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始皇王父,v我88》 3、大同小异 在小嬴政示警的前一刻,强烈的危机感已促使秦子楚停下脚步。 像是被脚下绊了一记,他踉跄了两步,前倾的上身恰好避开疾射而来的羽箭。 小嬴政没有见过秦子楚对敌的模样,只以为刚才的避让纯属巧合。 他凌厉地盯着构树后的那道身影,以完全不符合这个年龄的镇定与威势,盯着那个躲在暗处拉弓的身影冷声喝喊: “阿父,果真如赵王所料——有人趁此时机行刺我二人,意图挑唆秦、赵二国再动干戈。” 刺客动作一顿。 趁着这个机会,小嬴政低声提醒:“快到青石后头。” 秦子楚反应不慢,当即照办。待挪到安全的位置,他深深地看了小嬴政一眼。 眼前的孩童只有小小的一团,面容瘦弱而稚嫩,但不管是他面对危险的态度,还是处理问题的手段,都不像是真正的幼童。 见秦子楚二人借着他分神的功夫躲到盲区,刺客犹豫了一瞬,将长弓往肩上一架,从袴旁抽出一把青铜短剑。 为了提防偷袭,他与青石保持一段距离,迅速转向石头后方。 石头后方已然空无一人,唯有密集的灌木丛在轻轻摇曳。 刺客恼忿咬牙,拨开灌木丛,循着脚步延续的方向前进。 …… 不处理刺客会招致隐患,秦子楚并非不明白这点。只是经过一晚的奔波,他这具身体已至强弩之末。 若要反制刺客,一则无法在极度虚弱的状态下保证小嬴政的安全,二则风险较大,极有可能等来刺客的其他同伙。 所以避而不战,掩饰行踪是最好的选择。 他带着小嬴政穿过灌木丛,在靠近山道的方向留下足迹,而后褪去鞋履,调头回返,藏到长满芦苇的江边。 从后头赶来的刺客一边提防灌木丛中的动静,一边循着痕迹寻找。 在灌木丛尽头分辨了片刻,刺客毫不犹豫地前往山道,越走越远。 等到刺客彻底消失在视野当中,秦子楚从芦苇中起身。 “从这边走。” 小嬴政指了一个不同的方向。他似乎对附近的地形十分熟悉,刚才也是听到他的提醒,秦子楚才知道这边有一片芦苇,可以做藏身之用。 像是一点也不打算在秦子楚面前掩饰自己的殊异,又或者,危险的环境让他顾不得其他,一心与秦子楚共渡难关。 秦子楚亦没有点破这一点。两人好似达成某种无声的默契,一个不遮掩,一个不多问,相互配合协作。 “你该停下休息了。”小嬴政用一种例行公事的口吻提醒,“如果继续逞强,只会适得其反、拖累行程。” 秦子楚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他仿佛连点头的力气都已失去,缓缓放下小嬴政。 他靠在树边休息了半晌,才稍稍恢复了些许精力。 “你要喝点水吗,饿不饿?” 小嬴政摇头,严肃的神情配在幼小的脸上,总给秦子楚一种故作老成的可爱之感:“先顾好你自己吧。” 被新上任的儿子告诫,秦子楚看似听话地坐在树旁休息,等小嬴政因为孩童之躯“经不住乏累”的特性一点一点地合眼,陷入沉眠,他轻手轻脚地圈住小嬴政,让他靠在自己的肩头,又褪下一层中衣,简单对折,直到将对方裹得严严实实才罢手。 尽管是初夏,雨后的夜晚却有几分清寒。他们二人特地挑了个避风的地方休憩,可户外终究不是屋舍与山穴,无法隔绝所有的气流。 秦子楚稍稍侧身,尽力为小嬴政遮挡间隙吹来的夜风。 他没有闭眼——夜晚的野外极其危险,不仅是人为的祸事,野兽与蛇虫的威胁亦不可小觑。 哪怕从身体深处传来的困意逐渐席卷全身,秦子楚也始终保持着清醒,盯着半隐半现圆月。 算上刚醒来的那一拨,刚才在林间的刺客,已是这个晚上的第三轮。 这些人……究竟如何猜到他的行迹,提前在他的必经之路蹲守? 关于这一夜的经历如同剪贴画一般在脑中闪过,不过须臾,秦子楚便已有了答案。 他从怀中取出一只玉哨,来回把玩。 就这样熬了一宿,天亮大亮,他听到附近传来一阵急促的哨声。 五长二短一长,好似柳莺的亢鸣。 秦子楚执起玉哨,吹出同样的声响,先是三短五长,最后是急促收声的短音。 小嬴政被哨声吵醒,尚有几分迷糊地揉眼。不过半息时间,他便恢复清醒,警觉地看向上方。 熟悉的面容近在咫尺,他的神色稍稍一松。 可当发现天色尽亮,已不知不觉过了一夜,小嬴政不由沉了脸。 终究是换了一具身骨,又是未经世事的孩童之躯,竟然睡得这样沉。 若昨晚出了异变…… 小嬴政当即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竟动弹不得。低头一瞧,本就被长袍裹得严严实实的躯干又被一层皂色中衣环绕,几乎可以说是严丝合缝。 再看秦子楚,只穿着一件最单薄的白色里衣,面色苍白而疲惫,显然一夜未睡。 秦子楚忽然放弃吕不韦的援助,只身一人冒着风险回邯郸救人,这已经让他十分意外。后续的行为更是令他无法理解。 若非被敌国的巫觋下了降头……这般冷心冷性的人,缘何会做出这样的事? 短暂的恍惚中,敏锐的视线捕捉到从远处疾闪迫近的黑影。 小嬴政当即进入戒防之态,秦子楚察觉到身侧的动静,知道小嬴政已醒,低声宽慰: “别担心,不是敌人。” 一个穿着姜色骑服,身轻如燕的男子靠近二人,在一丈之外停下。 “主君。”男子行以一礼,“属下已备好马匹,还请主君挪步。” 小嬴政望着眼前之人,掩去目中的错愕。 基于过往的认知,一次又一次地被推翻。 眼前的秦子楚……当真是他所熟悉的那个人? 小嬴政心中的波澜,秦子楚无从知晓。事实上他也有些意外。 原以为另一个自己早早就被送去赵国为质,不可能有机会培育部属,直到他在内侧衣囊中找到这支熟悉的白玉哨,秉着试一试的心态在邯郸城中刻下暗号,结果还真的等来了人。 虽然眼前这人他压根不认识,不是上辈子用惯了的人手。但关键时刻,能摇到人就好,哪能挑剔那么多。 “走吧。” 秦子楚解开小嬴政身上裹得乱七八糟的中衣,随意披在自己的肩上。 小嬴政的手脚重获自由,他想要脱下身上那件属于秦子楚的外袍,却被制止。 “霜晨露重,披着吧。” 如此说着,秦子楚抱着小嬴政起身。 男子见秦子楚的步伐有少许踉跄,连忙上前:“主君,请让属下代劳。” “不用,你在前头开路即可。” 闻言,男子停下脚步,低头称是。 走了数十丈,视线逐渐空阔。 两匹棕色的马被栓在树干边,跪在地上吃草。 解开辔绳,上马,走出林道。 秦国的都城在咸阳。从赵国邯郸回到咸阳,山多而路迢,最近的一条路便是翻跃武安西侧的山脉,横穿长平,辗转曲沃,再一路西行,直抵国都。 秦子楚却不打算走这条路。 且不说长平如今已成了秦、赵之间的敏感地带,就说那些不想让他活着回返秦国的人——就极有可能会在这条必经之路上蹲守,伺机斩草除根。 倒不如—— “南下入魏,从武遂入秦。” “借道韩魏,辗转归秦。” 秦子楚与小嬴政同时开口,不由看向彼此。 两人规划的路线大同小异,本质上并未有什么不同。 秦子楚放慢马速:“政儿可识得这条山道?” 小嬴政不知道秦子楚这么问有什么用意,但历经昨夜的变故,这时候开始藏拙反而引人发笑。 因此,他坦然点头,每到一处岔口,就为二人指路。 就这样赶完一天的行程,眼见夕阳西下,三人在中牟城外的杏林休憩。 因为沿途没有入城,不需要使用出入的凭证,这给秦子楚他们减少麻烦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些不便。 风餐露宿尚在其次,最主要的还是饮食问题。 部下带来的干粮早已食完,既然不能入城补给,接下来的粮食就只能去野外找寻。 作为拥有一定武力值的门人,捕猎这种活当然难不倒他。 然而,这位叫应寿的门人虽然很轻松地就捉来了一头狍子,也成功地生起了火,但在生完火后,他与皮毛俱在、死不瞑目的狍子面相觑,犯了难。 他是真的不会厨艺。 察觉到应寿的苦恼,秦子楚从容地拍了拍他的肩:“无妨,我略通庖技,由我来处理即可。” 应寿再三告罪,秦子楚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让他去溪边取水。 等应寿离开,秦子楚坐在柴火边,着手串烤兽肉。 一刻钟后,木棍上串着的狍子成功地变成了一具黑炭。 在一旁围观了全过程的小嬴政:“……” 你管这叫“略通庖技”? 即使没有回头,秦子楚也能感受到来自身侧的灼灼目光。 举着黑炭的手,微微一抖。 “世间常有许多意外的事发生,总是令人始料未及[1]。” 他平静地放下黑炭,准备对另一只狍子下手。 还没来得及扎串,就被小嬴政一把拉住。 “不要再展示你的‘庖技’了,让我来。” 4、布老虎 秦子楚从善如流地松手。 小嬴政坐到他对面,接过他手中的青铜短刀,纵向一剖,熟练地剜去狍子的内脏。 这仿佛经历过千百回,已成老手的刀工让秦子楚叹为观止,从心地称赞:“政儿好厉害。” 小嬴政持刀的动作一顿。想起上一世在赵国辗转求生的经历,他垂下眼: “山兽的皮毛不好处理,需得用‘炮’的手法,裹上湿泥慢慢烘烤,不可连着皮毛,直接架在火上烧。” 秦子楚仿佛一个好学不倦的学生,乖乖听着政儿小老师传授经验。 所谓的“炮”,是民间常用的烹制肉类的方法,多用于缺少调料与工具的户外。 后世流传的叫花鸡,就是类似的做法。 见小嬴政要给狍子放血,秦子楚连忙喊停,转身从马脖子上取下一节竹筒。 “你要将狍子的血装进竹筒里?”虽然没有明显的语气和表情,但秦子楚一下就听出了小嬴政话中的否决。 “刚才那只没有接,这只先接一些,不要浪费了。” 小嬴政不理解他的坚持:“兽血腥重,不易保存。林中不缺水源,何至于此?” 秦子楚解释:“不食盐卤,身体会逐渐变得虚弱。我们这一路不曾进城,没有带上盐袋,兽血可暂时代替盐的作用。” 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便是用此法增加盐分的摄取。 小嬴政稍有些意外:“阿父从何而知?” “来源于一位旧友……”所谓的旧友,其实是上辈子教导他的祝官,那人来历成迷,拥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学识与秘密。 秦子楚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作停留。接完兽血后,他从旁边取了一些硬泥,按照小嬴政先前的指示和了点水。 “是这样吗?” 小嬴政清洗完手上的污渍,往旁边一瞧。当看清地上的惨状,他的心中缓缓留下一串延伸的省略号。 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连和个泥巴都能和得七零八落? “你……”对上不远处那双泛着亮光,仿佛觉得自己很能干的凤眸,小嬴政的额头极其轻微地跳了跳,咽下那些不客气的评价,“阿父,能否帮我再取一些细柴来?” “好嘞。”秦子楚不疑有他,洗净手上的污泥,带着布兜去旁边捡木头。 小嬴政深深吸了口气,望着地上的“成品”,忍了半晌,终究没忍住眼中的那分嫌弃。 这泥不能用了,重新取吧。 当秦子楚提着一袋干柴回来,小嬴政已经用新的湿泥裹住狍子,放在大火中央烘烤。 眼见柴火足够,秦子楚没有多言,坐在小嬴政身边,和他一起抱着膝盖,紧盯火苗。 沉默蔓延了片刻,小嬴政忽然问道:“阿父,那个叫吕不韦的富商现在在何处?” “走丢了。” “?” 对上小嬴政“你仿佛在与我顽笑”的凝视,秦子楚取了根木棍,拨动泥块上方的柴火。 “吕掌柜走丢了……我走得太快,他没跟上。” 小嬴政对这番说辞半点也不相信。 先前抱着他逃亡的时候,秦子楚走得有多艰难他都看在眼中。吕不韦一个走南闯北的大行商,怎么会跟不上秦子楚的脚步?那是得有多虚。 小嬴政猜想秦子楚是因为不想提这件事,故意扯了个不走心的理由,把他当作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来哄骗。纵然心里颇有微词,倒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秦氏秦子楚本就不是一个会向妻儿敞开心扉的人,他又何必多问。 如果秦子楚知道小嬴政此时的心声,那必然要喊一句冤枉。 他刚才那句话真不是在瞎扯,虽然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缘由——但抛开原因看现象,确实是吕不韦跟不上他的脚步,不小心走丢了。 也正是因为前期赶路太过疲累,透支了所有的体力,他在邯郸城的时候才会是那么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 秦子楚不知道该怎么向小嬴政解释这个问题,索性“实话实说”。 气氛骤然低沉,就在这时,应寿带着三个水囊与一只野彘回来。 三人都不是什么活跃健谈的性子,现下既没有事要说,又没人开口热场,诡异的安静顿时席卷四散。 三人就这么围着火堆,大眼瞪小眼,共同盯着柴火中的泥块。 小嬴政先一步起身:“我去处理野彘。” 当知道秦子楚并没有什么厨艺,方才的狍子全是由小嬴政处理的,应寿诚惶诚恐地起身: “处理兽腹一事,还请由在下代劳。” 让主家做庖厨伙房之事已是冒犯,若还让三岁大的小主子拿刀处理狰狞的野兽,自己坐在一旁……哪有这样的门人。 “在下虽不通庖技,这等小事还是做得的。” 小嬴政可有可无地点头,走到一旁。 若非看不惯秦子楚毫无章法的庖技,不想今天的猎物全部变成木炭,他也不会插手。 他简单地指点了两句,应寿便弄明白炮制兽肉的流程,着手处理其他猎物。 当野彘与其他狍子被处理完毕,第一只入泥烘烤的狍子已彻底炮熟。 秦子楚用一根木棍将泥块拨出火堆:“这东西要怎么弄开?” “可用石头砸开,但记得……” 小嬴政的话还没有说完,泥块已经被面盆大的石头砸得七零八落。 “……记得不要用太大的力。” 小嬴政望着被整个砸扁的狍子,陷入无解的沉默。 “嗯?政儿你刚刚说什么?” 秦子楚回过头。 刚刚石头下落的巨响刚好盖过了小嬴政的话语。但可以肯定的是,小嬴政刚才确实说了什么。 “无他。”小嬴政已经放弃思考这一世的父亲究竟是个什么成分。他撩袍而坐,将洗净的几片春羽叶放在身前,充当容器,又折了几根断枝当竹箸, “趁热吃吧。” 秦子楚拨开惨不忍睹的泥块,用短刀在上方切下一块腿肉,叉到小嬴政身前的那块春羽叶上。 “政儿先用。” 小嬴政将那片春羽叶推到秦子楚身前。 “阿父先用。” 倒并非是什么父慈子孝的谦让,只是延续了上一世“父为君子为臣,时刻退避谨慎”的习惯。 却没想到秦子楚又推了回来:“小孩子不经饿,你先。” 未等小嬴政生出各种猜测,秦子楚又手忙脚乱地将叶子捞了回去, “等等,我先瞧瞧狍肉有没有熟。” 一番折腾后,又一块鲜嫩的狍腿肉被推到小嬴政身前。 “熟了,味道不错,政儿也尝尝?” “肉玃者臊,草食者膻[1]”,狍子膻重,在没有加任何作料,只是简单炮熟的情况下,怎么可能好吃。 秦子楚这些话显然是在将他当孩子哄……不知为何,这个认知让小嬴政不由生出几分烦闷与焦躁。 上辈子刻在记忆深处的那张阴郁冷漠的面容,与眼前这张一口一个政儿,时刻传达关心的笑颜重叠,扭成歪曲的光影。 最终,阴郁冷漠的面容重现,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眼底不见任何光亮。 “……政&¥……政儿?” 逐渐清晰的呼唤传入耳中,小嬴政抬头,黝黑幽深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之人。 见小嬴政神色有异,视线一直往前看,秦子楚伸出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 “政儿,你是想要那个吗?” 小嬴政还未彻底回神,下意识地顺着秦子楚所指的方向看去。 一个五岁大的孩童在田埂间奔跑,手上抓着一只麻布做的小老虎。 小嬴政:“……” 他当即否认,但秦子楚似乎并不相信。 “可是你盯着它看了很久……确实,像政儿这么大的孩子应该很喜欢这些弄器吧。政儿先等我一会儿——” 小嬴政深深吸了口气。 什么灰败的记忆,什么冷漠的脸孔,此刻全部烟消云散。如今占据整个大脑的,是忍无可忍的失语与糟心。 “不需要,并非为了这个——” 话还没说完,身边的人已经跑出老远。 小嬴政按了按发疼的眉心,寒着脸,盯着远处与幼童交谈的身影。 他看着秦子楚从怀中掏出刀币,又看着幼童对着秦子楚摇头,做出推拒的模样。 想要买下布老虎却被拒绝的秦子楚转身回返,折了几根纤长的草叶。 “没关系,政儿,我略通匠技,现在就给你编一个。” 不,他觉得很有关系。 小嬴政觉得,比起强调自己“并不想要什么布老虎”这件事,另一个问题更加迫在眉睫—— “略通匠技”,这四个字真的很耳熟,耳熟到小嬴政即刻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一刻钟后,不祥的预感化作现实。 一团被绕得乱七八糟的草叶成型,比起老虎,更像是一坨惨遭践踏的枯木。 被当做老虎眼睛的松子歪七扭八地嵌在草叶团上,面目狰狞。 “还差个嘴儿。”秦子楚好似对手头的作品颇为满意,举在半空赏识了半天,从地上撷了朵红色的野花,按在草团的下方。 霎时,一张血盆大口成型,在微风中轻轻颤抖。 “……” 小嬴政木然地看着眼前这个古怪的编织品,这一日的经历早已让他见怪不怪。 哪怕十多年来第一次收到来自父亲的礼物,他也只有“这一切总算结束了”的感慨。 或许,除了尘埃落定的松缓,还有别的滋味在尘封已久的角落冒头,只是他不愿深想。 错误的期待,一次便已足够。 这么想的小嬴政,再次将目光转向那只“草老虎”。 ……果然,不管怎么看,这东西都丑绝人寰,每个角度都带着不同程度的丑。 还是不要拿出来扎人眼了。 他小心地将“草老虎”放入布袋中。怕被压坏,又找了几条短木棍,在袋子内撑起一个立体的空间。 拂煦的山风,悄悄吹散了林中的雾霭。 …… 半个月后,秦子楚三人成功抵达武遂,却被秦兵拦在城外。 5、前尘 “验传何在?”拦着他们的士兵板着脸询问。 “验传”是秦国独有的出入凭证,功能近似于路引,秦人需同时持有“验”和“传”两种凭证,才能自由出入边境。 这属于例行公事,秦子楚没有多说什么,从怀中取出一只布囊递给对方。 站在最前边的士兵一把接过,打开绳结一瞧。霎时,他的两条眉毛缩成一团,看向秦子楚三人的目光带上了浓浓的狐疑: “不管是王廷,还是赵国,都没有传递释放质子的消息,这东西你们是从哪儿拿到的?” 秦子楚淡声道:“我乃秦王之孙,安国君之子异人,这便是我的‘验传’。” 士兵的表情愈加苦大仇深:“贵人稍待。” 说着,便将验传还给秦子楚,小跑着进了城。 秦子楚在一众士兵戒备的注视下,示意小嬴政与应寿一起到树荫下。 如果可以,他倒是不想拿自己的身份凭证入城。 一来秦国不知道他回归,查验身份的流程必然繁琐,容易横生波折;二来,身为质子却擅自回国,纵然事出有因,也会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 刺杀他的那两拨人还在暗处,他不想过于被动。 只可惜,秦国自变法之后,对身份户籍的管理便格外严格,很难伪造身份。 现下用了王孙的名头,麻烦是麻烦了一些,倒并非没有操作的余地。 没过多久,一个穿着玄赪的官员匆匆出城,朝着秦子楚行礼。 “晚来一步,还请贵人见谅。不知贵人可否移步,随臣下去城中驿所休憩?” 听起来像是恭敬的邀请,但实际上,邀请是假,暂时将人扣在驿所,继续核查身份是真。 秦子楚早已料到这点,缓缓颔首:“烦劳带路。” 官员犹豫地瞥向小嬴政与应寿:“这二位……也请出示一下验传。” 秦子楚道:“他们一个是我长子,另一个是我在赵国收的门人,两人都没有验传。” 官员恭谨地笑了笑:“那就请二位一同移步吧。” 等将秦子楚三人送到驿所,客气地备好生活用品,官员急冲冲地回到宅邸,写了一封信,送往邻城。 不久之后,在安邑的公子苍得到秦王孙异人携子回返秦国的消息。 公子苍是安国君的第八子,秦子楚的异母兄,奉命在安邑督掌工事。 得到这个消息的公子苍兴致平平地看向窗外,缓缓啜饮杯中之久。 “得知异人从赵国平安回归,某些人怕是要坐不住了。” 坐在公子苍身旁的青年高颧深目,身形极为高大,正是公子苍的弟弟,安国君的第十子,单名威。 公子威听到公子苍的随口之言,斟酒的动作一顿。 “异人生母卑微,既不受宠,又非嫡长,上面还挤着我们十一个兄弟,能有多少威胁?” 公子苍笑道:“你莫非忘了,君上当年也曾在燕国当质子。即便君上不会因此而对异人刮目相看,可那悼太子,同样在魏国为质多年。” 公子苍口中的君上,指的正是当今的秦王嬴稷。而所谓的悼太子,乃是秦王嬴稷的长子,曾经的秦国太子。 正是因为十年前,悼太子在魏国病逝。秦王才另立了他们的父亲安国君为秦国太子。 “要知道,悼太子之死曾让君上痛惜不已,你又怎么知晓——君上不会把对悼太子的思念之情,转接到同为质子的异人身上?” 公子威沉思片刻,认同地点头:“确有几分道理。如此说来,那些人正是因为这个而忌惮异人,不想让异人回国?” “这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公子苍把玩着手中的酒卮,露出些许讥诮,“就算异人毫无威胁,他们也不会就此放过这个机会——能趁机除掉一个竞争对手,何乐而不为呢?” 他们的父亲安国君可是有二十多个儿子,而秦国的王位就哪一个,可不得一个个削尖了脑袋往上钻? 像是突然感受到了寒冷,公子威微微蹙眉:“异人能平安地回到武遂,倒还真是命大。” 公子苍面上的讽色没有丝毫收敛,意有所指:“若命不大,早就死在邯郸了。” 公子威道:“就算祖父对异人另眼相看又如何?祖父年事已高,迟早……秦国日后要由谁执掌,还不得由父亲说了算?” 自古以来,就没有祖父直接传位给孙儿的事。先不说秦异人他还没得到秦王的青眼呢,就算得到一点青眼,那又能怎么样? 以后秦王之位迟早落入他们的父亲安国君手里。谁不知道,安国君最讨厌的儿子就是异人了。 即便对异人这个弟弟全无感情,公子威亦不由在此刻溢出几丝怜悯:“异人……也确实倒霉。就因为父亲的‘恨屋及屋’,一直被父亲所不喜,甚至在祖父挑选质子的时候,被父亲主动呈请,将他丢了过去。” 公子苍想起儿时的往事,虽没有附和公子威,却也觉得嬴异人绝不会获得安国君的重视。 以安国君对嬴异人的厌憎程度,除非他们二十多个兄弟全部死光,否则,绝无可能将王位传给他。 “是也好,不是也罢,都与你我无关。”公子苍朝着弟弟遥遥一敬,“你我只需隔岸观火,万不可牵连自身。” 公子威回以一酢:“正是如此。” …… 同一时刻,他们口中的“异人”——秦子楚正在驿所的房间内休息。 大约是这一路太过疲累,他刚在榻上躺下,就沉沉地陷入梦乡,不断地在不同的梦境中轮转。 第一个梦,是他上辈子的回忆。 带着霞光的梦境内,五岁的他站在咸阳宫祝官的身边,看着祝官捣鼓着手中的物什。 “礼祝,你在做什么?” “我在试着还原马鞍……唉,虽然脑子里有这东西,但是实际操作果然不是知晓理论就能轻易完成的。我先前设计的马鞍根本无法固定在马背上,更别提为骑者提供便利了。”祝官说着令人似懂非懂的话,长长地叹了口气。 五岁的他没有掩饰自己的不解:“何为马鞍?” “就是一种能让骑兵更方便坐骑的东西,你看……”祝官在沙地上画出示意图,耐心地为他讲解马鞍的构造。 听完祝官的描述,又听他提起马蹬、马蹄等物,年幼的嬴异人耐心地站在一边聆听,直到祝官酣畅淋漓地说完,取出牛囊喝水,他才小声地道出自己的想法。 “礼祝如果有心改良马具,为何不向君上献策?若能获得君上支持,让咸阳宫的工匠为你所用,定能早日解决这些问题。” 这本该是一个很中肯的提议,却不料祝官连连摆手,讳莫如深。 “千万别。子楚啊,我今日和你说的这些,你可以记在心里,但是千万不要告诉旁人,尤其是秦王。我只想悄悄改善自己的屁股,不想改善自己的坟墓。” 这个冷笑话令嬴异人无法理解,他不但不理解祝官的想法,更不理解他对自己的称呼: “祝官为何要称我为子楚?我的名字是异人,‘怪异不祥’的异,‘人亦疑之’的人,并非子楚。” “唉,我的公子,你的名字可不能这么理解啊,你的异,是‘奇异之宝’的异,人,是‘超于常人’的人。当然,叫你子楚,是我不小心说溜嘴……呃不是,是因为我觉得这名字更适合你。这是我个人的习惯,抱歉,擅自起名是不是不太好?如果你不喜欢,我下次不叫这个名字了。” “不,不是不喜欢……”嬴异人眼中现出些许迟疑,“可是我父亲说,异就是‘怪异不祥’的异……” “安国君他懂个屁。”祝官骂骂咧咧地丢掉手中的木枝,“子楚,你听好了,一个父亲是不绝不可以对自己的孩子说出这样的话的。因为一己之私就迁怒、给自己孩子定下一个糟糕的评价的人,那不叫父亲,那叫渣滓。” “……” “至于我为什么让你保密……我的好公子,我呢,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祝官,我的梦想就是在咸阳宫混吃等死,可不想和商鞅一样,东奔西走地流亡,最后被五马分尸。” 祝官凝视着嬴异人的眼,语带忠告:“但凡变革者,大多数都不得善终。” …… 梦境一转,光芒全部消失,四周变得既森冷,又昏暗。空气中弥散着腐朽的气味,连带着人心也开始躁动不安。 被送到赵国当质子的“嬴异人”坐在逼仄的房间内,双目无神地望着上方。 一只蝇虫不慎落在蜘蛛的网中,徒劳挣扎着,始终无法挣脱。 最终,它一点一点地被蛛网的主人吞噬,只留下一片单薄的侧翼。 在赵国为质的他,何尝不像这只蝇虫? “嬴异人”抱住双膝,阴郁的眸中照不进任何光亮。 视线一转,曾经无比窘迫的“嬴异人”得到吕不韦的援助,换上一身华服,在一个雨夜踏上出逃归国的马车。 “阿父,你要去哪?” 属于孩童的惊慌呼唤从身后响起,“嬴异人”向前的步伐一顿,目光挣动。 吕不韦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上前一步劝道:“等王孙回国,登上王位,姬妾、儿女要多少有多少。 “反之,若在此地耽搁,不仅救不了小王孙,就连王孙您——也会死在赵国人的刀下。” 唯一的一分恻隐,在那双黑如深渊的眼中彻底消失。 他重新迈出脚步。 “阿父——!” 梦境骤然破碎。 秦子楚蓦然坐起,面色阴沉。 6、生病 关于另一个自己抛弃小嬴政的记忆,秦子楚早就从吕不韦的只言片语中探知。 可即便如此,当这一份记忆以梦境的形式展现在他眼前,他还是无法接受。 难以抑制的烦躁涌上心头,秦子楚转动略有些板滞的目光,看向一侧。 小嬴政正睡在他的身旁,蜷着身子。 也许是不想与他贴的太近,在这宽大到足以令三个成人平躺的矮榻上,小嬴政缩到了离他最远的角落,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面,小小的眉宇微紧,始终不曾松开。 秦子楚拾起掉落在中央,拧成一团的衾被,盖在小嬴政的身上。 随着衾被垂落的手不慎触碰到小嬴政的脸颊,秦子楚眉宇一皱,探了探小嬴政的前额。 异于寻常的热度让他迅速收回手,当即下榻,打开房门。 外间,应寿抱着剑,坐在席上小憩。 见秦子楚出门,他屈膝起身。 “主君可有吩咐?” “政儿发热,你去寻驿官,找一名医匠来。” 听到秦子楚的话,应寿不敢耽搁,连忙应下,推门而出。 秦子楚让人送来一壶冷水与热水,在盥盆中兑出适宜的温度。带着盥盆回到里间,秦子楚撕下中衣的一角,沾了少量清水,轻轻擦拭小嬴政发烫的前额与脖颈。 小嬴政对此一无所觉,他仿佛陷于梦魇当中,又因为畏冷,不断地打着寒颤。 “政儿,政儿?” 秦子楚见他难受至此,轻声呼唤他的名字,试图让他从梦境中醒来。 可不管他怎么喊,小嬴政都一直紧闭着眼,没有任何醒过来的迹象。 秦子楚只得一遍遍地为小嬴政擦拭前额、脖颈等部位,将染上热度的碎帛重新放入盆中,拧干,反复数十轮。 如此持续了一刻钟,小嬴政额上的热度仍然没有丝毫减退。 又过了半刻,应寿急冲冲地回来,身后却不见第二个人。 秦子楚眸中一冷:“找不到人?” 应寿神色凝重:“据说城中的医匠都已前往前线,现在城里只有几个游巫……” 自周王室东迁,巫、医渐分,除了始终好巫的楚国,其余诸国多用医者治病,鲜少用游巫救人。 说白了,如今在民间游荡的游巫和官方正统的巫祝不同。后者受王朝统领,更倾向于政治作用,而民间的游巫却大多是骗子。他们用巫的名义诈骗敛财,满足一己之私,真正有本事的几乎没有。 魏国的西门豹,便是用手段惩治了民间的游巫,制止了“河伯娶妻”这等荒诞的陋习。 秦子楚也明白应寿口中的游巫都是些什么人,霎时,他的眸光愈加严寒:“只有游巫?” 武遂位于函谷关的前沿,并非边陲小城,城守怎么可能会派出所有的医匠赶赴前线,不留下一人? 显然,是有人从中作梗,故意为难于他。 秦子楚垂下眼,怒到极致,反而只剩冷静。 这争权夺位的漩涡,他本不愿掺和。 可这些人既然将他视为仇敌,几次三番地下手,那他还真得踏一踏这浑水,挣一挣这秦王之位。 “你向驿所要一些粳米,熬成粥送来。” 应寿道诺,领命退下。 秦子楚重新撕下一片丝帛,一分为三,浸了温水,轮换着搭在小嬴政的前额上。 昏睡中的小嬴政只觉得浑身一阵冷一阵热,反复更迭,永无休止。 梦中,他恢复至十三岁的模样,站在大殿的北侧,面南而立,身后就是王座。 英武的将领跪在殿下,深深稽首。 “臣蒙骜,愿为君上手中利剑,扫荡六国。” 少年嬴政望着阶下的蒙骜,疾步向前,扶起蒙骜。 他看着自己仿佛与蒙骜说了什么,将一枚虎符递到蒙骜手上。 等蒙骜行礼离开,他转身回到阶前。 冰冷的指节拂过王座上的青玉席镇,触摸着上方的温度。 《礼记》云:“天子之席五重,诸侯之席三重[1]”。 东周君和西周君俱已亡于大秦的铁骑之下,可若要名正言顺地坐这五重之席,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亡六国,并天下……” 他抚平玄衣上的皱痕,撩开纁裳的下摆,缓缓坐上王座。 寒冷的感觉侵袭全身,少年嬴政独自一人坐在王座上,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大殿,察觉到自己似乎遗忘了什么。 在无边的孤寂与困惑中,他似乎听到几声关切的呼唤。 “政儿%¥……政儿……” 这道盘旋在耳边的声音似曾相识,可少年嬴政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汝为何人?” 昏暗而冰冷的大殿,仍然只有他一个人。 “政儿,起来喝点粥再睡。” 宫殿中央忽然出现一块白色的光团,将黑暗推向了两边。 小嬴政的视线逐渐清晰,他看到秦子楚担忧地抚了抚他的额,动作小心地托住他的脖颈。 汗涔涔的后背贴着另一人有些发凉的身躯,一支木勺被递到自己嘴边。 勺中的粥被吹到适宜的温度,入喉的瞬间,带走了些许干燥与疼痛。 秦王子楚……他不是已经薨逝了吗? 小嬴政只觉得头疼欲裂,宛若在火炉中烘烤的大脑完全无法思考任何问题,只能麻木而机械地吞咽送到口中的粥。 等一碗白粥见底,沾水的绢布轻轻擦拭他的唇角,小嬴政才迷迷糊糊地想起,自己似乎回到了三岁那年……跟着秦子楚一起回到秦国。 小嬴政抬起无力的手,碰了碰自己的额头。 一块柔软湿润的布料搭在上方,即便隔着此物,他也能感受到下方传来的热度。 “我……起了热病?” 一开口,声嗓极为沙哑,与疼痛的身体一般,似被沉重的战车碾过。 “你高热不断,需要好好休息。” 秦子楚替他掩好被子,握住他的手, “继续睡吧。” 无暇思考,小嬴政再次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他因为身体不适睡得极浅,在热火的烤制中,每隔一段时间都能感到头上传来清凉之感,舒适的凉意带走少许不适。 他猜到是秦子楚在为他替换的丝帛,也不知道对方替换了多少次,竟能如此的……不厌其烦。 漠然置之的内心第一次产生强烈的动摇。 若这仍是伪装,那秦子楚做得也太天衣无缝了些。 若不是…… 上辈子对长子不闻不问的秦子楚,这辈子为何像是换了个人? 想到降临己身的怪事,小嬴政心中有了些许猜测。 太阳穴传来强烈的阵痛,迫使他强迫自己不要再想。 寂静的下半夜,身体的痛感达到顶峰。 宛若要将他融化的热度将他吞没,疲惫的意识被冲得四分五裂。 他察觉到有人在用温凉的布擦拭自己的颈部与臂膀,一遍又一遍,为他散去多余的烫火。 冰凉的指节按着他脖颈后的穴位,试着在用这个办法降热。 不知过了多久,被炙烤的痛感渐渐减轻,他的意识短暂清醒了一瞬,又筋疲力尽地陷入黑暗当中。 这一回,他又做起了前世的梦。 不再是昏暗的宫殿,不再是拾阶而上的王座,而是被曦光照得明亮鲜艳的山野,与柔软而舒适的草地。 秦子楚坐在他的身边,正与手中的草叶较劲。 “马上就好了,接下来是虎须。” 秦子楚从烤得焦黑的狍子上扯下几根尚未完全碳化的毛,按在草老虎的面颊上。 本就长得感人的草老虎,变得愈加光怪陆离。 “……他快要散架了。”一直作壁上观的小嬴政冷不丁地提醒。 “啊糟了!”秦子楚手忙脚乱地按住草叶的边缘,无措地寻找线口。 找寻不到,他只得取了一根新的长草叶,在草老虎上绕了几个大圈。 最终,被勉强拯救下来的草老虎的脸被扭成直角的形状,一只眼睛长在前头,一只眼睛长在后头。 小嬴政:“……” 所以他刚才为什么要出声提醒?让这个不容于世的怪东西散架,就此魂归故里不好吗? 小嬴政及时自省了一番,看着秦子楚继续对草老虎缝缝补补。 日光垂落,小嬴政悠闲地往身后一靠,背着大树,时不时地往草老虎身上瞥上一眼。 似乎比刚才顺眼了一些……大概是错觉吧。 …… 清晨,从窗外悄然探入的阳光照在小嬴政的眼帘上。 漆黑的睫毛颤了颤,小嬴政睁开眼,发现身体虽然酸涩,却并没有其他不适之感。 他应当已经退烧。 肩上压在的重量让他下意识地转头,只见一人歪在榻前,头枕在他的肩旁,指尖还挂着一条半湿的丝帛。 秦子楚仿佛刚睡着不久,面上的疲色清晰可见。他的眼底挂着两团青黑,比前两日更加严重,苍白的脸上几乎没有血色。 小嬴政心中一沉,伸手探向秦子楚的额头,想要测一测温度。 可他的手还未碰到目标,就被另一只修长的手攒住。 秦子楚霎时睁开眼,尚有几分迷蒙的眼中幽黑而空洞,带着一丝戾气。 小嬴政指尖一震,瞪大眼,盯着眼前之人。 不会错,这个眼神……和上辈子王父看向自己时的眼神别无二致。 在小嬴政戒备的凝视中,秦子楚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幽黑与空洞迅速从那双狭长的凤眸中退却。 “政儿,你醒了?” 秦子楚欣喜地摸了摸他的额头, “烧已经退了,你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7、谈心 小嬴政敛去所有心绪,垂下视线:“我没事,多谢阿父。” 秦子楚敏锐地捕捉到小嬴政一瞬间流露的异样,面上不显:“父亲照顾儿子,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无需道谢。” 他起身,从尚有余温的青铜壶倒了些水,濡湿手上的丝帛,拧干后递给小嬴政。 “擦一把脸。” 小嬴政没有再多言,一语不发地接过丝帛,覆在面上。 当他放下丝帛时,所有心绪都被他完美地收敛,压在理智的最底层。 “先用饭吧。”他听秦子楚如此说道。 早晨的饭还是白粥,只在旁边多了一盏盛放蔓菁与雁醢的小碟。 盛着白粥的木勺送入口中,小嬴政不由想起昨天意识朦胧时见到的画面。 同样口感的白粥入口,证实那一切并非错觉。 昨天,王父的确一勺一勺地为他喂下白粥,在病重照顾了他一宿。 复杂的思绪只维持了一瞬,就沉没在理智的汪洋之下。 向有价值之人展现自己的仁慈,乃至事必躬亲——这不过是一个合格政客的必备手段。 小嬴政平静地用完朝食,听从秦子楚的建议,坐着消食了小半晌,再躺下休息。 驿所的仆人收走了碗碟和铜盆,只听吱呀一声,木门被轻轻关上,房内再次恢复宁静。 尽管已不再有头痛不适之感,但刚恢复些许的幼童之躯仍免不了昏昏欲睡。 小嬴政闭上眼,意识迅速下坠。 这一回,他再也没有做梦,睡得格外踏实。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几声清晰的敲门声,将他从梦中唤醒。 睁开的双目尚且没有找到焦距,外室的谈话声已若有若无地传入耳中。 “不韦姗姗来迟,还请王孙恕罪。” 不韦……吕不韦! 小嬴政猛然起身,尚未完全恢复的身躯因为这个动作而眼前一眩。他即刻扶住榻沿,稳住身形,等视线内的物品重新展现清晰的轮廓,他翻身下榻,走到木门旁,背靠着坑坎不平的泥墙。 “吕兄这段日子可有收获?” 秦子楚的声音隔着木门传来,染上了几分模糊。 接着是吕不韦语气恭敬的回答。 “从武遂至咸阳一路,我已派人用银钱打点了一番。只是……似乎有人不希望王孙回国,在附近几座城中做了不少小动作。” 秦子楚道:“他们未必敢在城内行刺杀之事,但在城外的荒郊野地,可不见得有多少顾虑。” 吕不韦想起赵国外的那场刺杀,心有余悸,应声道:“不如再在城中雇佣一些人马……”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1]。我信任吕兄,也知道吕兄既然抛掷千金、全力襄助,就绝不会轻易背离——可吕兄身边的那些人,是否可信?” 秦子楚的声音多了一分凝肃,“彼时,我接了政儿出城,离开邯郸,竟有一人埋伏在林中,意图用暗箭取我父子性命。若先前山林深处的埋伏只是巧合,后头那人,又如何知道我回城这件事,不偏不倚地守在林外?必定有人暗中传递讯息,意图让我们父子不明不白地死在赵国城外,再将我父子二人的死推给赵国。” 吕不韦惊了一跳。那时第一波刺客全部死绝,跟随他们的雇工死的死,逃的逃,知晓秦子楚回赵国的不就只有他一人? 吕不韦当即下拜:“不韦对王孙之情,可谓是披肝沥胆、同道相益,决计不会做下‘出卖行踪’这样的事——要真这么做,对我而言全无好处,我是商人,岂会让自己做这种赔本的生意?” 内室,听着吕不韦剖露心声的小嬴政牵了牵唇,漫出一丝讥讽。 吕不韦这人还是一如既往。这种看似直白,赤-裸裸展示自己市侩的话语,反而将自己粉饰得无害,让人跟着思路走,不知不觉地相信他。 而他最开始靠近嬴异人的时候,用的也是相似的话术。 “奇货可居”——因为觉得你的身份很有价值,可以当做珍贵的货物囤起来,等到合适的时候卖出去大赚一笔,所以才帮助你,资助你,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够回馈于我。 看似不尊重人,将人比作货物的言行,却恰到好处地缓解了嬴异人的警惕与不安。 作为从来不受期待,又被赵国轻慢对待的质子,嬴异人不信真情,只信有所图谋。 吕不韦就是用这样的方式获取了嬴异人的信任,如今,他又想依法炮制,让眼前的“嬴异人”打消对他的猜忌,真正地、全心全意地倚重他一人。 秦子楚此刻的看法与小嬴政别无二致。 大概是应寿的存在让吕不韦感到了一丝威胁,担心自己在秦子楚心中的重要性被渐渐淡化,或者还有别的原因——.一向不露锋芒,十分懂得隐藏自己的吕不韦竟主动在秦子楚未点名的时候挑明这件事,颇有些急切地展露忠心。 以前的原主会怎么看待吕不韦的这番剖白,秦子楚并不知晓,但他可不吃吕不韦的这一套。 “吕兄何必如此,我自然相信吕兄并非泄密之人。那个时候,兴许有刺客的同伙藏在暗处……” 吕不韦刚刚松了口气,就听秦子楚话锋一转。 “不过——” 秦子楚盯着刚刚抬起头来的吕不韦,唇角略微上扬,眼底却未有丝毫笑意, “第一次遇到的那些刺客,或许并非偶然。” 吕不韦不敢移开目光,后背却一阵燥热。 “精明的商人,的确不会做赔本的买卖,但是会试着将利益‘最大化’,不是吗?” 三言两语,便让他燥热的后背开始一阵阵发僵。吕不韦舌上发苦,抖了抖唇,终究没有说出辩解的话。 “也许他会想着——不如策划一场似是而非的刺杀,自己挺身而出,舍命相救。” 秦子楚轻声一笑,话语却如一柄锋锐的白刃,切开所有伪饰, “这么一来,襄助之惠,救命之恩,患难之情,三管其下。如若这般,那小小的质子王孙在得势后还不封你为丞相,那便是忘恩负义,不识好歹。” 吕不韦再次一拜,心知言多必失,对此沉默到底。 见吕不韦已紧绷到极致,手背青筋爆出,秦子楚倏然转了语气。 “若只是如此,倒也在情理之中,本不至于惹下如此祸患。”秦子楚伸手扶起吕不韦,温声道, “吕兄起来吧。料想刺客一事,并非吕兄所愿。只是欺上瞒下之事历来有之……如若吕兄身边的人生出异心,借着吕兄的手图谋不轨,那可就不美了。” 秦子楚还愿意给他台阶,说明对方并不打算深究他心底的算计。 吕不韦身形略松。 “是不韦失察,待不韦回去后,定将严查上下,绝不会让类似之事再度重现。” 其中有几分真心,秦子楚不愿去猜。既然已经敲打过,适当的安抚同样必不可少。 “吕兄是我最倚重的人,”秦子楚喟然而叹,意有所指,“若能成事,但凡吕兄心中所愿,我都会竭力替你达成。” 吕不韦做出一副感激动容的模样:“不韦定不负王孙所托。” 听着另一头仿佛君臣相得、其乐融融的“知心之语”,小嬴政掩去眼底的暗沉,回到榻边。 根据两人的谈话,小嬴政略一细想,便明白了前因后果—— 吕不韦为了进一步获得秦子楚的信任与感激,故意在逃亡的路途中策划了一场谋杀。只是他没有想到,这场策划会弄巧成拙,给真正的刺客制造机会。 而那真正的刺客,既然能利用吕不韦的这个计划下手,说明他对吕不韦的动向了若指掌。 由于吕不韦不可能做亏本的买卖,真的杀掉秦子楚这个“奇货”,所以,这信息一定不是吕不韦本人透露的。 能知道吕不韦的小心思,并及时透露给幕后黑手……这人在吕不韦身边的地位一定不低,至少也是个掌事。 想到秦子楚在吕不韦面前的虚与委蛇、恩威并施,以及熟练到信口拈来的推心之语,小嬴政安置在衾被上的手倏然一紧。 因为吕不韦有利用价值,所以秦子楚对其虚情假意,佯装成推心置腹的模样。 那么……他呢? 秦子楚忽然开始对他好,像一个慈爱的父亲一样对他关怀有加,在他生病的时候不厌其烦地照顾了他一整夜,是不是也因为……他有利用价值? 他是秦子楚的长子。若秦子楚要成为王嗣,接继太子之位,“拥有子嗣者”这一点将成为他的有利条件。 想起上辈子的往事,心中的天平朝着肯定的方向偏转。 门外传来异动。小嬴政闭眼假寐,将所有猜想掩饰在衾被当中。 秦子楚走进房内,在榻边坐下: “你都听到了?” 小嬴政心中一凛。 秦子楚这是在和谁说话,房中莫非还有其他人? 正猜测间,他的脸颊被轻轻一掐。按着面部的指腹冷得惊人,带着一层薄茧,如同螣蛇的角鳞。 “别装睡了,政儿,我知道你醒着。” 怀疑秦子楚是在诓他的小嬴政并未睁眼,当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见他一直不肯睁眼,声音的主人蓦然换了语气。 “是我什么地方做的不好,让政儿生气了吗?” 仿佛失落负屈的声音听得小嬴政头皮发麻,他不得不睁眼,制止秦子楚的“异常”:“阿父……不必违背心意,强自己之所难。” 他直勾勾地盯着秦子楚,决定“开诚布公”。 “身为人子,自当以父亲的意愿为先。不管父亲想要什么,儿子都该先意承旨……” 这并非小嬴政心中的真实所想。 他只是想让秦子楚省点心,不要再在他的身上再做一些无谓的举措,描绘虚假的父子之情。 “即使父亲不做这些,也永远是我的君父。假若父亲因为照顾我,损伤了自己的身子,那便是我的罪过。” 纵然言不由衷,却是最恰当的说辞。小嬴政试图让秦子楚停止这在他看来有些莫名的关怀。他已经不是真正的幼童,不需要粉饰太平、故作姿态的“亲情”。 小嬴政认为秦子楚听到这话,应当就会恢复上一世的态度,将自己视作可有可无的存在。 可没想到,秦子楚叹了口气,似乎非常难过地看着他:“所以,政儿是因为讨厌我,不想接受我的照顾?” “……阿父,我并未说讨厌二字。”小嬴政不理解秦子楚为什么要这么说,就像他始终不明白,秦子楚为什么要在离开赵国后又冒险返回,将他带走。 “你虽未明说,可你的心里却是这么想的。” 小嬴政下意识地想要否认,却见秦子楚收起哀愁的神色,露出平静而慎重的模样: “我知道你的顾虑,毕竟,我与过去的我……或许很不相同。” 他望着小嬴政,不是以父亲看孩子的眼神,而是用平等的,仿佛在与同辈者交流的目光,深深凝视着后者。 “我做这些,并非出于任何目的——我只是‘想要’这么做。因为,在我看来,一个父亲若不能对他的孩子负责,那他就没有资格被孩子当做父亲。” 小嬴政的双眸微不可查地一震。 “至于我的所作所为,你可以将它视作‘自我满足’。我是出于‘为了让自己满意’这一点,才照顾你,关心你。你不需要对此感到负担。如果我因为照顾你而生病,那也只是我‘自我满足’的一种方式。我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这并不是政儿该承担的‘罪过’。” “如果真的要说‘罪过’,那一定是‘我’的罪过。是‘我’让政儿诞生在赵国,却又没有尽到自己身为父亲的职责,将政儿一个人弃在邯郸城内。是我让政儿惶惑不安,与我一同颠沛流离……乃至因为流亡奔波而生了病。” “这是‘我’之罪,生而不抚之罪。我如今之所作所为,皆为赎罪,若因此而损及自身,那便是天罚,与人无尤。” 小嬴政一瞬不瞬地盯着秦子楚,难以抑制心中的惊涛骇浪。 …… 城西的一处旅舍住满了行商。 吕不韦沉着脸,走进这家旅舍,踏入最里侧的住房。 里面的人见到吕不韦,起身谄笑相迎,却见吕不韦掩上房门,重重甩袖,指着他的鼻梁冷喝。 “你是不是不要命了,竟然泄露我与王孙的行踪?” 那人是吕不韦的妻弟,名为绥,自冠东郭为姓。 东郭绥被喝得一懵,不由停在原地,艰难地咽了咽唾沫:“姊兄,你这突然说的什么怪话,我泄露你和王孙的行踪做什么?” “少在这装傻充愣。谋取王孙信任的计划,我只告诉了你。不是你,还能有谁?你这蠢货,我带着你谋前程,你倒好,差点害死我。” 对着隐隐暴怒的吕不韦,东郭绥心中畏怯。他知道吕不韦这么说,一定是掌握到了实证,当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喊。 “姊兄,我怎么会害你?那些人答应我会保你的性命,事成之后,还要赏你官位。那秦氏异人虽然是王孙,却是个不受重视的王孙。比他强的王孙,咸阳城里可是有几十个哩。与其将所有家财耗费在这个无用的王孙身上,倒不如另寻明主。以姊兄你的才华与家资,定能获得其他公子的赏识。” 吕不韦的双眼陡然一利:“愚蠢!若秦异人无用,那些人何须想尽办法置他于死地?我早就与你说过,人蠢不要紧,凡事都要听我的,我会替你安排好一切。你是怎么做的?阳奉阴违,自作主张,我看你不是为了帮我另谋明主,是想让我横死,好继承我在六国的产业吧。” 东郭绥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抱着吕不韦的腿大哭: “姊兄,姊兄,我怎么会这么想,我是真的为你谋划啊。” 吕不韦一脚将他踹开:“少来。你现在老实告诉我,你联系的到底是什么人,你又将我与王孙的事透露了多少?全部说出来,或许我还能保你一命,要是再揣着你的小心思隐瞒,小心你的狗头。” 显然是气狠了,吕不韦又踹了东郭绥一脚,居高临下冷冷地瞪着他, “秦国宗室,岂会容忍旁人知晓自己残害手足的秘密?也就只有你,敢做飞黄腾达的梦,殊不知明日就是你的死期,神不知鬼不觉地暴毙于此。” 东郭绥傻眼,不敢再瞒,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道出。 “公子崇……”吕不韦念着这个称谓,提高了戒心,“公子崇与你的联系,可有凭证?” “这……未有凭证。” 吕不韦怒到极致,已经生不出怒意,唯有满腔的无语:“没有凭证,你也敢替他效命?” 连个信物都没有,幕后之人是不是公子崇都不好说,说不定是其他王孙,冒充公子崇的名义,行这一石二鸟之计。 “看在你阿姊的份上,这一回我先保住你。若还有下次,就算你姐夫我拥有三头六臂,也留不住你这狗头。” 吕不韦扶起东郭绥,替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灰。 “是是是,我是狗,我是猪,我愚昧不堪,多谢姊兄点醒我,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东郭绥点头哈腰,一边哆嗦一边认错。 吕不韦让东郭绥在屋内反省,不要再胡来。等到转身之际,吕不韦的眼中掠过一丝暗芒。 秦氏异人没有他所想的那么简单,却也更有利于谋夺王位。 至于他这位愚蠢的妻弟…… 随着向前迈动的步伐,吕不韦掩去眼中强烈的杀意。 如此自行主张,又蠢笨不堪之人,留不得。 8、身单力薄 咸阳宫,秦王嬴稷坐在殿中,翻看着手中的竹简。 安国君坐在他的左侧下首,以辅政太子的名义,在案前协理政务。 殿内格外寂静,落针可闻。 倏然,秦王嬴稷捋了捋花白的长胡,开口道。 “你的第十二子异人,前往赵国为质已有十年了吧?” 安国君放下笔,恭敬地回答:“是的,王父。” “不,不对,是十二年。”秦王嬴稷斜睇了安国君一眼,不知是寻常的一瞥,还是不满的谛视,“你这做父亲的,怎么连儿子去敌国做几年质子都不记得。” 安国君谦恭地低头,不敢为自己辩驳:“是儿疏忽。” “那孩子十三岁独自前往赵国为质,十二载过去……今岁应有二十五了。不知他是否已经娶妻生子,在赵国过得如何?” 安国君眼观鼻鼻观心地望着桌上的竹卷,不置一言。 他心中略有几分惊疑。 自从安国君的儿子嬴异人十二年前离开,独自前往赵国担任质子,秦王宫便再也没有人提过他的名字。 安国君的父亲——秦王嬴稷也是,这么多年以来,从未惦念过嬴异人这个孙儿,仿佛忘了有这个人存在。 为什么今天突然特地提起了嬴异人,还当着自己的面,说了这么多话? 安国君揣摩着上意,将每个字掰开揉碎,试图找到其中的真意。 最终,对着秦王嬴稷那直勾勾的注视,安国君只是拱了拱手,干巴巴地应了一句: “王父若是惦念,儿便写上一封家书,送往赵国……” 君王之心难测,秦王此举或许只是在敲打他。不管秦王的真正用意是什么,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延续表面上的话题,不要妄作应答。 果然,听到他的回复,秦王嬴稷移开视线,继续翻看手中的竹简: “你是那孩子的父亲,该怎么做,自己安排便是。” 如此,便是揭过了这个话题。 秦王嬴稷似乎只是随口一提,可小心应对的嬴柱,却因此感到了几丝焦灼与不耐。 作为太子的他,今年已经四十五岁,在太子这个位置上坐了整整八年。 这八年来,他殚心竭虑、勤勤恳恳,时刻慎言慎行,唯恐自己做错事,被身后的两个弟弟拉下宝座。 最初因为捡漏获得太子之位的窃喜早已淡去,只剩如履薄冰与患得患失。 时人的平均寿命不过四五十岁,他的父亲今年都六十九了,却还强健矍铄,迟迟没有衰弱的迹象。 照这样下去,难道他要在太子之位上坐到死,就像他那位倒霉的王兄一样? 想到在魏国做了一辈子质子,被长寿的秦王嬴稷生生熬死的悼太子,安国君心中愈加郁卒。 他今年已经四十五岁了,四十五岁——他的祖父,先王嬴驷也只堪堪活到四十六。 安国君深陷忧惧,久久无法自拔。遽然,上首冷不丁传来竹简碰撞的声响。 安国君唬了一跳,手肘撞到案上的卷宗,放在案边上的竹简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 秦王嬴稷抬了抬眼,没有情绪的眼眸却仿佛一樽偌大的青铜鼎,沉重地压在安国君的心头。 “既然累了,就回去休息吧。不必在这陪着了。” 安国君的鬓角当即被逼出一层冷汗。他连忙将卷宗物归原位,深深一拜,趋步离去。 大殿之门被重新关上,秦王嬴稷丢下手中的狼毫,在漆案上叩了三声。 穿着驼色襦衣的内侍趋步而入,并袖深拜。 行完一礼,他从袖中取出一只布囊,恭恭敬敬地递给秦王。 秦王嬴稷从布囊中抽出一卷竹简,展开查阅。 竹简上记录了秦氏异人在赵国这些年的大致经历,事无巨细地罗列了他所接触过的人。 随意地放下竹简,秦王嬴稷询问内侍:“那个单名为政的孩子,也跟着一起回来了?” 内侍恭敬地俯身道:“王孙本已在商贾吕不韦的帮助下离开邯郸,却不知因为何故,再次回城,将小公子带走。” “他一个人回返邯郸,又一个人成功带着幼子逃离?” “是。” 秦王嬴稷摩挲着竹简边缘的细绳,狭长的眼眯成一线,不知在想些什么。 “退下吧。” “是。” …… 武遂城内,吕不韦踏入驿所,在外堂见到一大一小,齐齐捧着粟浆饮用的身影。 察觉到来人,两人同时转过视线,相似的眉眼带来了如出一辙的压迫感,让吕不韦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 “不韦莽撞,似乎打扰了二位。” “无妨,先生来得正好。”小嬴政放下陶杯,从垆边起身,缓步走到吕不韦身前,“我有一事相托,还请先生移步。” 吕不韦向小嬴政行了一礼,听了这话,神色微微一愣,下意识地看向秦子楚。 “看我作甚,是政儿在与你说话。” 听出话中的偏袒与警告,吕不韦心中一凛,连连作揖。 “不敢提请,一切听从小公子安排。” 吕不韦跟在小嬴政的后头,前往客房的所在。 以他的预见能力,刚才的一幕让他意识到了不妥。 不是秦子楚与小嬴政的言行有什么不妥,而是他吕不韦的处境有些不妥。 自从那日在林中遇到刺客,秦子楚跌倒撞破额头之后,他的性情与态度变得难以捉摸。 尤其是他对小嬴政的看重,让吕不韦有些摸不着头脑。 过去那些年,也没见王孙有多少父爱,怎么忽然之间……就调转了个儿? 望着前方幼小却直挺的身影,吕不韦眼中掠过一丝懊恼。 若早知道此子在王孙心中的地位,他那天怎么也不会三番两次地从旁相劝,不但让王孙丢弃亲子,独自逃亡,还说出“回国后子嗣要多少有多少”的话来。 现在只希望……小孩子忘性大,年仅三岁的小公子能早点忘记他当日所说的一切。 吕不韦神思不属地想着,跟着小嬴政进了外室。 “先生稍待。”小嬴政进入里屋,片刻后,带着一片木牍返回,“这些是我需要的物件,可否请先生筹备一番?” 吕不韦呆板地接过木牍,低头一瞥。齐整的篆文写满了木牍,笔锋隐忍而初具锋芒。 吕不韦见过秦子楚的字,知道眼前这字体绝非出自秦子楚之手,那么就只剩一个可能—— 这是小嬴政自己写的。 三岁的孩子,有些连话都说不利索,更别提完整、端正地写出这么多字。 吕不韦忽然明白秦子楚为什么这么重视这位小公子——不只因为他是秦子楚目前唯一的子嗣,更因为他的聪慧。 自以为堪破真相的吕不韦,自顾自地为秦子楚的反常态度套上了一层逻辑,全然不知自己的猜测已歪了十万八千里。 “定将不负公子之托。”吕不韦不敢再用敷衍小孩的态度对待小嬴政,语气中带上了真正的恭敬,“公子要的这些东西,革囊、削刀倒是好办,至于这手/弩……” 吕不韦顿了一顿,“这不是易得之物,而且相当笨重,容易伤到自身。” 他点到即止,没有继续劝阻,“公子为何想要这东西?” “从武遂到咸阳,这一路绝不会太平。”小嬴政持重回道,“阿父体弱,身单力薄,若遇上歹人,恐无对峙之力。我想寻一些武器防身……即便用不了,也可震慑一二。” 当听到“身单力薄”这几个字,吕不韦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他可清楚地记得秦子楚是怎么一人对付三个刺客,又是怎么一拳把自己打晕的。 如果这还叫“身单力薄”,那他吕不韦算什么?不堪一击的瘫子吗? 吕不韦的脸扭曲成一个微妙的弧度,他仍记得先前的教训,没有在小嬴政面前胡乱拆台。 “这……在下会尽力而为。” 小嬴政敛袖谢过。 吕不韦将木牍揣入怀中,走出居所。 秦子楚仍坐在堂内,见他出来,温声询问:“都处理好了?” 看上去像是在询问小嬴政的事,但是吕不韦知道,秦子楚真正问的并不是这个。 他在问自己有没有处理好“内贼”的事。 吕不韦端正衣襟:“都已处理完毕。” 秦子楚点头,从怀中取出一片木牍:“我这里有一物,烦请吕兄代为准备。” 吕不韦:“……”你们父子俩真不是商量好的? 忽略这一幕的熟悉感,吕不韦认命地接过木牍,阅读上面的文字。 “‘可容纳一人的织袋’……这是?” 吕不韦看向秦子楚,欲言又止,“王孙……莫非有物品需要大量运送?” “不曾。”秦子楚道,“此为睡袋,可供野外使用。” 吕不韦茫然:“何为‘睡袋’?” 秦子楚叹了口气:“政儿大病初愈,不可再见风寒。然而你我此行需得疾行赶路,免不了风餐露宿。若能在密实的织袋中铺一些毛皮,让政儿睡在其中,兴许能好上许多。” 吕不韦恍然,精明地道:“那不如多准备一些?” “若吕兄方便,自可如此。” 吕不韦应下,带着两片写满字的木牍离开。 又过了五日,小嬴政的身体彻底恢复,武遂的守城官在吕不韦的疏通下给予了方便,秦子楚一行人踏上了前往咸阳的路途。 吕不韦的妻弟东郭绥因为做了亏心事,心中有鬼,不敢靠近秦子楚父子。 当他收到吕不韦布置的特殊任务,准许他单独行动时,东郭绥高兴极了,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不就是穿着皂色绨袍,坐车在函谷关外跑一圈吗?这有何难,我长这么大,还没穿过如此尊贵的衣饰呢。” 贵族与庶人有别,即便他姐夫富可敌国,也没资格穿士大夫的服饰。 东郭绥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发上的白玉笄,一遍遍地触碰腰上的碧玉带钩。 