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神皇叔下嫁小蛮王后》 1、第001章 建初元年,明日高悬。 春日的熏风卷着河畔桃瓣,一气儿吹到景华街。今日是三月初三,上巳,结伴出城踏青、兰汤祓禊的车马热闹非凡、人烟凑聚。 自北境战事平,京中甚少有如此繁盛时候,拥挤人群中,有个十四五岁上下的小厮正在人群中挨挨挤挤:“劳烦您让让、让一让。” 他走得急,不小心叫人推抢,一个趔趄便摔在地上。 “唷!对不住、对不住,磕着您没有?”推他的汉子并非故意,只道这景华街是用青石八条一组砌成,上头的石棱子突而尖,莫摔坏了这粉妆玉琢的小子。 眼看这小厮身上的青布衫都擦破了窟窿、点点渗血,他却觉不着疼似的,只忙往前襟里掏了掏,取出个裹得贼严实的绒布包来—— 重重叠叠七八层软布揭开,里头是个十分精致小巧的细颈白瓷瓶,瓶身上烙着金印,瓶口以红蜡胶封,一看便知是出自京中名医之手。 小厮见这药瓶子全须全尾,松了一口气,才笑着冲众人拱手道:“没事没事,是我自己走得急。” 汉子见他腿上当真擦伤,原想再关切两句,结果那小厮却只顾着将药瓶子重新裹裹好,想想,又将那药瓶子塞入随身香囊中,又极快闪挤进人群。 “嗐,还真没见过这么急的……”汉子摸摸脑袋原地嘀咕,倒是旁边有个货郎垫着脚尖极目一眺,咋舌叹道:“这是奔武王街去了……” 一听“武王街”三字,众人皆是面色剧变,纷纷低了头噤声。 一河之隔,青石板白石条铺砌的武王街上冷冷清清、人迹罕至。 三进的高大石牌坊后,正中是一五间面阔的丹碧大殿,殿门口立着两尊汉白玉石狮,狮子中的大门上高悬一方黑金木匾,书:“北宁王府”四字,右首一方御赐朱印、红得滴血。 沿王府的大街上,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地站满了披甲带刀的士兵,王府门口更是横三竖四地挤满了银铠羽林卫。为首的羽林卫远远看见小厮,脸上虽笑着唤了句“小元管事”,手上动作却还是拦下他。 “还要搜啊?”元宵苦了脸,低下头来眼睛滴溜溜一转,便指了腿上破洞,拖长声儿噘嘴道:“哥哥们,我就去凑个热闹,来回不过一刻钟,真不能夹带什么。你们瞧,就这还被人攮了个大马趴呢!” 几个羽林卫见他摔得确实惨,搜身的动作便松乏许多。 半个多月来,他们成日守在王府也无趣,同这王府的小管事也还算熟,草草摸过没什么东西后,便打趣道:“小元管事,这正月十五可已经过了,您这‘元宵’可别叫人挤坏了!” 元宵佯怒地啐了他们一口,边推他们边嚷道:“去去去,要你们贫!王爷还等着我当差呢!” 羽林卫哄笑着放了他进门,元宵暗松一口气,急急穿过假山奔后院主人房间,路上倒都顺利,眼瞅着就要到了——前脚刚踏上过厅的门槛,身后却冷不丁传来一声低斥:“站住!” 那声音阴冷低涩,元宵一听就知要坏,他缩缩冒出冷汗的脖子,僵着身子转头,勉强堆笑福礼。 “林统领。” 站在过厅外的人是个披甲带长剑的胖子,因与太皇太后有些姻亲的干系,便恩荫进了羽林卫,补了个副统领的缺儿。严格来讲,该管人叫“指挥使”,但人在屋檐下,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统领”这个称呼明显取悦了林胖子,他打量元宵半会儿,吊儿郎当道:“原来是小元管事,我道是谁鬼鬼祟祟地站这儿呢!” 元宵在心里将这狗东西骂个底掉,面儿上却还赔着笑脸,将在门口那番说辞重复了一道。 林胖子原也是闲话一句,本都已挥手叫元宵走了,不料元宵跨门槛一动,腰间的香囊竟在日光下闪过一抹金光,好巧不巧地晃到了他的眼睛。 林胖子当场挑了挑眉,喝住元宵:“等等!什么东西这样金光闪闪的?!” 元宵嘴里发苦,知是那药瓶上的金漆印,他强自镇定道:“嘿嘿,统领,是香囊。这我相好给的,她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只管用些缕金线什么的,是小人不是,晃了您的眼。” 姓林的是个贪财人,才不信什么缕金线会闪光,只当是这小管事怀中偷藏了金子,便起了抢夺瓜分意,一伸手:“这么新鲜?拿过来给我瞧瞧。” 那药瓶子虽小,但到底要比香料重许多,元宵哪敢给他瞧,连连后退,辞道:“这香囊用得忒旧了,怕要脏了您的手,也不是什么稀罕物的,您看它做什么的。” 他越是如此,那林胖子便更坚信他藏着宝,两相争执不下,胖子竟直接上前两步来抢。元宵也急了,忙拥双手捂住香囊、死死护着,他年纪小,也灵巧,穿着铠甲的胖子反而够他不着。 一来二去,林胖子喘着粗气红了脸、彻底恼了,一边拽元宵,一边高呼一声“来人”,便叫七八个羽林卫将元宵团团围住,他怒骂道:“贼管事,言辞刁滑、目光闪躲,我看你定是藏了私!” 元宵红了眼强辩,“真就一普通旧香囊!林统领你怎么以大欺小呢?!” “普通香囊你倒是给我看啊?不心虚你藏什么?!” “你管我心虚不心虚,姓林的这是我私人的东西!你狗仗人势、惯会欺负我们下人!” 林统领哪里受过这样的气,竟“嗖”地一声拔出了剑—— “你给不给?!” 元宵被他逼急,也咬牙一横心:“不给!你用强的,我偏不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虽是下人,却也是永宁王府登记在册的管事,大锦律例杀人偿命,林统领尽可以动手!” “哼,”那胖子被气笑了,恶狠狠道:“凭你也配?我不杀你,我砍了你这一双手!看你还如何与我要强!”说着,他吩咐几个羽林卫将元宵那紧紧捏着香囊的手展开,提着剑便上前。 林胖子到底是太皇太后姻亲,手中长剑明晃晃得直发寒气,元宵心里打鼓,却还念着他家王爷一双腿,干脆闭上眼梗着脖子,只盼能护住这一点好不容易得来的药。 结果,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没传来,元宵只听得耳边一声脆响,紧接着便是瓷器清脆碎裂的声音。 他慌了,忙睁开眼睛,却发现香囊整个好好地握在他掌心、里头的小药瓶自然也完好无损。再细看,才发现碎裂在地上的,是一只小小的青瓷酒杯。 而林统领刚才只觉得额心一麻,紧接着便有冰凉的液体从脑门上滑落,他抖了抖,抬手一抹,发现那不是血而是些透明的酒液。他又惊又怕,壮着胆子大喝道:“谁——?!” “指挥使英武,何必同一个孩子计较?” 风吹竹叶动,春日的暖风拂下一片桃雨,木轮子轧过青石板路,一道蓝色的身影缓缓从过厅后坐轮椅而出。来人墨发玉簪、修眉似墨,睫帘下的双眸似寒星。 “……王爷。” “拜见王爷。” 元宵和羽林卫纷纷伏地行了大礼,持剑的林胖子愣了愣,最终也还剑入鞘,随意地拱了拱手、老大不情愿地简单做了礼。 北宁王凌冽不以为忤,只缓缓将双手从木轮边收回,不疾不徐地看了元宵一眼:“寻了你大半日,又上哪儿躲懒去了?” 元宵会意,立刻伏地磕头,“王爷,小人错了,小人就是瞧着外头热闹……”他将那一套说辞再重复了一遍,连连告饶央求着,“小人只去了一刻来钟,真的真的。” 凌冽看了元宵半晌,摇摇头,“回去抄书。” 元宵一听这个,脸立刻皱成了苦瓜,而那林胖子眼看到手的肥肉要走,站起身来还想说什么,却不防被北宁王丢来一个冷冷的眼神。 那一眼太过森冷,吓得他一哆嗦,便没敢上前。 他这么一退,那边元宵已经一骨碌爬起身,上前推着凌冽的轮椅出了过厅。 林胖子恼火地原地跺了跺脚,咬牙切齿地小声嘟囔,“不就是个瘸子……” 然而他的目光垂落到地上那一地碎酒杯的时候,又抬头用目光粗粗丈量了一下方才北宁王的所在,这样远的距离……林胖子倒抽一口凉气,脸上的肥肉抖了抖,骂骂咧咧地带着羽林卫走了。 北宁王府是个五进的开阔大院,新帝登基后还着人专门翻新过,院落之间用过厅和回廊相连,朱楼碧瓦、雕梁画栋。元宵将轮椅推回正房小院内,这里遍植青松翠竹,倒另有一番意趣。 院内东首石墙上,爬满了青翠欲滴的地锦,那一屏绿意之下,是一方大理石打造的圆石桌。石桌上放着几卷述论北境山川地理的卷宗,旁边厚厚一沓纸,上头墨痕点点。 想着他们家王爷在北境经历的一切,元宵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又看见那卷宗之后,竟还摆着一小壶酒。元宵抿了抿嘴,当即就红了眼——他们家王爷律己甚严,自赴北境参军后更是滴酒不沾,他哽了一下,瓮声瓮气地问,“您这是……又想郭老将军他们了?” 凌冽看了看桌上的酒,睫帘扇动、抬手捏了捏眉心—— 北戎一战,二十万大军全军覆没,血水染透山峦。郭老将军死了,郭家两兄弟也死了,那些亲密无间、并肩作战的兄弟们也都死了,全都被活活烧死、乱箭射死在了那座为戎狄大军预备的陷阱里。 而他,凌冽闭上了眼睛,原本也该死在那里。 元宵见他面色苍白,便蹲下来,有心打岔道:“王爷,您别想了,忧思伤身,我帮您换药吧?” 凌冽睁开眼,垂眸看见他这小管事,献宝似的从香囊中掏出个精致的药瓶来,又想起刚才在过厅的一场争执,他叹了一口气,默许了元宵的施为。 元宵小心翼翼地揭开他盖在双膝上的白绒毯,外袍之下,凌冽双腿膝弯上缠着一圈圈厚厚的绷带,绷带已被血染透,且那绷带缠得时间有些久,是他们还在北境时草草包扎的。 这小半个月以来,王府被那些奉新帝之命的羽林卫围了个水泄不通,请来的太医也推三阻四地不加医治。元宵实在没法,才冒险出府寻药,结果那绷带拆下,伤口早已溃烂。 元宵心里发酸,当场就哭了。 “他、他们混蛋……”元宵一边取了淬火尖刀剜去腐肉,一边小声骂道:“他们忘恩负义!他们、他们不是东西!” 凌冽双膝被箭射穿,自战场中好不容易捡回性命,却又被新登基的小皇帝软禁,对外称的是看护养病,实则就是软禁。元宵打小儿就跟着伺候,自知锦朝有如今安宁,都是郭老将军一家子和镇北军用命换的。 像外头姓林的那头肥猪,多半只会在朝堂中算计,蝇营狗苟、为点蜗角虚名去算计人心,将北境战士保家卫国的一腔热血,都当成了功高震主。 “一帮子无胆鼠辈,就知道狐假虎威、仗势欺人,有本事他们也上前线去打戎狄啊!” 凌冽疼得浑身冷汗,撑着用手点了点元宵的脸:“聒噪。” 他手指冰凉,冻得元宵一激灵,再不敢多说一词,吸了吸鼻子,手底下动作飞快地上好药,重新缠好伤口。按给他药的大夫所言——他们家王爷这双腿,多半是废了。 但事无完全,元宵抿抿嘴,总还揣了微末希望。 正收收拾着,缓过那阵劲儿的凌冽却忽然开口,“以后取药的事儿,你别自己去了,让羽书另想个法子。” 元宵扁扁嘴,想也知道那姓林的胖子这段时间肯定会盯着他了,“那我去放信鸽。” 凌冽古怪地挑了挑眉,然后示意元宵看向石桌。 这时,元宵才发现,在那一堆书卷后,竟有一只漆红的小托盘,上头放着一只飘香四溢、隐约冒着热气的白瓷小盅。 “这什么啊?”元宵记着他离开的时候没有这个。 凌冽没说话,只用眼神示意他打开看。 结果,元宵一掀开盖子,脸色就骤然变得惨白——那白瓷小盅里,分明地躺着只鲜嫩的鸽子,而鸽子腿儿上,还堂而皇之地绑着一只刻有“宁”字的铁环。 “……” “今早厨房送过来的,”凌冽漫不经心地拿起书,轻轻揭过一页,“说是新鲜滋补。” 元宵打了个寒颤,北宁王府的信鸽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虽不比军中那样机灵,却也是万里挑一。这一只是他今早才放出去的,怎地就被人射落下来,堂而皇之地炖成了一盅汤。 警告和威胁之意明摆,元宵当真替主子捏了一把汗,“不是,王爷您怎么一点儿不着急呢?” 凌冽修长白皙的手指捏着书页——是谁用数道圣旨催逼他回京、又是谁宁可调动羽林卫也要将他软禁在王府里,对外宣称养伤、却连最基本的金疮药都不给? 着急? 他可没什么值得急的。 元宵瞧他那云淡风轻的样子,忍不住跺了跺脚,“王爷!咱们王府的信鸽可是好难养的!” 这话,让凌冽抬头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待会儿分你半碗便是。” “……”元宵傻了。 而凌冽看着手中恰好翻到的北境山川河流图,目光明亮而坚定—— 自他意外从尸山血海中醒来,没有如前世般战死在北戎山,他便起誓,会叫朝中这帮蠹虫血债血偿。 2、第002章 又几日,府中桃花盛放。 微风吹动桃云杏影,凌冽正在屋外的林间随手翻一卷泛黄的《北境地志》。实是软禁之中,也无甚趣事能打发时间。和煦暖阳惹人眠,半梦半醒间,总叫他忆起从前。 他与已故的皇兄皆是明帝的子嗣,皇兄行四、他行七。他们的父皇膝下子嗣单薄,虽有八儿两女,真正长大成人的只有他们俩兄弟和一位公主。 皇兄是嫡出,而他的生母则是明帝的宠妃苏氏。 听宫里的老人说,他的母妃并非秀女,也不是跟着父皇的府中旧人,而是父皇微服出巡时一见钟情的。入宫后便是专房贵宠,即便早年无子,也是一入宫就越级封了妃,还加了个当时看来极僭越的封号“宸”。 木秀于林,宫中便有女子因宠生妒,悄悄下毒害死了已是贵妃的苏氏。 明帝因此辍朝数日,更严惩了涉事的两名宫嫔和她们的家人,一人被五马分尸、其家流徙千里;另一人千刀万剐、其家满门抄斩。时任太医院的许多太医,都被治了失察之罪,最严重的几个也砍了头。 都说元徽六年明帝一怒,流血漂橹,但那时候的凌冽只有三岁,对这些事情记得懵懵懂懂,母妃死后他便被父皇接到身边亲自教养。只是后来父皇太过伤心,积劳成疾,当时的皇后舒氏便主动请求收养了他。 在凌冽的记忆里,他这位嫡母温婉宽和,待他如己出,对他甚至比对亲儿子更好一些——认真教他写字、不厌其烦地给他念故事书,夜里学着唱江南的歌谣哄他入眠。 皇兄也待他极好,处处回护,带着他在东宫念书,更因带他骑马而错过了秋猎的彩头。 这份母慈子孝、兄友弟恭一直持续到他十七岁,雨夜,明帝驾崩,守在灵前的他,终于无意识地听见他视为亲娘、亲兄的两人,悄悄躲在暖阁中一番对话—— “你也不想想,当年你七弟不过三岁小儿,皇上就要封他做宁王。若不是母亲听了黄公公的建议、主动提出来收养他,你这太子之位、还有这皇位,还指不定落在谁手中呢!” “可是母亲,七弟他一直很孝敬您、待我也很恭敬,我还是觉得没必要这么防备他!” “你懂什么!皇位当前,他现在是还年轻,将来的事情又有谁知道!” …… 之后,他们两人又说了什么,凌冽已经全不记得,只记得当时那份骇然和心痛,还有茫茫然闯入凄风冷雨中,踉踉跄跄、带着满眼的泪光遇见匆匆上京拜见新皇的老将军郭云。 与披麻戴孝的满朝文武不同,这位苍颜白髯的老将军披着厚重的铠甲,手上捧着他的兜鍪,身上的红披风破了个大洞,上面还染满了各式各样暗沉的血。 宫门口的太监似乎还在指责他不穿孝服,对驾崩的明帝是大不敬,老将军却只是用他如鹰的双眸淡淡看了那公公一眼,张开干裂的嘴唇不卑不亢道:“老将,是自战场快马加鞭而来。” 郭老将军是真正出生贫寒的泥腿子,他正二品的镇北将军位,是他自己用命拼来的。凌冽没有犹豫,只一眼,便下定决心、不管不顾地请旨上书,跟着郭云北上从军。 皇兄大约心中有愧,答允他的请求后,给他加了一重爵号,尊成了“北宁王”。 在镇北军中这五年,其实是凌冽活得最痛快的日子,他没有王爷的身份,像普通士兵一样跻身行伍,同镇北军一道儿训练,学骑射、长本事。 这些小战士多半同他是一边儿大的年纪,心性儿真诚而简单,没有那种钻营人心的腌臜龌龊,只有一腔保家卫国的热血。 郭老将军的两个儿子也在军中,他们比凌冽稍年长些,都已成家,凌冽去时,郭家大哥的儿子刚出生,取了个小名叫“家宝”,粉粉嫩嫩、甚是可爱。 他们以兄弟相称,打了胜仗就认真庆祝,虽没有精致的食物、柔软的床铺,但凌冽却觉得安心而踏实,直到战局瞬息万变、直到北戎山上腾腾燃起大火,直到昔日的兄弟全部惨死戎狄铁骑之下。 凌冽睁开眼,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膝上放着的《北境地志》,揉成一团的纸张正巧是北戎山那一页。 北戎山是一座两翼较高、中夹狭长谷地的山峦,若算上连通山脉的两个平原,正好可以做成一个前后夹击的最佳伏击地点。 镇北军同戎狄交战数年,对这凶悍的对手也还算了解—— 戎狄由大大小小数百个草原部落组成,老首领年逾花甲,手底下七八个儿子,只有两人有真才实学:年长的一个魁梧凶悍,是老狄王的原配夫人所生,称大太子;年轻些的一个文质彬彬、有智计,算老狄王宠妾的儿子,也被封了个二太子。 眼看老狄王病重,素来狂妄自负的大太子便集结了三十万骑兵气势汹汹地压境,一心想将镇北军彻底打败,给老首领献上一份不错的大礼,顺便同他谈谈继位之事。 当时的镇北军只有十五万,算上凌冽作为亲王的一万亲兵,也不过只有十六万之数,可谓敌我力量悬殊。戎狄大太子认为此战必胜,郭老将军则利用他的这点心思,选北戎山做陷阱,并派了亲信前往距离北戎山最近的云州,期望能调动云州的五万驻兵一道制敌。 当日,老将军命两个儿子各领两万士兵埋伏在北戎山两翼,自己则亲自领十万镇北军到开阔的南平原假意迎战戎狄大太子。剩下的一万镇北军则由凌冽带着,同北宁亲兵一道儿在北戎山的北面窄口伏击。 按照计划,开战以后老将军会装作落败,而后向北撤退、诱使戎狄大军进入他们早就准备好的北戎山陷阱内,而五万云州守军、则会从南面前来,将整个戎狄合围在山谷中歼灭。 可惜镇北军力战三日后,不仅云州的守军没来,戎狄二太子还未卜先知般带着数十万人马赶来,在北戎山下点燃烈火,借着翻卷的北风,将两翼山上的士兵们活活烧死。 即使到了那一刻,镇北军中也没有逃兵叛将。面对死局,他们也是咬牙拼到最后一刻,杀一个不亏、杀两个稳赚,倒下的累累尸骨,几乎将北戎山中的谷地填平。 这一战,镇北军全军覆没,北宁王亲兵也死伤惨重。 朝堂上的奏本多议论此战是镇北军托大,民间私下议论却揣度是军中出了奸细。唯有凌冽知道,郭家满门上下和镇北军二十万将士的性命,不过是做了皇权更迭、朝堂奸臣的一局棋。 幕后凶手是谁,他前世看得清清楚楚。 但若不能掌握足够的证据一击制敌,凌冽便选择忍辱蛰伏,回京这半个月来,手底下人办事牢靠,确实帮他查到了不少东西—— 当年那位前往云州求援的,姓韩,原是京城人士,在镇北军全军覆没后便没有归京,说是心中有愧、辞去了军中一切职务,自请做了云州城门的看守。 韩家在京中没什么亲戚,只有一个老母亲和一位已经出阁的妹子。 城门看守在武官行列中不入流,微末的俸禄只够勉强糊口。结果凌冽却查到,韩家老的夫人竟能赁着京城正街一套三进的小院落,连带女儿女婿也住在其中。 再查下去,就发现那赁房的白银出自京中的一间赌坊。赌坊的老板看着都五十多了,却忒不要脸地认了个宫里的太监当干爹,而且认干爹后连姓氏都跟着改了、跟着那太监姓黄。 姓黄。 宫里黄门无数,姓黄的太监可就那么一个。 明帝朝时,这人在太子东宫伺候,皇兄登基后就成了皇帝寝宫明光殿首领太监。如今皇兄骤崩、新帝登基,他便顺势被拔擢成司礼监掌印,代八岁小皇帝行朱批之权,可谓一人之下、权倾朝野。 凌冽思量着,手指无意识地点着书页。 微风拂面,吹落树上桃瓣点点,伴随着粉红花雨而至的,是元宵急促的脚步和冒失的大喊大叫:“王爷——!大事不好了!” 凌冽合上手中的《北境地志》,抬头看向元宵,小家伙脸色惨白、气喘吁吁,一看就是受了莫大的惊吓,一句话喘了好几口气还没说完,王府门口就又传来了一声尖而阴柔的呼哨,“皇上驾到——” 一听这个,元宵的脸色更白,刚想上前推动凌冽的轮椅,便有一道明黄色的身影闯进来,不管不顾地整个扑入凌冽怀中,戴着黄金九旒冕的脑袋直将凌冽膝上的那本书都拱落。 “皇叔!”叫得脆生生的。 跟在小皇帝后头的,是迈着小碎步跑来的皇帝仪仗,仪仗最前面一人尖嘴猴腮、面白无须,身着绛色蟒袍、手持一柄拂尘,不紧不慢地跨过石桥,迈着方步来到林间。 凌冽摸了摸怀里小孩的脑袋,垂眸掩去眼中复杂神色,淡淡冲那太监颔首,“黄公公。” 黄忧勤堆着满脸的笑,连连跪下行了大礼,夸张道:“王爷这是要折煞老奴了!” 五年过去,这太监的模样倒和凌冽记忆中无甚分别,还是一样的吊睛三角眼、鹰钩鼻,当面见谁都是一脸的笑,背地却有数不尽的阴险构陷。 一见着黄忧勤,凌冽总会想起十七岁的那个雨夜,他心里有些恶心烦厌,便转开脸,“公公起来吧,元宵,去搬两把凳子来。” 元宵点点头领命去了,八岁的小皇帝却不怎么高兴地用双手缠住凌冽的腰,“不嘛不嘛,我不坐凳子,我要皇叔抱!” 凌冽审视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小家伙从他身上下来。他离京的时候,这小家伙只有三岁,从军五载,他可没回过京城,也没和这小侄子见过几面。 正巧这时元宵搬着凳子回来了,小皇帝只能不情不愿地坐到圆凳上,心性不定地扭来扭去,两只小腿儿晃悠个不停。而那黄公公按着规矩是不能坐的,他假意推辞了一番后,最终也还是不客气地坐了。 “陛下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他不问还好,小皇帝一听这个就耷拉了脑袋,鼻子抽了两下,竟“哇”地一声大哭出来,“呜呜呜呜,皇叔,那些蛮子欺负我——!” 蛮子? 凌冽挑了挑眉,忽然猜到小皇帝和黄忧勤来找他做什么了。 前世,他同恩师和镇北军一道儿战死在了北戎山,意识却朦朦胧胧魂归故里。一抹游魂、在京城上空飘了数年,眼看着阉党专权、外戚干政,小皇帝又蠢又坏,整个天下叫他们弄得乌烟瘴气、四分五裂。 最终,北方戎狄联合西南蛮国,长驱直入、灭了国。 一朝重生,凌冽倒没想到自己会回到北戎战场上,滚滚浓烟熏得整个山中黑云密布、朔风紧起,他来不及多想,只凭着本能躲掉那夺命的冷箭,却最终难敌在暗处的敌人,伤了双腿。 去岁隆冬雪晚,江南河堤工事上贪墨不断、各大家族又上赶着往朝中塞人,文官塞满了就伸手到行伍,如那羽林卫的林胖子,没上过几天战场、也不知如何领兵,让这班人上前线,自然只能吃败仗。 凌冽偏着头回忆了一下,他记得今岁开春时西南就起了战祸,只是新登基的小皇帝忙着安抚旧臣、同阉党外戚们勾心斗角,自然百上加斤、应接不暇。 前世,小皇帝的处理方式好像是割地议和,如今他提到蛮子,只怕正是为了此事。 小皇帝嚎了半晌,没等到凌冽的反应,便偷偷看了旁边的黄公公一眼,那黄忧勤立刻起了个话头,“王爷,您也知道,这些年朝廷内忧外患,北境战事好不容易平息了,又赶上胶州地震、江南水患,总是不得个安生……” 凌冽没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咳,北境幸亏有您和镇北军骁勇,到底是守下来了,可那西南的蛮国,嗐,他们新上任的蛮王好生不讲理,欺我朝中无人,连日来已攻下我朝数城,西南将士死伤无数,最终才在镜城将他拦截。” 镜城地处中原,若非西南一十六州尽数沦陷……凌冽眉峰紧蹙地瞥了黄忧勤一眼,心道这人还真有脸说什么“数城”和“拦截”,只怕根本是蛮族担心战线过长、不想再孤军深入才休战的缘故。 这黄忧勤是宫中老人,只一个眼神就读懂了凌冽深意,但他也不动声色,只哽了声音絮絮说道:“陛下年幼,虽是议和,那新蛮王可提了不少条件,摆明了欺我孤儿寡母。” 不等凌冽说话,小皇帝又呜呜哭了两声:“皇叔,我知道你从小最疼我了,父皇走了以后,皇祖母、母后和我无依无靠的,您是我的亲皇叔,您可一定一定要帮我!” 小皇帝登基没几日,加上凌冽是他的长辈,他这番话没用“朕”自称,习惯性地用了“我”。 凌冽没有立刻答应,只看了旁边敢怒不敢言的元宵一眼——黄忧勤话里话外都在说西南战事,小皇帝也有要他帮忙的意思,但若是上战场、前往议和,了解他秉性的元宵刚才定不会说出什么“大事不好”来。 没有等到凌冽的反应,黄忧勤有点儿意外,他轻咳一声,又补充道,“先帝去后,娘娘他其实一直很挂心您,皇上也是一心想着王爷,只是前朝政务太忙……” “什么条件?”凌冽没心思同这两人虚与委蛇,许是他口气太冲,这次黄忧勤的脸上露出了更深的惊讶,凌冽想了想,自补了一句,“那蛮王,提了什么条件?” 这次,黄忧勤闭嘴了,轮到小皇帝没头没脑地开口,“他、他是新上任的,还、还没娶媳妇儿呢……” “……?”凌冽愣了愣,一思量间忽然明白了什么,他不敢置信地抬头,骤然看向元宵,元宵却痛苦地别开了眼。 锦朝开国皇帝好男风,经年累月下来,便允许男子同男子婚配,京中也有不少高门大户的正妻择的是相配的男妻。凌冽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被自己的小侄子找上门、要他去和亲! 而且,还是远嫁南蛮和亲! 小皇帝见凌冽面色青白地僵住,立刻又呜呜呜地哭起来,一面说他的父皇走得仓促,一面又说朝中的公主们出阁的出阁、年幼的年幼,根本没有合适的人选。 