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极光闪耀时》 1. 第 1 章·“风暴计划” 《人类极光闪耀时》全本免费阅读 城区文明纪元五十年,“极光”大战爆发第三年。 “极光”突围再次失败,先锋者军团的包围圈进一步缩小,被吞噬、被毁灭,仿佛都已成定势。 “极光”第一军流动会议室内。 与以往的熙熙攘攘不同,现在,偌大的会议室里,只有五个人。 最高统帅褚乾凤坐在最上首。 出乎所有人意料,他竟穿上了那身花纹华丽、风格古朴的小凤族传统服饰! 七年了,这是他从他的原始氏族,来到超现代的城区文明后,第一次换上全套的民族服饰。 仿佛,这个统领着整个“极光”的、果敢毒辣、城府极深的青年统帅,在整个反抗武装力量的、最终的生死关头,又变回了那个天真的、只懂打猎的边疆少年。 但,在场的其他四个人知道,这是褚乾凤下定最终决心的标志。 是死战,还是撤退,都在这一念之间。 沉默,沉默。 “我们的军力还剩多少?” “全部人力不足十三万。除去技术军,只有约九万人。组织第三次突围,成功率已经低于2%。” 说话的是东方炯。 即使面对即将全军覆没的局面,他的神情依然保持着十足的镇定,仿佛刚刚所说的,不过是一串毫无意义的数字。 “桑若,你的意见是?” “聚集有生力量,在其余部队掩护下撤离。” “成功概率呢?” “约12%。” 接着,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王昉有下落了吗?” 突然岔开的话题,让其他四个人不禁一同望向褚乾凤的双眼。那双眼睛十足俊美,此刻,却盈满了一个领袖对自己最得力的助手的全部缅怀。 “他消失在城区后,再无行踪。” 桑陨明白,褚乾凤问的,不是王昉,而是他们所有人,“极光”的十三万人,最后的希望。 窗外,不住地传来同胞垂死的哀嚎。 终于,褚乾凤起身。 “撤退。” “伤员?” “能动的带走,不能动的,留下掩护。” 四个人都长出一口气。他们也跟着起身,一同走到会议室外。 那里,有几万双痛苦、不甘的眼睛,在等着他们的答复。 在所有人的凝视下,褚乾凤缓缓踏前一步,举起右拳,嘶吼道: “自由属于人类!” “自由属于人类!!” 几万道声音,如惊雷般炸响。 * 城区文明纪元第四十二年。 “好极了…呼…刚刚你在路上和我说什么,刑天?” 阴暗,拥挤。灯光是闪烁的,世界是混沌的。 厕所的灯坏了多久,他们谁也记不得了。好像从千百万年前,这几盏惨白色的灯就在这里,有一下没一下地亮着。白色,黑色,没什么原则地交替着,枯燥——但是绝不能没有。 多少年来有过成百上千的人进出过这间仅仅十多平米的破败的脏乱的洗手间,而这里的气味却从未变过,是多少年如一日地混乱腌臜。廉价的二手烟、廉价的香水味、廉价的汗臭味、廉价的酒臭味,还有那些如同烂橘子一般的气味全都均匀地混杂在一起,像他们的现在,又像他们的未来,一样的没有规律,一样的平平淡淡。人们来过,又走了,除了偶尔激起的地上污水坑里的水,别的什么也没留下。 “我说——其实平平淡淡已经是很奢侈的愿望了。” 被称作“刑天”的青年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地上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污水坑,顺便也躲避着厕所里一个个沉默着进进出出的身穿统一制服的男人。 他个子不高不矮,身形又略显瘦弱,走在人群中,很容易就会被别人的身影所笼罩;好几次,迎面走来的人都差点撞到他。下班时间,厕所拥挤,躲开所有往来者实在困难。被撞了很多次以后,“刑天”最后只好微微贴近洗手台,屏住呼吸,等待好友赶紧出来。 厕所里混杂的气味不断地刺激着他的鼻黏膜,他觉得,自己刚刚有所平复的鼻炎好像又要发作了。 刑天的真名当然不叫刑天。 ——这只是他这个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嘴上没把门的好朋友罗阳新近给他起的外号。 他叫王昉,被叫刑天,主要是因为最近被迫接受了城区高层下发的头部改造计划,它的官方名称是“暴风计划”。 于是王昉被迫即将成为全城区第一批对脑部进行改造的改造人。就官方的说法来说,这种改造是向大脑中植入计算机思维,使处理能力增强。对于别人这或许是件改善未来工作生活的好事,但对于王昉而言,这就是渡劫。 第一批,什么叫第一批? 第一批就是,不一样的人。 可王昉最不想做的,就是不一样的人。 王昉推了推眼镜,他闻见手指上有印刷纸张的味道。 “啊?不对,你刚刚在路上不是这么说的!” 罗阳天生的大嗓门在这种混乱又沉默的公众场合显得格格不入。察觉到周围人莫名其妙的神情后,王昉在尴尬之余默默地闭了嘴,把目光移向镜子中的自己,权当罗阳叫的人不是自己。 和罗阳在一起,连不被注意都显得那么困难。 镜子里的人长得没什么特点,整张脸或许只有一双躲藏在眼镜后面的眼尾下垂的杏眼还算有点看头。可是当长刘海、杏眼、圆脸和并不算高大的身材组合在一起的时候,别人就很难不把他当小孩来看待。 王昉一边对着镜子把自己的领带夹扶正,一边暗暗叹息自己这幅似乎永远也长不大的样子。 太不合群了。 罗阳好像天生不知道什么是尴尬。就像此时此刻,王昉看见来来往往的人向他们投来的目光,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罗阳却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一边微笑着冲他招手,一边大声道:“刑天,你知道吗,我给你准备了个小惊喜——诶,不对不对,应该是个大惊喜才对!回去我就送给你,嘿嘿,你猜是什么?” 王昉一把拉住准备往外走的罗阳的袖子,示意他洗手。 “猜不出来…不年不节的你送啥礼物啊?” 罗阳神秘地笑了笑,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手上还没擦去的水珠洒向了王昉。 * “我需要你明白,现在这里只有我说了算。” 放在今天以前,PC1005听到这样居高临下的话并不会有什么反应。 他是天生的守护人,阶级上,仅仅略高于工厂化生产的仿生人和智能机器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连表情也很少有,从出生、培训、领取编号至今,一直忠诚地臣服于A城区先锋者足下,甚至自投入使用以来,从未有过任何违规行为。 守护人的工作从来不需要他思考什么,只需要他跟随微型耳机里传来的指令,整治所在辖区的违法乱纪行为。一切都用不着他汇报什么,这种不需要任何反馈的服从效率极高,唯一代价是使PC1005的语言功能退化得很厉害——但实际上对于上层而言也没有什么负面影响,因为,PC1005存在的意义,只是通过暴力手段维持城区表面上的平静,仅此而已。 高层说,守护人是一把枪,永远也打不伤主人的枪。 但普通群众不这么想。他们说,守护人是不会叫的狗,他们不听到主人的命令,就会把猎物活活咬死。 言语对PC1005而言,几乎没有任何作用。反正平时执行任务时听到的都是城区贫民难以入耳的脏话,久而久之他也就习惯了。PC1005早已学会维持一潭死水般的平静,这是他的拿手好戏。 ——也是所有守护人的拿手好戏。 所有在编守护人总数不下2000人。PC1005没觉得自己是异类,也没兴趣和谁交友。和近来很多常常不服管教的守护人不同,PC1005因为出厂前管教得当,他目前的生命中没有反抗,只有服从。 又或者说,他并不在意什么是反抗。 有很多个日夜,看着城区彻夜不息的霓虹灯光,他以为自己的生命也就是这样了。 直到今天,他如往常一般地睁开眼,突然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双手双脚都被紧紧缚住,眼前还有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个子高挑,穿着他在沦陷城区从来没见过的奇怪服饰,脸上绘着毫无规律可言的油彩,五官在油彩中模糊,一手握一口戒刀——一种早已过时的武器,面露杀气地看着他,用不太标准的标准语说,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PC1005摇了摇头。 他很久没说过话了。即使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也不见得就能说得清楚,何况他根本就不明白。 眼前这一切没有规律的东西让他感觉糟透了。 从小到大,在他约二十年的生命里,先锋者和训导员说得最多的一个词便是“秩序”。城区需要秩序,先锋者需要秩序,而他,PC1005,就是秩序的化身。 他可以按照命令,对所有生机勃勃的东西杀无赦而不受法律制裁。 那是他与生俱来的权利。 所以,PC1005自出生以来从 2. 第 2 章·阳光会来到土地上 《人类极光闪耀时》全本免费阅读 关于机器人,王昉还没想好电费的事怎么解决。 所以左思右想之后,他还是选择把它请到客厅里站着,想得起来的时候,就给他扫扫灰、除除尘。 客厅本就不大,放下一张双人沙发之后已经略显拥挤,王昉抱着这比自己还高半头的绣花枕头,转了半天才下定决心,气喘吁吁地把它放在墙角。退出半步去,他忽然发现这一切看起来荒诞不经。 房子是政府发放的“阳光计划”参与者福利,说是福利,也就是一间一百平米左右的屋子,住王昉和罗阳两个大小伙子,多少有点儿拥挤。家具基本都是六年前发放房子的时候配套的老样式,只有客厅的双人沙发,是他们俩躺塌了两张之后的第三任家具,在脏成灰色的墙壁和到处乱响的木质地板的衬托下,显得水青色的沙发布是那么格格不入。 真他妈的,王昉抱着鸡毛掸子想,买了个带清洁功能的玩意儿,还得给它清洁。 但是真要让这机器人在他和罗阳这不足一百平米的房子里工作,又有点高射炮打蚊子了。王昉甚至不需要算,光是想想他就知道相关成本会更高。 罗阳是不管这档子破事儿的。他照常工作,照常睡懒觉,照常逮着空就往外跑。王昉有时候也觉得很奇怪,怎么都是从小一块长大的,领同一份死工资,罗阳就能有闲钱去泡酒吧,他还得天天跟个老妈子似的在家打扫卫生。 但是罗阳笑嘻嘻地问他: “我带你去酒吧,你去吗?” 那还是免了吧您! 不过话说回来,罗阳就长了那么一张浪荡公子哥儿的脸,泡在灯红酒绿里头最漂亮了;不像自己,王昉想,进酒吧还有被查身份证的危险。 起初,他还不太适应家里有这么个像人又不是人的东西,总觉得在家里也有人在盯着他;不过,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也渐渐习惯了。 怕什么,又不是真有东西盯着。 随着时间推移,脑部改造计划在网上炒得沸沸扬扬,改造者名单也在虚拟空间中不胫而走。 