这可是王族贵人同意他穿的,不算逾矩。 挂着喜滋滋的笑,东郭绥提起吕不韦要求他携带的布囊,坐上了马车。 马车的轮子辚辚驶动。东郭绥曾经见过的一些落魄士人,便学着他们的行止,装模作样地坐着,对随行的扈从颐指气使。 当马车驶到函谷关东面的曲沃时,倏然,数十支冷箭从林中射出,射向东郭绥等人。 东郭绥尚在努力挺直背脊,身上就中了五箭,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倒在了地上。 其余扈从皆尽丧命。 等所有人倒下后,林中出现一队蒙面刺客。为首之人三两步走到东郭绥身前,比对特征。 “身长八尺,面容瘦弱……还有这身衣服,全部对得上。” 那人吩咐部下,“搜一搜身上的物什。” 刺客搜出一个布囊,里面是验与传这两样身份凭证。 这群刺客无法辨识验传的真假,只有一个人略通文字,勉强认出“秦王之孙异人”、“咸阳”、“邯郸为质”的字样。 “不会错的,这就是目标。” 刺客认定了“嬴异人”的身份,割下东郭绥的头颅,回返复命。 …… 对于将自己的妻弟派去送死这件事,吕不韦心如止水,没有半点波动。 行商多年,他一直秉着“废品也要物尽其用”的理念。当得知东郭绥背叛他,坏他大计,吕不韦转念间便替东郭绥安排了死法。 既然险些害“奇货”死去,让他血本无归。那干脆让东郭绥一命抵一命,帮“奇货”挡灾。 能作为诱饵,代替“奇货”去死,也算此人创造了生命中独一无二的价值。 秦子楚知道吕不韦安排了一支替身前去赶路。在吕不韦口中,那些人都是自愿赴死的死士,早已做好了一去不回的准备。 当秦子楚提出“善待死士家人”时,吕不韦格外自然地回答:“王孙安心,在下必将重金抚恤他们的亲属。” 设下一石二鸟之计,又除掉一毒瘤,吕不韦心情极好,神色上便显现了些。 小嬴政冷眼瞧着吕不韦的模样,猜到所谓的诱饵没那么简单。他没有多问,与秦子楚一同坐在马背上,时刻留意四周的动静。 也许是诱饵之计生了效,接下来的一路,他们都没有遇到风波。 唯有在即将抵达咸阳的时候,他们遇上了最后一场麻烦。 彼时,天色渐晚,马队抵达芷阳城外的一处梅林,众人在梅林深处的一处山穴安置,各自歇息。 小嬴政这些时日已经习惯了名叫“睡袋”的卧具。不得不说,在荒芜的野外,这么一个三面密封、铺上兽皮的布袋确实能起到一定保暖的作用。 虽然全身都被套在一个封闭的袋子里,只有脑袋露在外头的感觉有点奇怪,但疾行赶路,哪能讲究这么多。 就不知晓……此物是否能推广到军队中。 小嬴政满心满脑都是“如何让秦国军队更加强大”的念头,一时间想得入神,了无睡意。 等他从纷杂的念头中抽身,天色已彻底暗沉,除了两三个守夜的雇工,剩下的人都已安然入睡,陷入梦乡。 小嬴政正准备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眠,就在这时,他的耳畔敏锐地捕捉到一声异动。 9、狼嗥 那是一声极其模糊的狼嗥,宛若从另一座山头传来,听得不甚清晰。 小嬴政却是第一时间升起了警惕,心脏砰砰跳动,在耳畔清晰可闻。他握紧了鞶袋中的削刀,转向身侧。 原想叫醒睡在他外侧的秦子楚,但未出口的话语,在触及到对方苍白的脸色与青黑的眼睑时,被全数咽了回去。 小嬴政坐起身,压低声嗓,询问守夜人。 “你们可有听到声音?” 坐在里侧的两个守夜人正蹲着火光发呆,闻言,面面相觑。 半晌,左边的那一人回答:“并未听到异响,不知小公子指的是?” “狼嗥。” 听到这两个字,另一人干笑道:“山林之中,总会远远地听到一两声兽鸣,这很常见。我们点了篝火,现下又并非野狼交/配的节令,野狼们不敢靠近。” 夜晚,火光便是震慑野兽的最佳武器。 不只是狼,就算是老虎、狮子这样的大型野兽,也不会轻易靠近有火光的山洞。 比起野兽,敌人与有毒的蛇虫才是他们真正要提防的。 “小公子安心睡吧,野狼不会靠近我们的山洞。入夜前,我们在洞口洒了驱蛇粉,毒蛇与毒虫也不敢进来。” 以为是小孩子在陌生环境不敢入睡,雇工安慰了两句,试图让他安心。 然而小嬴政并没有被这些话说服。 当第二次狼嗥响起,比前一次更清晰时,小嬴政的神色微微一变。 “方才我听到的狼嗥与往日不同,似有几分急切与暴躁。若狼群被饥饿与仇恨驱使,来到山洞附近,它们并不会因为火光而停下脚步。” 两个雇工再次面面相觑。 如果是吕不韦或是秦子楚和他们说这些话,他们一定会深信不疑,叫醒所有人一起警戒。 可是现在,看似说得头头是道的只是一个三岁大的小孩…… 察觉到二人的不信与犹豫,小嬴政面色一沉。 他离开兽皮布袋,径直走到尚在沉睡的吕不韦身前,一把捏住他的鼻翼。 吕不韦在睡梦中被夺走了空气,挣扎着醒来,正对上一张幼小的,阴沉而冷淡的脸。 迷糊的理智迅速收拢,吕不韦急促地喘了两下,连忙起身。 “怎么了,小公子,发生了什么事?” “你仔细听听外面的狼嗥。”小嬴政快速说完,把吕不韦的头往山洞口的方向一掰。 这一下险些让吕不韦扭到脖子,他心中抱怨了两句,对准山洞的左耳听到一声若有若无的狼嗥。 吕不韦起初还浑然不在意,可当狼嗥一声大过一声,接连响起的时候,他的神色染上了几分凝重。 “叫醒其他人,派两个眼睛好的到外面看看。” 说完,他正想唤醒离他最近的秦子楚,被小嬴政一把制止。 “阿父身弱,这几日又过于劳累,你且让他多睡一会儿,等真的有狼靠近了再唤醒他。” 才被暴力捏醒的吕不韦:??? 他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却又觉得自己无话可说。 小公子,你这区别对待未免也太明显了! 鼻翼部分此刻还隐隐作痛,吕不韦望着那张稚嫩却肃然的脸,无言地应了一句:“……诺。” 大约过了一刻钟,去外头查看情况的雇工急匆匆地返回。 “不好了,真的有一群野狼在向山洞靠近,足足有二三十只。” “什么!”众人大惊失色。他们当中虽然有一半的人会武,但所有人,包括雇主在内,加起来也就十余个,如何挡得住数以倍计的狼? 最糟糕的猜想成真,小嬴政不得不走向秦子楚,蹲下/身,轻轻摇晃衾袋。 “阿父,阿父……醒一醒。” 吕不韦悄悄捏了捏自己酸胀的鼻子,第一次发现一个小孩子的手劲竟然如此之大。 见秦子楚始终未醒,吕不韦不知出于各种心态,建议道: “小公子,不如你用刚才那一招?” 小嬴政没理他,一脸凝肃地伸出手,轻轻贴在秦子楚的前额上。 “阿父生病了。”小嬴政收回手,平静地说道。 一瞬间,秦子楚在更深露重的密林脱下两层衣袍,盖在他身上;连夜照顾他,一遍遍拧丝帛为他擦拭颈部,竭力为他退烧的画面纷纷在脑中闪现。 这些画面让小嬴政不受控制地生出些许烦躁之感。 “是热症。” “怎么偏偏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吕不韦下意识地说了句,话一出口,才意识到不妥,飞快地往小嬴政的方向扫了一眼。 好在小嬴政似乎并没有听到他刚才的那句话,对此全无反应。 可让吕不韦觉得奇怪的是,即便狼群靠近,即便亲父在这个时候发了高热,小嬴政脸上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镇定得过了头,一点也不像这个年龄的孩童。 更重要的是,他对秦子楚的态度,似乎并非纯粹的关心……带着一种令人觉得矛盾的迟滞感。 “你们两个,捡两支火把;你,”小嬴政看向缄默不语的应寿,“将我阿父背到背后,等会儿冲出去的时候,你站在中间,跟着拿火把的人走。” “都听小公子的。”吕不韦立即道。 不管狼群因何出现,及时离开是最正确的抉择。 如果狼群真的受饥饿和仇恨的驱使,让他们忘记对火光的恐惧,直冲山洞而来,那么,除非他们将山洞口堵死,否则,这处避风港将成为的最危险的地方。 众人分工而行,带着火把冲出山洞。 他们一路下山,从远离狼群的另一个山道走。 在山林的遮掩下,两支火把并不显眼,但也只能勉强照亮足下的路。 他们疾行了一段距离,远远传来的狼嗥仍然如影随形,并未消失。 这让吕不韦他们的神色很不好看。 狼群的夜视能力极佳。如果这群狼的目标真的是他们,即使灭掉火把,也同样会被狼群发现,反而是他们,在失去光源之后寸步难行。 “爬到树上。”小嬴政当即命令道,“等上去后再灭火把。” 大部分的狼都不会爬树,与其漫步目的地逃亡,倒不如爬上树,以逸待劳。 如果这些狼群的目标不是他们,等他们上树后,这群狼自会离开。 一阵忙碌过后,眼中冒着绿光的狼群出现在树林附近,直奔他们的方向而来。 “坏了,这些狼的目标好像真的是我们。”吕不韦嘀咕着,百思不得其解。 狼这种兽类复仇心较强,他们这行人一路小心谨慎,从未主动招惹,怎么就被盯上了? 望着下方绿得瘆人的一双双兽眼,众人头皮发麻,纷纷抓紧树干。 狼群在树旁绕了数圈,部分沉不住气的已经开始试着往上面扑,好几次差点够到吕不韦的脚。 吕不韦将脚往上提了提,抱着树干,心中发苦。 偏偏他还要言不由衷地对小嬴政道:“小公子,这树上不好踩,要不你踩着我的肩膀吧。” 这个时候他倒是想起小嬴政曾经让他购买弓/弩的事了。只可惜秦国对弓/弩等武器的把控过于严格,即便想悄悄利用门路弄上一把也很难做到。要不然,拿了几柄弓/弩在手,不说能派上多少用场,好歹能主动一些。 眼见部分粗壮的树杈因为承受太多重量,发出轻微裂开的声响,而狼群仍然围在下方,不肯离去。吕不韦有些急了,对着另一棵树上的雇工道: “我们没有招惹过这些狼,它们对我们穷追不舍,应该是饿狠了……” 大部分雇工云里雾里,没弄懂吕不韦在说什么,少数几个却已明白吕不韦的意思。 “东家,我也知道狼吃饱了便会离开,可是这哪有肉啊。” 另一棵树上的雇工嘀咕着,没有发现身侧同伴骤然幽深的眼神。 “等一等。”小嬴政察觉到吕不韦的目的,开口提醒,“这些狼腹部微凸,毛泽光亮,不像是忍饥挨饿的狼,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万一弄巧成拙,激发狼的野性——” 吕不韦道:“肚子微凸可能是怀孕的雌狼,至于野性……难不成现在这些狼就没有野性了?” 不少树枝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雇工们不得不转移阵地,往更高的地方爬去。 可是树越高,能用来做支撑的枝丫就越细,向上转移并非解决之法。 先前提出不解的那个雇工也是向上攀爬的人员之一,他们这棵树上的人略有些多,足足有四人。 他正准备继续向上,就被一只脚狠狠地踢中面部。 “啊——” 随着一声惊叫,这个雇工摔下树,被野狼包围。 小嬴政低着头,冷冷盯着下方的吕不韦。 吕不韦察觉到上方的注视,不偏不倚的抬头:“小公子,我可什么都没做。” 确实什么都没做。 小嬴政厌烦地移开眼,在心中暗道。 擅长以口舌扰乱局势,唯利是图的大商人……上辈子便是如此。 若他们有朝一日,不再是此人的青云之梯,而成了他的妨碍。 恐怕,他也会像今日这般,轻飘飘地将他们推入火坑之中。 狼群的尖嗥令人胆寒,除了因为背负着秦子楚而独自占据一棵树的应寿,其他几棵树的雇工都开始戒备地盯着彼此。 小嬴政望着这一切,心中的违和感越来越强,直至警铃大作。 吕不韦的目的当真只是挑唆雇工们自相残杀,借此喂饱群狼,趁机脱身? 不对,如果真是这样—— 小嬴政毫不犹豫地继续上爬,迅速远离吕不韦。 就在这时,他的脚踝被人一把攥住。旋即,下方传来一股巨力。 孩童之躯无法抗拒的力量使他迅速下坠,下落之际,那张始终带着谦恭的脸牢牢地印在视野之内。 哪怕小嬴政早有准备,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还是让他措手不及。 下落的失重感只持续了一息。 忽然,一只滚烫的手从旁侧伸出,一把抓住他的腕骨,阻止了他下坠的趋势。 10、局 下方是虎视眈眈、急于开饭的狼群,小嬴政挂在半空,努力昂起头,看向拉住他的那人。 秦子楚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疲惫地睁着眼,搭在枝丫边的手紧紧地拉着小嬴政。 “哎呀,小公子,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快些上来。” 吕不韦焦急地朝他伸出手,想要拉他一把,但因为他们之间相差的高度较大,这一举动没能成功。 望着对方脸上不似作伪的急切,小嬴政眼中暗晦难明。 跌落前的那个位置,能碰到他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在他正下方不远处的吕不韦,另一个,则是隔壁树上一个肤色黝黑的雇工。 小嬴政将视线转向那个雇工,清晰地在对方脸上看到一丝惊讶与惶恐。 上方的秦子楚没有说话,因为此前的姿势不好借力,他稍稍费了一番功夫,才在应寿的帮助下将小嬴政拉了上来。 当坐到秦子楚身边,小嬴政清楚地看到他面上涔涔冒出的冷汗。 察觉到小嬴政的视线,秦子楚将手上的力道放松些许。 “抱歉,是不是我太用力了?” 本不该出现的歉意让小嬴政心中的炽灼感更深,除了宛若被烫伤的刺痛感,还有一分无法宣泄的狂躁。 他抬头看向吕不韦所在的方向,只见吕不韦仍然挂着担忧而后怕的表情,而那个肤色黝黑的雇工,此刻低了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昏昏欲睡的秦子楚背靠毛糙的树干,望着下方一颗颗发绿的光点。 “下面是什么东西,怪丑的。” 狂乱而纷杂的思绪被这句话狠狠一撞,顿时七零八落。小嬴政一时有些失语,却还是认真回答了这个问题。 “是狼群。” “狼群为什么会盯上我们?” “目前还不知晓缘由。” 或许是出于极端的饥饿,或许是为了孕育后代而猎食,又或许是因为被某些人捕杀而仇视人类,不得而知。 小嬴政抛开诸多猜测,看向旁边的父亲, “阿父可有解决之法?” 原只是随意一问,不报任何希望,却没想到,秦子楚竟然真的煞有其事地点头,成竹在胸地回答: “自然有。” 小嬴政一愣,立即追问:“什么办法?” 但见秦子楚困乏地打了个哈欠:“什么都别想,闭上眼睡上一觉。等什么时候睁开眼看不到狼了,再什么时候下去。” “……”这还用你说? 小嬴政无言地扭过头,不愿再与秦子楚搭话。 下方,始终无法上树的狼群愈加急躁,即便已经食了一人,他们却仍然没有丝毫离去的迹象。 秦子楚看上去精神不佳,时而清醒,时而昏沉。 但他始终抓着小嬴政的手,不曾放开。 当一切恢复静谧,短暂安稳下来的人心,再次开始浅浅浮动。 哪怕狼群上不了树,如今的情况也谈不上乐观。除了秦子楚这边因为负重较低,情况尚可,其他几棵树的枝丫都出现不堪重负的摇曳,随时可能断裂。 一旦树枝断裂,失去着力点的他们将落入野兽之口。 没有人想死,吕不韦的那番“喂饱以驱之”的暗示,深深烙在每一个人的脑中。 或许向上攀爬能获得一条生路,可是,谁能保证上方更纤细的枝丫不会断裂,谁能保证他们在攀爬的过程中,不会被同一棵树的其他人暗算,成为下一个牺牲品?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剩下的雇工谁都不想成为被暗算的那个,当即开始相互推攘,彼此大打出手。 这一番折腾,让本就岌岌可危的枝丫彻底断裂,最终,动作最大的五个人相继坠树,包括那个肤色黝黑的男子。 剩下的五个雇工胆寒地目睹这一切,不敢去看“言以杀人”的吕不韦,也不敢去看另外两个雇主。 小嬴政冷冷盯着这一切,抑制不住隐隐而生的暴戾。 即使人命如芥,即使情非得已,这些人,就真的应该被这么草率地抛弃吗? 如果这些人分出半数向上攀爬,如果吕不韦当时不说出那些话,他们兴许还有活下来的可能。 再如何不择手段,也不该是这种全无意义的“损耗”。 “尚未确定缘由,就如此草率地行动,如何能称得上明睿的商人?” 吕不韦正环抱着树干,观察着群狼的行迹,听到这话,他收回视线,看向右下方的小嬴政: “小公子以为我这是在做亏损的生意?” 即便间接沾染了鲜血,他的脸上仍带着属于商人的干练与友好, “如果他们真心听命于我,那我怎么也不至于做出这种残酷的事。” 他缓缓一笑,看向剩下的几个雇工, “只可惜,这群受金钱驱使的人,终究比不上正规培育的门客。” 被视线扫过的雇工畏惧地低下头。 吕不韦的声音极冷: “他们会因为金钱而听我们调遣,同样也会因为金钱——被其他人收买,伺机要我们的性命。” 小嬴政紧紧盯着吕不韦,辨识着他话中的真伪。 “无缘无故被狼追逐?这世间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事。” 吕不韦面上露出一丝讥诮,“如果真是巧合,小公子你也不会‘不慎’坠树了。” 正昏昏沉沉,无力靠着树干的秦子楚睁眼看向吕不韦:“你不该以政儿为局。” “我也没想到,那人竟然如此大胆,丝毫没有遮掩。”吕不韦并着袖,朝着下方一揖,“在这儿给小公子赔个不是。” 小嬴政对吕不韦的话信了三分,也仅仅只有三分:“剩余的这些人呢?” “这几人——就当他们好运吧。不管他们有没有被收买,有没有掺合今晚的事,活下来就是运气。”吕不韦向下一指,“如果不想活,也可往下一跳,就此一了百了。” 剩下的雇工连连摇头,忙不迭地表示忠心。 晚风稍有几分刺骨,伴随着骇人的咀嚼声,一切是非,都被看不见的夜幕遮挡。 大约是填了些肚子,不再那么饥饿,在确认树上不会再掉吃食后,群狼又绕着几棵树走了一圈,发出阵阵低嗥,转身离开。 众人没有下树,背靠着树干过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离开的狼群始终没有归返。 一行人离开树林,前往咸阳。 等到出示验传凭证,登记入册,他们被守城的官员引到一旁。 “王已久候,还请王孙与诸位随我走上一遭。” 11、不可理喻 秦子楚尚有些浑浑噩噩,还未来得及回答,小嬴政已先一步开口。 “我阿父得了热症,兴许是由外邪所侵。如果就这么去见君王,怕是不妥。” 这只是托词,然而打着“为秦王好”的名义,就算是守在城门口的官员恨不得立刻将他们打包拎进王宫,这时候也不好强求。 他们可以不顾一个不受重视的王孙的感受,却担当不起让秦王染病的罪名。 “既然如此,还请诸位移步官驿,好生休息一番。我等先行一步,回宫复命。” 临走前,为首的官员以一种奇异的眼神回望,视线在小嬴政身上停顿了数息。 等官员离开,小嬴政走到秦子楚身前:“阿父,你现在觉得如何?若仍感到不适,还是让应寿背你吧。” “尚可。”秦子楚如今的热度已经退下大半,比起不适,更多的是虚乏与疲惫,“此处离官驿不远,走着去便是。” 众人来到官驿,几个雇工被驿站的官员安顿在通铺,吕不韦、应寿则是以门客的身份,随秦子楚父子一同入住二楼。 进入房间,刚掩上门,吕不韦就走到秦子楚身前,压低声嗓。 “秦王急着召见你,不知是福是祸。” 秦子楚在榻上坐下,摁了摁发胀的太阳穴: “福也罢,祸也罢,总归避不了这一遭。” 榻边有一矮几,矮几上放着一只陶壶。小嬴政试了试陶壶上的温度,取过一旁倒扣在盘中的陶杯,倒了一杯温水,递给秦子楚。 获得“照顾”的秦子楚颇感意外,就势接过陶杯: “政儿怎么想?” 