而那黄忧勤则一边尽职责尽责地哄着小皇上,一边三言两句简单解释——原来那新任蛮王不知从何处听来,说中原的娘们儿白皙漂亮,议和的文书上便说什么都要加上和亲一项,还就要皇室的人。 凌冽抿了抿嘴,他终于明白为何小皇帝要数道圣旨催逼他回京,而且他一回来,就弄这么多年羽林卫看犯人似的盯着他。 在心里计较了一番后,凌冽垂下眼帘,“原来如此,臣替陛下分忧就是。” 这次,他的回答才是让小皇帝和黄忧勤都彻底怔住,小皇帝甚至讶异地整个从圆凳上跌落,黄忧勤手忙脚乱去扶的同时,却还是十分不可置信地拿眼瞪着他。 就连元宵也是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 等小皇帝和黄忧勤两人留下圣旨,犹犹豫豫离开了王府,元宵才憋红了眼睛冲上来,“您您您为什么要答应?!” 凌冽舔了舔嘴唇,淡淡道:“自然是因为想喝鸽子汤了。” “哈?!”元宵眼睛瞪掉了。 “乖,去后厨问问,”凌冽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还有,顺便帮我去查查那蛮王。” 元宵鼓起腮帮子,忍了又忍,最终没忍住,眼泪啪嗒啪嗒掉个不停:他们家王爷!赫赫有名的战神!双腿受伤不得医治,狗皇帝竟还要他去和亲! 元宵一边抹泪儿一边往往外走:委屈,委屈坏了! 直到快走到后厨,小元管家才愤愤地吸了吸鼻子,哼,鸽子汤,今天他也要分一半。 3、第003章 虽不乐意,但到底是年纪轻轻就当上王府管事的,元宵还是吩咐下去,找人搜罗打听新任蛮王的消息,并且要求手底下的人一定要事无巨细。 这边,小皇帝自北宁王府回宫后,想着皇叔方才的举动,他越想眉头皱得越紧,怎么都觉得不对劲儿,他不大高兴地踢了踢书房那张特别为他量身定制的金丝楠木矮几,喊了声,“黄公公——!” 等了半晌,跑进来的却是明光殿的首领小太监,“陛下。” 见了他,小皇帝才回神,黄忧勤如今是司礼监掌印,回宫以后就需要去司礼监给朱批奏折盖印儿,小皇帝撇了撇嘴,不等他言语,那圆脸小太监也伶俐,主动道:“奴才这就去请老祖……黄公公过来。” 对他险些顺嘴说出来的那个僭越称号,小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了想又叫住对方,“也请皇祖母和两位舅公一道儿来。” 小太监领命去了,不多一会儿,太皇太后舒氏、御史中丞舒楚仪、宣威将军舒楚修和黄忧勤四人便先后到了。御史中丞和宣威将军进殿后,见了太皇太后和皇帝要行礼,小皇帝却先乖巧地叫了他们,“大舅公、小舅公。” 他这么一叫,舒楚仪和舒楚修两个行礼的动作便顿了顿,太皇太后舒氏看着小孩儿的头顶,嘴角露出一点欣慰的笑容后,才轻声道,“大哥、小弟无须拘礼,这是国事,却也是家事,没那么多忌讳。” 太皇太后这么说了,两人便当真站直了身没行礼,径自到下垂手的西侧炕上坐了,倒是小皇帝命人去搬来了凳子给黄忧勤赐座。 待众人一一坐好,小皇帝便将北宁王府中的事情说了,他皱着脸,“这种事情,皇叔竟然一口答应,未免太古怪了些!” 御史中丞端着刚奉上的茶,皱了皱眉,“这只怕是北宁王的缓兵之计。” 太皇太后点点头,“大哥说的是呢。” 舒家在京中是一等一的高门望族,太皇太后还只是皇后时,其父便已是明帝朝的宰相。待到先帝登基时,她作为嫡母,自然成了太后,大哥舒楚仪掌御史台,小弟舒楚修为宣威将军理宫禁。 至于家中,更是子弟亲眷多在朝,品阶皆不下四品。加上先帝也是在舒氏的授意下、迎娶了舒家女子为妻,一门两后,实在贵不可言。 “前日在军中听闻,北境五州的士兵对新任镇北将军十分不服。小半个月里就出了不少逃兵,燕郡还闹了场哗变,多半想要北宁王继任,”宣威将军顿了顿,寒声道,“如此看来,只怕所谋者大。” 听见这军中哗变的消息,太皇太后面色微白,“果然……”她绞着手帕捂了捂胸口,继而叹息道:“那孩子太像他的生母,十多年来,我知冷知热地放在心尖儿上疼着,却到底还是养不熟。” 提起已故的淑仪宸皇贵妃,太皇太后那张永远温和的脸也出现了一丝儿裂纹,她忍了又忍,终归还是忍不住,愤愤道:“这么多年,哀家母子何时亏待过他?!五年前一扭头就跑了,还去军中掌权,生出这不臣之心、僭越之意来!” 宣威将军抿了抿嘴,对他嫡姊的这番言辞不置可否,只道:“主少国疑。” 太皇太后也知自己激动了,她轻咳一声,捋了捋鬓发,轻声道:“原想利用北戎这一战,没想他……还是命大。”想了想,太后看了一眼一直恭敬坐着的黄忧勤,“黄公公的法子原本也好,但没想到和亲这样的事儿他也能隐忍不发,倒叫我们没借口发落他。” “能忍人之所不能忍,”御史中丞放下了茶碗,“此人不除,日后恐是陛下的肘腋大患。” “反正他现在是个瘸子,”宣威将军把腰间弯刀拍到桌上,全不管带到在皇帝寝宫行走多么荒唐,“照我说,直接夜黑风高地派几个练家子进去杀了完事儿。” “不可,”太皇太后摇头,“北境战事已定,戎狄元气大损既成事实,百姓重视安定,那孩子积威已重,陛下还年幼,此时除之,只怕会落个上位者戮杀功臣的恶名。” 宣威将军哼了一声,没再言语。 这时,在一旁一直没吱声的黄忧勤忽然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冲众人做礼仪,笑道:“老奴倒还有一计。” “什么计策,快快说来给哀家听听?” 黄忧勤不慌不忙,冲旁边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对方就匆匆下去端了个托盘上来。只见那托盘中摆着一只精致小巧的碧玉胆瓶,上头贴着描金腊封,“也是恰好,前几日有人给老奴送了此物,觉着应对当下合适得很。” 小皇帝一直坐在旁边无所事事,看见新奇玩意儿便来了兴致,“是什么、是什么?” “此物唤名‘怜欢’,服下能令人四肢发软、浑身乏……” 不等黄忧勤说完,宣威将军就恼火地一拍桌子,“公公这是将用在你那些娈宠银奴的腌臜东西都拿出来了么?陛下还小,别用这些下三滥的东西来脏了他的眼!” 他在禁宫行走,最清楚太监这些阴鸷下作的手段,明明一个个净了身、算不得男人,却有千万种方法折磨得人生不如死,趴在地上哀求,以看人受苦、血肉模糊为趣儿。 而御史中丞也皱眉,点点头,“当年淑仪宸皇贵妃便是中毒身亡,郭云带走北宁王后,在军中也多给他防备着,下毒此法,恐怕不妥。” 太皇太后点点头,有些厌恶地用手帕掩住口鼻。 黄忧勤却笑着再拜,细细解释道:“两位大人提到的其中关节,老奴也已经想好了——朝廷与那蛮国议和,和亲之人又是陛下至亲,按着常理,陛下是要去送一送的。到时,銮驾送到城外,便以送行酒之名赐之,料必大庭广众下,王爷也不好拒绝。” “那他若非要拒绝呢?” “陛下便可借机发难。” “……当众下毒,你这狗奴才可还真周到。”宣威将军舒楚修冷冷地讽刺了一句。 “将军莫急,”黄忧勤笑眯眯的,“怜欢的药性没有那么快发作,而且可用阴阳鸩壶,陛下当场与王爷同饮,便是神不知鬼不觉,即便之后药效发作,也没人会怀疑到陛下身上去。” 舒楚修愣了愣,而后翻了个白眼,没再反对。 “都听闻蛮国人力大无穷,房|事上也是需求极大,交战之后掳掠妇女,会川府等地被绑去的姑娘没一个能活着回来的,那新上任的小蛮王年轻力壮,议和时求的是我朝皇室女子,若见着王爷这个男子、又是残废,必定怒不可遏,”黄忧勤不知想到这么,脸上暧昧而邪恶地笑了笑,“到时是羞辱凌虐,还是折磨一番再杀,便不是我等的事儿了。” 他这话说得下流,但偏偏居高位的几人皆是没有反驳。 “等北宁王被蛮王弄死,南境两大营的兵马也已经集结完毕,到时正好用这借口发兵,也没人会说殿下的不是,只会感慨您与王爷叔侄情深。” 这时候,宣威将军舒楚修才点了点头,道,“是了,筇州和庐州的部队潜行伪装过去,也需要约莫十来日时间。” 舒家三人对视一眼,纷纷觉得黄忧勤此法可行,又细议了送亲军队的人选——舒家人到底有谱儿,知道此刻在北宁王府的林统领靠不住,宣威将军想了想,便提议道,“不若让小儿明义去吧?” 舒明义年廿三,从小养在同为军人的外祖家,在军中任了个锐营翼长,手中一杆子枪耍得颇有功夫。 这是自家人,不是那些姻亲关系的外姓,太皇太后觉得十分放心。且他们舒家人存了些私心,舒明义此去算是历练,也定能赚些军功回来,将来也方便行事。 此事便这样定下来,太皇太后心情好,拉着兄弟们吃茶、多闲话了两句家常才走。 等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口,小皇帝才噘着嘴整个躺倒在大殿的地毯上,他小声嘟囔了一句“老妖婆”,八岁的孩子盯着宫殿顶端漂亮的藻井,眼中却露出了与他年龄极不符的阴狠怨毒。 又三五日,凌冽正在莲池畔晒太阳,他的腿用了元宵拼死带进来的药,伤口已经不那么痛了,但膝盖以下一片冰凉,使不上力、也完全站不起来。 府上的炭火在春日里烧尽,正好春光明媚,左右府内的书也看得差不多,他便温了新茶,慵懒地眯着眼睛在日光下假寐。 结果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还是有人找了过来。 有个羽林卫,借着巡逻的缘故,来来回回在他附近徘徊了好几圈。隔着莲池偷偷看他,一副想要上前又不太敢上前的样子,兜鍪之下的一张脸都沁满了汗水。 等日头渐西,羽林卫换班的时间快到了,那小伙子才像是下定了决心般,飞快地跑过来,红着脸从他胸前的护心镜后取出了老大一本厚厚的书册,然后又塞给了凌冽一大包糖。 凌冽一愣,有些不解。 “书书书是宫中我一个同乡托我带给您的……”那羽林卫抹了抹鼻子上的汗珠,十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这包是我娘熬的药菓子,强强强身健体用的,是是是甜的!很甜的!” 他很紧张,话说得结结巴巴、十分不利索,说完这句后,自己也有些懊恼,飞快地抬头看了凌冽一眼后,咬咬牙,忽然立正对着凌冽行了偌大一个军礼:“王爷您永远是我们大锦的英雄!” 说完,不等凌冽反应,他就火烧屁股般飞快地跑了。 “……”凌冽挑了挑眉,垂眸看向那卷有些揉皱了的书册,他随便翻开来看了看,结果只一眼,脸上的表情就变了—— 这是一本装订成册的信笺和谏言,大部分是京中寒门人士和太学生给他写的,还有一两封来自郭云老将军的故友们,这几位老爷子原本明哲保身、念着家中亲眷,不知为何,突然慷慨激昂地给他写了这许多肺腑之言。 正巧此刻元宵从外面办完了差事回来,见凌冽在莲池畔坐着,便兴高采烈地上前,“王爷!您看什么呢?” 凌冽没回答,只面色凝重地反问,“朝中可是出事儿了?” “咦?”元宵奇了,“王爷您怎么知道的?”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忍不住又放大了些,“可是有好事儿呢王爷,嘿嘿,可乐死我了。” “嗯?” “其实就您的事儿,”元宵笑嘻嘻地推着凌冽,日头偏了,莲池畔可风大得很,“那小皇帝之前回去,第二天就在朝堂上将您和亲这事儿一说,嚯,可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原来先帝驾崩后,朝堂一番动荡后,局势便极其泾渭分明地三分: 以舒家为首的外戚和其几个姻亲关系的高门,组成了后党;而那些攀附不上他们的小权贵,则选择了与黄忧勤这大太监合作勾结成阉党;剩下写科举出生的寒门士人,便成了朝中清流。 寒门清流在朝的官阶不高,平日里本就说不上话。但偏生御史台有个年轻的小谏官,听闻了北宁王下嫁和亲这事儿,竟是怒不可遏、连连上书直谏。 御史中丞是舒家的人,当然是能拦他的奏折就拦。且司礼监掌印又是黄忧勤,即便奏折上去了,也会被他找各种理由打回来。 一来二去,彻底激怒了小谏官,昨日他揣着奏折上殿,竟然一头创在大殿的红柱上。后来虽救回来了,这件事儿却因他这一出闹大,京城文人激愤不已,太学生更是就此联名上书,说朝廷不该如此苛待功臣。 如此,文人和清流世人们带着太学生跪到了宣和门外,言辞恳切,说若非北宁王和镇北军,锦朝便不会有这五年多的太平盛世,也不会在北戎一战后、让戎狄退兵求和。 这些人多半是以清高自诩的文人,跪在宣和门外,还写出不少佳句来,元宵骄傲地一仰头,“现在啊,就连酒楼里说书的,都含沙射影地喜欢讲韩信的故事呢。” 凌冽怔了怔,最终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书册递给元宵。 元宵接过来翻了几页,之乎者也的他大多看不懂,但几句“性命换他恩,功成谁作主*”、“天与精忠不与时,堂堂心在路人悲*”却叫他看出了士人们的怨愤和不平,“这……是什么?” 凌冽简单将刚才羽林卫的动作说了,摇摇头,“书生的酸话罢了。” “……?”元宵急了,“怎么是酸话呢?王爷,这不正好说明天下明事理的人还挺多么!” “不过片刻热闹而已。” “啊?” “不懂?”凌冽睨了元宵一眼。 元宵摇了摇头。 凌冽垂眸,无意识地摸索了一下那包药菓子,轻叹道:“你是以北宁王府管事的身份来看待此事,但若你是皇上,瞧见如此场面,只怕会觉得——北宁王此人结党营私、朋党甚众,有妄图夺位之嫌。” 元宵一愣,霎时白了脸,他抖了抖嘴唇,急着想分辨什么。 凌冽却只是摇摇头,问道:“我叫你打听的事儿呢?” 元宵本就是为着回话而来,他认真答道:“新继任的小蛮王十七岁,说是生得牛高马大、凶猛异常,一双眼睛有铜铃那么大,一到夜里还会发绿光,他懂兽语、能驱策山中虎豹豺狼,还能乘孔雀从天而降,最厉害的是,一拳能打死大象!” “……”凌冽皱了皱眉,心道你上哪儿听的神话故事。 元宵却认为这消息真得不得了,毕竟若非是天生异象,怎能短短数月就连下锦朝数城,将战线从金沙江以南一路推到中原腹地,“都说他天生神力,有次喝醉了酒,在山中遇见青面獠牙的百兽妖王,旁人都劝他改道,他却说‘这有什么可怕的’,上前一把就掐断了那妖王的脖子!” “……”凌冽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戳了元宵一指头,“还嫌我平日罚你抄书。” 元宵不解地眨了眨眼。 “‘高|祖被酒夜径泽中,令一人前行,报前有大蛇当径当还。高祖醉,曰:壮士何畏!乃拔剑斩蛇’这不是《刘邦斩蛇起义》么?” “……”这次,轮到元宵噎了一下,他又急急补充道:“还有呢、还有呢,说那小蛮王皮肤黝黑、金发碧眼,是罗刹鬼投胎转世。出生时满室红光、百鸟飞翔,一瞧就是……” 得,凌冽无奈了,折腾完《史记》这是又瞄上《东周列国志》了,也不等元宵说完,凌冽便抬手阻止了他,“罢了,你这些都从哪儿打听来的?” 元宵抿了抿嘴:“就……京城的茶楼酒肆,还有说书人什么的。” “……”凌冽服了。 元宵大约也知道自己这事办得差了,蔫巴巴道:“待会儿我去抄书便是。” 凌冽其实也没怪元宵,这些消息也不算全无用处,毕竟京城去南境数千里,前线战况没有那么快能传来,而小蛮王的模样性格,自然也无从得知。 两国开战,人们对自己的敌手,总是不会有好措辞。 凌冽看了自家小管事一眼,却没有阻止元宵,毕竟这孩子定性不足,多认点儿字、磨一磨心性也是好的。只是元宵那张小苦瓜脸太可怜见,凌冽便拍了拍他的手背,“行了,别苦着脸,抄完给你糖吃。” “糖?”元宵眼睛一亮。 “嗯,”凌冽眉目舒展,看着竹林下跳跃的日光点点,“今日没鸽子汤分你,但可以请你吃糖。”他摸索着怀里的那包药菓子,想到那个憨直的羽林卫,“给我这糖的人保证了,说这糖很甜。” 然后,凌冽就感觉元宵足下生风,上前来推着他就要回屋。 两人才走过石桥,外头却忽然来了人传讯,说宫里来了人,要王爷出迎接旨—— 5、第005章 三月季春,谷雨将至。 武王街上的早樱已逝,粉白的花瓣洒满了青石板路旁的河道。 北宁王府后院正屋中,元宵最后将一枚凤首金簪插进凌冽绾好的高髻中,他拿着梳子满意地后退了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前面半人高铜镜中——他们家王爷生得好看,这他从小就知道。但元宵没想过,他们家王爷收拾打扮起来,还能这样好看! 元宵读书不多,绞尽脑汁也就只说得出个“倾国倾城”来。 而凌冽抬眼,看了看镜中的自己,他只觉这颜色太艳、红得滴血,但吉服多是如此,还要描龙凤金丝纹、绣上宝珠绒花,想他此去不过求个脱身,凌冽无奈地垂下眼,“走罢。” 元宵点头将轮椅从屋内推出,门口站着被元宵赶出来的喜婆和妆娘,她们早都急坏了,结果房门一开,看见渐渐出现在日光下的北宁王后,她们反而呆了,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凌冽。 北宁王眉目如画,宛若谪仙。 元宵看她们那傻了眼的蠢样子,骄傲一笑,挺起小胸膛就推着他们家最好看的王爷出府。凌冽只是扶着额角叹息——据说他的相貌和他的生母十分神似,可身为男子,有张太过好看的脸,多少要吃亏些。 木轮椅轧过王府内的石板路,早春盛放的桃花迎着春日最后一抹熏风铺满了白石条路。 令元宵和凌冽没有想到的是,往日冷冷清清的武王街上此刻竟聚满了百姓。明显是从京中两大营紧急调过来的士兵们手拉着手,才勉强开出一条能叫马车通往城外的路。 街巷上的人们无论男女老少,在凌冽被推出来后,皆用一种敬重的目光看着他,等凌冽被元宵等人送上马车后,他们更是往前紧紧地跟着那车架缓缓移动,羽林卫和林胖子怎么驱赶都没用。 绕上景华街后,更是万人空巷,场面比上巳那日还要盛大。 而一早等在城门口的小皇帝并文武百官明显没有料到有这么一出,城楼上以太皇太后为首的宫中女眷,更是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着那簇拥在人群中的马车。 快到城门口时,人群中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忍不住上前,取出一包新鲜瓜果:“这一路可远呐,还请王爷带着,这是我自家种的——” 她这么一带头,瞬间引得无数人效仿,百姓们像是事先约好了一般,每个人身上都多少带着些给北宁王的东西:蔬菜瓜果、糖果点心还有不少药膏草药。 士兵们上前阻拦,那些百姓们见无法靠近,便干脆动手往车上扔。一架红鸾车、元宵一双手,很快就被塞满。所谓瓜果盈车,今又在矣。 人群中一个青衣书生趁乱,攀着河道旁的旗杆登高,不管不顾地喊了一声:“王爷——若无您和镇北军守着北境,换不来大锦的天下太平!您是大锦的英雄!此去路远,还望王爷珍重——!” 凌冽坐在车里没有太多反应,反倒是元宵捧着那些东西哭了好几回,眼泪鼻涕抹得浑身都是。凌冽无法,从袖中取出自己的手帕塞过去,“省着点儿,我可就带了三条帕子。” “呜……”元宵吸了吸鼻子,“不是,王爷您都不感动的么?” 凌冽叹了一口气,挑开车帘瞥了一眼,然后他又摇摇头靠回车壁上,“比起感动,我更担心那个书生。” “?”元宵不解地探头看了一眼,“担心他掉下来摔着么?” “……” 见自家王爷用看傻子的表情看着自己,元宵才知道自己又问了蠢话,他扁了扁嘴。 “……怕他成为小谏官第二,怕他走了那江陵籍太学生的老路,”这次,凌冽没有给元宵再开口的机会,他怕自己还没撑到南境就彻底被这小子气死,“他们做的都是好事,但落在那些人眼中,这就是威胁和僭越。” 元宵爱哭,却也不是真傻。 他愣了一会儿,想开口说什么,最终一张嘴却狼狈地打了个哭嗝儿,冒出了老大一个鼻涕泡来。 “……”恼羞成怒的小管事红透了脸,两腮鼓起来变成个圆溜溜的皮球,元宵揪着凌冽塞给他的手帕,闷闷地补充了一句,“我给您洗干净就是……” 凌冽摇摇头闭目,他倒羡慕元宵、没心没肺的。 和亲这事儿只怕还没完,黄忧勤和太皇太后都不算什么好相与的人,他们在王府驳了那两位教引嬷嬷的面子,这会儿只怕还有什么后招在等着—— 宫里这几位不信他,他也同样不信他们。 生在皇室,身不由己。 果然,车队行至城门口,外头礼官按着规矩说了吉祥话,小皇帝在黄忧勤的搀扶下,泪眼婆娑地走上前来,他眼巴巴地看着凌冽,扁了扁嘴,忽然推开黄忧勤扑上来,软糯着声音叫了句“皇叔——” 凌冽任他演戏,没配合也没有戳破,只匆匆看了一圈在场众人,他瞧见舒家一干亲眷们聚在一起,多围着那宣武将军舒楚修议论着什么,而舒楚修则是满脸的阴狠和怨毒。 等小皇帝这一折子“情深”的戏码唱完,黄忧勤便粉墨登场,从明光殿首领小太监手中接过来一个黄金打造的托盘,上头放着一只龙首玛瑙碧玉瓶和两只翠玉杯,“王爷,陛下为着这事儿,好几日睡不好了。” 凌冽挑眉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那托盘上,他记得这只龙首瓶是西域贡来的新鲜玩意儿,称“鸳鸯壶”或“阴阳壶”,酒瓶的瓶身较寻常大上许多,倒酒的把子上镶嵌着一枚碧玺圆珠,制式精巧、暗藏关窍连通壶口两道,壶中能够放两种酒,只消轻轻拨动那圆珠,就能使倒出来的酒液不同。 西域商人多用此壶来变戏法,传到中原却变成了一种赴鸿门、下毒酒、使阴谋的好物。 凌冽倒没想到黄忧勤还有这么一手。 “先帝同您是兄弟情深,如今陛下能仰仗的只有您这位皇叔。若非那蛮王逼得太急,万不会出此下下策,还请王爷莫要责怪陛下,陛下他其实也很难过。” 难过不难过的凌冽看不大出,但他却知道他这小侄子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能叫人轻易摆布。他神色淡淡,只冲黄忧勤点点头,心里琢磨着黄忧勤会下的毒,漫不经心应了,“公公说的是。” 黄忧勤看了凌冽一眼——在他记忆中,这位能一怒之下北上从军的王爷,可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主儿。他赔笑着又说了几句吉祥话,才斟了酒。 即便黄忧勤已经很小心,但凌冽还是看清了他那一点手上的小动作。 “今日陛下协文武百官相送,且请共饮此盏,王爷此去,万望珍重!” 小皇帝也擦了擦眼泪,端着酒杯重重点头,“嗯嗯,皇叔你一定一定要好好的!” 凌冽看这两人一唱一和的模样,暂时也想不到什么脱身之计,只能端起酒杯。说时迟、那时快,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车声将将、木轱辘极快地碾过城外的碎石路,一人红衣猎猎、竟穿着团龙大圆领扎靠,后背四面“靠旗”,颈戴三尖、肩披绣片,手持马鞭、脚踏皂靴唱喏道: “诛尽奸贼庙堂宽,壮怀得舒展、贼头祭龙泉——!” “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还?问苍天,缺月儿何时再团圆?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 众人循声看去,却见一白髯老翁,一声武将戏袍慷慨而出,他迈着方步上前,就算抹了头面,凌冽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什么人?!”文武百官慌了,黄忧勤更是大喝道,“大胆刁民!圣上在此,安敢造次?!” 老翁没理他,只双手交叠一握,冲着凌冽行了大礼,然后捏着戏腔念白道,“王爷日前美酒相待,孙某无以为报,闻王爷将赴南境,特携京中名酒,特来相送!” 说着,他自取了身后车上一坛子酒拍开封泥,仰头痛饮一口,又高声唱了新词:“一代将军贵,三朝元老魂。功名垂天宇,忠义动乾坤。为报倾城随将去,驱贼虏、守太平!可怜万里封侯骨,只为君王未得名、未得名——何辞共醉,一晌送君!” 他嘹亮的戏腔响彻苍穹,且他唱到最后一句时,自己仰头再灌、尽是豪气地摔了酒坛!冲着京中相送的百姓们大喝一声道:“今日高兴,美酒邀诸位同醉!我们敬王爷、敬大锦的英雄!” 他这么一说,百姓们的情绪更是高涨,士兵们再也拦不住,人群很快上前来分走了车架上的酒。他们有样学样地举杯,冲着凌冽齐声喊:“敬王爷!敬大锦的英雄!” 黄忧勤的脸色极其难看,小皇帝也呆愣在原地,看着那群百姓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远处,在人群中的御史中丞舒楚仪忍不住骂了一句,“哪来的疯子?!”而他身后的宣武将军舒楚修只是冷笑着将身边的小士兵唤来,没一会儿那小士兵就领命给他拿来了□□。 他们的动作被凌冽尽收眼底,就在舒楚修动作的时候,凌冽忽然心念一动,出手、将手中那只不知下了什么药的御赐酒杯弹了出去,距离不近不远,那力道正好将舒楚修射|出的冷箭打落在地。 宣武将军舒楚修瞪大了眼睛,而他身后的林胖子这次却看得真切,他擦了擦额上的汗,再不敢看北宁王一眼。 