王昉自己都不太敢看网上各种媒体对这种改造的评论,怕看到什么很严重的后遗症或者副作用。术前居家调整的半个月,他除了在虚拟空间招猫逗狗,就是玩玩传统游戏——很多的服务器都因为缺乏资金而关停了,除了王昉最喜欢的纸牌接龙。 罗阳倒是乐此不疲,天天不是在他耳边念叨着暴风计划的几大优点,就是上网查看第二批参与者的名单抽签情况。 哦,是这样,第二批的参与者与第一批情况有所不同。第一批是由先锋者——那群最精英的、由血缘和头脑双重标准决定的人——经过筛选后随机指定的,被指定的人没有退出的权利。 第二批则不然。他们是自主报名,再从这些有意愿的人当中抽取一部分幸运儿——谁知道幸不幸运,但他们自己,是这么觉得。 脑部改造手术进行得很顺利,或者说,顺利得有点超乎王昉的想象了。第一批改造者共计五十人,除去四人临时外派,剩下的四十六个人里,他的术后恢复度是最高的,和改造系统的适配度也最高。对此,罗阳表示极度高兴,然后开了瓶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黑市淘换来的香槟,冠以给王昉庆祝的名义,自己个儿喝了个干净。 “尝尝,兄弟,这香槟才他妈叫香槟呢!早就说市场供应部那帮子畜生都把好东西搬自己家去了,净拿勾兑酒来糊弄人!” 王昉记得,那天罗阳喝大了——废话那喝法谁喝不醉啊——满脸都是酒意,说话都舌头打结。瘦高个儿的年轻人把沙发躺得满满当当,好像压根儿没看见旁边还站着个愁容满面的四眼仔。 “喝吧,哪天喝死得了——别,我不喝,喝了就成你倒卖非法物资的协同犯了!你他妈别想拉我下水!” 王昉一边咽口水,一边推开了酒瓶子。 黑市贸易对于群众而言,其实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尽管先锋者一直反复强调黑市买卖同罪,一旦抓到就是重罪,但其实每家每户都在黑市买过不少生活必需品——没办法,市场供应的商品太少,他们手里的钱也太少。 王昉不是没在黑市买过东西,但自从工作收入能够支撑生活了,他就再没去过了。非法的东西,还是少碰为好。 ——好吧,话说回来罗阳承认,自己是被王昉手里拿到的那笔不算丰厚,但确实也挺可观的术后恢复期的钱撩拨到了。 这笔钱不在术前所签过的合同里,应当算是一次意外收获。王昉最开始还挺为自己的幸运感到庆幸的,但在连续接受了两天的采访和领导视察之后,他有点承受不住了。 王昉隐隐约约感觉到有点不对劲。 领导的口风滴水不漏,采访的方向却令他有所警惕。脑部改造很顺利,而且顺利得远远超乎其他改造者,这无疑意味着自己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将成为研究人士的重点观察对象。至于会不会因此而成为他们下一步计划的试验品—— 倒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人一辈子的幸运机会都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这次碰巧走了运,下次就很有可能翻车。王昉这辈子活到现在,虽然没碰上过什么相当幸运的大机遇——当然,他知道,这种机遇就是来了,以他平平无奇的工作能力也根本抓不住——碰上连绵不断的小问题的时候,走运的事儿也实在不算少。这种事发生一次两次还值得庆幸,次数多了,就会不由自主地开始担心每一次都是最后一次。 就像现在,王昉对自己可能会接受的二次改造充满焦虑,唯恐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在这没什么把握的改造里。 “罗阳,我跟你说啊,哪天我要是真没了,你就别花那个冤枉钱,直接给我把灰扬大海里头得了,逢年过节地上海边看看我…诶对,万一到时候我还剩啥钱,你就干脆留着自个儿花吧啊,兄弟一场,我也不计较那个了…你说核污染?管他呢,哪天真变异了也跟咱俩没啥关系了,到那一步,你估计也早不在了吧。” 罗阳已经数不清这是这几天王昉第几次郑重其事地握着他的手说这话了。最开始他还想着开导开导王昉,然而日子久了,他就知道王昉现在是听不进去别人的话的,干脆听之任之,顺便也帮着王昉计算他的遗产——话又说回来,哪有那么多遗产可算,王昉工作转正才几年,生活都还拮据,何谈积蓄。 像他们这些二十多年前的“阳光计划”的产物,本来就是实验室里残渣一般的存在,被排进普通群众的汪洋大海中,也是意料之中。 但罗阳不这么觉得,他觉得他见过阳光。 “打住,我的手术日期安排下来了,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你出院那天开始调理。” 手机屏幕上突然弹出来的消息让罗阳为之一振。他笑得张扬,连眼睛都眯成一条缝。王昉暂时闭上了嘴,转而静静地凝视着床边的他。 阳光难得很好。 王昉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个日子没有见过太阳了。 过去的几个月的天空就像一场支离破碎的噩梦,时而是灰黄一片、飞沙走石,时而是灰绿沉重、大雨倾盆。这样的天气,记不清是从哪一年开始,几乎每年都至少要占据一半时间。许多建筑如今已经对窗户做过特殊处理,让它们按人们的心意来呈现出天气。尽管真正的世界恶劣又绝望,大多数人们还是选择躲在自己营造出的幻象中,苟且偷生。 王昉并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他的病房是新建的,还没来得及做这种装饰意味的装修,虚拟空间、VR设备也没有准备。不过也正因如此,他反倒前所未有地感到与现实世界拉近了距离。这样的生活,让他意外地有了生活的感觉。 现在的阳光,就像上天一种别样的恩赐。 褚乾凤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 他自幼生长在西南边陲的一处深山中,那是为数不多的,还没有为过度文明所沦陷的地区。 这是一个几乎没有得到过什么开发的地方,千百年来一直维持着根深蒂固的奴隶社会,一切也都还像千百年前一样地原始而纯粹。因为一些历史悠久的缘故,城区的人们不来找他们的麻烦,他们也就不会去骚扰城市居民的生活。 当然,假设有人曾经来过这里,他们就会惊讶地发现,高度发达的城区,竟然和这个原始而落后的奴隶社会的管理体制极其相似。或许正因如此,从沦陷城区到西南边陲的唯一道路,自十年前就已完全坍塌,城区的先锋者统治集团与当地土司达成一致协议,严禁双方人员流通。 褚乾凤从年少继位的话事人,沦为边陲地区 3. 第 3 章·桑若,桑若 《人类极光闪耀时》全本免费阅读 褚乾凤赶回寨子中心的那座戒备森严的屋子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 寨子是整个小凤族的心脏。用城区的话来说,这个小小的土掌房群就是他们小凤族的首都。房子并不高档,是以石为墙基,用土筑墙,墙上架梁,梁上又铺木板、木条或竹子,再铺一层土,经洒水抿捶,形成平台房顶的原始建筑。这样的房子单拎出一座来并不美观,可是胜在层层叠落,相互连通,远看,像是绿油油的山林中无端掀起的一层浪,在月光下露出礁石一般的质地。寨子里住的,都是对族内大事说得上话的人家。 褚乾凤人生的前十五年,就是在这寨子里长大的。 那时候他还是天之骄子。父亲是族里人人信服景仰的土司,受寨子里的人们一致拥戴,他也理所应当地成了所有人呵护、培养的对象。母亲是族里有名的贤妻良母——对不起,这个词尽管在城区已经出现了贬义化的趋势,但在这个原始民族中,依旧是至高无上的褒奖——曾经给过他这世上最温暖、最和煦的母爱。 甚至,他们会通过家奴的手,给他搞来城区的枪械,让他学习、玩耍。 如果没有那一场意外,褚乾凤本来应当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成人,在壮年时成家立业、接任话事人,再顺理成章地成为土司,就像他的父亲、他的祖父做过的那样。 可是造化弄人,山中的神明那般不长眼,先是借意外之名褫夺了他的父母,又夺走了他的尊位。褚乾凤甚至不能再以天为名、以族为称,族人对他的称呼,只剩下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阿褚。 阿褚,阿褚。 阿褚是衣衫褴褛、□□着胸膛在深山游荡的流浪汉,阿褚是涂满了油彩来扭曲自己的面貌、沉默寡言的看山人,阿褚是扛着豁了口的戒刀、脚步沉重地踏在黏湿土地上的巡逻汉,阿褚也是一把寂寞的枪,是小凤族唯一的守护人。 “怎么才来?” 褚乾凤推门而入,屋子正中摆着张桌子,桌旁坐着的人,清一色的是父亲生前的左膀右臂。 时至今日,这是为数不多还支持褚乾凤在五年后能够重新担任话事人使命的人。褚乾凤望向眼前的面孔们,他们多是六十岁上下的年纪,须发斑白,肤色黝黑,皱纹纵深,眼睛却依旧像年轻人似的明亮、锐利,好像能看穿世间一切的阴谋与谎言。他们也曾在三十年前的无数个夜里像现在这样,同他的父亲秉烛夜谈。在他们的眼睛里,褚乾凤又看见了自己,那个如今已经生长成健硕男子、身材颀长的自己。 “处理漏洞,耽误了。” “还是有城区来的催命鬼吗?城区的管理也真是……” 褚乾凤的沉默是对问话的默认。一时间,屋子里的气流乱起来。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六年前,那个打乱了小凤族安静祥和的秩序的城区居民。 “他已经死了。” “他该死,他让山神护佑的小凤族逢灾,他让我们的少主变成了今天的模样,他让我们整个族大乱,他给城区带来了剿灭我们的机会,他该死,不仅该死,而且应当受神的炙烤,让他的灵魂永世不得安息。” 褚乾凤静静地听着恶毒而野蛮的咒骂从老者干裂的口中流淌出来。他只是盯着桌上的一杯热茶,看烛火的影子在水中扭动、起舞。 那烛火很快扭动成一把枪的模样。褚乾凤眯起眼,认出是几个小时以前从那个城区少年身上搜出的款式。那款式他在今天以前没有见过,也看不出它的前身是哪种型号。 这就是说,城区的军事实力,比起六年以前,又有了质的提升。 他不确定自己把那少年身上的武器搜刮干净了没有。总之,他能认得出是武器的,和有可能成为武器的,都已经被他没收了,而他对自己捆人的能力还是有自信的。 可是除了捆人呢?他作为小凤族的少主,还有什么是强于城区人的? 而捆人是很容易学的,像捆猪一样。 “阿爷,没有那个人,我们的厄运,也该到了。” 被称作阿爷的老人瞪了瞪眼,嘴张了张,身体坐直,苍老的手颤抖起来,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颤抖了许久,终是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我们早已是他们圈里待宰的畜生了。” 