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语慰卿卿》 1. 小善 《怜语慰卿卿》全本免费阅读 寒风凛冽,尚未回春。 今日是晏小将军班师回朝的大喜日子。 班稚一早就等在侯府门口。 侯府人口简单,老侯爷与妻姻缘和美,统共只育下这么一个老生子,倾其所有,疼爱非常。 班稚散着长长的头发,蜿蜒在腰后被一根红绳子松松系起来,她怀里藏着软乎乎的粟子糖,拿身子护着不肯见风。 侍女芽儿要抱过来,班稚摇摇头,说不用了。 这是花奴往日最喜欢的,要细细的筛好粉,裹上糖霜,见了风就没这么绵软了。 班稚等了许久,铁蹄开路,发出清脆的哒哒声,侯府的正门从里面被推开了。 侯夫人端庄贤淑,发丝束的干干净净,呼奴携婢的踏出府门。 她双目微红,向前一步,完全忽略面前的班稚,先唤:“我儿、” 班稚不够高,踮脚去看车队,视线里却只瞥见枣红骏马的鬃毛。 丫鬟们层层叠叠的围上来,将班稚挤到了最后面。 她有些失落。 她也想第一眼就看见花奴。 慌乱间,不知是谁踩住了班稚的裙角,她站不稳,有双手在后面推了她一下。 噗通—— 班稚紧紧闭上眼睛,意料之内的疼痛却迟迟没有出现。 哆嗦着睁开眼睛,对上一双狭长柔婉的眼睛,那双眼睛分明多情,眸色却浅,像冰川上常年不散的薄雾。 猝然一扽,叫她站直。 “花......”她眼睛弯弯,欣喜非常。 字在舌尖打了个滚,她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垂下眼睫,嗫嚅着,“将军。” 侯夫人刚提起的眉头又松缓下来。 晏归点点头。 班稚这才扯出笑来,怯怯的,像枝头鲜嫩的花苞,“你回来了。” 她扑过去。 被稳稳接住。 侯夫人蹙眉,晏归不着痕迹的挡在班稚面前。 “我儿来前修书一封,”侯夫人顿了顿,抚了抚发髻钗环:“人可安好?” 修书一封么。 班稚抬眼看他。 晏归垂敛着眸,没有说话。 还是侯夫人先开口:“怎么没看见你带回来的人呢?” 侯夫人话音刚落,便有人高声: “在这儿——!” 马儿踢踏,但见队伍骚动,从里面走出来个身形清瘦的士兵,再走近些,见其身姿骨架,皆不是男儿所有。 她拆下甲胄,笑的春光明媚:“夫人安好?” 丝毫不见局促。 班稚注意到,侯夫人万年不变的端庄面具上,裂开了一道罅隙,是班稚从未见过的温柔殷勤。 她招招手,对儿子都没有的张开怀抱:“过来,让我看看。” “欸!”她应的清脆,乳鸟投林一样的飞扑过来,落在侯夫人怀里,黏黏糊糊地蹭蹭。 莫说是晏归这一列手下将士,就连熟悉侯夫人的婢子,都大吃一惊。 侯夫人什么时候,对外人这样亲昵过了? 两人简单叙旧,那位女子终于还是将目光落在了班稚身上。 那一眼,犹如被毒舌绕颈,审视着下口位置,冻得班稚一个激灵。 只是片刻,她又亲亲热热的开口,唤了一句姐姐。 仿佛班稚感觉到的,只是自己先入为主的恶意揣测。 侯夫人横来一眼,先是落在班稚身上,转而又掠过晏归。 她在等晏归开口。 下一瞬,精铁护腕贴在班稚面颊上,冻得她一个激灵。 “小善,你好好待她。” 班稚没有听明白。 那女子毫不畏怯,扬起笑来:“请姐姐安,我叫珠珠。” 他不曾告诉班稚对方的身份,就这样拍板定夺地叫班稚对她好。 班稚很蠢,十六岁前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小结巴,十六岁后的岁月被晏归护在身后,什么也不懂。 她学不来人情世故,她不知道这个时候,几十双眼睛都在看她。 “小善。”晏归蹙眉,又唤一句。 班稚点点头,后退半步,抿唇有些局促:“都听将军的。” 侯夫人的脸色这才和缓下来。 她看着晏归,张了张嘴,却看见他向珠珠走去。 略微一顿,他牵起了对方的手。 侯夫人挽着那女子的手,头一次笑的这样开怀:“快进来。” 怀里的粟子糖热的烫人,班稚差点抱不住。 班稚愣在原地,那女子已经一脚迈进正门,招了招手,好亲热:“姐姐快来!” 侯夫人不着痕迹地拉过她的手,看着班稚,眼神淡漠:“去备饭吧。” 珠珠很活泼,牵着晏归就往里走。 从始至终,他没有回头看过。 芽儿扯了扯班稚的袖子,声音很轻:“小夫人,外头冷,赶紧进去吧。” 她为班稚打开侧门。 班稚抬眼。 正门在她面前咔哒关上了。 侯夫人不喜欢班稚,不管多少年,她从来不允许班稚从正门进去。 其实哪里用得到班稚去备菜,她少叫班稚去过她的院子,班稚只能灰溜溜的回了房。 班稚不识字,晏归班师回朝,是叫亲卫送出来的口信。更不要说侯夫人口里的那封信。 她从收到讯息的那个日夜就开始等,芙蓉花被面的褥子晒了又晒,晏归用膳的白玉小盏早早就搬出来了。 只是烛海燃烬,班稚也没能等到晏归回来。 * 次日一早,院子里的粗使就早早起来,往日没有这么快,只因着晏归回来,便将几分闲散变做十足恭敬。 班稚一夜未眠,天光透进窗纸里才浅浅打了个盹儿。 她怀里的粟子糖早就凉透了,硬硬硌在肤肉上,氲出一小团红。 “小夫人。”这是侯夫人身边的翠香。 她将班稚叫起来,觑她一眼,很有些怜悯。“夫人叫您过去呢。” 这是好新鲜的事情,往日侯夫人巴不得离她越远越好,生怕沾染什么腌臜,如今破天荒将她叫去,实在摸不清头脑。 班稚应下。 她其实还没有用饭,肚子饿得有些发慌,头重脚轻的进去,还记得规矩,低头看脚尖,唤一声母亲。 “姐姐用饭了么?”一道明媚女声。 她也在这里。 班稚张了张嘴,却被人直接打断:“她用过了。” 是班稚最熟悉的人,她一夜未归的花奴。 班稚点点头,不记得是怎么开口的,她回:“我吃过了。” “那就好,昨日没有好好叙话,老夫人留我在这边,怕我吃不好睡不好。”她抿唇一笑,有些羞涩:“哪里就这么娇贵了。” 2. 花奴 《怜语慰卿卿》全本免费阅读 东厢的院子虽然偏远,但的确如晏归所说,实在清净。 里面是花了大功夫收拾过的,不要说是脚踩上去就暖续的地龙,梁上楼阁的积灰也不能这么快就收拾干净。 不是今日才做的准备。 说来笑话,班稚从原先的地方搬进东厢,留给自己的,只这么一个小小的包袱并一个从进府里就跟随的小丫头。 思绪放空,班稚虽然蠢笨要命,旁人花一刻钟就能想明白的事情,班稚需要想很久。 纵然如此,也能窥探出其中端倪。 侯夫人,不……或者说是花奴,早就准备让她将那间院子让给珠珠。 来送晚膳的跑腿小子传话,说将军今晚过来。 是了,往日就是那样,只要晏归说一句今晚过来,她就要不眠不休等到天亮。 但是之前的花奴,班稚记得很清楚,不是这样的。 他会在四下无人时唤她小善,两个人亲亲蜜蜜的贴在一处,连分吃同一块糕点都觉得心里欢喜。 平日耳鬓厮磨,唤的最多的,就是那句小善。 “小善。” 班稚一抖,门就被咔哒一声关上了。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打断她的思绪。 晏归看向桌子上纹丝未动的饭菜,屈指轻叩,并不抬眼:“不吃么?” 班稚的心已经飞到身后去了,脚步却怎么都迈不动。 再傻的人,也知道心里难受。 这种难受来源于最亲昵的人,就是另一重的痛苦,如同一柄尖刺,扎进心里,还要反复的拧,直到碾的透烂,化作一团血肉模糊的脓浆。 半刻,班稚掀帘出来。 她手里攥着一只纸鹤,眼睛有些红,看着低头挑鱼刺的人,好像他多无辜。 “不闹了?”他没有抬头。 班稚往外走,拖曳在身后的东西刷拉作响。 原来不是一只,是一串。 年少时有过约定,不管是花奴还是小善,犯了错就要折一只纸鹤,放到对方面前,祈求原谅。 不管对方如何生气,都不能置之不理,一走了之。 多半时候,是小善给花奴折的最多。 她脑袋转的慢,除了一张脸生的得天独厚,其他地方是一窍不懂,经常做错了事情挨骂,偏偏骂人的那个还狠不下心来,最后免不了还是抱在怀里哄哄。 晏归换下那身行军装,又是个落拓清癯的公子。 恍若月宫人。 他招招手,班稚就被他扯进怀里。 他攥着班稚的手,脑袋砸在她细条条的肩膀上,没有开口。 “昨日,你去了哪里呢?” 他并不答,食箸的鱼肉送到了嘴边,班稚一偏头,躲过去了。 晏归掰过她的下巴,那点鱼肉被强硬的塞进嘴里。 她不敢躲。 跟着嬢嬢长大的小善是个小结巴,嬢嬢少言,连带着班稚错失了鹦鹉学舌最好的机会。会说话,但是怯,开口也要花上许久的功夫,说不利索。 晏归还没有这时的老成稳重,在发现班稚的问题之后当机立断就要她改。 怎么改,说错一句就要含辣椒在嘴巴里面。 经常把班稚弄的泪眼汪汪不敢说话,得不到晏归半点同情。 说话慢慢的可以,不说,或者结巴,不可以。 这是身体的自然反应,如同吃饭喝水一样自然。 她怕。 怕极了。 班稚看着他的食箸从最开始的小东西,到后面,连一整个的酱肘子摆在她面前。 什么意思,她自己看。 摇摇头,带着哭腔:“做错的不是我。” 她说的慢,还打着哭嗝,梗着嗓子壮士断腕。 面前那盘酱肘子终于被推到一边。 他要来给她擦眼泪。 班稚一偏头,又躲过去了。 空气凝滞许久。 久到一声叹息过后,他问:“吃饱了?” 默了一瞬,班稚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好。”他的手腕穿过班稚的膝窝,站起来,稳稳将她抱进怀里。 东厢的小卧里也是芙蓉被面,因着晏归喜欢,但班稚却不知为何。 略微借力,他放下班稚。 晏归有一头极美的长发,柔如新裁,蜿蜒若江。 落下来时,沾着班稚的泪,不分你我。 他手里化着粘稠脂膏,没在衣下,入的荒唐。 两个人尺寸不匹配,她不懂,起先只知道痛,每次都辛苦。 没有经验的两个人什么都不懂,还是回侯府之后,晏归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弄到的。 有时候他稍顿片刻,她就要猫儿一样的哼唧,哆嗦着,红着眼睛。 需要惩治。 这东西惯出现在辛秘野史里,她知道了,要闹,不肯自己用。 半强迫着,半裹挟,随波逐流。 这种时候,晏归更少言,兴致上来,牙印一串接着一串,他的东西,谁也不给看,不给瞧,打上标记,才心满意足。 “说话?”落在耳骨,烫的班稚一个激灵。 “你欢喜么?” 她摇摇头,说不出话来。 半刻,她像跃江而出的鱼儿,挺着身子,尖尖细细的叫。 “撑。” 晏归慢下来,眼神微眯,竖起一条兽样的瞳目。 这才是晏归不为人知的内里,只有班稚见过的,爱娇又不允许忤逆的花奴。 一只小猫儿。 脏脏的落进清水里,咚的一声,免不了被笑话。 那点蛛丝马迹融进清白里,他微敛着目,笑话她:“喂你这么久,不给生个小丫头么?” 她摇摇头,虽然意志不在,还是明白:“母亲喜欢,喜欢男孩。” “丫头。”他百无聊赖的掰着她的手,玫瑰膏子融进指尖缝隙,油腻腻的汪出一团亮。 生一个像你这么漂亮的小丫头,没有人不喜欢。 班稚睡熟了。 晏归比她晚歇,这双指节嶙峋遍布粗茧的手从一堆女儿家的东西上穿过,并不显突兀。 他向来喜欢摆弄她。 班稚从来不知道,多少个日夜都是晏归这样小心伺候她。 头发绞的软,黏成一缕缕,没脾气的搭在手上,他抱着她,点一杆烟枪,看烟圈顺着红幔升腾,隐没不见。 侍女芽儿这时才上前,熟练的将格盘里的东西收拾好,并没有离开。< 3. 禁庭 《怜语慰卿卿》全本免费阅读 班稚趿鞋下榻,还没有出门,脚边就被扔了一只草编的筐盆。 翠香嫌恶地又踢一脚,本就七零八乱的花草更是粉身碎骨了。 她说:“这种不值钱的东西,夫人往后还是莫要再养了。” 翠香身后还跟着几个丫头,手里都毫不例外的抱着几个筐子。 筐子不算重,反复倾倒下来,里面的草屑混合着被铲断的花木落在地毯上。 翠香掩住口鼻躲得更远,忙不迭开口,“若是因为您的这些东西,让前院那位有丁点儿闪失……” 她鄙夷嗤笑:“可别怪夫人不留情面。” 前院那位,说的自然就是珠珠了。 班稚快快的问:“珠珠怎么了?” 翠香欲要发作,却被芽儿打断:“再过几日,相信将军就会回府了,翠香姐姐觉得呢?” 她拿将军来压她。翠香表情僵硬一瞬,又觑了眼班稚,见她垂头不语,也就算了。 冷哼一声,转身离开了。 这样的事情,若不是侯夫人吩咐,旁人是决计做不出来的。 班稚的心思都被芽儿的话牵着走了。 她问:“花奴去哪里了?” 她低下身子,把筐子摆正,一点一点,去捡地上粉身碎骨的婆婆丁残骸。 白绒绒沾在她的指尖,又顺着春光飞舞,漂亮极了。 这是班稚家乡的花草,并不是什么不值钱上不来台面的东西。她滚着泪,垂着头,不肯叫它掉下来。 芽儿要劝她,但班稚只是擦擦眼泪,拿手一点点的拾捡起来。 芽儿终于还是不忍,多嘴说了句:“宫中有变,将军不在府里。” 什么时候回来,多久回来,都还是个未知数。 另一边,翠香自然回院复命。 满室药香,珠珠躺在榻上,双眸紧蹙,侯夫人攥着她的手,眸光微闪。 “送去了?” 翠香上前两步,声音很轻的嗳了声,往里探头看了看,珠珠身上大片红痕已经消减。 医士嘱托过,珠珠身上的痕迹正是因为院中的婆婆丁。 往前是千娇百宠养大的女儿,哪里见过这种荒野地长的东西,稍稍一碰,起了这样大的反应。 侯夫人突然问:“晏归何时离开的?” 翠香:“辰时就走了。” 侯夫人一下下为珠珠顺着头发,她睡得熟稔,没一会儿眉心就松散起来。 侯夫人也跟着宽下心来。 翠香掩面一笑:“夫人和公主,当真是投缘呢!” 侯夫人先是一愣,随后厉声呵斥:“瞎说什么!” 马屁拍到了马腿上,翠香只能认栽,跪下来,求饶都来不及,便被侯夫人的下一句话打断:“这孩子的身份,不可妄议,若是多生了事端......” 翠香冷汗直冒:“奴婢明白。” 几月前,因着公主在宫里犯了忌讳,被圣人撵去怀安寺思过,宫里娘娘思念爱女,这才使了法子先将公主接出来,安置在侯府好生宽待。 正巧晏归班师,便让珠珠乔装打扮,跟随队伍一并回了上京。 侯夫人说的对,若是多生了事端,谁也担待不起。 珠珠身份特殊,府中上下,无一不精心侍奉,莫说是害的公主染上了病,只让她稍受些委屈,也是不能够的。 今晨宫里传了信出来,朝臣上下人心惶惶,指名道姓要晏小将军进宫,为的什么还犹未可知。 一概朝臣立于乾清殿外,手持笏板跪了有些时辰了。 小福子猫着腰钻进去,正巧瞧见正在殿内侍疾的晏归。 他心下有了计较,瞥了眼圣人,凑到晏归身边,声音很轻:“淑妃娘娘传您晚些过去。” 晏归颔首,示意知道了。 小福子将药盏端给晏归,转身出去了。 若是班稚在这里,必能发现,榻上这位天下至尊,生的与她有三分相像。 晏归将皇帝唤起来,一点一点喂药进去。 圣人今诞不过四十有余,身子实在不该这样虚弱,双唇青紫,眼下灰白,为的什么。谁都不敢说。 “弄玉。”一双嶙峋枯瘦的手指攥上晏归的腕骨。 他动作一顿,道:“圣人,该吃药了。” “吃了这病就能好几分么?”他自嘲一笑,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过来,陪朕说说话。” 这盏被万千叮嘱必须喂进去的药,就这么在案几上凉掉。 “弄玉觉得,你姨母如何?” 晏归眸光一闪,笔直跪了下去:“臣不敢对淑妃娘娘妄加揣度。” 皇帝似乎早已猜到,满不在乎的摆摆手,“今日你非臣,朕非君。” “我只是你的姨丈,你只是我的子侄。” 他觑了榻下一眼,笑笑:“过来,朕想跟你说说心里话。” 他简单挺起身子的动作都已很吃力了,晏归看见,扶他起来,规矩妥帖的让人说不出不是来。 他双目浑浊,眺望虚空,攥在晏归腕骨上的指甲陷进肉里,他好像无知无察:“朕有一块薄饼,朕不吃,但有人想吃。” 晏归静默垂眸。 “豺狼,鼠蚁,还有一只隐在暗处的白鸽。” 他侧头看向晏归,含笑问他:“弄玉觉得,朕这快薄饼,给谁吃才好?” 晏归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圣人的东西,自然是归圣人所有。” 皇帝摇摇头,仰在引枕上,“弄玉,你还记得多年以前,也是在这里,朕揽着你,和你谈天说地,多么快活。” 他抛出话柄:“那时你说——” “臣要做挑起大胥的脊梁,为大胥分忧。”晏归深深吐了口气,“臣记得。” 皇帝的目光落在小几的药盏上,盈盈晃晃满杯棕液,从喉头滚过,刮人心肺的苦。 “倒了吧。朕今日不想喝。” 晏归停顿两秒,才道:“圣人保重身体要紧。” 啪嗒—— 药盏落地,摔了个粉碎。 皇帝若无其事的收回手,淡淡:“朕累了。” 晏归从殿内出来时,一众朝臣拥了上来,右相齐雍问:“如何?” 晏归说,安好。 不多时,里面出来个年纪尚轻的小太监,高声唱喏:“传圣人口谕——” 朝臣跪下。 小太监清了清嗓子,开口:“朕还没死,各位不必急着哭丧,都散了吧!” 朝臣面面相觑时,晏归朝殿方向一拜:“谨遵圣人口谕。” 他起身走了,一众朝臣也陆续散了。 < 4. 惩治 《怜语慰卿卿》全本免费阅读 晏归回房时班稚已经睡熟了,乌浓眼睫下是红而肿的软肉,看上去是哭过了的。 她蜷在角落里面,脊背紧紧贴着床边,是很没有安全感的睡姿。 是谁又叫她伤心了? 问这个小结巴是徒劳无功的,班稚就是这样,受人欺负从来不会告状。 气的晏归牙痒痒。 过后晏归将那几个手脚不干净的小婢都处理了,但并不意味着班稚就会被放过。 还是要罚。 芽儿说,她哭了一整天,睡前都还在念花奴。 冰凉指骨落在班稚眼睫上,轻轻勾了勾,慢条斯理地,“我记得,那个叫翠香的丫头家里还有个老子娘?” 芽儿说是。 晏归抬手勾下帷幔,声音怎么这么轻,落在芽儿耳边,就成了骇人听闻的阴损招数。 莫要怠慢。这句话他说的意味深长。 如何才能不算怠慢,剁去手脚做成人彘,还是用钉耙一点点剐干净身上的肉,都不足以平息晏归的怒,但越是这样不显山露水,才更让人感叹人不可貌相。 晏归,不只是班稚心里清风朗月的骄矜公子。 天真傻的一个孩子,只生了一张该下地狱的颜色,却没有任何自保能力,落在这样的人手里,不知是福还是祸。 芽儿关紧房门,没有多言。 大宅院里秘密也多,哪天填个井发现死个人,都是稀松平常的小事。 次日一早翠香的老子娘被发现死在翠香的门口时,手指还在紧紧扒着房门,死不瞑目。 听小婢子们窃窃私语,说死法凄惨,但到底是怎么个凄惨法,没有人看见。 只知道府里伺候夫人风光一时的翠香姐姐,从那天起就格外的害怕老鼠,夜晚里传来一星半点的吱吱叫都会让她心神难安。 不过如今眼下,只有一个小善,傻的透彻罢了。 芽儿作日话里话外的意思,晏归是没有这么快回来的。 等班稚醒来看到身边躺的男人,瞬间就清醒了。 他看上去睡的很沉,眼下一小片青灰,高骨,薄唇,是极骄矜的模样。 班稚憋的厉害,要绕过他去小解。 小心翼翼不碰到他,手指先抓住外面床缘,刚松一口气,便被连人带头蒙进被子里。 “啊…”她短促叫一声,又做贼心虚的捂住嘴巴,过了一会儿,没什么动静了,她从被子里爬出来,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你……你醒了?” 班稚腾的坐起来,才发现自己整个人都骑坐在晏归身上,扑腾着要离开,却被箍住脚腕动弹不得。 “别动。” 班稚于是不敢动了。 小花奴雄赳赳示好,晏归动了动腰,指尖没进软绸的衣下。 慢条斯理地,“今日起这么早么?” 他慢慢地碾。 班稚张了张嘴,又摇头,“我,我下床。” 她总不能告诉花奴,说她想小解。 但班稚被欺负惯了,不敢说,只是哼哼唧唧的挣动。 不安分。 该罚。 软绸的衣裳太好脱,衣带一抽,班稚整个人都趴在晏归身上。 实在是憋的狠,小腿都打颤。 东西哪里是在班稚熟悉的位置,分明是方便晏归熟悉,床头的小高屉,他轻轻一勾就能将东西摸出来。 往日里摸,也很艰难,只是没有今日,她抖的这样厉害。 舒舒坦坦的靠在床头,再点一杆子烟,她哆嗦着,去找晏归的脖子。 碰到了,揽住了,就要离开小花奴了。 他错过手,烟枪往外,怕她被烫到。 有些倦,“闹什么?” 眼睛里的水控制不住滚下来,圆圆的指甲还不如猫儿,半点杀伤力都没有,只能在晏归腰腹扯出一点细细白白的线,连皮都破不了。 “不想起了么?”晏归笑了笑,牵着她的手去碰,咬字模糊,“别惹火,哦、”尾音落得重,那杆烟枪被撂在床头,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她只是哭。 晏归终于发现不对劲。 她的小肚子微微凸起,简直是像怀了娃娃还要伺候男人做这种事的样子。 等班稚架着两条小细腿羞愤欲绝回来的时候,远远绕过晏归,整个人埋进被子里,恨不得时光倒流。 耳朵尖通红,也很可爱。 晏归将她从被子里扒拉到自己身上,默了两秒,字在舌尖打了个转,才缓缓道:“这两日,就莫要出去了。” 莫要出去。班稚脸上的红瞬间褪去,倏然觉出几分如坠寒冬的冷来。 班稚忍不住想,是因为晏归知道她的婆婆丁害的珠珠生病么。 班稚眼神黯了黯,快快地应下。 巨大的恐慌席卷了班稚,她忍不住要想,下一步呢,是要把她锁在这里再也不给出去,还是要把她赶去睡大街。 