正常情况下,这种问题不该问一个三岁的孩童。但吕不韦早就看出秦子楚在邯郸之变后对小嬴政有多纵然,对此也不觉得惊讶,只是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静默地站在一边。 接连的变故之下,虽然称不上锋芒毕露,但多少也暴露些许秉性的小嬴政径直在秦子楚身边坐下。 “王派人来城门口接我们入宫,至少可以确定两点。” “其一,王掌握着我们的行踪……或者,大致知晓我们的行踪。” “其二,咸阳一定出了某些变故,促使君上做出这个决定。” 而且,正如吕不韦说的那样——很难断定这场“变故”是好是坏。 兴许是看重,又兴许是问罪。只有在见过秦王之后才能确认。 小嬴政说的那些话为他们争取到了一些时间。 迎他们入城的官员看似很好说话,其实不然。他们之所以轻易推却,除了为王着想的话术之外,更有着他是孩子的缘故。 “不久之后,王宫那边应当会派医官过来,为王孙看诊。” 这事本身倒没什么,毕竟秦子楚不是装病,不会被医官看出破绽。可如此大动干戈,他们先前制定的“蛰伏”战略怕是得彻底落空。 那些潜在的一竞之敌,都会知道秦子楚已经回国的消息。 “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谁能想到,秦王竟然会派人守在城门口,专程蹲着他们? 就算秦子楚这回没有意外生病,被直接召入王宫,也等同于曝露在所有宗室、官员的眼皮底下。 “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了。” 吕不韦摇了摇头,整理外袍,“我先出去打探一番,等申时再回。” 他在秦国也开了一些产业。虽然因为秦国的政策,他在咸阳的产业受到抑制,堪称半死不活,但好歹也算有了一些根基,不管是打听消息,还是提取资金,都能方便许多。 等吕不韦离开房间,秦子楚坐在榻上,缓缓闭目,似在养神。 短暂的流水声滑落,蓄满水的陶杯被再次塞到他的手中。 “阿父,饮水。” “……”秦子楚睁开眼,无声地将陶杯中的温水一饮而尽。 刚空的陶杯又被蓄满。 “阿父,再饮。” 秦子楚面露苦意,看起来颇为抗拒:“政儿,我实在饮不下了。” “我曾听赵国的医者说过,身发热症者,需得多饮。若不能降退热度,等医官过来诊查,阿父便只能饮用苦涩的药汁……” 秦子楚苦着脸,一口将杯中之水喝完。 “这下应当足够了吧?” 小嬴政掂了掂空空如也的水壶,微微颔首。 “足够了,阿父好生歇息。” 灌了满肚子水的秦子楚没法躺下,只能倚在榻边,褪下外袍,用衾被将自己裹成一团。 小嬴政瞧着他那被衾被压得乱糟糟的鬓发,想要提醒,终究没有开口。 崭新的衾被鼓着一个大包,大包来回翕动,从中间探出一个头。 “政儿,我冷。” 正在整理行囊的小嬴政动作一顿:“我让人再取一条衾被来。” 又一条衾被盖在上方,被团下的山峰还是在轻轻打着颤。 小嬴政不由蹙眉,他快步走近衾被,刚欲出声,就见高耸的衾被瞬间落下,一只手迅速来到他的颊边,轻轻地在他脸上捏了一记。 小嬴政惊愕地睁大眼。 “吕不韦说得对,你果然不像小孩子。” 小嬴政眼底一沉,难以捕捉的暗流在平静的湖面之下涌动。 “怎么会有小孩子不笑呢?政儿这么可爱,应该多笑笑才是。若总是压抑着自己,万一长不高怎么办?” “……”汹涌的暗流霎时一滞,小嬴政退后一步,仿佛见到了不可理喻之事,“你就为了说这个?” “嗯?” 对上秦子楚眼中的不解,小嬴政握紧了身侧的手: “……没什么。” 他转身继续收拾行囊,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上辈子的一幕。 宣室外,阶下,秦王子楚牵着幼子成蟜的手,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而后,不经意的一瞥,他看到了榆树下的公子政。 如若什么都没看到,秦王子楚移开了眼睛。 尚沉浸在回忆中,小嬴政忽然感到后背被一根指节轻轻地戳了戳。 见他毫无反应,那根指节再次轻轻地戳了戳。 “生气了?” 无法言喻的狂躁,在胸膛翻江倒海。 “抱歉,既然你不喜欢……” 小嬴政转过身,正视着秦子楚。 “并未生气,也并非不喜……” 他只是弄不明白,到底哪一个秦子楚,才是真实的。 当咸阳宫的医官登门,敲门进屋,首先感受到的,是扑面而来、几乎让他喘不过气的压迫之感。 一大一小两人坐在榻前,隔了一臂距离,同时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医官:怎么了这是?到底哪个才是病人? 12、不同 医官战战兢兢地把完脉、看完舌象、留下药方,让侍者去提药熬煎。做完这一切,他像是屁股被火燎伤一样,半刻也坐不住,抓紧时间请辞。 秦子楚开口挽留:“稚子前几日也发了热症,还请医官再留些时候,为他诊一诊脉。” 本想拔腿就跑的医官只好晃晃悠悠地止步,重新坐下。他顶着一室的低压,指腹抵着细小的腕,努力辨脉。 “小公子风寒已经转好,只需要再开两副药调理一番。” “那便劳烦医官了。” “不敢当,这是在下的分内之事。”医官起身行礼,将药方交给身后的侍者。 见眼前的两位贵人没有再下达别的指示,他如蒙大赦,掂着药箱,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客房。 医官走后,房内重获寂静。 这份寂静,一直维持到吕不韦回来的时候。 傍晚,吕不韦刚踏入外室的门,就敏锐地察觉到殊异。 秦子楚父子都不是聒噪的性子,可这房内,未免也太安静了。 安静得有些沉闷。 刚刚抬起,准备敲内门的手被吕不韦悄悄收回。他看向外间的应寿,投以询问的目光。 应寿好似没看懂他的眼神,朗声道: “吕先生,王孙说过了——等你回来的时候,直接进门即可,无需通禀。” 吕不韦狠狠地瞪了应寿一眼。 这个棒槌,真不是故意的? 房内,听到动静的屋主人出声: “吕兄,进来吧。” 吕不韦咽下胸膛的那口气,推门而入。 进门的那一瞬,他成功地复现了医官的经历与压力。 一大一小两人坐在榻边,彼此中间相隔甚远,同时无甚表情地盯着他。 若非他饱经世事,此刻恐怕得流下冷汗,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 然而,即便吕不韦的理智能绷得住,在入门的这个时刻,他还是忍不住去想自己有哪儿得罪了这对父子。是因为回来太迟,引起猜忌,还是因为林中险些害政小公子落树…… 神思不属间,他听到上方传来一道冷冽的声嗓。 “吕兄,情况如何?” 吕不韦定了定神,抛开无关的念头,在门边入座,将自己得到的消息如数告知:“两个月前,在齐国为质的公子优先一步回了咸阳。那时,秦王也派人守在城门口,引着归国的公子优进入王宫。” 类似的情况在两个月前也发生过,这就更奇怪了。 公子优也是他父亲安国君的儿子之一,和他一样,是二十多个孩子中不太惹眼的那一个。 哪怕他父亲成了秦国如今的太子,也不至于让他们这些王三代有着如此的殊荣。 秦子楚若有所思:“三兄被召了多久?” “这就不知道了。”吕不韦回道,“王宫内发生的事,可不是一个小小的掌柜能探查到的。” 小嬴政忽然道:“三伯莫非与阿父一样,是‘无诏而归’?” “兴许是吧,”吕不韦丢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还有一个消息……是我用钱帛,从底下煎药的官侍那得来的。” 说罢,他抬头,以一种忧心忡忡的目光望着秦子楚, “虽然还不能判定真假……但这个消息,还是得让王孙知道为好。” 吕不韦肃容道, “我听闻——三年前,五公子旻的生母离世。这几日,他不知用了何种办法,竟然搭上了华阳夫人……” 小嬴政蓦然抬头,飞快地瞥了秦子楚一眼。 华阳夫人,乃是安国太子的正妻,阿父的嫡母。 上辈子,吕不韦就是通过游说的手段,成功获得华阳夫人的支持,帮助阿父挣取秦王之位。 “子楚”这个名字,就是为了向身为楚国贵族的华阳夫人传达结盟之意,而在归国后更改的。 小嬴政转正视线,脑中仍然烙印着那张冷淡平静、看似没什么特殊神情的面庞。 若是争取不到华阳夫人这一助力……阿父他会如何行动? “……我原本打算用重金打通关要,找个机会见华阳夫人一面,试着争取一番。官侍递给我的这个消息,着实让我心慌难言,只希望这条消息是假的。” 好不容易成功了半数计划,却在最关键的一个环节上被人捷足先登,这谁受得了? “若要说公子旻有什么能让华阳夫人看上眼……倒未必有。只是他没了生母,若认了华阳夫人为母,以后争得王位,那华阳夫人就是唯一的王太后。” 吕不韦仍在碎碎念着,丝毫没有发现,在秦子楚看似平淡镇定的眼眸深处,短暂地掠过一丝惊讶。 华阳夫人? 在他原来的那个世界,华阳夫人早早离世,并未活到这个时候。 不仅如此,在那个世界里,他的父亲安国君也并没有当上太子,被立为太子的另有其人。 秦子楚敛眸凝思。 看来,除了“嬴异人在赵国做质子”这件事,前后两个世界,尚且有着许多细微的不同。 见吕不韦长吁短叹,颇有几分刻意,秦子楚象征性地安慰了几句: “吕兄莫要自责,世事难料,总会有解决之法。” 又说了一些话后,吕不韦行礼告辞。 秦子楚喝完药,洗漱了一番,便在小嬴政的催促下灭灯歇息。 经过医官与吕不韦接连的打岔,两人之间莫名生出的冷战又莫名地破冰消失。 先前的龃龉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小嬴政与他的相处又回到了先前的模式。 只是……秦子楚十分清楚一点。 他这个半路担任的父亲,始终没有真正地走入小嬴政的内心。 在一片漆黑之中,秦子楚翻了个身。 昏暗的房内,他透过寥寥无几的月光,勉强捕捉到内榻的身影。 盯着那深黑色,小小一团,应是头部的地方看了半晌,秦子楚毫无睡意,又往另一边翻了个身。 等他如同煎鱼一般在床上翻转了数次,同样一直未睡的小嬴政终于忍无可忍地开口。 “……阿父,你这般翻转,如何能睡得着?” 静谧房间内忽然多了一个清脆的童音,成功止住了秦子楚的翻腾。 “政儿,你还没睡啊。” 回应他的是无声的沉默。 秦子楚撑起肘,支着床榻。 “听闻民间会在睡前给孩子讲故事——如果孩子睡不着,睡前听上一听,很快就能浸入梦乡。” “……从未听过此种说法。” 秦子楚听出小嬴政委婉的抗拒与抵触,从善如流地换了个思路。 “政儿不想听吗?既然如此……政儿讲个故事哄我睡吧。” “?” 如果不是天色太黑,秦子楚一定能清晰地看到小嬴政眼中硕大的问号。 让一个三岁孩子替自己讲故事,哄自己睡觉,秦子楚你认真的? 哪怕小嬴政并非真正的三岁幼童,他也无法直视这一行径。 “……阿父若睡不着,倒不如数一数绵羊。” 小嬴政迟疑地说着,成功地掩饰了话语中的一分嫌弃。 “唉,政儿真的不想听故事,也不想讲故事给我听吗?” “……阿父,你该睡了。” “我可不可以唱个歌谣?” “……” 小嬴政不愿再费口舌,翻身朝向内墙。 “不说话就当政儿默认了。” 短暂的寂静后,身后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歌谣。 “予羽谯谯呀~予尾翛翛,予室翘翘呀~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1]……” 小嬴政紧紧闭着眼,额角随着歌声一跳一跳,仿佛误入岸上,几近濒死的鱼。 “啊~~~鸱鸮鸱鸮——” “闭嘴!” 骤然拔高的冷喝打断穿耳的歌声,秦子楚清了清嗓子,见好就收。 “好了,该睡觉了。” 13、公子崇 过了几日,秦子楚痊愈,宫内再次发来传召。 这一回已无推避的事由。好在有吕不韦重金打探的消息,他们对咸阳城内的近况并非一无所知,也算是有所准备。 被侍者带入宫殿,一路后退的古朴之景,对于秦子楚与小嬴政而言并不算陌生。 一个在穿越前,一直以秦王孙这个身份住在宫中;另一个,曾是这个宫殿新上任的一国之主,凭借嗣子的身份在溧泉宫住了三年。 对于他们而言,离开咸阳宫也就是月余的事。 因此,当侍者带着他们在宫道中来回穿折,仅仅只走出数十丈,秦子楚二人便察觉到了不对。 秦子楚仿若不经意地道:“数年未归,这宫内的寺人是一代不如一代。” 小嬴政已猜到秦子楚这话的用意,却故作不知,配合道: “阿父何出此言?” “常在宫中行走,竟然还认不得路。若连最简单的事都做不好,又怎么能听候王令?” 前方领路的侍者一僵,连连下拜:“骄阳若火,怕晒到贵人,故而转道。” 久久未听到回应,侍者的身躯越发板滞。 相处了月余,小嬴政也算与如今的父亲有了些微末的默契:“君王急召,臣下岂有因为日晒而推延的道理?谅你初犯,这次姑且不予追究。可若是你再这么自作主张,我一定会禀明祖父。” 侍者连连弯腰,忙不迭地请罪。 接下来的一路,他再不敢耍小心思,径直将秦子楚二人带到宣室。 在宣室外的宫道,他们遇上了迎面而来的另一支队伍。 为首的是一个身形高大猛硕,鹰扬虎视的青年。他约莫三十岁上下,眼睛狭长,即使正眼看人,也颇有几分睥睨之意。 他的身侧,站着一个穿着皂袍绛裳的年轻人。此人年岁与他相仿,下颌蓄着短须,眉目舒展,看起来敦厚而和善。 两人同样由咸阳宫的寺人带领,从云阶往下,一步步地往殿外走。 即将正面相迎的那一瞬,两边的人都稍稍放慢了脚步。 秦子楚一眼就认出了眼前两人的身份。他们分别是公子崇与公子优,都是安国太子的儿子,他的异母兄长。 公子崇行一,公子优行三,如今都已接近“而立之年”。 双方寺人见礼,揭开两支队伍的身份。 原本目不斜视,对秦子楚这队人并不敢兴趣的公子崇,在听到“公子异人”这个称谓的时候,蓦然抬眼。 公子优笑道:“原来是十二弟。早前听闻你从赵国归来,还以为是讹传,今日见到你,才算是真的松了口气。回来就好。” 秦子楚尚未接话,就听公子崇冷哼一声:“不顾国命,落荒而逃,有何可说。” 这谈不上客气的话让秦子楚稍稍有些惊讶。 上一世的大兄虽然也很狗,但也不会如此漫无目的地咬人。 秦子楚这边不见任何局促的神色,公子优却是先一步露出尴尬的笑脸。 “大兄,我也是从齐国落荒而逃……” 公子崇瞥了公子优一眼,似对他的自拆台阶感到十分气恼:“你与他不同,你是带着齐国的国书而归……” “大兄。”秦子楚截断道,“君上急召,恕弟弟不能在这看你玩角抵了。” 公子崇初时没有听懂,等秦子楚等人走上台阶,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顿时大恼:“异人,你竟敢把我比成卖杂耍的?” 秦子楚继续向前,并未回头:“大兄,我从未如此说过,你何必如此自轻?” 角抵,既可以指代角抵戏——乐舞杂技的表演者,身份最低微的伶人,也可指代士兵之间的相互搏斗。 这个词有双重含义,端看旁人怎么理解。 他只是“不想看大兄和自己较劲角逐的模样”,因此用角抵比喻,可并没有说大兄就是演杂技的微末之人。 可既然公子崇非要将自己代入伶人的身份,自我贬低,将自己当做猴戏,那也是他无法左右的。 意识到自己中了言语圈套,却又无法治秦子楚的失言之罪,公子崇顿时怒火中烧。 “异人,你故意的!故意让我误解,在你面前现丑。” 秦子楚没再理他,示意寺人加快脚步。 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公子优并未出言制止这场风波,只是悄悄地伸手拉了拉公子崇的衣袖,不出意外地被甩开。 “异人!”这份无视比先前的戏耍更让公子崇怒极,他向前踏出两步,视线落在秦子楚右侧那个幼弱的身影上, “听闻你在邯郸家徒四壁,既吃不起饭,又娶不起妻——那你身旁的这个孩子从何而来?” 公子崇眯起眼,直直地盯着秦子楚瘦削的背脊, “听闻你纳了贱商的姬妾……哈,你该不会,连着那个贱商的儿子一同接手了吧?” 小嬴政脚步微顿,站在最高层的台阶之上,森冷地俯视着下方的公子崇。 公子崇没有留意一个小小孩童的目光,一瞬不瞬紧盯着秦子楚。 终于,他如愿以偿地看到秦子楚停下脚步。 然而,当秦子楚转过头,公子崇并没有在他的眼中看到羞恼,激愤的意味,有的只是面对无知者的怜悯。 “大兄,即便嫉妒我拥有这么一个可人的儿子,你也不必如此口不择言,说出让自己良心疼痛的违心话。” 公子崇:? 在公子崇一脸见鬼的表情中,秦子楚握住小嬴政的手。 “他的眉眼与我如此相像,莫非大兄瞧不出?” 公子崇自然瞧得见这点。可他拿小嬴政的身世做文章,本就是为了膈应秦子楚,又如何会管这些。 他原以为秦子楚会暴跳如雷,同他一样当众失态,甚至口不择言地说出辱骂咒诅之言。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秦子楚的态度不但十分平静,丝毫没有半点被激怒的迹象,竟然还……说出那种话来恶心他。 公子崇胸口一阵憋堵,想要出言讽刺,却怕秦子楚又说什么“你是嫉妒我有个神仙儿子”的恶心言论。 不等他想到反击之语,秦子楚已带着小嬴政重新启步。 风中,唯有一声安适如常的低语,传入耳中。 “你们几个,记得等会儿找个医官,给大兄瞧瞧眼。” 14、觐见 说完,他没再去管公子崇的神色。 即便在口头纷争中获胜,也不过是逞一时之快,并没有任何益处。 如果不是公子崇拿小嬴政的出生说事,秦子楚根本不愿意与他说这么多。 台阶上的寺人纷纷作愣,连忙跟上前,无一人敢留。 公子优见公子崇似要发作,连忙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提醒: “大兄,这上面可是王父的寝宫。” 先前那小打小闹的口角也就罢了,尚且能归结于兄弟间的摩擦。要是真的在秦王殿前大吼大嚷,岂不是作乱犯上、藐视君威? 公子崇当即一僵,理智迅速回笼。 他收起即将脱口而出的谩骂,责怪地睨了公子优一眼。 “为何不早点阻止我?” 公子优心中冷笑,面上却是怯懦地垂下眼,嗫嚅道:“我也是刚刚才意识到这点……” 见他这副模样,公子崇狠狠一梗,有怒发不得。 这时再指责公子优也于事无补,何况这里是秦王居住的宫殿,四周一定有秦王的眼线。 方才他已经失态,落了一程,接下来可万万不能出错。 公子崇虽然暴躁易怒,却也不是完全的蠢人。他脑中急转,当即朝秦王寝殿的方向行了一个请罪的拜礼,趋步离开。 青石阶顶。 从殿外到殿中,秦子楚拉着小嬴政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眼见宣室越来越近,小嬴政试着将手抽回,却被牵得更紧。 “君上,王孙和小王孙到了。” 褪履进入室中,小嬴政无暇再管左手的束缚,挺直脊背,趋步向前。 面见国君,应当行礼。 秦子楚这才松了手,率先跪坐于地,叠掌深拜。 “君上。” 小嬴政上辈子学过宫礼,对这些礼节并不生疏。他在落后秦子楚半步的位置,归于筵上,同样行了一个完整的拜礼。 室中燃着一股提神的香气,秦王嬴稷坐于上首,沉邃的双眼注视着眼前的父子二人。 “起来吧。”秦王嬴稷示意寺人将两人引到东侧的席位前。 “坐。” 秦子楚与小嬴政并肩跪坐在一张长席上,仪礼与举止挑不出一丝疵点。 整个宣室极为安静,除了君王翻动竹简的动静,在没有别的声响。 