凌冽慢条斯理地将手收回,交叠到绒毯上,“戏文而已,舒将军何必较真?” 舒楚修冷哼一声,有些不甘心地将那把小巧精致的□□摔在了地上。倒是他身后有个年轻人,见了凌冽这一手功夫后,眼睛一亮,竟推开身前的宣威将军和林副指挥使挤上前来,他跑到车架旁取了酒,“王爷,我也敬您!” 凌冽抬眸,认真地看了这年轻人一眼,他却不等凌冽回应,自己抬手将那酒满饮,而后豪爽地一擦嘴,“我大锦儿郎,若都能死战,何须今日一送?!”说着,他将酒碗“啪”地摔在地上,冲凌冽行了军中大礼,“在下舒明义,此去千里,还请王爷指教!” 这时,凌冽也终于认出了眼前的儿郎,此人是宣威将军舒楚修的嫡长子,自幼在外祖杨将军家习武,后来从军,使得一手极好的枪法。可惜他出生高门大族,数次想上前线而不得,被迫郁郁在京中任了锐营翼长。 前世,舒家外戚和宦官斗得你死我活,最终害了锦朝天下,叫戎狄侵入。 皇亲国戚和宦官们在城破时狼狈南逃,京城以舒家为首的高门望族们也纷纷乘船东渡,唯有这位舒明义,在登舟时咬牙扭头,率领京中残部、殊死搏斗,最终战死在城楼…… 念及此,凌冽也郑重地冲舒明义还礼,“小将军客气,是我要劳烦你。”言毕,他推动轮椅向京中百姓颔首,而后转头看着黄忧勤道:“黄公公。” “王爷。” “陛下年幼,不宜饮酒,百姓也是一时尽兴,公公莫怪。” 黄忧勤忍了忍,终于勉强做了个笑脸,“王爷言重。” “本王不似公公忙碌,万事挂心,本王的心愿其实一直都很简单,只愿百姓和乐、天下太平。” 黄忧勤嘴唇动了动,最终在同凌冽的对视中败下阵来,他后退了一步,将手中的酒壶和托盘一并递给了明光殿小太监,然后便扶着小皇帝后退。小皇帝见他如此,便也没有坚持,只小声补充了一句,“皇叔保重。” 如此,送亲算是结束,礼官颤颤巍巍地道出吉词、送北宁王上车出城。 元宵将凌冽送上红鸾车,小皇帝也全了最后的礼数、有些走神地跟着黄忧勤等人起驾回宫。 直到完全看不到京城的城门楼时,凌冽才开口,“让羽书帮忙盯着点儿太医院和孙老。” 元宵愣了愣,而后小心翼翼地问,“……这次,不会变成鸽子汤吗?” “……” 凌冽还没说话,车窗外面却忽然传来了一声口哨,舒明义戏谑的声音不远不近地响起,“嘿嘿,使枪我在行,但箭术我不行,小元管事大可放心——” 元宵被他吓了一大跳,骇然之下,凌冽塞给他的手帕掉了。丝绢的一块帕子,被风轻轻一吹就彻底掉出了车架,被马车的车轱辘狠狠地压入了湿润的泥土里—— 凌冽:“……” 元宵:“……” 6、第006章 中原,会川府,宣郡。 这是一座位于镜城以南的小城市,地处中原西南角,却连通着中原、南境和西域,商贾往来、交通便利。 夕阳西下,小城里用碎石黏连铺砌的街道上洒满了落日余晖。街道尽头是间热闹的面馆,满头大汗的店小二双手托着飘香四溢的大汤碗、忙不迭地穿梭在店中。店外的空地上,也支满了临时加的小木桌。 这间面馆的豚骨手工面浇头很足,汤也是彻夜熬制的骨头汤,大块的猪肉耙而不烂,面条都是当天手工的,新鲜劲道,泡久了也不见坨,加上时鲜的嫩绿小菜,可谓色香味俱全。 加上面馆的位置好,就在城门口,从来都是一座难求、里里外外挤满了人。 今夜天凉,日落后更见风劲,乌云汇聚眼瞧着就要落雨。不少商人眼见下雨不好赶路,便有心在店里稍避避再走,吃面的时间便比往日要久上一些。 如此,店外排队的人等久了,忽然有个小婴儿“哇”地大哭起来,抱着他的是个汉子,孩子一哭就手忙脚乱的,那模样看上去也不大会哄孩子,动作都别扭得很。 附近的几个人见孩子哭了,多以为是孩子饿了,头几个排队的客商也好心,便让这带着孩子的人先吃。店内没有位置,店小二便将他们安排在了门口的一张临时小木桌上。 那木桌正巧就在面馆架起的一溜红灯笼下,灯笼下头还有另外一桌。那桌坐着一个留着八字胡的大叔,还有一个缠着头巾的大高个。虽说西域风沙大,许多西域的女子都喜欢将满头秀发和一半脸藏在头纱、头巾里,但“她”的个子未免太高、身量也宽大,且那一头长长的金卷发十分蓬松,头巾怎么也盖不全。 “她”坐在灯下的阴影里,旁人一时也看不清脸,只当是个身形魁梧的异域女子罢了。 八字胡的大叔倒是个热心人,见小婴儿哭得惨烈,便主动起身替那男人拉了拉桌边的条凳。结果那汉子却被吓了一跳,有些紧张而防备地看向他。 大叔愣了愣,汉子也尴尬,半晌后才讷讷开口道谢,听口音倒不像本地人。 那八字胡大叔没在意,只笑着摆摆手,倒是几个还在排队的客商嫌弃小孩哭闹,追着汉子问了几句,“你个大男人怎么好带着个孩子乱跑,小孩子最饿不起了,哭成这样,多半是饿了,孩儿他娘呢?” 汉子面色尴尬,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来,勉强从怀中又摸出点碎银子塞给小二,请他去煮一碗面糊糊来,见几个客商追问,他便小声解释,说孩子的母亲死在老家了。 客商们听他这样说,也不好再追问下去,小二也点点头答应。 等面糊来了,众人便以为这事儿了了,再没盯着汉子瞧。汉子东张西望一番后,竟趁周围人不注意,从袖中翻出一点子粉末来,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撒入了面糊中。 结果他才端起碗,还没喂给小孩子吃,手腕就被旁边那个高个儿“异域女子”给捉住,这姑娘的力道大得吓人,当场就疼得汉子摔了手中碗、藏在袖中的白色粉末也洒了满地。 八字胡大叔一看那粉末,脸上的笑容瞬间没了,他瞪着汉子:“你是人牙子!” 汉子也慌了,眼看事情败露,便狠心将怀中的小婴儿往空中一抛,趁机推了那“异域女子”一把脱逃。熟料,他才跑出去没几步,就觉得耳后生风、后心被人狠狠地踹了一大脚。 他五官扭曲地趴在地上,只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一回头见那“异域女子”已抱着孩子追来,汉子像是见到了地狱阎罗一般,爬起来还想跑,结果却被几个追上来的镖师给摁倒。 店小二也机灵,见机不对就往州府上报了官。 那救人的“异域女子”见人牙子被抓住,便转过身来回面馆,将怀中的婴儿递给一个在吃面的妇人。那妇人原本笑盈盈的接孩子,口里一边哄着“小可怜”,一边想要称赞这见义勇为的女子几句,结果一抬头,却对上一双碧绿色的眼睛。 “呀——!”她惊呼了一声,虽然色目人在西域很常见,但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漂亮的绿色瞳孔,像是盛放在上品丝绸之中的绿宝石一样。 那“异域女子”冲她粲然一笑,明明已经日落,妇人却仿佛看见了金色的太阳。她愣了愣,那八字胡却上来塞给她不少银两,然后抓着那“异域女子”飞快地离开了面馆。 等店小二带着官差来时,这两人早不见了踪影,众人想西域商队中女子多彪悍勇猛,也就没有多想。 结果城外树林中,八字胡的大叔却一改之前的和善从容,他恼火地伸手就揪身边人的耳朵:“小祖宗!叫你逞能!若是叫这些中原人发现了怎么办?!” 那“异域女子”被他拎得低下了头,却只是吐了吐舌头,叽里咕噜冲大叔说了几句。“她”的声音低沉好听,却绝不是女子的声线——原来头巾之下,是个金发的异域少年。 大叔听他这话后,更生气了,手上加劲儿拧了半圈,“你还有理了你!没发现怎么着?没发现就值得你去逞英雄?都说了别出来、别出来,叫你在镜城等,你偏不听!你这样我怎么交待?!孤身一人、深入敌营,还闹出这么多事儿!你要是被汉人发现了,别说媳妇儿,我看你要被他们抓起来喂老虎!” 金发少年委屈地嘀咕了一小句,大叔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说官话,这句教过你的。” “……阿虎喜欢我,它们不会吃我的。” “那是我们蛮国的阿虎!” 少年瞪了大叔一眼,也很不服气地叉腰,又说了好长一段话,他并不太懂中原官话,只用自己习惯的,而那大叔拗不过他,左右看小树林中没有汉人,便也只好陪着他说苗疆话—— “明明是你说,中原的姑娘心思多,皇室的更多!”少年嘟哝着。 “但汉人给你送来的媳妇儿是个男人,还是个比你大五岁、几年前能把戎狄打得到处跑的男人。” “唔,所以我就想先来看看嘛,毕竟你和阿兄都说汉人狡猾。” “怎么,看了以后你要是不满意,你还想和他们打?” “哼,跟我们打架的汉人都坏得很,”少年扁了扁嘴,似乎有些委屈,“阿象的腿伤现在都没好呢!我当然要做好准备,毕竟我们同他们汉人是不一样的!” “……哪不一样?” “阿兄说过,汉人的男子是可以有好几个媳妇儿的,这个不喜欢了还可以换下一个。可我已经给大神发过誓了,我只想要一个白白净净、漂漂亮亮的媳妇儿,然后一辈子对她一个好。” “……”大叔看着他那明亮而虔诚的眼神,最终叹了一口气,“我真是欠了你们乌宇部落的。” 金发少年嘿嘿一笑,讨好地用他们苗疆的礼节撞了大叔一下。 “行了,都是大王了还撒娇,丢不丢人!”大叔嫌弃地退开一步,十分高贵地指了少年一指头,“比起那些,我看你还是先学好中原官话吧!” “呜,”金发少年当场苦了脸,“真的是太难了嘛……” 八字胡大叔在心中说那是你笨,面上却还是默许了自家小大王的胡闹,无可奈何地拉着他起身,“走吧,差不多这两日汉人送亲的队伍就会到镜北的肃郡,我们赶夜路过去,应该能早做些准备。” ○○○ 春退夏渐,官道上柳色郁郁青青。 四月初,送亲的车队终于行至肃郡,舒明义这人办事牢靠,提前就联络了当地的驿馆。于是,郡县掌管一早就带人洒扫庭除,恭敬地等在了城门口。 只是,没等他们跪接北宁王车架,遍植杨柳的官道上就急急奔来一头倔驴,驴子上挂着一个白髯老翁,刚到城门口就一整个人摔落在地,张口就冲着他们要酒,“酒、酒呢?!给我酒——!” 众人一愣,县官更是急得脸都白了——肃郡在锦朝整个版图中可不算什么重要之处,即便是西南打仗,他们一年到头也没机会见到什么朝廷大官,更莫说今次迎接的是皇亲国戚。 几个官差都上前去扶了,可那老头浑身酒气、手舞足蹈的一时也挪不动,急得众人满头大汗。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官道上又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儿,舒明义策马而来,看着地上的老人笑道:“无妨,这位老先生也是同我们一起的,您找个酒馆叫他待着便是。” 那县官“啊”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 “这位是孙太医。”舒明义又补充一句。 而坐在红鸾车上的凌冽,闻言挑开车帘,遥遥看了一眼那个躺在地上的老人,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原本他还担心孙太医在送亲那日那么闹,会被黄忧勤报复。结果,这老人家也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直到他们出京城到第一个驿站的时候,才发现这位老人家睡在他们随军的粮草车中。 一开始,舒明义还派人将老先生护送回京。没想到才过了几天,孙太医就又会出现在车队里。舒明义被他折腾几次彻底没了脾气,好在这位孙太医只是疯疯傻傻、嗜酒如命,并不给他们添乱,关键时刻还挺有用处—— 他们渡黄河那夜风急雨大,凌冽有些晕船,加上腿上的伤并没有好利索,当天晚上就发起了高热还咳嗽。船上一时找不到大夫,那素日都醉醺醺的孙太医却突然出现,一搭脉后,两副药下去就退了热。 等凌冽彻底痊愈,孙太医却又醉上了,仿佛那个清醒的老先生从未存在过,看得舒明义一愣一愣的。 凌冽也曾试图与孙太医聊聊,但对方只会说些醉话,兴致来了,还会给他唱上两段戏文。无奈之下,凌冽只知这位老先生没有恶意,似乎还在暗中保护他,便也没在执着于刨根究底。 肃郡距镜城不过百里,是他们此行的最后两站之一。 镜城之后就是宣郡,再往南过金沙江,就是南疆蛮国的领地。 这一路上凌冽也打听来不少西南这场战的消息,他原以为西南战祸皆因军中多废物的关系,没想,那小蛮王也颇具将才,虽然只有十七岁,但不少仗打得很漂亮。 若非身份立场不同,他倒挺愿意见见这位对手、于战术上切磋一二。可惜他一早让元宵联络了在北境军中潜伏的翰墨,让他带人南下支援,北境军队中还潜藏有不少效忠于他的死士,他自不可能当真嫁予蛮王和亲。 金沙江水流湍急,一年到头折在暗礁上的船只无数。只消稍加伪装,就能做成一个“船沉身死”的局叫他脱身。反正小皇帝议和是假,两大营的士兵调遣是真,迟早还要同蛮国再战。 凌冽正想着,县官便和驿丞一道儿上前见礼,说给他们准备了接风的酒席。因和亲这事儿特殊,随行的军队便没有在城外安营扎寨,全部安排住在了驿馆附近。毕竟事关南境安危,没人敢轻易冒险。 舟车劳顿,风餐露宿,加上一路忧思,这顿饭凌冽没吃多少。他身边的小管事没吃几口,也急匆匆来找驿丞,说是他家王爷想洗个澡,要劳烦他准备热水。 驿丞没有多想,点点头就命人去准备了。反而是在水准备好的时候,舒明义忽然伸出手笑着拦住了北宁王主仆,“王爷,我听说,那小蛮王可凶残无道、喜怒无常得很,若他一怒,便是流血漂橹。” 元宵不懂舒明义在说什么,凌冽却只是看着对方的眼睛,“本王说过,本王的心愿不过是天下平宁。” 听他这么说,舒明义这才耸了耸肩,“那便好,王爷请——” 元宵莫名其妙地瞪了舒明义一眼,推着凌冽回到驿丞给他们准备好的房间,房间正中的浴桶已经放好,只是这驿馆的下人不够细心,准备的还是寻常木桶,那高高的桶壁对不良于行的人来说可算个不小的挑战。 好在元宵伺候主子做惯了这些事儿,力气也够,稳稳当当地就将自家王爷抱起来放入了水中。凌冽撇了撇嘴,最终选择什么也没说,温热的水确实能够洗去烦恼。 元宵却看着凌冽,忍不住又偷偷抹了抹泪:他们家王爷瘦了很多,身上留下了许多淡粉色的疤痕。原本能骑马射箭的人,如今却只能拘束地坐在窄窄的轮椅上,去哪儿都不太方便。 吸了吸鼻子,元宵缓了缓,才开口小声地同凌冽聊天,“翰墨说他已经查得差不多了,已经先叫人南下配合咱们,他再确定一两件事,随后就会到了,”想了想,元宵又补充一句,“还有两大营在调兵,筇州和庐州的部队也有些动向。” 凌冽想着前世小皇帝那些动向,轻轻叹了一口气。 结果还没缓过劲儿来,他们就忽然听见了楼下一阵惊慌的脚步声,而后就是一声尖叫,“走水了——!”元宵愣了愣,有些慌张地就要去抱他们家王爷。 而凌冽看了看窗外的烟,推开了元宵的手,让他不必惊慌,他在北境看过那么多的大火,这种烟大的反而火势很小,凌冽看了看还冒着热气的水,觉得有些可惜,他原本还想多泡一会儿。 最终,元宵还是将他们家王爷从浴桶中捞出来,穿上明衣、擦干长发。凌冽受伤以后,本来还要按摩双腿,可元宵还在擦头发的时候,房门就被人从外面不客气地撞开,舒明义脸色惨白地带人匆匆进来,见凌冽还在后,他明显松了一口气。 元宵被吓了一跳,瞪大眼睛盯着舒明义说了好几个“你”。舒明义却抢步上前,看着凌冽,声音有一丝微微的颤抖,“我以为,王爷是重诺之人。” 凌冽没说话,只抬眸静静看他,那一双美目若寒星,跟着舒明义的几个小兵觉得其中有坚冰、只看一眼都觉得遍体生寒,反是舒明义看了一会儿,最终也是垂下头道,“还请王爷先离开驿馆,我们要彻查此事。” 元宵急了,大叫道:“王爷头发还没干呢!腿也还没按摩,而且他衣服都没换,不能出去!” 舒明义看了一眼凌冽膝盖上的伤痕,最终别过眼,让士兵们都出去,自己留了下来,他背过身去,声音闷闷的,“……末将,职责所在。” 元宵还想同他理论,凌冽却拍了拍元宵的手背,“行了,冷。” 元宵哼了一声,瞪了舒明义一眼,最终给凌冽披上了厚厚的衣衫,里三层外三层,还披上了雪绒绒的狐白裘大氅,凌冽泡过澡的面色有些红,整个人陷在白色茸裘中,倒像个精致的小公子。 舒明义护着凌冽,一行人前前后后从驿馆中出来,孙太医也混在人群中,还是一副醉态。驿丞吓得魂飞魄散,但那火势并不大,是不知什么火星引燃了马槽子里的草料,瞧着烟大,其实没多少火苗。 驿馆着火这事儿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算小。小城里的百姓多少都出来凑个热闹,将驿馆附近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地处偏远,也是第一次见这位威名赫赫的王爷。 此刻的凌冽整个人缩在狐白裘中,未干的长发披散在脑后,属于北宁王的凶煞被那一点雪白给掩去,人也显得慵懒随和许多,远看过去就是个粉雕玉琢的精致公子哥,漂亮得仿佛神仙一般。 夜里湿气重,元宵总忍不住问凌冽“冷不冷”、“头痛不痛”,他们擦头发到一半就被舒明义闯入,他看着自家王爷觉得辛苦,总忍不住地催促舒明义和驿丞。 舒明义原本多少还有些怀疑凌冽,一转头见北宁王的气色确实不算好,且查来查去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最终他还是选择让驿丞尽快安排、让众人重新回房间住下—— 夜空下,凌冽原本安静地坐着,等元宵推他回屋,一动之下却突然觉得人群中有人在盯着他。他敏锐地顺着那道目光看过去,人群稀稀拉拉正在散场,都是此境的男女老少,他竟一时没看出任何异常。 北宁王眯起眼睛挑了挑眉,最终摇摇头,没有再深究。 等驿馆前的人都散了,一高一矮两个人才渐渐从人群中显出来。 其中一个牛高马大、古怪地裹着个西域女子所用的头巾,隐约在月光下露出一点金色的卷发;而他旁边那个是个中年大叔,脸上留着一对有点滑稽的八字胡。 两人的目光极其一致,都是看着凌冽离开的方向—— “他真好看。” “也真厉害。” 两人的对话极其简单,却用的不是中原官话,肃郡的老百姓多少懂一些蛮国话,却也只听懂了一个“真”字,而后,两人便在更多百姓注意前离开了此处。 他们穿过城外的小树林,个高那个终于松了一口气,将头上的头巾拿了下来,满头卷曲的金色长发铺散开来,像是月华倾斜而下的金色瀑布。 而他旁边的八字胡大叔只是瞪了他一眼,拽着人飞快地没入夜色深处。 小树林中黑黢黢一片,他们俩的动作却很快,金发的那个一吹口哨,便有一个庞然大物拔山倒地而来。那东西伸出一条碗口粗的东西,将两人一卷丢上后背,林中光影明灭,在月光下,总算勉强照出个大象来。 大象在中原甚是少见,在南境蛮国却很常见,他们甚至用大象来打仗,叫锦朝军队吃了不少亏。 三米来高的大象身上披着红色绒布,头上还顶着个漂亮的小红帕子,它的背上捆着个类似箩筐的东西,不过四四方方宽敞得很,两人坐在里面也不嫌挤。 直到大象撒开四蹄跑起来,大叔才松了一口气。 他兀自紧张,金发碧眼的小蛮王却只是傻乎乎地望着他们来的方向,被晒得有些黑的脸上可疑地浮现了一抹红云,然后他低头羞涩一笑,轻轻说了句“真好……” 大叔被他这傻样子气笑了,哼了一声,道:“虽然不想提醒您,但按着中原的规矩呢,夫妻或者夫夫双方大婚前几天,在纳彩之后见面,多半是不吉利的,这桩婚事多半要吹——” 小蛮王一听这个就瞪大了眼睛,急了,“来之前您怎么没说!” 大叔见他当真发慌,心里又不落忍,想说还不是拗不过您的脾气,正想着找补点什么,那边小蛮王却自己摇了摇头,轻声道,“是我自己偷偷看他,他没有看见我,所以不算见面,没关系的。” “……”好家伙,还真能给这小家伙团圆了。 “他比我大是不是?”没等大叔缓过劲儿,小蛮王又开口,“是个漂亮哥哥呢。” “……”大叔拒绝和傻子沟通。 他不说话,小蛮王却没打算住口,他美滋滋地说了许多——漂亮哥哥来到蛮国后,他要将最好的床和被子都让给他,房间也要日光最充足最暖的那一间,还要给他准备好多好多他们苗疆的漂亮衣服,要带他去看他的阿雀、阿虎和阿蛇…… 但他忽然想到了最致命的一点,他僵了僵,一把抓住大叔,“哥哥这么漂亮!他他他会不会嫌弃我?!” 大叔被他吵得头痛,忍不住冷笑道:“那当然,您官话这么差!” 小蛮王:! 小蛮王:呜。 7、第007章 到镜城这日是四月十四,黄昏,山雨新霁、晚霞万里。 令舒明义有些意外的是,远远候在镜城门口的,只有驿馆的驿丞和其他一些胥吏。镜城太守和掾史皆不在,问之,那驿丞也支支吾吾的,只说两位长官得了一道密旨后就出城去了。 “出城?”舒明义皱了皱眉,两国和亲是大事,他有些不满,“什么密旨?” 那驿丞苦着脸,“将军,长官的事,又是密旨,如何是我等能过问的……” “那你们‘长官’叫什么,这个你总该知道吧?” “……姓段,”驿丞小声道,“是从庐州来的。” 一个胥吏也上前道:“将军,其实本城太守和掾史在几个月前就战死了,这两位是新来的,我们也不太清楚。” 听了这话,舒明义才勉强接受,带兵护着马车进城。 镜城与宣郡不同,是前线、第一线。 城内遍布巡逻的士兵,街巷上睡满了流离失所、面黄肌瘦的百姓。 红鸾车经过的时候,不少妇孺颤颤巍巍地拿着破碗围上来,“大人,赏点儿吧”、“赏口吃的吧大人,三天没吃饭了大人!” 京中歌舞升平,镜城饿殍遍地。 舒明义坐在车上,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等到了驿馆安顿下来,在凌冽吩咐元宵请驿丞备水的同时,舒明义还是忍不住,带了两个士兵,将他们带来的随军干粮扛到肩上,往门外分发给了老人、女人和孩子。 凌冽坐在窗口,看着年轻的小将军,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而元宵抱着装有木瓢、香片和落尘的小篮子,身后跟着驿馆抬着木桶的人,他远远看见舒明义的举动,撇撇嘴哼了一声,“……还算会做人事。” 凌冽看了一眼自家小管事,“你很讨厌他?” 元宵一边指挥驿馆的下人放好木桶,一边嘟着嘴道:“谁让他一路上防贼似的盯着咱们,都告诉他不会跑、不会跑,还非要挤进我们的马车,哼,不要脸子!” 凌冽想到前世舒明义守京城那一战,拍了拍元宵的肩膀,“那是职责所在。” 元宵不服气地扁了扁嘴,却没再说什么。 主仆俩借着这段沐浴的时间,絮絮说了不少话,将之后在金沙江脱身的细节再明了明。元宵又将这几日信鸽带来的消息一一翻出来讲给凌冽听,其中有一条江南事,却让凌冽皱起了眉—— “江南起了流寇?” “嗯,就这几天的事儿。决堤后江水淹没良田万顷,赈灾粮又总是不到,灾民们揭竿而起,已形成了好几个团伙,最大一个还同海上的倭寇勾结,当地官吏根本他们没辙。” 凌冽抿了抿嘴,心里隐约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前世,江南灾民也成了流寇。但朝廷极快派兵南下镇压,根本没有翻起多大风浪,更别提什么勾结倭寇。 元宵在他身后用落尘帮他顺开长发,见凌冽沉默,便问道,“怎么了王爷,是此事有什么不妥么?” 凌冽垂眸,看着自己浸泡在水中遍布可怖疤痕的双膝摇了摇头,但愿,是他想多了吧。 ○○○ 红日渐沉,晚霞散去。 落日后的镜城,除了四角的城楼上,没有几处亮灯。整座城市安安静静、死气沉沉。 镜城靠近西南,一日内气温变化快。白日热得跟火炉似的,一到夜里就如坠冰窟。所以元宵给凌冽准备的明衣袷了棉的双层贝裘,偃领上还有一圈细绒。主仆俩正靠在炭盆边烘着长发,外头却忽然传来一阵嘈杂: 一声唢呐的呼哨后,便是噼里啪啦的鞭炮炸响,鼓声雷雷震天,璀璨绽放的礼花将整个驿馆的窗户都照成了一片雪亮—— 驿馆的人被惊动,纷纷燃火把、提灯,披上衣服出来。结果上前开门的小厮还没碰到门栓,大门就被门外之人一脚踹开。“轰”地一声,门板应声而落,扬起的一片尘土后,出现了一个身披蟒袍、膀大腰圆的汉子。 驿丞一见这汉子脸色就变了,小心翼翼地上前见礼道,“段大人。” 屋内,凌冽和元宵一直静静地听着屋外的动静,听见驿丞这么称呼,凌冽伸出手,轻轻将窗户推开了一道缝儿,遥遥瞥了一眼那个明火执仗的“段太守”。 此人面相猥琐、眼歪嘴斜,右边嘴角处还有一颗带毛的大痦子。 结合方才舒明义在城门口同驿丞的一番议论,凌冽总算从前世今生的诸多记忆中,寻着了一个符合这人面貌行径的—— 此人姓段,乃是庐州的一个恶霸地主,平日里游手好闲、欺男霸女,只靠着祖上留下的金银过日子。 后来,有人给他出主意,说他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要犯事下狱,倒不如早做打算——使些银子给京中的高门或高官,送上财喜谋个靠山,即便将来真出事儿了,也能有个保障。 他想想也是,便托人上京打听,惊喜地发现京中有个高门与他同姓,往祖上数八代还是亲兄弟。可这京城段氏乃是舒氏的姻亲,又与其他高门望族颇有往来,可谓一门显贵,根本看不上他。 此番投靠不成,他便转头攀上宫中太监,着人牵线搭桥,总算是与黄忧勤搭上了关系。