她不知道,其实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你走。” 晏归没有听清。 他眯起眼,手指顺着班稚细细的后脖颈摩挲。 “说什么?” “你、你离开这里。”班稚背过身去,浑身冷的透彻,“离开这里好不好。”话说到最后,又是忍不住的气虚。 “小善,你在闹什么?” 她在闹什么呢?班稚理直气壮的在心里想,是你要我不能离开这间屋子,是你叫我不能出去,也是你,在门口牵起了珠珠的手。 怎么可以有人这么做呢,没有这么欺负人的。 但到底,班稚什么也没说。 枕边一凉,晏归离开了。 咔哒—— 是门上落锁的声音。 他真的将自己,关起来了。 * 晏归幼时养在禁庭,也是当年圣人一句玩笑话,虽未下旨亲定,但于之各家族众,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珠珠公主与晏小公子良缘天赐,亲上加亲。 如今差的,不过是公主出降的一封谕旨而已。 侍从进来,递上一封请柬。 珠珠打开,起笔是念囡囡安。 她勾了勾粉唇。 一目十行,啪嗒一声合上,脚尖在地上一点一点,卖关子:“明日有人请我赴宴。” 映雪哦了一声,其实早就猜到。只是装出一副疑惑的样子,说:“是谁知道公主回京的消息呢?” 果然,珠珠餍足的像一只晒足了太阳的小猫:“舅舅。” 她说:“不是晏归哥哥迎我回来,舅舅也早做准备了。” 点秋附和:“相爷当真是爱极了公主。” 她叹了口气:“若是相爷和娘娘知晓如今晏小将军心中另有所属,必然也是不应的。” 珠珠顿了两秒,忽然计从心中来。 落日融金,天色渐晚。 婢子们挑灯穿梭在回廊上,鞋尖轻踩木地板发出规律回响。 班稚倚在小凉枕上,睡得沉,梦里有她最爱的家乡,她踩在小舟上,船桨被人平稳划动,身形挺括,背光看不清面容。 班稚指尖碰上他衣角,那人却宛若一阵风,吹走不见了。 吱嘎-- 房门被推开。 浅金罅隙打在裙摆,暖热余晖落下来。 班稚被人很轻的叫醒。 抬眼一看,并不是芽儿。 映雪眼底的冷漠转瞬即逝,而后有些复杂地扫量她。 等班稚再看,映雪已经笑意吟吟,在唤小夫人好了。 “我们小主子请您过去呢。”映雪说。 是府里从未出现过的生面孔,班稚并不认得她。 映雪似乎想起些什么,又道:“我们小主子前些日子刚刚进府,小字唤作珠珠。” 这样说,班稚就明白了。 但是为什么......珠珠突然叫她呢? 班稚左右扫量,试图找到芽儿的身影。 映雪看出来,说:“芽儿姐姐领了差事,莫老媪唤她去为侯夫人裁新衣。” 芽儿手巧,是有过几次,侯夫人特地来她这里要人。 班稚不疑有他。 到了前院,原本栽种婆婆丁的位置已经被漂亮干净的小暖阁替代了,上面围了一圈西洋玻璃,能够看到里面舒展的 5. 戏弄 《怜语慰卿卿》全本免费阅读 右相府上很是热闹。 掩扇浅笑的小娘子们合围一处,对正中坐着的少女笑的花枝乱颤。 齐妙满头黑线,看着缩在角落里将自己吓晕的罪魁祸首,气不打一处来。 “我说齐小六,平日里翻墙上树不是你的独门绝学吗?怎么今天还败在一个装神弄鬼的女人手里了?”说话的贵女狡黠调笑,末了还不忘给齐妙捋捋头发。 很亲密。 齐雍妾室不少,能生出儿子来的却一个都没有。 不是不想,是不准生。 齐雍深知兄弟阋墙,宠妾灭妻会家宅难安。更甚者的例子前朝不是没有,心一横,请了断脉先生。 女孩留下,男孩儿在胎中就不声不响的处理了。 只是手段阴损,这些妾室的身子也早已被糟蹋坏了,胎坐不稳,能平安活下来养大的也只有这么一个齐小六。 齐雍拿眼珠子疼。 虽是妾生女,但上京贵女无一人敢小瞧她。 为齐妙挽发的贵女小字钗钗,在闺中时与齐妙最为要好。瞧见闺中好友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钗钗不免心中生疑。 按齐妙的性子,别说旁人装神弄鬼吓唬她,就是稍稍冒犯了她一星半点,不被整死就算齐妙手下留情。 如今这个,居然还能全须全尾的站在这里。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她斜靠到齐妙身侧,小声耳语:“这人什么来头?” 齐妙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却见内阁有裙角飘动。 她住了嘴。 如今珠珠回京的消息暂且还未走漏,自然不能在齐妙这里露馅。 她上前两步,走到班稚跟前。 努努嘴,勉为其难地伸出手:“跟我过来吧。” 珠珠落座内阁,身旁几个小婢子在为她整理裙摆。 见到齐妙过来,并不抬头,只拨弄着珐琅漆盘里的荔枝玩儿。 这时节能见到荔枝并不是容易事,因着珠珠想吃,右相搜罗天南海北也给弄来,花瓣儿一样漂亮的指甲碰到圆滚滚的荔枝,莫名旖旎。 映雪安排齐妙落座,在瞅见她身后跟着的小尾巴时抬头一扫,绷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珠珠闻声抬头。 “小......小善?”珠珠迟疑开口,顿了两秒,才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抱歉,方才忘记你还在马车上了。” 她说着抱歉,神态却无丝毫歉意。 发髻高垂,神态骄矜。 班稚摇摇头,刚要开口,却被映雪领着牵近了几步。 映雪:“公主您看,您的衣裳都被她弄花了呢!” 映雪说这话的时候嘴里含着嗔怒,轻轻扯过班稚的衣领,在直襟上面,果然晕红了一小块——那是映雪扫在她脸上的两团胭脂。 齐妙有些复杂的看了眼珠珠。 珠珠从来不会穿这样颜色老气的衣裳。 就算撇开颜色不说,瞧这姑娘穿上身都晃晃荡荡恨不得整个人被埋进去,珠珠与她身量相仿,尚衣局又怎能出这样的闪失,裁大这么多。 纵然珠珠自小被娇惯着养大,但对一个人这样全然的恶意,齐妙还真是头一次见。 侍者这时传话进来,附在珠珠身边低语了句什么。 齐妙分明看见,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冷凝,还沾着几分不知所措。 点秋和映雪对了个眼色,二人依依笑了下,走到小善面前,一左一右将她往珠帘后带。 里面是一张供人休憩的小室,烛火盈盈,又被瞬间吹灭。 咔哒-- 门被关上了。 里面很黑,巨大的恐惧感将班稚笼罩。 她抱膝倚在小榻下,张手想去碰门,指尖陷入黑暗,又被瞬间抽回来。 班稚怕黑。 外面一阵嘈杂声响,班稚一开始还能听清,说什么小殿下,说什么席间晚宴如何,但到后来,班稚渐渐听不清了。 耳鸣声阵阵,班稚跌在地上,又不受控制的蜷缩在角落。 她张了张嘴,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阁外。 小娘子们四散跑开,鲜妍裙摆飞舞,荡出一片春色。 嬷嬷们拿着鸡毛掸子,要呵斥轻浮浅薄的浪荡子,竟敢擅闯小娘子们的席间。 见到人时,手里的鸡毛掸子却啪嗒一声落了地。 嬷嬷闭了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直至一双长靴行至眼前,嬷嬷颤颤巍巍往上扫去,靴管里包裹着蓬勃劲瘦的一双长腿。 珮环叮当,声若少女,问:“可曾见过我家阿姊?” 他这样说,嬷嬷就明白了。 这位混世魔头与珠珠一母同胞,虽比长姐晚生两年,脾性却像极了当年仍在浅邸时的圣人。 桀骜不驯,阴晴不定。 看样子是不知从哪儿摸来的消息,又从宫里偷偷跑出来了。 嬷嬷面对盘问,恨不得此刻遁入地缝。 她张了张嘴,嗫嚅着:“公……公主并,并不在此处、” “尔雅,进来。”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萧祯顿了顿,视线瞥向下面跪着的老媪。 嬷嬷暗自叫苦不迭。 萧祯率先移开视线,顿了顿,掀帘进去了。 小娘子们被点秋和映雪遣散到别间去了,此刻只有珠珠与齐妙二人。 珠珠抬了抬下巴,还没说什么,萧祯长臂一拦,从旁边拖了把椅子拽过来,一屁股坐下了。 珠珠:…… 她叹了口气,才问:“母妃遣你出宫的?” 珠珠分明是明知故问,萧祯是混世魔王,平日里行事肆无忌惮,圣人着人管教,别说出宫,课业重的都压的人喘不过气。 这位小殿下生时便有祥瑞之兆,圣人对他寄予厚望。 曾亲提“尔雅”二字做乳名,盼他德行兼备,才学出众。 是为明君。 只是才学出众还未显露时,爬树溜鸟却已做的顺手称心。 只见萧祯微微一笑。 珠珠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下一瞬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详预兆应验,珠珠今晨刚换的漂亮衣裙被茶渍泼湿,罪魁祸首尤嫌不够,吊着一双凤眸,温温柔笑:“阿姊,我的东西呢?还来、” “东西……什么,什么东西?”珠珠吞了吞口水,脑中一闪而逝,想到什么,又瞬间闭了嘴。 萧祯说的东西,是一只珠子。 当年云游路过此地的高僧进献国主的奇珍,名曰晓事珠。 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高僧道此物与人有缘。 正逢当时萧祯暴戾多疑,闹腾的厉害。 珠子便被兜兜转转送到了萧祯手里。 撞巧也好,机缘也罢。萧祯佩上这颗珠子,却是当真感到神识清明,精神爽利。 珠子丢 6. 绝色 《怜语慰卿卿》全本免费阅读 当年白纻作春衣,风流嫌锦绣的上京第一公子,怎会…… 萧祯提了提唇,越发觉得事情有意思的很了。 班稚脸蛋哭的花作一团,胭脂揉碎了落在眼皮上,像是被谁打了一拳。 她不明白自己现在这副丑样子,还要伸手讨抱。 只是短暂的碰到晏归衣角,便被凭空一声娇呼打断:“弄玉哥哥,我疼。” 班稚扑了个空。 珠珠素有心疾,犯起病来嘴唇乌紫,像是被谁吸去精血。这样躺在映雪怀里,瘦瘦小小的一个人,看上去多可怜。 她抽泣着,哀哀地喊疼。 没人能拒绝不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晏归摘下贴护腕,嘭地掷到地上,正巧滚落到班稚脚边。 他毫不犹豫地抱起了珠珠。 腕骨缠上珠珠的一头乌发,便化作绕指柔。 原来他是怕护腕凉到珠珠。 晏归径直绕过几人往外走,班稚想跟上,却被猛然箍住腰肢,一把扽了回来。 恍惚有谁出声调笑:“还挺细。” 一众婢子姑娘跟着晏归跑了出去,没人再去管一个落单的班稚。 她有些怕。 眼睫扑簌簌的落下,像落羽栖息的蝶。 萧祯为她找借口,这张脸还是有那么一点儿可以看的。 但看她要掉不掉的眼泪,恶劣心大发,故意地,“晏归不要你了。” 班稚抖了抖肩膀,别过头去,要挣脱他的怀抱。 “你要哭么?”萧祯好像对她的反应很好奇,略倾下身,捧起班稚的脸:“他喜欢你什么呢?” “长的丑,还是在其他地方有什么巧——” 蓦地,他顿住了。 脸蛋尖尖的孩子哭的乱七八糟,热烫的泪砸在手背上,晕花了脂粉。 萧祯摸了一手黏腻。 他看着这张哭花的小脸,有些躁的厉害,抿了一手的脏,还要吼她:“哭什么,只知道哭!” 班稚被吓的哽咽。 憋不住,哭的更厉害了。 泪水溶化了脂粉,萧祯这才发觉,可能这张乱七八糟的脸,是有人蓄意为之的扮丑。 他怀着自己都不知为何揣揣的心,跳动如鼓擂。 他松开班稚。 下一瞬—— 冒着热气的帕子捂在了班稚脸上。 声音很冷:“敢乱动就杀了你。” 但擦拭的手却很温柔。 钟鸣鼎食养大的小殿下,何曾这样伺候过人,手法生涩,却也能一点一点小心仔细的给擦拭干净。 半刻,帕子从脸上移开。 萧祯久久没有开口。 都说天子独女,那位如珠如宝的公主殿下是人间少有的好颜色,但今日却被人轻飘飘给推翻了。 不费吹灰之力。 萧祯就觉得,晏归这种人,总不会那么没品味。 原来是藏了一只小凤凰,筑了梧桐笼子,藏起来,不肯让人看见。 萧祯手指细长,又很柔软。 啪嗒一声打开胭脂盖子的时候,这个桀骜不驯的天潢贵胄罕然地顿了几秒,紧接着,是从脖颈蔓延向上的点点红粉。 像是羞赧。 班稚只以为是错觉,不然萧祯的手怎么会这样冰凉,还隐约在抖。 事实上没过多大一会儿,萧祯的身体回暖,语调也重新漫不经心起来,“你要跟我走么?” 班稚怔住了。 萧祯继续道:“在我那里,没有人会欺负你,也没有人强迫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情。”他手上的动作还在继续,近乎蛊惑地,“你喜欢吃玫瑰糕么?软软的,一口咬下去有流心的蜜糖。” 他说:“你想去尝一尝吗?” 班稚其实并不看中口腹之欲,她张了张嘴,刚要开口,一声非常不合时宜的咕噜声在耳边响起。 是她的肚子。 班稚耳朵尖都红的透彻。 一声压的极低的轻笑,没有等她做出任何解释,萧祯让她闭眼。 指骨摁在眼皮上,沾着黏腻的胭脂,一层层的打圈揉捏。 没有很久,萧祯说,好了。 她睁开眼睛,萧祯将她推去妆镜前,问:“好看么?” 好不好看尤其次要,只是恐怕映雪和点秋都要在萧祯面前甘拜下风。 先前只是丑,丑的让人不堪入目,但能看出是个人来。 如今整张脸被胡乱点了胭脂,样子像极了园子里养的大马猴。 班稚瘪了瘪嘴,想说的话硬生咽了下去。 在萧祯催促的目光中,十分违心地夸了一句:“殿下手艺超绝。” 萧祯满意地点点头,抬了抬下巴,声音轻慢地,“那是自然。” 还挺自信。 班稚抿了抿唇,开口:“殿下,我能回家了吗?” 萧祯没有回答。 凤眸微眯,似审视,又似迟疑:“你——” 班稚比萧祯要矮上许多,因此看人总需要抬头。 长长的眼睫不安颤动,落下一扇暧昧又黯淡的阴影,是很天真多情的样子。 只是太过柔软,只生了一张该下地狱的好颜色,未免没有自保能力。 这样一个人,若说她藏起了晓事珠,萧祯也是不信的。 只是…… 他倏然捏起班稚的尖尖下巴,鼻翼翕动,很痴迷地,要凑上前去。 简直和饿到濒死的野狗一样。 班稚有些怕。 “别动。”他声音柔软,头一偏,闷闷热热的呼吸喷洒在班稚颈间。 “让我抱一会儿、”他声音闷闷,呼吸灼热。 他是这样说的,然而手臂却从她软嘟嘟的小腿肚穿过,猝然一扽,将她整个儿扛起。 萧祯向来邪佞混蛋,更过分的事情不是做不出,仆婢们跪在地上,只眼观鼻鼻观心,权当自己是个瞎子。 小善被他一下抱起,都要吓死,嘴巴张的圆圆,脑袋空白到连喊“救命”都忘记。 萧祯唇角翘起,一张脸面若好女,全然开心:“我们走咯。” 他扛着一个人,穿过林阆楼阁,细细密密的阳光透过绿荫洒在锦衣上,泛起粼粼波光。 从远处看时,只能见到少年意气的端王殿下又逮着小娘子胡闹,这是寻常事,没有人过多在意。 看客的注意力都被集中在偏厅,有娇娇贵客到访,这次宴会的主人都被惊动,右相离席时神色匆匆,袍角带倒酒樽都不顾,极少见的失态。 惟女眷们近前观探,还被六小姐礼貌请出,讳莫如深,半点不肯多言。 只远远看见钗环轻荡,分明是面熟的很。 “弄玉、” 一声极低的泣音,珠珠气若游丝,倚在软枕上,含着泪:“弄玉哥哥。” “表兄 7. 波澜 《怜语慰卿卿》全本免费阅读 好不好? 还好不好? 这样的事情,叫谁能说好。 小善听见以后都吓傻了,嵌在眼眶里的眼珠子一颤,泪就滚着落下来,砸在地上,她往后退,摇着头,一紧张起来结巴的毛病又犯,话都说不出。 萧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腾一下从椅子上坐起,表情管理差点儿失控。 他现在忽然后悔,怎么没有跟萧鸾学学伪装可怜的伎俩,这么柔弱可欺的一个姑娘,想来是也吃这套的。 他试图摆弄五官掐出笑来,换来的却只是小善一步步的往后退。 “站住!”他厉斥。 小善这下不敢动了。 萧祯又招手:“过来!” 小善犹豫再三,往前迈出蚂蚁搬家的一步。 蛄蛹堪称半步。 萧祯满头黑线,长臂一伸,一把将她扯到面前。 “你叫什么?”他声音甜腻,好像陷阱。 小善觑了他一眼,报出名字,然后紧接着就跟一句:“殿下,我能不能回家了?” 但萧祯好像选择性记忆,并不回答小善后面的问题,只是点点头,说:“你知道我么,我叫萧祯,小字尔雅。” 好像互换姓名才能显得相熟。 小善紧抿着唇,半刻才低低唤了声殿下,又问:“我可不可以回家?” 萧祯已经有点生气。 没有能够违逆他的人,有也早就已经丢去喂了他的牲畜们,第一次有人,一步步像这样试探他的底线。 偏偏萧祯现在并不想将她喂狼。 是了。 并不想。 萧祯打量她细胳膊细腿,一看就是没有二两肉的样子。 他细细像女孩的手指捏上去,软而柔韧,一捏一个窝。 是和男子全然不同的触感。 半刻 萧祯察觉出不对劲来。 “你在发抖?” 他问:“你害怕我。”平铺直叙,反问都没有。 小善第三次跟他讲道理,“我想回家,殿...殿下。” 声音嗫嚅,有细微藏在声音里的恐惧。 “你做什么会怕我呢?”萧祯现在又很好脾气了。 他跟她举例子:“你在这里,锦衣华服,她们也都听你的话,没有人会欺负你。” 他招招手,唤来一个婢子。 那婢子早已修炼的熨帖平静,也可能是不平静的早就已经活不到现在。 她在小善面前跪下,张口唤:“主子。” 萧祯的声音懒洋洋:“磕头。” 砖石寒凉,那婢子实实在在的低下身子,头磕上去的时候“咚”一声响。 听得人心头一颤。 萧祯没有叫停,她就一下一下,头往地上磕。 小善哆嗦着,要伸手去扶她,想叫她不要再磕了,开口结结巴巴,半句话都说不清楚。 只能干着急。 她要去捞那个婢子,萧祯却一下将她扯开,叫她站直。 小善摇着头,急的眼泪水都要出来。 青苔爬过的青石板上,那婢子的额头上的血顺着纵膈纹路流进砖缝,黏腻的让人心头发凉。 小善终于想起要去求人,她攥住萧祯的手臂,稍有些尖锐的指甲掐进对方肉里,她也没有察觉。 萧祯说:“你是主子,她是奴婢,你要同情一个奴婢吗?” 小善急的打转,摇着头,吓得发抖:“不、不、不.....” 萧祯好心:“不要停?” 小善一下子蹦出来,“不要磕!” 终于说出口。 萧祯终于大发慈悲,摆了摆手。 那婢子才停住,声音虚弱,但依旧稳,她说:“谢殿下开恩。” 萧祯:“?” 那婢子好像一下反应过来,将头对准小善,声音有难以言喻的惧,她说:“谢小娘子开恩。” 萧祯才笑起来。 他转头看向小善,笑的无辜:“你看,在这里没有人会再欺负你。” 小善的心如坠冰窟。 除了他自己,好像别人的人命都是草芥,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些。 小善觉得怕。 怕的发抖。 后知后觉地,萧祯看着她,眉眼温柔:“不过你只要听话,我会好好对你的,哦、”尾音落下时咬字重的很,在小善心头当啷敲了一下。 如果不听话,她会怎样? 下场和那个婢女一样吗,还是并不如。 就在这时,小善忽然听得一声轻嗤。 紧接着,是椅子被踹开的刺耳摩擦声。 “萧祯,你又发什么疯?” 一双长靴率先出现在小善眼前。 她抬头,对上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 奴仆们跪下,高呼:“肃王殿下安。” 他们叫他肃王,小善明白了,这应该是萧祯的兄弟。 果然 在下一刻 萧祯懒洋洋拱手行礼,“皇兄。” 萧揽的视线从小善身上掠过,又轻飘飘落在萧祯脸上。 他说:“太傅找不到你,现下正于乾清宫叩问。” 萧祯起先不屑,只是“哦”了声,看上去已经习惯太傅告状。 萧揽也不恼,扯了扯唇角,道:“淑妃也于乾清宫聆训,你确定不过去么?” 萧祯神色一变。 他看了眼萧揽,皮笑肉不笑:“你可真是好听话的一条狗。” 萧揽让开半步。 萧祯忽然看向小善,笑的春雪消融:“你好好待在这里,等我哦、” 只是眼神执拗,好似被毒蛇缠身,怵的小善吓白了脸。 等他走后。 小善心绪仍旧不能平息。 “晏娘子。”猛不丁一声开口,直到她见萧揽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才明白那声晏娘子叫的是自己。 她怯怯会望,还记得规矩,行礼唤殿下。 只是一瞬又原形毕露,急急问:“你知道,知道花奴在哪里吗?” 萧揽眼中疑惑。 小善找补,“不,不、是晏归,你知道晏归在哪里吗?” 萧揽这才明白。 他将小善带出恒园,仆婢们想拦,却惧于萧揽,并不敢上前。 只是先前那个磕的头破血流的婢子,颤声唤她:“娘子当真要走吗,娘子走了以后,殿下必然不会——“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 一声呵斥打断了婢女的话,萧揽连个眼神都不屑于给她,道:“什么时候,你也能做得主子的主了?” 