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藏》 第一章 1860年9月,晨,大英博物馆。 排在大门口等着开馆的蜿蜒的长队,浓雾笼罩之下如盘桓的巨蟒,看不到头。 “大清国还在奴才长、奴才短呢,他们就有了这么好的博物馆,还向民众开放。” 身穿黑色羊呢大衣的男人憋闷地叹了口气,将帽檐压得极低,沿着街边角暗处走到博物馆的公示栏前,这才微微抬眼,露出了黑色的眼睛。 大门一侧的公示栏,上头密密麻麻写着这几日博物馆的重要事项。 “博物馆礼聘剑桥大学、牛津大学的自然哲学家10名,投入馆务。” “收藏家理查德捐献600尊埃及文物、405本埃及古书籍,其中古书籍为埃及古代史、民族志等。” “达尔文首版《物种起源》已复印,阅览室可借阅。” 此时,大清国的圆明园修得熠熠生辉,边挨打还有功夫嘲笑着欧洲人不洗澡。而彼时,欧洲却已经形成了完整的科学体系,并有大学教学系统对其支撑和延续。 男人憋着气,目光落到到了这本达尔文这本生物学巨著的消息上。 下写:上午9点,围绕《物种起源》著作中的“生物进化论”的讨论会,邀请剑桥大学生物学、植物学相关科学家主持,潘尼兹馆长亲临,学子凭借邀请函可参与讨论,民众凭借读者卡可旁听。 “潘尼兹。” 男人似乎得到了想要的信息,从嘴里吐出着三个字的同时,从兜里掏出一块糖,连带包装纸一起,丢进了嘴里。 手摸了摸背着的藏在大衣底下的枪支。 Lee-Enfield线膛步枪,11斤,沉得很。 比起现代武器,这不过是件恩菲尔德兵工厂生产的老古董,但在1860年,这就是本时代最为先进的杀人利器。 下个月,英法联军就将背着这把崭新的枪破北京,沉闷入肉的米涅弹伴随着火帽击发,一枪打瓢一个大清国子民的脑袋,风光无限。 “第二次挨英法联军的打了,大清国还不长记性。”男人压了压帽檐,疾步走到大门口那几根罗马柱后头,隐匿到了阴影处。 今天,是英法侵华战争破北京、火烧圆明园发生前的1个月,也是他穿越过来的第30天。 男人的眸子盯着长街一端,眉眼并不锐利,也无杀气,仿佛浓雾中的湖泊,无风、无景。 经过30天的摸索,早已明白不能回到现代,而历史也不可改变。 但活在这乱世,总要做点什么。 今天是个好日子。 浓雾弥漫,嘴里有糖。 宜入财、宜动土、宜杀人。 一阵风吹过,尘土扬了起来。 “呸,大门口的灰都这么大,这扩建真是没完没了。” “没下雨就行,附近几条街的地面就没好过,坑坑洼洼的,一下雨那才叫难受。” 英国的九月份,很是寒凉,民众们紧了紧衣服,有一搭没一搭地埋怨了起来,只是虽埋怨,大家眉眼间却都是容忍和理解。 “打大清国,听说进他们的皇城,好东西多,是得扩建。” “那群猪猡……据说遍地黄金,有数不胜数的稀世珍宝。” “温莎城堡和荷里路德宫,还有所有的军事博物馆,都在扩。” 低头咀嚼着糖的男人听在耳里,脸上依旧没有表情,手下意识的再一次摸了摸枪。 大拇指和食指位置有一层薄茧,薄茧上覆着密密麻麻的新的血泡。 男人眼前浮现出历史书上的画面:破败的,被大火烧毁的圆明园,被掳走的文物,保守估计就有150万件。 “1500000件。”男人的脸阴影里低了下去,“光一个圆明园,便这么多,而此时的大英博物馆……” 此时的大英博物馆只有零零星星几件中国文物。 而接下来…… 就是下个月,伴随着大清国收藏的历代珍宝被掳走,别说大英博物馆了,整个欧洲的博物馆、各宗教圣母院、皇家乃至私人收藏室,都将随之壮大,且世界闻名。 一个中国的文物,便能喂饱整个欧洲。 这么大的动作,大清国当真无人知晓吗? “让让!”远处传来了马夫的声音,清脆。 马夫是个少年,也就十一二岁,很是清秀,马车刚停下便立刻跳了下来跪在地上,将瘦弱的身体拱成平的,如同凳子。 帘子掀开,穿着灰色长衫外披黑色马褂的男人抖了抖袖子,将长辫子尖尖捋到身后的布带子里头,这才探出头来,看了眼大门后,很自然地一脚踩到了跪着的少年背部,稳当落地。 右手咯吱窝下用手臂团兜着一个深色箱子,箱子雕龙盘桓,紫檀木的,看上去名贵得很。 “老爷,我去问问。”少年从地上爬起来后,飞速拢了拢黄色长衫,又朝着男人弯了弯腰,低眉顺眼的。 “多嘴。”老爷从齿缝里吐出这两个字。 黄衫少年立刻双手垂到腿侧,弓着腰往后退了几步,跟在身后。 “您好,鄙人姓章,由科登中尉引荐,前来拜见潘尼兹馆长,这是帖,请您过目。” 大门口有个警卫厅,章老爷亲自把帖子毕恭毕敬递到窗户口,方才对少年阴沉的脸此刻却绽放出讨好的笑容,英文虽有口音,但很是熟练。 这老爷姓章。 不远处藏匿在罗马柱的男人,眼底亮了刹那。 保卫只是斜着眼睛瞟了眼,便皱起眉头,“猪猡。” 猪猡,是他们对背后拖着小辫子的中国人的统称。 章老爷堆着笑,帖子也未落下。 “鄙人来献宝的,潘尼兹馆长安排鄙人今日来,说是清晨给留了时间,单独会面。” 黄衫少年很有眼力见,章老爷说话微微顿了顿的间隙,细瘦白皙的手便从兜里掏出了几个银锭子,从窗户那递了进去。 果然,钱是个好东西,虽然保卫的目光依旧傲慢,但拿过银子后推开了警卫室的门,走了出来。 保卫用下巴指了指章老爷咯吱窝下面的箱子,“打开。” “这……”章老爷显然没料到要检查箱子,颇为犹豫,目光忐忑地看了看一侧排队的民众,脸上的笑容不敢落,“这东西很是重要,按规矩来说……证件齐全的情况下……” “规矩?”保卫打断了他的话,觉得实在是滑稽,一个猪猡居然提“规矩”,噗嗤笑了起来,从兜里掏出烟斗点燃后,叼着。 吸了一口。 浓雾中,火星点点。 吐了出来。 烟,带着口臭喷到了章老爷的脸上。 章老爷愈发赔着笑,而下一秒,枪,冰冷地抵住了老爷的咽喉。 “这就是规矩。”保卫的枪口微微用力。 1860年的英国,不仅科技已经开始绽放,法制也日益完善,无故当众在街头尤其是大英博物馆这种地方打死一个人,是要被判刑的。 但猪猡,不算人。 来献宝又如何? 那也不算人。 扑通一声。 本就软了腰肢的章老爷立刻滑跪,头磕到尘里,手将箱子举起,抖如筛糠。 “是小的不对,按您的规矩来,按您的规矩来。” 仿佛复刻,他身后的少年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抵地,身体如同黏到了土里。 听人说过,这叫奴才样,是大清国的特色。 民众们忍不住笑了起来。 傲慢的保卫更是笑眯了眼,用枪口撂开箱子,斜着身体探了一眼。 就一眼。 他脸上的傲慢僵了几秒后,头往后一退,手立刻拿走了叼在嘴上的烟斗,并放远了些。 显然,箱子里东西镇住了他,他怕烟斗落灰,毁了里头的物件。 “这是什么?”保卫问道。 “档案。” “哪儿的档案,你们大清国皇宫里头的吗?”