城区纪年第三十六年,“阳光计划”启动第十八年。 “我再问你一遍,这烟是你从谁手里买来的?” 十八岁的罗阳垂着脑袋站在走廊上,任面前比他矮一个头的中年女老师逼问数落,他始终把重心放在一条腿上,另一条腿随意地打着弯,一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烟是上等货,宝蓝色烟盒,印着纸牌黑桃10和红桃8的花纹,摸上去,红桃黑桃都是凸起的手感。烟盒里空了一半,随着女老师手部的晃动而发出焦躁不安的声响。 搁在供应部那里,把罗阳卖了都未必买得起一包。 “我都说了八百遍了老师,烟是我捡的,厕所地上捡的,不信你闻闻,还有消毒水味儿呢。” 吊儿郎当的罗阳并不能使他面前的老师为之所动。这一幕师生友好交流的画面早在有史可查的几千年前就在反复上演,到了城区建成这么多年也依旧如此。叛逆又人高马大的学生,苦口婆心但永远不被重视的老师,这种配置就像是校园里教学楼的承重墙一样必不可少。只是刚巧,罗阳是那个学生,而同时又是万众瞩目的对象。 就像老师手中握着的烟盒一样,罗阳自己就是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人。 他不在意。 但在罗阳面前方向不远处的拐角处,王昉急得快窒息了。 “算我求求你了东方炯——炯哥,炯炯?你就去实话实说嘛,说烟是你的,你让罗阳帮你藏着的,行不行?反正哥,您说的是实话,是吧……这个,您的地位咱也知道,高啊,老师肯定也不会骂你的,好不好?” 十八岁的王昉穿着略显肥大的校服,身体前倾、仰视上位者的神情已经颇具六年后在公司低声下气讨好领导的要领。东方炯略略低着头,从王昉那双因为仰视抬眉而显得圆溜溜的下垂眼和他擦的干干净净的眼镜中,模糊看见四个小小的自己。 精致的卷发,不算精致的眉眼,和显然有别于眼前这个普通群众的神情。东方炯满意于此,他打了个响指,说: “你也知道,我是商人,看重利益。” 都火烧眉毛了还他妈装什么贵族啊打什么响指你是怕老师看不见咱俩吗——王昉心里骂得很脏,脸上却很赶眼神地露出礼貌而不失谄媚的微笑,道: “诶呦,看您说的,咱小门小户的有啥您看得上眼的您尽管提就是了,能被您看上也是咱的福气不是吗…” 这辈子就是个打工狗的命了,王昉绝望地看着眼前这个举手投足都透露着高等公民傲气的少年拍了拍他的肩,然后向着不远处那个明明没责任非要打肿脸充胖子的家伙走去,背影里透出一股资本家的气息。 解决这种事儿对东方炯而言不过举手之劳。所以看着王昉一边念念叨叨地把罗阳拽走一边向他露出很标准的微笑时,他并没有真的想从这两个普通人身上获得什么利益——能从两个“阳光计划”的产物身上获得的利益,他从哪里都获得得到,完全没有趁人之危的必要。 东方炯只是喜欢恶作剧,仅此而已。 如果那个人还在,这会儿应该在骂他了。东方炯知道,他一贯见不得商人、黑客借着阶级权力倾轧普通群众,哪怕他自己就是受雇于东方家的黑客,每个月的生活费都比这些出身普通公民的穷学生们十几年来的全部开销要大得多。 东方炯望向窗外,天边的云彩像海浪似的翻涌上来,昭示着一场暴雨即将到来。 小时候的东方炯怕暴雨,更怕电闪雷鸣。每每当天空被一场将至未至的暴雨憋成深绿色时,他总是觉得,世界 4. 第4章·真实或虚假的森林气息 《人类极光闪耀时》全本免费阅读 城区文明纪元第四十二年,办公楼已经不再像前文明纪元那样是寸土寸金的宝贝。 如今的办公楼中,由于员工的大幅裁减与线上办公相关技术的显著进步,与原先规模相当的一栋楼楼可以容纳同一集团的更多子公司——其实同原先也没有本质区别,子公司多了,员工少了,同一个公司所占的楼盘,其实还是老样子。 王昉回到公司,第一反应是惊奇。 他开始术前调理时,公司的窗户更新才刚刚开始。今天复工,公司的窗竟已经全部更新为了像他术后恢复的病房一样的智能屏,此刻,正显出一片郁郁葱葱的亚热带森林样貌,空气循环和清新也随之调整到森林模式,深吸一口气,森林的潮湿而清新的空气便争先恐后地涌入鼻腔、流向肺部。王昉揉了揉在地铁上被挤得有些堵塞的鼻子,近一个月来第一次感觉到了脑供氧充足的惬意感。 虽然是公司高管早就有的决定,不过就当做是给自己做了个手术的小奖励,不是也很好吗? 王昉如此想着,不觉便愉悦起来。眼前这井井有序、舒适清新的环境姑且冲散了他前一天第一次独自在家待着,面对漆黑一片的屋子时感伤的心情——是的,长到二十四岁他还是第一次在没有罗阳的地方过夜,哪怕这地方是他自己的家,他一样觉得怪异,尽管他和罗阳本来就在两个房间,可是想到另一个房间里如今空空荡荡,他总觉得心里发慌。 不知不觉之间,他早就习惯了罗阳的存在。 他们在同一个实验室发育为胚胎,又在同一个育婴室被抚养长大。同一个学校,同一间福利房,不是双胞,却胜似双胞。 “阳光计划”啊,这东西真是有够不负责任的。王昉坐在自己工位上时还在忿忿地想,把他们这帮人从人造子宫里培养出来,又用最纯净的资源把他们养大,好不容易养出了一批从背景到履历都足够干净的人,又这样丢弃在高级群众的位置上,说不管就不管了,算怎么回事儿啊。 王昉骂骂咧咧地开始勤勤恳恳地工作。 别说,这脑部改造在做报表、和财务部对接方面还真挺管用。不用反复检查,不用反复对照,也不用费心校正。完成之后王昉看了看时间,竟然比以前提前两个小时做完了工作。 王昉仰靠在电脑椅上,生平第一次,他工作结束之后没有觉得颈椎酸痛、脑袋昏沉。恰恰相反,他此刻感到神清气爽,大脑的运转仿佛是一匹脱缰的野马,正肆意地在亚热带森林的空气中奔腾。 他望向窗户,深深浅浅的绿色在巨大的屏幕上晕染着——说是屏幕,其实除了用于证明自己是窗户的窗棂,没有任何征兆可以使窗内的人察觉出一丝关于虚拟的迹象。假如不是来公司以前事先见过室外阴沉的天空,大概没有人会发觉异常。 王昉试图调动自己贫乏的植物学知识,来分辨窗外的树木分别是什么——看不懂。他只能看出眼前是绿油油的一片,高处是明显具有热带特征的、层层叠叠的树叶,中部是褐色、青色不等的树皮,低处—— 哦,这些他认识,是苔藓和蕨类植物,还有蘑菇。 王昉不太喜欢苔藓,尽管它们像小型哺乳动物一样具有毛绒绒的外观和旺盛的生命力,可是看见它们总使王昉想起厕所那些永不见天日的阴暗的角落——潮湿,肮脏,不知道是水还是别的液体滋润了它们张扬的生命。 那份张扬,是建立在见不得人的基础上的。 至于蘑菇—— 王昉喜欢这些美丽而暗藏杀机的小家伙,它们比起苔藓,又多了一份随性、泼辣的灵魂。 那应该是王昉所没有,也不应当有的东西。 阳光计划的产物,不应当有任何忤逆的想法和行为,哪怕他们被先锋者所遗弃了,但他们应当相信,这一切只是暂时的。总有一天,当先锋们需要时,散落在普通群众中的他们该被重新启动,担任重任。 在此之前,他们应当像每一个城区公民一样,遵循城区法律,信奉先锋者的统治,一如他们信奉蓝天与白云。 ——但,这一切真的是理所应当的吗? 王昉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他绷直了后背,环顾四周,确定其他同事都只是在与显示器做斗争,这才放松下来。 这一切本来就是理所应当的,王昉抚着自己由于恐惧而剧烈跳动的胸口想,这一切本来就理所应当。 虽然该加班还是要加班,但至少现在,他是真的可以堂而皇之地摸鱼了。 * 褚乾凤走之后,房间里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PC1005呼吸着亚热带森林新鲜而炽烈的空气,他敏锐地感觉出,这种野性而富有生机的空气正随着他的呼吸频率而缓缓地进入血管,跟随着心脏的跳动,被送往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奇异的能量正在他的身体中流淌。 他就保持着被褚乾凤踹倒在地的姿势,在木质地板上躺了很久。姿势不太舒服,不过和他自己在城区的那个狭窄的窝比起来,也不相上下,何况这里还有足够新鲜的空气。 他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作为守护人,他从来不知道城区以外还有别的世界,在今天之前他的生命很简单,就是在城区每个见不得人的地方穿梭着、执行着残暴的命令,然后回到窝里,像苔藓一样,从月光和角落的水潭中,汲取少得可怜的生命力。 PC1005就这样躺了很久,在月亮爬上了窗子时,才想起来要检查自己身上所有的装备。 他不能动,但至少还可以去感觉自己身上每一个部位。武器全部被上缴是PC1005意料之中的事,他遗憾但绝不震惊——守护人的智商还不至于低到那个人神共愤的程度,真正令他震惊的是,这个看似原始野蛮的少年对于沦陷城区的技术似乎并非全然不知。 恰恰相反,他懂得除去PC1005颈后的定位芯片,懂得带走他藏在身上每一个隐蔽的口袋里的微型武器,甚至还懂得销毁他接受指令的耳机。不知道为什么,全部检查过一遍之后,面对从来没遇到过的完全处于劣势的状况,PC1005反而平静下来。 我已经是这个人圈里待宰的畜生了。他想,而畜生什么时候死,取决于主人什么时候动手。 可我不一直如此吗,只是换了个主人而已? 这骤然冒出的念头并没有使PC1005受到多么大的惊吓。恰恰相反,他一直死水一般的心,被这如同石子儿一般的念头所激起了涟漪。 PC1005自己也没有想到,他一直以来忠诚的先锋者,此刻在他心中的神一般的形象,开始土崩瓦解。 他要我听他的? ——为什么不可以呢?PC1005,执行谁的命令不是执行? 边陲的月光似乎比城区明亮得多,它从窗子爬进来,洒了PC1005满身,竟然带来了如阳光般和煦温暖的感觉。 PC1005在等待,等待下一次褚乾凤的到来。等到那一刻,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放弃自己从前的信仰,转而投入褚乾凤的麾下。 这算得上背叛吗? 或许根本算不上。 背叛是建立在信仰的基础之上的。而他对先锋者,这个高高在上而随时有可能夺走他性命的神明一般的存在,从来就没有真正信仰过。 守护人都如此。他们的生命是先锋者所赐予的,他们的苦难也是先锋者所赐予的。这一切发生得太过顺风顺水,以至于真的要考验时,没有人真的明白,先锋者对于他们,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运气一向不错, 5. 第5章·通天塔 《人类极光闪耀时》全本免费阅读 “我靠,出大事儿了!” 罗阳刚一推开家门,便看见王昉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踉跄着以他视力不可及的速度冲到他眼前,嘴边还有可疑的…薯片渣? 拜托,那是他托了好几层关系才从黑市上搞来的进口货!平时专供各大集团和先锋者那帮爹的! 极度兴奋过后的疲惫瞬间一扫而净 “什么大事儿——你偷吃我薯片了?” “什么叫偷吃!