不管是秦子楚还是小嬴政,都极有耐心地等在一旁,像是与安静的环境融为一体,并不存在于此。 秦王嬴稷专心翻阅手中的文书。直到竹简彻底展开,现出最后一行墨迹,他才收回视线,以眼角余光扫向左侧。 这一大一小的二人,这蛰伏的模样倒是相似……与安国太子全然不同。 他重新卷好竹简,搁在案上,示意内侍倒两杯蜜水。 “秦、赵二国交战多年,确实是委屈你们父子了。” 仿佛话中有话的开场白令小嬴政警觉地绷紧背脊。 他在脑中飞快地拆借这段话的含义,寻求应对之法。 “诸国互质、纳质,百年来皆是如此,谈何委屈。” 秦子楚淡声道。 他与小嬴政一样,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便感知到了其中的锋芒。 别说替人觉得委屈了,这么多年以来,这位秦王祖父,对他们这些在外为质的王族们可都是漠视的态度。 既是从未过问,又谈何关切? “若有朝一日,天下合一,自东迁以来的互质、纳质之举,自当影灭迹绝。” 听着秦子楚不躲不避,甚至暗藏锋芒的言论,秦王嬴稷不置可否。 他转向稍远处的小嬴政:“孺子,你有何见解?” 忽然被点到名,小嬴政不慌不忙地行了个晚辈礼。 “听闻君上昔日也在燕国为质……此事当真?” 秦子楚差点被身边的“童言稚语”呛到。 他早就发觉这个孩子看似老成稳重,实则锋锐寒冽,却没想到他在自己身为秦王的曾祖面前,也敢亮一亮攮子。 若是小嬴政此刻听到秦子楚的心声,恐怕会冷声讥嘲:你这位王孙也好不到哪里去。 作为一个三岁“稚子”,童言无忌,哪怕稍稍出格一些,在秦王的旧疤上扎针,可不比他这位胆敢说“天下合一”的王孙更有分寸? 以问代答,以攻为守。 不知是年龄过小,不懂畏惧君王之威,还是因为在赵国那特殊的环境下长大,脾性上有那么一点与众不同,眼前这个单名为政的幼孩,不仅没有丝毫面对君王与长辈时的畏怯,竟还语出惊人。 秦王嬴稷自是不会计较一个孩子的“直言”,只是,他再看向小嬴政的目光,难免多了几分惊讶与谛视。 “……确实为真。”秦王嬴稷没有移开目光,“那又如何?” 小嬴政抬眸,不偏不倚地对上那双审视的眼: “那君上,昔日可曾感受到委屈?” 秦王嬴稷摩挲着漆案的一角,哂然: “也许?时日过得太久,早已记不得了。” 他示意内侍拾掇桌案, “总归是一时之得失,无需惦念。” 侃侃之语,像是在回答小嬴政的问题,又像是在暗示什么。 秦子楚与小嬴政默然听着,重新恢复最初的模样,好似完全没听懂秦王这句话中的诱饵。 秦王故意说出这种“两两对等”,让人浮想联翩的话。 他料想过秦子楚父子的反应,也许是错愕、惊讶、不敢置信、猜疑、惶恐、暗喜、不知所措……就是没想到他们的反应会是“没有反应”。 哪怕作为掌控的那一方,绝对的上位者,秦王此刻也不免微妙地被蚌了一记。 那一大一小仿佛复刻的平静,更是让殿中的沉默加倍地放大。 最终,打破这片沉默的是秦王嬴稷。 “异人,而今你的父亲是我秦国的太子,若要选王嗣,当从你们兄弟二十人中寻……” 他盯着这对父子,见他们面上仍然看不出多少神色波动,缓缓抛出骇人之语, “有人密报,秦国太子——安国君悖逆不轨,欲行非常之谋。” 秦子楚蓦然抬眸,漆黑的烟云在其中剧烈地翻滚,第一次现出鲜明的情绪。 小嬴政亦是沉了脸色。 安国君有谋反的企图?这怎么可能!? 16、华阳夫人 小嬴政被秦子楚拉着往前走。 他不习惯被人牵掣的触感,却没有在这个时候挣脱。 方才的交锋似乎已经烟消云散,秦子楚的脚步从容而舒缓,神色平静,全然没有被激怒的模样。 可小嬴政察觉与自己牵握的那只手极其冰冷,一丝丝地泛着刺骨的寒意。 他不禁回想安国君的那句钻心之言。 异,殊异也,与众不同也。 这本该是内含殷殷期盼的名字。从始至终,他都未曾想过这个名字可能蕴藏不好的寓意。 直到今日。 怪异之人…… 小嬴政默念着这几个字,难以想象秦子楚在亲耳听到安国君这般评定的时候,内心究竟是怎样的感受。 “政儿。” 身畔忽然传来一声极低的呼唤。 小嬴政回过神,许多话语涌到口边,又被他一一吞下。 “阿父。” 他只是如此回应,抓紧了秦子楚的手。 即便属于孩童掌心的炙热始终紧贴着那冰冷的手,却始终无法传递任何温度。 “今晚想吃什么?” “……” 对于秦子楚可能说出的话,小嬴政做出了各种猜测,并提前打好开解的腹稿,唯独没想到,最终听到的竟然是这个。 他立即将自己的手抽回:“按往常安排便是。” 似乎看出了小嬴政的无言,秦子楚半劝说半解释道:“饭还是得吃的,总不能因为和糟老头子置气,就不顾自己的身子。” 见小嬴政没有应声,秦子楚笑着补充了一句, “啊……对了,这个‘糟老头子’也包括我,对于政儿而言,我也是个‘糟老头子’呢。” 小嬴政看了眼虚岁还不到二十五的秦子楚,转开目光。 刚加冠不到五年就是糟老头子,那已过四十五之龄的安国君又算什么,半只腿踏进棺材的干尸吗? “重点不是外貌,而是正确对待‘糟老头子’的态度。”秦子楚继续说道,意有所指,“如果‘我’对政儿不好,让政儿生气了,政儿也要好好吃饭,不要把‘糟老头子’的恶言恶语放在心上。” 所以,所谓的“糟老头子”,只是代指对自己不好的父亲? 小嬴政可有可无地想着,脑海内浮现出另一个身影。 上辈子的嬴异人……他的父亲,其实并未对他有过恶言恶语,也不像安国君这般,直截了当地展现自己的厌恶。 他更像一个将自己隔绝在盉鼎中的孤独者,从不让任何人走入内心。 他看向身边之人的眼神,总是如出一辙的漠然。待到登临王位,那份漠然便成了居高临下的空无。 小嬴政原以为他的父亲生性如此,不愿与旁人贴近,直到他的弟弟成蟜出生…… 躁闷之意再次涌上心头,小嬴政加快脚步,不动声色地离秦子楚远了一些。 恰在此时,长满紫阳花的回廊下走来一位侍女,朝着秦子楚二人行了个拜礼。 “公子,华阳夫人有请。” 秦子楚停下脚步。 华阳夫人,是他父亲安国君的嫡妻,来自楚国的贵女。 因为华阳夫人深受安国君青睐,又多年无子,吕不韦曾千方百计地想要搭上华阳夫人这条线,试图让秦子楚与华阳夫人联合,各取所需。 只是…… 想到进宫前,吕不韦所透露的,关于“公子旻搭上华阳夫人”的消息,秦子楚短时间内掠过诸多念头。 最终,他只是谦和地笑道:“正准备拜见夫人,倒是巧了。” 小嬴政默然。内芯已是成童的他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拆台。 看来这个“好好吃饭”,是吃不成了。 两人在侍女的引路下,进入宁奉宫最大的那处寝殿。 登上台阶,在门边褪去鞋履,只着足衣进入。 室内,香气袅袅,清风阵阵。 一位身穿华贵深衣,面容秀美的女子跪坐在上首。听到动静,她俄然抬眼,看向秦子楚二人。 这便是华阳夫人。 上一世,秦子楚与华阳夫人并无过多的交集,对华阳夫人的印象,仅仅停留在旁人的只字片语,与最后那场盛大的葬礼上。 “见过夫人。” 秦子楚没有再看,并袖行礼。 华阳夫人打量着眼前的两人,似乎想要记下他们的相貌。 安国君子嗣众多,以她的身份,从来不需对这些名义上的子女正眼相待。只可惜,是个人都要死,她那捡了太子宝座的丈夫对她再好,终究也会有驾鹤西去的一天。 她比安国君的年岁小了许多,一定会比安国君晚蹬腿至少十几年。在安国君死后,她要怎么舒舒服服地当太后,这一点比旁的虚头巴脑的东西更重要。 “你便是异人?”华阳夫人的声音清凌凌的,如同冷冽的山泉,极为动听,“这个孩子可是叫政儿?我为他准备了一点见面礼,让他随侍者到后殿去取,吃些糕点再回来。” 这便是要支开小嬴政,单独与秦子楚说话的意思。 小嬴政并不想就此离开。但他明白,如今他们父子还未夺得大位,在宫中势微言轻,全然没有拒绝的余地。 他朝上首行了一礼,跟着侍女离开正室。 竹帘掀开的那一瞬,小嬴政回过头,眼中映着秦子楚的背影。 等小嬴政走远,华阳夫人让人引秦子楚入座,派人端上繁奢的金丝云纹漆案与冽香四逸的酒壶。 “这有一壶酒,是楚国宫廷匠师所酿,异人不妨尝尝。” 侍女倒出一杯,恭敬地奉上。 秦子楚接过酒卮,一饮而尽。 “确是美酒。” 华阳夫人曲起纤长的指,在案上叩了两声。原本立在屋内的近侍们停下手中的动作,纷纷行礼告退,避到门外。 秦子楚放下酒卮,静待华阳夫人开口。 “吕不韦让人给我递交了一封信,信上探析利弊……倒是有些意思。” 华阳夫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秦子楚, “只是这事,到底并非我与吕不韦的交易,最关键的人是你——你是如何想的?” 秦子楚只说了八个字:“同病相救,同情相成[1]。” 这是姜太公的名句,华阳夫人纵然不曾看过兵书,却也知道这句话的含义。 她眉眼含笑,并不轻易放过:“你又怎么确定,我们二人是‘同病相救,同情相成[1]’?” 秦子楚笃然地反问:“莫非夫人还有更好的人选?”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叹息,华阳夫人摇了摇头:“公子旻也来找我‘各取所需’。他只比你大了三岁,不但愿意认我为母,一切以我马首是瞻,还许诺了许多好处……” 秦子楚不为所动:“若是夫人已经动心,我此刻就不会坐在屋中,与夫人共饮。” “你倒真是无趣。”华阳夫人似抱怨了一句,脸上却并无怒意,“这倒没什么不可说的。我确实更中意你。” 这句中意,反而让秦子楚微不可查地蹙眉。 “凡事总要讲究一个眼缘,吕不韦既然愿意耗费重金,奉上宝物,你我之间的眼缘总归是比公子旻更深一些。” 华阳夫人直言不讳地说道, “要说有什么不足……那便只有‘生母’这一条。公子旻的生母已死,他愿意投入我的名下,而异人你,生母虽然位卑,却仍活着。” 华阳夫人放低声嗓,吐出了宛若楚巫的蛊惑之语, “若你将来成功即位,终究会尊夏姬为太后……这世间的珍宝,总归是‘独一无二’的更稀罕一些。若出了第二个,所谓的宝物,也不再是宝物。” 秦子楚读出华阳太后的言下之意,蓦然抬眸。 华阳太后莞尔而笑,深棕色的瞳仁泛着幽光。 楚人好巫,上至楚王,下至权贵,都自视天授者,大行巫道。 秦国禁止宫中祭礼外的一切巫术,华阳夫人自然得与其他嫁入秦国的楚国贵女一样,不再触碰任何与巫有关的事务。 可这一刻,他眼前的华阳夫人竟像是穿着祭服,主持盟诅[2]的楚巫,吐露着足以迷惑人心的言语。 独一无二,怎么个独一无二法? 那便只有……让另一个消失。 秦子楚面色微沉,敛衽起身。 “三兄确实比我更合适与夫人结盟。这便不打扰夫人了。” 华阳夫人望着准备离开的秦子楚,面露不解: “听闻夏姬对你冷淡至极,且她身份微末,对你没有任何助益。既然她对你而言可有可无,为何不听从我方才的提议,与我真正地共立一堂呢?” “她并非可有可无。” 大约是饮了酒,秦子楚的颊边有一丝极淡的绯色,将漆黑眼瞳中烧灼的烈火照得更亮, “若这便是夫人的条件……恕难从命。” 他毫不犹豫地迈步离开,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是啊……如此显而易见的答案,为什么公子旻就不明白呢?” 秦子楚顿住脚步。 他缓缓折过身,正对上华阳夫人清亮明丽的眼眸。 “若连自己亲生的母亲都能狠心除去,这样的人,又岂会放过名义上的嫡母?” 华阳夫人站起身,端起手中的酒卮,朝秦子楚的方向遥遥一酬。 “三酬未尽,公子岂可离开?” 17、试探 半刻钟后,小嬴政回到主殿,一进门就察觉到不对。 坐在东面席位上的秦子楚正埋着头,一手支着漆案,另一只手捂着前额,像是有几分不适。 小嬴政心中一紧,褪下皂履,三两步跑到他的身边。 “阿父,你怎么了——” 拂开遮挡视线的衣袖,小嬴政看到迷离的眼与酡红的侧颜,下意识地看向主位的华阳夫人。 华阳夫人掩袖而笑:“只是三杯薄酒,怎么就醉成这样。政儿,赶紧带你阿父回屋去。” 她示意两个寺人上前帮忙,扶着秦子楚,带他和小嬴政去后院。 “政儿,有空多来我这坐坐。” 小嬴政恭谨地应下,没有忘记临走前的行礼。 侯在门外的侍从见到二人,连忙上前。一番忙乱后,秦子楚被送到宁奉宫西面的一处宫殿,妥善安置。 房间早已被打扫好,里面摆满了各种器具。整个卧室的布置不算奢华,但足够舒适,必备的寝具一样不少。 小嬴政遣退侍从,在屋内坐下。 他偏转视线,瞥了眼躺在红漆楠木长榻上的秦子楚。 似乎因为酒醉的不适,他的右手始终搭在前额,与云袖一同盖住大半张脸。 小嬴政本不欲理会,安然静坐,等侍从送来飧食。 片刻后,他再次扫向长榻的方向。 上辈子他从未见自己的父亲饮酒,即便是特殊场合,也只是沾唇即止。 兴许,他真的不胜酒力…… 想到蒙骜将军曾经说过,醉酒不仅误事,还会引起头痛、腹痛,令人全身都不爽利,小嬴政犹豫地起身。 病重时被照顾一整夜的记忆涌上脑海,他迟疑了许久,终究迈开脚步。 从架子上取下一块绢布,在青铜鱼嘴的盥盆中拧了一把,洇了些水渍,小嬴政慢吞吞地走到榻前。 正想伸手,替秦子楚擦一把脸,可当小嬴政将将把那支胳膊搭在额头的隔壁挪开,就对上一双漆黑清亮的眼。 那双眼瞳神色清明,哪有半分醉意。 小嬴政:“……” 湿润的绢布被丢到秦子楚脸上,小嬴政转身就走。 “什么,下雨了?” 秦子楚摸索着扯下绢布,缓缓坐起, “政儿,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小嬴政没有理他。 秦子楚仍然捂住前额,坐在榻上一动不动。 房内陷入奇特的寂静。片刻后,小嬴政意识到异常,重新回到榻边。 秦子楚仍然坐着,清亮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的颊边仍带着滚热的红,久久未退,并不似作假。 莫非……确实醉了? 小嬴政谨慎地伸手,探向那泛着红晕的面颊。 触手炙热,几乎可以将指尖熨伤。 再探额头,是与之相反的冰凉。 显然,这并非发热,确实是因为饮酒而留下的燥意。 想到华阳夫人那带着揶揄之意的调侃,小嬴政有那么一瞬露出了奇异的神色。 他先是走到寝宫外,让侍从远远守在廊下,不要让人靠近。接着,他回到原处,往榻内走了两步,让秦子楚的目光正对上自己。 “我是谁?” “政儿。” “我是你什么人。” “应当是我的儿子吧……” 听着那带着几分含糊,有些不清晰的回答,小嬴政眯起眼。 “应当?”小嬴政紧盯着秦子楚,语气带上了几分凌厉,“为何说是‘应当’?” “……” 得不到回答,小嬴政向前逼近一步:“你究竟是不是我的阿父,是不是秦氏异人?” 秦子楚眨了下眼,乌黑的睫毛倦怠地轻颤,带着一丝睡意。 “说!” “我……”秦子楚似乎困极,微微垂下头。 “回答。”小嬴政眼中掠过一丝戾色。他又靠近了一些,想要强行托着对方的下颌,让他抬头。 可就在这时,一只冰凉的手毫无预兆地出现,分毫不差地捏住小嬴政的脸颊。 “政儿。”秦子楚抬起头,直直地看着他,眼神莫名,却挂着一如既往的笑意, “这就是你想问的?” 小嬴政蓦然一僵。 无数纷杂的念头漫过意识,最终停留在锋锐的刀影上。 如此沉不住气,这并不像他…… 眼前这个“阿父”对他的影响,确实已经不知不觉达到了令他无法维持冷静的高度。 眼底泛过一丝冷光,小嬴政寻思着破局之法。 秦子楚察觉到小嬴政的紧绷与戒备,连忙松了手。 “我知道你心存疑虑,一直憋在心底……正好,我也一样。” 他稍稍后退一些,给彼此留下足够的空间, “一人一个问题,如何?” 小嬴政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你想问什么?” “你真的是政儿?秦王的曾孙,秦氏异人的儿子,政儿?” “是。”小嬴政彻底敛去孩童的神态,冷厉地盯着秦子楚, “你是何人?” “我是秦氏子楚,”在小嬴政越来越暗的目光中,秦子楚迅速接了下文,“秦王之孙,安国君之子。” 见小嬴政似乎并不相信,他进一步罗列佐证。 “我知道安国君左侧臀部有一块青色胎记,如果你不信,可以趁他洗澡的时候看一看。” 小嬴政:“……” 不管是真是假,都大可不必。 “也许你觉得我很陌生,事实上,你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秦子楚敛去面上的玩笑之意,“我是秦氏子楚,二十岁的秦氏子楚,原名异人,年初刚举行冠礼,尚未娶妻,也没有你这么大的儿子……至于为何一觉醒来成了二十五岁的我,对于我而言也是个未解之谜。” 小嬴政质疑道:“你若刚过及冠之年,便不该以‘子楚’为名。” “哦?为何?” “子楚,于子之楚。若非与华阳夫人结盟,又如何取这样一个名字?” 二十岁的秦氏异人,应该还在赵国当质子才对,又怎么会与华阳夫人扯上纠葛。 “名字的事姑且不提,”秦子楚道,“如果你与我一样,是另一个‘政儿’……那你应该早早就发现,如今的许多事,都与你记忆里不同。” 他深深地望了小嬴政一眼。 “当吕不韦提起公子优与华阳夫人的时候,你曾多问了几句,似乎对这条消息十分在意。” 可明明,对于当时的他们而言,秦王传召这件事更加重要。 小嬴政反唇相讥:“看来你早就有所察觉,这才故意装醉,引我入彀?” “……自然不是。”秦子楚压低声嗓,露出几分自嘲,“我只是借机说了一些华阳夫人爱听的话,取得她的初步信赖。至于醉酒……不善饮酒是真,醉酒自然是假。既然身处险境,又岂能让自己饮得酩酊大醉?” 他原本只是借着这个由头脱身,避免表演过度,让华阳夫人这个聪明人发现端倪,却没想到,竟然引出小嬴政的试探。 “到此即止吧。”秦子楚试图终结这个话题,“虽然你屏退了左右,且你我二人谈话的声音极轻,只让彼此听见,可这总归算不上是多妥当的举措。” 言多必失,谨慎无过。 想到秦子楚方才给自己“上”的那一课,小嬴政沉着脸,退到榻尾。 “头疼……”秦子楚缓缓躺到榻上,翻身向外,“此时,一个虚弱的父亲极其需要一杯温热的水。” 小嬴政面无表情地道:“不妥。阿父已醉,酒醉之人,如何能起身饮水?” 秦子楚:“……” 19、替罪羔羊 安国君满面怒容,眼见他手里的剑就快要落下,倏然,旁边传来一声冷嘲。 “父亲好大的威风,前脚刚被朝臣参奏,后脚就要在院中提剑杀戮,莫非是嫌自己的名声太好了不成?” 这句话虽然刺耳,却也提醒了安国君。安国君勉强找回理智,凶狠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瞪去。 这一瞪,便瞧见秦子楚的异常,被他眼中的凶煞之气唬了一跳。 安国君一边为自己定神,一边着恼。 他在这后院处置自己的姬妾,又不是在处置秦子楚身边的人,怎么跑来管这儿的闲事? 安国君心中不忿。可不知为何,对上同样被惹恼的秦子楚,他竟不由地移开眼,无法像往常那样口出恶言。 兴许是回想起了糟糕的往事,安国君脸色骤黑,将手中的妇人往地上一甩。 那妇人跌落地上,顾不得吃痛,踉跄地坐起身,摘掉头上的发簪,丢到一边。 柔顺的长发散落,她双手交叠,贴着额头,深深拜下。 “是妾一时想岔,惹了大祸,还请良人息怒。” 即使妇人脱簪戴罪,安国君的脸色依然没有丝毫好转。 就在这时,院墙外传来喧哗的动静。公子崇提剑而来,一把推开拦路的寺人,铁青着脸踏入大院。 “不知我阿母犯了何罪,竟让阿父动刀动剑,丝毫不顾多年的鹣鲽之情?” 伏在地上的妇人当即抬头,急切地用眼神提醒。 