后来他给黄忧勤孝敬了不少金银珠宝,黄忧勤便给他安排了不少官职,甚至将他调至京中,做了京城府尹。 前世,戎狄入侵时,若非此人贪婪无度、暗中将京城的粮仓搬空。舒明义等人在京中死守,也断不会落得个弹尽粮绝、身死国灭的地步。 凌冽眼中闪过一丝厌恶,默默收回手,合上了窗户。 外头的吵闹自然也惊动了负责送亲的舒明义,小将军素来警惕,是披着铠甲、提枪带亲兵前来的,一出现就将凌冽所在的屋子和整个驿馆围了个水泄不通。 那段太守见着舒明义,脸上立刻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极亲密地上前见礼,“想必这位就是舒家表弟吧?在下段德祐,是镜城的太守。”说着,他还从身后拉出个柴杆子一样的瘦子,“这是我的侄子,也是镜城的掾史。快,叫小叔叔。” 那瘦子倒是听话,当场就要对着舒明义拜下行大礼。 结果舒明义一闪身,翻了个抢花就将人下跪的力道给扶住,他冷冷地看着眼前的段德祐,“别乱攀亲。” “表弟,你这就说不过去了,我……”段德祐还想说什么,舒明义的枪头已经翻手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叫将军。” 段德祐吞了口唾沫,尴尬地举起了双手后退一步,“舒、舒将军。” 舒明义眯起眼睛来,警告地看了这位段太守一眼,“我家倒是有位大伯母姓段,但出了五服毫无关系,还望段太守明白事理。” “……嘿嘿,自然,自然,下官、下官明白的。” 此时,外头的鞭炮声终于歇了,段德祐带来的人被舒明义的士兵围在驿馆之中——那是一队穿着红绸喜服的喜乐班子,拿着面鼓、铜锣、唢呐之类。 舒明义用下巴努了努那群人,“干什么的?” “啊,他们啊,”段德祐又堆起了满脸谄媚的笑容,“这不是上头下了圣旨,说是您和北宁王来此,和亲一事上也找不到好的礼官,事急从权,便让小人来暂代。这些啊,是我找的礼乐班子。” 礼官? 舒明义倒忘了这一茬。 按婚俗,无论男女还是男男成婚,都需一名主婚人。 而在和亲这事上的主婚人,便是“御敕礼官”。礼官需得备齐礼乐班子、铺地吉毯、送亲花轿和彩扎喜果等用,还需在福地主持个简单的成婚典礼。 有镇北军和北宁王守在北疆,这些年锦朝过的都是安稳日子,根本没几桩和亲的前例。直到此刻,舒明义才意识到,朝廷对北宁王是如何的敷衍了事:一场和亲,御敕礼官竟选这么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舒明义气得半句话都不想同段德祐说。 他不搭腔,段德祐却自顾自地介绍开了,说在这鸟不拉屎的镜城,他能找齐一套礼乐班子可不容易。且锦朝是泱泱上朝、礼仪之邦,断不能在此事上被蛮国看轻了去。他说得唾沫星子横飞,被他夸得天花乱坠的那个乐班里,却多是些面□□猾之辈。 舒明义翻了个白眼,正想说点什么时,那边驿馆的房间窗户,却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院内众人闻声回头,却见推窗之人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厮。 小厮拿支杆将那雕花六棱的窗户撑撑好后就退开了,露出了他身后一个静静坐着的散发公子,这公子身上披着一身郁金袷棉的双层明衣,金线描的偃领上裹着厚厚的白绒。 他眉形细秀,眉棱骨高挺,内眼角内勾而外眼角上挑,眸色分明而睑裂极长。挺翘的鼻峰下,一张仰月弯弓唇,唇缘弓饱满、唇色浅淡。 屋外的月华如水,燃起的簇簇火光照映在他白皙若雪的面庞上,其美如画,叫人挪不开眼。 段德祐愣在了当场。 “镜城太守,见到本王、为何不拜?” 清冷的声音让院内众人回神,驿丞双腿一哆嗦就跪了下去。 而那段德祐的身上却窜起一股子邪火,满脑子龌龊妄念,他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北宁王看,那露骨而放肆的眼神让元宵都感觉到了冒犯。 不等小管事发怒,舒明义就用枪柄狠狠地敲了段德祐一下,“段太守!” 这一下挨得结实,段德祐惨呼一声,总算回神扑通跪下,见他拜了,掾史和一班乐师才稀稀拉拉跪下行礼。 凌冽面无表情地扫过那一群所谓乐师,他看向段德祐,道:“大人既是钦定礼官,想必对大典细节无一不明。还请大人将那御赐的《敕令礼单》借本王一观。” 和亲大典上,除了两国要交换的国书,《敕令礼单》也是较重要的一环:上头不仅仅记录着和亲大典前后的种种礼仪规矩,还记录着需要礼官唱喏的各项礼箱。 那段德祐又愣了一下,而后讪笑道,“《敕令礼单》要紧,下官此刻并没带在身上,王爷想看,我这就命人去取——” “不必麻烦,”凌冽道,“我观大人强干,竟能在前线找齐一整个礼乐喜班,料大人对礼单内容也是倒背如流。眼下时辰不早,我朝婚俗是晨迎昏行,那便请大人按规矩起那《中和韶音》罢。” “……”段德祐傻眼了,“中、中和韶音?!” 这次,不等北宁王回答,他身边的小厮就开了口,“唷,段大人身为御敕礼官,怎么连这么简单的东西都不知道?您这礼官之位,是不是假的啊?” 段德祐涨红了脸,“你、你敢质疑本官?!” “段太守莫恼,”舒明义似笑非笑地拿长|枪往地上一杵,人闲闲地靠上去,“您不会当真不知《中和韶音》吧?” 元宵是小厮,段德祐尚敢欺一欺,那北宁王即将远嫁和亲,可谓生死未卜,他其实也不怕。但舒明义年轻有为,背后又是京中高门舒家,他万万得罪不起。 于是,段德祐的额角渗出了豆大的冷汗,着急地用眼神向身边的掾史、胥吏们求助。可那些人都是他延请的,多半也是投机取巧、因利而来的纨绔,没什么真才实学,根本不知所谓。 凌冽见他那样儿,终于慢腾腾开了口,“无妨,镜城地处偏远,大人不知也算情有可原。元宵,你说说看。” “嘿嘿,是,王爷,”元宵一仰头,冲着那段德祐娓娓道来,“《中和韶音》乃是我朝三大雅乐之一,以十八类、百零五件乐器合奏,有舞有乐,金振玉脆、八音迭奏。大祀、中祀和亲王贵族成婚皆用此曲。” 段德祐趔趄了一下,“我、我怎么从未……” “小元管事说的不错,”舒明义笑眯眯地看着他,“北宁王是我朝天子的皇叔,又是两国和亲这样的大事,《中和韶音》可是万万缺不得的。” 凌冽寒星般的双眸睨着段德祐,“依大人方才所言,您找乐班来是为了扬我国威、宣化蛮子,那这雅乐,必然是缺不得了,还请奏之。” “……”段德祐僵了僵,脸色从惨白转成了蜡黄。 他这个乐班,其实是他花两倍价钱凑的,不过就是个民间婚丧嫁娶的普通小班,也不是原班人马,大多是冲着银子来的滥竽充数之辈,敲打个热闹、吹点简单的《比翼》《合欢》倒会,至于那《中和韶音》,莫说是会,他们只怕连听都没有听过! 乐班的班主,其实也是段德祐的亲戚,他走出来扑通一声跪下告饶,“王爷千岁容禀,小人这班,只有二十来人,是万万做不出三大雅乐的,小人有罪,还请王爷另择个曲子。” 北宁王抿了抿嘴,似乎有些不高兴,他看了那班主一眼,瞧出了对方眉眼间与段德祐那五六分的相似,道:“如此,那便奏个《百鸟朝凤》罢。” 班主一愣,有些骇然地抬头,飞快看了凌冽一眼。 “怎么?一个乐班,难道连这样简单的曲子都不会么?”凌冽见他犹豫,便冷下脸来,“还是,段大人所谓的礼官和规矩,其实都是编来骗人的?原就是为了在两国议和的大事上添乱?” 北宁王一生杀伐,那通身冷肃的气度不怒自威。他吐字如冰,吓得那班主立刻怂了,而段德祐也连忙上前来点头,“会会会,《百鸟朝凤》怎能不会!只是没想到王爷、王爷您……您也有这么好的兴致。” “本王所愿,素来都是天下平宁,”凌冽不紧不慢地将双手交叠,“料必,段大人也是这样想。” “……自然,自然的。” 凌冽看了尴尬的段德祐一眼,继而道,“按着规矩,和亲雅乐一旦奏响,直到新人出阁都不能停,越是热闹响亮,那这段姻缘便愈持久美满。段大人身为礼官,想必定会好好监察、不会叫这场和亲蒙遭厄难。” “……”段礼官嘴唇抖了抖。 此刻是十四日亥时,若等到次新人出阁,便是要吹奏足三个时辰。那班主闻言一屁股跌在了地上,几个乐师也纷纷跪倒在地上求饶起来。 凌冽却只是看了这群小人一眼,吩咐元宵,“关窗,本王要更衣了。” 看着慢慢合上的窗户,舒明义忍笑,转头一把提起了长|枪指着那满地乐师,“奏乐啊?王爷的话你们没听到吗?!还是你们,根本就是蛮国派来捣乱的奸细?!” 奸细论罪当诛九族,舒明义是送亲的将军,所谓将在外君命不受,他杀他们,易如反掌。 最终,嘹亮的唢呐声儿出、鼓点雷雷,一曲不怎么在调上的《百鸟朝凤》在驿馆响起。段德祐僵立在原地,想到自己接到的那封密旨,目光怨毒地瞪着那扇合上的窗户,气得浑身发抖。 结果那窗户忽然又吱呀一声打开,探出元宵的一个小脑袋,他冲众人一礼,“诸位,用力。” 元宵笑嘻嘻地,“王爷说,声儿太小,不够热闹,他听不着——” 8、第008章 次日辰时,红日渐起。 乐班几个吹长笛的,已口吐白沫倒在了地上。敲打的几个皆手臂发麻、锣鼓声儿也稀稀拉拉,而《百鸟朝凤》主音、吹唢呐的那人,也早是面色蜡白、满嘴血沫。 乐班的班主伏在驿馆坑坑洼洼的黄泥地上,脑门磕出一个模糊的大血洞。他嗓音嘶哑,却还在朝着那合上的窗户请罪告饶。 段德祐弄巧成拙,木着脸陪了半夜,最后撑不住,就寻了个“明日还要主持大典”的由头,带着掾史几人偷偷开溜。舒明义倒是同自己手下士兵,轮岗守了这帮人一宿。 乐声一开始还挺响,一个时辰后就趋弱。 驿馆附近没有安置流民,倒因为那热闹的鞭炮声儿吸引来不少孩子,他们懵懵懂懂地听了一会儿,最终被父母牵走。剩下在驿馆中的,多是军人,他们原就要轮班值夜的。 小元宵心安理得地掏出几团棉花,塞了自己和凌冽耳朵,安眠一宿。 朝廷同蛮国约定的福地在镜城南城门外十里地,吉时没有按锦朝的婚俗定在黄昏,而是选在了午后未时。如此,原本的时间安排也得提前—— 段德祐消停了没几个时辰,又带着掾史上了门。 这次,他一改昨日蛮横,先叩门,然后才带人进门。 今日大典,段德祐和身边的掾史、胥吏们都换上了红色的礼服,外面还有他带来的镜城一众官员,舒明义伸了个懒腰,挥挥手、算是放过了那班乐师。 “舒将军,”段德祐上前见礼,态度依旧殷勤,却没敢再攀亲,“不知王爷起身没有?下官带了喜婆、妆娘来伺候他梳妆更衣。” 舒明义一直在军中,尚未成亲,对这些规矩倒不太明白。他瞥了一眼,那两个婆子瞧着倒没什么坏心眼,“王爷起了多时了,你们上前敲门便是。” 两个婆子捧着妆奁盒子上前,正要敲门,屋门便从里面打开,元宵推着已换好吉服、簪上金簪的凌冽缓缓而出—— 这套正红色金丝描边的吉服,凌冽在京城送亲的时候穿过一次。 新裁的衣裳原本十分合身,只是西南夏日多骤雨,连日的赶路让凌冽前后又病了几次、人也削瘦了不少。如此,衣袍更见宽大,外头纱縠金丝的裼衣也变成了飘逸的罩袍。 据说明帝已故的淑仪宸皇贵妃艳冠后宫,而此刻那金冠之下的北宁王:一抹轻描墨眉,两点雪眸似星,人虽在轮椅上,他身上那股贵气却浑然天成,像一副出自名家之手的罕见雪景梅画。 两个婆子看呆了:这神仙一般的人物哪里还需要她们画蛇添足?! 而段德祐原本看着自己满口血沫的乐师在生气,结果一见北宁王,他倒又呆了。段德祐死死地盯着凌冽那缠在两重金色腰封下的细腰:一个瘸子,恁地这般勾人?! 不过一想到蛮族,段德祐脸上又浮出一股子邪|淫恶意——蛮国勇士各个身量高大、皮肤黝黑,体型重量皆是汉人两三倍,像这瘸子,只怕还不够他们玩上一次的。 段德祐脸上重新堆起笑容,上前道:“王爷万福。” 凌冽颔首,算是应了。 那段德祐从怀中取出个小册子,双手捧着,“昨日您想看《敕令礼单》,今日下官带来了,还请王爷过目——” 金封贴红的五道全折,倒是皇家手笔,凌冽接过来,里头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写了不少——东珠、珊瑚、玉璧和金银丝帛,凌冽随意看了两行,就额角发胀、有些眼花。 他在军中多年,精力极好,从没看点书就头昏的状况。 只怕是昨夜天寒,他顶着湿冷长发应付段德祐时又着了凉。 段德祐笑着垂手候在一旁等凌冽看,忽然状似不经意地大叫一声,等众人都看向他时,他才夸张地一跺脚,“瞧我,都乐糊涂了!御赐了三枚龙首凤尾的金钗,正好今日给王爷配上,也算是添点喜气。” 他说着,也不等旁人回应,自己径直走向一口木箱,从里面翻翻找找取出个檀木镂空的匣子来,匣中放着三枚六、七寸长,拇指来宽的金钗,凤尾龙首,看着倒是漂亮。 只是,一般金饰不做这样的长宽,毕竟三、四两金子戴在头上可重得很。 段德祐却不懂似的,满脸殷勤地捧着盒子上前,“还请王爷簪上——” 他走过来时,手肘不经意地碰了碰喜婆,那婆子这才回神道:“是啊是啊,王爷这样有些太素净了,大喜的日子,还是戴上得好。” 凌冽将目光从礼单上撤回,面色平静地看了一眼段德祐,“大人方才说这金簪是御赐的?” “可不是?”段德祐仿佛早就知道他会有此一问,没有犹豫地往那礼单上第二页第三行一指,“您瞧,这儿写着呢,‘御赐龙首凤尾金钗三枚,重九两。’” 凌冽没说话,示意元宵将那匣子接过来。 段德祐心中大喜,以为凌冽这是答应了,便客套道,“怎敢劳烦王爷身边的人?” 元宵却已将那匣子接过来递给凌冽,凌冽拿到手中,将其中一枚金钗取出,他运劲儿于指尖轻轻一捻,便有簌簌金粉从钗子上掉落,露出里头黑黢黢一片的铁质来。 段德祐:“……” “段大人,”凌冽抬起眼眸,“您确定、这是御赐之物?” 舒明义凑过来,皱眉将剩下两枚金钗也拿出来一捻,结果竟也是铁质镀金的。舒明义平生最恨贪官污吏,当场发了火,“段大人,你怎么解释?!!” 段德祐被吼得一抖,但到底是横行乡里的恶霸地主,眼睛一转就转身大踏步地走到木箱旁的两个下人身边,毫不客气地赏了他们一人一个耳光:“江南贪墨事才出!朝廷上下都在严查!你们好大的胆子!” “大、大人饶命!小人不知、小人冤枉啊!” 舒明义哼笑一声,而凌冽却只是将那伪作的钗子丢在地上,轻轻地掸了掸身上的金箔碎屑,“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大人对朝廷忠心耿耿,自会大义灭亲、秉公处理。” 驿丞一早说过,段德祐是新官上任。 镜城是前线,本就人力物力紧缺,他这样的,用的人自然是身边用惯了、从庐州老家带来的。 段德祐当着舒明义和众人的面儿,只能咬牙,道:“下、下官……自不会徇私。” “是了,昧了御赐赏物,按罪当如何?”凌冽揉了揉额角,“元宵,你说。” “按律啊,当流徙三千里,”元宵笑嘻嘻地,“不过,方才段大人你也说了,眼下朝廷严查,只怕罪加一等,要杀头呢。” 两个下人一听这话,脸都白了,膝行到段德祐身旁、不管不顾地哭嚎起那套“上有八十老母、跟着您尽忠多年”的说辞来。 段德祐心里有鬼,怕他们死到临头攀咬出他来,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抽了旁边侍卫的刀,“哗哗”两下结果了他们。 血光飞溅,染透了驿馆的黄泥地面。 段德祐白着脸,捏着刀,目光怨毒地看向凌冽:“……奸贼已经伏诛,王爷,可还满意?” “大人好气魄,”凌冽看向膝上的礼单,道:“只是,少了三枚足九两的金钗,大人待会儿又要如何同蛮国交待呢?” “……”这次,段德祐浑身发抖,竟气得提刀指向凌冽,“你——!” “放肆!”舒明义挡过来,亲兵们也纷纷持|枪指向段德祐。 最后,还是段德祐那个当掾史的侄子,上前一边赔笑着同舒明义回话,一边小声地劝段德祐。段德祐这才大喘了几口气、丢掉了刀,闷闷冲凌冽一揖:“是下官失礼。” 掾史取了九两金子,补进了箱中,这事儿才算翻篇。 外头鞭炮重新炸响,喜婆吆喝唱喏,请新人出门上轿—— 在锦朝,原本贵族成婚要用八抬花轿。 轿顶扎正红色绸花,轿厢上洒白米,轿内的横凳上铺一层软糯粉,上置一条红绸,迎新娘坐定后,再往她的衣裙上铺一层桂圆、红枣和花生,取富贵平安、早生贵子的好意头。 那横凳是特制的,若新娘在行轿过程中坐得稳当,到达之时、身上的果子便能一粒不落,身后裙摆上也是干净整洁、不染一尘,能赢得夫家和乡邻的赞许。 相反,若新娘平日就是个言行不端的,在轿上坐不稳,下轿后便会落一屁股的白灰、身上的果子也会落得满轿都是,要遭人笑话和看不起。 可凌冽是男子,又是当朝王爷,在京城送亲之时就没用花轿,而是用原本王府的马车改了一辆红鸾车。这红鸾车是特制的,能方便凌冽上下、还能在车后延长的车板上携带轮椅。 结果众人出门,昨日还好好的马车,此刻车轱辘却不见了一个。整辆马车歪歪斜斜地倒在马槽外,上面扎好的红绸也沾满了干草和湿润的黄泥。 舒明义黑了脸,两个守卫的小士兵吓白了脸、双双跪下磕头道:“将军将军,我们真的彻夜守在此处,一步也没有离开过!” “一步都没离开过……”舒明义反手,突然揪住段德祐的前襟,“又他妈是你干的是不是?!” 段德祐吓了一跳,被舒明义那骇人的表情吓得整个人抖了抖,他双手拉着舒明义的手臂,“不不不,表弟,真不是我,前线物资紧缺,这、这红鸾车是你们带来的,我我怎敢轻易损毁!” 他虽这么说,但眼神闪躲,根本是做贼心虚。 “先是大晚上不睡觉来放鞭炮、奏乐,紧接着就是什么假金簪,现在马车又坏了!”舒明义也不想装了,他将段德祐往地上狠狠一摔,“姓段的我告诉你,不管你从什么人那里得了什么命令,有我舒明义在,你便休想动任何歪心思!” 段德祐缩了缩脖子,模样猥琐得令人发指。 掾史又跑上来,“舒将军您莫生气,马车坏了要误吉期,这事儿叔父也着急。不若我现在着人去问问,能否在当地找百姓们借上一顶轿子。” 舒明义踹了地上的小石子一脚,“你说得倒容易!” 镜城是前线,马匹都是战马、是军用资源,百姓们因为打仗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怎么还会有人准备轿子?! 不过那掾史说完,段德祐却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连连说好。 下人领命去了,没一会儿工夫就满脸喜色地回报,说找到了一顶现成的花轿,且将轿子带到了门口。 这谎话骗三岁小孩还可以,舒明义一听就知道是段德祐和掾史早就准备好的,为的就是折辱凌冽,想看他堂堂王爷、不良于行,大庭广众下,上个轿子都像个废物! 舒明义正要发作,凌冽却淡淡开口,“事急从权,用轿子也不妨。” “王爷……!” 凌冽冲舒明义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担心,只让元宵将轮椅推到那顶扎满了红绸、洒着白米的花轿边。 段德祐和掾史两个对视一眼,正等着看凌冽笑话,却不料眼前一花,北宁王已自撑着轮椅一跃起身、稳稳当当地落坐到花轿之内。 元宵冲两人伴了个鬼脸,将轮椅收拾收拾推着候在一旁。 倒不是凌冽大度,只是同这两个小人周旋已花费了太多时间。刚才他觉得头晕,这会儿额角已经隐隐发痛起来,多半是风寒入体,凌冽扶着有些发烫的额头——不过坐个轿子,忍过这阵、他便能脱身。 段德祐咬了咬牙,最终只能恨恨地吩咐起轿—— 好,北宁王,你好样儿的! 我倒要看看,等你委身蛮王身下,还能不能如此嚣张! ○○○ 锦朝婚俗,晨迎昏行。 白日迎亲,戌时成礼。 不过和亲并非一般嫁娶,大典上还有两国的合议文书要交接。所以他们到达镜城南的时候,正好是午时,段德祐准备的吉毯由两个小厮推开,红地描合欢金边的毯子顺着他们要走的道路一寸寸延展。 城外的道路不似城内平坦,有些坑坑洼洼。 即便轿夫已经走得很慢,但稳稳坐在轿中的凌冽还是被晃得有些头晕眼花。 教内的横凳上铺满了瓜果,他身上也被喜婆洒了许多红枣、桂圆和花生,花轿四壁遮挡,他只能隐约从前面的轿帘缝儿中看着外头正红色的吉毯,听着耳畔黄鸟清啼和那隐隐传来的兽鸣—— 在京城时,元宵打听来消息说,蛮国喜欢操纵野兽战斗——狮子老虎、豹子豺狼,甚至还有战象。凌冽没见过那么多动物,父皇和皇兄的百兽园里,他也就见过西域贡来的花豹和在北境战场上见过的戎狄野牛。 大约想着野兽的缘故,风中传来的味道里,凌冽渐渐嗅出一股兽类的腥臊来,他皱了皱眉,却因身上铺着喜果的缘故,没办法抽手掩住口鼻。 被这味道一熏,他便更有些发晕了。 昏昏沉沉间,花轿稳稳地落了地,凌冽遥遥听见了一些吱哇乱叫的吼声,而后便是震天响的一片欢呼,似乎,他们已经到了迎亲大典所用的那块福地。 黄忧勤选中段德祐,也并非只为钱财,这人贪婪,却也有些才学。 段德祐上前,对着蛮国驻扎在平原上的中军大帐一揖,双手奉着文书高举过头顶,张口便说出了蛮国的苗语:“在下大锦礼官段德祐,送北宁王和亲至此!请尊驾移步、出来相见——!” 凌冽在轿内看不到,轿子外的元宵和舒明义却看得清清楚楚: 广阔的平原上,大大小小扎着的军帐外,站满了皮肤黝黑、披着兽皮、戴银饰的蛮国勇士,他们有些人脸上还涂抹着五颜六色的涂料,远远一看还真像是戏文话本里的地狱妖邪。 元宵瑟缩了一下,推着轮椅的掌心渗出了一点儿汗,他将身子往舒明义身后躲了躲,只敢探出半个脑袋来小心翼翼地看那些蛮国人,还有间杂在他们身边的战象和猛虎。 舒明义没注意小管事的这点举动,他只是拧着眉头,才发现自己在京中一叶障目,以为他们锦朝□□上国,原来南境蛮国已经发展到如此地步! 两人各怀心思,却多多少少都对那位短短一个月就打下他们锦朝数城的小蛮王心存好奇: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年人,竟能统领眼前这一群魁梧凶悍的士兵? 段德祐呼喊了三道,蛮国军中才终于有了反应。勇士们的欢呼声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快,终于中军大帐的帘子一掀,元宵和舒明义还没来得及抬头,就觉得脚下的大地“咚咚”震了两下,再抬眼望去,却见到个三百来斤重的蛮国莽汉! 他皮肤黝黑、赤着上身,身上的腱子肉一块块垒在一起,每走一步都颠好几下,肩上披着一条牛皮制成的铠甲,鼻下还穿着个夸张的银质鼻环。 这莽汉一走出来,周围的蛮族勇士都挥舞着双手冲他欢呼,他也回应似得冲着天空大吼一声,惊飞了林中一大群黄鸟。 元宵“哇”地一声吓哭了,而舒明义眼中也露出了深深的担忧。 段德祐却是面色一喜——原来小蛮王长这样! 那北宁王完了,必定一过门就被这肥猪压死在床上。他想着凌冽那样纤细的腰肢、难免有些可惜,不过,谁叫那瘸子倒霉呢! 众人喜忧参半,蛮国中军大帐前的帘子却又突然动了一下,里头又款步走出来一个身材高挑、肩宽腿长的金发美人来—— 当空的日光正巧落到美人那一头蓬松而卷曲的长发上: 金灿灿的像是珍贵的金丝纱縠,又仿佛是从穹顶倾斜而下的金沙瀑布。 这人的皮肤也有些黑,上身赤|裸,只在颈间戴了个双龙斜纹的银项圈,下|身随意裹了一条蛮国大典上才用的蓝染亮布,以一道梅花银纹链穿了、松松垮垮地缠在腰间,露出宽阔的结实的胸膛和劲瘦的腰肢来。 美人没穿鞋,脚腕上戴着一对垂叶蝶纹银环,行动错步间,银叶相碰、发出簌簌之响。 他有一双大大的绿眼睛,眼尾上翘、下有卧蚕。口若弯弓上弦月,两唇丰厚而饱满,鼻梁峻拔耸直,更衬得那双绿眸深邃,像极了世间罕有的绿宝石。 跟着段德祐的许多镜城官员,根本没见过如此充满野性异域美的蛮人。 元宵和舒明义只当这人是蛮王身边豢养的美妾娈宠,却没想到他一出来,整个蛮国军帐前的勇士们竟纷纷冲他单膝跪下,兴奋而恭敬地山呼着:“华泰姆、华泰姆!” 其声震天,就连蛮国军帐中战象、兽群亦伏地致意。 而正午偏西的日光洒落到那美人身上,他身上的银饰在风中发出清脆的鸣响,金色的长发如旌练当空,在日光下煜煜生辉,宛若神明降世、天神下凡。 就连刚才那个三百来斤的“蛮王”都转过身,恭恭敬敬地跪到他脚旁,致以蛮国最高大礼—— 单膝跪下、右手握拳于胸长揖。 不知从何处蹿出一只吊睛白额的花纹猛虎,竟优雅地踱步过来,亲昵地用脑袋蹭了蹭美人的小腿,那神态动作,倒像极了中原富贵人家豢养的狸奴。 锦朝众人都吓懵了,段德祐也一屁股跌坐在地。 倒不是因为这只白额大虫,却是因为他通苗语,知道那“华泰”意为天,“姆”译做神。 华泰姆,便是天降之主、蛮族的神。 段德祐面色苍白,原来,这位才是那攻下了锦朝十六州郡的、小蛮王。 9、第009章 风吹林动,日头渐毒。 端坐在花轿中的凌冽,鬓边微微渗出了一点汗珠。垂坠的轿帘叫他看不见外面发生的一切,而逐渐闷热的轿厢、厚重的吉服更叫还病着的他头重脚轻、难受得紧。 蛮族的躁动欢呼他听不懂,段德祐半天没有吱声的反应也叫他有些疑惑——未时将至,即便没人真正在乎这场和亲,也不该如此耽误。 凌冽正在思虑是不是段德祐又在憋什么坏招时,外头却忽然遥遥传来了一道中年大叔的声音:“我王已出,还请国书。” 