保卫立刻扭过头朝着其他几名同伴招了招手。 几名保卫忙好奇地走出来,探头一看后,纷纷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其中一人,伸出手立刻合上了箱子,仿佛怕这浓雾弄坏。 不远处,躲在阴影处的男人停止了咀嚼,像蛰伏的兽,进入了猎杀姿态。 “圆明园,是圆明园陈设档里头的档案,用的最好的娟绣,当然,材质对于内容来说,不是最重要的……”老爷欲言又止。 “进去吧。”保卫意识到了什么,不再多问,打开了小门,指了指东边;“去那边等着。” 那边,是指这两年才新建好的苍穹般圆顶的阅览室,光收藏的古书籍就有百万本之多。 “劳您的驾了,谢谢。”章老爷从地上爬了起来,依旧哈着腰,说话间扭过头看向少年,刚刚还讨好的目光瞬间变得阴沉且高高在上:“在此处候着,有屎也憋着,别乱走,否则打死你。” “是,老爷。” 老爷的身影消失在浓雾中。 咚…… 不远处,钟声响起。 距离博物馆开门只剩最后十分钟,排队的民众躁动了起来。 那猪猡章老爷刚彻底消失在浓雾中,又有一个猪猡走了过来,不声不响的。 “有枪!”伴随着保卫的惊叫,咔嚓两声,子弹上了膛。 如今,港口停满了军舰和装备船,士兵们来来往往,而路上各种物质拖向港口,繁忙得很。 士兵背着枪、贵族背着枪走来走去,这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怎么会有猪猡背着枪。 整个队伍都惊吓了起来,往后退去。 枪,立刻抵住了男人的头,而其他几名保卫的枪则抵住他的咽喉、胸膛。 “别怕。”男人双手摊开,云淡风轻。 果然是大清国的,与刚刚那章老爷的英文有着类似的口音。 只是…… 别怕? 仿佛被枪抵着的不是他,而是保卫。 不,保卫们。 面子挂不住,里子也不允许,为首的保卫脸色极差,枪愈发用力地往后压他的头。 “你是谁。”保卫厉声问道。 扣在扳手上的手,手背青筋暴起,若没有足够硬的身份,就蹦了他的脑瓜子。 第2章杀之 “我是谁?”男人露出温和的笑容。 一个月前,他是现代才35岁就评上了副教授的历史老师,莫名其妙来到了163年前的英国。 至于身份…… 没有。 连囫囵带枣的穿越,原来什么样子穿到这就什么样子,连衣服都是现代的。 落地1860年,且下个月英法侵华破京,火烧圆明园,而接下来的四五十年,欧洲和美国包括俄罗斯都迎来了科技大发展。 唯独大清国,进入了一直被打、被抢、被割地赔偿的耻辱中。 至于新中国成立,算算年头,活不到。 能在35岁就评上副教授的人,脑子拎得清,明白当下的境况不可能改变历史,也不可能回到未来。 来都来了,对吧。 总要做点什么的。 身上的大衣是用劳动换来的,头上的辫子是假的,兜里的糖是与死了老公多年的经营轻歌舞馆的贵妇调情顺走的。 至于这把枪…… 那就是由几条人命组成的有趣又有点黑暗的小故事了。 “约翰劳伯的翻译。”男人语调慵懒,笑容松弛,从衣服里掏出几根草烟,丢给这几名保卫,动作潇洒。 几名保卫伸手接住,用桔梗做的草烟外壳很是少见,价格自然不菲,相互看了眼,举起的枪往往侧了侧。 约翰劳伯,是当地颇有名气的古董买卖商人,这是男人这段日子打听出来的。 可当地颇有名气的古董买卖商人很多,为何选约翰劳伯呢? 历史书上偏隅一角提过半笔,1900年,在英国有一位古董买卖商人名约翰劳伯,捐赠大量古董给温莎城堡。 “哪个约翰劳伯?”保卫有些谨慎,问道。 男人左右看看,微微侧身,手指头勾了下,那保卫立刻伏头过来:“与维多利亚女王沾亲带故的那个。” 保卫脸色大变。 在现代,温莎城堡里的文物足以媲美整个故宫所藏,能在捐赠名单上留下浓墨一笔,那他手里头的东西定是极为精美。 1900年的大英帝国之霸权并非儿戏,连沙俄的最高领导人也是英国人的亲戚:维多利亚女王的外孙女婿,还是德皇威廉二世的表亲。 那么合理地推断,1860年的约翰劳伯,定然也与维多利亚女王沾亲带故,才能在四十年后家族鼎盛。 果然,话音刚落,保卫们枪与那章老爷的腰肢一般,立刻软了下去。 “请问,有帖子吗?”一名保卫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堆起笑容,“先生,见谅,我们的规矩是得有帖子才能带枪而入的。” “没。”男人掸了掸烟灰。 …… 几名保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了主意。 这个男人说‘没’的时候,太理所当然了,松弛到让你不敢去怀疑他的身份。 他看了看不远处的钟表,又扫了眼长长的队伍,露出了些许不耐烦:“科登中尉引荐了个姓章的,而刘翻译官突然病了,所以临时改派我,毕竟是要献给馆长的东西,马虎不得。” 这说的不就是刚刚进去那个猪猡吗? 信息对上了。 但,枪…… 好在这个男人似乎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未等他们再开口,便从肩头将枪取了下来:“按你们的规矩,枪就不带了。” 几名保卫大松口气,连忙接过。 他递过来的时候,枪托对着几名保卫,上头“约翰劳伯”这行字刻得极为清晰。 当时贵族都配枪,且枪托上会刻下家族名,这是标志。 保卫们神情愈发地放松。 男人指了指远处苍穹圆顶的阅览室,“馆长起了吗?” 虽说大英博物馆的历代馆长们都住在博物馆内,但知道这件事的猪猡,可不多。 几名保卫窃窃私语,所有疑虑尽消,侧门打开:“请。” 男人紧了紧大衣,打着哈欠阔步离开。 “他叫什么都没登记呢。” “登记约翰劳伯翻译官就是。” 保卫们刷刷几笔登记上册,虽然这几年屡屡有文物被盗,但他们不过是打工的,流程不错就行。 “让让!”马道上,一辆马匹进入,马夫朝着男人吼了句,“这是马道!不长眼啊?让开!” 男人压低着帽檐,微笑着回头,不但没恼,还从兜里掏出一根草烟,丢给马夫。 “不好意思,第一次来,要搭把手吗?”他问道。 马夫见这人礼貌又敦厚,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接过烟后看了眼,好烟啊!咋了咋舌后用下巴指了指东边,“阅览室的门在那,喽,那边站着的那人的地方,就那抱着箱子的人。” 站在阅览室门口的章老爷,正点头哈腰地跟门口工作人员说着什么。 “东西挺多啊,够您忙活的。”男人摒了眼,眼底依旧笑着,随口问道,“怎么称呼?” “佐罗。”马夫将草烟放到腰间的包里,指了指高高隆起的油皮,“好多书呢,光今年我就拉了上百趟,这得马上卸完。” “回见,佐罗。”男人挥了挥手。 “回见。”马夫嘀咕着,“大清国的人礼数真周全,回见什么?” ----- 男人隐在阅览室门口。 钢砖结构构建的阅览室,如同苍穹的圆顶无比恢宏,四百多张桌子很有秩序地沿着窗户摆开。 章老爷小心翼翼地将箱子放到其中一张桌子上,整了整自己黑色的马甲,又拂了拂里头的长袍。 “真大啊,这怎么建的啊?”章老爷昂起头,感叹不已后,目光落到了桌子上。 每张桌子上都有放置墨水的架子,凳子上的挂钩则方便读者挂帽子。 又弯下腰看了底下,有一些管道有序地蔓延,伸出手摸了摸,“呦,热的,这干嘛使的?” 这是冬日里,为了让前来阅读的人不冻脚而设置的,采取的热水内循环系统。 现代,管这叫暖气。 此时的阅览室还没电灯这种物件,浓雾之下,不亮,但章老爷的黑马褂油光水亮的,可见其奢华。 只是在那放置了上百万书籍的如同蛟龙的书架前,穿着再华丽的衣服,章老爷的身子也是团缩着,像探出头的乌龟,难掩自卑。 可下一秒,他咋了咋嘴。 “这么多书,居然让贱民随随便便就能进来借阅,还弄得这么舒服,都分不清谁是主子,谁是奴才了,真是没规矩。” 头又抻了抻,双手背于身后,露出主子的神色来。 外头,隐隐约约能听到人声,大门快开了,身后传来了脚步声,章老爷回头一看,见一个黄皮肤黑眼睛的男人打着哈欠走过来。 “你就是那个来献宝的,姓章那个?”男人似乎刚醒,有点不耐烦。 “是,正是在下。”章老爷并未过多怀疑,毕竟大门未开,想来是工作人员,背于身后的手立刻拱到胸前,“请问您是……” “馆长翻译。”男人惜字如金,指了指箱子,“打开。” 眼前这个男人一副小鬼难缠的样子,章老爷是个老道人,不多问,立刻打开了箱子。 满满当当一箱子的档案,记录着圆明园几大院内每间房里陈列的珍品是什么、从何而来、放在何处,并非用纸书写,而是通过绣娘将字绣在绢帛上,用的细如发的金丝,哪怕在这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流光溢彩。 男人脸部肌肉控制不住抽了抽,呼吸急促了起来。 章老爷见状,眼底闪过得意,“这里头,是圆明园里所有历代珍宝的所有档案。” “所有?” “对,所有。圆明园三个园里收藏的历朝历代的珍品记录,全在这了。” 章老爷嘿嘿笑着,摸着下巴须摇头晃脑,哐哐,手轻轻地在这紫檀木的箱子边敲了敲,“这可是好东西。” 的确是好东西。 英法一把火烧了圆明园,连个原始地图都没留下,而这箱子里,居然有完整到每一件物品都在册的档案。 这何止是国家级文物,这是世界级文物,是英法掳走和破坏的整整150万件文物的铁证。 章老爷抖了抖袖子,耸着肩靠近男人。 “这不快打仗了吗,有这箱子档案,洋大人们先在档案里挑选好,这样,进入圆明园后不至于摸瞎嘛,能赶紧着抢到最中意的东西。” 这卖国贼,还挺会卖。 远处,人声越发鼎沸,听着,大门已经开了。 “馆长刚起,跟我来。”男人转身领路。 章老爷连忙合上箱子跟在后头,沿着长长的书架往后院大门走去。 出了大门,左右有10米宽的狭长空隙。 “这……这通往……”章老爷抱着箱子站住,内心不安了起来。 为了预防让阅览室上百万本藏书免于有可能的火劫,建筑设计师在阅览室高墙与院子之间留了10米宽的空隙,围绕一圈。 这黑漆漆的空隙长廊,冷飕飕的,怎么看都不像是待客之所的通道, 远远地,传来了民众朝着阅览室奔跑的鼎沸,400张桌子,得占座。 男人听到了章老爷的疑虑,却不回答,而是止步转头问道,“你姓什么来着?” “姓章。” “吃糖吗?” “糖?呃,鄙人牙口不好。”章老爷虽这么说,但毕恭毕敬接过了糖,长廊的阴风吹得人发毛,心想着,这出门的时候,街角的白猫朝着自己叫唤了几声,不吉利。 “您、您、您贵姓?”冷风中,章老爷打了个颤,问道。 男人停下脚步,将糖带着糖纸丢进了嘴里,扭过头时,脸上微笑着,“我也姓章。” “哎呦,咱俩本家呀。”不对劲,章老爷隐隐觉得不对劲,边说着边下意识往后退。 可已经晚了。 一根捆书的麻绳,不长,伴随着男人的猛然靠近,瞬间勒住了章老爷的脖子。 砰的一声。 箱子落到了地上,灰尘扑了起来。 下个月,圆明园就将被烧,烧了整整三天三夜,而杀死一个人就不需要那么久了。 勒晕,只需要30秒。 勒死,死得透透的,3分钟足以。 第3章名字 “哎,你今天去听讲座吗?” “去,今天得快点看完资料,我对物种起源的观点很感兴趣。” “真想去听听达尔文的高见啊,可惜这次他没来。” 阅览室的台阶处的对话声伴随着一大波急促的脚步,很快他们就能通过台阶走到门口。 而这场死亡就在距离门口不到三十米的长柱凸起的阴影处,若听到动静看过来,是会发现的。 嗓子里发出呜呜呜得如同狂风透过窗户缝隙的声音,身体扭动得像被抓住的泥鳅。 咚咚咚! 章老爷拼了命地踢腿,踢到了墙壁上,踹到地上,裤腿在风中扑腾着,竭尽全力发出声音。 而男人显然在穿越过来的这一个月内积累了颇多的杀人经验,并不慌,猛地背过身去,一弯腰,就用背部的力量将章老爷整个提溜了起来。 前后不到三十秒。 这种勒法与上吊一致,比闷着要快得多,准确地说,过了十五秒这个坎,男人发现后背极其剧烈挣扎几下后猛地一沉。 章老爷整个软了下去。 一声滴答的声音传来。 像水滴。 紧接着,滴答滴答,又是几声。 低头一看,应该是尸体里的尿,也不知是临死前吓的,还是本就憋了泡,肌肉一松就流出来了,还温热的。 男人并未动弹,而是保持着这个姿势持续了整整三分钟,这才将尸体丢到了地上。 死透了。 手在衣服上蹭了下被绳子勒出的血,弯腰将尸体手上的两枚戒指取了下来,取的时候,手部肌肉因为之前过于用力过猛而阵发性颤抖,但不妨碍。 伸进尸体腹部衣服内,掏出个布袋子,里面的金锭子沉甸甸的。 “好金子,谢了。”掂了掂,他将金子塞入怀里。 又摸出了一份随身携带的身份文件,上头写着大清国商人,名章片裘。 商人怎么可能拿得到圆明园的珍宝名录? 名字倒挺好。 片裘,吉光片裘,意思是残存的珍贵文物,挺应景。 微微松了口气,今日运气不错,得了东西,还得了新身份。 名字:章片裘。 职位:大清国古董买卖商人。 “好名字,谢了。”他边说着,边将文件也塞入了怀里,“以后,我就叫章片裘了。” 起身要走的时候,一只黑猫蹿了进来,按传统,遇大事的时候若见着黑猫,不吉利。 新章片裘扭过头,看了看死章片裘,尸体眼珠子凸起,一副死不瞑目定要索命的样。 “怎么,变成鬼也想缠着我?”他压了压帽檐,抱起箱子,“那就缠着,我能安然地进来,就能抱着这箱子东西顺利地离开。” 防火长廊处,走出了一位穿着黑色马甲的大清国人,手里抱着的箱子黝黑发亮,腰杆挺得直直的,看着有些悠闲,仿佛来遛弯儿的。 哐当一声。 