读书的人事儿能叫偷吗,再说…再说你借我那么多钱还没还,我吃你两口薯片怎么了?” 王昉越说越觉得自己在理,要不是手里攥着的手机还在喋喋不休地用播音腔说着他们并不关心的数据和套话,他几乎忘了自己刚刚是为什么跌跌撞撞地冲到了门口。 “先别管你那破薯片了——你看,这谁!” 罗阳下意识地向后一仰,躲开王昉那过于激动而没轻没重的手所举起的手机,确认王昉的手臂已经伸直了后,又因为近视而重新靠近了些。 是熟悉的卷发,熟悉的单边酒窝,熟悉的、孩童式的灿烂的微笑。 在他身后,是B城区的标志性建筑物——一座依然保留着前文明纪元建筑特色的通天高塔。 城区文明发展到四十二年,流行建筑风格比起五六十年前的前文明纪元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昔日大幅玻璃化的高层办公楼,因为无法适应几十年来日益恶劣的环境而陆续退出历史舞台,摇身一变,成了楼层转低、下盘明显稳固于上盘的或金字塔形或半球形的建筑。 楼层转低,地下部分却更深了。王昉每次挤地铁上下班,望着车厢外黑漆漆一片的景观,总有一种墙那面就是公司的错觉。 当然,这种建筑也不是所有人都住得上的。 先锋者、商人财阀自不必说,他们因为地位的优越,先天地拥有更加独立的房屋和其他设施——当然这些东西是只存在于网络中的,王昉、罗阳他们作为群众,连见到这种私人住宅的权限都没有,连在虚拟空间当中拥有这样一栋建筑,都需要花上两人毕生所能赚入的全部资产。 像王昉、罗阳这样能够丰衣足食的高级群众,倒是往往能够住上这种新式房屋,不过充其量能够负担得起一间一百平米多一点的财政压力——假如是地上楼层的话,通常还会再小一点。 绝大多数同样领着集团工资的员工会住上地下房,虽然环境略差一点,不过好在楼房的通风设施优良,维持正常生活并不成问题。 而底层群众,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其实底层群众和高级群众之间是没有严格界限的。换言之,假如付出同样的精力和成本,从常常食不果腹的底层群众跨越到朝九晚五的高级群众,远要比从高级群众跨越到商人要容易得多。这就像是从一跨越到二,和从零跨越到一的距离一样。 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教育资源的紧张,晋升机会的匮乏,注定能从底层群众擢升为高级群众的,只是约百分之一的概率。竞争激烈,而利益又过于诱人,显然,只能是你死我活的局面。除非把其他人推下深渊,否则绝无翻身的可能性。 而高层群众在商人和先锋者眼中难堪重用的理由,恰恰就有这样一条: 几乎绝大多数爬上高层的人,履历和个人品德都不会太干净。 先不说这样的人本身能力如何,单说这爬到这一步,背后的心智,恐怕就不会太健康。既然为了利益可以弃周边所有人于不顾,那么爬上领导位后,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反将扶助他们上位的领导们推下神坛? 这样的人,一旦流入领导层,很难想象权力机构将发生怎样的异变。 显然,在这样的社会结构里,靠着自己的双手、扒着其他人肩膀成功擢升的这一千万人,永远不可能回头帮助失败者。而失败者,也永远不会相信成功者伸出的援手。 这就是人性。 扯远了,我们还是说回B城区的代表性建筑上去。 那是一栋高不见顶的、大面积覆盖着玻璃的建筑。阳光好的时候,它会变成一道光柱,远看,仿佛是天被捅出了一个口子,把来自太阳的堪比恐怖的全部热量倾注进了这个世界。 它有一个再通俗不过的名字,叫做“通天塔”。 东方炯就是在这座建筑前,留下了他来到B城区的印记。 这张脸,让罗阳不禁回忆起方才在医院所听到的言语。一时间,他很有同王昉倾诉的欲望,但看着那双热烈而全无防备的眼睛,他还是忍住了这种冲动,转而道: “是东方炯吧,怎么了,这是什么大事儿?” 罗阳不明就里的样子让王昉急得抬腿踹他一脚,说: “你是不是改造傻了?你忘了咱俩是在哪个集团的分公司工作了?” 王昉凭着二十多年来的熟悉,觉得眼前这个瘦高个儿似乎愣了一下。但这一下实在太短了,短到让他怀疑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无论如何吧,他看见罗阳总算是接上了弦儿,恍然大悟道: “你是说,东方炯…是来当咱老板的!” 王昉疯狂点头。 “要死啊,我还欠着他一个要求呢!” 他崩溃地回想起六年前那个阳光温暖的下午,想起那盒印着纸牌图样的高级纸烟,想起彼时东方炯的那一句“唯利是图”,在被回忆中那泛着宝蓝色光芒的黑桃10和红桃8晃了双眼的那一刻,突然觉得浑身都发冷。 “你说…那么一个有钱有势的家伙,应该不会记得当年问我这个穷学生要过什么东西吧,对吧?” “放心吧。”罗阳从沙发上拿起薯片袋子——算王昉有良心,还给他留了小半包——摸出一片来放进嘴里,让浓郁的蜂蜜香味儿在口中晕开,“我估计他也就是顺嘴一说,过后就忘了。他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嘴上不饶人,其实挺单纯的,除了网络,他什么都不在乎。” “那样的话就太好了…啊!” 王昉刚刚走到沙发旁,尖锐的手机提示音便猛然响起。罗阳看见他扫了一眼屏幕,忽然,像看见什么骇人的东西似的猛然凑近划了划屏幕。罗阳从他的眼镜反光中隐约看出几行文字,接着,便看见他欲哭无泪地向自己又一次举起手机: “请人力资源部经理于明日(4月13日)上午十点至总经理办公室汇报工作。” * 小凤族的人一向对季节和月份缺乏概念。一方面是因为,他们的农耕生活,决定了他们的时间观念直接与节气挂钩,另一方面则是由于小凤族的栖息地本身缺乏足够明显的气候变化,常年是温暖而多雨、貌似春天的天气。 所以当PC1005计算着距离他被带到这里来已经是四月份的第多少个日子时,褚乾凤坐在他不远处,只是在想: 寨子里的杜鹃花,应当全开了吧? 他不禁回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时至今日,他已经记不清那是他几岁时的故事。只记得,那时他还小,自己一个人睡在房间里,偶尔还会怕。 小凤族的夜太静了,静得当月光在广袤无垠的湖水上翩翩起舞时,连草木都屏住了呼吸。 那时,他身边只有一个家奴,是父亲所赠与他的礼物。家奴年纪大了,双目浑浊,皱纹丰富,或许是年轻时做多了重体力活,连个子也矮小,但是四肢却修长,像只聪明而年长的猴子,行动比起同龄人而言依旧灵活敏捷。 老人是再上一辈所留下的遗产。 或许是因为资历已老,他是褚乾凤二十年的生活中,见到过的许多家奴中最从容而不显麻木的一个。 不像许多双目无神或者总是满脸惊恐的年轻或者年幼的家奴,他的眼中,永远有着生命闪烁的光辉,使年幼的褚乾凤时常敏锐地怀疑,他是否有着常人所不知的往事。 年老的家奴会在褚乾凤迟迟无法入眠时讲起最漫长的故事,也会在褚乾凤年幼时那些尖锐的问题面前巧妙地卸力周旋。 依旧没有人能够告诉褚乾凤,这个像猴子一样多智近妖而苍老如山核桃的老奴仆究竟有着怎样传奇的过去,这个没有名字的奴隶,就这样成了他心中永远无法磨灭的秘密之一。 就像那年的那个夜晚,他陪着褚乾凤悄悄溜出屋子,背着家里所有人,去寨子里散步。 那一晚,他见到了最美的杜鹃花海。 艳红的,浅紫的,盐白的,各式各样的花开在澄澈的月光当中,静静地随风摇动。褚乾凤望着这些安静而活动着、仿佛可以脱离枝叶束缚而自由活动的生灵,沐浴着春日的、带了一丝凉意的晚风,恍惚间,仿佛看见了一场精彩而遥远的默剧。 “如果有一天我当上了土司,花神也会如此为我起舞吗?” 年幼的声音在杜鹃花旁如风铃般清脆响起。假如老家奴抬起头看了他年幼却饱含野心的主人,他会看见一张银盘般皎洁的面孔,银盘上那双彼时已经可以看出有些狭长而上挑的丹凤眼中,有着如虎豹般天真而残 6. 第6章·被夜幕笼罩的世界 《人类极光闪耀时》全本免费阅读 说东方炯已经把王昉忘了,那显然是太小瞧东方炯的记忆力了。 王昉敲门进办公室的时候,东方炯正在忙着研究一款停服多年、刚刚被几个狂热爱好者复刻出来的PVE游戏。为了这款游戏,他还特地在办公室置办了一台屏幕比例较为复古的电脑,预备以后上班摸鱼时用。 尽管早已有所心理准备,不过当他转过身、看见王昉的那一刻,东方炯还是没忍住上扬的嘴角。 他的老同学啊,还是上学时的老样子。 十八岁到二十四岁的光阴大概是不足以太大程度上改变一个庸庸碌碌的普通男人的外貌,不然这世界不会在让东方炯的外貌和气质明显变得更游戏宅更土豪的同时,让王昉还是过去那诚惶诚恐、勤劳踏实的老实社畜模样。 嗯,多少也有点变化,比如全黑框眼镜变成了黑色半框窄边眼镜,比如宽大的校服换成了好像忘记熨了的藏青色平驳领西装,比如弯腰的幅度似乎比起上学的时候又变大了一点,比如头发也多多少少略微抓出了一点发型——也就只有这样细碎的地方有所变化了。 依旧是单眼皮,依旧是眼尾下垂,那双眼中,也依旧有着,诚惶诚恐也盖不住的机灵和敏锐。 王昉还是王昉。 这种稳定而平凡的存在使他感到安心,仿佛只要王昉不变,这个世界就还存在着过去所发生的事留下的痕迹,这些痕迹虽然稀少,却切切实实地存在着。 想到这儿,东方炯不禁看向桌角上摆着的风暴瓶。那小巧玲珑而光滑细腻的玻璃物件儿被巧妙地制成了水珠形状,此刻正慵懒地趴在翠绿色的、桑叶形状的翡翠底座上,用自己的通体澄澈,来表示对晴天的衷心祝愿。 如果有机会仔细查看,不难看见,在如同真实的桑叶般的底座边缘处刻着八个宋体小字: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 这是一句来自于前文明纪元的上古时期的诗句,如今,在历史和文化模糊化的各大城区,这句诗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它的家乡,《诗经》,也就跟着一起,留在了高阶级的教育内容当中,再不为普罗大众所能鉴赏。 但,桑叶还在群众的手中,一代又一代地生长。 在东方炯出神时,王昉也没闲着,出于某种动物适应环境的本能,他趁着这短短的几秒钟的空档,迅速扫视了整间办公室。 办公室位于整座楼的最顶端,整体装修风格由于东方炯上任匆忙,并没有大改,只是保持了前任总经理的整洁风格,以白灰蓝三色为主色,桌椅等都采用较为简洁的几何风格。角落里还堆着几个没被收拾利索的纸箱,其中一个已经被打开,隐约露出一点VR装备的身影。 “好久不见。” 王昉深吸一口气,他的目光从房间角落收回来,迅速从东方炯的一尘不染的皮鞋上滑至他的面庞。他试图从东方炯的神情中分析出一点对方真实的想法,想从对方依旧如六年前的笑容中看出自己今天的命运如何,可是什么也看不出。那微笑太干净,干净得有点刻意,总使王昉怀疑那笑容之下,是不是藏着不为所有人所知的秘密。 “劳您记挂,东方总。” “这么客气啊?