那婢女打了个寒蝉,只用眼睛觑着小善,黑亮亮的,叫她害怕。 小善原本迈向前的脚打了个转,从那婢子面前停下,从怀里掏出手帕,在萧揽的注目下,给婢女擦了擦额头还在往外渗的血。 她手有些颤,将手帕放到婢女手上 8. 过往 《怜语慰卿卿》全本免费阅读 晏归母亲姓齐,与右相齐雍,还有宫里那位淑妃娘娘一母同胞。 在这张织的盘根错节的蛛网里面,纵是晏归不想,也早已入局。 萧揽知道他心里记挂着人,也并没有留客。 但晏归回府时也已临近夤夜,除了蝉鸣,大多都已睡下。 门房听见低叩,又瞧见是晏归,急急忙忙喊人点烛开大门,晏归以手抵唇,比了个嘘,叫他开了偏门,自己悄默声进去了。 他走路轻而快,像健捷的豹,半点声都不出。 这是夜里行军养成的习惯。 那些刀光剑影,人头满地的日子,晏归从来都不能忘却。 回来的这些日子,只有在她身边能睡得一个好觉。 不知不觉。 人已经停在院前。 芽儿警惕,只是瞬息,就披着衣服走到院门,腰间的袖刀已经亮了锋芒。 “是我。” 冷不丁一声,芽儿一哆嗦,稍稍安下心来。 将袖刀别回腰间,镇定行礼:“将军。” “她睡下了?” 芽儿回:“一早就睡下了。” “嗯。” 他越过芽儿,声音轻的融进风里:“没有下次了。” 扑通一声。 芽儿什么都不解释,只是跪下请罪。 今日点秋他们能够将小善从这里带走,的确是芽儿的疏漏,她并没有想到,她们才入府没多久,就这么急着动作。 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又被近秋的风洇干。 房门合上时,芽儿听见里面很轻的一声惊呼。 又像是惊喜。 惊喜花奴的突然出现。 原来她并没有睡着。 芽儿敛目,想她当时也是怕的吧。 屋里。 小善趿鞋来迎,看见外间的小榻空掉,有些疑惑:“芽儿跑哪里去了呢,现在都这么晚了。” 她踮脚要开门去找。 晏归长臂一挡将她捞回,淡淡:“我吩咐她去煨汤。” 小善点点头,忽然抬眼,很娇情地,“你还没有用饭么?” 她这幅好天真的样子,把无辜拿捏的淋漓尽致。 晏归简直要怀疑跟人走的是不是她了。 叫他又爱又恨。 恨不得啖食她的血肉,叫她也尝尝自己有多痛才好。 “珠珠呢,珠珠还好么?”她忽然觑了眼晏归,小心问。 晏归恨不得冷笑,笑她傻,笑她被人卖了还记挂着卖她累是不累。 他没有回答。 反手将她提溜到床上,咬着这块味甘清甜的桃肉缓和郁气。 小善还没有反应过来,扑腾着,说一会儿芽儿要进来。 晏归掐着她尖尖下巴冷笑:“那就让她看,看个够。”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敲门声。 透过素白窗纸,提着灯的婆子在外面唤人:“小侯爷,在里面吗?” 声音熟悉,小善知道,是莫老媪。 侯夫人身边的人,现在来做什么? 她撑着晏归的肩,往外去看。 在侯府里会这样亲昵唤晏归小侯爷而非将军的,也就只有莫老媪了。 这算他的半个身边人,打小就陪在他身边。 侯夫人知道,翠香来可能会被赶出去,但莫老媪,晏归会给几分薄面。 果然 晏归利落下榻,打开门,头发花白的莫老媪提着灯在门口等。 还有垂眸不语的芽儿。 莫老媪说:“夫人叫小侯爷过去呢,有急事。” 她着重咬字,往里一看,见小善发丝凌乱,于是知道来的不巧。 让开房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说:“小侯爷去看看吧。” ...... 侯夫人所住的院子,如今还灯火通明。 她与宫里淑妃娘娘一样,有诵经礼佛的习惯,晏归在外间等了一会儿,垂敛的双眸扫向砖石的缝隙,晏归简直怀疑缝隙里也有安息香的尘灰了。 过了一会儿 一身素衣的侯夫人出来了,晏归行礼,先唤母亲。 侯夫人轻轻颔首,驱退仆婢。 等门紧紧关阖,她才从袖中取出一封家信。 “娘娘晚间差人送来的,你看看。” 晏归接过,上头情深意切言辞凿凿的话他早已料到,“你姨母不容易,宫里风云诡谲,个个心怀鬼胎,圣人现在又身子不好,迟迟不肯立下太子人选,我们这心里都提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晏归打断她的话:“母亲,立嗣是国事,你我不可妄议朝政。” 侯夫人觑他一眼,哼了一声:“不说我,就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你,与你舅舅,与你姨母也是同气连枝,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如今我们母子二人,你却还要说这样生分的话。” 晏归不语。 侯夫人缓和语气,说:“你今日回府之后,也未曾去看过珠珠。“ 晏归说:“今日太晚了,不合适。” 一句不合适,将侯夫人的接下来的话尽数给挡进喉咙里。 吐不出咽不下,当真是她的好儿子。 侯夫人眼神愈冷,道:“你与珠珠的亲事,是娘娘钦定,到时一纸婚书赐下来,你若还是现在这样,就是把咱们全家的脑袋都悬在刀口上。” 晏归淡淡一笑:“母亲多虑,儿子知道轻重分寸。” 侯夫人的目光从晏归身上扫过。 他生的像他父亲,那个那个至今浑噩闲散的男人,她在他神上身倾注了大半生的心血,却只换来他的冷眼相待。 至于珠珠 珠珠这孩子,最得她的喜欢,她免不了提点两句儿子,说:“你是知道母亲苦衷。”她攥上晏归的手:“弄玉,明日去看看珠珠吧。” 晏归撂下家信,“母亲早些安置。” 灯影明灭,晏归刚出院门,就听一声声木鱼敲击的回响。 咚 咚 咚咚 让他连伪装都差点破功。 安息香的味道被冲洗干净,他仰在枕上,稍稍一动,颈子里的锁就跑出来,里面的铃铛早已被掐了去,哑哑闷闷的。 他摘下来,仔细观望。 上面还有拙朴的刻痕,是小善央他刻上去的。 班稚 她不识字,只是觉得晏归刻上去的格外好看。 好像花纹,又比花纹更神秘。 那时候的小善才十四岁,懵懵懂懂,不知规矩礼数,醒来不见晏归,哭着闹着说怕。 好容易找到人,一下扑上去,像不能离开寄体的菟丝子,而晏归就是那颗供她缠绕的大树。 9. 昏迷 《怜语慰卿卿》全本免费阅读 浴佛节,满京盛景。 烛海似山高,清亮灯油汪在里面,能照出朦胧人影。寻常人家捐个香油钱,又或端着素斋去拜祭真佛,求得阖家团圆,平安康健。 权贵人家又或不同,香油钱是几千几万的捐,白花花的银子塑了真佛的金身,也能获得更靠前的位置,求的就更多,或家族兴旺,又或官拜华堂。 侯府自然也不能免俗。 府里一早就开始忙碌,扫尘的小厮爬到房梁,说着吉祥话,意在把当年的污秽琐事都清扫干净。珠珠被簇拥着喊起来,穿衣,洗漱,饭都没有用就有客到访。 “弄玉哥哥是这样说的?”珠珠瞥她一眼。 翠香磕磕巴巴,“圣人有命,将军一早就入宫了。” 阖府忌惮着她的身份,无人胆敢怠慢,如今侯夫人亲自派人陈情,已是敬重有加,珠珠并不疑心晏归骗她。 只是心里不禁埋怨起圣人来,这段时日,爹爹宣召弄玉哥哥的次数实在频切,知道是宠爱有加,但未免太过…… 她咬咬唇,有些不甘。 她神游天际,想的愈多,若沉思状放空。 翠香怕她不信,极力找补:“将军一早就去了夫人院子,请夫人务必向殿下转达呢。” 珠珠嘴巴撅起来,娇娇俏俏的样子,看不出喜怒。 翠香拿眼觑她,斟酌开口:“今儿个浴佛节,寻常小娘子们都描眉簪花,祈求修个手巧容美。” 她笑:“不过那些庸脂俗粉的自然不能和咱们殿下比。这不夫人特地吩咐下来,将这些尽数由着殿下选。” 翠香使了个眼色,当即有人将手中捧着的乌木匣子递上来。 匣子打开,是各色工细绣精的绒花。 “她们簪花,咱们也图个乐子,未免俗气,这些都是夫人特地拖手巧的女师父制的,花样绣线,寻常难见的。” 谁是来了都要说句有心的程度。 翠香说,送来侯府就被夫人催着往咱们院来了,可着咱们小殿下选。 女孩儿家没有看见这些东西不喜欢的,方才还阴郁的情绪几瞬平息下来。 珠珠自小金尊玉贵的娇养长大,什么好东西没有见过,但因着翠香说的这句先可着她选,这份独一份儿的在乎,免不了隐秘欢喜。 她眼珠转了几转,刚想拿,想起些什么,手在半空一顿,漫不经心:“小善呢,我住了她的屋子,不然先给她送去吧。” 笑话,堂堂天子之女,还能被一个小小孤女比下去不成? 纵然是珠珠让着她,天底下也没有这么办的道理。 她当然并非真心。 翠香也知道她想问什么,极讨巧地:“咱们夫人只给您一人送呢,下边儿的侄子个女的,都要往后稍稍。”略微一停,她眼底的轻蔑藏不住,笑道:“至于那个外室,就是连在殿下面前提鞋也不配的。” 珠珠满意了,微微偏了偏头,点秋往她手里放了个荷包,很体面地,“这些日子住在府上,承蒙照料,替咱们殿下谢谢侯夫人了。” 翠香满口不敢当。 点秋拉着她的手,又屏退下人。 珠珠卧在软榻上,摆弄着匣子里的绒花,细细的手腕白的晃眼,抬手时镯子碰撞发出清脆叮当。 点秋:“姐姐可知你那老子娘何故枉死?” 她明知故问,翠香身体一下僵住,呼吸剧烈起伏,母亲惨死的境况在眼前重现。 寂静到只剩呼吸的内室。 翠香忽然扑通跪了下来。 “殿下!还请殿下替我做主!” 珠珠从匣子里捡出一支绒花簪子,身旁侍女很有眼力见地接过来。 珠珠笑的愈发天真:“你瞧着这支,送与小善如何?” * 另一边。 翠香收敛思绪,捧着匣子往里走。 芽儿正在院里给小善种婆婆丁,手上泥土都没有擦干净,见她过来,立马戒备。 “姐姐今天怎么有功夫过来?”尚且维持面上平静。 翠香眼皮不抬,回:“我要见小夫人。” 芽儿笑着挡在她面前:“有什么尽管跟我说就是了,小夫人近些日子身子不适,睡得晚些,现下还未起身呢。” 翠香声音冷淡,她比芽儿高出一块儿,低头看人时眼神不屑藏不住:“侯夫人交代我过来的。”她嗤笑一声:“怎的,你要拦?” 芽儿的目光落在翠香手里捧着的匣子上。 还没有等她想好,小善依偎在门口,有些局促,礼貌地:“是夫人身边的人么,请进来吧。” 一段时间未见,纵然翠香对这个吹耳旁风害死自己老子娘的女人有再多的恨意,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确生了张善于欺骗人心的脸。 下巴尖尖,又白的欺霜赛雪,远远看过去,鲜艳灵动地过分。 她束手束脚,不做个主子样子,对一个下人态度也这样平易,甚至近乎于敬重了。 翠香被迎进去,只觉得进了锦绣堆儿里,处处红帷帐暖,堆金砌玉。脚下铺着狐裘软毯,边边角角都不放过,简直像是在爱护什么易碎珍宝。 旁的人都说班稚只是小侯爷的外室,但要她来看,这怎么、怎么这么像—— 【金屋藏娇】 她只敢在心里思忖。 翠香来只办一件事情,她心情复杂地看着班稚接过那根绒花钗子,连惊喜的表情都藏不住。 真是蠢货。 “小夫人。”翠香说:“您知道夫人只是面冷,她对你,这么多年以来、”她略微停顿,适当留白。 果然,班稚在听见这句话之后,攥着簪子的手又紧了紧。 想必是有所动容。 她抿了抿唇,神情认真地近乎真诚了:“改日等夫人想见我,我一定前去拜谢。” 翠香:“小夫人快戴上吧,莫要辜负夫人的一番心意。” 班稚后知后觉,快快让芽儿给自己把妆发解掉。 芽儿神情复杂,不知道侯夫人葫芦里面卖的又是什么药。 她本能地不想让班稚戴上那根簪子,给她使眼色让她快把翠香使唤走,但班稚仍旧沉浸在侯夫人难得的善意里,脑袋都被冲昏。 无法。 那根绒花簪子果然很衬她气色,她生的本就显小,笑起来的时候,说只有豆蔻年华的少女都有人信。 翠香看着她戴上簪子,才请辞离开。 晏归这些日子以来,惯常早出晚归。班稚本也已经适应他外出打仗不在家的日子,如今回来又聚少离多,猝然推开门看见屋子里坐着个男人,有些慌促。 “过来。”男人唤她。 班稚蹑手蹑脚过去,直直站在他面前,像听话的小傀儡。 芽儿不知何时发现的晏归,没有跟上来不说,还贴心关了房门。 咔嚓。 最后一丝外头的光亮被隔绝。 小善怯怯地低头。 “近来好么?”他先开口。 已经有几天,他不曾进过她的屋子。做什么去了呢,她也不知道,只听到府里人人说他忙,忙的焦头烂额。 不便给人打搅。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往日亲昵放肆的枕边人,已经变得说话都需要斟酌再三。 小善回:“好,一切都好。” 这样淳朴,这样傻。 她怎么能说好呢,她应该说不好,再哭哭啼啼地博得郎君怜惜,留住人在这里才对。 她是没有变的。 晏归硬瘦的指骨落在她的下巴上,轻轻抬起,慢条斯理地看,最后定下结论:“瘦了。” 好久一会儿 小善眨眨干涩的眼睛,站着的腿有些麻,她轻轻一动,却被误会成了躲避。 扯着细细的胳膊,被人带到了腿上。 有冰冷的手顺着光洁的小腿摸进裙子里,冻得她一个哆嗦。 “不、不要...” 其实她看不清,她自己就是被人关起来的鸟雀,哪里又还有拒绝的权利呢。 端王疯了一样的找她,甚至将算计打到了他这个正主身上,再开出常人无法抵抗的价码,来换一个小善。 漫天满地的嫉妒烧红了他的眼。 外头的光亮照不进来,屋里点起了烛,烛泪清清,落下来时烫的小善一个激灵。 她向来管不住自己的爪子,觉得疼就要去抓什么东西。 晏归也不恼,顺着她的发,闻她深入骨髓的香。 偃旗息鼓。 她伏在他的肩头,细条条的小腿都在抖。 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下来,简直要将人淹没。 晏归问她:“还有没有力气?” 小善秉承着最后一丝力气摇摇头。 她只想睡觉。 晏归又问:“那想不想出去玩儿?” 小善轻轻撩起眼皮。 * 天衢大街,人声鼎沸 长街挂满对联灯笼,听得一阵敲锣打鼓声,熙攘人群让开一条路。 琳琅商铺从道路两边铺开,晏归抱着小善躲到一边,不叫人挤着她。 一旁的小贩回头,看角落里这个眉眼冷淡的年轻人,和他怀里抱着的姑娘。 就算是民风开放的大胥,也嫌少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搂搂抱抱,他一面感慨现在的年轻小夫妻实在放肆又猖狂,一面又隐秘地去打量他怀里的姑娘。 只是瞥来一眼 那摊贩主就被瞬间夺去了呼吸。 这是怎样的漂亮呢,叫人想到菏间清清的露,盛在一片绿意,轻轻摇晃间,叫人觉得旖旎又纯情。 只是没等他的眼睛再次偷觑,人就已经看不见了。 他怅然若失地叹口气,正感叹着呢,再回头—— “我的车,哎我的车怎么跑了!站住!站住!” 小善抬眼觑着他,但在这个角度只能看见男人滚动的喉结。 她笑的眼睛都眯起来:“人家好端端的车子停着,你给推到路上,现在早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 晏归喉中溢出一声轻哼。 像只皮毛雪白,骄矜高贵的猫咪。 又和记忆里那个花奴重合起来了。 旁人只是看她一眼,他就要醋意大发,脑袋里算计着怎么整死人的法子,不是头一回了。 小善只知道他占有欲又恶趣味。 她活在晏归给她构建的世界里,不知道身边这个男人也曾为她剜去人眼,依旧不能意平。 只是现在 晏归顾盼生姿的乌眸深深看着她的眼睛,说,你记不记得我曾经承诺过什么? 那些无法抹去的旧日岁月,有人许诺她一场恢弘盛大的婚事。 十里红妆,烟火满京。 就在他问出话的这一秒,惊天动地的烟花爆开声将他的声音掩盖住。 顺着声音的方向,江陵绽开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绚烂烟花。 炸开的烟花像星子,洒落在小善的眼睛 10. 绒花 《怜语慰卿卿》全本免费阅读 小善昏迷的消息不胫而走。 男人往宫里递了帖子,劫走了半数太医,动静闹得大,连侯夫人都有所耳闻。 查不出毛病的昏迷,古怪到让人不得不疑心。 满屋子的太医,问脉的问脉,翻典籍的翻典籍,只是俱都查不出什么毛病来。 她小小一点儿陷进床里,乌黑的头发铺了满床,脸色苍白的煞人,好像下一秒魂魄就要被黑白无常勾走。 男人坐在床侧,略冷的眼低垂,看不出如何着急,谁也不会将晏归与刚刚眉眼凶冽的活阎王联系在一起。 众人一时又摸不准了。 众太医眼观鼻鼻观心,最后协商过后,院判上前,斟酌开口:“将军可知,这位夫人近日来可食过或是用过什么与寻常不同的东西?” 晏归扫向芽儿。 芽儿也是满头雾水,仔细回想,摇摇头:“不曾。” 芽儿:“小夫人至今晨还不曾有何异恙,不仅如此,因着侯夫人送来根簪子,小夫人心情更是格外好。” 院判点点头。 晏归却在此时抬眸,屈指轻叩,问出口:“侯夫人?” 芽儿点点头。那簪子早在小善被抱回床上就拆了下来,她将那根绒花簪子找出来,双手呈在晏归面前:“将军,就是这根。” 那簪子形似真花,栩栩如生。 芽儿说:“夫人身边的翠香送来的,一番心意,小夫人格外喜——” 欢二字还没说完,芽儿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根簪子的尖端,已经渗出淡淡乌青。 晏归长街纵马,再到之后太医院劫人的事情闹的沸沸扬扬,传到了宫里,也传到了想听的人耳朵里。 小宫娥讲的绘声绘色,说完,又静静退下。 周嬷嬷向内躬身,道:“娘娘,就是如此了。” 许久过后,珠帘轻晃,从里面探出一只手来。 指如轻葱,甲床艳红。 周嬷嬷紧着搀扶。 珠帘后徐徐走出位姿态高雅的贵人,通身气度非凡,她唇角上扬,慢慢悠悠问:“如此,圣人那边怎么说?” 周嬷嬷想了会儿,说:“圣人倒是没说什么,不过淑妃那边倒是颇有微词。” 女人嗤了声,淡淡:“微词?” 周嬷嬷说是。 又回打探来的消息,原话是这样讲: 不过一个孤女,充其量算个外室,甚至于连侯府的砖石都摸不上,死了也就死了。 女人笑起来,她本就貌美,虽年过而立,却只平添几分韵味,更显多情。 周嬷嬷又说,淑妃还说晏小将军行事不谨,实在荒谬。这样的事情,又怎么能劳动太医院,平白让人笑话侯府门第太轻,什么猫猫狗狗都能往上凑的。 仿佛听到什么好笑字眼,女人嘴角扯了扯,眼神愈冷。 她是西宫主位,与淑妃平起平坐,圣人赐号为琼。 淑妃生一子,为端王。 琼妃亦生一子,便是当日在恒园逼的萧祯毫无招架之力的肃王揽。 如今圣人龙体有恙,又迟迟不肯立下太子人选,淑妃尚能维持面上姐妹情深,琼妃却连伪装都不屑。 谁都知道宫里二位娘娘不对付,一个软刀子扎人,一个像刺猬,摸着就扎手。 琼妃闺名瑶姬,是先太后的亲侄女,开国勋帅独女,身份显赫,不输淑妃。 瑶姬微眯着眼,不知在考虑什么。 周嬷嬷揣度她现在应当心情不错,给一边儿的宫娥使眼色。 后者不一会儿端上来个格盘,她跪在瑶姬面前,周嬷嬷掀开上面的绸缎,她笑道:“娘娘可识得这料?” 瑶姬自然识得,微微抬颌,道:“鲛人缎。” 因其水火不侵,又形似神话中鲛人流光溢彩的尾巴,特赐其名曰“鲛人缎。” 这料子难得,绣娘一年方才织得一寸。 呈在瑶姬面前的这件鲛人缎,制成满京最时兴的新衣,用料极奢,已是不能形容的珍贵。 周嬷嬷说:“娘娘试试,可还喜欢么?” 瑶姬的手刚要碰到衣服上,又听周嬷嬷继续道:“咱们殿下的一番心意,奴婢伺候娘娘更衣,试试合身与否。” “砰!” 格盘被打翻。 宫婢们瞬间跪了下去。 周嬷嬷颤颤巍巍跪在琼妃脚边,眼皮直跳,她哆哆嗦嗦,“娘娘恕罪。“ 紧接着,是满殿宫娥的“娘娘息怒。” 瑶姬脸上的厌恶都要凝成实质,甚至于连再看那衣裳一眼都觉得恶心。 却还维持着面上的平静,一字一字硬从嘴里挤出:“不学无术的混账东西,整日里的功夫都用来研究这些女人家的东西,烟花柳巷背地里怕是不知去了多少次。” 直至现在,周嬷嬷依旧很难相信,她极尽恶毒之词出口的,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肃王萧揽。 这分明是儿子花了大力气寻来的东西,只为了讨自己亲娘欢心,又何错之有。 琼妃此话,实在重了些。 但周嬷嬷并不敢说出口,只在心里腹诽。 她默默叹了口气,想起肃王殿下那张端然诚恳的脸,以及那句托她带的“问母妃安。” 后者更不要说了,估计琼妃直接一句不安好心给怼回来。 周嬷嬷只能迎合:“娘娘爱子心切,殿下必然谨记娘娘教诲。” 琼妃蹙了蹙眉,冷笑一声,拂袖往内殿走。 连再看那身衣裳一眼都欠奉。 内殿。 瑶姬倚在引枕上,撑着手肘,有些头疼:“太快了。” 她自顾自地:“她绝不能现在就死。” 十几年如一日,离报仇雪恨只差临门一脚,怎么能在现在掉链子。 忽然间 一声悠悠叹息。 声音苍老,言辞切切:“娘娘莫要忧思太过,唯恐伤身。” 从帷帐只后,走出来个佝偻着腰的老媪,她年岁实在大了,甚至连呼吸都迟缓,像是下一秒这口气上不来,当即就能硬生生憋死。 瑶姬说:“我已经等了太久了。” 她放空思绪,眼神没有焦距,又回到当初那年。 迷情香暖,红烛烧了一夜,她的惨叫声也响彻整夜。 “我恨、”她忽然起身,扑在那个老媪怀里,像个懵懂孤苦的稚童。 她唤她:“奶母。”她潸然泪下,“我恨啊奶母!” 枯朽的手指落在她厚重的钗发上,对比鲜明。然而 11. 阴谋 《怜语慰卿卿》全本免费阅读 她的睫毛长而直,扑簌簌落下来,像蝴蝶停留笼罩下的隐形。 很漂亮。 只可惜是个蠢的。晏归在心里冷笑,脸色青白,就差将不知廉耻这四个字写在脸上。 但她是个傻的。空有美貌的小蠢货,根本不懂得察言观色,还拿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晏归默了两秒,才出声安抚:“婚姻大事,当由父母做主,又岂是你我儿戏。”他以为这样她就能知难而退。 没想到小善咬了咬唇,有些低落地,“我从出生就没有见过父母。” 晏归一顿。默默叹息一声。 罢,罢,念她年幼失怙,孤苦伶仃长大,他便大人大量,不再追究她的失礼。 蹩脚的安慰还没出口—— 就听她继续道:“所以既然没有父母可禀,那我们私定终身好不好?” 晏归:? 晏归无语。 他这才发现,原来她竟真的听不懂人话。 但他如今伤重未愈,此刻离开未免自身难保,于是只能忍着心性周旋:“待我伤好。” 小善的眼睛亮晶晶,一下凑过来,像小狗嗅食。 晏归:“禀明我的父母。” 小善不依不饶:“那我们现在算不算?”好像一定要问出答案。 算什么呢,她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来。 她只知道抬轿娶进门的,才可以称呼夫妻,这样的,算什么呢? 晏归此刻已是厌恶极了她,只怠怠说:“好。” 随她如何,届时纠缠,不过舍些金银,晏归知道,她救他,大抵就是看他衣着穿戴绝非俗常,才生了这样的心思。 说起这个,他在心中暗暗冷笑。 自醒来后,他身上的玉佩琼琚皆不翼而飞,也罢,权当这些时日她对他的照料酬金算了。 只是藏的实在不好,哪有人刚醒就急着将目的说出的,可见其心性粗劣,伪装都不会。 小善不知道,仅仅半个时辰,晏归就已经给她判了死刑。 她只是开心,开心除了嬢嬢之外,她在世上又多了一个亲人。 笑的眼睛都眯起来。 晏归只匆匆一瞥,愣了一瞬。 这孤女虽性情粗鄙,然实在生了张好颜色,一张脸蛋艳若桃李,新月一样的眉稍稍蹙着,很娇情的样子。 她的唇生的饱满,嘴巴一张一合间能看见贝齿雪白,软肉莹润。 他一时看的怔住。 却听一声轻唤,是她在询问他的姓名。 随即反应过来,自己竟然会被这空有美色的孤女所迷,当下一阵懊恼。 别过头去,哼了一声。梗着脖子说:“现下脑袋疼的厉害,一时忘了。”再拙劣不过的谎话,他本就不曾想告诉她自己的真正姓名,免得她日后纠缠起来,话就说不清了。 他以为她会继续追问,毕竟她一点儿都不懂得看人脸色。 但其实并没有,她只是轻轻“哦”了一声,转头就出去了。 只从这天起,晏归的身体一日胜过一日,他的恢复速度又快,短短时间已经能够下床行走。 期间,小善的嬢嬢来过两次,却只是专心做事,连问都没问,好像晏归醒来也好,还是昏迷也罢,与她都没有什么干系。 一开始,晏归还觉得奇怪。 常人俱守男女大防,虽江陵民风开放,却也没有男女独处一室的道理。 若是在满京,这样的事情被家族长辈知道,是乱了人伦礼法的大罪。 但从小善那里得知,嬢嬢只是当年在祀百川捡到她,将她抚育成人之外,却是没有更多别的了。 她说嬢嬢不善言辞。 但晏归却只觉得那老媪对这姑娘全然并不在意,只是给口吃的不至于饿死而已,满腹野草,同江陵那些饱读诗书女则的大家闺秀简直天壤之别。 再看小善,天真傻的还觉得人人皆善。 果然是个小蠢货。 小善:“花奴。” 晏归起初并不以为是在叫自己,直到她看着他的眼睛,又重复一遍,且无法忽视那碍人的视线,他才觉得可笑。 什么时候,一个乡野丫头也能给他起名字了? 笑话,真是笑话! 他冷冷打量着小善,一时只想把她掐死。 出其意料的好脾气,其实已经怒火中烧:“你在叫我?”他明知故问。 小善点点头。 晏归的脸一下拉下来。 小善敏锐觉得不太对劲,但她说不出哪里不对劲来,咬着指甲,快快问:“你不喜欢么?” 她说,你不告诉我你的名字,那我应该怎么叫你呢? 晏归不语。 小善于是给他起了个名字,花奴,花奴,小善觉得好听极了。 他像只骄矜的猫儿一样,猫儿晒的舒服的时候,翻起肚皮,嘴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眼睛却冷淡又高傲。 少年像极了猫儿,小善心道,最漂亮的猫儿。 她任劳任怨地收拾屋子,又将晏归的伤处换好药,轮到胸膛的伤,她抿抿唇,将纱布递给他。 这样看上去,也不是全然不懂男女大防的样子。晏归想到。 他不禁生出些逗弄她的心思,故意不接,恶劣发问:“你不是要同我做夫妻?” 小善点点头。 晏归说:“那你可知嫁为人妇需得如何?” 小善不明白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晏归提了提唇角,并不拿正眼瞧她,说:“即嫁从夫,夫死从子,敬重公婆,侍候丈夫。” 他问,你可都懂? 他讲的话,小善每一个字都认得,但组合到一起,犹听天书。 他轻叩桌案,意味深长:“从夫从子,侍候丈夫。”他着重咬字“侍候”,寻常人即便如此也能明白了,但小善依旧没有动作。 不光没有动作,她反而状若沉思。 很长一会儿,晏归的耐心都快要用尽的时候,她才说:“村口的说书先生不是这样讲的。” 晏归“哦?”了一声,问,那是怎样讲的? 小善想了许久,才磕磕巴巴念出来:“琴瑟和鸣,一生一世。” 她细声细气,却很认真。 是用心记住了的。 晏归问她,你知道什么叫琴瑟和鸣,什么叫一生一世? 小善这下笑起来,眉眼都弯着,说:“一生一世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们相依相偎,死都要死在一块儿。” 晏归听完,只冷嗤了声。 继而不语。 12. 地母 《怜语慰卿卿》全本免费阅读 小善乖觉地牵着小驴子,走在漫无天际的草海中,青嫩的像枝头新发的芽,稚气又天真。 她不时从身上挂着的小包袱里掰出块儿饼子来给驴子吃,那驴子继而发出“哞、哞、哞,”的叫声,原来名字是这样来,晏归在心里想:果然怪异,人怪异,养的驴子也怪,好端端学什么牛叫。 面上仍体贴,蹙着眉,状若大病初愈:“不然我自己下来走吧。” 那只驴子其实并不大,身上驮着人时走的并不快,甚至有几分吃力。 小善心疼地摸着驴子的脑袋,她从不叫哞哞干重活拉石磨,只是因为它陪她的时间太久,比起牲口,更像是伙伴。但花奴刚刚伤好,她又不想叫他多走,唯恐伤口扽裂,又要痛好久。 她在心里说就只辛苦哞哞这么一次,等改日修成正果,一定给你买好多苹果犒劳。 哞哞好像听懂小善温柔抚摸下的意思,扯着脖子叫了一声,当下整个驴都活泼起来,走路都快了几分。 晏归往后瞥,已经走出木屋许久,祀百川这样看过去好像一条游动的丝带,牵着江陵和长乐,难以割舍。 一河之隔,两边却是完全不同的地貌风土。 晏归耳力惊人,方圆几里的风吹草动必将第一时间传到他的耳朵里,更甚者还有亲卫打探消息,走到现在,却并没有什么怪异不对的地方。 晏归觉得疑惑,若要是动手,现下是最好的选择。 但小善脚步没停,她走的又稳又快。 寻常里可不是这样的,她是个懒蛋,就连做面都要扯宽宽的面条不扯细细的,觉得那样又省劲又齐整。 她也笨,扯不好细面,不是扯断就是扯的大小不一。 半生不熟的,晏归吃了多少次,还要在她期待问询的眼神里说上句“手艺尚可”。 那时她便会眨着一双眼睛,笑的眉眼弯弯。 是被夸奖过后的沾沾自喜。 怎么会像现在这样,走出这么远,她的小腿都在轻轻打抖,还是不肯停下。 他假装好意,温声:“我们歇歇再走吧。” 小善擦了擦额上的汗,眼神明亮:“快到了。” 她说快到了,其实走了又有多半个时辰。 隐在暗中晏归的亲卫都觉得奇怪,兜兜转转的,到了一个并无可疑的旷野,连半个埋伏在暗处的人影都没见着。 这个女人,真的是细作么? 两个人停下,小善说:“已经到了。” 晏归下来,小善将驴子再栓到一旁的树干上。阳光正盛,打在她身上,肤肉雪白,发丝闪着金光,整个人浴在光里。 晏归听见她叫自己,才恍然回神。 觉得自己心智不坚,怎么能被轻易蛊惑,恼羞成怒地:“所以呢,你要带我看什么?” 小善也不恼,抿唇笑着,其实真的有几分晏归不肯承认的可爱。 她过来牵晏归的手,扒拉开一旁的草堆,才露出里面一块青金色的石头。 那块石头有纵膈的纹路,古朴而寻常,看不出什么奇怪。 晏归不知道她带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接着 她将晏归的手置于自己的额心,微微阖着眼,带着他的手深深伏在那块石头上。 她的手心湿润,还在微微颤抖。晏归并不能懂她因为跪伏一块儿石头而感到的重视和紧张。 直到下一刻,晏归听见她虔诚开口: “地母慈悲,愿我郎君千千岁,愿他待我如初心。” 那真是一副不能为人言道的美景: 靡颜腻理的小娘子诚心跪叩,满头乌发松松束着,长长睫毛像鸦羽,动人心魄的美丽,叫神佛都不能够忍心不达她的心愿,看她流泪难过。 倏然的心疾,他胸腔热烫震颤,一下一下,好似鼓擂,来的没有缘由。 晏归顿住时。 小善轻轻松开他的手。 她依依地望着他,眼睛透亮,照不出俗世间的肮脏溃烂,在这双眼睛下,好像晏归那些没有道理的臆想都成了对她字字珠玑的不公允。 晏归别过头去。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问出口:“你只是想带我来这里吗?”他此刻倒是希望小善真的是敌对的细作,不然他竟然不知道以何种姿态来面对她了。 小善点点头,回答道:“村里的嬢嬢说,有喜欢的男子,要带他一并来看过地母,得到地母祝福,两个人就能一生一世啦。” 这样天真。 晏归后知后觉,原来那句“以身相许,做我夫君”她是真的怀了这样的心思,诚恳问出的。 小善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见他不语,绞着手指不安,在心里想,是不是花奴觉得唐突冒犯。 她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但也知道情爱这样的事情,需要你情我愿,两心相许才算数。 但先前她问过他,他也表了默认。 还是说,其实都是她自己多想了。 小善想不明白。 晏归也并没有开口。 回去的路上,小善还让他坐驴子,然而晏归不置一词,只是在前面走。 他的一步,小善需要并做三步来追赶。 郎君凤仪秀挺,身姿清癯,像出鞘的剑,有一席破开天光的弧芒。 她的窥探,晏归不是没有察觉。 晏归余光扫过她,见她走的吃力,悄悄放慢脚步。 砰—— 小善没有注意脚下,一个趔趄,被石头绊倒。 斯 她轻轻抽气。 身前罩下阴影,她跌的痛,眼睛蒙蒙,看人不真切。 有人手臂环过她的腿弯,轻轻将人掂了起来。 小善终于能看清—— 晏归臂力惊人,一只手抱她,另一只空出来的手牵驴子。 小善快快地说:“我可以自己走。”膝盖流出的血滴到晏归的手腕上。 她闭了嘴。 镀金嵌玉的小侯爷,什么时候纡尊降贵地抱一个女人走这么长时间的路。 小善愧疚问:“重不重啊,放我下来吧。” 晏归说:“知道自己重平日里还吃这么胖。”他觑她一眼。 小善很老实地:“那我下一顿少吃半个馒头。” 其实她一点不胖,不光不胖,浑身上下长的匀称,是一顶一的上天偏爱,叫她寸寸可人喜欢。 晏归抱着她的手都轻轻颤。 只是她迟钝到没有觉察。 隔着一段距离 13. 嫉妒 《怜语慰卿卿》全本免费阅读 嬢嬢虽未教她伦理敦常,小善却也知道男女有别。 他掀了她的裙子,嚼碎的草药在膝上泛起麻酥酥的凉意,打她个措手不及。 等她缠好纱布,理好裙摆,再出来时,却不见了晏归的踪影。 她左右张望,连僻隅的柴房都找了,统统都没有。 她想,是不是因着刚刚的事情,花奴心里生了隔阂,不想再见她,所以连道别都不曾。 她泪窝子浅,这么多时日的陪伴,一下子人去楼空,心中孤寂难免。还是小,不曾想过能去哪里找,只是哭。 起先还是浅浅抽泣,慢慢地,就变作嚎啕。 粉白一张脸,泪水滚着,叫闻者都心生不忍。 大个儿一边儿想,怎的小侯爷还不回来,一边儿又想,不若装作路过,告诉她一声儿,好叫她别哭了。 他虽然孔武能打,但心思浅薄,叫看见的人一眼就能猜着。 身边儿的哥哥看出他的心思,说:“打小儿跟着小侯爷长大,你不知道他的脾气么?” 他说:“自个儿养的鸟儿啄了旁人手上的食都能被他干脆掐死,你是忘干净了还是糊涂了?” 他们这些亲卫自小陪着他长,金尊玉贵的这么一根儿独苗,老侯爷当眼珠子一样地疼,他们这些被配过去的亲卫,知道的最多,却也早已认清谁才是自己往后真正的主子,嘴比什么都严实。 但仍旧不能忘。 那一年,那只毛色十分独特的晏归爱宠,就因为啄了别人给的食,被他毫无表情地碾着脖子掐死,怎一个凉薄可言。 冷血的叫人心惊。 大个儿显然也是想到,一下反应过来,讷讷:“我知道了,我知道错了。” 说着话的功夫,他一下捂住大个儿的嘴,“咱们边儿避开些。” 就见刚刚还被小善看作不辞而别的小郎君,此刻依依出现在她面前,叫小善半掉不掉的眼泪收不回去,就那么挂在脸上,被一只硬瘦的指骨轻轻拭去,“出息。”小善听见他笑话自己。 瓮声瓮气,“你若是想走,好歹告诉我一声成么?” 晏归不知想到些什么,轻轻扯了扯唇,扔到她身上什么东西。 小善慌乱接住。 ——是一套女子衣裙。 摸上去比水还要光滑,是她从未见过的好料子。 小善觉得烫手。 想到些什么,又快快问:“你、你哪儿来的银钱买这个。” 她执拗地,要给晏归塞回去,说:“我不要,我不要这个,你退回去好么。”跟他好声好气商量。 简直笑话。 送出去的东西哪里有退回的道理,更遑论是晏归这样说一不二的人,若是给他退回去,他必然是一把火烧了也不够的。 心里气堵,晏归不拿正眼瞧这个不知好歹的小蠢货。 她嗫嚅着,因为对方并不接这件衣裳而感到无措。 “你瞧不上我。”他说。 小善蓦然睁大眼睛,不知这样的罪名怎么会栽赃到她头上。 晏归倒打一耙:“你不光瞧不上我,还轻贱我,看不起我,觉得我是登徒浪子,白吃白喝来你家打秋风的那等俗物。” 这简直从来没有的事。 小善嘴笨,与嬢嬢在一起时又不常说话,怎能抵他巧舌如簧。 她只能讷讷辩驳:“没、我没有。” 晏归说:“那便收下。” 小善虽然不能算见多识广,却也知这样好的料子必然是大价钱买下的,她疑心晏归是当了身上的东西,才为她置办的这身衣裙。 又想刚刚在屋里,他唐突了她,是不是歉礼。 手里的新衣裳烫手。 然而晏归好像一下勘破她的那点儿小心思。 直截了当,很符合晏式风格:“你若不穿,我便拿去烧了,也好过遭人轻贱。” 他一向骄矜高傲,若是送出的东西被退回,必然是要恼羞成怒的。 小善明白,当下也不和他正面硬杠,只默默应下,“欸。” 小媳妇样的乖觉。 晏归还不满意,“去换上。” 浓绿浅影的衣裳,放在她身上,将这春色就占去半数,枝头花苞儿一样的纯情,一瞬就能够夺去人的呼吸。 果真适合她, 晏小侯爷从没给女人选过衣服,头一遭儿开窍,就生了旁的心思。 想珠宝楼阁里满殿的钗子适合她,胭脂水粉铺子里艳艳的颜色用到她身上也好看,又想,来年春朝,必要置个宅子给她放衣裳用。 短短时间,已经想去数个日月了。 用旁人的话来讲,就是着了魔道,净想怎么给小娘子花钱才好。 她局促地待在原地,手指绞着,细细白白的颈子低垂,露出线条流畅的肤肉,是个好遭人欺负的样子。 晏归说:“转一圈。” 她就乖乖转一圈。 晏归又说:“抬头。” 她就抬眼,很不好意思地看着晏归,绵软无力地漂亮着。 像这春日,只能迎合。 晏归的心疾又要犯了。 晏归知道,是因为她,她蛊惑他,又使尽甜言蜜语来引诱他,反正总归不是自己的错处。 再想 这样的山野乡间,如何能养育出这样的山灵精怪,必然就是她的刻意等候。 反正总归不是他的错处。 是也不承认。 他想,将她带回家去,见过父母,过了明路,才好令人安心。 现下就是她无名无分叫他做她的郎君,他也是不能答应的。 板起来一张脸,发问:“你刚刚做什么又哭?” 分明知道原因,必然是因为他的离开。 只是想听。 鬼迷心窍地想听她说离不开他。 唇角悄悄勾起,内心已经心驰荡漾。 就听她怯怯开口:“是我的错处。” 她说:“我不该将你带去拜地母。”她摇摇头,老实巴交:“不、就是一开始不该跟你说要你做我郎君。” 她想,分明花奴无意她,她又怎么能够强求他留下来。 这是刚刚一瞬才想明白的道理。 勾起的唇角还未收回,怒火却已经直冲天灵盖,阴阳怪气地,问:“还有呢?” 小善脑子笨,却也想不出更多别的了,老老实实回答:“没有了。” 晏归冷冷撂下句:“知道了。” 便径直越过她,往里面走。 进门时,哐当一声摔的门框震天响。 没由来的脾气,叫小善觉得无措。 思考自己是说了哪句话才叫他生气。 又想到,从最开始,她跟他讲那些痴儿一样的话,他就没有表态,想必是碍于她救了他的面子,不好说什么。 现下由她挑明,他怎 14. 新丧 《怜语慰卿卿》全本免费阅读 那张姓郎君是这处有名的卖油郎,天不亮大街小巷就能听见他的吆喝声。 都说是子承父业,但张郎君倒也勤劳肯干,如今生活也算殷实,不愁盖房娶亲。 他将背篓和山鸡都给小善放下,搓搓手,有些局促问道:“这位是?” 他分明问的是小善,眼里看着的却是晏归。 两个男人四目相对间,都在彼此眼里看见了敌意。 只是一个浅显戒备,一个恨不得嗿肉食骨。 晏归安安静静不出声,只是看着小善。 高高挂起等她回答。 这样藕丝难杀的关系,该叫她如何答呢。 小善支支吾吾,最后呼出一口气来,说:“这是…这是一个远方哥哥,近日暂住的。” 晏归垂着眼,并不辩解什么。 那卖油郎点点头,也不好在未婚配的姑娘家停留太久。既然是哥哥,自然没什么大碍。 他眼里的敌意消散,告辞离开时还不忘和小善说:“明日我再带你去。” 小善点点头。 晏归的目光落在小善身上。 她不敢杀鸡,用背篓将鸡扣在原地,不叫它乱扑腾。 期间 她抿着唇,粉白一张脸神情认真,却并不给晏归一个解释。 或者说 她是真的给不出一个解释来? 晏归不由得想,她能够轻轻易易跟自己说出这样的话,会不会在他并不知情的空档,也跟旁的人说相同的话。 一想到这里,思绪便不受控制。 烦躁难耐,要拿人开刀。 小善去厨里拿刀,开了刃的刀闪着银光。 来的时候,卖油郎已然将那只鸡的爪子都掰折后箍在一块儿,应当是为了方便她回家宰杀。 但小善从未杀过生,刀架在鸡脖子上的一瞬,手都在抖。 她不敢。 晏归倚在门框处,遥遥看着她,并不说话。 小善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和鸡做了半个时辰的斗争,要抹鸡脖子的刀始终未曾下去。 她不敢。 她怕的要死。 晏归就那样看着她。 看着她眼眶一瞬红了,尖尖下巴上嵌着的两颗眼珠子大而莹润,泪珠子要掉不掉。 好不可怜。 她揉了揉眼睛,想必是不想让自己狼狈的样子被晏归看见,只可惜没成功,四目相对的一瞬,水珠子就滚了下来。 她怯弱地蹲在鸡旁边,细数它漂亮的尾羽。 她提起刀,在做思想斗争。 挣扎间,有双手突然握住小善的双手,双手交缠间,指腹轻轻蹭了蹭她的肤肉,继而从她手心抽走那把刀。 冰凉的掌心捂在她刚哭过的红肿的眼睛上,冻得她一个激灵。 那只鸡甚至连最后挣扎的叫声都没能发出,就□□脆利落地结果了性命。 温热的鸡血溅到小善脸上,粉白一张脸染上胭脂一样惊人的艳色。 晏归收回手,小善看见他被鸡血洇透的指骨,和刀尖上一滴一滴,轻易落下的血点子。 那只鸡死不瞑目,鸡身僵硬。 它死了,她自然也敢处理了。 拔鸡毛这样的活,需要用滚烫的水,还要趁热撕扯拽下来。 别说是金相玉质的神仙人物,就是乡野长大的小善都不会。 手指刚伸进水里,就烫的斯哈抽气。 她盯着那只死鸡,可能是被热气氤氲,她的声音也透过空气模糊传进他的耳朵里。 “村医说嬢嬢快要不行了。” 晏归一顿。 她哽哽咽咽,“可是谁说的呢,她分明几天前还好好的,”说着说着,自己先埋怨上:“一看就是个庸医。” 小善抵触。 那大夫说什么行将就木,大限将至,还说让给老人家多吃点儿好的补补,人这一辈子,就像这蜡烛,烧完就没了。 她扯着袖子擦眼泪,不肯接受这样的事实。 嬢嬢性子孤僻,平日里又鲜少说话。但她给了小善一口饭吃,也给了她一个家,将她养大。 这件事情来的太突然, 突然到根本不能叫人瞬间接受。 她还要把手伸进滚烫的热水里去拔鸡毛,晏归已经一言不发拎过她的手将她提溜到屋里去了。 “怎么才跟我说?”她被他放在床上,他半跪在她身前,低声问。 小善不知道该怎么答。 所以那个张郎君,比他知道的还要早。 明天还带她去,是去捉鸡么。 