公子崇却是会错了意。见妇人丢了玉簪,形容狼狈,他心头的怒火愈烧愈旺。 “阿母,你别怕。即便是一家之主,一国的储君,也该以理服人,绝不可恣意枉杀。” 安国君被公子崇这一番话气得怄血,他摘下腰间的剑鞘,狠狠砸向眼前的长子: “我这些年来兢兢业业,勤于政务,竟还被人诬构谋逆之罪——我道怎么有人无事生非,原来是你们这两个臧获,在瞒着我兴风作浪。” 公子崇脸色一僵,惊愕地看向妇人。 妇人别开头,继续俯身请罪。 “此乃妾一人之罪,与长公子无尤。” 安国君并不相信:“你一个小小的后院妇人,还能将手脚伸到外头?能惊动上卿,必定是孺子所为。” 眼见安国君的声音越来越大,妇人又开始掩面哭泣,秦子楚不耐烦地打断。 “要断理家事,还请几位移步,不要扰了此地的清净。” 公子崇这才注意到秦子楚的身影,气急败坏地攀咬:“是不是你在阿父面前进了谗言?我与阿母素来守己,岂会做出悖逆之举?” 早在公子崇恣意歪曲他的身世时,小嬴政便已动了怒,此刻又见他不识时务,胡乱攀扯,小嬴政毫不客气地反击: “莫非在你看来,太子是个没有脑子的储君,随便一人的谗言便可叫他喊打喊杀?” 这分明是反驳公子崇的言语,可不知为何,安国君总觉得憋得慌,好像自己也被一块儿骂了。 然而,说出这句话的只是个三岁的稚童。这么大的年纪,能条例清晰、逻辑分明地说出一大段话已是不易,有针对性地反驳对方的言论更是难得,实在不好在其他方面要求更多。 安国君只能安慰自己,这个孩子不是故意的……无论怎么说,他也不可能对一个童言无忌的小孩子较真。 一直在隐忍怒火的秦子楚往小嬴政的扫了一眼。 别人或许不清楚,与小嬴政相处数月的他却是能十分肯定——刚才那句对安国君有意无意的挤兑,绝对是故意的。 被这么一打岔,秦子楚隐而不发的杀意略减。 他走到安国君身边:“在院中喊打喊杀,让君上知道了,兴许会以为你在做戏。” 前脚刚知道自己被传出了不臣之名,后脚就拿后院女人开刀,哪个人不会嘀咕一句,认为这是替罪羔羊? 安国君想通这点,神色大变:“那该如何去做?” 秦子楚看向一脸青白的公子崇:“这就要问大兄了。” 大约是听进了秦子楚的话,担心在这继续耽搁会让王宫那边得到消息,安国君当即让人把妇人堵嘴绑了,又瞪向想要阻止的公子崇。 “你若真想做实‘谋逆’之罪,大可一试。” 公子崇不敢再闹,像是在热锅边徘徊的蚂蚁,跟着安国君一行人离开。 这座僻静的院落,终于迎来了它该有的安静。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前后两个院落居住的十多个姬妾无一人敢出门查看。 灰白的院墙内,此刻仅剩秦子楚与小嬴政二人。 小嬴政走近秦子楚,以近乎耳语的音量说道:“吕不韦说过,当初悄悄地与东郭联系,购买我们行踪的人是公子崇……如今看来,却是不太像。” 秦子楚明知故问:“哪儿不太像?” “此人虽然……不甚聪明,但藏不住事,又心高气傲,缺乏耐心。”小嬴政指了指地上的痕迹,“方才他冲进来的时候,带着佩剑直入,语气咄咄,丝毫没有考虑退路。这样一个人,如何会想到‘因势利导’之法?” 当初的第一波刺客,正是利用了吕不韦“贪图救命之恩”的心理,在最合适的时机出手。后来的几次袭击,都潜藏的极好,还有冒充赵国死士,将黑锅甩给赵国的打算。 如果不是秦子楚看透了吕不韦的心思,进一步推出对方身边潜有内贼,还不一定能识破这一步棋。 这么一个会利用条件,会寻找时机,又耐心设下多重埋伏,还谨慎地将罪名甩给旁人的幕后黑手,会那么傻乎乎地报出自己真正的名号? “政儿说得对。”秦子楚弯下腰,摸了摸小嬴政头顶的绒发,被后者无情地制止,“还有别的吗?” 挡住头顶作乱的手,小嬴政面露不满:“别做小动作……至于别的,公子崇这‘不臣之心’与安国君的‘不臣之名’来得蹊跷,而且公子崇母子被安国君发现得也太快了。” 如果安国君真的有这么厉害的本事,在发现自己被猜忌的第一天就想到清查后院,而且在刚开始清查后院的时候就揪出始作俑者……那他也不至于毫无防备地被人揭举,在秦王那边挂上心怀叵测的名头。 “进展之快,就像是……” “就像是有人故意推动的一样。”想到夏姬方才被惊吓的模样,秦子楚眸中染上一层寒霜,“那个暴露公子崇的人,应当就是借用公子崇的名义,在东郭那买消息行刺的主谋。” 小嬴政缓缓点头:“阿父心中可有人选?” 秦子楚却是并没有马上回答他的话:“回去吧,你祖母还在等着我们。” “……”被岔开话题的小嬴政略有几分着恼,“就算你不说,我也能猜到几分。” “政儿真厉害。” “……不及阿父,仅仅‘略通庖计’,就能将狍子制成黑炭。” 两人一路拌着,回到原来的院子。 直到天色将黑,他们才回到住所。 是夜,小嬴政在自己的寝居整理行囊。 当布袋中的最后一件物品被取出,他的手微滞,脸色陡然一沉。 那只稻草编成的“布老虎”……不见了。 20、共眠 他与秦子楚的行囊并不多,除了验传,沿路置办的随身衣物,自保用的刀具,剩下的便是秦子楚在半路为他做的“布老虎”。 可现在,旁的东西都在,唯独这个“布老虎”不见了。 小嬴政坐在榻边,神色晦暗不明。 昨日入寝前,他还确认过“布老虎”的完好,只一天的功夫,它就不见了踪影,一定是有人潜入他的寝居,带走了此物。 烛光下,两团小小的剑眉烦躁地拧起,既愠怒,又不解。 那不过是寻常的草叶编制品,完全没有特殊的地方……唯一的特点就是丑得惊天动地,那小贼偷什么不好,竟然偷它。 心烦之时,外头忽然传来敲门声。 “政儿,你睡了吗?” 秦子楚的寝居被安排在隔壁的正房。自昨日他们开诚布公后,今天一早,小嬴政便搬到了这边的寝居。 现在已经到了该睡觉的时候,不知道秦子楚这时候找他有什么事。 仍想着草老虎的事,小嬴政神思不属地应了一声,离开卧榻。 门被打开,小嬴政侧过身,请秦子楚进屋。 “阿父这时候过来,莫非屋内也少了物件?” “也?”秦子楚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字,凝肃询问,“你屋内少了什么?” “……” 见小嬴政一副不开心的模样,却不开口,秦子楚心中不解。但他仅仅是关上门,将小嬴政带到榻边,耐心地等他回答。 半晌,知道自己迟早要说出遗失之物,小嬴政别开目光:“就是阿父给的那个……” “嗯?” 即使没有对视,小嬴政也能感受到上方的视线。他硬邦邦地回答:“就是阿父用草叶做的……‘布老虎’。” “啊?那个——政儿不是说那东西枯了,已经丢掉了吗?” “……” “原来你一直留着啊。” 头顶传来柔软的触感,小嬴政眼前一晃,就见秦子楚蹲下身,与自己齐平,眉眼弯起。 小嬴政拨开他的手,微恼道:“只是一时忘了处理……问题不在于此,重点是,王宫之中,竟然有人肆意翻找我们的行囊。” 如今还只是丢了个草编物件,要是今后有重要的东西——诸如信物、信件,被人随意搜寻,甚至拿走,如何能忍? 他不信秦子楚没有意识到这点,竟然还如此悠闲地……与他逗趣。 小嬴政暗暗咬牙,短暂的热意涌上脸庞,不知是怒还是恼。 对上儿子带着几分谴责,几欲喷火的目光,秦子楚总算开始关注正事: “院中有侍卫、侍从留守,能进出寝居的,无非那么几个人。” 小嬴政也知道这点:“阿父要怎么做?” 秦子楚只是问:“政儿想怎么做?” “于情,于理,都应当让宁奉宫的女主人知道。”小嬴政恢复沉静的神色,“既可以推出这个烫手山芋,又能进一步向华阳夫人表示诚意——阿父也是这般想的吧?” “政儿真是聪慧。”秦子楚伸出指尖,试图轻点小嬴政的鼻尖,被后者毫无悬念地偏头避开。 袭击失败,他并不在意,继续道:“毕竟我们父子只是‘柔弱、无助、无依无靠’的小可怜,需要华阳夫人替我们撑腰。” 早已习惯了对方时不时的夸赞,小嬴政内心只有麻木。可当他听到秦子楚的后半句话时,麻木的心还是裂开了一道缝,里头尽是满满的吐槽欲。 随后,秦子楚用“担心有人半夜悄悄入室”为理由,半劝半赖地留在小嬴政的寝居。 因为前几个月风餐露宿,不得不与秦子楚共卧而眠,小嬴政其实已经习惯了入睡的时候有人在身边,但他还是不愿意像真正的孩童一样偎依着父母。 他严肃地表达自己的意愿:“仅此一次。” “好的。”秦子楚应得飞快,褪下外袍与蔽膝,动作利索地躺下,盖上衾被。 小嬴政额心跳了跳,终究什么也没说,将刚脱下的外衣搭在青铜架上,躺到里侧。 烛光已经燃灭,初夏的夜晚只有一两声蝉鸣,显得空荡而寂静。 过了小半刻,小嬴政始终没有睡意,缓缓翻了个身。 一声被压低的声嗓冷不丁地响起,清越的声音因为降低了音量,竟显出几分错觉般的温柔。 “怎么还不睡?” 小嬴政睁开眼,复又闭上:“阿父不也没睡?” “如果你真的舍不得那个草做的‘布老虎’,我明天给你再做一百个更好的。” “……那倒也不必。”小嬴政对所谓的“更好”不报任何期望。 何况—— 他无声地补充道。 第一次收到的,由父亲亲手制成的物件……只有那一个。 听到仿佛闷在衾被下的声音,秦子楚犹豫了一息,伸出手,用力拍了拍小嬴政的后背。 “……作甚?” 就因为他说“不必”,就要把他吃的餔食给拍出来吗? 小嬴政面无表情地起身,咽下口中的酸水。 “听说——如果民间的孩子睡不着,他们的父母都会拍打他们的后背,哄他们入睡。” 这叫“哄他入睡”? 当无言已成习惯,小嬴政几乎没了辩驳的心思。 他想到上回,同样作为“民间传言”,那个讲故事的哄睡法子,可比这个催吐式哄睡要靠谱得多。 “要不……还是唱歌谣?” 听到背后迟疑的低语,小嬴政神色一变。 “……阿父上回不是想听我讲故事,我这有个故事,阿父想不想听?” 比起继续受摧折,小嬴政选择掌握先机。 “只要是政儿说的,我都一定会听。” ……这些礼待之语,还是说给吕不韦这些门客听吧。 小嬴政在心中嘟囔着,开始讲述所谓的“故事”。 他当然没听过多少所谓的故事,只把上一世见过的尔虞我诈,拼凑组合,当做故事来讲。 当听到权臣扶植年幼的帝王上位,不但封侯拜相,奴仆上万,还被尊为仲父时,始终安静聆听的后方,再度传来泠泠之声。 “此人……可是吕不韦?” 小嬴政话语一滞,没有回答。 他并不指望瞒过秦子楚……或者说,在讲这段“故事”的时候,他就已经存了刻意的心思。 寂静之中,小嬴政一直等着,等秦子楚再次发问。 然而,身后安静如初,许久,只有均匀绵长的呼吸声,悠悠传来。 秦子楚……竟是睡着了。 紧紧闭着眼的小嬴政额头突突直跳,最终用衾被盖住头,忿忿睡去。 …… 第二天,秦子楚和华阳夫人说了“行囊被人翻动,孩子的玩具被窃,极其伤心”的情况。 华阳夫人对此极为重视,许下承诺,一定会严查这件事。 随后,秦子楚离开主殿,领了出入令,带着小嬴政离开咸阳宫。 后方跟着五个随行保护的侍卫,秦子楚和小嬴政走在前头,来到吕不韦名下的一家商户。 大约是昨晚睡得不太好,属于幼童的身体选择了罢工,小嬴政今天总是不自觉地走神,目光直愣愣地投向前方。 当再次出神,没有定焦的视线随意落在远处的时候,小嬴政听到旁边传来熟悉的声嗓。 “政儿也想那样玩吗?” 虽然只是疑问句,但数月的经验,本能地为小嬴政拉响警报。 小嬴政当即回过神,凝聚视线。 不远处,一个农夫提着两袋菽粟,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农夫的脖颈后坐着一个四五岁大的男童,细弱的两条小腿垂在他的肩膀前方,正抓着农夫的耳朵,兴奋地东张西望。 “……” 等小嬴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想起秦子楚刚刚说了什么话,一贯漆黑沉冷的眼瞳微微震动。 等一等,阿父该不会是想…… “来吧,政儿,你也可以拥有,不必羡慕旁人。” 小嬴政僵滞地抬头,只见秦子楚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肩,稍稍弯下腰,将手搭在他的双臂之下。 快住手—— 避之不及地连退两步,小嬴政绷着脸,听似从容的语气中多了一分急切: “不必了。” “真的不要吗?” 小嬴政连连摇头。 他又不是真正的幼童,而且—— 小嬴政悄悄往旁边移了半步。 胫衣空荡,若掀开衣摆与蔽膝,下方并无遮蔽。 如此失礼失仪之事,岂能去做。 带着有些铁青的脸色,深重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对农户父子的身上。 那对父子衣着寒陋,身形佝偻,面上却带着满足的喜意。 小嬴政蓦然一怔。 原本漫不经意的视线,定格在孩童那无忧无虑,笑逐颜开的脸上。 日光过于眩目,他飞快地避开眼。 “……政儿?” “别愣着,先去找吕不韦。” 他沉着脸,转身踏入临近的那家商户。 刚踏入门内,小嬴政就在堂中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眼瞳骤然收缩。 22、二见秦王 这一团草杂乱无章地纠缠在一处,比起天生地长,更像是人为编制而成。 秦王嬴稷冷眼打量了许久,也没看出这编的是个什么玩意。 旁边的侍从见他沉思不语,小心翼翼地出声:“君上,不若拆开看一看?也许里面另有玄机。” 回予他的,是凛然而威严的一瞥。 侍从当即低头告罪,不再多言。 秦王嬴稷重新将视线放在那一团怪草上。他转动着手中之物,试着从不同的角度审视。 只翻转了几次,干枯的草叶便碎了一大块,落在地上。 “……”秦王嬴稷随手将草团放在一边,询问侍从,“异人还没过来吗?” “已派人去请了……” 侍从的话音刚落,殿外就传来了一道通禀。 王孙“异人”已到殿外。 “带进来。” 秦子楚一进入大殿,就看到秦王身旁那团极其显眼的枯草。 心中辗转过数个念头,他权当没有看到,恭恭敬敬地朝秦王行了大礼。 秦王道了句“起身”,没有询问枯草的事,反而问了个看起来不相干的问题: “听说你今日出宫了?” 整个咸阳宫都掌控在秦王的手中,秦子楚早在申请出宫之前就想好了说辞,当即不慌不忙地说道。 “孙儿在赵国结识了两人,引为门客。此次回到宫中,尚未对他们进行妥善的安置……” 所回的话真假掺半,点到即止。 “就是与你一路回国的那个商贾和剑客?”果然,秦王嬴稷早就调查清楚他身边的背景,一口道破他们的身份。 “正是。” 秦王不提传召之意,秦子楚也不会主动出击,和第一次觐见时一样,当自己是个戳一下晃一下的木头。 秦王嬴稷见他如此沉得住气,不再继续无谓的施压与试探。 “异人,你可识得此物?”秦王嬴稷指着席边的草团,语气不明地询问。 “识得。”秦子楚面不改色,侃侃而言,“这是草。” 秦王嬴稷:“……” 这个回答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但秦王嬴稷想问的并不是这个,他也不认为秦子楚读不出他的言下之意。 最终,他换了一个询问方式:“异人,你可曾觉得此物甚是眼熟?” “自然。”秦子楚回答得毫不犹豫,甚至带上几分浩然正气,“此等杂草,随处可见,自然眼熟。” 殿内的侍从察觉到异样的氛围,纷纷垂下头,当自己不存在。 秦王嬴稷并没有动怒,但他周身的气势陡然攀升,幽冷的宫殿内仿佛多了一层粘稠窒息的风,压得人呼吸不畅。 秦子楚丝毫不受影响,从容而立。 许久,这股粘稠之意逐渐减轻,他听到秦王淡淡地询问。 “异人,是想‘厌胜’于何人?” 厌胜,即压胜,巫术的一种,有“压制”“倾覆”之意。 秦王忽然提起厌胜,莫非是把这团草当成了用来咒诅的偶人? 想到那团几近残破的稻草,秦子楚暗自否决:“君上之意,孙儿不明白。” 用来厌胜的偶人,大多是用木头或者陶土做成的人形造物,在身后刻了名字与生辰。这乱七八糟的一团草,也能算厌胜? 即便心中对此不以为然,秦子楚却仍然谨慎地维持口风,雷打不动。 “不明白便罢了。”秦王嬴稷示意侍从将草团带走,屏退了所有近侍,“若这并非蒲草制成,而是木与陶……今日可没那么容易放你回去。” 显然,秦王嬴稷也并不认为这团草是用来厌胜的巫术,没有继续追究。 方才的一番话与其说是责怪,倒更像是提醒。 “有时候,身在湍流之中,便是你不想争,也会被渴血的鱼群推上岸。”秦王嬴稷似带着弦外之音,“即便是三岁的孩子,也当如履霜冰。” 听到忽然更改的主语,秦子楚恍然。 看来秦王误以为那团枯草是小嬴政折腾出来的。 因为殿中只有秦王与他两个人,而秦王言辞中满是提点之意,秦子楚不再伪饰,说出了那团草的用处。 “君上有所不知,那团草……其实是小老虎。” “……?” “民间的一些父母会拿碎布给孩子缝一些‘布老虎’、‘步狸奴’,用来给孩子玩耍。”秦子楚长叹道,“回秦的路途迢递而艰辛,政儿这孩子受了不少罪。正巧我略通编制的技巧,就用草做成老虎的形状,拿去给政儿玩。” 如果抛开某些不合时宜的用语,话语中的殷殷之情确实令人动容。 “……倒是难为政儿这孩子了。”半晌,秦王嬴稷如此说道,所指代的不知是秦子楚口中的“沿路受罪”,还是更深层的寓意。 “听闻华阳在寝宫捉捕小贼,”秦王嬴稷忽然笑了笑,深邃的目光落在秦子楚身上,不知是褒是贬,“你倒是知道怎么折腾。” 不明用意的话语,一概当做称赞来听。 秦子楚坦然地站在原地,对那道审视的目光没有任何避闪之意。 “也罢,怪不得你们。”秦王兀自道,“此事虽是宫侍小题大做,但他并未进屋乱搜。会发现这团古怪的枯草……只是因为昨日守值时,他发现那孩子坐在屋中,一直抓着这团怪草,看了许久。” 听到这话,秦子楚微微一怔。 “宫侍觉得这事极为异常,怕那孩子被什么魇住了,不敢隐瞒,便将这件事上报。至于拿出这团枯草,递送到我的案前——这都是我下达的诏令,并非宫侍擅自做主,在屋内乱翻偷窃。” 这一段话略有几分息事宁人之意,秦子楚却并未听进耳中,仍旧想着前一段话。 秦王没有发现他在走神,继续说道:“还有一事——听说你父亲病了,病得十分突然。” 短暂的停滞唤回秦子楚的思绪。他听到安国君“病”了的消息,不由暗嘲。 他这位父亲,还是与上辈子一样,来来去去都是这么两招。 秦王嬴稷显然也不觉得安国君是真病。 但他什么情绪都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叮嘱秦子楚。 “多去看看你父亲。这些年来,他对你甚是挂念,兴许看到你,病情就好转了。” 显而易见的,这绝非真话。 甚至这个建议还有些缺德。 不管是真病还是假病,被他探望“关怀”的安国君只有可能病情加重。 结合上一回的谈话,秦子楚了然。 看来……秦王已经对安国君格外不满。 离开秦王的寝居,回到宁奉宫,秦子楚的脚步在外院停了一停,终究转了方向,决定遵从秦王的心意,去给安国君添添堵。 在正殿守着的侍从远远看到他的身影,连忙上前。 “公子,太子身体抱恙,谁都不见。” 秦子楚忧心忡忡地止住步伐:“方才君上召来祝官,卜筮到宁奉宫有致病的邪祟——果不其然,阿父竟在这个时候忽然病了。此病来势汹汹,八成为邪祟作乱,你快去取五牲屎[1]来,为阿父沐浴。” 时人常用污秽之物驱邪,这五牲屎,指的就是五种牲畜的粪便,据说在沐浴的时候撒上此物,能有驱邪避秽的功效。 秦子楚眼也不眨地把秦王找他的理由替换了个芯,反正他是奉旨添堵,只要闹得不要太过,秦王那边多半会视而不见。 听到秦子楚的这番话,挡在院中的侍从纷纷傻眼,在屋内装病的安国君更是一口气堵在胸口,猛地坐起身。 