怎么还和上学那会儿似的那么见外,来,坐。” 要死要死要死——王昉一边陪笑坐在东方炯对面一边大脑疯狂运转,竭尽全力推测着东方炯此次见他的目的:叙旧,对接工作,还是什么? 假如面前的人还是他的同学,他充其量只会感到一点被权力贴脸开大的惶恐,出于彼时对东方炯的理解,王昉并不会有太多的揣测和恐惧,可现在不一样,现在,这个人是他的上司,可以说是掌握着他的生杀大权。稍有不慎,饭碗就要摔在地上,粉身碎骨。 显然,靠罗阳那份还不如他的工资,和罗阳那不怎么靠谱的生活习惯,是养不活他们两个成年人的。 “工作汇报的事儿不急,等会儿把文件给我就行,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自己看了就是——我今天叫你来呢,主要是想和你叙叙旧、聊聊天。” ——什么啊,那还不如让他汇报工作呢,至少不会出什么纰漏! 王昉心底发出一声悲壮的呐喊。 “您抬爱了,我这市井小民,往事不堪回首,哪儿敢跟您叙旧啊,不像您,自古英雄出少年……” 东方炯望着眼前这个低眉浅笑、满脸是恭维的男人,尽管早有见识,却依旧惊讶于他对这些职场话术的烂熟于心。比起六年前,他恭维人的本事似乎又长进了,竟然已经不需思考、只是耳听得便能滴水不漏地接上下一句。 如果说学生时期的王昉还只是在委婉的和他迂回,那么现在的王昉,已经能熟练地打着太极拳,将他拒之千里之外了。 东方炯忽然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看清过眼前这个人的心。 而这,正是他此行所需要的。 东方炯猜对了,自己果真没有看错人。 “客套话就先免了吧,王昉。我们聊聊过去。” * “听说了吗,食品配给额又下调了!” “何止食品啊,你没看到吗,夜间电费又高了!” 这样的对话,正如同病毒一样发生在B城区从办公大楼到大街小巷的每一个角落。 几乎每个人都在骂骂咧咧地浏览着由城区领导集团下发的通知,紧张地计算着本就不充裕的配给额应当怎么使用。 虚拟空间里,到处都有关于B城区暴政的流言蜚语。这些说法半真半假,却都指向同一个结论—— 这是城区领导者的阴谋。 老一辈沉默地回想着儿时学习过的历史,猜到上上个世纪饿死人的事,恐怕,又要上演。 那是早已被先锋者封存的历史。即使还为人记得,也不应当再被提起了。 A城区,东方熳文读到这条消息,下意识地从电脑椅上直起身,她快步走到虚拟空间的使用室,穿戴上VR设备进入空间——果不其然,东方炯正在那里等她。 “怎么搞的,你刚到B城区,于家的人就要给我们下马威吗?” 东方炯噗嗤一声笑了,“姐,”他笑道,“你也太瞧得起我了吧。据我所知,他们早在我来之前,就在下调配给额和电费了,只不过现在,下了剂猛药罢了。再说,就是真要针对我们,他也应该限制我们的产业扩张,而不是把这力气花在普通群众身上啊。” “说到这儿,我倒真的要怀疑,于家的人是不是脑子坏了。又不是物资紧张,他这么搞是要做什么,再一次激起民愤吗?” 话一出口,东方熳文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再一次”这种说法,只会让她和东方炯回忆起,上一次的情形。 果然,她敏锐地看出东方炯的神情不自然地凝重了一瞬。然而也仅仅是一瞬,因为很快,东方炯便恢复了平日随和的样子,说: “怎么会,激起民愤对他们那群尸位素餐的家伙有什么好处,恐怕,只是想打着节约的名义,贪下先锋者的财产而已吧。” “既然是这样,你为什么不整理一份报告,上交给先锋者?你是东方集团的人,又在B城区,亲眼见到了这一切,你应当是对这件事最有发言权的人了。” “这事儿跟我有什么关系?” 东方炯笑了笑,他看见东方熳文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略微发红的色泽,像一条沉静的蛇。他很难得地注视着东方熳文的面庞,也很难得地在那和自己有三四分相像的五官当中,寻觅出一点儿真挚的神情。 东方熳文总是这样,她习惯把一 7. 第7章·极光生长在雨林 《人类极光闪耀时》全本免费阅读 城区文明纪元第三十六年。 褚乾凤一手抓着刚猎得的山鸡,在滑腻的山地上快步走着,如履平地。红艳艳的鸡血,顺着色彩鲜艳的羽毛滴落,染了他一手。 “桑若,桑若!我给你送饭来了!” 六月的西南山地中,随处可见各式各样的绿色。有沉静的,有成熟的,然而更多的是生机勃勃的。不知名的野花开在不知名的角落里,五颜六色,如同世界的小小彩蛋。十四岁的褚乾凤着一身主玄色的民族服饰,上身是缀着红、黄二色花纹的右开襟上衣,下身着一条同样风格的多褶宽脚长裤,穿梭于满目琳琅的绿色中,分外醒目。 十四岁的褚乾凤还未完全长开,面容依旧有着儿童的丰盈和稚气,笑起来,双眼会天真地眯成一条缝。虽黑,然而比起许多常年风吹日晒的族人来说,却是相对较浅的肤色。他刚刚变声不多时日,嗓子略有些沙哑,不过还并不十分明显,听起来,有点像砂纸的质感。 桑若自柴火中抬起头来,望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 “你看,今天开荤!” 褚乾凤一边兴奋地跟他分享着打猎的经历,一边指挥着桑若生火。桑若看着这个比他矮一头的少年变戏法似的从贴身的布袋中掏出盐巴、香料一类丰富的调味品来,不由得再一次猜疑他的身份,是否只是像褚乾凤说的普通族人那么简单。 六天前,桑若是在抵达小凤族领地的当天,被褚乾凤发现的。 那天,他在跨越城区与边陲的最后一道屏障时,一时脚滑,险些惊动了城区岗哨。就当岗哨调转了枪口、预备射击时,好巧不巧,一只姜黄色的野兔从草丛中跑过,带起了一阵窸窣的响声。 一声枪响划破天空。 桑若马上趁着这机会,从刚刚破解的屏障中迅速钻出。 他的预算十分准确,报警系统在他钻过后的一瞬间,恢复了正常。如果再慢一点,他的身体就会触发人体识别,而后,在岗哨、电击等多重打击中,成为一具新鲜的尸体。 好在他的网络技术过硬,还能在这由全部城区的技术高手一同维护的屏障中,短暂地撕开一道口子。也好在,这里的植被足够密集,让他在通过之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在几十米之外找到可供安身的地方,短暂调整。 正在桑若准备调出地图、确定接下来的方向路线时,眼前不远处的草丛忽然传来了细微的声响。他迅速紧张起来,条件反射地举起了手枪,对准了声响传来的地方。 褚乾凤拎着那只不幸被岗哨击毙的野兔从矮树丛中钻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支银白色的枪管,和枪管之后,那个身体健硕而高大、满脸冷峻的男人。 “你是谁?” 少年青涩而略显颤抖的声音与男人厚重而紧张的声音一同响起。 褚乾凤由此知道,眼前这个正举着枪对着自己的人,并非是他外形那样的冷静。年轻的上位者有一颗天然适合做王的冷静的心,他不由得细细端详起男人的样貌。 眼前这个人五官端正、嘴唇略厚,眉宇间透出一股坚定而勇猛的气质,穿一身利落的黑衣,披一件迷彩大衣,假如不是他唇上略显狼狈的胡茬和双眼下的黑眼圈,褚乾凤也许会觉得这个穿戴整齐的人是城区官方派来的间谍,可是,那胡茬毫不留情地出卖了他的处境。 这个人已经好几天没有充分休息过了,褚乾凤想,应该是偷渡者。 而从城区偷渡到小凤族领地的人,一经发现,无论在城区法律还是在小凤族的不成文法中,都是重罪。 可是褚乾凤从来都不明白,这条法律条文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是什么会吸引一个过惯了超现代化生活的人,冒着极大的生命危险,也自愿来到这偏远而原始的地方、忍受风吹日晒、茹毛饮血? 十四岁的褚乾凤敏锐如野兽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他无法想象、无法理解的念头,也会捂住眼前漆黑的枪口、保住他的性命。 桑若讶异于少年的镇定。 显然,从少年初时望向枪口的惊惧目光中可以看出,他认识枪——其实,单是这一点就已经超出了桑若来之前所做的一切背景调查。 小凤族没有现代化武器,这是他和所有城区人民多年以来的共识。 正是因为没有现代化武器,也缺乏从半原始半封建的社会制度向近代乃至现代社会发展的机会,所以,城区文明才会将小凤族作为一个制造舆论和话题的工具,一直养到今天。 桑若熟读历史,知道假如城区有发动战争、将西南边陲的山地据为己有的想法,小凤族是毫无反抗能力的。可是先锋者没有这么做,归根结底,不是对小凤族抱有一丝怜悯之心,而是为了向其他文明显示自己所谓的高尚和道德。 说到底,小凤族在先锋者眼中,只是待宰的畜生罢了。还没有被宰,只是因为时机还没有到。 可是这个少年半是惊恐、半是沉静的目光和坦然的神情,都不是一个从未见过现代化武器的、原始氏族的普通十四岁少年在被威胁到生命时,应当有的正常反应。 也许此行真的有超出他预期的收获,桑若望着这个将将发育的少年,缓缓放下了枪。 除了对社会制度的实地考察,也许,他还将收获一个有力的助手。 出于双方不约而同的保持友好关系的希望,很快,他和少年的关系缓和下来。 桑若半是惊喜,半是惊讶地发现,这个一身民族服饰的少年不仅有着超出他预料的见识,而且居然能够流利地用城区标准语和他交流——尽管也有明显的土语口音,可是用于日常交流已经完全是绰绰有余、毫无障碍。 小凤族,真的是城区人民所以为的那样愚昧吗? 桑若跟随着褚乾凤的步伐,穿行在茂密的森林间,后者毫无防备地将自己的后背暴露在桑若眼前,步伐稳健,动作自若,仿佛完全对他没有防备。 ——又或者说,完全没有把桑若的存在当作什么大事。 桑若将眼前的少年同他多年来的调查结果相对比,得出两条结论: 也许,这是乡土社会所培养出的、容易轻信他人的习惯; 也许,这是如同现在的他一样,在心中衡量过后,发现没有设防必要的选择。 出于此行的目的,他尽管理性上更加倾向于第一种答案,心中却更希望褚乾凤是出于第二种思维才选择了将后背暴露给他。 假如是后者,无疑说明眼前这个穿着鲜艳色彩的民族服饰的少年,不仅有处变不惊的心胸,而且已经有了临危不乱、判断处境的能力,而这能力,对于他多年来致力于的反叛事业,无疑是最最有力的帮助。 桑若一边想,一边随手用匕首拨开眼前的蛛网。 亚热带的森林里,连蛛网都同城区的不同。 城区的蛛网,总是缀满灰尘。它们在城区就如霓虹灯一般普遍,却比霓虹灯更加灰暗、更加死气沉沉,它们就那样沉默地待在角落和霓虹灯牌之间,没有飞虫撞入,更没有蜘蛛前来巡逻。假如随手捣毁了,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再补上一团蛛网,乱糟糟,看不清逻辑,像打补丁一样。那份千百日如一日的呆板,时常使人怀疑,这些蛛网的存在,究竟有没有意义。 桑若每每走在大街上,总怀疑自己的存在,就是一团蛛网。 