,宋云遏也好不到那里去。 他脸颊这回是实实在在的红了个透,呼吸全是乱的。 他又何曾同谢玉敲如此亲密过? 心上人在自己不到半寸的距离面前,衣裳半解,盈盈一握的细腰轻轻晃动,指尖触碰的地方细腻柔软——如若不是那瘀伤太过抢眼,他真的保不齐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两人状似在擦药,实则心都跟着彼此飞到了九霄云外。 也不知过了多久,宋云遏终于将那药膏涂抹均匀,轻轻吐了口气,心疼地为她拉下衫衣,“好了。” 谢玉敲仍未转身,就着这个姿势,她将亵衣系紧,在薄衫外套上里衣。 做完这些,宋云遏已经规矩地退回床沿边,转过头,未再看她分毫。 屋内静悄悄一片,余下的火烛灯火微亮。 不知为何,谢玉敲觉着有些委屈,又有些困倦。她看了他一眼,缓了缓,才试探着,开口道:“阿遏,再叫我一声敲儿,可好?” 她从来都不是那种毫无情感的冷面人。 至少,在宋云遏面前,谢玉敲素来都不会伪装自己,哭和笑都是凭心而动。可这么些年,她隐忍,步步为营,将自己竖成那京都的佛,名利钱财尽数囊中。 世人对她争议颇多。 有人说她是名门闺秀,斯文窈窕,更有人说她是黑心恶狼,啃他人骨血,喂自己的野心,与朱嶙并无不同。 有时候,连谢玉敲自己也会偶尔恍惚,那个最真实的、烂漫天真的谢玉敲,究竟是何模样的。 原以为,等到和宋云遏再见之时,她便能做回原本的自我。 谁知,七年过去了,不只是她变了,他也变了。 重逢至今,他唯一一次念起“敲儿”二字,还是在和林空谈话时的某处无心之提。 谢玉敲性情是冷,却也非无心。那些属于彼此的亲昵称呼,总带了点独特的占有,喊了那么多年,她都没能一下改口,可他却是有意不唤。 虽不解缘由,但谢玉敲对他同样不敢有太多奢求。 话倒是难以自抑地说出了口,可她没想着宋云遏真的能如自己的愿。 哪知宋云遏闻言,却是转回了头,目光似春意浓浓,直勾勾地看着她,眼神里带了点缱绻。 火烛的红,染透了这一屋陋室,借着浅淡的月色,红与白间,谢玉敲看见他薄唇微启,温玉的唇色里漏出愉悦的笑意,比那春色还要艳上几分。 谢玉敲霎时间看呆了,下一刻,宋云遏竟又开口了,直直唤了她的乳名,“敲儿。” 好看的唇间吐出二字,声色粘稠,又恢复了那分懒散的模样,简短的字句被他喊得是轻缓低醇,谢玉敲只觉得耳边酥麻,半靠在床边的身子软了又软。 哪知这人好像很喜欢看她这般模样,瞧见她面上春意萦绕,遂又开口,还是“敲儿”。这一声是愈加亲昵,带了点笑,又明媚了几分。 谢玉敲心跳更快了,人也迷糊了,她捂住作乱的胸口,微嗔了他一眼。 这一眼,姑娘目光含水,似羞似恼,看得宋云遏心也软了下去,什么规矩礼仪,克己守礼,在心尖人面前,他哪能克制得住自己? 于是便往前了几分,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好像便是这一刻,谢玉敲明显地察觉到,她与宋云遏之间,有什么被破开了。在他一声又一声的“敲儿”里,那个风清朗月般的,从不会藏着片刻情意的少年郎,又似神迹般出现在了面前。 — 宋云遏熄了火烛。 他解了外衣,和着里衣直接卧在地面的草席上。 最终还是没能同床共枕。 虽然谢玉敲并不介意,但毕竟是女儿家,和一个身量高大的男人一起躺在如此狭窄的木床上,盖着同一床被褥,还是显得过分亲密了些。 况且,待天色将亮,他们决议好要去梅林探查。 这觉,横竖得养精蓄锐一番,硬战还未打,身子总不能先垮。 接连的奔波,加上药膏的清香,谢玉敲倒是轻巧地便睡过去了,直到被宋云遏轻声唤醒:“敲儿!” 