一个急急忙忙的中年人撞到了章片裘的身上。 “对不住了,先生,没撞到您吧?”这中年人四十出头,满脸的络腮胡,上头还沾了些饼干碎,听口音是个德国人,很是礼貌。 这让男人很意外,毕竟这是1860年,中国人是没有地位的。 读书卡掉到了地上。 男人瞥了眼,这读书卡正面朝上,写着:卡尔·马克思博士。 卡尔.马克思?! 历史书上那个马克思吗?!从时间上来推断,1860年,他的确常年泡在大英博物馆的阅览室。 “您的读书卡掉了。”男人眼疾手快地捡起读书卡,翻到反面看了眼。 上头写着:索荷区第恩街 28号。 浑身的血瞬间涌到了脑袋上,的确是他! 他的家距离这不远,穿过索荷广场和牛津街,步行十几分钟就到大英博物馆,而这个地址正是索荷区第恩街 28号。 “您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见这东方人拿着读书卡一脸愕然地瞪着自己,马克思问道。 “呃,没有,幸会幸会,给您。”男人连忙将读书卡递了过去。 马克思点了点头,并不知眼前这人幸会什么,没时间闲聊,疾步朝里走去,消失在了视野里。 男人站在原地,一直以来,他自持稳重,但此刻却控制不住内心的狂涌,眼底也温热了起来。 活,是活不到新中国成立了,或许,这是他靠近新中国的唯一一次。 接下来漫长的历史里,便全是屈辱了。 “在这屈辱里,找找突破口吧。”男人紧了紧眉头,目光看向了博物馆。 不多会儿,一个装书的马车从马道驶出,上头的油布拱起,浓雾已经散去,马夫罩着的风衣似乎大了些,从头到脚都裹着,速度快,晃眼就离开了。 ------ 黑猫酒馆,正热闹着。 幕间短剧刚刚收场,跳舞拉开了帷幕,一些艺术家则在另一侧安静些的房间内喝起了咖啡,外头还有人很接地气地修面。 当然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买卖,就在后头。 “上帝啊,你的皮肤真好。” “琳娜,让我瞧瞧,你这个小寡妇……” 后头有通往酒窖的门。门口,两名美国黑奴在那守着,而就在门后头,一名美国男人则飞速地褪去半截裤子,激动得浑身黄色的毛发都竖了起来,他的面前,是黑猫酒馆的老板娘琳娜。 寡妇,漂亮得远近闻名。 多国血统里,应也有东方血统,一头卷发却黑得像绸缎,碧绿的眸子却又像极了野猫。 寡妇,风情得远近闻名。 至于这男人究竟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不是贵族的寡妇要开着酒馆的营生,左右逢源以及上下打点,是常态。 “急什么?今晚,我都是你的。”琳娜的手拂过那人的脸,无比风情地微笑道,手往后推了推他。 门口的两名黑奴咽了咽口水。 这时,一个东方男人背着鼓起很高的油皮袋子走了进来,瞧了眼后,便大步往酒窖走去。 “先生,这边有事,不能进去。” “哎!先生!不能进去!” 春色就这么被打断了,美国男人骂骂咧咧的,而琳娜则颇为感激地撇了他一眼。 男人对这儿很是熟悉,径直走到了酒窖最里头,将背着的油皮裹着形成的袋子,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地上。 “你不怕他一枪崩了你?”琳娜走了进来,靠到酒桶上。 男人不言语,只是嘴角勾了勾,轻声笑了下。 “如果不是我安抚他,说晚上陪,这会儿你已经是一具尸体了。”琳娜挥了挥扇子,空气有些冷,酒窖里咕噜咕噜的全是发酵的声音。 “他不敢杀我,一个美国人而已。”男人语调轻松,耸了耸肩。 此时的美国虽然北方工业发达,但还是黑奴制度,南北战争要在明年才会爆发,内部一团糟,在大英帝国的霸权对比之下,的确不强。 “他在这边有背景。”琳娜挑了挑眉。 “若真有大关系,他就不会来你这个小酒馆了,不是吗?”男人一语道破。 琳娜手中的扇子飞速地扇了扇。 她是相信他的判断的。 记得二十多天前,这东方人发着高烧请求她赏一碗饭,旁人觉得这是个猪猡,上门讨饭很不吉利,恨不得一棍子打死他,但琳娜却不这么认为,不仅给了吃的,还腾出了一间房让他暂住。 接下来短短几天内,他就展现了旁人没有的睿智,画了酒馆舞娘的画像,在门口齐齐摆开,还弄了套竞争机制:谁当晚卖的酒水多,谁的画像就在最中心的位置。 “这叫C位,Center。” “舞娘会为了C位置更用心跳舞和推销酒,而客人可会为了得到C位的女人,卖酒时多了一份虚荣和竞争。”他这么解释。 居然挺管用。 营业额轻轻松松翻了倍,黑猫酒馆这个定位低端的酒馆在当地也有了些名气。 他还弄来了一把枪,上头有贵族的名字,真是不要命了。 想到这,琳娜脸上浮现出娇俏的笑容。 只是,这人总是琢磨不透,一会儿来,一会儿走的,从不打招呼,连名字叫什么都不告诉她。 “说得好像你为了我好似的,但名字都不告诉我。”琳娜怼了一句。 “我叫章片裘。”男人说道。 琳娜手中的扇子静在远处,她很是吃惊,要知道之前问过,他缄默三口的,连个姓都撬不出来。 “呦,这次知道编个假名字糊弄我了?”琳娜手中的蒲扇飞速地扇了扇,又怼了句。 一张身份文件递了过来,共两页,一页用英文写着章什么的,她对东方人的名字也就止于记住姓而已,而另一页是中文,更是天书。 上头,盖了红章,还不止一个,是真的。 “商人?”琳娜皱起眉头,没好气地将文件丢了回去,不用说,十有八九是偷的或抢的,跟那把枪一样。 她看着他,这才发现他换了身衣服,黑色的马甲看似普通却油光发亮,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居然还绣了低调的纹路。 目光落到了他带进来的那袋子东西上,满满一大袋子,鼓起很高。 酒窖内很是安静,只有葡萄酒发酵的咕噜咕噜声。 章片裘弯腰扯开油皮,琳娜只觉得脑子一麻。 油皮袋子里有三件瓷器,一白二青,看不太清楚,但旁边还有个翠色的凤冠,她虽然不懂中国文化,但眼睛没瞎,就这波光粼粼的,便知是极好的东西。 “博物馆失盗,是你干的?!”她惊愕的叫声充斥着整个酒窖。 这儿距离大英博物馆不远,中午的时候就听到客人们议论纷纷,说是大英博物院丢了好几件文物,有一具尸体,还有一个叫佐罗的马夫被打晕了。 那窃贼,大概率是抢走马车,把东西整个运走,极其嚣张。 “什么失盗?没有的事。”章片裘语气镇定,指了指地上的珍宝,“这都是我老家的东西。” …… 琳娜动了动唇还想问什么,却被章片裘打断了。 “我叫章片裘,是一位来自大清国的古董买卖商人。”他语气严肃。 “谁信?”琳娜皱起眉头。 再一次看向了地上那堆珍宝,内心的不安翻腾了起来,下意识扯了扯胸口的衣物,白皙的皮肤上泛起了一层浅浅的汗珠。 “你最好相信。”