然而,森林里的蛛网却并非如此。 桑若向身旁的树木上看去,常常看见一张又一张沾满小水珠的、形状清晰的蛛网。大多数干净,偶尔也会有几个小建筑师端坐在作品中央,神情坦然而野蛮。那些小建筑师都像眼前的少年一样,肢体修长,有着丛林生物独有的野性美。 这里,是生命的殿堂。 互通姓名之后,褚乾凤主动提出要给桑若寻找栖身之地,但他婉拒了。 “为什么?” 褚乾凤转过身来,笑了。那张孩子气的脸上,看起来藏不住一丝心机。可是,他紧接着说: “是信不过我吧,怕我把族人引来,把你做成下酒菜,是不是?” 褚乾凤放慢了脚下的步伐,期待看到这个满身是他没见过的武器的男人露出一点被戳破的狼狈。但是,眼前这个眉眼都硬朗如磐石的男人只是也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说: “是啊,我就怕这个。” 太坦荡,太真诚,让褚乾凤几乎有些措手不及。 这和父母 8. 第8章·极光茶楼 《人类极光闪耀时》全本免费阅读 城区文明纪元第四十二年。 “所以那天,东方炯到底找你聊啥了?” 食堂的队伍排得歪歪扭扭,进展也缓慢。王昉站在队伍中,百无聊赖地看着一个又一个或熟悉或陌生的身影拖着步子、端着一盘子几乎看不出是什么菜的饭菜从人群中缓缓划开,活像一条条在脏水池中,行尸走肉般缓慢行动的鱼,身边漂满了死气沉沉的城市垃圾。 身后,留下一阵经久不衰的烂菜叶子味儿。 王昉宁愿此刻自己鼻炎发作。 自从上一次配给下调、物价飞升的风波后,公司食堂的饭菜越来越向着抽象的方向一去不复返。能确定的,只有菜熟了。 ——至于熟到什么地步,能不能入嘴,吃了之后又有什么反应,没人能打包票。 很多时候,他们根本认不出盘子里的菜原本长成什么样子——其实就是吃进嘴里也未必知道究竟是什么菜。烂菜十有八九,人工合成的小料更是数不胜数。有没有营养先搁在一遍,连有没有致癌物,都得看天意。 但王昉和罗阳还是得硬着头皮、在公司解决一日三餐,因为即使是这样的烂菜,在供应部购买所需的价格都要比在食堂高上接近20%。假如不吃,只能饿着。 他们不能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 一个月以来,公司里的员工几乎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罗阳还好一些,王昉或许是受“风暴计划”的影响,近期对营养的需求由于大脑消耗的增多,本就比前几年强了许多,偏偏又碰上这样倒霉的时机,整个人都明显瘦了一大圈,气色更是差到像是刚从土里刨出来的一样苍白。 近来他时常陷入低血糖的折磨中。两眼一黑、晕倒在办公室,或者在公司路上,都是常有的事。罗阳不可能时时刻刻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常常是王昉快要摔在地上时他才会忙不迭地冲过来搀扶住他,衣服免不了地会拖在地上。本就布满褶皱的旧西装于是更加不堪入目。 他没钱把衣服送去干洗,所以日子一长,裤脚、领口上都明显沾染了泥土和灰尘的污染。 放在从前,王昉或许还会为自己发病时的狼狈和衣服的不整而感到羞耻。可是眼下,面临着生存的终极问题,他连羞耻的力气都没有了——况且,并不只是他一个人陷入这样狼狈的境地。许多同样身处白领阶级的同事尽管还没有陷入低血糖的境地,可是衣衫也开始变得不再整洁,人也开始变得沉默寡言、精神萎靡。 走在路上放眼望去,不只是公司,就算是居民楼和地铁中,都到处是低着头、佝偻着腰、拖曳着脚步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人。这样的食物尽管还没有让人们面临饿死的风险,但已经足够使人们走在路上时,隐隐约约看见横亘在远处的名为死亡的巨兽。 “没什么。聊了聊过去。” 王昉用力眨了眨眼,试图把眼前忽然冒出来的一堆星星眨走。 他并没有说谎。那天的东方炯虽然给他带来了强烈的压迫感,可是说实话,也并没有聊出什么让他措手不及的问题来。无非是回忆上学时的事儿,又顺便问问他在公司的待遇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改进建议。总的来说,和普通的上司慰问没什么区别。 “那你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就照着不让领导失望的方向答呗。” 话音刚落。 ——坏了,怎么又有点晕。 王昉已经不记得他是怎么打的饭了,只记得自己咬紧牙关,靠着最后一点意志力端着打满饭菜的餐盘坐上了空位,放下餐盘那一刻,整个人都卸了力。 罗阳连忙把餐盘随手一托付,凑上来,一边帮他擦满头的冷汗,一边叫着他的名字、努力让他吃下几口饭。好不容易有所缓解,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他妈的,怎么你就没事儿,我改造完天天像要死了一样?” 这句话的分贝非常小,小到罗阳非常肯定只有他们两个听得见。 瞬间,他紧张起来。王昉看见那张无比熟悉的脸上的神情忽然凝重,接着,罗阳绷紧的身体欲盖弥彰地放松下来,压低了声音,认真道: “这种话不要说,小心一点。” 彼时王昉那混沌的大脑还不懂罗阳这句话的含义。在他终于将空荡荡的胃填满后,嗅着空气中的味道,又看见罗阳担忧的目光,他忽然打了一个冷战。 谁知道,这句无心之言在有心之人听来,是不是王昉对现有统治感到不满的证据? ——不满于“暴风计划”,就是不满足领导的决断。 ——不满于物资分配,就是有反叛的可能。 王昉不敢再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 然而,这个危险的念头就像一条蛇,无声而冰冷、滑腻地顺着王昉的胃向上生长,爬满了他的心。他浑身冷得厉害,望向不远处的罗阳,他忽然有种死而复生的窒息感和刺激感。 在对死亡和未知的恐惧面前,不知为何,一种莫名其妙的愉悦感从王昉心底翻涌上来,驱使着王昉要去继续思考这个问题。他知道,这是噩运在向他招手。 王昉用力摇了摇头,让理智回到大脑中。 不可以再想了。 但是,有个问题,依旧如乌云一般萦绕在王昉的心头: 罗阳,这个同样接受了改造的人,为什么没有出现低血糖? * 虚拟空间,“极光”茶楼。 与真实世界的落魄、麻木截然不同,在这虚拟的茶楼当中,来来往往的人们都穿着或是华美、或是素雅的衣服,他们神采奕奕、脚步轻快,迈入茶楼大门后,不自觉地向周围的每个人微笑示意。 茶楼是古朴的木质结构。不仅如此,其中跑堂、记账的伙计的口气和穿着,也同历史上记载的茶楼有八九分相像。置身于此,稍稍有些历史和文化的人会觉得,恍惚好像回到了两百年前的世界。墙上挂着的“莫谈国事”四个大字像是古人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这个古朴而虚幻的空间中形形色色的人们。 这座名为“极光”的茶楼自虚拟空间投入运营后约半年起开始运行,如今已经很有些年头了。 没有人知道这座茶楼的主人是谁。这个人从没有出现过,或者说,哪怕他或她有一天真的出现了,由于从没有见过,他们也不会察觉。 极光茶楼的生意始终红火,尽管在这虚拟空间的茶楼中购买的茶水并不能真的到了人们的腹中,可是当喝下这些虚拟的液体时,人们所能品味到的茶香,和其中穿越了千百年历史的文化韵味,却是毫不打折扣的。 不仅如此,还有所谓的“国事”。 虚拟空间当中的监控尽管也称得上有序,不过相较而言,一向比现实要松得多,因而,假如有什么想要相互交流、相互传递而有反叛之嫌的信息,在虚拟空间中选定一块人多眼杂的地方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而极光茶楼,就是这样的地方。 就像眼下,不少人正围着一张桌子。 假如有幸挤得进去,我们会看到一个相貌平凡、衣着朴素的男孩正举着他刚刚查阅到的资料,兴奋地向人们宣读。在他由于兴奋而颤抖的手指以上,我们会看到一个被黑体加粗的名字: 于金达。 这是B城区现任领导者的名字。 据少年的资料显示,这个于氏集团的实际掌管者是从D城区调任过来的。而人们都知道,D城区是经济高度发达的地区,那里的财政水平,比B城区要高得多。 “这怎么了,我们不就是因为他成绩好才欢迎他的吗?” 人群中有人发问。 “嘿,那您可忒天真了!”少年激动地拍了下桌子,木质的桌子不满地发出闷闷的鸣叫。 “您光看见总成绩了,那您看见民生成绩没有呢?谅您看不见,因为这材料可是数据库的二级机密,要抽出来也不是一般人能干……” “说结论吧,别贫嘴了!”人群躁动起来。 少年嘴一撇,估计是觉得人们的反应并不如他设想中的吃惊、崇敬,大失所望之下,干脆把材料往桌子上一拍,忿忿 9. 第9章·绝对忠心的证据 《人类极光闪耀时》全本免费阅读 褚乾凤想象过很多种PC1005被族人发现的情形,唯独没想过这一种。 离给PC1005准备的小屋还有一段距离,褚乾凤就从满树林的蝉鸣声中分辨出,屋子的方向,传来了一阵响亮的、儿童的尖叫声。 他心下一惊,联想起PC1005的身手,连忙快步跑到小屋门前。屋门大开着,儿童的尖叫声不绝于耳,但是—— 怎么还有小孩子的笑声? 褚乾凤快步进屋,眼前的情景又一次刷新了他的三观。 PC1005正坐在屋子里唯一完好无损的那把椅子上,身边围了两三个约摸只有六七岁的、叽叽喳喳如小鸟般的小姑娘。他一边面无表情地容忍着孩子们在他头发、脸颊上的折腾,一边无言但精准地指挥着立在一旁的小男孩去柜子里、桌子下一类的地方去“搜捕”自己的玩伴——尖叫声就是从那些地方来的。 “阿褚,阿褚你来了!” 眼睛尖的小孩马上叫起来。一瞬间,几个小孩子折腾的对象就从PC1005转向了褚乾凤。褚乾凤一边指挥着孩子们去屋外玩捉迷藏,一边用小孩们躲藏的时间忙里偷闲地问PC1005: “这怎么回事?” PC1005摇了摇头。 “主人。”他说,“我不知道他们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的。但是您说过,如果遇到您的族人,一定要保持友善,一切等您来了再作决断。” 这倒是不假。但是现在,所有孩子都知道这地方有个性格和善又足够悠闲的人了。 “你怎么不躲起来?这下好了,他们都知道你的存在了。” “主人,您把枪械还留在地板下,假如我躲起来,被他们翻出来怎么办?” “你知道我把枪械放在这里?” 褚乾凤从PC1005的话中敏锐地察觉出这个危险的信息。 不可能,他明明是背着他,把这些危险的东西放在这里的! 是推理吗?可是推理,又怎么会如此精准地知道方位? 这么说,如果刚才的事情更严峻一点,假如他有叛逃的心,早就从褚乾凤手下溜走了。或者说得再严重一点,他完全可以拿着这些武器,在整个小凤族的领地上胡作非为、烧杀抢掠。届时,他将又一次成为小凤族的罪人,在九泉之下,为所有族人所唾弃。 