她睁眼,尚未清明的神思处于半混沌状态之中,眼神无辜又透彻,宋云遏半俯着身,被这一眼挠得心中发痒。 像被刚出生的小奶猫的爪子,轻轻地踩了一脚。 宋云遏手撑在床沿,随即起身,披了外衫,绑好衣带,“天快亮了,你清醒后咱们便出发。” “就直接穿着做工的服饰?”谢玉敲起身,困倦地窝在被褥上。 宋云遏点头,又沉思道:“再拿上水囊吧。” 从卧房到凉亭并不算近,天光将亮的时分,正是守夜人最倦怠的时刻,但一路上,仍有好些个守卫,来来回回在山间穿行。 谢玉敲走在前头,沉了内力,将呼吸放缓。 她的轻功上乘,要躲过眼线在夜间穿行并非难事,但宋云遏身形高大,为了防止意外发生,谢玉敲还是跟着他,一齐减慢了速度。 只是这凉亭所处的位置,恰好位于各处转角,四周空旷,还有一位提灯的守卫正站在亭中,目如铜铃。 谢玉敲蹙眉,正斟酌着欲使点小伎俩让对方昏迷,却听见凉亭后的树丛传来 21. 桃花酥(十六) 《解佩令》全本免费阅读 宋云遏却是摇了摇头,“没有,你晕倒后,我也跟着晕了,醒来的时候便是在清除场了。” 他放缓了脚步,替谢玉敲抬起面前的枝条,“只是,你们所说的,奇异的香味,大概是什么样的?” 谢玉敲顺手摘了一片梅花花瓣,攥在手心,“感觉加了麝香,还有点青草香,但又混杂了好些味道,好像......腐烂的尸臭味?” “没错!”林空大力点头,“就是这个味道!我差点以为这少年寿命将至了呢。” 宋云遏闻言没再应答,心里却有些飘远。 直到被林空重重地拍了下肩膀,他才回过神,听见林空又在叨着这一路的凶险。 宋云遏顿了顿,拉开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问道:“所以,你怎么知道此处有蹊跷?” “我们去了矿场——”说起这个,林空脸色沉了沉,“你们知道下午伙房边的那座山火药炸出人命了吗?” “嗯。”谢玉敲点头,“我便在伙房。” 有鸟雀飞过,在鱼肚白上划过一道光口。 林空惊了惊,左右看了一眼,压下声道:“听说,这儿死的人,都被扔到这梅花林里来了!” 谢玉敲脚步一顿,“如此随便?” “是矿匠们同我讲的。”林空耸耸肩,“我这不是也刚巧预备先来探个究竟嘛。” 话音刚落,一阵阴凉的风自面前熙攘的梅林间穿来,打在三人身上。林空莫名打了个寒战,轻轻咳了咳,往后退了半步。 “你这胆子,”谢玉敲失笑,“还真敢一个人来?” 林空压下嘴角,讪讪地笑了笑。 他就知道,谢玉敲这伶牙俐齿的嘴,一定吐不出半点好话来—— 这才是她,得饶人处,偏不饶人。 她就是刚刚看见自己打了一下宋云遏,所以嘴里得刺他几分还回来才肯罢休。 但这一下,他倒是放松了一些,屏息凝神,跟着前方两人压轻脚步。直到宋云遏拨开面前最后一株梅花,借着微薄的天光,他们看清了面前的景象。 正如阿通所说,此处的布置十分的诡异,却又让谢玉敲觉着万分的熟悉。 八个水井,唯有左下侧那个是活水,泛着淡淡的水光。 此处应当位于梅林正中,和当下的季节不同,他们的脚下堆满了密密麻麻的枯树落叶,偶有梅花瓣凋落其间,再被掩盖。 虽看不到林空所说的尸身,但这空气中似有若无的腐朽的气味,却逃不出她的鼻子。 ——这儿确实是围城的乱葬之地。 谢玉敲握紧腰侧的软剑,离宋云遏稍稍远了几步。 但两人却是在晨曦中互相打了个暗号。 “有人来了!” 谢玉敲神色一凛,布鞋迅速将踩出来的浅浅枯叶坑归回原位,“去那儿!”她尽量压低声音,指了指枯井后并拢在一起的几株梅花树,“分开躲。” 