晏归说:“这里的大夫医术不精,我们带着嬢嬢去更好的地方,看更好的大夫,好不好?” 小善脸色苍白,她抬头时,眼里有无限犹豫。 可能是觉得萍水相逢,自己不能给人家添这么大的麻烦。 眼眶通红,没有说话。 晏归转身出去,没过一会儿,又推门回来,手上还提溜着一个小箱子。 那箱子体积不算大,晏归就那么轻轻易易放在小善跟前。 牵着她的手,打开那个箱子。 金灿灿的光影笼罩在小善眼底,她才看的清楚。 ——那是一箱金子。 晏归说:“跟我走吧,跟我回江陵。” 小善抬眼。 她知道他身份不简单,他的言谈举止,一举一动,皆和她所接触的寻常男子不同。 小善虽然蠢笨,但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 但她没有想过,他竟然来自江陵。 江陵。 她听说过那个地方。 说书先生说江陵地处平原,国主治国有方,土地肥硕富饶。 但那对她而言实在太遥远了。 小善害怕。 害怕去到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 晏归温声开口:“那里有上京最好的大夫,如果治不好的话,还有宫里的太医。” 他说:“太医你知道么,给宫里的圣人娘娘看病的,怎么会看不好你嬢嬢的病呢?” 小善知道他只要开口,就一定有办法。 没由来的信任。 小善睫毛微微的抖,想必是都听进去了。 晏归的手落在她的发顶,“带我去见嬢嬢好么?” * 长乐少雨。 但今日好巧不巧,一场久旱逢甘霖的大雨,细细密密落在这片土地上。 衣裳早已被冰凉水滴浸透,小善冻得发抖。 细条条的肩膀,好像扛不起半点风雨。 至少 在见到嬢嬢后,晏归是这样想的。 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整个小屋,又被惊天霹雳的雷声覆盖。 嬢嬢躺在摇椅上,灰青的脸干瘦枯槁,身体没有半点呼吸起伏。 小善跪在她身边,去握老人的手,但对方已经无法给她半点反应了。 嬢嬢的死抽去了她的脊梁,使她变作一个傀儡小人,那张向来甜蜜可爱的小脸上再也给不出半点反应。 她们是外乡人,从小善记事起就住在这里,嬢嬢与村里人交集不多,因此丧事也办的格外简单。 拢共只有几个常跟嬢嬢走动的大娘和小善两个人。 分明已经将泪流干的人,却在嬢嬢下葬的一瞬挣扎起来。 伏在冷硬的棺材上,哭的泣不成声。 她跟着与世长辞的那位,去了半条性命。 她颤颤抽搐着,哭的乱七八糟的脸上,不成样子了。 晏归手上动作稳准,一下将她敲晕。 隐藏在暗处的亲卫才出来。 晏归吩咐:“好生葬了吧。”他抱着她,往回走。 他先前抱她,虽然瘦,但是有重量。 现在抱她,轻飘飘纸一样的薄。 晏 15. 佛子 《怜语慰卿卿》全本免费阅读 只是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不然小善醒来怎会看到泣泪的烛海漫天,和高不见顶的金身佛像。 脑袋针扎一样的疼,她起的猛,眼前闪闪白光。 “善信可醒了?” 她扶额坐直,手肘撑在身前,这才看清面前。 蓦地呼吸一窒。 她认得他。 那日浴佛盛景,他于莲花坐轿前,为她祷告祈愿,柳枝儿叶落在额心,冰冰凉。 这是...在梦里么? “善信可醒了?”他问。 不是错觉。 她低头,扫量自己——白衣覆身,十分清洁。 她抬眼,扫量四周——法门无序,真心常驻。 她后知后觉,不由得脱口:“这是......佛门?”有几分疑惑。 她还记得,她与花奴还在天衢大街上,话都没有说完。现下怎么会到了这种地方? 她抬眼去看他。 他亦身着白衣,腰封浅金,如雪山寒冰。清净,坚韧,无动于衷。 许是小善一直没有回话,他的耐心消磨殆尽,轻轻落下句:“善信好好将养。”旋即转身离开。 小善眼睛追随者他的步伐,看见他从颈间覆至腰后的背云,红红的串珠,雪白的穗子,怎么那么美丽。 他脚步沉稳,一步一步,走出小善的视线,再也看不见。 她痴痴然愣了许久。 直到六棱门传来轻轻叩击声——有人在敲门。 她方觉回神,起身,快跑两步去开门。 穿灰衣的小沙弥,还是个半大孩子,托着格盘,里面是冒着热气的清粥素斋。 “善、善信。”他抬眼,又一下将头像乌龟一样缩起来,恨不得埋进胸前。 嗫嚅着:“该用饭了。” 小善其实是想向他打听一下现在的状况处境,但那小沙弥匆匆放下饭,就头也不回的转身就走。 跑的太快,拾阶而下时狠狠栽了个跟头。 “砰——” 小善张了张嘴,想叫他小心。他却顾不得拍拍膝上的污渍,背影有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小善不明所以。 但她也是真饿了。 五脏空空,她捡起格盘,将里面的素膳吃的干干净净,这才有几分重回人间的真实感。 她这边儿云里雾里什么都不明白,那小沙弥却乱了套。佛院清净,他慌促行走,踩得地板砰砰作响,内院诵经的师兄看见了,一下把他拎过去:“好端端的做什么疾奔。” 小沙弥很委屈:“往后送膳这样的活,师兄还是另叫他人吧。” 师兄:“?” 小沙弥:“她是个妖女。”笃定道。 师兄更不解了。 小沙弥说,我一看见她,心脏就砰砰跳,往日学的那些佛法伦常,全忘了干净。 师兄:“是摒尘带回来的那个女施主?” 小沙弥点头如蒜捣:“她醒了她醒了。” 小沙弥:“我方行至抱厦外,敲门的时候,以为是摒尘,没想到是那个妖女。” 师兄蹙眉:“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并不知她身份,她又未碍你清修,何故如此言语贬评。” 小沙弥张了张嘴,想辩驳,碍于师兄威仪,委屈咽进肚子里:“是。” 佛院数他年纪小,又情根未开,去送膳的差事到底还是他领下。开始几天他避小善如蛇蝎,只是到底年少贪玩儿,后来几天忍不住同她说起话来。 小善才知道他叫善音。 “善音善音,我什么时候能走?”她又在黏糊他。 善音离她八百米远,吭声吭气:“我怎么知道,你自己去问摒尘罢。” 小善反应一会儿,眼底复又出现那摇曳着的,雪白的穗子,才明白他说的摒尘是何人。 但从上次她醒,他就再没来过。 好像忘了小善,仍当她是个透明人。 她抱膝坐在廊下,情绪有些低落。 她想花奴,想芽儿,想她在侯府里的小院了。 小善喃喃问:“那摒尘什么时候会过来呢?” 善音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摒尘与他们不同。他是真佛遗落在凡间的分神,是地位尊崇的佛子。不与他们同修同住,他被主持另僻一个院落,平日并不外出,他的行踪轨迹,善音也不知道。 小善住的地方,是怀安寺附辟出的院落,寻日里供那些来礼佛浴香的善信清修,同怀安寺,也并没有直接关系。 他每日开寺偏门,来为她送膳食。只知道送,却并不知她什么时候能离开。 “等等罢。”他也只能这么说。 小善闻言也只能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低落的“哦”一声。 只这几日下来,小善的身体倒当真是好了许多。 脑袋清明,浑身有劲儿。摸索着将自己现在住的地方了解清楚,才发现角门可以推开。 往后是参天松柏,背靠青山。 怪不得这里昼夜清冷,原来是坐落山脚的缘故。 只是这样的清净很快就销声匿迹。一日,小善睡得正熟,房顶忽然传来咯吱咯吱的响声。 她好容易醒过来,思及话本中的山妖精怪,一时骇的发抖。 她将自己埋在被子里,假装是个死物。 过了一会儿,房顶上的咯吱咯吱声销声匿迹。 她试探性将被子掀开。 “彭!”被结结实实砸了个眼冒金星。 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小善正愣住的时候,脸颊传来软软触感。 她哆哆嗦嗦,怕的要死,轻轻拿眼尾余光觑——是只猫。 她才放下心来。 不是什么山精鬼怪就好。 举目望天。 呆呆看见房顶破了个大窟窿。 再看这只猫。 黄白花色,毛发扎实。 这可不是普通的猫。这是举世罕见的大肥猫。 怪不得能将房顶都砸个窟窿出来。她内心思忖着,手已经不由自主放在猫身上,轻轻顺着它的毛。 好软。 “什么!你竟然要收留它!”善因看着一人一猫,一下弹开。 小善:“?” 猫:“喵喵、”它夹起嗓子,发出嗲嗲叫声。 附议附议。 善音咽了咽口水,说:“我们都以为它已经跑了的。” 这话还得从半年前说起。 怀安寺自给自足,寺里的沙弥轮番做饭,那日刚刚发好的馒头,分明扣在锅里,明日一早的时候却发现锅盖被掀到地上,馒头也七零八落的在地上横尸。 起初,大家都以为寺里是招了黄鼠狼,投放了药在厨下里,觉得这下不会再发生这样的惨案。 过后 一连好几日 沙弥们做好的馒头都被作践了个干净。 沙弥们才觉出不对来,夜里埋伏守候,终于抓到了这只罪魁祸首。 寺人慈悲,不忍扼杀它的性命,只将它驱逐出寺,便也罢了。 “这猫现在长得这么肥了啊!”善音由衷感叹。 小善抱着猫,与它四目相对。 猫:“喵呜~” 善音:“综上所述,你不能留它,若是师兄们知道,定是要将它狠狠惩治一顿,再逐出寺里的。” 小善举起那只猫,一人一猫,统共都有双水汪汪的眼睛。 小善:“真的不可以吗?” 猫:“喵呜喵呜、” 小沙弥抿着唇,坚定的眼神逐渐松动。 他败下阵来 16. 褫夺 《怜语慰卿卿》全本免费阅读 他就静静站在那里。眼中无一丝旖旎情态。 好像小善在他眼里,无论是个人,还是物件,都没有区别。 小善有很多想问出口的话,最后却不知从何开口。 她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位外人口中慈悲美丽的佛子摒尘,怎会叫她随他上山? 上山.....是又做什么呢? 耐不住心里疑问,她方问出口:“摒尘师父,我是怎么到了这里呢?” 嗫嚅着,将自己最想问的话问出口:“那日与我一同的郎君,摒尘师父知道他在哪里么?”花奴还好么,是否也出了什么事呢? 她不敢问太多,生怕面前人会厌烦她的喋喋不休,连一点儿都不愿再告诉。 但这些话好像早在摒尘意料之中。 斟酌片刻,方回:“是他将你送到这里。” 小善稍稍松了口气。 得寸进尺地,“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归家呢?” 摒尘不愿瞒她,更不会骗人,佛曰出家人不打诳语,而今他只是道:“你自住着,时机一到便能返家。” 没等小善说话,他从袖中摸出一瓶药丸。药瓶匀净,里面并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他说:“你既不愿随我去山上,便自行服用。” 小善绞着手指,局促问:“摒尘师父,这是...” 他说:“伸手。” 小善将手指在他面前摊开。 他将袖子卷起,使它不至于碰触到女子的肌肤。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根银针。 小善还未反应过来,那根银针已经扎进小善指尖。 她轻轻地“斯”了声,有浓稠血点流出。 那根银针染了她的血,不至一会儿,才开始慢慢变色。 小善抬眼。 手指轻轻颤。 佛子无言。 * 兴许是那日得知的事实太过骇人,也许是小善太过思家,又梦到了花奴。 又不止是花奴。 乌泱泱的一堆人,哭的,叫的,也有闹得求饶的。 还有记忆里冰冷威仪的侯夫人。 他们俱围在她身边,表情都很陌生。 其中 有人跪在花奴脚边,苦苦求饶。 花奴? 她在梦中挣扎抬眼,望见一双如月弧冰冷美丽的眼睛。 侯夫人在一边抹眼泪,说:“闹够了罢,我的儿,你消停消停吧!” 再接着,她听到珠珠的声音。 那个高贵美丽的小娘子,身着华服,只是神情慌乱,也在抹眼泪:“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她的头摇的拨浪鼓一样。 然而却是不争的事实。 侯夫人身边的翠香指摘这位娇客,人证物证俱在,又怎会有错。 珠珠说:“她污蔑我。” 珠珠:“她老子娘冤死,权想着报仇的事情,因从我这儿要走了一枝绒花,便迫不及待来指摘陷害我!” 她又指着晏归,扑倒在侯夫人怀里:“弄玉哥哥怎也这样看我,是觉得我害了珠珠么?” 天子之爱女,怎能为旁人构陷。 侯夫人抱着珠珠,口中呼天抢地,要请圣人娘娘来做主。 她的儿子要因为一个上不来台面的外室,治死亲娘了! 而花奴呢? 花奴从兰锜中抽出长剑。白虹一闪而过,所有声音都销声匿迹。 翠香死不瞑目,眼睛直勾勾盯着珠珠的方向,忽地一口血喷出来,再不能开口半字。 晏归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场闹剧中的几个主人公。 他的亲娘,圣人的亲女,还有这一堆丫鬟婆子们。 他半阖着眼,将小善抱起。 “今日事,从这里终。”他这样说。 那支浅绿翠影的绒花簪子,被晏归轻轻拾起,放进他端庄美丽的母亲手中。 “请母亲回屋安置吧。” 小善忽然觉得天旋地转,心口痛的厉害。 就算是在梦中,她也知道,她大概是要死了。 四肢百骸传来无尽冷意,意识涣散,有人叫她:“小善,小善。” 是谁呢 “小善,你不要睡。” 她听出来了,是花奴,是她的......夫君。 她想告诉花奴,她大概是不能陪他了,她好疼,让她干脆地死都比这样活着要好。 她听见夜叩宫门声。 听见一声接一声; “晏将军夜闯禁庭!” “晏将军夜闯禁庭!!” “晏将军夜闯禁庭!!!” 一声接一声、一声比一声高。 但是抱着小善的人,走的这样稳。 她听见他跪于御龙殿前,三叩九拜,直呼圣人。 圣人不见他,他就长跪不起。 她听见御前大太监高呵:“晏归御前失仪,明日自去刑部领仗责八十!” 圣人降旨,岂敢不领。 那夜好冷,冷的小善四肢百骸都疼。 她想 花奴呢 花奴疼不疼。 花奴大抵也是疼的吧。 杖棍打在他身上,一下又一下。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 他不肯走,他还是不肯走。 他今日为了一个女子,以下犯上。 他求得是什么呢。 浓稠血液染红了宫砖,他不反抗,他只是高呼:“请圣人救臣内子一命!” “请圣人救臣内子一命!” “请姨丈,救儿内子一命!!” 许是看他可怜,又许是大胥不能失去晏归,圣人到底还是将他放了进去。 他求的不是圣人,他是要圣人的半条命。 他跪在地上,半点世家子弟的气概都没有。 他胁迫圣人,声音艰涩,一字一句:“姨丈若不救,儿便随她去。” 圣人忽地口中喷出一口血来,指着他,目光如炬:“疯了,你是疯魔了。” 晏归只叩不语。 后来呢 后来 那个料峭冷淡的身影在记忆中湮没消散,再也看不见。 小善一下睁开眼。 泪流满面。 她侧目 那个慈航普度,淡漠美丽的佛子忽地一口血喷出来。 不知何时,他的左手一道深可见骨的割痕,一端用细绳紧紧勒着,而另一端—— 正系在她的腕上。 纵是小善是个傻的,也能看出,摒尘是在用他的血肉,治她的病,救她的命。 她感到怕。 她不知道事情怎会这样。 那催命符一样的绳索轻轻嗡动,一滴接一滴的鲜血被渡进她的身体里。 摒尘的脸色苍白,长长睫毛下,眼下浅浅乌青。 她甚至不知道,这样为她渡血,是第几次。 她声音艰涩,含着畏怯和惊惧,伸手要将那悬着二人性命的绳索扯断。 “不要!我不要!” 她反抗的异常激烈。 摒尘忽然想起。 那日 怀安寺来客。 寺人们拦不住他。 他背着怀里的少女,走过三千山梯,跪到了他面前。 他手中的真龙玉佩,早已沾了血,他的,或是她的,早已分不清了。 而那跪着的人,目光如炬,偏执凌厉,他要他赌咒,发誓永不告诉她是如何被救治下来的。 若有违背,天道不容。 而当今日 摒尘才知道原因。 不愿。 是了,她不愿意用旁人的血肉换自己的苟活。 晏归是知道她的性子,若她知道,必然是不肯的。 他忽然感到一丝无措。 继而,他扶住她的肩,只是为了叫她不要乱动。 但手下的身躯如此纤弱,好像掐死她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些。 从指尖蔓延的陌生感触传遍全身,这个泰山压顶仍面不改色的佛子,第一次慌了神。 不论他愿是不愿,助人渡那万世之苦本就是他职责所在。他不禁疑惑,疑惑她的心肠,怎么软的和一团水一样。 于是衔她的手,轻轻撂在自己那深可见骨的伤处,仿佛安慰,又好像疑惑道:“伤处在我,你哭什么。” 纵是不肯以命换命,伤处在我,你又哭什么。 她清清亮亮的眼睛里,倒影着佛子慈悲美丽的脸庞。 小善是知道晏归的脾性。 她垂低低的睫,不肯让自己狼狈的模样被摒尘看到。 她问:“是他胁迫你的么?” * 上京,禁庭。 晏归除服摘帽,一身素衣,于御龙殿前长跪不起。 端肃二王御前侍奉,至今未出。 太医进进出出,皆是焦头烂额。 圣人御体每况愈下,晏归御前失仪,更是将圣人气的个半死不活,更重几分。 淑琼二妃于殿内侍疾,一个捧着心窝泫然欲泣,另一个立于外殿作壁上观。 淑妃:“如何?” 太医院院判拱手作揖,面上表情并不大好,摇摇头,道:“请娘娘外殿一叙。” 行至外殿,院判极目远望,看着烈日下孤身跪于殿外的晏归,情绪又复杂几分,叹息一声,道:“圣人怒火攻心,唯恐、唯恐......”他咽了口唾沫,撩袍跪下。 “娘娘恕罪。”于是不敢再说。 淑妃轻轻叹了口气,刚要开口,却听一声蔑笑,随即便见瑶姬起身,不疾不徐越过淑妃,往殿外去。 一声叠一声的娘娘息怒,簇拥着瑶姬行至晏归跟前 17. 山顶 《怜语慰卿卿》全本免费阅读 大太监宁臣是圣人心腹中的心腹,自小便跟着的,也是皇帝为数不多能够信任的人。 他屏退四周,紧紧关上殿门。 才附耳言语:“圣人,晏小将军出发了。” 皇帝睁眼,哪里还有那副行将就木的模样。 他思绪万千,最后只余一声叹息。 “委屈弄玉了。” 宁臣搓搓手,笑:“晏小将军最是明白您的心思,如今江山社稷系于他一人身上,就是叫不行也得行了。” 他偏头,目光未有焦距,淡淡:“怀安寺那边......” 宁臣道:“一切都好。” 皇帝叹了口气,方道:“朕对不住他。” 宁臣不好多说什么。皇帝起身,他在一旁搀扶着。看午后的日光照在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仁君身上,再观他发丝枯槁灰白,才咂摸几分心酸,只是到底也说不出什么,只能宽慰皇帝松心。 一切自是顺应天道。 摒尘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幼时幸得佛寺救济,才得以活命。 后来被勘破天机,塑在高山雪顶的壳子里。主持赐字:“摒弃俗世前尘,超脱苦短人世”是为摒尘。要他牢记这句话,历世八苦八劫,方修正果。 这是第一次,有人问他痛不痛。 她撕扯了衣裙下摆,将软布缠绕在他的腕上,微微的麻痒让他喉头发紧,问:“为什么?” 他看见她不解的眼神,复又具体道:“为什么缠这个?” 小善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好,怕的要命,结结巴巴道:“你手上的伤口,不包扎,会死。” 摒尘摇头,直言:“不会。” 小善仍看着他。 他说:“不会死,时机未到。”他说现在并不是他的死期,所以受再多的伤也不会死。 小善抿了抿唇,知道跟他说不通,也就不再辩解了。 她瞧着自己手腕上细细的割痕,对比摒尘,简直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伤。 她想起些什么。起身,从床头的小屉里拿出先前摒尘给她的那个小药瓶。 摆在他面前,认真道:“那这个呢,这是什么做的?” 摒尘的眼睛依旧十分美丽,像圆满的月,岑寂而端丽。他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小善说了声告罪,轻轻掀起他的袖角,她看见他的手腕旋即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只手腕上,刻满密密麻麻的铭文,她不识字,但也知晓这样大的面积,纹上去必定也是极其痛苦的。而在那覆满铭文的手臂往下,整个腕骨处,都被可堪刑具的玄铁手环紧紧扣住。往内的那一面,有密密麻麻的锋利尖钉,因为常年被血水浸.淫,一层薄薄的锈痕覆盖在上面。 这哪里是佛子,这分明比最苦痛的囚犯还要不如。 她忽然想到,她问摒尘痛不痛,摒尘看向她时不解的眼神。 或许早在这么多年的磋磨当中,他早已忘记什么是痛,又或者并不知道不痛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小善心里一阵酸涩。 