差一点,又是差一点。 神明又一次眷顾了他。 强烈的后怕在一瞬间使褚乾凤冒出了一身冷汗。 他不由得望向PC1005,后者正恭敬地站在离他不远处,身体前倾以彰显自己的卑微和恭顺。他身上已经换上了褚乾凤为他准备的民族服饰,后颈上的伤口也已经被山里的草药敷得好转了不少。现在,除了他白净的肤色,没有什么还能使人怀疑他是城区来的人。 这个人,最好是真的完全臣服于自己了。 如果没有,褚乾凤问自己,你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一举击杀这个危险因子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事到如今,褚乾凤才醒悟,自己在一个月前出于种种原因所做出的这个决定,有多么鲁莽,又有多么危险。 一个真正的领导者,在正常情况下,是不应当做出这样铤而走险的决定的。 ——但是,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 既然已经犯了错,就不能让这个错误继续向着不可控的方向发酵。挽狂澜于既倒,同样是作为一个合格的领导者应当有的能力和担当。 想到这儿,褚乾凤不由得做了个深呼吸。 好,让他的思维重新冷静下来吧。 “你没和那些孩子说话吧?” “是的,主人。很抱歉,我的土语还没有学到可以以假乱真的程度,我只好伪装成一个哑巴。” 那就好,那就好。 情况还没有差到最恐怖的境地,一切还在可掌控的范围之内。 褚乾凤慢慢走过来。PC1005只觉得头皮传来一阵钝痛,就被揪着头发,被迫抬起了头。 PC1005下意识地要直起身。然而看见褚乾凤阴戾的目光,他又生生克制住了本能,就保持着这个痛苦的姿势,由着对方手下用力。 不算太痛,但足够难受。 PC1005明白,这是褚乾凤想向他征得臣服的标志。 如果他想向眼前这个崭新的信仰表示绝对的服从,现在,他只能忍受暴力,忍受痛苦,就像许多年前,服从先锋者的暴行而不加任何防御一样。 PC1005感觉到眼泪正不受控制地从泪囊中涌向眼睑,挂在下眼睑边,摇摇欲坠。而他不加控制,就由着这点动物本能的泪光,在对方的视线当中闪烁,以彰显自己的弱小与服从。 终于,他在蝉鸣声中,听见了褚乾凤的声音。 “在我把所有孩子送回家以前,你最好能找出能让我相信,你全身心臣服于我的证据。” 手松开,PC1005顺力滑坐在地上。 听见门被带上,他一扫脸上的脆弱,面无表情地用袖子擦去了眼角那点少得可怜的眼泪。 证据? PC1005还不能理解答案所在。不过—— 他看向窗外,那里,下午的炙热阳光正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洒过来。 还有时间。 * B城区的七月中旬一向是最热的时节。 强烈的阳光在这个时节已经不能再称之为“光线”。走在地表以上的大街上,人们会感觉到,对于此刻毒辣的阳光而言,波粒二象性已经不再重要。它像是烧滚了的铁水,炙热而耀眼地在整个人间肆无忌惮地奔腾,使浸泡其中的所有事物都摇摇欲坠地要被熔化。 由于缺乏植被覆盖,B城区的氧气含量在炎热的夏日也会明显下降。好在这种恶性循环不会导致城区产生危机,充其量只会让极度贫困、缺乏降温设备的最底层群众陷入死亡的漩涡——那对于城区的运行本身而言,是没有什么影响的。 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在意他们是死是活。 王昉恍惚觉得,自己好像正走在极度炎热的大街上。 街上有很多人。有和自己一样的年轻人,有衣衫褴褛的少年,有佝偻着背的老人,有衣不蔽体的小孩儿,都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每个人都很眼熟,每个人却又都叫不上名字。 王昉很努力地想要抬起脚步,动作却十分缓慢。 抬起头,他十分惊恐地看见,街上那些熟悉的身影,正一个接一个地发软、倒下,皮肤贴到地面时,会发出如煎蛋一般的刺啦声。空气中弥漫着衣服被烧焦的味道。 这一幕本身已经足够诡异,更加诡异的是,尽管满街的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如同烤肉般粘在地上,却没有一个人叫出声来。王昉看见他们的表情痛苦而扭曲,每个人都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点声响… 王昉恐惧地张大了嘴,却发现自己也发不出声音。 瞬间,原本的恐惧又一次升级。 王昉用尽全力试着发出尖叫,然而憋得头疼,还是发不出一点声响。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根橡皮筋,正被扽得越来越长、越来越紧… 就在橡皮筋断裂的那一瞬间,他终于浑身一颤,睁大了双眼。 “醒了?” 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王昉迷茫地回过头去,看见东方炯正戴着耳机,头也不抬地忙着在他那台复古电脑上刷怪。 “东、东方总,我怎么会在这儿?” “你还好意思问我?” 王昉看着那满屏幕的抽象怪物随着东方炯所操纵角色的一波优雅输出被清了大半,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然后那卷发脑袋迅速转过来,匆匆抛下了一句: “自己看看,刚给你吊完那瓶水是什么。” 王昉一愣,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手背上潦草但还算合格的几道胶布,下面隐约透出一点微小的疼痛。 他环顾四周,很快在自己刚刚躺的沙发边找到个玻璃瓶,上面贴着“葡萄糖溶液”的标签。 “低血糖而已,怎么麻烦东方总…” “你先别说话,我打完这局从头跟你解释!” 东方炯的左手短暂地从键盘上离开,向他匆匆示意了暂停。王昉无言,只好眼看着那个身边黑雾弥漫的boss很老套地刷新出来,还带着层层叠叠的血条。 闲着也是闲着,王昉人虽然老老实实地端坐在沙发一端,眼却不由得四处张望起来。 和上次来的时候比起来,东方炯的办公室明显有了更加强烈的个人风格。 桌子上多了个小小的、种着仙人掌的盆栽,花盆大概是成年人手掌大小,形状普通,颜色则为黑色主色,上加白色蟠虺纹。仙人掌头顶开着一朵堪比它自己大小的黄花,颇有种张扬的生命力。 王昉所坐着的沙发,是东方炯新添置的。深灰色,和办公室原本的颜色还算搭配。沙发不算太软,也没有多余的抱枕、靠背一类的东西。扶手边放了张薄薄的毯子,水蓝色,有点像 10. 第10章·是时候给你起个名字了 《人类极光闪耀时》全本免费阅读 如果猜疑是一碗毒药,那么东方煜就是深山老林中那湾永不见天日的、弥漫着瘴气的死水。 这是东方熳文心中,对于她这个阴森森的长兄多年如一日的评价。 东方集团,作为一个在全城区商业集团中名列前茅的集团,围绕着它的不稳定因素有很多,但东方煜,毫无疑问属于最大的那一个。 这当然不是说东方煜的能力不够优秀。就他的专业能力和思维能力而言,东方熳文知道,哪怕抹平了她和兄长之间永远不可能跨越的三年阅历的鸿沟,她也大概率不会有那么出类拔萃。 但,做领导者,不是只有这些能力就够了的。 那是一种不在课本,而在文字背后的智慧。 那也是一种稳定性。 不能说东方煜对此一无所知。但在这种涉及权力的问题上,半知半解显然同一无所知没有质的区别。 何况,东方煜的思维模式,本来就和正常人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儿去。对于集团运营而言,这是很不利的。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觉得东方煜阴森可怖,比如他们的父亲,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外。 他对东方煜一直寄予厚望,一部分是由于他长子的身份,当然,更大的一部分是来自于他的天赋与多年如一日的努力和清醒——这一点谁也无法否认。 但东方熳文作为半个局外人觉得,父亲,这个很少陪伴他们、似乎只是把他们作为继任者来培养的角色,似乎一直被东方煜的优点蒙蔽了双眼,而由于种种原因看不到他最大的缺点: 多疑,且残暴。 假如像他们小时候所学过的古时候那些帝王将相,东方煜能够分得清何时该猜忌冷酷、何时该施以仁政,东方熳文也不会觉得自己有着比东方煜更加鲜明的竞争优势。相反,要是能做到这一点,无论搁在什么时候,都会是杰出的领导者,而她也会由衷地认可东方煜的作为,从而,从竞争者,转向辅佐他的方向——她只希望东方集团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但东方煜分不清。 根据东方熳文多年的观察和总结,得出的一套结论是,分不清的原因归根结底在于,人在东方煜那里,只能分为三种: 第一种,是给予他权力的、需要保持敬畏的人; 第二种,是与他竞争的、需要想尽办法除掉或征服的人; 第三种,也是大多数的,是可以随时被利用的、被抛弃的人。 东方熳文一度怀疑东方煜是不是反社会人格,他脑子里好像根本没有人与人之间还存在感情这个概念。 ——也不能说一点概念没有,但这概念,只出现在他所要利用的对象身上,并成为他利用的对象。 多年的相处经验表明,没有人,至少没有还活着的人在东方煜那里,曾经感受过哪怕一点情感的力量。 ——好吧,这么说太决绝了。也许,东方熳文曾经短暂地拥有过一点。 真的只有一点,少到据她长大后、观察其他多数家庭的关系,她得出的结论是: 那些家庭,对家里养的狗,都比东方煜对自己最热情的时候要亲密得多。 也许问题不全在东方煜自己身上,东方熳文有时也会想。他们的母亲早逝,而东方炯的生母并不是一个无私到能够爱他们如同爱自己的亲生骨肉一般的圣人。那爱不算少,但还不足以弥补,他们所缺失的那部分情感。 而父亲,又不是会时时提供陪伴的那类亲人。 但细究起来,在东方炯出生前的那七年光景当中,东方熳文依稀记得,自己和东方煜的关系,还远没有如今这么陌生、这么紧张。 虽然,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历史了。 无论从哪个方向来看,母亲的死,都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东方熳文长大一点以后,才能读得懂母亲那循规蹈矩地长大、出于家族目的而嫁做人妻、又郁郁而终的短暂的人生故事。 真的很短,短到四岁的孩童都可以一口气读完。 细算起来,母亲离开时,东方煜就是这样的年龄,而那时的她,才刚刚学会走路,还不记事。所以除了自己,东方煜彼时幼稚的世界里,应当也没有旁人了。 ——那么,是因为没有旁人,才会短暂地爱了一下自己,还是说,东方煜在没有学会利益二字时,其实还是会爱人的? 这个问题始终如梦魇一般,缠绕着东方熳文。 因为这个问题,东方煜的形象在她心中总是模糊的。当她试图在脑海中寻找东方煜的身影时,那道单薄而幼小的身影,始终无法同现在喜怒不形于色的兄长相融合。毫无疑问,她见证了这二十多年以来东方煜的每一步成长,但东方熳文却总是觉得,兄长的形象上,永远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雾。 就是这层雾的存在,把本就心思沉重的兄长,模糊成了世界上最陌生的人。 她不知道东方煜于她而言,究竟是一个共同走过了三十多年的兄长,还是一个噩梦般纠缠了她三十多年的竞争者。 ——难道,这两个概念,生而应当是一体的吗? 回忆起来,二十多年前东方炯生母的到来,对于东方熳文而言,并不是一件非常具有冲击力的事情。 她本就对自己的生母没有记忆,对母亲没有概念,也就不存在什么出入。不懂什么是母爱,也就不会觉得其他的爱有什么不足之处。能够获得自幼便梦寐以求而如今终于如愿以偿的爱而无需付出什么代价,东方熳文已经很知足了,少一点,又算什么呢。 但不幸,东方煜,还记得他们的母亲。 这或许是东方煜对那个后来者始终不冷不热的原因——仅仅是东方熳文的猜测。 东方熳文始终不懂,东方炯的到来,何以就能抹杀掉那个早慧,但至少还会陪她玩耍的孩子。 无论是幼年的她,还是如今已经年过三十的她,都看不出东方炯的降生,与东方煜对自己的疏远之间有什么必然的因果关系。 但从时间角度来分析,这两件事又必然存在联系。 每每在工作到身心俱疲的时候,东方熳文总是喜欢从电脑存储的边边角角中,找出她最不起眼的那个文件夹。文件夹没有名字,里面保存的,是她和东方煜童年时所有还能找得到的影像资料。 毫无疑问,那个瘦小的哥哥,死在了时间的长河当中。 多疑和残暴,成了他那具幼小的尸骸上开出的两朵妖艳的花朵。 而东方熳文知道,这两点,对于一个最高级的领导者而言,几乎是足以毙命的缺点。 假如不能改变他,那么只能取代他。 东方熳文不止一次地下定这样的决心。 这是东方集团的第二继承人,对整个家族作出的承诺。 但,可能这辈子,东方煜都不会让东方熳文知道,自己其实,早就知道她的想法了。 很多个独自在房间里享受酒精洗礼的夜晚,东方煜望向绿色的啤酒瓶和瓶子中晃晃悠悠的液体,总是在想: 真的会被取代吗? 取代之后呢,我会去哪里? 他不知道这样的思考究竟有没有意义。显然,无论他此刻想什么,都无法改变两人心中早已下定的决心,和整件事情的走向。除了让自己的前途更加混沌,他看不出自己这猜测还有什么别的作用。 啤酒的度数还不足以使东方煜丧失思考的能力,充其量只会使他此刻有些莫名的感伤——一种由不知从何而来的无力感所诱发的感伤。他对着灯举起啤酒瓶,看见啤酒在深绿色的瓶底摇晃,一如暴雨到来前,天空中翻涌的云朵。 这个世界,真的有对错之分吗? * 晚霞烧红了半边天空时,PC 11. 第11章·糖 《人类极光闪耀时》全本免费阅读 还沾着一点东方炯办公室香氛气味的糖被王昉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头,舍不得吃。 不知是有意挑选还是巧合,那小小一捧糖,居然横跨了王昉认知中的所有种类——除了巧克力,不知道为什么,他记得东方炯上学那会儿是喜欢吃巧克力的。 从奶糖到水果糖,从棉花糖到橡皮糖,一样不少,都在王昉床头站岗般排成一队。 隔着包装,王昉好像也能闻见浓郁的香甜气息。 已经多久没见过糖果了?王昉问自己,一瞬间,从那改造过的大脑中检索出的记忆五花八门。大概按时间顺序排列一下,结果是: 至少也有六七年的光景了。 啊,很不幸,检索结果里那最近的一条记忆,也与东方炯有关。 为什么说“不幸”? ——王昉望着花花绿绿的糖纸,糖果的香甜气息混着丝丝缕缕的铁锈味一起涌上心头,逼得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 那是他们十六七岁时的故事了。 * 城区文明纪元十几年的时候,物资还没有如今这么紧张。 至少,糖果等零食虽然昂贵,但在当时,他们高等群众还是有相应的配给额的,虽然质量一言难尽,数量也少得可怜。不过,还不至于让人们的生活一点甜味也没有。 自古以来,一切都在变,只有人的发育水平,似乎永远难以用统一标准去衡量,比如,当罗阳已经发育到看见香烟会蠢蠢欲动时,王昉、东方炯,甚至包括桑若,都还是看见糖会悄悄咽口水的半大孩子。 当然,这三个人当中,王昉是最馋的那一个。 而作为几个班中唯一的商人阶级者,东方炯当之无愧地承担起了在学校贩卖糖果的职责。 他不缺钱,也缺乏从这帮同学身上剥削价值的兴趣,因而贩卖价格永远低于供应部的统一标准。更多时候,他连钱都不想要,只想要这些购买者用秘密,或什么别的、在市面上难以买到的东西来交换。 起初,东方炯发誓,他定出这样的收费标准,纯属因为无聊。多年以来,他身边的同学因为永远难以跨越的阶级差距,自然而然地要么对他极尽其谄媚,要么敬而远之。能为他排解这种寂寞的,只有从小陪他长大、情同手足的桑若。 但东方炯显然并不是个足够安分守己的孩子。一个朋友,仅仅只有一个朋友,对于他少年时期那活跃得有些神经质的社交欲而言,差距显然是有点儿悬殊了。 学校的人很多,真的很多,比他从小到大参加过的任何一场社交性质的聚会上的人都多。 但满目琳琅的这些人,竟然没有一个,能和他正常地聊聊天,谈谈正常事。这些人一个个都像王昉的copy版本,见到他时,只知道唯唯诺诺。东方炯无论说什么,换来的都是结结巴巴的、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 ——还不如王昉。东方炯想,好歹王昉还能正常组织语言,说的话也足够自洽。 可是,那说到底还不是社交。 他需要社交,需要人与人之间的交流。 安静,尤其是喧嚣当中的安静,只会令东方炯感到窒息。 很快,像每一个孤独的孩子一样,他在一次又一次的实践中发现,假如收费结果围绕“秘密”展开,他不仅能获得更多未知而私密的知识,更有意义的是,能获得接近于正常社交的交流。 而秘密,对于同龄的、馋糖馋得有点疯的、经济状况又窘迫的半大孩子们而言,那代价显然比金钱要轻得多。 于是这样的交易做了一段时间后,东方炯无师自通地开辟了另一种买卖途径: 买卖秘密。 这显然比前者要危险得多,也聪明得多。 十几岁的孩子不仅馋糖,也同样开始病态地渴望探求这个世界上一切隐秘而猎奇的角落。他们开始形成自己的世界和那些秘密的同时,也开始无比向往侵略别人的世界。 恐惧自己的隐私被发现,又变态地希望发现别人的隐私。 这就是人。 东方炯的秘密交易就这样,在学校中如火如荼地展开了。 疯狂的岁月,就这样燃烧着青春成长起来。 但在王昉的回忆当中,那是一段很恐怖的时光。 所有人都在争先恐后地出卖别人和自己的灵魂,又前赴后继地换回更多不堪的故事。直接结果就是,人们走在学校里,每每看见一个人,无论是陌生的还是亲如手足的,总觉得对方已经知道了自己一切见不得人的秘密,因而惶恐不安。 不安会导致狂躁,狂躁会导致忧郁,忧郁会导致冲动。 而一切的终点,是暴力。 流血事件在学校中迅速发酵。起初只是几个零零星星、不成气候的偶然事件,很快,随着事件的密集化,血腥气味开始在整个学校的人们心头萦绕。 暴力事件迅速升级,数量几乎呈指数式增长。尽管校方后知后觉地开始进行压制,却始终压不住少年们慌张而恐惧的心。 “我觉得这里好恐怖,我要窒息了。” 王昉在又一次不幸目睹了一场暴力事件后,翘了体育课,如此对罗阳说。 彼时,后者正缩在自己座位上,聚精会神地打着游戏。瘦高个儿的少年在狂躁的空气中,只管安静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像只巨型螳螂。 “你怕什么?你又没去卖过秘密,这破学校就是天塌下来了,你王昉也是这学校里最无辜的那个鬼。” 王昉扶额。 “跟买没买过没关系!罗阳,你知不知道,现在有很多挨打的人也是无辜的啊!” “所以呢?” 罗阳反问。 “既然无辜的也会走在路上突然被打,你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反正被打已经是个不可改变的趋势了,你怕不怕,一样会被开了瓢儿,那你还怕什么?拿好东西,等着还手不就完了吗。” “不是我们挨不挨打的问题——你都把我给带跑了!——问题是,干嘛要跟仇人似的打来打去啊?你不觉得这一切发生得很荒唐吗?” “哪儿荒唐了?” “这事儿打从一开始就很奇怪啊!通过一个活生生的人,来交易一些本来就见不得人的私人的事情——还不一定是自己的,你不觉得这事儿本身就有种离经叛道的荒唐感吗?” “可是,很多情报机构,不就是这么发的家吗?” “情报机构会搜集你哪年哪月哪天把鞋穿反了,还是会搜集你什么时候把烟灰倒老师茶缸里了?根本就不是同一维度的问题好不好!” “什么时候,哪个老师,谁倒的?” 王昉浑身一颤,他本能地回过头去,发现东方炯不知何时站在了班级门口,此时正倚着门框,戏谑地望着他们两个。在他身后不远处,本来就面色凝重的桑若听见这句话,又看见胆怯的王昉,不悦地皱起了眉头,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东方炯身边,用压低了但他们还是听得清楚的声音道: “东方炯,你不觉得你这么做有点儿过分吗?” 东方炯颇为吃惊地回头,看向桑若不悦的双眼。在那双钢铁般坚定的眼睛中,他隐约看见了两个小小的自己。 一瞬间,他本就有些慌乱的心如防御般变得狂躁起来。 连你也不明白我的想法吗? “我过分?你觉得我过分?你在替谁说话,替这两个平民吗?” 完蛋,要死,本来就理亏,还碰上俩活爹吵架,还非堵在门口吵架, 总不会最后把气都撒在他这个倒霉蛋身上吧? ——好像也不是完全没可能,本来就是因为自己的话吵起来的。 哈哈,被自己又倒霉到啦。 王昉一边在心底苦笑一声,一边默默把自己缩进罗阳旁边的位置里,尽量不动声色地把自己藏进罗阳身影以后,只支起耳朵来,试图听清这场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争吵。 没办法,事已至此,他只希望在自己死前多听一耳朵八卦。 “首先,我没在替他们两个说话,我只是替那些我们来的路上看见的,因为你的‘交易’而流血的同学说话。其次,对于‘过分’,你难道不承认吗?” 桑若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不满,但依旧还是足够冷静。 相比之下,东方炯听起来就要情绪化许多。王昉听出,他的声音由于情绪激动而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