那声音腔调听上去虽然有些怪,但却是标准的中原官话。 凌冽在轿中没有看见,轿外众人倒瞧清楚了:说话人是个身披靛黑二色蓝染、包头巾、留着八字胡的大叔,他正手持苗锦封的牛皮卷从军中挪步走出。 蓝染珍贵,唯有蛮国贵族和节日大庆时才穿。此人通中原官话,又手持国书,料必身份地位不低。僵坐在地上的段德祐这才回神爬起来,连连急道一句“请出国书、请出国书。” 胥吏便几个领命去了,在双方交换合议的国书时,段德祐还是忍不住地盯着那站在日光下如同天神下凡般闪着金光的小蛮王—— 不是都说,他攫戾执猛、凶暴异常吗? 不是都说,他天生异象、眼冒绿光吗?! 怎么,怎么会长成这样? 怎么可以,怎么能长成这样?! 段德祐一想到凌冽墨发披散、白衣胜雪,狭长凤眸如寒夜点星,又见那小蛮王亲昵地在同身边白额虎亲昵逗趣,他心里憋闷得慌,实在没法想象这两人在一起那如画般和谐的模样!他把手指节捏得咔咔作响,几乎将手中的礼单揉烂。 宫中的黄公公给他的密旨,一共有两重意思: 其一,让他在不破坏和亲的前提下,想尽办法给北宁王添堵,最好极尽羞辱之能事。 其二,若他此事办得好,朝廷之后会对蛮国用兵,到时候便拔擢他到镜城之上的律州当州牧。 虽不知黄公公同北宁王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但管他呢,只要以后能升官发财就成。毕竟律州是个大城市,还有不少富商巨贾,能捞的油水只多不少。 段德祐瞥了那大红色的花轿一眼,之前他的法子都铩羽而归,今日,他看着礼单上的“成婚礼”一项,又生出了个主意。见那边国书交接还有一会儿,他便冲身边的掾史招了招手,两人凑在一起小声议论了一番,半晌后都露出了猥琐而下流的表情。 掾史点点头退下,没多一会儿就搬着个火盆、拿着金弓和金箭过来。 元宵一看那火盆就急了,他家王爷上下个床榻、轿子、马车什么的无事,但断做不出跨火盆的动作,他刚想上前理论,舒明义就从后拦住了他,“这是国事,大典当前,元宵你不能上前。” “我不管!”元宵挣开他的手,又急又怒道:“朝廷是你们的朝廷,可那是我家的王爷!” 他这么一闹,蛮国很多武士都遥遥看了过来。舒明义看着那群虎视眈眈的蛮国大军,最终还是咬牙将元宵拽回来锁在怀里,捂住了他还想高声尖叫的嘴,哄道:“元宵,别闹,你不要命了?!” 元宵奋力挣扎,可年仅十四岁的他哪里是舒明义的对手,小管事抖着嘴唇,最终狠狠地踩了舒明义两下。 舒明义吃痛,正想骂元宵这个小没良心的,却陡然感到自己掌心一片湿凉,想到这主仆俩一路走来的亲密,舒明义的心里也有些难受,他顿了顿,俯身哑声在元宵耳畔道:“信我,元宵,交给我,别慌。” 他安抚完元宵,那边段德祐几人却已在花轿前摆好了火盆。 两国文书交换完毕,那蛮国的八字胡大叔将锦朝那三幅全折的金地贴红折子收收好,面上挂着和善的笑容:“文书已毕,是否该让我们带人走了?” 段德祐一边将蛮国送来的文书交给胥吏收好,一边冲八字胡大叔拱手:“先生莫急,今日是喜事,按着我大锦婚俗,还有几项大礼需请你们大王配合。” 他说着,掾史便捧着托盘、带着金色的弓箭走上前来。 八字胡大叔远远看了那花轿前的火盆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礼官大人当真还要同我国讲究这些?” “当然,”段德祐夸张地点了点头道:“王爷身份贵重,这可是我朝少不得的大礼仪。” “是么,”八字胡大叔看着他,脸上虽挂着笑,眼神却已冷了下来,“那礼官大人请说吧。”他一边答话,一边将段德祐的话翻译成苗语说给旁边的小蛮王。 原来锦朝婚俗,讲究在迎亲之时请新郎持弓,于主婚人的唱喏下按顺序射出三箭,以祛除邪祟,谓:一箭天,赐良缘,新人临门喜相意;一箭地,百年好合两相许;三箭轿前定乾坤,地久天长结连理。 “三箭定乾坤”后,主婚人会说一溜吉祥话,然后由喜婆搀扶着新娘下轿、跨火盆。 段德祐还在想着待会儿如何磋磨、羞辱北宁王,却没注意那边,他说一句话,八字胡翻译一句,小蛮王的脸色就沉一分,等他说完,小蛮王手上摸挠白额虎的动作都停了,睫帘低垂,看不出在想什么。 “规矩就是这么个规矩,还要请尊驾移步,”段德祐笑眯眯地冲那小蛮王拱手,有人翻译,他也就不说苗语了,“弓箭都是现成的,您按着我的唱喏来就行。” 站得近了,段德祐才看清楚,小蛮王身量高挑,比舒明义手中立着的红缨枪还高出那么一截,且身上的肌肉紧致结实,鼻梁骨很高、中庭饱满,用相面的话来说这人一看就在那事上厉害得很。 段德祐想着北宁王是个残废,落在这小蛮王手中定没有好,嘴角的笑容更扩大不少。 听完八字胡的翻译后,小蛮王安抚地摸了摸身边猛虎的脑袋,然后面无表情地走上前来,他将托盘上的弓箭一拿,不等段德祐发话,就拉开了弓,结果那金色礼弓尚未拉满,就“铮”地一声断成两截。 “……”段德祐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大、大王神武。” 小蛮王嫌恶地将那涂了金漆的断弓往地上一扔,抬脚就要朝着花轿的方向走。段德祐连忙上前拦了,“大王、大王,莫急,您莫急,我这就叫人给您换新的。” 掾史和几个胥吏会来事,连忙从军中取了几把硬弓奉上来。 小蛮王一一接了,结果“铮铮铮”三下,将那些千钧重的羊角弓竟然悉数都被拉断。 段德祐笑不出来了,额角渗出豆大的汗珠,他张了张嘴,半天找不到合适的话说。 小蛮王也有些不耐烦,他睨了段德祐一眼,冲旁边的蛮族莽汉伸手,那三百斤的胖子立刻会意,转头取了一把一人高的大弓来。 这把大弓的弓身通黑,两缘漆白,弓弦圆匀润泽,弦粗却足有两指。 小蛮王将那大弓接过来,取了金羽,满弓拉开后,段德祐只听得“嗖”地一声,就有一支金箭擦着他的头顶飞过,一气儿射|入中军大帐、而后贯穿了后面两顶帐篷。 段德祐打了个冷战,那些吉祥话再难开口。 小蛮王不理他,径自取了第二箭。 方才那一箭已有万钧之威,舒明义兀自心惊,却见小蛮王弯弓搭箭后,竟直瞄准了北宁王所在的花轿。舒明义吓出了一身冷汗,暗中咬牙、握紧了手中的红缨枪。 结果金色的羽箭射|出,竟如下弦月般,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叮”地一声打翻了花轿前的火盆。铁盆里的木炭火星飞溅,瞬间将那红色的吉毯点燃。 “……”段德祐腿软,若不是掾史搀扶着他,只怕又要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见吉毯起火,又连忙喊道:“救、救、救火啊——!” 锦朝这边乱作一团,那边小蛮王却耸耸肩,叽里咕噜地对旁边的八字胡大叔说了一句。 那大叔点点头,笑眯眯地冲段德祐道:“我家大王说,他手滑了。” 段德祐讪笑,手忙脚乱地灭火。结果他一边灭火,那边掾史却一边命人去准备新的火盆,似乎下定决心就是要完成这个“轿中新人跨火盆”的“仪式”。 看着那个重新被端正摆放在花轿前的火盆,小蛮王绿眸沉了沉。 而他身边的八字胡大叔则是环抱了双手,耸了耸肩,后退一步,像看猴戏般远远瞧着段德祐。 段德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在心里暗骂这小蛮王,他站起身来堆笑,又欲解释那火盆的种种祛邪功效,结果他的话才说了一半,就听得空中一道裂帛之声,而后,血珠飞溅—— 山风阵阵,旌旗翻卷。 刚才还混乱一片的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第三枚金色的羽箭扎进了段德祐的喉管,将他整个人串到了箭上。 段德祐瞪大眼睛,抬手指着小蛮王想说什么,可喉咙里涌出的鲜血堵住了他的声音,教他只来得及冒出咕咚两个血泡,就扑通一声倒到地上、面目狰狞地断了气。 箭头扎入吉毯内,鲜血喷涌,溅湿了花轿轿帘。 被洒了一头一脸血的喜婆眨了眨眼,而后“啊啊啊啊”地尖叫起来,一转身就往镜城内跑,她年迈、跑不快,步子踉踉跄跄、没几步就连续地摔了好几个大跟头。 而她这么一动,锦朝这边就乱了:跟着段德祐来的那班胥吏也被吓得屁滚尿流,丢了手中东西就不要命地往城内跑,一面跑一面大喊着“杀人啦!蛮国杀人啦!”一时场面混乱,哪里还是什么“□□上国、礼仪之邦”。 舒明义皱眉,心里蹭蹭火起,高喝一声“都给我安静!”而后命自己带的士兵堵住城门,叫那些四散而逃的官吏们回来、别丢人现眼。 掾史距离段德祐最近,他呆愣了一会儿才慢腾腾跪下去,摸了摸他叔叔段德祐尚有余温的身体,他的眼泪止不住了,他面色金白地喃喃道:“他、他是大典礼官,你、你……好大的胆子!” 小蛮王只将手中的大弓一丢,又咕咕哝哝说了一句。 “我家大王说,”八字胡依旧挂着笑,一指段德祐的尸体,“他聒噪,听着心烦。” 掾史面色青白、两眼赤红,不敢置信地瞪着那小蛮王,“你——!” 到了这个地步,掾史也被逼急了,他丢开叔叔的尸体一下跳起来,恶狠狠地破口大骂道:“你你你竟敢在阵前射杀我大锦的朝廷命官!这事儿没完!按锦朝的规矩,你这、你这就是宣战!!” 掾史个高,但生得干瘦、跟个芦苇杆似的。 小蛮王偏了偏头,都不稀得开口。 八字胡大叔无法,只能一耸肩指了指掾史脚下的地面:“不好意思啊,这位小大人,你们目前所在的,好像是我蛮国的领土。既在我蛮国的领土,规矩,自然得按我们的办。” “你——!” 双方争执不下,轿中的凌冽却看着那点点滴滴顺着轿帘融入吉毯的鲜血,深吸一口气,缓缓挺直了腰背、坐正了身子—— 比起北境戎狄,南境蛮国这些年算是安分,只同他们东边的百越国冲突不断,从未像现在这样主动大规模地向朝廷挑衅过。这位小蛮王,年仅十七岁就能在数月内连下锦朝数城,可见其暴虐好战。 凌冽虽也看不上段德祐此人,但“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姓段的又有“敕令礼官”这么一重身份,对外、就算是锦朝的脸面。结果,那小蛮王却全不将人看在眼里,上来就是毙命一箭。 难怪…… 凌冽摇摇头,他那个不省心的小侄子和舒家要那么早调兵遣将来南境,恐怕就是因为蛮国议和事假,小蛮王根本就是借着和亲这事儿,想要趁锦朝不防时、来个长驱直入—— 毕竟,前世戎狄邀约他们打入京中时,蛮国可是没一点儿谦让。 最后锦朝国灭,蛮国和戎狄南北分治,可见狼子野心,同样不容小觑。 凌冽从前一直关心的是北境和镇北军,并不太记得前世到底是哪家的倒霉姑娘来和亲,现在细细回想——好像那时候蛮国对这位和亲的“公主”确实不大满意,而后就借着这由头再次起了兵。 看着吉毯上那道暗红色血线,凌冽呼出一口气,将掌心因发热而冒出的虚汗蹭掉,缓缓捏紧了藏在袖中削铁如泥的短剑——他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段德祐此人死有余辜,但这小蛮王……只怕也不好对付。 10、第010章 血水干涸得很快,段德祐的尸体凉得也快。 夏日的骄阳洒落在这块平原上,微风轻拂,却让在场每个人都是一身冷汗、噤若寒蝉。 掾史摇晃了两下,忽然“嘻”了一声,又扑倒在自家叔叔的尸体旁,他抱起段德祐的尸体,冲着蛮国勇士们发出桀桀怪笑:“呵呵呵呵呵,你们完了,你们完了,我朝大军马上就到了,到时候,嘿嘿嘿……” 他目光涣散,面色青白,看上去像是承受不住巨大打击疯迷了。 舒明义刚想命人上前将这掾史和段德祐的尸首搬开,那边的小蛮王却已经一跃、侧身坐上了他身边吊睛白额猛虎的背,那头老虎冲着锦朝大帐嚎了一声,驮着人就猛奔而来—— 元宵“呜”了一声,害怕地闭上眼睛抱住了舒明义的腰。 而猛虎跑到花轿旁边后就停了下来,小蛮王轻轻一跃落地,身上的银饰发出清脆的声响。舒明义被元宵拉着,一时不好上前,但他也看出来小蛮王个非常高,肩宽腿长、浑身上下充满了野性的张力。 因为浸了血的关系,原本翻飞的轿帘此刻已经板结。 凌冽长呼了一口气,下巴尖儿上挂的一滴汗珠便坠到了身前,他还烧着,眼睛也发花,外头的风吹草动他其实听一半、漏一半,这会儿忽然听见一声野兽的低吼,然后就是自家小管事的一声惊呼。 恍惚间,眼前的轿帘一动,外面明媚的阳光瞬间照射进来。 正午的阳光炫目,凌冽眯起眼睛,却因为逆光的关系,只看见了一片结实的小麦色胸膛,还有那挂在颈项上的双龙纹银项圈,煜煜日光被银器反射成耀眼的七色光。 而比银器还要光彩夺目的,却是这人披散下来的满头金色卷发。 凌冽只觉自己看见了九天神祇,如耀翅金乌亲临,又好像是北境雪山上难得一见的红日、雪夜里骤然出现在前方的金色温暖篝火,让他瞬间失去了应有的反应。 而掀开轿帘的小蛮王,也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见了这位、他用自己实力得来的北宁王。 汉人的花轿真小,也真矮,小蛮王微微弯了弯腰,只见一个面色苍白的公子,被裹在一身描金边的正红色吉服里,他睫帘半垂、双手交叠藏在广袖中,人坐得端端正正的,身上铺满了红枣、桂圆和花生。 这个习俗,小蛮王知道,他撇了撇嘴,只嫌中原的汉人规矩多—— 这轿子里的横凳就那么点儿,还要在上面洒什么糯米粉、丢上硌屁股的瓜果。说是好意头,却没想着人家姑娘闷在轿厢里,要挺直了腰板顶着个两斤多的凤冠,还要容妆整肃、一动不动有多难! 据说,只要新嫁娘能够稳稳地坐在轿中,身上的瓜果就会一粒不落,身后也不会沾染上白灰,会因此赢得夫家的尊重和好彩头。 小蛮王打心眼里瞧不上这种规矩:媳妇儿是用来疼的,而不是用来折腾的。 结果他一垂眸,却发现北宁王人虽然病恹恹的,但那些洒在他身上的干果,竟然真的一颗都没有落到轿厢中。小蛮王瞬间瞪大了眼睛——他好厉害! 这个时候,凌冽也终于回过神来,他微微仰头,见小蛮王掀了轿帘却半天没一点动作,只好暗中摁住短剑防备,下一瞬,却有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拱了进来。 “嗷——” 属于野兽的腥臊味儿扑面而来,凌冽皱眉,一低头却乍然对上一双黄金色的兽瞳。在看清了挤进来的是一头吊睛白额的大虫后,凌冽一僵,他强撑着没动,脸却白了。 那大老虎拱进来后,圆溜溜的金瞳眨巴两下,直勾勾地盯着凌冽瞧。 “阿虎退下!” 少年充满朝气而清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那小蛮王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不适,伸出手来在那大虫的脑袋上撸了一把,用苗语训斥了两句。 凌冽看着他落在白额虎头顶的手掌,掌心宽厚、五指颀长,分明的骨节凸起,蕴含着极强的力量。 等他将老虎推了出去,凌冽刚松了一口气,小蛮王却忽然冲他伸出了手—— 凌冽来不及反应,眼前一花,整个人就被从花轿中扛了出去。 旁边的元宵被吓了一大跳,他因为惧怕老虎不敢上前,怎么一眨眼工夫,他家王爷就被那蛮子像扛米袋一样甩上了肩头。元宵又怂又急,躲在舒明义身后吱哇乱叫,“你你你”了半天,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哇”地一声又哭了。 小管事人小,但嗓门极大,这么一哭就吸引了小蛮王的目光。 远远看着凶巴巴瞪他的元宵半晌,小蛮王墨绿色的眼眸中忽然闪过了一丝惊讶,而后他才意识到——北宁王是中原人,是娇弱、白净、小巧的中原人,不能跟他们蛮国姑娘似的这么扛。 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连忙将人扶扶好,一整个打横揽到胸口:哥哥果然轻得很,白白香香软软,看上去跟个精致的琉璃娃娃似的,好像一碰就要碎。 刚才,头朝下,凌冽被这蛮子闹得魂飞天外、头眩眼花。 现在,这姿势,凌冽又急又臊:简直荒唐、僭越、无耻! 小蛮王站直了比他想象得高太多,他想要挣扎,却又怕自己掉下去摔着。而且,这蛮子上身竟什么都不穿,他看着那日光下煜煜发亮的臌胀胸肌,手伸出去完全不知往哪儿放! 烈日之下,凌冽只觉头更晕了,只能勉强搂住了小蛮王的脖子,又被那金灿灿的卷曲长发晃了眼睛。 长发披散下来,肩窝处聚着未散的热,小蛮王走得急,身上冒出了不少汗,他的皮肤偏黑,汗水沁润过后,更像是被洗涤过的铜器,暖烘烘地熏着凌冽,让他浑身僵硬。 感受到凌冽的目光,小蛮王低下头来冲他露齿一笑。 凌冽一愣,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今日镜城的日光特别毒,火辣辣地直烤得他面皮发烫,他讷讷地转过头,错开了目光。 小蛮王抱着凌冽,没有再骑那只吊睛白额的老虎,而是径直走向了蛮国的中军大帐。 在路过抱着段德祐尸体和掾史身边时,那掾史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竟站起身来想要拦他,“你这样不合规矩,你、你都杀了礼官,我们要重新和谈!” 小蛮王转过身,看着他微微一笑。 一道银光闪过后,掾史只觉颈上一痛、眼前一花,他浑身的力量就都被抽干,摇晃两下后就捧着心口“哇”地吐出黑血来,掾史瞪大了眼睛趴在地上,这才看清楚,咬他的,是一条银鳞细环蛇。 那条小蛇咬了他一口后,冲他吐了吐蛇信,然后就扭着身子窜上小蛮王的胳膊,在他手臂上绕了三圈,变成一个银质臂钏的模样。 掾史抬了抬手,最终口中吐出更多黑血,两眼一翻,也倒在了段德祐的尸体旁,抽搐了两下、断了气。 这回,锦朝众人都吓破了胆,一个个鹌鹑般不敢出声,舒明义眯起眼睛,攥住手中长|枪。唯有元宵看着那小蛮王抱着自家主子越走越远,忍不住跑出来,“你、你、你快放开我家王爷!” 他的动作太快,舒明义一时没拦住。 而小蛮王回头看了他一眼,偏着头想了想,从小元宵那红澄澄的面容中想到了什么,他其实还不大懂中原官话,并不知道元宵说了什么,他只记得—— 在宣郡时,驿馆起火,这个小家伙十分认真地往轮椅上盖了厚绒毯。 小蛮王嘴角绽放出一点笑意,冲旁边的八字胡大叔又叽里咕噜地吩咐两句,大叔笑着摇摇头,上前来冲小元宵努了努嘴,“你,对,就你,别东张西望的,收拾东西跟我们一道走吧。” 元宵眨巴了两下眼睛,下意识想问王爷的意思。结果凌冽被小蛮王打横抱着,根本看不到他。元宵在原地踟蹰了一会儿,便转头求助舒明义。 舒明义先看了看平原上黑压压的蛮国大军,又看看自己身后一群吓得两股战战的官员,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来前,他爹其实就已经对他透露了许多朝廷的算计。 他从来不懂这群将家族荣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父母亲眷,他只知道,他在京中与百姓共饮送亲时,他是真的快活;他看北宁王整治段德祐时,他也是真的快意。 镜城正副长官已死,他这个送亲的将军算是这里最大的主事。 舒明义看了看远处的高天,很蓝,没有一丝儿云,黄鸟莺啼、夏蝉低鸣。最终,他冲元宵点了点头,“……去吧。” 听他这么说,八字胡大叔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胡须,而后冲元宵招了招手。元宵木木地朝那边走了两步,然后又想起王爷的轮椅,他便又蹬蹬蹬跑过去推轮椅。 而小蛮王这边,却已抱着凌冽回到了中军大帐,凌冽原本想要请他将自己放下来的,结果刚准备开口,就感觉自己的脸颊被什么湿湿的东西碰了一下,他惊疑地抬头,却看见了一只三层楼高的大象。 大象的脑袋上盖着个红色的小帕子,身上还背着一个巨大的筐,它蒲扇着一对大耳朵,眼睛黑黑亮亮的。 凌冽倒抽一口凉气,下一瞬,那小蛮王就笑着吹了个口哨,然后那大象的鼻子一卷,竟将两人卷起来、一扔丢到了背上的筐里。 这一下天地颠倒,原本就病着的凌冽再忍熬不得,头一偏,靠着小蛮王就昏了过去。 蛮族众人见他们家大王已经得手,纷纷高兴地欢呼起来、他们身上的银器碰撞在一起,发出了清脆好听的声音,伴随着欢呼声响彻天宇。 这时,小元宵也整个跑得气喘吁吁地过来,八字胡大叔看了看他的胳膊腿儿,啧了一声,转头冲那个三百来斤的莽汉吩咐两句,下一瞬,元宵手中的轮椅就整个被那汉子扛到了肩上。 “……”元宵张大了嘴。 八字胡大叔好笑地薅了他的脑袋一把,然后揽住他的肩膀,“抓稳了。” “啊?”元宵一个恍神,还没明白抓稳什么,就被一道碗口粗的“灰色麻绳”捆了腰,他慌忙拽住大叔的衣衫,然后就被整个人卷起来、也丢到了一个象筐里,“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八字胡大叔连忙嫌弃地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元宵胆小,但也好奇,他尖叫了一会儿,然后才发现大象的背上比他想象得要稳。他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偷偷看了看周围,发现象背上的筐有扶手后,才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探了探头。 远处,听见他尖叫的舒明义原本都已经朝这边赶,看见他没事后,又原地持|枪站住。 元宵眼巴巴地看了看那个站在一席吉毯中的人,犹豫了片刻,伸出手挥了挥。 舒明义一愣,远远看着那个坐在象背上、一路走来踩坏了他三五双鞋的小混蛋,忽然忍不住喊道,“一路保重,我会给你写信的!” “……”元宵一愣,小脸一缩,“谁、谁要看你的信!我跟你又、又不熟!” 舒明义的声音却又拔高了些,脸上的笑意、藏也藏不住:“就当给你送新鲜的鸽子汤呗——” 11、第011章 凌冽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于一间全然陌生的房间里—— 身|下是榆木蕉叶纹的架子,身上则盖着南境独有的絮丝被。屋内铺着厚厚的绒毯,陈设倒极简单,开了一半的西窗下置了条案,中有矮几一张。 清风徐来,凌冽撑着自己坐起身来,身体微感摇晃,又听得窗外水响,他便猜测这是身在船上。 也不知昏了几日,凌冽躺久了身上有些乏,他抬手捏了捏眉心,没由来听见一阵银器碰撞的脆响,垂眸一看,发现左腕上竟多了个银镯子。 那银镯三指来宽,浮刻了一圈栩栩如生的蝴蝶,下衬繁复花枝纹,中垂无数银穗,每一穗上都坠着银叶,稍稍一动,便碰撞在一起发出簌簌声响。 凌冽皱了皱眉,伸出手去拨了拨,那银镯与他的腕子极贴合,他摸了一圈也没找到任何机簧关窍,便是硬脱不得。他不知此物何用,亦不知那荒唐的蛮王何意,只是想起—— 幼时在东宫读书,太师曾说南方百越国蓄奴,凡奴隶皆要戴上纹有各部落图腾的镣铐、女子带响铃,以防私下逃跑。百越国与蛮国接壤,在蛮国以东,临海,与蛮国互为世仇。 凌冽看着那叮当作响的手镯,也不知蛮国是否亦有此俗。 正思量间,房门“吱呀”一声被从外推开,凌冽转过头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滚圆的“小桃子”,元宵的手上似乎捧着东西,没手开门,便背过身用屁股顶开门。小东西哼着小曲,心情似乎很不错的样子。 元宵进门后用脚带上门,一抬头就瞧见凌冽坐在床上,“王爷您醒啦?!”他高兴地将那托盘往窗下的条案一搁,眼中放出兴奋的光,“您可算醒了!我这就去请孙太医来看看!” 凌冽一愣:“孙太医……?” 元宵听见凌冽这么问,出门的脚步一顿、咧嘴笑道:“您昏着没见着可太可惜了。” “……?” “就两天前,我们登舟的时候,大船都已驶离岸边一截儿了,他老人家骑了头毛驴,也不知从哪儿蹿出来,到了岸边一个翻身就跃上船。孙老爷子的身手可矫健了,看得蛮国士兵们一愣一愣的。” “……”凌冽想到那白发苍苍的老太医,嘴角难免抽了抽。 元宵回完了话,转头便出去了,他小身板一扭,极快地钻入了船舱下面去找人。 而上层中仓前,日光洒满整个甲板,那头吊睛猛虎正侧卧着打盹,而它软乎乎的肚皮上,则靠着小蛮王。 小蛮王的面前放着一盆子云阳果,荔枝大小的软果躲在一簇簇绿叶下,外皮呈紫红色,上头还挂着晶莹的水珠。他哼着歌,细致而认真地将果子上的叶子择去。 这些都是今岁新熟的,他挑的这些个儿大而甜,也不知哥哥什么醒,反正他每天洗好、择好备着,总能在哥哥醒来的时候,给他吃上最新鲜、最好的。 那个懂中原官话的八字胡大叔懒洋洋地趴在仓前的栏杆上,他叼着一枚叶子,忽然眼光一亮,用苗语冲身后的小蛮王道,“我怎么瞧见,那小管事急急忙忙跑出了房间,啧,你家哥哥可能醒了——” 小蛮王眼睛一亮,一翻身就站了起来,他拍了拍身边不满的大老虎,揣上那一盆子云阳果,“阿虎走,我们去看看——” 这边,凌冽正靠在床上。 