章片裘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这让琳娜想起了老家浓雾里的湖面,宁静却也压迫。 酒窖内葡萄酒发酵的咕噜咕噜声此起彼伏。 第4章风口 拂面而来的酒发酵与地底下散发出用于保温的干马粪的气味裹在一起,酒香中带了股酸臭味,是亡夫身上常有的味道,琳娜喜欢。 前几年,丈夫在报纸上看到法国准备大规模修建铁路后,袖子一撸,赤手空拳独自一人去了法国。 琳娜就喜欢这种敢闯的男人。 这步路走对了。 法国的铁路迅猛发展,从全国才三千多公里到十万公里,只用了短短几年的时间,而丈夫也赚到了第一桶金。 无奈好景不长,工地上的争执从口舌之争到械斗,一命呜呼就在顷刻之间,丈夫死了。 这个敢闯的男人,因为莽,丢下了她。 她愿意收留章片裘,就是因为他身上大丈夫的那种男儿气概,但如此冒险,却触及到了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你走。”琳娜的脸冷了下去,“我的原则是,绝不冒险,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立刻走,否则我马上报警。” 章片裘没动,而是温和地看着她。 咚咚咚,琳娜的扇子激动地在酒桶上敲了敲。 “今夕是何年?这儿是哪?而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你居然敢在大英博物馆杀人,还偷盗?!完完全全的找死!” 是啊,今夕是何年? 1860年。 这儿是哪? 大英帝国。 而他是谁? 大清国人。 早在1840年,也就是20年前,英法就已经发动了第一次鸦片战争,大清国早就被英法从头扇到脚,连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也签订了整整十八年。 十八年,就算是条好汉也投胎回来了,可大清国却还在修葺着金碧辉煌的圆明园。 琳娜没说错,就算你的确是古董商人又如何?想打你便打你,想杀你便杀你,猪猡而已。 “不会有警察找上门来。”章片裘语调轻松。 “死了人,这还一大堆赃物,不抓你?”琳娜驳道。 “以潘尼兹的作风,他不但不会报警,还会把事情压下来。” “谁是潘尼兹?” “如今大英博物馆的首席馆员,也就是馆长。” 听到这句,琳娜的眼睛飞速眨了下,楞住了。 虽然她是土生土长的英国人,酒馆距离博物馆也并不远,如今具体是哪位当家,的确从未关注。 “呦,还‘以他的作风’,怎么,你和他很熟?”琳娜觉得臊,语调讥讽了起来。 “没见过,但略熟。”章片裘说道。 这话更是荒谬。 章片裘继续说道,“大英博物馆历任馆长里,潘尼兹极其独特的一位,早期是个死刑犯。” “死……死刑犯?!”馆长之前是个死刑犯,这可是酒馆最消息灵通的酒鬼都不知道的大八卦。 “对,意大利的死刑犯,逃到伦敦后只用了几年摇身一变成为了伦敦大学首名意大利语教授,后又成为了大英博物馆的助理馆员,四年前,他从众多馆员里一步步升任为首席馆员,接任馆长职位。” 琳娜愣住了。 眼前的这个男人说得有理有据,不像是胡诌,她定了定神,“就算是真的。博物馆里死了人,怎么可能不抓,还丢了这么多东西呢。” 章片裘似笑非笑,眸底闪烁。 有些话,不能细说。 譬如,下个月,英法联军便破北京且火烧圆明园,市民们不知道目前战况,但博物院的当家的,一定知道,毕竟此时虽然没有电灯,但已经有了电报。 而接下来疯狂涌入的中国历朝历代的珍品,将成就潘尼兹在历史上的赫赫盛名。 章片裘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潘尼兹绝对不会因为丢了这么点东西、死了个他们眼里人都算不上的猪猡,在这种节骨眼下,让自己陷入监管不力的境况中。 “这是一个风口。”他换了个角度述说。 “风口?”琳娜从未听过这个词。 “就像你的丈夫,抓住了法国铁路蓬勃发展的机遇,第一时间赶去承包了段铁路便赚了许多钱,这就是踩中了风口。接下来的大英博物馆,不,是整个欧洲所有博物馆、以及任何一个能和这次入侵大清国扯得上关系的贵族,都将靠着来自中国文物的风口,赚得盆满钵满。” 章片裘的解释很是通俗易懂,哪怕没有接受过多少教育的琳娜,也听明白了这个来自于现代的词汇。 但她有些不服。 “大清国……有那么多珍品吗?塞满整个欧洲?”她微微侧过脸,鹅毛扇扇了扇,“这话是不是太狂了?” 章片裘看着琳娜,内心自豪又悲凉,阴影里,他眉间锁着,如刀刻一般。 其实,何止喂饱整个欧洲? “我们合作。”章片裘说着,伸出手在袋子里掏了掏,掏出一把金瓜子放到了凸起的板子上。 琳娜眼睛骤然瞪得老大,疾步上前。 那章老爷既然能拿到圆明园的档案,自然不会是寻常商人,这金瓜子一看便知是大内的工艺,精美极了。 不谈工艺,这一把的金子价格,就已经是黑猫酒馆全年的收益。 瞬间,琳娜反应过来了,这应该是从那死人身上夺来的。 “我是有原则的。”琳娜的神情变得很复杂,后退一步。 “我也有原则。”章片裘眼底依旧笑意满满。 哒的一声,一颗沉甸甸的金锭子放到了板子上。 琳娜只觉得后背瞬间被汗水浸湿。 大清国人的出门总是喜欢带很多盘缠,她作为一个酒馆老板略有耳闻,但有这么钱财在身上的人,少。 杀的这个人,究竟是谁呢?她刚想问。 哒,又一颗沉甸甸的金锭子,就这么轻轻地、随意地放到了旁边。 琳娜动了动唇,而他没有给她再思考的时间。 哒,再一颗。 哒,又一颗。 哒哒。 一颗又一颗,共五颗,站成一排。 “我有两条原则,第一条是,不会让合作伙伴陷入险境中。” “第二条原则是,我不会让合作伙伴,做亏本的买卖。” 说着,章片裘将这五颗金锭子与金瓜子,连着木板,往前朝着琳娜推去。 All in。 “这是启动资金,给你了。”他说道。 这些金子足够将这家店铺连带锅碗瓢盆以及伙计,统统买下,丈夫用命换来的家底,他只用了一夜,伴随着这些金子被推到眼前,琳娜的嘴角不可控地抖动了起来。 看了看金子,又看了看地上的那一堆珍品。 “你要我怎么藏?”边说着,边伸出手将金子一个个往袋子里装。 什么原则不原则的,有钱不赚,是傻瓜。 “藏?”章片裘摇了摇头,“我说了,不是藏这点东西,而是合作,抓住这个风口。” “就算博物馆不报警,这些东西不需要藏?” 这些钱,难道不是要她藏这些东西的费用吗,打点黑道什么的,把这些卖出去。想着要抓住风口之类的好事,是一个在逃杀人犯、窃贼要去考虑的吗? “藏一件东西,最好的办法不是藏起来,而是能光明正大地拿出来,这就是我和你要合作的方向。” 