她不敢再看,轻轻落下他的衣裳,让那雪白的袍衫覆盖住那骇人的伤痕。 两个人之间默契地不再提及治伤和摒尘身上的一切。 自那日过后,摒尘又是很久的销声匿迹。 偶有一日的空档,小善在院子里收拾那些被馒头作践的不成样子的兰花,就被突然出现的罪魁祸首叼住裙角。 “怎么了?”她将它抱起来,审视着这只肥猫,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馒头却突然从她身上跳下来,走一步,继而回头看看她。 小善试探性跟着它往前走。 馒头喵喵叫,头也不回地疾驰起来,只是始终保持着一个能让小善追上的距离。 它带着小善打开院子里的那个角门——那是通往后山的路。 小善只犹豫了一瞬,便又跟上它的脚步。 她简直怀疑这只猫是不是诞于后山的精怪,不然怎么能够找到一条修整如此干净的上山路。 她边喘边追,只觉得肺脏都要炸掉。 上山之后,馒头停下,围绕着她开始转圈喵喵叫。 小善抬眼,被眼前景象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她一瞬失语,匮乏的脑袋里只能搜罗出为数不多的字来形容,“美”,这里是极美的。 雪顶覆松,不似人间。 谁也不会想到,平平无奇的怀安寺后山上,竟然能够拔地而起这样巨伟的建筑,好似月神宫殿,她踩上洁净的发光的砖石上,简直怀疑这里的一草一木是否都是琉璃打造。 馒头叼着她的裙角,大摇大摆地往里面走,半点没有可能会擅闯他人地盘的自觉。 小善有些畏怯。 忽然又想到摒尘曾问过她:要不要同他上山去。 脑海中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成型,她犹豫想到,这里会不会是摒尘的寓所? 再往前 馒头忽而急切叫起来。喵喵声贯穿耳鼓膜,刺耳而尖锐。 小善的注意力被吸引。 下一瞬 她急奔上前。 小善是知道些摒尘不同于寻常人的身份,从他身上密密麻麻的铭文,再到受刑一般箍在腕骨上的“刑具”,皆展现了他不同寻常的身份。 她曾仰望这个高山之巅上的佛子尊者,但从未想到这样的惨状会在她面前发生—— 高大美丽的青年佛子,双眸紧紧阖着,好似玉做的人,如今却微弱到只剩一口气吐息,他长长的睫羽挂着霜晶,乃至整个身体,冰冷僵硬到似非活人。 小善触碰到他的身体时,被冻得打了个哆嗦。 他身上如寒冰般冷冽,这绝不是常人能有的温度。 小善试图推醒他,却只能从他口中轻轻的话中分辨出只字片语。 是冷。 他也知道是冷。 她没有考虑太久,便径直上榻。 她平生只有过一个男人,就是晏归,除此之外,再未和旁人有过如此亲密接触。 然而如今,她却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 小善脱去外衣,让自己冒着热气的体温与他四肢交缠,试图带给他一星半点的温暖。 刚一覆上去,就是彻骨的冰寒。 她哆哆嗖嗖,看向四周,连点儿能制造热源的东西都没有找到。 再打量着,瞥到了馒头,将算盘打到它身上。 抿唇一笑,很稚气。 嗲嗲唤它;“馒头、馒头来!” 天真不谙世事的小猫被她甜蜜嗓音吸引,以为是有什么好 18. 避世 《怜语慰卿卿》全本免费阅读 圆月被乌云覆盖之时,摒尘的寒毒才好了些许。 小善倦恹恹地,连同一只肥猫馒头一并被摒尘抱在怀里。 折腾的实在太累,小善眼皮一点一点,到底扛不住,彻底阖眼睡过去。 摒尘轻轻扯着她的腕子,将她撂在床榻上。再揪住馒头的后脖颈,一声喵叫还未出口,就被丢出了殿外。 馒头幽怨盘旋,好像在说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刚刚是谁舍生取义为你取暖,现下你是全忘干净了。 摒尘淡淡道:“后院的鱼,自己捉一条吃去罢。” 馒头喵喵叫,终于满意了。 趾高气扬地摇着尾巴,往后院捉鱼去吃。 显然是驾轻就熟,不知这样干了多少次了。 他落坐于案几前,拾起笔来,那番心经已经誊写过半,末尾还有淡淡墨洇出的淹痕。 他落笔,一字还未写完,手指轻轻颤。 侧眸望见,那腕子上刑具渗出的血痕清晰明见。 往日并不觉得有什么,但如今却忽然觉得碍眼。 他指尖轻颤,一个静字被墨印滴穿。 摒尘想起那个姑娘轻轻抬起他的这只手,眼中温柔的悲悯情切。 好像她也在痛。 他抿了抿唇,不欲再想。 * 小善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去的,醒来时身上搭着一条薄被,有淡淡的雪松檀香味。 她恍惚了一瞬,才想起来现下在哪里。 局促惶然地,噌一下从床榻上爬起,又将被子欲盖弥彰地叠好。 这里是摒尘的寓所。 她怎的会在这里睡着了呢。 想想便是一阵懊恼。 山顶寂寥,除了摒尘之外好像并无旁人居住了。 小善走出去时,一个人影都未曾看到。 她想要下山,左右扫视,却并不能找到下山的路。 想起是馒头带她来的,欸?对了,馒头呢? 不光是摒尘,就连馒头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她心下疑惑,围着山顶上的这处宏伟建筑找。 走过抱厦廊庑,她渐渐深入。 山上多雾,再走近些,周遭起了薄薄的雾,湿漉漉地,将小善的裙角都染的潮呼呼。 小善走了一会儿,视线愈加模糊。 倏然、 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住。 她听得一声喵喵叫,心下一动,弯腰摸索着,捞过一只顶肥的黄白猫。 一人一猫四目相对。 馒头嘴角甚至还咬着根鱼骨头,见状无辜喵喵叫,还好心将鱼骨吐在她手里。 小善:...... 小善叹了口气:“你认不认得下山的路呢?” 馒头歪着脑袋嗲嗲一叫。 她想起那个似雪玉堆砌的佛子,周身冰封,冷的令人咂舌。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小善抱着猫,自顾自往回走。不管了,先回原来的地方等一等,摒尘一定是知道下山的路的。 她本想着原路返回,然而走了有一段时间,不光没有看到原来的建筑景致,怎么反而还......越来越深一样。 她脚步一顿,听得溪水撞石的潺潺声,再回头时,雾气消散,眼前明朗。 小善忽而失措,好像误入仙境。 雪白簇拥着的舒展花苞里,有一口浅潭,小善看见一席秀挺的背,鸦青发丝垂下,湿漉漉、 一下便令这满园山茶失了颜色。 ——好一副美人沐浴图。 就在这时,馒头忽然从小善的怀里窜了下来。细微响动引得那人注意。 冷艳含情,瞥来一眼,淡淡:“谁在那里?” 穿过薄薄雾气,他直直望过来。 小善方知原来是摒尘。 她急慌无措,垂着眼,颤着睫,一下竟然不知先捂哪里好。 ——原来他在沐浴。 一下转过头去,声音颤颤:“抱、抱歉!” 顾不得对方反应,她一下跑开,走到一处隐蔽地方,才缩起身子,僵的像白虾抱籽,活脱脱要羞愤致死。 她心里乱的厉害,只觉得无法再面对摒尘时,面前突然出现一只手。 那只手脉络清晰,黛青色血管盘旋,很干净。 小善抬眼 “我带你出去罢。”是摒尘。 他衣衫齐整,唯发尾还有水印点点,欲盖弥彰。 他好像全然忘记刚刚有人偷窥了他沐浴,走在前面,对她讲:“后院有迷瘴,没有人引很容易就会迷路。” 小善恍然。 她跟着摒尘不紧不慢,总觉得忘记什么东西,空落落的。 果然走了几步,眼前有雾气出现。 摒尘的背影渐渐模糊。 他停下,将肩颈上的背云解下。 “莫要走丢了。”坠着红色玛瑙石的雪白穗子出现在小善眼前。 他要她牵着这个。 两个人一前一后,一会儿便豁然开阔。 小善略略松了口气。 忽然反应过来,急急:“馒头呢、馒头刚刚不见了!” 摒尘不语,视线稍偏。 小善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见一排廊檐之下,有只猫摇着尾巴,大摇大摆躺在窝里。 她忽然松了口气。 脑中灵光一现。 看看猫窝,又看看那只丝毫不眼生的猫。 内心一个不可置信的想法一闪而逝。 于是有些不知所措,喏喏地,“我并不知、并不知......这是你的猫。”说到最后愈没有底气。 她想起先前这只猫扑在摒尘身上,她还辩解这是她的猫,现在想想,人家真正的主人就在眼前,自己岂不是鸠占鹊巢。 她局促不安。 摒尘掠过她微垂的颈。 动了动唇,“这并不是我的猫,只是常来这里,寺人们才给它在山上做了个窝。”算是解释。 小善信了。 她却不知,小沙弥连山顶的门都摸不上来,又谈何给一只猫做窝。 他是向来自给自足的。 小善这才知道,摒尘烧的一手好饭。 再寻常的东西经由他手,也变得美味可口。 都说君子远庖厨,这样世外仙人一样的佛子尊者,竟然也会抄起锅铲做饭。 小善吃的都惴惴不安。 用完饭,他却迟迟不说送她下山。 无法,小善斟酌片刻,绞着手指怯怯开口:“摒尘师父,你可知下山的路怎么走么?” 他并不抬眸,那只胖猫吃饱了肚子,大摇大摆走过来,梅花足踏上他的桌,那爪子扑腾净瓶中的柳叶枝儿玩儿。 摒尘轻轻将手搭在那只猫身上,指尖从蓬松毛发中探过,很暖。 “药可用了么?”他问。 药、 那分明是他 19. 设计 《怜语慰卿卿》全本免费阅读 他的指骨冰凉,煞的小齐氏一个激灵,思绪及至旧日。 那实在是个明艳非常的女子,香腮雪肤,窈窕娉婷。同样是世家之女,小齐氏第一次入宫,畏怯地跟在姐姐身后,垂头不敢见人,而她却嗲嗲依偎在皇后膝中,受尽宠爱。 她身上穿的衣裳是上京最时兴的款式,鬓边的朱环是圣人所赏,佩环叮当,她款步走下长阶,向她伸出手:“这位就是齐良娣的妹妹么,我瞧着,当真是个一等一的美人胚子。” 而她只觉得这句话夹枪带棒,净是奚讽。 在真正的美人胚子面前,这句话也如东施效颦一样拙劣地引人发笑。 果然,凤座上的娘娘被她一语逗笑,捂着嘴瞥过来,无甚大意,只是向她招手:“瑶姬,来,来姑姑这儿。” 那是小齐氏与瑶姬的初相识。 她高高在上,而她就像是过街老鼠,恨不得将脑袋低到地底,快快跑掉。 思及这里,恨意萌生,扯了扯唇角,直视他:“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当年吴侬软语,小娘子依偎在上京万里挑一的郎君怀里,悄悄诉着情衷,无意间被她撞见,激起千层涟漪。 “你纵是再心慕她,如今她也是圣人的妃子,你见了要磕头叩拜的娘娘!” 小齐氏快意开口:“她为圣人生了孩子,你与她之间,早已隔了万水千山,再不能相、见。”她字字切齿,软刀子往晏月明心窝里扎。 男人只是淡淡看着她,一瞬,松开挟制她的手。 拂袖离去。 小齐氏跌在地上,看着面前冉冉升腾的佛香,拂袖一推,砸了个干净。 * 常州,青山依水。 着绛紫官服的常州知府于夜深亲自叩开一扇小门。 待有人开门,他满脸堆笑:“劳小兄弟通传,就说有人来见。” 仆从自无不应。 半刻,方请他入内。 半掩半开的六棱门扇内,秦享轻轻探入。 里面一个撑膝倚榻的郎君,贵气横生。 秦享入内,晏归方起身,作揖道:“竟不知知府到访,失礼失礼。” 秦享哪敢受他的礼,眼珠子转了转,回以深深一礼:“下官多年前,曾拜于右相门下,与小侯爷,亦有过几面之缘。” 晏归扫量他。 秦享说:“那时小侯爷不过龆龀之年,大人们议事,小侯爷就在右相身边聆驯,乖得不得了......”他说的起劲儿间,觑见晏归并不答话,一下敛了笑。 秦享正揣度不定间,忽见晏归自嘲一笑,“大人唤我弄玉便是,如今某不过一介白衣,自当不起大人如此、如此赏识。” 秦享一顿。方正眼打量起他。 晏归微微佝着身,一副郁郁不得志的样子,他拾起一旁的酒樽,斟满后一饮而尽。 “弄玉如今,怕是只消在此了却残生了。” 他生的冷淡美丽,这样言语也丝毫不惹人生厌,秦享心道,莫不是当真被圣人厌倦,再不得返京了? 又想,到底他舅父是齐雍,圣人如今身体每况愈下,若待大行过后,未必端王登位,又得官复原职,甚或更得圣眷隆恩。 于是不敢小瞧,言辞切切一番安慰,做足了长辈疼爱的样子。 最后要走时,留下话来:“弄玉在常州一切衣食,若有短缺的,必差人报信给我,一概无有不应的。” 晏归揖礼,亲送他至轿前。 好似情真意切。 待一转身,脸上表情如常,哪还有半分失意惆怅。 灯影绰绰,晏归垂睫在纸上勾勒,再仔细一看,竟是常州地貌。 亲卫单膝跪于案前,将近日所探情报尽数禀于他听:“主子所料不错,常州如今情况,已是每况愈下,甚——” 晏归:“甚更加严重。” 亲卫点头。 亲卫:“朝廷下发十万抚恤银,竟半分没到百姓手里,不光如此,那赈灾的粮食......” 晏归:“说下去。” 亲卫咬牙切齿,话中有浓浓恨意:“一斤米八两沙,权当百姓是牲口了。” 晏归阖了阖眼,低声:“下去吧。” 那常州地貌图不过半个时辰,就立绘于纸上,栩栩如生。 晏归朱笔一圈,勾出个名字来。 [常州知府——“秦享”] 常州依山傍水,本是可媲江南的好地方。只毗邻临大江,每每暴雨横行,大水冲垮堤坝,城中便会泛滥成灾。 冲垮房舍数以万计,百姓流离失所。 朝廷批了赈灾款项下来,灾情却仍不见好转。 圣人忧心忡忡,却盖因如今朝中局势堪危,不得轻举妄动。 他于夤夜时深深攥住晏归的手,命他彻查常州灾情,势必要差个水落石出,一干二净。 未免打草惊蛇,才设计这样一出戏来掩人耳目。 灯影攒攒,那张绘好的常州地貌图,连同上面朱笔圈出的名字,一概被火舌吞噬,再看不见。 忽而立窗被凿响,晏归推开半善茜纱窗。 一只皮毛油亮的海东青停在窗前,歪着脑袋看他。 晏归命人送进来叠生肉。 他抛出窗外。 那飞禽生猛,肉还未落地,就已经不见了影子。 晏归轻轻笑了声,启唇:“蠢货。” 海东青不知是在叫它,吃完了肉,煽动着翅膀凑过来,依偎在晏归手边,很亲昵。 他垂眼,将一只竹简绑到海东青腿上,勾了勾它的喙,“你也许久未曾见她了吧。” 飞禽生猛,不比专门传信的白鸽温顺识途,晏归亲训它的那些年,海东青就立于窗下,一口一口凿的木头作响,小善每次来书房送汤,都要躲着它走。 她怕这类东西怕的要命。 它又善于欺软怕硬,晏归瞧不见的时候,它就总是捉弄她。 弄得她泪眼汪汪,看见晏归就像是看见就像是看见救命稻草一样扑过去。 盖因她不常有的撒娇使性,晏归心里受用,面上便不曾管,它也知这是主子的心上人,从不曾真正伤她。 出奇灵性。 “去吧。”晏归低声道:“去帮我看看她。” 海东青叫了两声,毫不留恋地飞走了。 * 丸药得来不易,小善服用几天后,果然心窍舒畅,跟个常人无异。 摒尘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出现在山下。 有时间隔几天,有时深夜到访。 他再次给小善行针时,银针上 20. 瑶姬 《怜语慰卿卿》全本免费阅读 恒园依旧还是那个恒园。 富丽堂皇,灯影辉映。 丝毫看不出被血洗一场的痕迹来。 小善所居的院子为“有凤来仪”,是端王祯亲笔所提。取各种含义无人敢揣度,但大都知道,这院子里住了只金凤凰,要宠着,供着,轻易得罪不得。 小善醒时已是日落金山,余晖洒在茜纱窗下,半开合的扇骨下,是一方矮榻。 矮榻上靠坐着个少年,发丝鸦青,见她醒来,视线悠然对上,盈盈一笑,很女孩儿气的。 “小善,你醒了么?” 她还有点被蒙汗药迷晕后的后遗症,只愣愣看着他,有了一会儿,他也不恼,只歪头观望她。 “这是.....”她慢吞吞,将醒未醒。 萧祯给她补全后半句话:“恒园。” 他字字珠玑,“这是恒园。” 有冰冷而阴凉的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仰起头,对上一双含情脉脉的眼,“你忘了么?” 她怎么会忘呢,在梦里,也有这样一双眼睛,像过年的灯笼一样红,要吃人。 她打了个冷噤。 就在她迟疑未答话间,羸弱而纤袅的少年身躯将她拥入怀里,他满足叹息一声,方到:“我一见到你,就好似宿命。” 他说:“你信不信,我们前生,或是在哪里,一定是见过的。” 他牵着小善的手,放在自己左侧的胸膛上,让她听里面蓬勃而有力的心脏起搏声,“咚、咚、咚...” 这规律的心跳声渐渐与什么重合,小善忽然静下来,她并不怕眼前这人。 不知为何,分明他亲口跟她将那些滔天的罪行和杀孽,她却并不怕他。 萧祯说:“你身上的味道,好特别。”喃喃像是在撒娇。 小善并没有闻到自己身上有什么味道,萧祯的声音从耳边响起,鼻息热热喷洒在耳道,掀起千层涟漪,“一见到你,我就觉得好安心,我不想杀人,也不想做些别的什么,只要你陪着我,我只要你陪着我。” 他说的恳切,却是小善回答不上来的话。 她顾左右而言他,最后左不过一层意思,你到底怎样才能放我回家? “家?”萧祯嗤笑:“侯府算是你的家么?” 小善说:“有他的地方就是我的家。”嬢嬢死后,唯独一个花奴,是她最后的亲人。 这个他是谁,萧祯也心知肚明。 他正正对上她的眼,叫她逃也不能,一字一顿,好似讥讽:“你还不知道么?晏归被削去官爵,贬斥常州了。” 一话落,在小善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你说、什么?”她声音艰涩,问出口时的语气都是虚弱而不可置信的。 萧祯松开她,往后一仰,倒在引枕上,颇几分漫不经心:“也对,你这段日子一直在怀安寺,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只是可惜。”他扯了扯唇角:“他不想要你了。” 他不想要她了。 怎么可能呢? 小善简直怀疑自己现在仍在梦里,不然怎会听到这样的话。 他在说谁?说的是花奴么? 旧日光景浮现眼前,秀挺骄矜的少年郑重其事牵着她的手,他说什么? 他说:跟我去江陵,我给你一个家。 许诺好了的不离不去,恩爱白首,怎么会像他说的,花奴不要她了呢? 看出她心里所想,萧祯杀人诛心:“若他还肯要你,为何不带你一同前往常州呢?” 小善很快辩驳,“因为...因为我生了病,他留我,只是在怀安寺养病。” 萧祯“喔”了声,很好心,说:“那既然是留你养病,连个信件也不来么?” 小善哑口无言。 只绞着手指,粉白一张脸垂着,皱成一团。 她像一张被折的皱皱巴巴的纸,被萧祯瞧见了,要捡起来玩儿,不光玩儿,还要泼水泼墨,最后还要踩上两脚。 怎么能这样呢 没有这样的道理。 小善眼眶湿热,仍旧问他:“他还平安么?”既然被圣人贬斥,那必定是犯了错,可曾受什么刑罚,亦或许是责备。 萧祯觉得奇怪,近乎于好玩儿了。 他既说了晏归这样抛弃她,她竟还要关心那人的死活,难道她真的是纸团儿做的,任人揉搓,半点儿脾气也没有么? 萧祯觉得没意思,他从榻上起身,并没回她的话,转而离开了。 萧祯身边有个自小侍奉长大的太监,今年已六十有余,佝偻着腰背,发丝已白了半数。 他找到萧祯的时候,他正在河边儿打水漂。 小石子儿出溜儿一下窜出去,激起千层浪漪。 大太监姓秦,大家都叫他秦公公。 只有萧祯,叫他阿大,很亲昵。 无人的时候,秦公公也会唤他:“小子,你这是做什么呢?” 他俯在萧祯身后,问。 萧祯连看都没看,只是觑着水面,一会儿又坐在石头旁,托腮作沉思状。 秦公公也坐下来,比他稍矮一点儿,身子像生锈的木头人,坐下时发出吱嘎吱嘎的关节响动声。 这才引得萧祯注意,侧头瞥过来,“阿大,我有一件事。” 秦公公很和蔼,又恭敬:“你说呢?” 萧祯定定道:“我瞧见一个女子,觉得欢喜。” 这可了不得,难道他要有另个小主子了么?秦公公暗自思忖,却只斟酌问:“小子以为呢?需要杂家跟嬢嬢——” 他刚起了个头,就被萧祯抬手打断,“不是。” 秦公公不敢轻定,于是噤声。 直到萧祯再次开口,他说:“我与她之间,好像有一根线牵着,一端连着她的眼泪,一端连着我的心。” 萧祯:“她一哭,我就觉得悲伤,她被人所伤,我自觉得愤怒。” 他偏头,看向这个老迈的太监:“你说,这是什么呢?” 他这样一说,秦公公却是知道是谁了。 几日前,侯府迎来不速之客。 来人贵极,侯府上下皆不敢拦,他径自迈入珠珠的院子,迎着和煦的风,当头劈下一刀。 丫鬟婆子的喊叫声振聋发聩,抱头鼠窜的,四处奔逃的,间或通风报信的。 这两个打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祖宗对上。 一个双目含泪泫然欲泣,一个阴毒狡猾以下犯上。 萧鸾分明是先他一步的长姐,然对这个脾气阴鸷古怪的弟弟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她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更不知分明他与小善只有过一面之缘,怎么就肯为了一个孤女来与自己的长姐作对。 