忽然听得门口一阵急促的脚步,他扭头,正巧看见推门而入的小蛮王,还有他身边那头油光水亮的大老虎。 即便见过一面,那头金灿灿的长发,还是让凌冽晃了眼。 而小蛮王似乎记着凌冽对着阿虎的不适,他拍了拍阿虎的大脑袋,用苗语下命令叫那大虫乖乖坐在门口。大老虎呜呜了两声,有些不满地将脑袋搁在交叠的双爪上。 小蛮王笑了一下,将手中的盆子托高了些,他冲床边走来,高大的个头几乎要塞满整间房屋。 凌冽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他捏着被面,浑身紧绷,有些戒备地抬头看那小蛮王。小蛮王靠过来坐下,看着凌冽却陷入踟蹰,他许多次抬起手来,最后又懊恼地挠挠头放下。 他盯着凌冽的目光倒是灼热滚烫,只是嘴唇开合数次、都没能说出什么。 凌冽依稀记得小蛮王比他小上五岁,十七岁在锦朝都未及弱冠,还算个孩子,他撇了撇嘴,决心先开口说点什么,结果嘴唇一动,就陡然被一个软乎乎的东西贴上。 “那勾侬咧。”小蛮王的手指推着一颗他从未见过的软果子,说了几个他听不懂的音节。 喂人吃果子这种事情,在凌冽看来是极狎昵的。他只有在戎狄大太子那个荒唐人的帐前,见过如此行径——两军交战,前线的战士厮杀拼命,那大太子却揽着他的娇妻美妾,等着她们剥葡萄给他吃。 凌冽心里一冷,皱眉别开了脸。 那紫红色的果子“啪嗒”一下掉落在被子上,小蛮王愣了愣,扁了扁嘴,竟又重新拿了一颗贴过来,他瞪大了墨绿色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那勾侬、侬咧!” 凌冽听不懂,拒绝得态度更明显——他往后挪了挪,不满地瞪着小蛮王,“拿走!” 小蛮王眨巴着眼睛,样子看上去更加委屈了,他低下头看着手中的果子呆了一会儿,吸了吸鼻子,又打起精神冲凌冽结结巴巴道,“裹裹裹子,好次的。” 这句官话有些别扭,且说的磕磕绊绊的,小蛮王兀自涨红了脸,凌冽却还当是苗语、根本没明白。 其实这云羊果是南境蛮国独有的一种夏果子,与蜀地的荔枝是一般大小,只是荔枝硬壳、云羊果软质,成熟的时候呈紫红色,可以连着外皮一起吃,咬下去酸甜可口,能解乏开胃、清热降火。 小蛮王挠了挠头,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是笨得可以,简简单单的几句汉话,他就是怎么也说不好、记不住。无奈之下,他只能笨拙地拿起那鲜艳的果子自己吃了一个,然后卖力地冲凌冽比划。 可惜凌冽只觉莫名其妙,更手撑着身子往后挪了挪,在枕下摸向属于自己的短剑。 云羊果放不久,小蛮王执拗地又拿起一颗塞到凌冽唇边,他想法很简单——只要哥哥尝过,就知道这是好果子了。 结果那云羊果才递到凌冽嘴边,整艘大船就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他们俩一时都来不及反应,凌冽只觉唇尖被软软一压,紫红色的软果子炸开来,而后身上一沉,失去了重心的小蛮王整个扑向了他。 凌冽瞪大了眼睛,下意识想往后躲,可他手中握着短剑,一时也抽不出来。小蛮王一压,就将他整个人推得仰躺到床上,预想中撞在床板上的疼痛倒没传来,他先枕到的是一只宽厚温暖的手掌。 凌冽第一次经历这种事,骤然被压碎的果浆挤出了不少汁液,顺着唇缝儿闯入他的口腔,那酸酸甜甜的味道让他浑身微颤,脑海里一片空白,一时忘了反应。 而扑在他身上的小蛮王一手垫在他的脑后,一手捏着那浆果,实在分身乏术,怀里的一盆子云羊果散落了满床,小蛮王似是有些懊恼,刚准备抬头道歉,就极近地撞进了凌冽一双眼。 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凌冽—— 披散的墨发铺满了整张架子床,云羊果紫红色的汁液星星点点,脏了凌冽身上的里衣,也脏了那优雅颀长的肩颈,白皙的肌肤若冰,隐约还能看见下头青色的血络,比冰封的神山还要神圣静谧。 小蛮王呼吸一窒,眸色深了深。 而仰躺在他身|下的凌冽,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扑面而来的雄性威压,像是蓄|势待发的豹子。小蛮王宽阔的肩膀几乎遮掉了他所有的光,铺散下来的金色长发,将他整个人严严实实地罩下。 唇瓣上堆着那枚饱受摧残的浆果,酥酥麻麻有些痒,凌冽无意识地舔了舔,却正巧将果子衔下。 趴在他身上的小蛮王则看见,在吃下了云羊果后,凌冽本来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眸色都悄悄亮了亮。小蛮王心里高兴,忽然福至心灵地想起了一个词,“甜的。” 少年人清脆的声音有些低哑,凌冽一愣。 小蛮王却突然伸出手,粗粝的指腹轻轻在凌冽唇角一抹,而后又露出个大大的笑容,舌尖利落地在指尖一舔,重复了一道:“哥哥,甜哒。” 凌冽怔怔地看着他因含吮指尖而泛起水光的双唇,既惊又恼、想骂却臊,便干脆闭上了眼。 小蛮王还想说点什么,结果身后的门边却忽然传来一阵野兽的嘶吼。他回头,一只脉枕便从门口砸进来,孙太医脸上尽是怒容地拉了个大式,“哇呀呀”唱道:“呔!贼蛮子住手!” 元宵被老虎拦在门口,远远一看就瞧见凌冽嘴角有一抹诡异的红。元宵白了脸,一转眼又骇然瞧见床上似乎布满了斑斑点点的红,他当场就大哭起来:“你、你、你!我跟你拼了——!” 他们家王爷刚刚醒! 这蛮子竟然、竟然! 元宵知道自己没本事,但他不能让王爷如此委屈,他不管什么大老虎了,气势汹汹地就想扑过去咬人。小蛮王来不及反应,倒是那闻声而来的八字胡大叔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元宵后劲:“喂喂喂,你这小家伙原来属狗的?” 一击不中,元宵也知道自己在力气上争不过,被大叔提到半空中,却还是眼泪汪汪地冲小蛮王拳打脚踢:“王爷他刚刚醒!你就这样禽兽!你、你不是东西!你大坏蛋!你呜呜呜呜呜呜——” 小蛮王听不懂,但八字胡大叔却听懂了。 大叔好笑地看了看屋内的一片狼藉,便冲小蛮王解释了。站在原地小蛮王听完,却莫名其妙地涨红了脸,冲着元宵叽里咕噜、语速极快地说了许多话后,恼火地跺了跺脚,转身带着门口的大老虎蹬蹬蹬走了。 元宵泪眼婆娑,迷茫地“唔?” 八字胡大叔被他逗乐了,忍不住薅了他的脑袋一把,然后将人放下来朝着床榻那边一送:“得了,别平白无故瞎骂人,我家大王只是过来送云羊果,误会一场罢了。” 元宵被他推得踉跄一步靠近架子床,终于看清床上的东西不是血而是果子的浆液。而凌冽也缓缓地撑着身子坐起来,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目光看着他。 “……”元宵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衣角。 “哈哈哈哈,”八字胡大叔笑出了声,冲凌冽一点头,“成,王爷刚醒,你们定有许多话要说,在下便不打扰了。”说完,他径自退出了房间,还十分贴心地关上了房门。 孙太医捡起地上的脉枕,拍了拍上头的灰,就过来给凌冽诊脉。 元宵吸了吸鼻子,开始收拾床上散落的浆果,“哼,我就说,这一路上我同孙太医严防死守,怎可以叫他这么轻易得手!” “……”凌冽闭了闭眼睛,无力纠正元宵这小笨蛋的用词。 孙太医一边诊脉,一边捋了捋胡子,“王爷的风寒已是无虞,只是受伤以来身子虚乏,忧心劳神,只怕,还需吃药调养、卧床几日。” 凌冽点点头,正想谢过老太医,却不想那老太医皱着眉,似乎有些疑惑,他指尖切在凌冽腕间,偏着头思索了半晌,似是自言自语,“只是王爷此刻的脉搏,未免过快了些……” “……” 结果凌冽未答,元宵就插嘴道:“您就别瞎琢磨了,我家王爷肯定是被吓的。” 他想得很简单——任何人醒过来,见到大老虎和“眼冒绿光”的大高个子都会害怕的。但元宵忘记了,凌冽是北宁王,北境的战场上可多的是虎豹豺狼。 老太医将信将疑地抬头看凌冽脸色,却也没发现什么异常,“那老朽再给王爷开点安神的药。” “……有劳。”凌冽应着,一面却暗自调整呼吸,将那过快的心动给缓了下来。 如此也好。 凌冽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就叫元宵和孙太医以为他是被吓着的吧。 孙太医开了方子,收拾好东西就出去了。剩下元宵给凌冽重新铺床、换床单被褥。凌冽披上外衫,往腿上盖了条厚绒毯坐到一旁的轮椅上,左右闲来无事,他便开口问元宵这几日发生的事儿。 元宵一一答了,想了想,忽然手上动作一顿,忧心忡忡地看着凌冽道:“王爷,江南匪祸愈发严重了,江南大营的军队拿不下来,朝廷便又调集了筇州和庐州的兵马前往镇压。” 凌冽一听这个眉头就深深地锁了起来,筇州和庐州距离镜城极近,这两大营的人马原本是用来攻打蛮国的,“那镜城和前线的守军,如今是谁在主持?” “……咳,”元宵被自己的唾沫呛着,咳了好一会儿,才红着脸说,“是……舒明义。” 凌冽抿了抿嘴,看来他的重生也改变了许多事——朝廷忙着防备他,却对江南的事儿疏忽,如今江南大乱,今岁的收成必定不好,粮食欠收、百姓流离,这事儿只怕两三年内难休。 而镜城这边,原本集结的军队被调往江南,若真开战,只怕胜负难定。 不过想到守城的是舒明义,凌冽又微微有些宽慰——小将军是难得的将才,若能历练一番,将来海阔凭鱼跃,必能跳出京城舒氏的那些蝇营狗苟。 他不太习惯坐船,有些头晕,抬手想揉额角,却又瞥见腕上的银镯。凌冽冲元宵摇了摇手,“这东西哪来儿的?” 元宵看见那镯子面色就有些古怪—— 那时,他们刚上船来,元宵本想近身伺候,却被那小蛮王的老虎挡住。小蛮王亲自将他们家王爷抱进房内,窸窸窣窣地忙活了一阵,不知弄了什么,之后,凌冽的手上就多了这个镯子。 见元宵不答,凌冽心里也大约明白了八、九分,便没有再追问。 他舔了舔嘴唇,唇瓣上还留有一点儿那紫红色浆果的汁液,干涸的汁液没有新鲜的香甜可口,但那酸酸甜甜的味道,却瞬间将他晕船的那股劲儿给压了下去。 凌冽看了一眼元宵怀里、那盆已被压得稀巴烂的浆果,有些遗憾地垂下眼眸。 元宵收好床铺,抬头正想问凌冽想不想吃点什么,结果一见王爷的表情,他自己先愣住,茫然地看了看自己怀中的浆果,又拍自己的脸一把,晃了晃头—— 是他眼花,他家王爷怎么看上去眼巴巴的! 元宵悚然地捧着盆子退出屋:错了,一定是他看错了。 12、第012章 船行三日,江水愈急。 尖山苍翠,惊湍跳沫。 一转眼,蛮国船队便行至了金沙江上最险的灵虚渡口。 这里暗礁众多,洄涡遍布,远观若蛟龙群斗、蚁蜂拥簇,急水拍岸、银涛卷雪,浮沫扬扬似水沸。两岸更是丛林茂密,怪石嶙峋、盗匪横行。 灵虚渡位于尖山脚下,处于两山相接之所,最易遭人暗算埋伏,每年折在这里的货船商队无数,但它又是从中原南下苗疆的必经之路。 晨光熹微,凉风习习。 两岸猿声不住,趴在前舵上的八字胡大叔皱了皱眉,远远看着江面上大小不一的旋涡—— 蛮国与中原锦朝开战日久,在他们议和的这段时间里,南面的蒲干国蠢蠢欲动,三番五次派人侵边;而东面与百越接壤的桂山上,几个部族之间也是冲突不断。 也不知百越会否同蒲甘国联合, 更不知这险象环生的灵虚渡内,有没有人埋伏。 八字胡大叔兀自发愁,一转身,却看见身后的小蛮王还坐在地上挑云羊果。那些紫红色的果子都是今日新送上船的,个头大而成熟,果肉甘甜鲜美,外皮上还挂着清晨的露珠。 他撇了撇嘴,磨着后槽牙叹气。 小蛮王却满意地拍了拍手,将他认真堆成一座宝塔的云羊果放上托盘,招手叫来一个蛮国勇士,让他无论如何一定要将这些果子送进去。等蛮国勇士诚惶诚恐地捧着果子走了,他才抬头一笑:“老师今天要教我什么?” 八字胡大叔哼了一声,看着他这没心没肺的样子来气,忍不住上去拧了小蛮王的耳朵一把,“成天就知道想你家哥哥!你怎么不想想现在、想想百越国、想想南方的黑苗若是被蒲干国策动叛乱你怎么办?!” 小蛮王被拧疼了,“唔”了一声,他眨了眨眼睛,委屈异常,“不是……还有老师你和阿兄吗?” “……我和你阿兄总有一天会不在的,”八字胡大叔不客气地戳了他一指头,叹息道:“到时候你怎么办,我的小大王?” 小蛮王不乐意听这些,他撅起嘴,将八字胡大叔拽过来给了一个大大的拥抱,“我会学的嘛,老师就不要那么担心了,再说——那百越国峤烙比我憨包多了,我才不怕呢!” 大叔摇摇头:得,当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 而中仓之下的甲板上,奉命去送云羊果的蛮国勇士,这会儿正在凌冽房门口同元宵掰扯—— 这位蛮国的勇士不过十五六岁,本是同元宵一般的年纪,只是他个头高大,整个人堵在门口,跟座小山似的,他手中捧着托盘、脸色涨得通红。 他同样不会中原官话,只知怀里的果子鲜美而好吃,还是他们家大王亲手一颗颗择的,他无论如何都要完成任务,将果子送给大王最喜欢的人吃。 可惜有了小蛮王先前那么一遭,元宵对蛮国人都十分戒备。 小管事欺怂怕恶,眼看对方身后没有大老虎、手臂上也没有蛇,便凶声恶煞地叉了腰、粗声呵斥道:“去去去,不要不要,这东西我们才不要!” 小勇士却执拗地要挤进门,嘴里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苗语。 两人在门口推推嚷嚷,终于惊动了门内的凌冽,他原是在窗边的条案上看密信,听见吵闹,便推着轮椅出来,一见元宵那激动的样子,凌冽先是觉得好笑,而后,他就看见了蛮国勇士怀中的果子。 凌冽眸色微亮,而后他轻唤一声,“元宵。” 正在单方面同蛮国勇士搏斗的小管事停了手,转过头来,“王爷?” “无妨,”凌冽冲那小勇士一点头,“一点果子而已,别为难人。” 元宵不情不愿地扁扁嘴,冲那个小勇士伸出手:“……给我吧。” 蛮族勇士挠了挠头,红着脸将果子递给元宵,然后冲凌冽行了大礼,转身飞快地退了出去。元宵捧着那一盆子云羊果走过来,没多想就随手就放到了条案上,他似乎还有不满,嘀嘀咕咕骂了半晌。 凌冽听着,手指却轻轻拿起一枚果子,酸甜的味道瞬间将他口中的苦味儿给压了下去。 这几日水急,船在江面上摇晃个不停。 凌冽原本就晕船,最近更是吃什么吐什么,整个人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元宵急坏了,央著孙太医过来看过几次。 可惜,药吃下去效用都不大,凌冽该晕还是晕,严重的时候连药都喝不下。 其实小蛮王一直想进来探望,可惜元宵和孙太医防他像防贼一样,无奈之下,经过八字胡大叔的一番劝和,他只能放弃、悻悻离开,但每日都变着花样地送一些新鲜瓜果和花过来。 前些日子凌冽难受得厉害,加上轮椅在摇晃的甲板上停不住,他便没有起身。这些事他一概不知,今日见着了,凌冽便不动声色地吃了好几枚,指尖都被那云羊果的浆液染红了。 元宵骂骂咧咧地说了一通,一低头却见刚才小山一样的果塔矮下去一截,他愣了愣,再细看时,竟发现他家王爷正慢条斯理地拿巾帕擦拭指尖。 “……”元宵呆了呆,“王爷,您……喜欢这个啊?” 凌冽擦完了手,又用帕子拭过唇边,他不咸不淡地看了元宵一眼,干净的指尖点了点信笺,道:“刚才说到哪儿了,你说翰墨发现了什么?” 元宵心性单纯,被他这么一问自然就忘记了云羊果的事儿,“哦,翰墨在北境……” 翰墨是他们北宁王府的亲兵影卫之首,多年来深得凌冽信重,北戎山一战后,他便一直留在北境,奉王爷之命暗中调查,顺便监视戎狄的行动。 原本,翰墨是要南下来金沙江亲自接应的,结果却因查到一件要紧事而耽搁,前日密信送到,凌冽因为晕船早早歇了没看,元宵倒是将信的内容看了个七七八八。 王府的密信自有一套暗码,短短一页信笺上,却透露出骇人信息: 宫中司礼监掌印黄忧勤,借祭祖故,暗中乔装、去了北境。 黄忧勤此行十分谨慎,身边还带着数百名厂卫,到了云州后就一头扎进一间地下赌坊内。那赌坊不似寻常赌坊,出入皆要带有专门的印信,且附近布满暗哨,稍有可疑人靠近,便会被他们布下天罗地网缉拿、斩杀。 翰墨觉得可疑,毕竟黄忧勤宫中记档上的祖籍在鲁地。 他不敢打草惊蛇,原地守了几日,终见黄忧勤从赌坊中出来,见左右无人、才折返回京。而那间赌坊到了夜里,又匆匆出来一个戴兜帽的人。 这人明明是中原人模样,出城后却被几个戎狄武士接走。 翰墨再跟过去查探打听,才发现此人竟是戎狄二太子帐前的一员大将,唤作“简先生”,且智计无双,在二太子军中颇有声望,士兵们见面都要尊他一句“军师”,而那二太子亦是对他敬重有加。 只是,凌冽在北境五年、镇北军同戎狄交手数次,无论是元宵,还是翰墨,都从未听说过此人。 凌冽捏着密信,悒悒不乐。 前世,他只知黄忧勤阉党祸国殃民,却从不知他还与戎狄过从亲密。 只怕,北戎山一役背后,还藏着更多他不知道的秘密。 元宵看着凌冽面色憔悴,忍不住递茶打岔道:“王爷,忧思伤身。” 凌冽却寒了脸,指尖用力将那封密信捏成了碎片,簌簌纸片如雪花般坠落,他冲着元宵伸出手,“东西呢?” 元宵“啊”了一声,一时没明白凌冽要什么,等他触及到凌冽那寒冰一般的眼神后,才陡然回神,他犹豫着劝道,“您这几日精神不好,不如多休息两天罢?” 他怀中有个小小的信号筒,一截竹筒那么大小,一端有个拉绳,拉动之后能够对着天空放出一发明亮的信号弹,候在金沙江边的北宁王亲兵影卫见了,就会出来接应。 灵虚渡多险滩,只有在这里,蛮国的船只行驶速度才会趋缓。 按着计划,亲兵们见到信号,会找机会潜入水底凿船,待船上一片大乱时,便能给凌冽争取到脱身之机。此刻凌冽讨要信号筒,必是决心按计划行事。 可元宵瞧着他家王爷脸色青白一片,心里有些不忍。 凌冽却只是加重了语气,“拿来。” “……”元宵不敢再劝,吸了吸鼻子将信号筒递过去,然后闷闷道:“那王爷,我现在就去收拾东西,按计划今夜行动。” 凌冽点点头,摩挲着那信号筒轻轻闭上了眼眸,晕船加上心里压着事儿,他这几日一直不太安眠,即便累极了躺在床上,也总是噩梦连连。 元宵扁扁嘴,收拾了桌上和地面上的碎屑,临走前一瞥眼看见条案上的盆子。 他想起那日床上溅得到处都是的浆液就来气,便伸手一并端走,结果一低头,元宵却骇然发现——那小盆子已经空了,里头那些圆滚滚的果子一颗不剩,只余盆底上一点清水。 “……!!”元宵一颤,怕不是活见鬼了! ○○○ 几个时辰后,夜幕低垂。 清澈的月光倾泻而下,给灵虚渡两岸连绵起伏的山峦蒙上银沙,雪浪翻银的水面倒映着湛蓝色的高天。 今夜的晚饭,换了早前那个给他们送云羊果的小勇士端来,他进门时看见元宵在搬桌子,便热情地上前来帮了一把。蛮国人力量很大,元宵双手费劲儿才能抬起来的桌子,他一手就提了起来。 元宵撇了撇嘴,没办法对一个带着善意帮忙的人恶语相向。 那小勇士帮忙搬了桌子、摆好饭菜后,便冲元宵和凌冽鞠躬,然后就蹬蹬蹬地跑到外面候着。而且,还十分礼貌地替他们掩上了房门。 元宵摸了摸鼻子,心里有点发虚,有些愧悔早前的态度恶劣。 而凌冽这些天胃口不好,元宵本只给添了一点点饭,结果他家王爷虽压着眉想事儿,手上的动作却一刻不停,不一会儿就将碗里的米扒了个干净。 元宵瞪大眼睛,还没等开口询问,手中就被塞了个空碗。 凌冽也不说,但夹菜的手未停。 见王爷有食欲,元宵险些喜极而泣,立刻飞快地给凌冽又添了一满碗饭,然后忙不迭地给凌冽夹菜。那动作太殷勤,引得凌冽古怪地瞪了他一眼。 “嘿嘿,”元宵讪笑一下,自己也高兴地捧起碗来,“王爷您多吃点儿。” 凌冽莫名其妙。 主仆俩一顿饭吃得时间不算久,船行速度也渐渐缓了下来,夜里过灵虚渡太冒险,蛮国的勇士们似乎在找位置下锚,准备先停一晚、等明日天亮再走。 趁着这段时间,元宵将桌上的碗筷收拾了递出去,然后伺候着凌冽换上了一件是素黑色的劲装,自己则一改往日宽松的长袍、换上了一套短打。 他们做样子要水洗漱,之后就早早地熄了房中的灯,只等夜深人静。 结果子夜梆响,凌冽和元宵两人还没来得及推门而出,窗外就传来一声巨大的炮响,而后“嗖嗖”箭鸣,屋外的墙壁上咄咄传来一阵撞击声,引燃的火箭“哗”地点起老高一片火来。 凌冽眸色微动,元宵也吓得后退了一步。 火光中响起了呼号,金属勾爪钉钉当当地契上甲板,窗户上投影下来人影无数,而船上的蛮国人也被惊扰,纷纷点燃了火把,而后叫嚷着、吹响了号角。 凌冽皱了皱眉,自己推着轮椅退到了窗边儿,悄悄推开了一道缝儿—— 只见外面的甲板上已经是一片混乱,偷袭攻打上船的人各个脸上都带着木制面具,身上也是光溜溜的只围兜裙,他们同样说苗语,胆身上多戴铜饰。 南境诸国,蛮国尚银,百越敬铜。 凌冽还想细看,结果攻上来的百越武士却一柄明晃晃的刀,毫不客气地扎入了门口那个蛮国勇士的后心,那蛮国小勇士甚至没发出一声,百越武士就利落地抽刀—— 鲜血飞溅、洒满了整个窗面。 “……”即便凌冽极快地收手,指尖还是染上了一点儿血。 喷洒出来的血凉得很快,温热的一点极快就凝结。凌冽垂眸,今晨守在门口的还是个会脸红、会同元宵努力争辩的、活生生的人,如今,就只剩了指尖这么一点干涸的血。 凌冽抿了抿嘴,取出怀中帕子来重重地拭过指尖:所以,他才不喜欢战争。 元宵见血,脸色惨白,他双手捂住嘴,担忧地看向凌冽。 倒是凌冽在擦手的这么片刻,稍加思量就明白了—— 百越国与蛮国世代为仇,蛮国大军北上迎亲这件事儿百越国定能探知。所以,他们提前在蛮国南归的必经之路上设下这样一个埋伏,只待夜幕降临,就能成功偷袭。 原本,百越和蛮国打起来,这是凌冽求也求不来的脱身时机,他甚至不需要自己的亲兵们下水去凿船,只需趁现在推门出去、放出信号弹,等自己的人来即可。 但偏偏,倒在门口的蛮国小勇士尸体,让凌冽顿了顿,尤其是,他看见尸体旁还有个歪倒的篮子。 篮子里是散落了满地的紫红色软果,那些果子还没有被洗过,上面带着翠绿色的长柄和叶子。小勇士死后,果子滚落了满地,果肉被踩烂、紫色的浆液被踩得满甲板都是。 凌冽捏着信号筒引绳的手顿了顿,不知为何就是想到了那日非要将果子点在他唇上的蛮子。 这一犹豫间,杀红了眼的百越国武士又折返回来,恰好撞见了在门口的元宵和凌冽。元宵吓得尖叫一声,当场就推着凌冽回房,可房间只有一个出口,那百越武士呼哨一声,瞬间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不少人。 小小的屋子里顿时火光煜煜,手持火把和长刀的百越族人将房门窗户堵了个水泄不通。 杀了人的那个百越武士借着火光,将凌冽和元宵上下一个打量,嘴里溢出轻蔑的冷哼后就拿刀上前,似乎准备直接结果他们主仆俩的性命。 元宵白着脸,凌冽却面色如常,他袖中藏有削铁如泥、吹毛断发的短剑,还有信号筒,他倒不怕。 只那百越武士靠近后,瞥见凌冽手腕上的银器就变了脸。他面色复杂地将凌冽上下一个打量,转头冲身后的几个百越人嘀嘀咕咕说了几句,没多一会儿,他们就从外面叫进来一个带着铜制面具的族人。 这人身上脸上都沾满了血,刀上也是血淋淋的。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凌冽,而后“啧”了一句,转身冲身后的百越武士们吩咐两句,自己上前来一把刀架上了凌冽的脖子。 凌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则是恶意地冲凌冽说了一大堆苗语。 元宵正想发作,凌冽却在铜面具转身的时候,冲他丢了个眼神,示意元宵不要轻举妄动。 百越国崇铜,能够用铜来做面具的,可见身份地位在百越国不低。屋内的武士都听命于这人,凌冽料必此人是百越贵族,现在不杀他,怕也是从他手上的镯子瞧出什么端倪。 凌冽不动声色,静观其变。 而那铜面具看凌冽是个瘸子、元宵是个小孩,根本没把两人当威胁。只吩咐人将凌冽从房间推出来,然后大摇大摆地朝甲板上走去—— 船上此刻,已经是血流成河。 蛮国和百越国各有死伤,中仓前开阔的一片甲板和长桥上,两国的武士们还在争斗。即便人影晃动,凌冽也还是一眼就瞧见了在同百越人缠斗的小蛮王。 不像其他蛮族人,小蛮王没用苗刀,反是赤手空拳在与人对招。围上前的几个百越武士,仗着人多,想要从后偷袭,小蛮王却反应极其迅猛,正面躲过了劈来一斩,转身出手,准之又准地扼住了那偷袭之人的咽喉。 小蛮王的金色长发染上了不知是敌人还是他自己的血,手臂也挂了彩,那条银环小蛇不知所踪,他冷冷地看着那个被他抓住的人,“喀嚓”一声,竟直接扭断了那人脖子。 愤怒地将那百越人的尸体丢下,小蛮王眯着眼睛转过身来,浑身充满煞气。 