说罢,她已先行侧身弯腰,压下身量,足尖从那枯叶堆上轻轻一扫,像只灵巧的猫一般,轻盈灵动地跃上了树,再看不见身影。 雁过无痕的最高境界。 林空瞋目,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谢玉敲的武功,虽早有了点心理准备,但如此出神入化的轻功,在这世间还真的少见。 难怪昨日清晨,宋云遏原本信誓旦旦说要去把谢玉敲打退,结果却是铩羽而归,还顺利把人带上了。 敢情是因为打不过。 他还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下一刻,林间已经传来好几声凌乱的脚步声,林空感觉衣领被揪起,反应过来,宋云遏已经把他拎到与谢玉敲相对的树上。 三人屏息凝神。 天光破晓,不多时,一个穿着矿匠工衣的年轻男人被推搡到枯井边。两个金甲卫,身后是那妖冶异常的都都知,然后是一个蒙着面的女娘,和几个满脸漠然的守卫。 谢玉敲握在枝头上的指尖无意识抠下一块树皮。 被推到枯井边的男人显然是怕极了,脸上惊怖万分,嘴里忍不住哆嗦地嘟囔着“请放过我”“求求你们”。 看来是一出好戏。谢玉敲把树皮归回原处。 只见那蒙面女娘身姿婀娜窈窕,头上的坠饰叮叮当当作响,她走到男人面前,俯下身,那金钗流苏便打到男人脸上,硬生生磨出两道红痕。 男人腿脚都是软的,半瘫在井边,抖着手想要碰着女娘,却被她嫌弃地躲开。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她的态度让男人彻底死心,半分尊严也无地直直跪了下去,“夫人,看在我们相识一场......” “啪!” 响亮一声,惊起尚未完全清醒的鸟儿。 “啪!” 又是一声! 蒙面女娘也并非全无情绪,她冷笑着,声音狠戾,声调冷得像夜间索命的女鬼:“夫人?就你也配?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她声比鬼魅还要冰上几分:“托你的福,如今横竖你我是被困在这里了。可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什么、什么地方?”男人还在跪着,嘴巴无意识地张大。 “今早,我看见别人家夫婿被炸死,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蒙面女娘又问。 “不、不......”男人已经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鼻涕,“不......” 女人嫌恶地又远了些,“她们那些人,是庆幸夫君留了全尸,可我呢,”说着她突然笑起来,森然的声色里带了点不自觉的苦闷,听得谢玉敲心里也抖了抖。 “可我呢?”女娘恶狠狠地把男人推倒在地,“我倒是希望你,死无全尸,死无葬身之地。” “若不是,我家主人说你对此处有用。”蒙面女娘忽而看向身后沉默的那人,声音轻柔了下来,“我还真不知道要如何把你......” “够了!”男人突然被刺激到似的站了起来,又极为不稳固地晃了晃身子。 许是觉着求饶无望,他忽然直起身,脸上带着点不屑和轻狂—— 或许这才是他原本最真实的模样。 “我就知道,你这贱婢怎么突然变得如此硬气了?”他指了指静默的人,又看向蒙面女娘,“原来是攀上高枝了,怎么,这不人不鬼、不男不女的,你也喜欢?” “啪!”又是清脆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