珠珠想不通,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内心只怨恨小善,给这一个两个都下了什么迷魂汤药。 先是让弄玉哥哥为她忤逆圣人,又让她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与她反目成仇。珠珠气着 21. 百年 《怜语慰卿卿》全本免费阅读 “这、这......”嬷嬷垂下脑袋去,声音小的跟什么似的,最后说出来连自己都不免心虚:“是殿下多疑了,您是殿下亲子,俗话说的好,尚有虎毒不食子,更况且咱们娘娘心性纯然,万不会如此。” 她话音刚落,便有乐声顿挫,似万箭离弦“嗖”的一声响,萧揽瞬间警觉。 “谁!什么声音?!”他目光如炬,然而灯上的瑶姬还未反应过来,身上绑着的红绸被一箭射穿,她反应不迭,身子猛地朝灯面跌下去。 那精雕细琢却又如薄如蝉翼一般的灯面里,有数盏蜡烛蔟簇窜烧,若是跌下去—— 嬷嬷浑身哆嗦,骇得发抖,只顾着:“来人,来人!快救娘娘!” 就在这时、 萧揽肘腕一撑,从几十米高的看台处一跃而下。 有亲随当即反应过来,从殿后一路狂奔,从尚不明所以的宫人手中夺过被割裂的红绸,向外一挥:“殿下,接住!” 他展臂一勾,拽住红绸的当即又俯身去够自己的母亲:“母妃!” 他瞳孔骤缩,眼中是全然的担忧和惊惧,琼妃怔了怔,看着这张与圣人相似的面庞,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之色。 就在这当口,萧揽凄声:“母妃,抓住我!” 琼妃当头一棒,这才回神,手臂向上,被萧揽牢牢握住。 他将琼妃护在自己怀里,轻声:“母妃,不怕!” 缓冲的速度远不及降落的速度,在离地面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绸缎已然不够用了。 他干脆放开,紧紧抱着琼妃,二人滚落在地。 萧揽先落地,为琼妃充当肉盾,整个身子穿透灯面,滚在烛海灯油中,又瞬间弹起,将琼妃推了出去——她安然落地。 丫鬟婆子们在身后跟了一溜儿,萧揽的奶母嬷嬷颤颤巍巍从长阶上闯下,口中直呼:“殿下、殿下,我的殿下啊!” 一众人等,有为琼妃整衣理钗的,有搀扶肃王出灯盏的,忙忙乱乱,没了分寸。 琼妃的眼神扫向那当空断裂的红绸,又不觉瞥向为自己充肉盾的儿子,眼中闪过一瞬不忍,随即被很好掩藏。 “去请太医。”她道。 “不!”肃王脊背被滚烫的灯油烫的皮肉黏连,撕下来都是困难事,他面色苍白,然眼神坚毅冰冷:“关殿门,莫放出去半个人影。” 亲随当即去办。 琼妃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略略稍眼,打量起这一殿里的丫鬟婆子。 自且不提。 但西宫进了刺客的消息便如长了翅膀的鸟儿,一瞬传遍了整个禁庭。 淑妃亦有所耳闻。 彼时她正为圣人誊写经文,改日奉到菩萨殿前,祈求圣人康健。 阖宫上下无不言淑妃娘娘贤良淑德,为后宫表率。 她稍顿停笔,听身边大宫女碧环谨声开口:“消息确切呢,听说是肃王殿下为琼妃娘娘挡了一劫,不然......不然皮开肉绽的就是琼妃娘娘了。” 淑妃心下一动,但且不语。 碧环又道:“这不肃王殿下关了殿门,仔细审查呢,听说是个虫子都飞不进去,密不透风,势必要查出谁是幕后真凶。” 淑妃端起一旁的茶盏,轻轻抿了口,湿润了唇瓣,才道:“他查不出。” 她语气笃定,稍稍抬眼时精光流转:“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碧环自不敢言。 果然,再至午时,西宫那边儿便有内线传来消息: 死了个面生的小太监,听说是畏罪服毒。 搜了身也查不出什么,于是线索便就此断了。 碧环垂手侍立,道:“娘娘果然所料不错。” 淑妃不以为然,反问:“尔雅在何处?”两个儿女在侯府大闹一场,消息传出去简直叫人丟尽脸面。她蹙着眉,只觉脑袋疼的要命。 淑妃身边有个叫红麝的丫头,惯会推拿揉摁,一双巧手服侍的人熨熨帖帖。 红麝声若黄鹂,一边为淑妃揉着穴位缓解阵痛,一边又免不了仔细宽慰:“娘娘何必担忧这些,总归是一个肠子里爬出来的,再打再闹,也脱不了浑身淌着一样的血,娘娘瞧着还能真怎么着么?” 淑妃也知道,只叹了口气:“本宫这一双儿女,盖因上天托送来讨债的。” 她道:“一个性子随我心肠百转,一个随了圣人年轻时,孤独古怪。”她谶言,“只叫本宫这做母亲的,不知如何是好。” 红麝说:“娘娘多思了。” 淑妃极目远望,掠向堂间浓绿浅影,松针青翠,淡淡声:“本宫近日多梦,时常夜不能寐。” 她命碧环去钗匣中取出一块玉佩,白玉莹润,品色绝佳。“这是已故先太后当年所赏,本宫与琼妃皆有一只。” 碧环打眼一看,上面雕刻:“合心合德。” 淑妃:“碧环,你可知那一枚所刻何字?” 碧环噤声不敢言。 淑妃眼睛眯起,思绪被拉回旧日,当日情景重现,她处处落不下台。 淑妃扯了扯唇角:“佳期百年。” 先太后自是袒护自家侄女,就连玉佩上的谶语都如此偏颇直白,令人想不领受她心中所想都难。 对她的瞩望是合心合德,安分守己做个妃子为圣人开枝散叶。 对瑶姬却字字情切,希望她与圣人生同衾死同椁,如此,帝后一体,才算百年。 淑妃嗤笑一声:“不过让她老人家失望了,她谢氏一族的荣宠必从此处断送。” 她从碧环手中接过玉佩,轻抚了抚上面所刻纹路,抬手时一松,那玉佩便顺势跌了下去。 与坚硬地面相触的一瞬,四散成齑粉。 殿内的宫侍暗自心惊,却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言语。 淑妃说:“你去传了尔雅来,就说本宫身子不适,着他为圣人誊写经书,以表孝心。” 碧环微微躬身,说,是。 淑妃由几个大宫女搀扶着起身,踱步向外。 极好的阳光打在人身上,照的热烘烘暖洋洋,然淑妃却只觉刺眼。 红麝轻轻为她打扇遮挡,方道:“不过一介孤女,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娘娘又何必忧心呢,有这起子功夫,不若多睡上几个时辰,近日宫中正是多事之秋,娘娘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淑妃道:“本宫心里不安,” 她说:“寻日里,这两个孩子在我膝下,就算折腾的再厉害,也全然没有动刀动枪的时候,如今为了一个孤女,闹到这份上。” 她的亲侄弄玉迟早要从常州返京,皆时尔雅继位,正是朝中空荡,用人无望之际,只有紧紧将人拴在同一条绳索上,才能保证弄玉全然为她所用。 她轻轻舒了口气,道:“弄玉和珠珠的亲事,不能再耽搁了。” 圣人大行过后,孝期三载,就更恐多变了。 红麝心领神会,对一旁的小太监窃窃,“备车,莫要惊动旁人。” 恒园有凤来仪。 宫室被围的密不透风,小善走到哪里都有一串人跟着。她们并不说话,只像个木头一样,眼珠子凝在她身上, 22. 骤变(加更) 《怜语慰卿卿》全本免费阅读 淑妃这才仔细打量起这个孩子—— 只一眼,她心中便暗厌。无他,这孩子生的...淑妃眉心微蹙,生的也太好了些。 并非是端方典雅的好,她跪伏在地,白的肤,红的唇,林间精怪一样的艳,叫人一眼就被夺去呼吸。 这样的人,若是作为宠妾还好,若是登堂入室做了正头娘子,怕是为人不耻。 淑妃身边的红麝碧环等众也难免打量,只觉得空有皮囊,但行为处事未免太小家子气,作什么上来见人就哭,这幅可怜兮兮的样子是作给谁看? 还是显得人跟平白欺负了她一样。 红麝于是道:“娘子快别哭了,待端王殿下回来再哭也不迟。” 小善蓦然抬眼,惶戚戚不知所措。 反倒是淑妃,略略回眸,呵止:“红麝、” 红麝只夹枪带棒地扫量了小善一眼,才低头退后了。 淑妃这才上前两步。 她通身气度不凡,圣人娘娘自有的威仪从容,行至小善面前,掠过她的发顶。 小善肩膀轻轻颤。 没曾想 淑妃竟微微低身,托举着她的肘腕唤她起身。 “说起来,你也合该同弄玉一同唤我一声姨母。” 此话一出,不光淑妃身边宫人,就连恒园不明小善身份的人都暗暗心惊,只觉不可思议。 她与晏小侯爷,又怎的扯上关系了! 香拂等恒园婢子,头垂得愈深。 小善听到这话,显然愣了愣。 她在说...什么? 碧环方补充:“我们娘娘,与安阳侯夫人乃系一母同胞。” 淑妃唇角轻轻上扬,扯出一个和善而端庄的弧度。 她温声道:“随我在园子里走走罢。” 小善没有不应的道理。 宫中婢女们落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跟随侍奉着,唯小善并红麝碧环两人,在淑妃左右。 两个大宫女略略落后淑妃半步,能留淑妃与小善独自说话的空隙。 淑妃道:“如今弄玉的光景,你可知道么?” 小善垂首,唇瓣碰了碰:“知道的。” 淑妃说:“你欲如何呢?” 小善心中兢兢,只听她说:“若本宫送你去常州,你可愿意么?” 小善蓦然顿住,抬眸,对上一双狭长的凤眼。 淑妃生的端庄柔婉,叫人一眼就能联想到庙宇高堂里的菩萨娘娘,只空空看眼睛时,却并不能至心底,倒显得像是什么东西占了金身,只有皮囊僵硬。 小善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不安。 待她再抬眼仔细扫量淑妃,却好像是自己多心了。 她压下心里的不安,只在淑妃面前堪堪停住。 淑妃看着她提裙跪在自己面前,郑重而感激地:“娘娘大恩大德,小善无以为报。” 淑妃只叫碧环将她扶起。 淑妃叹了口气:“你可知,本宫有一痴儿。” 小善脑中遂浮现起端王那张貌若好女的脸。她点点头。 淑妃又道:“若他瞧不见你,必不会善罢甘心,今日之事——” 小善说:“民女绝不会吐露半个字。” 她看向小善的眼中多了几分赞许,只道:“好孩子。” 萧祯接到消息匆匆返回恒园时,正巧撞见淑妃和小善。 他手里还拎着马鞭,雪浪翻飞的袍角沾了风尘和沙灰,就知来的急。 淑妃先发制人:“怎的不好好在宫里抄经,反而现下回来了?” 萧祯上前两步,衔了枝头开的正好的芙蓉,轻轻插在小善发丝里。 她的眼神柔软而温润,无害的跟个什么似的。 萧祯心道,我怕母妃把她吃了。 面上却从容:“母妃今日怎得空来园子上?” 淑妃对答如流:“知道你这园子正是芙蓉盛开的时节,母妃无事便来看看。” 萧祯搀过淑妃的手,将小善挡了个严严实实。 面上笑的眉眼弯弯:“母妃喜欢芙蓉么,儿命他们将开的好的都养在宫中,这样既方便,母妃也不用大动周章特意过来。” 淑妃但笑不语。 萧祯瞥向小善的方向,忽而厉声:“什么阿猫阿狗的,也不怕冲撞了母妃。” 香拂会意,扯着小善往后,要将她带离这里。 “慢着。”淑妃轻声:“本宫喜欢,便让她作陪吧。” 萧祯的目光在淑妃和小善身上转了转,又很依顺地说:“听母妃的。” 午膳是在恒园用的。 过曲水亭,至一廊庑,瞬间开阔。 萧祯惯知淑妃口味,做的也是正合她心意的素斋。 小善局促地站在一边。 她低头看脚尖,并不知道园子里的一众都在瞧她。 阳光吻在她脸上,细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分明已知人事,却稚气地像个未开面的小娘子。 萧祯存了捉弄她的心思,指尖轻叩桌案,道:“母妃命你侍候,怎的,摆饭都不会么?” 忽然被叫到,她抬眼,犹豫片刻站到淑妃身边,挨个儿挑着拿食箸夹起,动作间,鬓角那朵芙蓉花衬得发丝乌黑,脸蛋艳艳。 淑妃正正对上她的眼睛。 这双含光带怯的眼珠中浮现她的身影,淑妃鬼使神差地想起她方见到自己就泪流满面。 小善说:“娘娘请用膳。” 淑妃的心忽然被什么撞了一下,有些酸涩。 这种陌生的,姑且称之为善心的东西,已经多少年没有给她造成过影响了。 淑妃怅然若失。 她忽然问小善:“你见到本宫时,为何会哭呢?” 小善愣了一下,仔细想了想,有些傻气的天真:“我在长乐的时候,听村里的嬢嬢们说,我的母亲生的必然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 她说:“我生来没有见过母亲,但见到娘娘,忽然就恍惚了一下,错认成了自己的母亲。” 没有人会这样跟天家妃子说话。 只是她傻的厉害,怎可将一不知名的乡野村妇跟圣人娘娘联系在一起。 就连萧祯,都有些面冷,斥责:“退下。” 淑妃却抬手打断,打量起她。 只是细细看时,觉得眉眼生的有些熟悉。 像谁呢? 她想不起来。 晚间摆驾回宫时,她坐在轿辇上,碧环红麝两个丫头围绕侍奉。 碧环轻轻唤了声娘娘。 淑妃回神,给她一个疑惑的眼神。 碧环说:“娘娘作甚么流泪呢,是谁惹了娘娘生气么?” 流泪? 淑妃一抬手,方觉双颊微有凉意。 她想起那个孩子,秾丽剪影下的一对眼睛,实在很叫人怜惜。 淑妃说:“去办吧。” 红麝一时恍然,反应过来才低头应了声是。 她还以为,淑妃娘娘方才的真情流露是真的对那孩子有所动容,不欲再想,她趁夜幕低沉,闪身下了轿辇。 打入恒园其实不很容易,淑妃折了几个身手极好的暗卫,才顺利将小善带出了恒园。 一支小小的游船,只一个船夫,穿蓑衣,低垂着眼,看不出年纪,也辨不出样貌。 红麝低低打着斗篷,只露出尖尖的下半张脸,声音冰冷:“上船吧。” 小善心脏鼓鼓,依旧记得给她行礼,说,谢谢姊姊。 她奔上了船。 红麝站在岸边,等她进了船舱,才轻轻抬眼,船夫颔首,道了句明白。 红麝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之色,却仍是转身离开了。 怪只怪她自己成了娘娘的眼中钉肉中刺。 怨不得旁人。 她正思忖间,忽觉脚下湿粘。 红麝觉得哪里不对劲,她低身,用手轻轻捻了下。 ——是血。 “人在哪儿?”柔声若鬼魅的音调,盘旋在红麝耳边。 有人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对视。 纵然人跑了,萧祯仍旧嗪着抹笑,好似漫不经心,问她:“人、在、哪、儿?” 红麝腿软的跌落在地,被迫说出实情的一瞬,连反应都不及,就被结果了性命。 尸体倒在血泊中,混杂着不知谁的血,填满了砖缝。 死不瞑目、 待萧祯找到岸口,只有一池被月光辉映的波光粼粼的水面。 平静而寂静。 再无其他。 他活生生被气笑了。 夤夜已过,碧环劝淑妃:“娘娘,解了钗环安歇吧。” 淑妃说,不急。 她跪在眉眼低垂的菩萨身前,轻声低颂。 霜露深重,殿门被打开的一瞬间便有凉风袭来。 淑妃却并没回头。 碧环被满身血痕的端王殿下吓得发抖,却仍顾忌着,只紧紧捂着嘴,跪了下来。 她养育的儿子她最清楚,能够找到这里来,不稀奇。 亦或者 淑妃从头至尾都不打算瞒他。 萧祯娴熟地燃香敬祝,而后跪在淑妃身边,眼睛微眯,不知在想什么。 淑妃亦没说话。 “母妃还记不记得,我十岁那年,因为背书背不过皇兄,母妃便将我十根指头用细针一点一点地扎穿。” 萧祯说:“真疼啊母妃,我哭着求着,说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可是母妃说什么呢?”他换上一副祈怜的姿态,伏在淑妃怀里,他浑身浸染的鲜血弄脏了淑妃素色的裙摆,像净口瓶里的胭脂,那么艳,那么红。 淑妃微微阖上眼。 “母妃说,若是我下次还犯,就不是这么简单的惩戒。” 他忽而泪盈满目,哆嗦着,竟是低低哭了起来。 “母妃将她藏到哪儿了呢?您告诉我,告诉我好么?” 淑妃仍旧不为所动,只手掌抚过他的发顶,柔声,“乖孩子,母妃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他眉眼姝丽,哭的涕泗横流仍旧不显难看,天生含情的一双眼注视着淑妃,一字一句,可怜可叹:“母妃,你是要儿的命、” 淑妃却稍稍有些出神。 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她终于知道熟悉感从哪里来。 她的尔雅和那名叫做小善的女孩儿竟有如此重合的侧脸,有什么东西从她脑中一闪而过,未来得及捕捉就消散不见。 她动了动唇瓣,到底没说什么。 水 漫天的水淹没了她的身体。 从鼻腔倒灌到脑袋,再到四肢都僵住,小善眼睛酸涩,连动弹都不能。 发生了什么呢? 她只知道,她上了船,满心欢喜地去常州找花奴,再然后的事情呢—— 她落了水。 河水又冰又冷,冻得她发抖。 河水倒灌身体,小善只觉得腹腔要被河水灌满爆掉。 她意识已经恍惚,模糊似圆盘的眼前,有游鱼从她身边游走过,它们轻轻碰着她的身体,等待她彻底断了气后来分尸她的四肢皮肉。 旧日过去像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帧帧铺开。 脑海中一双寒霜缭雾的眼睛如此清晰,那是她的郎君,她今生最爱的人。 小善只是想 再也见不到了,再也见不到她的花奴了。 就在这时 小善的眼前闪过一抹模糊的红。 那缕红散在江里,血一样的浓稠。 紧接着,有双手绕过她的腰肢,带着她往上浮游。 她的眼睛酸涩无光,已经看不见东西,脑袋浑浑噩噩,也觉不出这人是谁。 她只当是在梦里,不然怎会有这样一张慈济而美丽的面庞出现在眼前。 小善意识昏厥的前一秒,有气轻轻渡了过来。 发丝交错缠绕,好似孽情纠葛。 她挣扎着,却被以强势而不容置疑的力道压下。 “唔哈——咳、咳.......咳!!!” 摒尘将她带到岸边,骤然浮出水面,她呛的猛咳两声,浑身冷的发抖。 猝然抬眼 正正对上一双如弦月寂寥的眼珠。 此刻那双眼睛中正有一池弧光流转。 小善终于想起来了。 她的确上了船,淑妃身边的人亲自将她送来的,却是送她来赴死。 那船夫划桨离岸后,便对她谋了杀心,冷白刀锋架在她脖子上,却在即将落下的一秒,不知为何止住了动作,反而将她推下了水。 她从头到尾没有看清船夫的脸,却已经明白过来——淑妃是想她死。 手心忽觉硌人,她怔怔低头。 ——是他的背云。 在她即将被淹死的一瞬,有人为她渡了气,救她于危难间。 她不知所措,将背云递给他,慌促地,“摒尘、师父——” “啪——” 那背云忽而散开,啪嗒一声,珠子四散崩开。 如血的穗子落在湿润的土里,像庙宇高堂蒙着红布的菩萨像被洪水冲翻,陷进泥里,自身尚不能保。 佛子一眼撇过来,欲言又止。 他忽而侧过身去,小善只能看到他清冷低垂的半张侧脸,唇角微微渗血。那是她从水下挣扎时咬出来的,此刻倒像是什么欲盖弥彰的旖旎痕迹。 不敢再想。 她伏下身去,一颗一颗捡着珠子。 她与佛子保持着一定距离,他在前,她在后。 不知何时,太阳从地平线微微露头,前方那个仪态端方的背影才止住。 兜兜转转,竟是又回到了这里。 佛子并未转身,只侧目看过来,淡淡,“追杀你的人若是知道你活着,想必不会善罢甘休。” 小善无措地绞着手指。 摒尘道:“你仍是随我上山,还是原路去常州。” 他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在问出这话的瞬间,右手腕上内扣的刑具一下紧住。 他强忍着,只闷哼一声,小善没有注意。 佛子眼角微微的薄红显得整个人无辜又端丽,不容人多想,只有手臂上越来越灼烫的铭文昭示着他不可见人的肮脏心思。 漫天诸佛在上,叩问其心。 一如当年老主持为他赐名:摒尘。 摒弃前尘往事,到底修成正果。 只是情关难渡,重重孽债,非要拉的人至死方休,再不能平。 他还能勉强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分诉着其中的利害关系:“你纵是去了常州,也不知他在哪里,这里离常州数千里,若遇流民劫匪,你当如何?” “若在路上再撞到那群要刺杀你的人,你孤身一人,又该如何?” 这话纵然心怀鬼胎,到底是事实如此,因此讲起来也格外情真意切,字字皆理。 小善回答不出。 佛子说:“随我上山,你可暂避风头,待联系到他,我自送你去常州。”上下唇瓣碰了碰,很讲理地,他问:“你当如何?\" 小善山脚下的房子已然被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更况且怀安寺是寺人清修之地,自然也不能容留一个女子久居,如此看来,摒尘也是想无可想才想出的办法。 先前的寺人说,摒尘一人在山上清修,就连衣食都不必送去,可见他本身性子便偏居一隅,如今多出一个人,亦是他善心大发,小善愧疚的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上山的路上,小善闲话问:“摒尘师父,那夜你怎的知道我在那里呢?” 摒尘脚步未停,登着山阶,稳得很。 