几个百越国人见同胞被一击致命,皆露了怯,拿刀的手微微颤抖,下一瞬,他们就感觉自己脚踝上被什么咬了一口,银鳞小蛇飞快地蹿过,将几个围着小蛮王的人悉数摆平。 凌冽沉默地看着,旁边的铜面具却忽然朝着小蛮王叫了一声。 小蛮王回头,深邃的绿色眸子扫来,阴冷而充满了杀意。但在他看见凌冽的时候,却明显愣了一愣,而后周身的煞气悉数散去,有些焦急地往这边迈了一步。 他一动,铜面具手中的刀也动,凌冽只觉得脖子上一凉,便成了铜面具的人质。 小蛮王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乌宇,”铜面具开口,说了苗语,“这便是你从中原迎回来的娘们吧?” 小蛮王冷冷地看着他。 “长得倒挺好看的,”铜面具呿了一声,“可惜是个瘸子。”末了,他又看着凌冽手上的镯子,摇头道:“大巫祝福过的圣物,你还真舍得给。” “峤烙,少说废话。” “哼哼,”铜面具哼笑一声,“我承认,你们蛮国实力确实强,即便我们提前埋伏动手,也不能将你们悉数歼灭在此处。不过乌宇,这汉人,我要带走。” 小蛮王指骨节咔咔作响,“你、做、梦。” “嘿,我不仅要他带走,我还要你帮我准备一艘快船,”铜面具有恃无恐,笑得十分得意,“等我平安回国,你再将桂山两部划给我,我便将人原样奉还,否则——” 他手中的刀紧了紧,竟割破了凌冽颈侧的肌肤,令血丝缓缓地渗出。 凌冽听小蛮王倒抽一口冷气,瞪着那铜面具的眼神仿佛要吃人。最终,小蛮王抖了抖嘴唇,咬牙别过头去,冲旁边的八字胡大叔吩咐:“……按他说的做。” 那大叔瞪大了眼睛:“……什么?!” 小蛮王撇了撇嘴,眼睛陡然红了,忍不住冲那大叔吼:“快去!” “……”大叔深吸了一口气,最终只能摇摇头,恨恨地看了那铜面具一眼,招来蛮族勇士去准备。 凌冽虽没有听懂这帮人在说什么,却大抵从双方交涉的动作中明白了——铜面具似乎用他威胁了小蛮王什么。他垂下眼眸,看了看自己的指尖,想到那个红着脸进门搬桌子的小勇士,凌冽闭上眼睛,在心底默默叹了一口气。 当他再睁开眼时,一双雪眸明亮若寒星,没人看到他是怎么出手的,只见银光一闪,方才还用刀架着他颐指气使的铜面具,已经被他反手制住,一柄明晃晃的短剑、稳稳当当地扎入了他的胸口中。 “……你!!”面具之下的眼睛骇然得紧,他捂着胸口,凌冽却也同样利落地抽出了剑。 飞溅的血花吓得周围百越国的武士们都呆愣住,而凌冽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顺势拉开了信号引绳,信号弹一发上天,明晃晃得像烟花一样将这一片渡口都照亮。 早就等在岸上的北宁王府影卫如天降奇兵,鬼魅般落到船上,手起刀落、极快地解决掉了附近几个百越士兵。 铜面具脸色灰败,一双眼中全是不可置信。 凌冽握剑的手却稳得很,只将短剑在手中挽了个剑花,月华伴着火光照亮他一张明艳的脸:“是你自己跪下伏诛,还是——我送你走?” 那铜面具嘴唇抖了抖,怨毒地看着凌冽,忽然他注意到凌冽身后的船板漏了一个洞,狡黠的笑意浮上眼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凌冽皱眉,想防备已来不及,那铜面具一跃上前,竟拽着凌冽往后一跃。 伴随着元宵一声凄厉的惨呼,凌冽只觉得自己耳畔簌簌生风,身|下的轮椅先一步坠落,而后他只感觉后背传来一阵剧痛,冰凉的江水就极快地将他淹没。 刺骨的寒意袭来,凌冽不会水,在双手胡乱挣扎时,他仿佛又听见了“扑通”一声水响,而后头顶的光亮被打碎,一道模糊的身影极快地朝他游来。 月华洒落的江面上光斑点点,凌冽睁着眼,只觉得仿佛看见了无数闪光的鳞片。 金色的发丝穿过那些五彩斑斓的鳞片,在黑暗中浮起泡沫点点,凌冽只觉得自己的腰被紧紧揽住,下坠的力量终于停止、人也被带着缓缓上浮起来—— 闻,东海之滨有鲛,人身鱼尾,不废织绩,眼泣成珠、龙绡不水*,后族灭,百年不见。 失去意识前,凌冽看着那双明亮的绿眸,默默地想——东宫里的师傅说差了,鲛人,明明还在此间。 13、第013章 这一夜,格外长些。 凌冽恢复意识的时候,头顶还是一片漆黑的天,只是夜幕下多了不少枝繁叶茂的大树,树冠上雾蒙蒙一片,偶有鸟兽飞过—— 他微微动了动,却骇然发现自己不着|寸缕,整个人被包在一团不知是什么动物的毛皮中。凌冽皱眉,终在不远处见了个温暖的篝火,火旁的简易木架上、挂着他湿漉漉的衣裳。 凌冽微微松了一口气,攥着兽皮缓缓地坐起身来。 他记得自己被百越国的人推下船、坠了江,却一时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如何到的此地,而这里又是哪里。 抿了抿嘴,凌冽抬起手来想捏一捏阵痛的眉心,却一垂眸看见腕子上簌簌作响的银镯。瞬间,脑海中电光石火闪过许多画面,最终,停留在水面下那双璀璨如玉的绿眸上。 篝火中的木柴辟啵作响,深夜山中寒风阵阵,凌冽却难得没觉得冷,垂下眼眸怔怔地看着那熊熊燃烧的火塘,凌冽一时不知该恼在船上犹豫不决的自己,还是怪一众没能抢先捞到他的王府死士。 愣神间,旁边的灌木簌簌一动。 凌冽警觉,下意识去摸自己那柄短剑,可现下身上光溜溜的,哪里还有什么剑。他盯着那传出动静的方向,心里算计着凭他现在还有几分胜算。 结果一双戴着银饰的长腿从灌木中跨出,紧接着凌冽就看见了两只还滴着血的山雀尸首,顺着那山雀往上,则是小蛮王肌肉紧致而结实的胸腹,他还未来得及反应,那人就丢了手中的山雀,径直朝他扑来。 凌冽只觉得浑身一紧,整个人被小蛮王揽入怀中。 小蛮王身上的温度偏高,一头金发铺散下来,像暖烘烘的大火炉一样,凌冽感觉他抬起了手掌,极轻地在他的脑后揉了一下,那小心翼翼地神态动作,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瓷器。 凌冽想挣扎,可才一动,小蛮王就更紧地将他困住。 耳畔的呼吸重了重,凌冽这才感觉到抱着他的小蛮王似乎整个人都在发抖,凌冽一愣,眼前忽然闪过在甲板上,那小蛮王隔着重重火光、没由来泛红湿润的眼眶。 他好气又好笑地推了小蛮王一下,“……哭了?” 那小蛮王明明听不懂中原官话,却在这个时候轻轻吸了吸鼻子、放开了凌冽,他红着脸,小心地从腰间拿出一柄短剑,塞到凌冽的手里,“……那勾涅。” 这句苗语中有两个单字凌冽曾经听过,就在小蛮王非要喂他吃浆果的时候。他看了看手中失而复得的短剑,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声冲对方道了谢。 不过,他们俩一个不通苗语,一个对中原官话一知半解,说什么都是鸡同鸭讲。 小蛮王没听懂,他看着凌冽雪白的肌肤、尖尖的下巴,便回头指了指那两只山雀,连比划带解释地大概告诉凌冽他要去处理猎物,一会儿就能弄来吃的。 凌冽眨了眨眼,倒当真觉得有些饿了。 两人静静无言地围着一塘子篝火,那小蛮王处理猎物的手法十分娴熟,明明灭灭的橘色火光洒落在他的脸上,微黑的皮肤在光影下显得更加深邃,一双绿眸认真而专注—— 十七岁前,凌冽作为皇后的养子、皇帝的爱子,也算见过不少奇珍异宝。 记得西域某个小国曾着人进贡了一盆漂亮的宝树:以完整的黑曜石雕刻出树干,各个枝头上用金银镶嵌宝石和夜明珠。父皇对这盆宝树爱不释手,逢年过节都喜欢邀合宫众人赏玩。 凌冽记得,那树上最大一颗夜明珠在白日里就是墨绿色,那煜煜光华的样子,倒像极了此刻小蛮王的眼眸。 小蛮王感受到凌冽的目光,手上的动作更快起来,他转过头来冲凌冽不好意思地一笑,两只山雀上了架后,他又去旁边的小溪里洗了洗手,才来帮凌冽晒干衣服。 他上身依旧没穿衣服,下|身的那块布被刮坏了,只余半截挡着关键处。 凌冽看着在布料中若隐若现的大长腿,还是忍不住别开了眼眸,他舔舔嘴唇,觉得又有些渴了。 吃完山雀,凌冽的衣服也干得差不多,他拒绝了小蛮王帮忙的手,自己背过身去换好衣服。小蛮王则乖乖地等在一旁,脸上也不知是被篝火熏的,还是因为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腾起了好大一片可疑的红。 哥哥好白好白。 小蛮王抠了抠地上的小石头,红着脸又笑了一下。 凌冽整理好衣襟,转过身来正准备同小蛮王商议之后的事,一抬眼却骇然地发现在小蛮王的身后站着一个戴着木面具的百越残部。 而小蛮王不知在想到什么、人看上去是痴的,眼看那百越人手中明晃晃的刀眼看着就要劈落—— “当心!”凌冽想都没想,手中短剑就出了手。 小蛮王被那迎面飞来的短剑吓了一跳,一愣过后反应极快地低头,百越武士挥落的刀没能碰到他,反而喉管被凌冽的短剑扎了个对穿。 那人倒地后,灌木丛中又窸窸窣窣冒出来好几个敌人。 凌冽目光一凛,知是这一丛篝火将人引了来,小蛮王也不发呆了,他一个翻身将那人脖子上的短剑捡回,顺手抄起火塘中的火把,就将几个围过来的敌人扫翻—— 那些百越族人皆持长刀,对上小蛮王也不见畏怯,反而不要命似地杀上前。 小蛮王怕他们伤到凌冽,动作亦是凶狠,他握住地上的苗刀,手起刀落就将这群人斩于林间。甩了甩手上、脸上沾的血,小蛮王不用凌冽吩咐,便熄灭了这一处篝火,上前来抱凌冽。 此地已经暴露,不能久留,小蛮王简短地观察了四周后,就敏锐地找到了一条上山的路。他抱着凌冽足下生风,极快地消失在茂密丛林中。 被他打横抱在怀中的凌冽僵了一瞬,而后终于在他跑出去一段路停下后,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你这样不方便的。” 小蛮王听不懂。 凌冽只好比划了一下,又拍了拍他的后背:“你背我走。” 小蛮王犹豫了一下,其实他不累,他的漂亮哥哥轻得很,还没有阿虎三分之一重,且敌人在暗我在明,若是背着,他怕冷箭。 但,他犹豫地看着凌冽明亮的眼眸——哥哥好像确实不喜欢被他这么抱着走。 最终,小蛮王妥协了,他将凌冽背到背上,外面又裹上了他猎回来的鬣狗皮。这畜生山中多的很,平日里多成群出没伤人性命,皮质厚而轻,上面的绒毛保暖,同时能替凌冽化解一些攻击。 见小蛮王如此慎重而谨慎,凌冽只是垂下眼帘,没有多说什么。 两人在一片漆黑的林中穿梭,倒是很快就在尖山上找到了一个山洞,路上也遇到了几个敌人,都被小蛮王干净利落地杀了。 山洞位于整座山的中部,洞口隐蔽在两棵盘桓的老树后,小蛮王将凌冽背进山洞后,又细致地检查了周围的环境,这才松了一口气般,冲凌冽眨了眨眼睛,比划了一下—— 他要去将那些人的尸体处理干净,还要抹去他们上山的痕迹。 山洞虽然比野外暖和许多,但也不便再生火,小蛮王知道凌冽畏寒,所以他想着再去猎几只鬣狗或其他什么的,毛皮剥下来堆到一起,总能让凌冽暖和。 看着山洞内清瘦干净的人,此刻的小蛮王多少有点理解阿虎往窝里藏心爱玩具的心思。 他的漂亮哥哥就应该藏起来,用好多好多的厚绒绒盖住,谁也不让看! 而且,谁知道被逼急的百越国人会做出什么,小蛮王不想再看见哥哥脖子上被人架刀子。他悄悄掩去了绿眸中的杀意,给百越国狠狠记上了一笔。此去,他还要看看附近还有没漏网之鱼。 凌冽将小蛮王的意思看懂了七八分,便点了点头。 山洞中漆黑一片,洞口处却有月光洒落,小蛮王走到洞口,想了想,还是回头冲凌冽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他知道凌冽听不懂,但他还是想说,“哥哥乖乖的,我一会儿就回来!” 凌冽挑挑眉,犹豫地“嗯”了一声。 他答应后,小蛮王的笑容目所能见地放大了许多,灿烂而傻气,像坠落人间的小金乌。凌冽被那金灿灿的笑容晃了脸,心跳乱了几拍,便懊恼地转开头。 小蛮王出去后,凌冽靠坐在漆黑一片的山洞中,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很慢——也不知王府死士能不能找到这里,而元宵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他正想着,洞外却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呼—— 凌冽一愣,握着短剑的手紧了紧,即便他能分辨出洞外并不是小蛮王的声音,但胸口还是一阵鼓噪、后背浸出些冷汗来,一对睫帘微微扇动。 外面那惨呼只冒出了一声儿,很快就回复了平静。 可小蛮王却半晌都没回来,凌冽皱了皱眉,忍不住想要往洞口挪一挪,结果他才一动,洞口就骤然一暗,隐约月光下,是小蛮王那金灿灿卷曲长发。 小蛮王似是对他笑了笑,唤了他一声什么“那勾”,而后就蹲下身来,窸窸窣窣地铺上了好多鬣狗皮,他脸上还挂着一点没来得及擦干的血,背上却还挂着一条完整的熊皮。 “……”凌冽惊呆了。 他刚才还觉得小蛮王去的时间太久了,以为对方遇险。现在看看那张完整的熊皮,他又觉得时间太短了——这小蛮王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京城那些话本传说,不会……都是真的吧? 他……一拳能打死大象什么的…… 小蛮王全没觉察到凌冽眼中的惊骇,他自顾自地铺好鬣狗皮,然后将熊皮认认真真地裹到凌冽身上,他看着凌冽小声道:“我知道哥哥怕冷,每天还需要腿上按摩,以后,我会去学的!” 他叽里咕噜的凌冽不明白,无奈摇摇头,打了个哈欠,倒开始有些倦了。 小蛮王见他疲惫,便坐直了身子挡到风口,“哥哥放心睡,有我守着呢。” 凌冽看着小蛮王转过头身去后,宽阔而结实的肩背上,金色的卷发铺洒开来,像是日光下堆满了金沙的河滩,他叹了一口气,将脑袋靠到了洞壁上。 重生以来,凌冽一直浅眠。 在船上这几日更是不断梦到从前——尸山血海、白骨累累,他总是一夜一夜满身冷汗地惊醒,而后瞪着眼睛木然地失眠整夜。 如今浑身狼狈、裹着兽皮,没有床也没有安眠的薰香,身边还多了个言语不通的蛮子…… 凌冽没觉得自己能睡着,只是累极了,精神上需要缓一缓。 然而,当他缓缓地闭上眼眸时,却听见小蛮王压低了声音在轻轻哼小曲。 异域的曲调配上少年刻意压低的嗓音,落在凌冽耳畔似有奇效:不是《中和韶音》的大气磅礴、仙乐飘飘,也不似江南小调般婉转动人,更没有北境民歌的苍凉和意境开阔。 凌冽阖着眼眸,只觉身边似有潺潺清泉流过,风轻日暖、蓝天白云,圣洁的雪山下,牦牛成群、孔雀开屏,蝴蝶在泉水边翩翩起舞,一头头野象和鹿群在旁嬉戏…… 听着身后逐渐绵长而安稳的呼吸,小蛮王的嘴角扬起了满足的笑意: 今天,真是这段时间以来,他最开心的一天! 而凌冽,也拥有了前所未有的一夜好眠。 14、第014章 踏踏实实睡过一觉后,次日清晨,凌冽睁开眼就看见了在洞外开阔空地上、哼着小调烤蛋的小蛮王。初升的红日给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圈金光,而他脚边的一片翠绿芭蕉叶上,还堆着许多凌冽没见过的鲜果。 “那勾咙勒?”小蛮王听觉敏锐,见他醒了,便放下手中的蛋,捧起旁边的一截大竹筒过来。 那竹子是苗疆特产的龙竹,径长十寸许,里头盛着清澈的水。小蛮王比划了一下,让他先洗漱。 放好竹筒后,小蛮王就乖乖离开了山洞。他这番乖巧守礼,倒让凌冽一时恍惚。 简单匀面后,凌冽将松散的发髻挽好,然后小蛮王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进来将他抱出去。 小蛮王一边儿给他剥烤蛋,一边吱吱呀呀地比划着冲凌冽解释,说待会儿趁着天亮、他们要下山去,山中危险,不知还有没有百越国的残兵。 凌冽点点头,小口小口地抿着还有些发烫的蛋液。 鸟蛋的味道很新鲜,还带着一点点咸,也不知小蛮王在这深山野林中怎么找到的盐。从前凌冽也深山行军过多次,但北境猛禽的鸟蛋都带着令人作呕的腥。 等凌冽吃完,小蛮王又打水来帮他净手,而后就背起他朝山下走去—— 天光大亮,凌冽终于看清昨夜洞外的战斗——虽然小蛮王已将那些尸体和地上的血处理过,但那一大片倒下的树木和被压塌的灌木丛,还是暴露出些端倪。 想着自己原本的脱身计划,凌冽又无奈地垂下了眼眸。 两人一路无言,顺着林中的山道缓缓地往山下走,行了约莫数百步,忽见林间人影闪动,小蛮王立刻警惕地顿住。对方也见了他们,先试探着呼哨了一声。 凌冽从前在书中看过,苗疆地处西南险峻高山之中、山路难行,苗民们为了方便沟通,便用呼哨或高歌的方式交流,不必见面,一唱一地隔着山川激流也能听见。且各个部落的唱法儿不同,能别身份。 听见呼哨,小蛮王明显松了一口气,也应了一句。 对方得了回应,身形一顿后就激动地跑过来——是个蛮国的士兵。小伙子激动得眼中泛泪,跪下行了大礼,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串苗语。 小蛮王听着,时不时笑着点点头,答上几句。 凌冽观他二人神情,便知今次百越国的行动彻底失败了。 说完了,那士兵便护着他们下山。越靠近山下,便有越多的蛮国士兵,王府的死士也循迹而至。渡口处,几艘大船都已靠岸停泊,八字胡大叔和元宵几个站在船前焦急地等候。 一见凌冽,元宵就“呜哇”一声大哭。 而八字胡大叔也是皱着眉,瞪着小蛮王,眼中尽是担忧和嫌弃。 小蛮王嘿嘿一笑,听大叔讲明情况后,就背着凌冽上船——他们换掉了那艘被百越国弄得千疮百孔的中军大船,现在这艘虽不如原本那艘宽大,但构造相似,大叔深知他的脾气秉性,给凌冽准备好的房间依旧是中仓下阳光最足的一间。 小蛮王没有假手于人,径直将凌冽送到床上。 元宵擦了擦眼泪,也急急去请孙太医。 样式差不多的架子床上铺着柔软的絮丝被,床边的脚踏上垫了柔软的地毯,凌冽从那布满花枝纹的绒毯上收回视线,瞥眼却发现小蛮王身上竟然有伤—— 这蛮子不穿鞋,从脚背往上到小腿布满了被锯齿植物的茎叶割裂的细碎伤口。小臂被苗刀划伤、留下了很长一道伤口,肩上还有一道不知是鬣狗还是棕熊留下的爪痕。 比起小蛮王的伤痕累累,他身上倒完好无损,一点儿没磕着碰着。 跟进来的八字胡大叔也看清了小蛮王身上的伤,他气不打一处来地上前拎住小蛮王耳朵一顿数落。小蛮王被骂得狗血淋头,看向凌冽的目光却依旧明亮。 被那绿宝石一样的眸子盯着,凌冽抿了抿嘴,最终狠下心别过头。 然后,在孙太医进门、掏出脉枕的同时,小蛮王就被八字胡大叔毫不客气地提溜了出去。 一番落水,也不知是不是孙太医的错觉,他总觉得北宁王的气色比坠江前好上许多。且之前王爷忧思苦虑、脉象虚浮,一夜不见,如今心境和脉息竟平缓不少。 老人不动声色,目光在凌冽和地上那条棕熊皮之间来回逡巡,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去煎药了。剩下元宵一边儿心疼地抹眼泪儿,一边捧着凌冽的手脚细细查看,“王爷您当真没有哪里不舒服吗?” 凌冽摇摇头,忽然问道:“京中带来的金创药还有么?” “您受伤了?!” “去拿一瓶给他。” “好……啊?!”元宵原本已从箱底翻出了盖着金印的小瓷瓶,听见凌冽这话后又顿住,“谁啊?王爷您不会是叫我将药给……” 凌冽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元宵抿了抿嘴,心里十分不快:这药他家王爷平日里都不太舍得用,凭什么要给那蛮子! 他这么想,却不能违背主子的命令,只能垮着脸、将船上的甲板踩得嘎吱作响。 小蛮王倒也没走远,元宵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毫无形象地与一名蛮族的巫医扭打在一起,两人的手脚缠麻花似地拧成一团,一个蹬着另一个的肚子。 “小管事来啦?”八字胡大叔在旁袖手旁观,满脸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悠闲。 “……”元宵看着那团“人球”噎了一下,半晌后才木木地举起手中的小瓶子,“我家王爷命我来送药。” 大叔挑了挑眉,打量那白瓷小瓶子一眼,没动手接,而是转头冲小蛮王翻译了元宵的话。而后,小蛮王便放开了巫医、极快地一个翻身跃起,接过那小药瓶。 事情办完,元宵不想久留,揖礼后扭头便走。 小蛮王捧着药瓶,绿色大眼睛眨巴眨巴的,像是得了什么了不起的宝贝。而甲板上被他掀翻的巫医也哼哼着爬起来,“既然大王你有药了,我便走了?” “那怎么行?”小蛮王揪住他,“这个是哥哥第一次送我礼物,我要珍藏起来!” 巫医嘴角抽了抽,“呵,那你是不是还要穿个孔,当项链挂起来?” 一听这话,小蛮王就惊喜地瞪大眼睛,“还能这样?!” “……”巫医翻了个白眼,“那是金疮药,瓶子上打孔药就漏了。” 小蛮王扁了扁嘴。 巫医嫌他,也不再客气,直从身边取出一只药罐来。 看见那药罐,小蛮王脸色变了,转身就要逃。 结果,巫医早有防备,联合大叔和周围几个士兵,七手八脚地将他摁住。 药罐里头的药膏绿油油、黏糊糊的,闻上去还泛着一股不知是兽血还是虫卵的腥臭,小蛮王嗷嗷惨叫,巫医却不为所动地将他身上所有的伤口都涂满绿糊糊。 等药涂好,小蛮王已经脱力地躺倒在甲板上,他眼带泪痕,有些气恼地瞪着巫医,嘴里嘟嘟囔囔地骂了好几句。而巫医回应他的,是又剜出一大块药膏,毫不客气地摁上他的手臂。 “……!!”小蛮王蔫了。 最后巫医离开时,小蛮王又拿着金创药攥他袖子,“这个,真的真的不能做成项链么?” “……”巫医深吸一口气,压下那点打人的冲动,气势如虹,“不能!!” 小蛮王泄气地松了手。 ○○○ 元宵回到房间时,凌冽正在看密信。 见他进来,凌冽便指了指旁边的案几,“帮我研墨。” 江南盗祸弥重,两大营援兵未至,几个流寇集团便先火并起来,战火绵延、数百亩良田荒废。加上倭寇侵边不断,若是他们北上鲁地后海防失守,京城就会告急。 到时,若是戎狄狡猾的二太子挥师南下,朝廷只怕不是他们的对手。 凌冽想了想,还是决定修书一封,让翰墨留在北地。 毕竟镇北军与戎狄缠斗多年,还算知道敌人性子,即便他在南境,翰墨在镇北军中也能说上话,能帮着同戎狄周旋、帮着镇北军和北境各个州郡布置守备。 元宵在旁伺候,每看凌冽写一段话就心惊一分,最后,他忍不住叫道:“王爷您真不打算走了?!” 凌冽被他这一嗓子吓了一跳,笔尖一抖、落下滴墨来,平白废了整张纸。 王府的密信自有一套暗语,旁人就算截获了也看不懂。 凌冽看着那渐渐在宣纸上晕开的墨迹,叹气,没多做解释,只重新拿纸誊写,“时机已失。” 元宵盯着凌冽,一会儿想起那盆王爷偷吃完的云羊果,一会儿又想着王爷有机会却不走、偏要留下来扎百越国王子一下,还被害得坠江。再想到刚才那瓶子金创药,元宵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王爷,不会……看上那蛮子了吧? 小管事愁眉苦脸,机械地捏着墨条画圈圈: 堂堂大锦战神、北境威名赫赫的将军,若是留下来,岂不当真成了蛮王妃?! 想那小蛮王,身量高大、腿长手长,肩背横阔、胸膛鼓鼓囊囊,一看就不是吃素的,他若当真动意要睡王爷,可怎么办?都说他一拳能打死大象,唉,也不知道几位影卫大哥打不打得过…… 小管事想得出神,全没注意砚台上已积起许多墨: 唉,听说苗疆还有走婚习俗,新娘等在花楼、合村男子夜里爬窗,若是两情相悦便留下造孩子,造完新郎也不留下,继续顺窗户离开。将来,孩子长大了认娘而不知爹…… 唉,听说苗疆婚俗开放,无论男女老少皆可成婚,父母兄弟亲眷之间还能换婚。兄弟死了,小叔子娶嫂。父亲死了,儿子迎小妈进屋…… 越想,元宵脸色越白,他咬了咬嘴唇,思绪都飘远了:唉,也不知苗疆有没有卖玫瑰露或香膏的,王爷没经事儿,需不需要给他买些闺阁春画什么的…… 他这儿胡思乱想,凌冽写了两行正准备再取墨,抬头就看见砚台上满满的墨汁,“……” “元宵。” “啊?!”元宵一慌,“有!” “你……是又想抄书了?” “嗯?”元宵不解,凌冽却只是扬了扬下巴,示意他低头。元宵垂眸一看,“哇”地怪叫一声丢了墨条,手忙脚乱地换掉了那盆“墨汤”,他红了脸,小声道,“我我我……王爷对不住。” 凌冽剜了他一眼,“傻小子想什么呢?” 元宵低下头,支支吾吾地坦白了自己的担忧。 凌冽被小管事这天马行空的思路弄哭笑不得,只听了一半,他就不客气地弹了元宵一个脑瓜崩,“成天小脑瓜里装得都是些什么?” 元宵捂着脑门,一瞬不瞬地看他。 无奈,凌冽只能揉揉太阳穴,耐着性子同小管事解释——灵虚渡已过,之后就是蛮国国境,加上百越国这么一袭,蛮国警惕、船行的速度只会加快,他们想要再凿船脱身、便十分不易。 且如今江南局势凶险,他们若是强行离开,必定引发蛮国不满,南境战火再起,只怕朝廷会无暇顾及。 “我没说留下,只是不是现在走。等到了苗疆以后,我们再伺机而动,总之影十一他们都在,还有别的机会,不急于此时此刻。” 