23、另眼相看 因为起得太急,安国君眼前猛地一黑,好似真的有漫天邪瘴在眼前飞舞,恨不得直挺挺地往后倒。 在一旁照顾的华阳夫人以袖掩口,百无聊赖地看热闹。见安国君真的气狠了,她才伸出手,扶住对方摇摇欲坠的上身。 “良人,可切莫动怒,想一想你的大计。” 中年丧夫不要紧,但这老夫君千万不要在没登基的时候就一命呜呼。这先太子妃和王太后,仅仅只是几年之差,却是天壤之别。 华阳夫人极其冷静地想着,面上做着关切之态: “良人可是起身太急,眩着了?快坐着歇一歇。” 温声细语纾解了安国君的怒意。有这打岔作铺垫,憋在他胸腔的那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 但他还是怒不可遏:“你瞧瞧这逆子,我还‘病着’,他不来问安倒也罢了,竟还拿民间那些乌七八糟的偏方来气我。” 华阳夫人见他的脸涨得发红,连忙为他顺气。 感受着上下起伏,迟迟不肯平息的胸膛,她转了转眼: “方才我依稀听了一耳朵……这五牲……似乎是君上之意?” 满腔的怒火一滞,安国君往前回忆,好像确实有听到“君上”二字。 紫红的脸皮逐渐转为苍白,安国君坐直了身子,一把握住华阳夫人的手:“君上这是何意?莫非发现我在装病,特意用这个办法整治我?” 华阳夫人下意识地想要挣脱,终究还是凭借理智忍住:“兴许只是试探呢?” 这句话并不能给安国君带来任何安慰。 他把脸皱成一条葫芦藤,当机立断道:“先让异人进来。” 别在外头嚷嚷,让其他宫殿的人听到风声。 当秦子楚进入里屋,安国君已经重新躺下,搭着一条薄被,做出无比虚弱的模样。 因为心中有气,他不想和秦子楚说话,用眼神示意华阳夫人开口。 偏生因为他这两年衰老了许多,华阳夫人不想看他那皱巴巴的橘子脸,早就把头扭过去,丝毫没接收到他的眼波。 安国君眼角一跳,拉了拉华阳夫人的衣角,在她转过头的时候使劲递眼神。 华阳夫人这边还没领悟安国君的用意,站在一旁瞧了半天的秦子楚已经出声。 “阿父莫要担忧,侍从已经去准备驱邪之物。只要用那五牲的砂粪浇头淋浴,定能治好你这眼疾。” 听到这暗含嘲弄之意的话,安国君再也挤不动眼。他支起身,对着秦子楚就是一顿呵斥: “去赵国走了一遭,就让你如此放肆?我是你父亲,你与我一荣俱荣,祸福与共。让我丢尽颜面对你有什么好处?父亲失了颜面,莫非儿子就抬得起头?” 眼见安国君是真的动了肝火,华阳夫人连忙在一旁打圆场:“你呀,一把年纪了,不要和自己置气,先喝杯水消消火。” 给安国君递了一只羽杯,华阳夫人转向秦子楚:“异人,你方才在外头提到君上……莫非这是君上的意思?” 表面上是焦急的询问,可华阳夫人的眼中没有任何焦急的意味,只带着少量警告。 秦子楚明白华阳夫人这是在告诫他,让他见好就收,别真的把安国君气坏了身子。 望着安国君那不再乌黑的鬓发,秦子楚沉默了片刻,收回视线。 “君上认定阿父在装病……让我过来‘看看’阿父,好叫阿父早日病除。” 安国君知道自己走错了一步棋,忙不迭地放下羽杯:“君上还说了什么?” “君上说你病得太过‘突然’。”秦子楚转答为问,“阿父因何而病?” 安国君顾不上计较个人喜恶,如实道:“你昨日也见着了。后院有人作妖,用我的名义在外头打造兵器,拿了许多商贾的‘供奉’。我虽被蒙在鼓中,到底有着失察之罪,自然得怒极攻心,大病一场。” 这既是一种表态,也是示弱与试探。 若换了一个心软的君主,兴许会生出恻隐之心,但秦王嬴稷根本不吃这一套。 “君上既然没有明着追究此事,便是在等阿父自行处理。阿父在这个时候装病,与推诿逃避何异?” 退一步说,就算真的因为这件事的影响,被气得生病,那太子这心理素质也太差了。 被后院捅刀,本就让秦王怀疑他的驭下水平;加上这一遭,更让秦王对他的心理素质与应变能力感到失望。 “是我想岔了。”想通了关窍,安国君头痛万分。 因为常年活在父亲的威压下,每一日战战兢兢地揣测君意,他反而把问题想得太复杂了。 他把秦王偶尔流露的不满当做敲打,视作忌惮,愈发小心谨慎,避其锋芒,却没想过,过分的退避近乎于怯懦,只会让秦王更加看不惯。 若要扫荡六国,一国之君绝不可唯唯诺诺、畏首畏尾。 恍然的同时,他惊异地看向秦子楚,第一次正视这个从小被他厌恶轻视的儿子。 他与秦王多年父子,十多年以来朝夕相处,对秦王的了解竟还不如这个从小去赵国做质子,没见过秦王几面的王孙。 安国君心中微动。 秦王多次召见异人……莫非…… 一旁,华阳夫人清晰地捕捉到安国君眼中的闪烁,瞬间猜到他的想法。 能够十多年荣宠而不衰,华阳夫人对安国君的了解比他自己更深。 她当即抓住时机,对着安国君耳语。 “第一次兴许是意外……可这意外,怎会接二连三地来?君上多次召见异人,必定对他青眼有加。良人若想获得君上的宽恕,恐怕还得从异人这孩子身上入手。” 秦王第二次召见秦子楚是因为一团草,严格意义上来说,也确实是一个“意外”。 但安国君并不知道这一点,他听信了华阳夫人的话,觉得秦王的几次召见等同于另眼相看。 要不然,让谁传话不好,为何一定要单独召见异人? 这么一想,他看秦子楚倒是顺眼了不少,想让他帮自己度过这一次危机,却又拉不下老脸。 华阳夫人知道他的性子,“善解人意”地给了台阶: “如今看来,异人以后约莫有一些造化。良人也是,父子哪有隔夜仇,是时候敞亮地谈一谈了。” 见安国君久久不语,华阳夫人再接再厉, “妾身无子,看着异人便觉亲切……” 安国君读出了华阳夫人的言下之意,又想起她前两日的那些话,心下一动。 他正着脸,小声道:“你是嫡母,自然是他的母亲。” 秦子楚虽然听不清两人在嚼什么话,但他知晓华阳夫人的机敏,知道她这时多半是在替自己作脸。 因此他耐心地等在原地,没有出声打扰。 半晌,安国君缓和了面容,第一次对秦子楚和颜悦色: “此事我心中有数,你先回去吧。” 秦子楚掩去目中的轻嘲,并袖而拜。 …… 主殿,宣室。 听到侍者密报的秦王嬴稷顿住笔锋,在竹简上留下一团墨迹。 他淡淡地倒了句“不用理会”,便让侍者退下。 给安国君添堵虽然是他的意思,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秦子楚竟然会如此大胆,拿自己这个秦王当筏子,出了这么一个损招。 “倒确实想看看太子兜头倾倒五牲粪的模样。”秦王嬴稷倏然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旁边奉墨的侍从立即低下头,当自己什么也没听到。 “罢了。” 秦王嬴稷终究打消了这个想法,将处理好的竹简卷成一束。 “老太子哪有小曾孙好玩。奉墨,让公子政过来一趟。” “喏。” …… 回到后院的秦子楚正准备和儿子交流一下感情,就听说小嬴政已被秦王的侍者召走。 “……”他这个祖父,还真是够闲的。 24、午后 这一份短暂的抱怨,无人知晓。 当小嬴政被侍从带到宣室,秦王嬴稷已处理好所有的政务,坐在主座之上。 主座前的案牍已然撤下,换上了红漆食案。 食案边缘刻着栩栩如生的猰貐,雄踞林立,拱卫着中央的云纹高足玉盏,竟莫名生出几分泱泱浩渺之息,好似盏中随时会有一道霞光澎涌而出。 小嬴政抬手遮去过于耀眼的日光,方才那长虹贯日、气吞山河的错觉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古拙而峻拔的宫殿立在原处,年迈而仍旧威武的君王坐在殿中,正用那双精明的眼望着他。 不知为何,小嬴政忽然想起了先前发热的那一夜,想起了他在梦中见到的景象。 同样的宫殿,同样的王座,只是那个时候,站在高处,带着玉旒冕冠的——是他。 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涌上心头,小嬴政垂下眼,掩去其中的异芒,一步步走入大殿。 双手相叠,稽首而拜。 这一回,没有引导人在旁,他仍端正而稳妥地行完会见君王的礼节,仿佛已经研习过千万回。 秦王嬴稷不动声色地盯着玉阶下的孩童,审察着对方的每一个神态。 同他一般眼尾上扬,偏于狭长的眼眸乌黑而清澈,始终未曾露出丝毫怯意。 等小嬴政行完一个稽首礼,预备再拜,秦王嬴稷出声制止。 “足够了,到我旁边来。” 小嬴政趋步上前,踏上玉阶,垂袖站在秦王身侧。 “坐。” 听到吩咐,小嬴政谨慎地坐下。 “为小公子奉勺。” 侍立在一旁的宫人趋步上前,一人端起白玉盏,另一人取过玉勺,恭敬地递到小嬴政身前。 小嬴政如临大敌,不解地撞上秦王的目光。 秦王嬴稷大笑:“这是‘莹玉蜜饵’,甜得很,你来尝尝?” 短暂地怔愣了一瞬,小嬴政并袖谢过,接过长柄玉勺,看向端到身前的玉盏。 盏里盛着清澈见底的蜜水,上面飘着稌米制成的饵块,被捏成长条形,整齐地列在正中。 不管是这道甜点,还是白玉容器,都呈现出赏心悦目的半透明状,晶莹而剔透。 若不仔细看,便有可能将盏中之物与容器混淆,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白玉。 如此精致的甜点,他在过去十年里从未见过。哪怕荣升为秦王长子的那三年,他的宫廷生活也只围绕着识字与礼仪,从未分一眼在其他的细枝末节上。 玉勺落在盏中,从未惧怕过任何事的他,却在此刻生出了踌躇之意。 秦王嬴稷察觉到他的犹豫,并不催促,让侍从端了另一盏蜜饵,率先开始享用。 秦王这副放松的姿态让小嬴政打消了部分疑虑,舀了一勺蜜饵放入口中。 软软黏黏的口感留在唇齿之间,带着馥郁的甘甜与清凉。 清澈的蜜水抚平心底的局蹐,小嬴政陪着秦王安静地用完这份点心,端起佩兰水润口。 夏日午后的风吹入室内,带来几阵昏昏欲睡。 小嬴政昨晚本就没有睡好,食了甜汤,又被午后的暖风一熏,睡意逐渐上涌。 恍惚朦胧间,他听到“骜”、“摎”之类的字眼,猛然醒神。 骜和摎,莫非是秦国的大将,蒙骜和摎? 小嬴政强迫自己清醒,看向殿外。 两位魁伟高大,褪去甲胄与佩剑的将领大步入殿,对着秦王行以大礼。 “上卿请起。” 秦王嬴稷走下玉阶,一左一右虚扶二人。 “战况如何?” 大将摎道:“幸不辱命,已攻下宣阳、渑池。” “好,好。”秦王嬴稷抚掌而笑,喜不自胜。 蒙骜恭敬地回复:“已依照君上之意,劝止齐国出兵。” 秦王嬴稷笑容略收:“质子归国,齐王可有说什么?” “齐王并未多言。” 这位年轻的齐王深居简出,鲜少现于人前。除了长平之战时,齐王坚决拒绝给赵国借粮,其他时候都躲在王太后与舅父身后。 秦国质子秦优归国前,秦王嬴稷曾派使者前去试探,得到的始终都是“齐王对诸事并不挂心”的回答。 对诸事不挂心,对丁点钱粮倒是计较。 秦王嬴稷掩去面上的讥诮。 不知齐王这是故意表现出昏愦的模样,麻痹他人,还是本性如此。 若本性如此……这样一个国君处于敌国,倒是让他省心。要是生在他们老秦家,非得把祖宗们气活不可。 如此想着,总让他觉得不满意的太子,此刻在他心中也开始憨态可掬。 至少,太子安国君在政务上的天赋强于其他宗室,态度也算勤勤恳恳,只要收一收性,一定能带领秦国更进一步。 至于太子之后……秦王嬴稷的脑中冒过数个面孔。 安国君脾气不佳,生的孩子倒是各个优秀。除了比安国君本人还沉不住气的长子,剩下的几个孩子中,老十,老十一,老十二都是好的。 排行十五以后的年纪都太小,看不出门道。反倒是第四代……老十二家的这个小政儿,小小年纪,有着远超同龄人的胆识与心智,未来定将不可限量。 视线瞥向后方,见小嬴政仍端坐在原位,没有丝毫局促、无措之意,他暗暗点头,将目光收回。 蒙骜和摎也注意到案前那个小小的身影,却都当做自己没看到。 至于心下如何作想,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秦王嬴稷又与他们谈了一会儿国事,丝毫没有避忌后方的小嬴政。 谈完后,秦王嬴稷让摎先回宅邸休息,单独留下蒙骜。 “上卿,陪孤对弈一把?” 蒙骜恭敬地应下。 侍从搬来棋枰与短席,安置在殿中。 小嬴政未曾见过旁人对弈,站起身,来到棋枰旁边。 秦王嬴稷指了指自己身侧的席位,示意小嬴政坐在他的身边。 “座子。” 四星位置分别放了两颗黑子与两颗白子。 “尊者执白,敌手棋,尊位先下。” 小嬴政意识到秦王嬴稷这是在为自己讲述围棋的规则,心中漾起一丝波澜。 坐在对面的蒙骜诧异地往小嬴政的方向扫了一眼,旋即低下头,专心收拾盒中的棋子。 一局刚刚开启,尚未进入酣战,殿外倏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 “报——宁奉宫西北侧走水!” 所有好心情在顷刻间烟消云散,秦王嬴稷沉下脸,扶剑起身。 听到宁奉宫西北侧起火,小嬴政无法再保持安然镇定的神态,下意识地就要往殿外跑,被秦王眼疾手快地抓住。 “宫人自会去救火,你往外跑作甚?” 小嬴政停下脚步,掩去目中激烈震荡的暗茫。 “君上说得是。” 他没有再说什么,却始终无法平息心绪。 宁奉宫西北侧……那个方向,靠近他与秦子楚的寝殿。 24、午后 这一份短暂的抱怨,无人知晓。 当小嬴政被侍从带到宣室,秦王嬴稷已处理好所有的政务,坐在主座之上。 主座前的案牍已然撤下,换上了红漆食案。 食案边缘刻着栩栩如生的猰貐,雄踞林立,拱卫着中央的云纹高足玉盏,竟莫名生出几分泱泱浩渺之息,好似盏中随时会有一道霞光澎涌而出。 小嬴政抬手遮去过于耀眼的日光,方才那长虹贯日、气吞山河的错觉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古拙而峻拔的宫殿立在原处,年迈而仍旧威武的君王坐在殿中,正用那双精明的眼望着他。 不知为何,小嬴政忽然想起了先前发热的那一夜,想起了他在梦中见到的景象。 同样的宫殿,同样的王座,只是那个时候,站在高处,带着玉旒冕冠的——是他。 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涌上心头,小嬴政垂下眼,掩去其中的异芒,一步步走入大殿。 双手相叠,稽首而拜。 这一回,没有引导人在旁,他仍端正而稳妥地行完会见君王的礼节,仿佛已经研习过千万回。 秦王嬴稷不动声色地盯着玉阶下的孩童,审察着对方的每一个神态。 同他一般眼尾上扬,偏于狭长的眼眸乌黑而清澈,始终未曾露出丝毫怯意。 等小嬴政行完一个稽首礼,预备再拜,秦王嬴稷出声制止。 “足够了,到我旁边来。” 小嬴政趋步上前,踏上玉阶,垂袖站在秦王身侧。 “坐。” 听到吩咐,小嬴政谨慎地坐下。 “为小公子奉勺。” 侍立在一旁的宫人趋步上前,一人端起白玉盏,另一人取过玉勺,恭敬地递到小嬴政身前。 小嬴政如临大敌,不解地撞上秦王的目光。 秦王嬴稷大笑:“这是‘莹玉蜜饵’,甜得很,你来尝尝?” 短暂地怔愣了一瞬,小嬴政并袖谢过,接过长柄玉勺,看向端到身前的玉盏。 盏里盛着清澈见底的蜜水,上面飘着稌米制成的饵块,被捏成长条形,整齐地列在正中。 不管是这道甜点,还是白玉容器,都呈现出赏心悦目的半透明状,晶莹而剔透。 若不仔细看,便有可能将盏中之物与容器混淆,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白玉。 如此精致的甜点,他在过去十年里从未见过。哪怕荣升为秦王长子的那三年,他的宫廷生活也只围绕着识字与礼仪,从未分一眼在其他的细枝末节上。 玉勺落在盏中,从未惧怕过任何事的他,却在此刻生出了踌躇之意。 秦王嬴稷察觉到他的犹豫,并不催促,让侍从端了另一盏蜜饵,率先开始享用。 秦王这副放松的姿态让小嬴政打消了部分疑虑,舀了一勺蜜饵放入口中。 软软黏黏的口感留在唇齿之间,带着馥郁的甘甜与清凉。 清澈的蜜水抚平心底的局蹐,小嬴政陪着秦王安静地用完这份点心,端起佩兰水润口。 夏日午后的风吹入室内,带来几阵昏昏欲睡。 小嬴政昨晚本就没有睡好,食了甜汤,又被午后的暖风一熏,睡意逐渐上涌。 恍惚朦胧间,他听到“骜”、“摎”之类的字眼,猛然醒神。 骜和摎,莫非是秦国的大将,蒙骜和摎? 小嬴政强迫自己清醒,看向殿外。 两位魁伟高大,褪去甲胄与佩剑的将领大步入殿,对着秦王行以大礼。 “上卿请起。” 秦王嬴稷走下玉阶,一左一右虚扶二人。 “战况如何?” 大将摎道:“幸不辱命,已攻下宣阳、渑池。” “好,好。”秦王嬴稷抚掌而笑,喜不自胜。 蒙骜恭敬地回复:“已依照君上之意,劝止齐国出兵。” 秦王嬴稷笑容略收:“质子归国,齐王可有说什么?” “齐王并未多言。” 这位年轻的齐王深居简出,鲜少现于人前。除了长平之战时,齐王坚决拒绝给赵国借粮,其他时候都躲在王太后与舅父身后。 秦国质子秦优归国前,秦王嬴稷曾派使者前去试探,得到的始终都是“齐王对诸事并不挂心”的回答。 对诸事不挂心,对丁点钱粮倒是计较。 秦王嬴稷掩去面上的讥诮。 不知齐王这是故意表现出昏愦的模样,麻痹他人,还是本性如此。 若本性如此……这样一个国君处于敌国,倒是让他省心。要是生在他们老秦家,非得把祖宗们气活不可。 如此想着,总让他觉得不满意的太子,此刻在他心中也开始憨态可掬。 至少,太子安国君在政务上的天赋强于其他宗室,态度也算勤勤恳恳,只要收一收性,一定能带领秦国更进一步。 至于太子之后……秦王嬴稷的脑中冒过数个面孔。 安国君脾气不佳,生的孩子倒是各个优秀。除了比安国君本人还沉不住气的长子,剩下的几个孩子中,老十,老十一,老十二都是好的。 排行十五以后的年纪都太小,看不出门道。反倒是第四代……老十二家的这个小政儿,小小年纪,有着远超同龄人的胆识与心智,未来定将不可限量。 视线瞥向后方,见小嬴政仍端坐在原位,没有丝毫局促、无措之意,他暗暗点头,将目光收回。 蒙骜和摎也注意到案前那个小小的身影,却都当做自己没看到。 至于心下如何作想,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秦王嬴稷又与他们谈了一会儿国事,丝毫没有避忌后方的小嬴政。 谈完后,秦王嬴稷让摎先回宅邸休息,单独留下蒙骜。 “上卿,陪孤对弈一把?” 蒙骜恭敬地应下。 侍从搬来棋枰与短席,安置在殿中。 小嬴政未曾见过旁人对弈,站起身,来到棋枰旁边。 秦王嬴稷指了指自己身侧的席位,示意小嬴政坐在他的身边。 “座子。” 四星位置分别放了两颗黑子与两颗白子。 “尊者执白,敌手棋,尊位先下。” 小嬴政意识到秦王嬴稷这是在为自己讲述围棋的规则,心中漾起一丝波澜。 坐在对面的蒙骜诧异地往小嬴政的方向扫了一眼,旋即低下头,专心收拾盒中的棋子。 一局刚刚开启,尚未进入酣战,殿外倏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 “报——宁奉宫西北侧走水!” 所有好心情在顷刻间烟消云散,秦王嬴稷沉下脸,扶剑起身。 听到宁奉宫西北侧起火,小嬴政无法再保持安然镇定的神态,下意识地就要往殿外跑,被秦王眼疾手快地抓住。 “宫人自会去救火,你往外跑作甚?” 小嬴政停下脚步,掩去目中激烈震荡的暗茫。 “君上说得是。” 他没有再说什么,却始终无法平息心绪。 宁奉宫西北侧……那个方向,靠近他与秦子楚的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