他双唇开合,说:“路过。” 这就是不想让她知道的意思了。小善“哦”了声,说:“给摒尘师父添麻烦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小善走的并不慢,但毕竟先前刚刚落了水,现下身体亏损,还未行至一半,小腿就已经轻轻打颤。 为了不给摒尘添麻烦,她咬着牙,什么都没说。 摒尘将这一切收入眼中。 忽而。他停下来。 “歇歇脚吧。” 小善如释重负,点点头,说好。 她并不知,她身上淌着的半数血液都是摒尘所换,于千里之外便能感应到她的心跳。 一声、又一声 淌过心房,像他传递。 在落水时,她亦祈求,祈求有人能救她一命。 佛子心脏抽痛,却不知是何原由。 偏头看她,小善已经靠在树上睡过去了。 她本想只打个瞌缓一缓,但实在太累了,又因为连日的奔波和草木皆兵,脑袋里的那根弦始终紧绷,现下稍稍松懈,便昏睡过去了。 她睡得熟,小臂抱着自己的腿弯,忽而垂下来,露出软韧而莹白的手腕线条,很流畅的皮肉。 摒尘背云上的珠子被她一颗一颗捡起来,放在袖中暗袋中。 他抱着她,走过山阶。 珠子相撞发出清脆声响,哗、哗、哗...,一声接一声。 再听 又仿佛不止是珠子响。 小善醒来时,已近黄昏,低黯而暧昧的光影打在她半张脸上,有些尚不知事的纯情,很娇美。 她眨眨眼,思绪瞬间回笼,惊呼一声糟了! 她必然是睡迟了! 懊恼垂丧间,瞬间弹起,想要寻找摒尘的身影。 这一抬眼 便是楼阁庙宇,天上人间、 ——已经到山顶了。 床头有一身雪白的新衣,她知道是留给自己的,换衣服时,却惊觉袖袋里的珠子不见了。 靴底踩在木质地板上,发出轻微吱嘎的响动,她提裙走出来,却是正巧看到摒尘在外间。 背对着她,不知是在干什么。 她张了张嘴,有些着急:“摒尘师父,背云 23. 出世 《怜语慰卿卿》全本免费阅读 再过几日就是花灯节,长乐鼎鼎有名的大节日,然江陵却闻所未闻。 因着长乐境内有条极大的江,名曰祀百川,也因为小善自小生活在江流附近,每到花灯节这日,便能见得无数花灯从上流处缓缓流过,一盏挨着一盏,场面壮观,美丽恢弘。 花灯也是有瞩意的,或是祈求家人康健,又或祈求自己修得个貌美心善,嫁得如意郎君。总而言之,就是一切美好祝愿都寄托在一盏花灯上,今年因着小善心里有事,便也做了一盏花灯,不光是自己,她也替摒尘糊了一盏。 虽然看过村里的嬢嬢做,每逢这个日子也跟着帮忙,但小善却手笨心笨,总是学不会,因此,被派遣的任务也总是做个浆糊就完了。 几年下来,她熬的浆糊又白又好。 “欸...”她蹲在一锅浆糊前,看着自己劈好的小竹棍,无从下手,连声叹气。 馒头在一旁喵喵助威。 猫不知道她的心事,只觉得好玩儿,踩着悠闲步子咬小竹棍玩儿。 小善对猫弹琴:“你说那些年我怎么就不跟村里的嬢嬢好好学呢?” 馒头嗲嗲撒娇。 小善拿着小竹棍和浆糊,愁容满面。 就在这时,一道阴影忽而罩下来。 小善抬头,对上一双美丽慈悲的眼睛。 她忽而恶从胆边生,让出一个位置来,笑的不怀好意,“摒尘师父。”她很羞赧地,“你会不会做花灯。” 花灯做法其实简单,然而骨架却很需要手巧。 小善坐在小几上,看着被劈好的竹棍在他手里服帖顺应。 摒尘:“做什么形状?” 小善:“?” “灯骨,想要什么形状?” 小善这才明白,本来麻烦他就已经很不好意思,如今怎么还能蹬鼻子上脸,于是说:“摒尘师父看着来就好,什么形状并没有讲头的,都好。” 摒尘“嗯”了声。 他略顿片刻,手下一翻,弯出个耳朵来,再一翻,活灵活现的小兔子栩栩如生。 小善看的呆住了。 她愕然,喏喏:“这么简单么?” 摒尘不语。 他做法好轻易,引得小善都想试试,然而那竹棍到了自己手中,就像个扎手的刺猬,不服管教,遂作罢了。 他做好灯骨,小善要拿浆糊沾纸糊在上面,这时候,摒尘起身离开了。 等他再回来时,手里拿着纸笔和墨碟。 他坐在她旁边,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拿起小善已经糊好的一只花灯,用笔在上面细细描摹。 安静美丽地、 连睫毛颤颤扫下的阴影都如此料峭。 小善侧眸望去,又扫到他略略翘起的唇角,顺着视线望过去,小善看见他笔下栩栩如生的兔子眼睛浮现在花灯上。 ——原来他是在为自己的杰作而感到开心。 小善仿佛窥见了这位不染尘埃的佛子圣尊的一点孩子气和小心思。 她不由得笑了起来。 两两对望,佛子很美丽的眼睛有了她的倒影。 因为这里没有江溪,只有后院凿出的一个养鱼的池塘,于是放花灯的地点就定在了那个地方。 佛子和小善一前一后,小善想起来上次自己困在迷瘴中,是他用背云牵着她走出来,如今他的肩颈上空落落的,那条很好看的背云已经被拆开了一半,用作了自己脚腕上的佩饰。 那铃铛随着脚步声响起来。 铃、 铃、 铃...... 一步一响。 有异物感的脚腕忽而发起烫来,小善走快了几步。 池塘其实不很小,有一个供人下行的阶梯,湿漉漉,佛子轻声,“小心,” 小善点点头,注意着脚底下。 她忽然发现,快走到水边的时候,鱼儿也慢慢游动过来,这些好吃懒做,又没有天敌的鱼儿长得格外胖,尾巴尖都不大能看见。 此时它们慢慢悠悠游到佛子脚边,竟然是不怕人的。 小善一时惊异。 心想难道连佛子养的鱼都如此通灵性么。 摒尘好像看出了她就在嘴边的疑惑,解释道:“我一来这里,它们就知道是来喂的,免不了讨食吃。” 顿了顿,又说:“那只肥猫来它们就躲开了。” 想是辩解。 小善依依地笑起来,说原来是这样。 佛子垂眸,看她将兔子花灯从怀里拿出来,很珍惜地拿小手摸摸兔子耳朵,才说:“摒尘师父也许个愿吧。” 游鱼拨的水粼粼荡开,佛子顿了两秒,才道:“无愿。” 小善说:“世人皆有愿。”她刚说完,蓦又想起,他是远山之巅的佛子,早已超脱俗常之外。 因此只尴尬笑笑。 “摒尘师父,你定会写字吧。”她歪头,很不好意思地,“我自小没有读过书,并不识得字。” 佛子问她:“要写什么?” 他持笔的时候,袖口微微撸起,那只玄铁打造的刑具就露了出来。小善忽而一扫,发现他伤处泛白,却并无血迹。 是如何忍痛洗的干净,才是这样的。 佛子眉骨底弓,淡声:“写什么?” 小善方才回神。 思顿片刻,才说:“就写郎君康健,事事如意。” 佛子并未多问,一时后说,“写好了。” 小善说:“既然都已经写了,这两只兔子一块儿相互陪伴着,再写上一个好不好。” 佛子这才正眼瞧她。 小善只顾着看兔子灯,并没有注意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一面描摹着佛子写好的那张纸条,很爱惜地塞进兔子灯里,一面说:“另一个,就写,希望摒尘师父早日修成正果,不要再痛了。” 她虽不知那玄铁护腕是做何用的,也知世人常说若证大道需历经八苦八难,才能修成正果。 咚—— 是怀安寺的鼓声。 铃铎缯幡,微风遥击。 寺人们晚课的时间到了。 花灯尚一放进去,那些不怕人的鱼儿很新鲜似的,拱着那两盏灯往池塘中央去,两盏兔子灯依偎在一块儿,很亲密似的。 今夜繁星点点,小善鸦青的发丝垂散在背后,毛绒绒,很稚气。 摒尘闻得这世间嫁了人的女子梳妇人发髻,头面俱都显现,然她却不是这样。 她生的很显小,或者本来也不大,还是个看不得世间疾苦的孩子,闻得别人身上的伤处都忍不住掉泪哀叹,只却过早被人掠夺,逼迫识了巧宗,半截斩断作了人妇,半截还尚未开化。 她声音很软地,依依问起,拿他当个大哥哥,“摒尘师父,你晓不晓得常州离这里多远呢?” 摒尘:“行路不停,也需数十个日夜。” 数十个日夜,那自然是很远的了。 她“喔”了一声,失落写在脸上,很浅显容易懂。 她不说话了,低头只是走路,摒尘的心绪却不知为何燥郁起来。 右臂上刻下的铭文热的发烫,像紧箍咒一样,他越是想,就越让他难受。 这么多年以来,他早已模糊了疼痛的概念,这是第一次,有人祈愿他不要再痛了。 摒尘自嘲一笑。 虎口摁住发烫的右手手臂。 起跃的血液奔涌,然而摒尘却觉得越来越冷。 直到小善后知后觉发现身后的脚步声停止,她才回头、这一眼,她瞳孔骤缩:“摒尘师父——!” 寒冰万里追上他的脚步,要吞噬他,封印他,毁灭他。 24. 长思 《怜语慰卿卿》全本免费阅读 谢氏子出,天下必乱。 ——谢长思,绝留不得了。 灯影濯濯,大太监将消息通禀于圣人,他略略抬眼,观圣人脸色。 出奇平静。 这倒是奇了。 但见圣人极目远望,叹息一声,忆起当年。 高祖当年打天下,问鼎没几年却因旧疾过了世,临终前单独下了一旨密诏,只当今圣人知。 圣人这才知道,前朝还有血脉尚存于世。 临终之人早已被抽干了精血,只一口气吊着,握住儿子的手,情真意切,“先朝废太子于他有救命之恩。” 若不是废太子,也就没有如今的高祖,更甚之圣人。 殷皇暴政,然太子叔玉却是为数不多的仁德之人,若非当年逼上梁山,高祖也不会反。 殷皇被高祖射杀于马下时,叔玉并未南下奔逃,而是当即禅位于高祖,不仅如此,在被幽于谴陵时遂自刎。 于是世人皆知,前朝再无血脉存世。 唯他一封血书,以当年之恩求于高祖面前,他的遗腹子,不知男女,已再不能翻案的身份,留一条性命给尚未出世的孩子。 高祖只能同意。 等谢长思方一出生,便被送入怀安寺,名义上是无父无母的弃婴遗孤,主持仁善,佛家救济他一条性命,再赐号摒尘,前尘往事,与他便再无干系。 不仅如此,若谢长思妄动他念,不要说高祖出手,这早已贯彻经脉的寒毒就足以要他的性命。 何辜、 何苦! 但他身上淌着先朝的血,就永远是梗在圣人心头的一根刺。 如今他既已出世,也必然明白,圣人不能留他了。 “若是好端端儿做他的圣尊佛子,享万事供奉,又有什么不好。”圣人叹息。 大太监斟酌半刻,才说:“听寺人们说,是为了个女子。” 这句话,如平地惊雷,炸在了圣人耳朵里,有了别的意思。 似是轻嗤,又似不屑,最后竟是可怜了,“女子,呵、” 那寒毒早已侵袭谢长思的四肢百骸,更于生育无妄,莫说是一个女子,便是十个女子,谢长思也只怕有心无力。 只是一件,也因着寒毒淬炼,他一身血肉效比灵芝,不知是因祸得福,还是福祸相依了。 大太监搓搓手,“这话竟不知当讲不当讲了。” 圣人:“讲。” “那女子,正是晏小侯爷家的……”他未曾指名道姓,但圣人何其敏锐,一下就听懂了。 圣人:“是她?” 当日的真龙玉佩赐下,谢长思领受的是圣人的情,才出手救治小善。 知道这件事的不多,晏归算一个。 大太监点点头,“是她。” “怎会如此?” …… 灯芯蓦地噼啪炸开,灯油滴滴答答落下来,脏脏的。 方离怀安寺没十里,小善甚至因为药效连醒来的意图都未曾显现,谢长思便被人拦了下来。 ——却不是当今圣人派出的暗卫。 “恭候主君多时了。”孙必安热泪盈眶:“我等,势效主君生生世世!” 谢长思视若无睹,径直向前走去。 “主君!”孙必安膝行跪叩:“建安八年,太子殿下陨于谴陵,次年,姑姑生下您,便自刎随太子而去,这些年来,我孙氏蛰伏于清河,等今时今日已经太久。” 谢长思脚步未停。 “咚!” 是膝骨叩地的声响,大批人马向先主方向跪下。 孙必安:“父亲身在清河,心却无时无刻不在牵挂主君,如今已是行将就木,请主君无论如何,随我去清河一遭,圆了父亲最后的心愿!” “请主君,垂怜!” 堂堂七尺男儿,满身血污,狼狈叩地。 想在见到谢长思之前,已有一场恶斗。 那些圣人派出的暗卫被谁悄无声息杀了,自然明了。 纵他话说到这份上,谢长思仍旧缄口不答。 孙必安深知动摇谢长思绝非一日之力能抵,目送他的身影渐渐走远,最后不见。 部下才问:“主子,咱们还跟么?” 孙必安:“悄悄跟着,注意着点儿,别扰了主君。” 部下言是。 随即启程。 …… 明日一早,小善才幽幽转醒。 她的记忆还留在摒尘寒毒发作,她情急之下抱住了他,以身渡他暖意。 然后呢? 小善看着眼前草长莺飞,平原起伏。 然后他反握住了她,告诉她—— 她懵懵懂懂,唇瓣相碰,念出那个名字:“谢、长、思?” “醒了?”如金石叩击的一声,音调极美,也很熟悉。 小善偏头,看见了摒尘。 不,是谢长思。 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谢长思。 他褪去了常年不变的那身雪衣,换上了江陵服饰,只还是冷清的颜色——他一身雨花石青色,分明旧衣,却半点狼狈不显。 袖口的紧束的,弧度分明,利落而干净。 半点做佛子时候的穿雪衣宽袍孱弱感都没了。 小善看得呆住了。 这时,谢长思微微拾起唇角,浅浅一笑。 缱绻多情。 好生美丽的一张脸。 硬要形容,也唯有——金尊玉贵,醉玉颓山、 还不能匹配。 小善恍惚间,听见他问:“还没觉醒么?” 一话,小善方才回神, 又因为自己是看他看呆了,觉出几分不好意思来。羞赧垂首,而后想起些什么,问:“摒尘师父——” 此话方出,男人便以指抵唇,比了个嘘声,轻轻,“是谢长思。” 小善不能适应,吞吞吐吐,才很慢地,含糊说:“谢长思……长思,我们这是去哪儿?还有……你不做佛子了么?”后面这句话才是她真正想问的,抬眼时,投过去欲言又止。 谢长思轻轻一笑。 他先是回:“去该去的地方。” 然后说:“不做佛子了。” 若是旁人在这儿,必然要笑话他们这样讲话。这世上,原就没有想不想做,更况且是佛子圣尊,这样被众星捧月,簇拥堆金的世外之人。 然他没有给小善难堪,也没有告诉她,其实知情知趣的人,原不该问这些东西的。 他只是一句,不做佛子了。配合着小善孩子气的话。 小善听到回答,吁了一声,知道他不想说太多,便也不好再问。 又听他那句:“去该去的地方。”她记得的,在之前,她曾经问过还是摒尘的谢长思,她什么时候可以去常州。 那时谢长思是如何答? 他说时机一到,他会亲自送她去。 难道现在,是时机到了么? 小善吞吞吐吐,才踌躇看着他,“我们这是……” 谢长思此时牵马起身,并不答话。 想在小善心里,便是那个答案了。 于是她满怀憧憬和期待,向后看去,这才发现谢长思 25. 风车 《怜语慰卿卿》全本免费阅读 “主子。”黑衣简行心腹单膝跪地,一个眼神交换间,孙必安问道:“处理干净了?” 心腹说是。 他身上的血腥气冲天,赤红的血丝顺着洗墨似的江水蜿蜒,随即不见。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寺人,自然不是他们这些血雨腥风中厮杀出来的人的对手。 孙必安靠在石头上,极目远望,思绪纷飞。 他其实有一张很俊秀的脸蛋,若是不作行军打扮,换成寻常男子的宽袖流袍,也是个人中龙凤的儒雅郎君。 但他生于清河孙氏,这辈子就注定做不了寻常男子。 他的姑姑是前朝废太子妃,他的祖父曾官拜宰府,如今殷灭,圣人唯恐夜长梦多,这些前朝旧臣该削的削,该贬的贬,如今已经是一盘散沙。 而今父亲年迈老枥,光复孙氏一脉的重任也留落到了他的身上。 心腹此时开口:“主子为何要杀那老和尚,要我说,直接将随行主君的那女子给扔回去,咱们不管是央还是劫,先让主君回到清河才是正事。” 孙必安抬手叫他噤声,冷声道:“你懂什么,情之一字,能叫人生,也能叫人死。” 心腹当然不懂,为孙氏效力这些年,整日刀光剑影,老婆孩子热炕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情爱一事于他而言,的确是一窍不通。 但主子是娶了妻妾的人,自然懂得情爱。 心腹应是,说自己多嘴了。 孙必安说:“你看不出来么,若非那女子,主君又怎肯下山?” 自谢长思知晓自己血脉身份以来,他们多番恳求,却始终未能撼动他下山复殷的心,但自此女上山之后,主君却活脱脱变了个人,更是为她下山还俗,此女于主君而言,绝不是轻易的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关系。 要孙必安说,主君定然思慕此女。 只是未肯言明罢了。 篝火烧的劈啪作响,孙必安尤嫌不够,叫下属们再去砍些抱过来,烧的越旺越好。 是了。 主君既然如此在乎这女子,万事便该先从这女子身上下手,才好商量。 三日后望城。 望城地处平原,地广物博,善种粮草,因此百姓富足,个个脸上挂着笑。 小善同谢长思住在客栈里已经三日了,期间谢长思买了马车和南下的必需品,一切置办妥当之后,只待远行出发。 小善本来以为,像是谢长思这般前十几年都不食人间烟火的佛子融入俗世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没曾想他对于人际往来比自己还要熟稔,甚至还晓得拿整块儿银锭换成碎银子和铜板花。 小善看他行云流水的一番动作,惊讶的嘴巴张成一个圆圆的形状,简直目不转睛了。 只是谢长思在望城这几天,也不总是在客栈里待着,有些时候神出鬼没,小善经常找不见他。 直到这日傍晚,他叩响小善的房门。 灯影濯濯,那身形高大的青年的影子映在窗纸上,很踏实,他问:“睡了么?” 小善欲要开门,一推,却在外面被合住。 他说:“夜深了,我说完便走,就这样隔着门扇。” 一层茜纱窗纸,他侧身站着,半张脸轮廓分明,英俊精细。 大概是菩萨仔仔细细雕琢了的,与肉体凡胎到底不同。 他说:“我们明日一早启程,你今日早些休息,明天我们好上路。” 小善说,好。 谢长思复又问她:“你喜欢什么样的地方?” 这句话问的既无厘头又毫无道理。 小善斟酌片刻,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如果硬要说,还是喜欢生养我的长乐。”说起家乡,小善的眉眼都柔和下来,话也不自觉多了些:“等有机会的话,谢郎君可以去长乐看看,一江之隔,对面的风土人情却与江陵完全不一样了。” 谢长思也说好。 他本是性情内敛的人,小善也并不是叽叽喳喳的性格,两个人一时无话。 就这么空空站了一会儿,小善的小腿都有些酸。 她想问谢长思为何还不去休息,张了张嘴,意识到这话好像不礼貌,撵人一样。 正在此时 谢长思忽而开口:“小善姑娘。” 小善应了声,“欸。” 谢长思聪袖中抽出个东西来。他垂眸,想起今日在街巷上,那个贩卖珠宝首饰的婆婆叫住他,向他推销东西。 她支的那摊子上,并没有什么极珍贵的东西,但有枚风车,扇叶上镶嵌了五光十色的宝石珠子,实在很新奇。 那婆婆看他驻足,趁热打铁:郎君买回家去,小娘子一定乐开花。 谢长思想解释,还不是他的娘子。 张了张嘴,问出口的笨拙又质朴,“城中的女孩子,都喜欢这个么?” 婆婆说:“这是西域的东西,老婆子我好不容易从南下的车队里搞到的,望城里独我一份。” 其实是扯谎子的话,若真是这么珍贵的东西,西域的商贩又怎可轻易卖给一个街头吆喝的小摊贩主。 但那婆婆到底心灵嘴巧:“郎君买下吧,老婆子也祝郎君和娘子琴瑟和鸣,一生一世。” 琴瑟和鸣 一生一世, 这是让人听了就心里欢喜的词。 他到底买下,跟在后头的清河暗卫倒是个个捶胸顿足。 一个说:“她忽悠主君,那东西不过几文钱,又怎值三锭银,这老婆子狮子大开口,佛面兽心!” 另一个说:“你没听那老婆子说什么?” 他说:“什么琴瑟和鸣,什么一生一世啦,捡着好听的话说,可不就是正中咱们主君下怀?” 几个人在后头守着看着,不免有些无奈。 纵然是圣人佛子,听了情之一字,动了真心,和这天底下的万万千俗世中人也就没什么分别了。 这都暂且不提。 却见谢长思将东西撂在小善门前,指尖轻轻颤,声音还是平缓和善,不见丝毫波动。 “有件东西。”他说:“一会儿你记得拿进去。” 小善听得到有分量的东西被放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她听到的最多的,就是谢长思还做佛子时唤她善信,后来出世,他又一口一个,唤她小善姑娘。 她实在很不习惯。 等谢长思转身要走时,听到里面细声细气的嗓音:“谢郎君唤我小善便好。” 谢长思顿了两秒。 听她说:“你这样叫我小善姑娘,显得我们好生疏。”她抿抿唇,声音里有俏俏的笑因,像说出这种话都很不好意思。 谢长思从善如流。 他说:“既然如此,礼尚往来,你也不要叫我谢郎君。” 小善问,那我该唤你什么? “无错。”他眼睛黑亮,念起这个名字时自己都觉得生疏。 这是母亲临终时为他取的小字,意在当朝暴政,但此子无错。 他母亲希望他能忘却自己的身世前尘,清清白白的作为一个“人”活在这世上。 小善:“无错。”她念出来:“谢无错。” 谢长思一颤,略略垂目,只耳朵尖热热痒痒,不知是否已经染上绯色。 他说:“便唤我无错。” 等他身形不见,小善才开门,见地上摆着一个流光溢彩的风车。 她捡起来,宝石映亮了她的眼睛。 仔细看,风车手柄上有一行小字。 但因为她不识字,所以并不能看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