元宵“唔”了一声,先小心翼翼地看了凌冽一眼,然后他后退一步,有些防备地捂住额头,“可是王爷……”他踟蹰而小心地斟酌着开口,“您留下来这段时间,他、他要是真想同您洞房怎么办……” 凌冽一噎,心道小管事还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事儿其实他心里也没底,但事已至此,走一步看一步,他是男子,总不至于因这点床帷之事就怯步。凌冽咳了一声,面无表情地叠起写好的密信,“本王心中有数,你个小笨鬼就别操这些闲心了。” 元宵见凌冽从容不迫,挠挠头,傻笑一下放了心:果然,王爷胸藏韬略,一切尽在掌握。 而凌冽叠好给翰墨的信后,又拿出笔墨来写了另一封——他记得前朝有一位老将军归隐后就是在筇州的凤岭山上结庐,此人兵法娴熟、最通海上事务,曾给朝廷上过几道关于江南海防的奏疏。 可惜当时皇兄一心系在北境战事上,并没重视,老将军心灰意冷、早早告老还乡。如今江南出事,倒正好可请他出山。 凌冽细致地写了许多他记着的细节,元宵在旁边看着看着,忽然意识到这封信凌冽没用王府的密语,而且,写完以后,凌冽就直接递给他,“去寄给舒明义。” 元宵瞪大眼睛:“啊?” “老将军枪法不错,舒明义可借此寻访,不显突兀。” “不是,”元宵急了,“王爷,他若是当真请动老将军出山,在江南的事情上建功,您这不是帮了他、还壮大了舒家的力量么?!” “本王帮的是理,”凌冽捏了捏眉心,“老将军怀才不遇,对皇室多有戒备,我去不便,自然只能找舒明义。再说——”他拖长了声音,有些揶揄地看了小管事一眼,“他不是一路都给你送了不少‘鸽子汤’么?” “……!”元宵小脸涨得通红,抱着信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 甲板上,巫医离开后,小蛮王才正色同八字胡大叔议了正事。 凌冽那一剑其实错开了百越国小王子的要害,北宁王心思缜密,在不了解南境诸国情况时,没有冒然动手要了这小子的命。 三人坠江后,蛮国士兵和北宁王府死士一道儿努力,没找着凌冽和他、却先将这位小王子给捞了上来。八字胡大叔担心百越国之后还有行动,让巫医给小王子简单处理了伤口后,就将人捆到先锋船的桅杆上头。 有这人质在手,百越有所忌惮,之后船行应当无阻。 只是,回国后还得往东边桂山防备,百越国虽不至现下就同他们翻脸,但谁也说不准和谈期间会不会闹什么事儿。 “您不用担心,”八字胡大叔道:“昨夜我就命人先行回去报信,洛大人已去桂山部盯着了。” 小蛮王扁了扁嘴,“可阿兄也说要接我的。” “国事要紧,”大叔瞪了他一眼,不过提起“迎接”,他也正好有些事情要与小蛮王说:“原本,按着您的意思,这趟我们回去要用大典相迎。但现在百越国这事儿一出,我觉得您还是得分些兵力去巡逻。” “嗯……”小蛮王偏着头想了想,摇摇头,“可我想给哥哥看最好的!” 八字胡大叔在心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想到那日甲板上——百越国攻打上来时已是深夜,中仓下凌冽房间的灯火熄灭得明明很早,小王子将人带出来时,北宁王身上却是衣衫整齐。 莫说凌冽,他身边的小管事元宵也换了一套干练的黑衣服。 再结合那枚打上天的信号弹,还有那群从天而降的影卫,八字胡大叔摇了摇头:这位战功赫赫、心机深沉的王爷明显不稀罕他们蛮国,且随时随地准备跑路。 偏生他家小大王就是一头热,上赶着将自己的全幅身家和真心都奉上。 不过,大叔摸着自己的八字胡又笑了一下:令人意外的是,北宁王没走,还帮他们留下了百越国的小王子。坠江后回来,竟还送了他们家大王一小瓶子药。 这位大锦的战神,只怕也并非如传闻中那般冷心冷面、不近人情。 大叔想起他们北上中原前,大巫手持蛇杖占,在上圣山闭关前,还是缓缓将圣物赐予了大王,那圣物受神明庇佑、是苗疆诸部都敬奉的宝物,亦代表神明的认可和祝福。 但愿……大巫和神都没错吧。 大叔叹道:“罢了罢了,就依你——” “嘿嘿,”小蛮王高兴起来,张开手给了大叔一个大大的拥抱,“我就知道老师对我最好!”他抱着大叔想了想,在大叔嫌弃他之前,忽然眼光一闪,补充道:“还有五圣也要!” 大叔嘴角抽搐:好个五圣!他家大王,到底有没有想过—— 有没有一种可能,来自中原的北宁王并不喜欢大蛇、大蝎子、大蜈蚣、大蜘蛛和大蟾蜍……? 15、第015章 船只到达蛮国首都这日,曙色熹微。 天刚蒙蒙亮,凌冽便被外头的山呼海啸吵醒。 揉了揉惺忪睡眼,凌冽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才披着外衫坐起身来。借着元宵放在床边方便他行动的圆凳,凌冽来到窗边,抬手用杆支起窗扇。 夏日的风卷着蒲月蛮国的花瓣,扑了凌冽满面,漫天花雨中,凌冽瞧见了披重甲、持长|矛,数以万计的蛮国士兵:他们二十人为一组,横五竖四地列成了一个个小方块儿,济济跄跄地列在了渡口前的一片开阔平原上。 这些士兵的个头都差不多,项上挂着华美繁复的银饰,脸上涂着油彩,他们以手中长|矛配合踏步,在震天兵戈声中,齐齐山呼——“华泰姆、依阿度!” 不知名的粉色花瓣坠到了凌冽的鼻尖上,闹得他鼻腔发痒,被迫收回手去挠的同时,窗扇应声而落。 他没想到,南境蛮国,兵力竟也能如此雄厚。 念及外戚结党、阉党专权的朝堂,凌冽嘴中暗自发苦,枉中原人自诩上国,却坐井观天、固步自封,难怪前世国灭,有这苗疆的一份儿功。 窗口这点动静还是惊动了值夜的元宵,小管事擦了擦口水,忙穿上衣服掌灯而来,见凌冽赤足坐在窗边,他吓了一跳,立刻扯过铺在脚踏上的熊皮褥子,“寒从脚下生,王爷您怎么这般不顾惜自己?!” 凌冽好笑地看他一眼,“行了,去打水,帮我更衣。” 虽是蛮国备好的正式欢迎盛典,但凌冽没选那套艳俗的正红色吉服,而是择了套云山蓝地银绣锦袍并白纱縠裼衣,高束长发、簪玉戴冠。 这是北宁王较正式的一套礼服,为京中司制坊所制,所用的云山蓝与苗疆蓝染色近。 可惜凌冽那一架紫檀木轮椅已在灵虚渡暗礁上撞碎,此行船只游走在蛮国和中原边境,蛮国少有此物,而边境因战乱木工难寻。王府守卫探访多日一无所获,不得已,只能拆了马车轮子加圈椅暂且拼了一个代步。 代用的自比不上原先定制的那把,凌冽其实坐不惯,高大的马车轮子也不太方便他自己行动。但和亲至此,总不能失了皇家体面,凌冽穿好礼服后,就端正地坐到了那张圈椅上。 听得木轮转动,一早候在甲板上的小蛮王回头。 逆着初升的红日,凌冽瞧见高大的小蛮王背着手,侧身这角度恰好能露出他横阔胸膛上的饱满肌肉,而那纤细结实的窄腰与修长的双腿,则线条流畅地勾勒出一幅凹凸有致的剪影。 这剪影身边,还趴着一只吊睛白额猛虎。 凌冽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神秘和野性。 逆光让凌冽看不清,相反,小蛮王回头却真真切切地看清了身处于一片红霞中的北宁王。他的这位漂亮哥哥,当真如同被披上了红纱的新嫁娘、随着轮椅转动,掀开层层纱幔、款款步步向他而来—— 此刻,小蛮王无比庆幸自己站在日光的阴影里,否则他脸上的贪婪定然无所遁形。 站在他身后的八字胡大叔倒是直接开口,由衷地赞叹道:“王爷风姿玉骨,穿什么都好看,只怕我们蛮国最美的圣女阿曼莎都要自叹弗如。” 凌冽听了,只是不以为意地摇摇头。 元宵却美滋滋地应了,“那当然,我家王爷可是难得一见的大美人。”他说完,又后知后觉地想到什么、皱起眉头,“呸呸呸!你才美人!不许拿我家王爷跟姑娘比!” 大叔一愣,被他的反应逗乐,却还是忍笑冲凌冽一揖,道:“说者无心,王爷莫怪。” 凌冽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只上前与小蛮王并肩立在船头。 他出现后,渡口平原上的山呼顿了顿,而后那些士兵用更高亢、嘹亮的声音整齐地欢呼起来,如惊雷炸响在凌冽耳畔,说的是:“华邑姆、依阿度。” 小蛮王满意地扫过自己整肃的部队,然后才与凌冽前后下船。士兵们也歇了山呼雁行退去,露出雪山之下,蛮国首都鹤拓城原本的模样: 没有护城河,亦没有巍峨殿宇,只有成片高矮错落的茂密雨林。 凌冽极目远眺,目光所至处皆是深浅不一的绿,像神明铺展在大地上的碧翠绒毯。 听闻南境土壤珍贵,能叫这里的树木独树成林。望着远处高约二十余丈、错落垂下气根又能同藤蔓一起编织绿锦的榕树群,今日,凌冽算是见识了。 小蛮王同他的猛虎走在前面,王府守卫和元宵护着凌冽紧随其后。 结果在那片平原之后,鹤拓城的入口处却有一大片咕咚冒着泡泡的漆黑沼泽,沼泽上枯木横生、瘴气遍布,倒是同京中画本上描绘的“荒芜蛮国”差不多。 小蛮王站在沼泽地边儿上,看着凌冽欲言又止。最终,他那漂亮的绿眸中闪过一抹异色,没再多言,只一笑、蹲下身来同那猛虎说了几句苗语。 也不知是否是凌冽的错觉,他总觉得小蛮王脸上的表情有些狡黠,而那大虫听着也兴奋地直低吼。 苗语说完,那头猛虎便颇具灵性地率先起身,踩着硬土几个起落就越过了沼泽,到达对岸还冲他们直吼,像在催促他们快走。 小蛮王满意一笑,才站起身来冲八字胡大叔交流。 那大叔原本笑着,听着小蛮王的话,脸上表情却渐古怪。 小蛮王说完后,冲他嘻嘻一笑,也转身自己越到了对岸去、站到了几株枯木之后。 大叔无奈透了,只得转身冲凌冽解释道:“王爷,这片黑沼泽是大巫用秘术布置,用以保护都城。其中可供落脚的硬土位置会变,请您一定要跟好。” 凌冽这时候才知道:为何蛮国首都不用城门楼和护城河。 王府影卫不敢轻易带凌冽尝试,便由影七和影八两位先上前试试。结果两人明明是按着方才老虎走过的地点踩落,却走到一半就没了通路,沼泽上还浮起了滚滚迷雾。 大叔见此,亦是急了,大喊道:“那雾瘴有毒,快后撤!” 两个影卫不敢久留、即刻撤退回头,结果回来的道路也变得曲折难行。即便两人身手不俗,也在几次踉跄、打滚后,弄得灰头土脸、满身泥污。 “……”看着自家两个狼狈的影卫,凌冽转头看着大叔,“这是……何意?” 现在才来考验,抑或威胁,是否有些唐突? 那冰冷的视线让大叔汗毛倒竖,硬着头皮解释道:“可能是……这沼泽变化无穷,每次机关都不太一样……” 凌冽沉默。 北宁王府的影卫素来是最拔尖的,也通奇门遁甲、五行八卦之术,这样好的身手都没法一次通过,足见蛮国卧虎藏龙、不能轻视。 正思量间,凌冽忽然感觉坐着的圈椅一阵摇晃,地动山摇间,他和元宵同时抬头—— 一个像小山一样的蛮国莽汉从队列中走出,他身材魁梧、身上的肉垒叠在一起,走一步就抖三抖,看上去重足三、四百斤。 凌冽当时在花轿中不知,元宵却立刻就认出了这个莽汉子,是他曾经误当作蛮王的那位勇士,他“啊”地一声怪叫出口,心里有些发悚。 “……王爷您若放心,就让他带您过去,他熟悉路,”八字胡大叔脸都憋红了,眼神也闪闪躲躲,“您、您……别看他这样,身手可、可十分灵活。” 胖子点点头,冲凌冽憨厚一笑,竟豪爽地伸出手来拍了拍胸脯,“咚咚”两声如擂鼓,带动他身上、腰上、肚子上的肉成翻浪般成块地抖动。 凌冽:“……” 大约是他们在此岸耽搁了太久,对岸的老虎和小蛮王竟然又折返回来,他状似疑惑地看了八字胡大叔一眼,然后用苗语叽里咕噜地抱怨了好几句,似乎是不满地在催促。 八字胡大叔对着小蛮王是满面的赔笑恭敬,转身时却狠狠翻了个白眼。 这些,都被凌冽不动声色地看在眼中。 等他们交涉好了,八字胡大叔便转过身来,抱歉地冲凌冽一揖,“王爷,实不好意思,我族的大巫日前已进山闭关,如今也没其他人懂黑沼泽中的关窍。若您、若您不放心我族勇士,还可请这圣兽驮您过去。” 被点名的吊睛大虫摆了摆尾巴,黄色兽瞳一竖就冲凌冽走来,它亲昵地蹭了蹭凌冽小腿,似乎还想将大脑袋拱入凌冽怀中。 元宵被吓得两股战战。 凌冽面上虽冷,放在圈椅上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攥紧,浑身都暗暗紧绷起来。 在旁边观察了许久的小蛮王,这时嘴角才微微上扬,然后他轻咳一声走过来,不动声色地将大老虎隔开。 他在凌冽面前蹲下来,用不太熟练的中原官话讲:“窝,窝也阔以。” 金灿灿的大个子毫不顾及形象,双手托腮,漂亮的绿眸眨巴眨巴、无辜而期待地看着凌冽。见凌冽不答,他就那么蹲鸭子似地往前凑了几步,下巴都快搁到凌冽的腿,“窝和斧斧,那勾选选!” “……” 难为凌冽竟真听懂了他这官话苗语混用、腔调奇怪的话。 端坐在圈椅上的北宁王侧目看了看那个三百来斤的胖子,又睨了一眼那头油光水亮的大老虎,最终叹气、扶额,冲小蛮王伸出了手—— 而后,凌冽只听见一声轻轻的欢呼,人就整个落入了小蛮王怀中。 结实有力的手穿过他的膝弯,肩背也被那强健的臂膀箍住,一侧身体紧紧地贴在小蛮王那柔软又坚硬的胸腹上。明明隔着重重叠叠的礼服,凌冽还是感受到如熔岩般的火热滚烫。 这次,由于靠得近,凌冽没错过小蛮王眼中的兴奋和一闪而过的得逞笑容。 “……” 小蛮王抱着他飞越那片黑沼泽时,金色的长卷发在风中翻卷,一缕缕发丝拂过凌冽唇瓣,有些痒,他舔了舔嘴唇,瞬间相通了前因后果。 凌冽眯起眼睛、瞪了小蛮王一眼:好个混不吝的蛮子。 果然,当他们平稳落地后,那边八字胡大叔带着元宵和其他影卫过来,黑沼泽就再没有出什么幺蛾子。 凌冽静静地窝在小蛮王怀中,目光却轻扫过此岸的一片空地—— 这里除了枯树以外,还有一根高大的石柱。柱上镶嵌着一些蝶纹宝石,周围有轨道,看上去便能转动、触发某处的机关。毕竟是城防守备,凌冽不相信蛮国会当真用一个毫无规律、变化无端的沼泽。 只是石柱的所在,却分明是刚才小蛮王和猛虎的落地之处。 凌冽深深地看了小蛮王一眼,他原以为这人痴傻老实,不料,却是个坏心眼的。 小蛮王接触到他的目光,却只是低头冲他展颜一笑,无辜又温柔。 凌冽:“……” 顺利通过黑沼泽后,便是一大片迷宫般的树丛,小蛮王没再假手于人,对王府影卫视若无睹,直接抱着凌冽就窜入其中。 元宵和影卫们都吓了一跳,凌冽倒很从容,他甚至挪了挪,在小蛮王胸前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放松自己数头顶坠落的光斑。 没等凌冽数清,眼前便一亮,树丛后竟是别有洞天的一片开阔平原:广袤的平原上绿草如茵,蝴蝶翩飞、不少梅花鹿悠闲地穿梭其中。 通过大平原后,就是建立在望天树和榕树丛中的鹤拓城,城内歌舞声嘈、隐有人头攒动。 见他们进来,恭候多时的蛮族武士捧着木盆上前。 小蛮王也不将凌冽放下,就那么抱着人洗去脚上泥污,而后,他大踏步地带着凌冽朝几颗芭蕉树走去。 树下,卧着一群盛装打扮的大象。 为首一头象见着他们,脸上明显露出了笑容,长长的鼻子卷曲升空,似乎在朝他们致意。它额上顶着块金丝帕子,身上披着彩绸,后背上则结实地捆着一个的四柱圆顶的宝帐。 这东西凌冽倒是见过,许多从西域佛国来的僧侣,都曾提过——佛陀在宝帐中讲经、开悟世人的故事。后来,许多信奉释教的国度,便会用宝帐敬奉神灵和王室。 诸如南面的蒲干国王室,他们夫妻就经常会并肩乘大象宝帐前往各地巡视。 所以,当小蛮王妄图就这么抱着他坐上去时,凌冽便不客气地屈肘捅了他一下,不咸不淡道:“规矩本王知道,这个,我会自己坐的。” 小蛮王愣了愣,眨眨眼想装出一副听不懂的样子。 最终,却还是败给了凌冽那如雪的眸色。 小蛮王闷闷地找来两个软垫,先将凌冽放上去,然后才一跃而上。不过这他幼稚得很,即便是与凌冽并肩而坐,他也不肯规矩:三尺见方的宝帐平台,他就是要将那线条优美又修长健壮的长腿贴着凌冽。 这时候,八字胡大叔也带着元宵和其他王府影卫过来。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凌冽不好发作,只能暗中较劲地瞪了小蛮王好几眼,可惜那小蛮王装疯卖傻,只当没看见。 最终,凌冽只能面无表情地放任那热乎乎的腿贴到他的小腿上。 等元宵和八字胡大叔等人都各自乘坐上附近几头大象后,小蛮王便吹了一声口哨、命令大象起身,除了他们乘坐的大象后背上换了宝帐,其他大象身上还是绑着象筐。 元宵是第二次骑大象,小脸兴奋得通红,趴在象筐边缘、大着胆子四处张望。 可惜凌冽是第一次清醒地面对这样高的坐骑,大象起身那一下的晃得他失重,身子后仰就要跌落下去。凌冽面色一变,伸手想去拉四角的木栏杆,可手才一动就落入了一只宽厚温热大掌中。 小蛮王一手稳稳地拉住他,一手虚虚护在他的腰后,冲他露出带点儿揶揄的笑容。 凌冽:“……” 此时,大象也稳稳地站了起来,扬起鼻子兴奋地叫了一声后,就足下生风、朝前方走去。这头大象的个头很高,模样也比其他几头好看,走起路来两只大耳朵蒲扇着,速度竟与中原最好的骏马不相伯仲。 刚才那下晃得凌冽心怦怦跳,后背也微微发汗,但这点惊骇很快就被骑象的新奇给替代,迎着翻飞的帘幔,他微微坐直身子,遥遥看见了远处盛装聚集的蛮族百姓。 掌心传来的湿热让凌冽回神,他冲小蛮王低声道谢、想抽回自己的手,可小蛮王却摇摇头,反而更紧地握住,在凌冽皱眉的同时,小蛮王扬了扬下巴,轻声说,“……在看。” “嗯?” “子民会,看的。”小蛮王的中原官话一团稀烂,但还是努力说了这么一句。 凌冽一愣。 结果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大象就已带着他们来到了鹤拓城下—— 聚集在城门口的百姓们每一个身上都穿着节日才用得到蓝染彩锦:汉子们缠着巨大的包头、手中抱着芦笙和四弦琴,姑娘们则戴着颤枝银帽、臂弯上挎着花篮,手牵手地又唱又跳。 见他们过来,站在前排的姑娘们欢呼起来,纷纷将花篮中的鲜花洒向他们。鲜艳的花瓣如丝雨,凌冽隔着花幕,最终抿了抿嘴,没有强硬地抽回自己的手—— 抓着就抓着吧,百姓面前,他们确实得表现得和睦。 小蛮王感受到凌冽卸了力,脸上的笑容又放大了几分。 看着日光下笑嘻嘻的小蛮王,凌冽摇摇头,微微侧身去看道路两旁的蛮国百姓——他本以为小蛮王是用武力征服的苗疆各部,却发现这些百姓脸上的笑容皆是发自肺腑。 凌冽生于皇室,最擅察言观色。 武力可以攻城略地,可以压弯人的脊梁、甚至夺人性命,却不能得到真心和拥护。 红日当空,鹤拓城眼下的温度并不算低,可站在这里的姑娘和小伙子们脸上却没见半点儿疲惫,甚至一个个还兴奋地拼命往前凑,不懈地拿花束往他们身上丢。 凌冽审视地看了小蛮王一眼:看来这蛮子,还挺有意思。 接触到他的视线,小蛮王脸上还是那副懵懂无辜的笑,手指却屈起来,用指腹或轻或重地摸索着凌冽手背上的皮肤。 凌冽垂眸看了看那作恶的手指,直觉自己动怒就是上当了。 他没发作,想再转头看外面,结果小蛮王却陡然瞪大了眼睛,忽然一跃而起、将他整个人扑倒在宝帐的高台之中。 翻飞的帘幔让外头的百姓愣了愣,而后便是起哄般此起彼伏地响起好几声口哨声—— 凌冽仰躺在平台上,错愕地看着撑在自己头顶的小蛮王。 其实,在凌冽和元宵展露出对阿虎的害怕时,小蛮王就私下找过老师,隐约知道了中原汉人对老虎豹子的畏惧。 他原本,是想将所有他认为美丽的、强悍的东西都展露给漂亮哥哥看,但又担心吓坏了这软软香香的人。 苗疆五圣,是圣山苍麓山上孕育的五种体型硕大的动物,分别为蛛、蜈、蛇、蝎和蟾蜍。 苗疆历代承继大巫之位的祭祀或圣女,都会亲自从山上将新一代的五圣迎接下来。然后,在族中选择灵力高的一位圣使侍奉守护,直到下一任的大巫出现。 蜘蛛、蜈蚣、毒蛇、蝎子和蟾蜍,这些动物被中原人称为“五毒”,老师也曾经教过他一个词叫做“避如蛇蝎”。 想着这些,小蛮王最终还是在到达的前一晚,吩咐老师暂且别请五圣出场。结果刚才,他一瞥眼就看见了巨大的圣灵蛇睁着好奇的紫色瞳孔,出现在了宝帐靠近凌冽的一侧。 小蛮王凭借自己宽阔的肩膀努力挡了,但他金色的长发还是有缝隙,尤其是这样俯趴着的时候。卷曲的发丝垂落下来,还是让凌冽在偏头的时候,看见了宝帐外那条恐怖的巨蛇—— 凌冽的脸白了一瞬,而后稍一思量,就明白了小蛮王这突兀的动作。 他无奈地用手指了指,“……头发有缝隙,而且,我目力很好。” 小蛮王扁了扁嘴,看模样有些生气,他起身将凌冽拉起来后,转头在人群中找了找,很快就对着远处一个浑身银饰、戴着漂亮雷山式花枝银帽的小姑娘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苗语。 那小姑娘看上去只有七八岁,身上的蓝染与一般百姓不同,挂着的银饰精致而尊贵,她手中拿着一只通体紫色的葫芦笙,站在一只约莫有两层楼高的黄色大蟾蜍身上。 被小蛮王用蛮语骂了,那小姑娘只是俏皮地眨了两下大眼睛,用葫芦笙将那条盘桓在宝帐旁的大蛇叫走。然后,她趁着小蛮王不注意,又冲凌冽扮了个鬼脸—— 小蛮王有些担心,眼巴巴地看向凌冽。 凌冽倒已缓了过来,面色平静地撑着自己坐定。 这时,他才发现旁边的元宵早就被吓晕了过去,八字胡大叔不好意思地解释,说他们其实已经让五圣离开,但阿幼依年幼顽皮,根本不听令。 “阿幼依是我们族中的圣使,别看她年纪小,天赋却很高,将来若是无人能超过她的话,只怕要承继大巫之位,”八字胡大叔一边给元宵掐人中,一边解释,“哦,还有,大巫大概就是你们中原的国师吧,说一不二,重要的事情上,我们各个苗疆各个国家都听他的。” 凌冽点点头,这个以前在东宫时他就学过—— 在苗疆的传说中,是十二只蝴蝶生下了他们的先祖。后来能够通灵的蛮族便会被尊为灵巫,其中灵力最强的那位,便是整个苗疆的大巫,地位尊崇。 站在远处的阿幼依没有走,听见八字胡大叔说话,又调皮地将毛茸茸的大蜘蛛支使过来,那蜘蛛有八对复眼,走起路来飞沙走石,凌冽看苗疆的百姓非但不怕,还兴奋地在旁欢呼,便也强忍着、放松。 小蛮王在旁边细细观察他的神情,忽然一把搂住他的腰,想将他揽入怀中。 凌冽瞪了他一眼,“……我没有怕。” 小蛮王有些怀疑,偏着头看了凌冽一会儿,便觉得他家哥哥口是心非的样子也这样好看得很。他转了转眼珠,心里很快有了主意,他非但没有放开凌冽,反而更紧地搂住了凌冽的腰。 个子高高大大的小蛮王故作害怕地“呜呜”两声,矮下身子将自己的大脑袋拱到凌冽怀中,咕咕哝哝道:“锅锅好腻害,你不怕,那窝怕怕。” 凌冽:“……” 看着这个身形高大、浑身上下都充满了野性和力量的家伙,凌冽好气又好笑: 这蛮子! 嘴上说怕,箍他腰的力道却一点儿不小,凌冽推不开,只能放弃地戳了戳小蛮王的脸,“你怕?这可是你们蛮族的圣物,你、你羞不羞啊?” 小蛮王装听不懂,只用脑袋蹭了蹭凌冽软软的肚子,小声道:“窝好看,不羞的。” 凌冽瞪了小蛮王一会儿,没了脾气,只能放松让自己坐得舒服些。 只是小蛮王的体温偏高,这热烘烘的一颗脑袋拱在腰间,总让他有些心神不属,无法,只能抬眼看看远处。 结果这一看,恰好叫他看见了阿幼依身边出现了一个同样身着蓝染、戴着尊贵雷山银帽的姑娘,那姑娘有双非常漂亮的大眼睛,睫帘很长,身形窈窕而肤白貌美,站在一群皮肤黝黑的蛮族中间,显得非常出挑夺目。 明明她皱着眉在同阿幼依交谈,眼角的余光却总时不时地朝宝帐上瞥。 凌冽识人无数,倒从未见过她这样复杂的眼神——像是含情脉脉,又似带着怨愤。凌冽疑惑地皱了皱眉,没问赖在他身上的小蛮王,转头指了指那位姑娘,问八字胡大叔,“那位姑娘是谁?” “谁?”大叔顺着凌冽的手看过去,笑了,“哦,您问她啊,她就是阿曼莎,我族的圣女。” 阿曼莎? 这名字有些耳熟。 凌冽沉吟了一会儿就想起来,这是今晨在甲板上,八字胡大叔用她来与自己比较的那个“蛮族最美的姑娘”。远远看着那姑娘姣好容颜上的复杂神情,凌冽心里有些好笑,最终,轻叹一声,无奈地摇头。 这时,大象也终于稳稳地将他们送到了鹤拓城门口。 百姓的欢呼声渐渐停了,高昂的曲调也渐婉转,姑娘们不再洒花瓣,而是手挽手地跳起了舞,小蛮王依依不舍地松开了凌冽的腰,在他要坐起来的时候,那头大象也同时屈膝跪了下去。 即便有了之前的一次经验,大象这突然的摇晃还是让凌冽失了重。 小蛮王眼疾手快,再一次将他拦腰抱起来,一跃出了宝帐、稳稳到地面上。 旁边胆大的小伙子吹起口哨,姑娘们红着脸欢呼,而凌冽则被紧紧箍在小蛮王怀中,耳朵正好枕在小蛮王那热烘烘的胸膛上。 咚咚如擂鼓的心跳声让凌冽的心跳也跟着乱了几分,他抬头,高悬的明日洒落在他们身上,给原本就金灿灿的小蛮王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 而垂眸看他的小蛮王,眼中也第一次展露了不假掩饰的渴望。 四目相对,凌冽只觉那双璀璨的绿眸色泽深了深,灼热的鼻息喷洒,直烧得他面颊发烫。 小蛮王看着怀中人,忍了忍,最终没忍住地舔了舔嘴唇,缓缓俯下|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