琳娜看向章片裘,觉得他真装,不就是偷偷卖出去么?说这么玄乎。 “我找找表哥,他有个朋友的同学的弟弟认识黑手党成员,到时候,你这些东西多给点中介费,卖出去的问题不大。”琳娜看向地上那堆珍宝。 “不卖。”章片裘却坚定地说道,“大清国的藏品,我一件不卖。” …… ??? 琳娜眨了眨眼,显然,她觉得莫名其妙,不卖?那合作什么?但随后,她眼睛垂下来,琢磨了几秒后并未多问什么,手摸了摸厚重的金袋子,抬起眼,盈盈一笑,“好,我们合作。” “君子一言。”章片裘伸出手。 “嗯?”琳娜伸出手,微笑握住。 ----------- 走出房门的琳娜,脸上的微笑瞬间凝固,她以极快速的速度,反手就把门栓住了。 嘘,她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什么君子,我可是女子。 “李!拿枪,守在门口!”她喊道。 李,是个大清国人和白人的混血儿,生下来就被遗弃在美国沦为奴隶,后又跟着主人漂洋过海来到英国,却得了痢疾再次被遗弃。 命挺苦,却也挺硬,竟没死。 扛过来后,在流浪的过程中遇到了琳娜,她是个心善的,一饭之恩救了他的命,又留他在身边帮忙干活。 如今,李是她最信任的帮手,重大的事情或需要下黑手的活儿,都交给他去干。 “他犯了什么事吗?”李连忙跑了过来,显然很惊愕,刚他见着章片裘扛着大皮囊进入酒窖,如果要堵门,那肯定是堵他。 “总之,你守着门,如果他闯出来,就一枪崩了他。”琳娜的下巴朝着放枪的卧室指了指,“子弹多拿些。” “守多久?” “再说。” “吃饭呢?” “几天饿不死人的,别开门,他厉害得很。” 虽然李混了中国人的血,当同样黑眼睛黄皮肤的章片裘来到后,让他有种天然的亲切感,缠着他问了不少大清国的事,也很是有趣。 但琳娜是他的救命恩人,她要他杀人,他便杀人。 安顿好这一切后,琳娜扭过头,看向被关得死死的酒窖门和拿枪守在门口忠心耿耿的李,绷紧的身躯松了松,嘴角上扬,手抓着沉甸甸的藏在裙子底下的金袋子。 脚,踢了踢黑色天鹅绒的裙子,眼底得意。 一个能在这个时代独立开酒馆,且开了好些年的漂亮寡妇,自然不会让自己处于危险的境地。 钱,她要;安全,也要。 “藏一件东西,最好的办法不是藏起来,而是能光明正大地拿出来。” 琳娜反复咀嚼章片裘这句话。 傍晚的浓雾让她的身影在院子里模糊了起来,而酒馆的火烛加了些,身影伴随着烛火晃动着,夜幕降临,酒馆里幕间剧又开了一波,热闹了起来。 “一件不卖?” 她有些不懂,却隐隐觉得荒谬中,又透着她看不透的厉害。 “人先关着,如果警察找上门,那我就把他交出去,还得个抓捕罪犯有功的名头;如果真的如他所说,那馆长不报警的话,那就合作。” 脚步飞快,朝着楼上卧室跑去,天鹅绒的黑色裙摆晃动起来,眉眼俱笑。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探出头来,喊道,“李!明天,记得安排人买《泰晤士报》,送到我房间。” 这事儿动静那么大,连酒鬼们都在聊,记者们肯定会嗅到风声,那么是否报警,博物馆又如何对待这件事,甚至有没有通缉令,报纸上一定有。 第5章馆长 大英博物馆,晚,十点。 厚重的书桌前,馆长潘尼兹有些疲惫地将羊呢大衣挂到衣架上,坐了下来,《泰晤士报》放在一侧,助理将与博物馆有关的重要报道画了粗线。 现在欧洲各国的铁路越来越四通八达,连带着报纸的覆盖面积也更广,关注舆论变得重要了起来,前天开了希腊雕塑展,报刊杂志的记者们来了不少。 潘馆长拿起报纸,抖了下。 “希腊人物雕塑被放到窄小的木制框架内,很是逼仄,且立于博物馆大埃及展示区的入口处,被花岗岩狮子挡了个严严实实……” “如果潘尼兹馆长懂一丁点艺术的话,应该知道,人物雕塑应该以三角墙布置的方式为主。” 《泰晤士报》的记者一如往昔地很专业的毒舌,对这次希腊雕塑展无死角分析。 啪的一下,他将《泰晤士报》甩回桌上。 这群记者,鸡蛋里挑骨头,展品那么多,如果都用三角墙布置,怎么放得下? 潘尼兹起身,倒了杯冰酒后,一饮而尽,转身再次坐回桌前,又拿起了底下的《每日电讯报》。 偌大的标题:《美男巨雀迎客,累吐!》 ? 潘尼兹眉头紧锁忙看配图,原来是放在正门口的希腊雕塑。 下一则:《惊!希腊展开启,馆长找准位置又上又下,贵妇爽到闭眼》 ?? 潘尼兹立刻翻页,一看,原来是布置展馆的时候,他正指挥人挂画,调整位置,而画上的女人正闭眼嗅着阳光下的鲜花,很是唯美。 啪! 《每日电讯报》被甩回桌上。 这帮记者…… 潘尼兹捏了捏鼻梁,双手捂脸飞速地搓了起来,满脸的络腮胡伴随着搓动,驱赶着连轴转的疲惫。 前几天电报传过来的消息,说军队都杀到了北京城外了,马上会有批量大清国藏品将被带回。 此时的潘尼兹并不知道他将遇到多大的机遇,连传回电报的朋友,那位随军的神职人员也只是说‘会有批量文物’,并不知光一个圆明园就多达百万件。 但以博物馆馆长的阅历,他知道,这是一次扩大博物馆的机会,而他接下来的人生里,恐怕只有这一次机会。 这个节骨眼上,舆论不能出问题。 外头下了点小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助理着急忙慌的,“馆长,外头来了五个记者,为了早上的事,想要采访。” 早上的事,不大。 死了个带了献品的大清国人,人是早上死的,尸体是中午拖出去的,那凶手杀了他后,顺走了要献的珍品和正在入库的几件东西。 东西丢了,的确是失职。 之前,有个叫戴顿的,用了点鸡鸭鱼肉就贿赂了馆员,轻轻松松大偷特偷,运走了一两百块埃及版画,那可是上一届馆长手底下的事儿,闹得满城风雨的,最后还不是压下来,不了了之了。 再说了,博物馆馆藏那么多,季节性会出掉一些‘不符合要求’的藏品,到时候把这丢了的归为‘不符合要求’就行了。 这么点小事,大晚上的,记者来采访? 潘尼兹敏锐的目光盯着助理,“那人顺走的是要员的东西?” “不是要员的东西,那边的藏品本就都还没整理好,丢了几个瓶瓶罐罐。”助理回道,“主要是,当时正好举办研讨会,这消息传得沸沸扬扬的。” 的确,好巧不巧,上午举行围绕《物种起源》著作中的讨论会,剑桥大学和牛津大学的教授来了不少,讨论会吸引了各地学子,云集了整整六百人。 “该死的。”潘尼兹咒骂了句。 “要不,就跟他们说有大清国人的私人冲突,已报警处理?”助理提议道。 潘尼兹来回踱步一番,又看了眼怀表,原地静站了几秒钟后,拿下了挂着的羊呢大衣,“不,接受采访。这么晚了,他们还来,说明手里头有东西,不接受采访的话,这帮狗杂碎有的写了。” 助理不敢言语,连连点头。 “把财务喊来,带上今年的议会补助金的明细。” “把议会通过的最新的《版权法》的副本,拿来。” 潘尼兹边说着,边往外走。 助理不知道馆长为什么要拿这些去见记者,但他没有多嘴,这位手段果断且行事很江湖的新馆长与之前的馆长不同,魄力了得,其布局不是他能去揣摩的。 历任馆长都住在博物馆内,而现任馆长住的位置则靠主馆最近。 从潘馆长的卧室出来,穿过长长的门廊大厅,不大不小的后门与主前门正好对齐,移步往前,便是满是植物的内部庭园。 右边是修葺了一半的国王图书馆,左侧则刚刚展完史前动物化石大展,现在拆了一半,大棚内,还有一些动物的头骨裸露着,在夜间看着格外吓人。 潘尼兹停下脚步,目光穿过黑漆漆宽阔的庭院,往西边看去,长廊口紧贴着图书馆入口处便是凶案现场,此时黑漆漆的。 好大的胆子,居然选在这么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杀人,他想。 风吹了过来,潘尼兹呼出的气,凝结成雾,很是明显。 正走着,一名馆员狂奔而来,“馆长,这群记者去了警局,知道我们没报警,并且还拍到了守卫处的登记表。” 说话间,馆员将登记册递了过来。 上面写着: 姓名:约翰劳伯翻译官 入馆原因:面见潘馆长,翻译捐献事宜。 “现在需要报警吗?”助理有些慌了,今儿个是他当值,这事如果追究起来,和他横竖脱不了干系,“这人是个猪猡,跑不远,而且黄皮肤黑眼睛的,特征显著,只要报警,肯定能抓到。” 潘尼兹没言语,而是往前一步,再一次眺望着图书馆门廊发生命案的地方,手伸入大衣内摸出烟斗,叼到了嘴上。 “杀人,选择在人最多的时候,且第一时间不跑,而是淡定自若逛到展区,还精准地拿走好几件展品,再驾着我们运书的马车离开,如今,记者深夜又拿着内部才有的资料前来围堵。想到这,潘尼兹眼底阴沉。 哒,他点燃了火石。 博物馆,严禁烟火。 潘尼兹走到一侧,低头,用手挡了下风,烟斗燃后,猛地一口便闭上眼睛,缓缓微吐。 身后的助理脸色变了。 他一直跟着潘尼兹,这位手段凌厉的馆长极少在馆内抽烟,只有那么几次。 一次,是上位前,与错综复杂的关系斗得你死我活时,次日,便有两名相关人士因病去世。 一次,是提出‘博物馆理事拥有全权’的重大政策时,次日,又有相关人士因病去世。 这,是第三次。 “不对劲。”潘尼兹皱起眉头,扭过头,再一次看向防火长廊杀人处,阴了阴眼,“得下点心,做干净点。” 烟雾缭绕,杀气重重。 咔咔,他敲了敲,烟斗里的烟丝便掉了出来。 只吸一口,小心驶得万年船。 --------- 次日清晨,雾气浓郁,打了霜。 琳娜很早就起了,打开窗户,只见不远处,这条街档次最高的酒馆门外,挂起了一串串红红的东西,漂亮极了。 “唐人灯笼?!”琳娜半个身体都探了出去,惊愕不已。 没错,能将像血一样的红色运用得如同泼墨一般的,唯有唐人。 九年前,琳娜有幸见过一次。 当时,英国召开了第一届世界博览会,诚邀各国前来展览,热闹纷呈,大清国也来了。 不是官方政府派来的,而是几个热血人士自发组织自掏腰包,在一堆科技产品中,展出了一些漂亮的物件,之后还花了大价钱,包下一个版面来专门介绍。 出钱出力,疯狂地吆喝,试图在科技巨轮下,让世人尊重。 像一个小丑,可悲又可笑。 博览会才第二天,其中一个居然饮弹自尽,说是受不了这等屈辱和绝望,打得脑浆四溢的,吓死人了。 不过这都是大人们的谈资,当时的琳娜才十二出头,只记得路过展区时,见到了一串串的漂亮红色圆物件,在以钢筋和玻璃为主的水晶宫里,璀璨极了。 “这叫什么?”琳娜问道。 “灯笼,唐人的灯笼。”父亲回道。 父亲祖上有蒙古血统,蒙古士兵打过来后,和祖上生了孩子,他们家是分出来的一支,所以他一直拒绝用‘猪猡’来称呼大清国人,而是用唐人。 “我也想要,买一个吧,爸爸。” “这可是顶级的奢侈品,我们买不起。” 多漂亮啊,看着,明明像是皮革,可又半透明,而且这么薄的物件上,居然雕着漂亮的样子,就算是巴黎最好的画家也画不出的程度。 虽惊艳了众人,但唐人的灯笼短暂惊艳后,并未风靡,毕竟因为制作繁琐且不好运输,正品极少。只有贵族在过节时才能拿出来用一用,平民百姓是没什么机会近距离接触到这种奢侈品的。 “哼,肯定买的是仿品。”琳娜有些嫉妒地耸了耸鼻子,啪的一声关了窗户。 仿品是有的,不精美而已,只是哪怕不精美也价格奇高。 窗户一关后,她愣神了下。 不对,最近各大酒馆都跟着炒作埃及文物来买卖各种酒、饭食,以及二手,还没人开始炒作唐人物件,怎么他们家这么一大早,突然挂起灯笼了? 莫不是,得到了什么内部消息? “李!”她喊道。 “在!”李的声音从酒窖口传来。 “报纸到了吗!” “到了!” 这是今天早上,琳娜第四次问了。 疾步下楼,来到了酒窖前,压低声音,“里头……晚上还好吧?” “还好,就是动静有点大。” “怎么,他晚上硬闯了?!”琳娜的手捂住胸口,看向李手中的枪。 “那倒不是,打鼾呢。”李指了指门,打了个哈欠,“鼾声如雷,吵死人了。” 第6章铁骑 卧室内,蜡烛燃着。 沙俄老式的纯手工木芯蜡烛,烧起来会发出如同火炉般噼里啪啦的声音,小报消息说,维多利亚女王用的就是这款,据说促眠效果奇佳。 只是这一宿,烧完了两个,琳娜却依旧没睡好,扭过头看向章片裘,见他端坐着,神采奕奕。 看来,鼾声一宿不是装的,睡得的确挺好。 “被我关着,还睡这么好。你不怕我喊警察来?”佯装讥诮,实则佩服,琳娜飞速看了眼他后,别过头去,抿了抿嘴。 “你不会。”他语调实在笃定极了,以至于琳娜觉得,她反锁他在酒窖内,搞不好也早就在他的预判内。 “博物馆果真没报警,记者赶上门采访都没提半个字,还用别的新闻压了下去。” “嗯,我昨天说过了。” 这的确是他昨天的预判,他说过。 琳娜清了清嗓子,将报纸推到他跟前,洋洋洒洒一整版,潘尼兹面对记者侃侃而谈。 ‘对于此次埃及展的不足之处,我会竭尽全力向财务部请愿,尽可能多一些拨款。’ ‘我想让每一位穷学生与联合王国最富有的人一样,读书范围无远弗届,在此感谢《版权法》的再次修正。’ 滴水不漏的回答尽显大当家之睿智,而配图则是拨款部分明细以及《版权法》的新政。 全篇没提博物馆死了人以及藏品被盗,仿佛这件事从未发生。 “雕塑展关《版权法》什么事?”琳娜嘀咕着。 章片裘抻了抻发粘的报纸,“根据《版权法》,在英国的任何一本新书,都必须递交副本给大英博物馆保存,表面上是解释希腊展拥挤的原因,实际则是拍了一波当局的马屁。” 琳娜长应一声,又抿了抿嘴。 只见章片裘没再言语,目光看向版面下方,那儿重点写了大清国的一位蒙古将军,配了他的画像。 “这是僧格林沁。”琳娜说道。 “你怎么知道他?”章片裘猛然抬眼。 “大清如今的铁帽子王呀。”章片裘总是那么稳,极少看到他如此惊愕,琳娜有点儿得意,挑眉道。 章片裘的手微微抖了下,只觉得体内血气一阵又一阵地涌,脸有些痒,他摸了摸,脸上毛发竟竖起来了。 他再次看向这个不知道近在咫尺的大英博物馆馆长,却知道远在大清国的蒙古将军情况的酒馆老板娘。 “这么惊讶?我可是经常看报纸的。”琳娜扬了扬眉,手掸了下报纸,“前几个月,大清国刚刚打了场大胜仗,叫……叫……” “大沽口战役。”章片裘接话道。 大沽口战役,由大清国蒙古名将僧格林沁帅兵,击沉击伤敌人军舰10艘,毙伤敌军近500人,是侵华战争以来,清政府打的最大的一次胜仗。 “还中伤了英国舰队总司令呢!”琳娜眼底迸发出光芒。 用科技成就了帝国巨像的英国四处征战肆虐,从官方到民众,骨子里都佩服强者。 只要你强,我就服你,你把我打趴下,我更服你。 琳娜的手放在被誉为大清国最后的勇士的僧格林沁画像上轻轻抚摸着,满眼柔情,“他可是大清国的‘铁长城’,要武器没武器,要科技没科技,却赢了,好厉害的。” 以前的成吉思汗让整个欧洲闻风丧胆,本就家喻户晓,之后的第一次鸦片战争,清政府一败涂地,而二十年后,僧格林沁竟突然打了个大胜仗,这太让人惊讶了。 记者们抓住了这一点,大写特写,头版头条霸占了整整十几天。 僧格林沁,在此时的欧洲,家喻户晓。 而琳娜这个开酒馆的,自然又立刻上一批蒙古茶与蒙古头像的扇子,搭着卖,虽不正宗,可其他人也没尝过正宗的,赚不少。 “大清国闭关锁国,他们却对我们清清楚楚,加上媒体发达,又有电报支撑,我们怎能不输?”章片裘心想着,深吸一口气却吐不出来,憋闷得很。 电报,这可是战场利器。 只需要一秒,便知前方战争情况,及时调整布局;而大清国却需要搞探子一报、再报,跑断腿。 抖了抖报纸,继续往下看。 下版的报道,标题为:《昔日踏平欧洲的蒙古铁骑,将被踏平》 这是大英博物馆第一次公开预判战事,绝对的头版头条,应是潘尼兹给记者的甜头,轻轻松松便将杀人事件压下。 静静地看了几秒后,他将报纸推到一边。 不用说,接下来的几天,关于僧格林沁这一仗的报道将会沸沸扬扬。 “杀人事件,真的就这么过了?”琳娜有些忐忑,事情进展得实在是过于顺利,让人发慌。 “以他能从死刑犯摇身一变成为馆长的这些年的历程,一定得罪了诸多同僚。所以,哪怕他怀疑,也会怀疑到同僚的身上。”说到这,章片裘伸出手,在琳娜的手背上拍了拍,“别怕,让他们斗去。” 章片裘的话,只说了半截。 这事儿过了吗? 章片裘的左手抚摸着右手虎口处的茧,层层叠叠的新泡叠旧泡,这是这一个月以来练习枪法磨出来的。 杀章老爷自然不是临时之举,而是摸排挑选又踩点多次才完成的完美凶案。 潘尼兹是个狠角色,在他的地盘上杀了人、夺了宝,还让他不得不想法子应付媒体压下事件,他能咽得下这口气? 且,既然怀疑有幕后操纵,那就一定会私底下调查。 这事儿,恐没那么好过。 他笑了笑,手伸到口袋里,摸出一颗糖,捻着糖纸。 不好斗,也得斗。与洋人斗,其乐无穷。 正说着,外头传来了吆喝声。 “头条,头条!大英博物馆预判,昔日踏平欧洲的蒙古铁骑,将被踏平!” “昔日踏平欧洲的蒙古铁骑!将被踏平!” “特报特报!踏平蒙古铁骑!下一战,踏平蒙古铁骑,取下‘铁长城’的头颅!” 琳娜悄悄地飞快地瞟了章片裘一眼,“僧格林沁那般厉害,会打胜仗的。” 章片裘没言语,只是捻着糖的手微微用力。 历史书上写得很清楚,下一战,这位大清国最骁勇的将军带着铁骨铮铮誓与北京共存亡的三万蒙古铁骑,会在八里桥迎战英法联军。 这是一场殊死之斗,牛高马大的蒙古铁骑咆哮着骑着高头大马,冲向敌军,视死如归。 三万铁骑,被踏平。 英法联军,死亡5人。 报纸没说错,昔日踏平欧洲的蒙古铁骑,被彻底踏平,自此,蒙古铁骑的噩梦在欧洲烟消云散,沦为笑谈。 章片裘站了起来,推开窗户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九月,八里桥之战,说起来就是接下来几天内了。 十月,火烧圆明园,就在下个月。 是啊,这是历史,不可改变。 此时的英国,马路上马车川流不息,不远处的工厂炊烟浓浓地压着苍穹,许多高校的学生熙攘着,一群小学生叽叽喳喳的,由老师带着朝着大英博物馆的方向走去。 一派繁荣。 远处靠近主干道那条街,一辆接一辆的马车密密麻麻,从车上下来的男人清一色留着辫子,穿着华贵的裘皮袄子,而女人华贵的服饰底下则是不便行走的小脚,由仆人搀扶着。 黑色的箱子,摞起来,占了半条街。 “怎么来这么多唐人?”琳娜颇为吃惊。 “外逃的。”章片裘说道。 此时的欧洲虽然有了极少数的中国人,但大部分是劳工,且集中在利物浦的港口,也有小部分从商的,多以官家内部的亲戚为主。 潮汕帮,此刻在欧洲还没形成气候。 这一看,就不是做生意的,带这么多家当,还拖家带口的。 还有十几天才破北京。 而大清国坐最快的轮渡到这也得好几个月,也就是好几个月前,这帮人就已经开始外逃了。 果然,嗅到风声携带家底提前跑的,是那帮大清国的权贵。斑斓的彩色玻璃跟着光印在章片裘的脸上,只是刚刚还微笑着一脸昂扬的他,忽而沉着脸,眼底漫上无尽的悲凉,彩色光斑驳印于脸那么地生动,而他却像死了一样。 而下一秒,他深深吸了口气,明明刚刚还死寂的脸,伴随着吸进去这口气重重地吐出来,似乎又活了过来。 目光转移,朝着红颜酒馆看去。 那条街,正在挂着红色的灯笼。 “红颜酒馆换老板了,看来,这新老板很有财力。”琳娜很是羡慕。 “新老板是谁?” “不认识。不过,能盘下红颜酒馆,又在刚开张挂满街唐人灯笼这种奢侈品,肯定有钱。” “收拾下,晚上我们去参加他们的拍卖会,看看他们的特展。” “嗯?”琳娜愣了下,立刻警觉了起来,“你去凑什么热闹?” “拿上金锭子,我们去买点儿好东西。我们合作,黑猫酒馆里也开个拍卖行。” 嗡地一声。 琳娜的脑子麻了一下。 她侧了侧头,脸上有疑惑,有震惊,更多的是之前就猜到了,但不敢深想的惧怕。 “你……你要办地下拍卖行?!”她不敢相信,下意识又问了句。 “是。” “红颜酒馆这种?” “对。” “你疯了吗?!”琳娜几乎跳了起来,手指向远处,“红颜酒馆的老板怎么死的?!这才几天,你就忘了?” 红颜酒馆的前老板,死得很惨。 他是一个勤勉的法国人,从父辈开始就倒卖埃及文物,从小熏陶了如指掌,只要一眼,便知真假、来历、价格,号称金眼。 这几年,他办的希腊展吸引了法国许多名流过来淘品,拍卖行办得风生水起,将这酒馆经营得远近闻名。 有着条件最好的幕间剧、最好的展、顶好的地下拍卖行,前几日,听说还开始涉猎海底动物骨骼和陆地恐龙化石领域。 如日中天之时,被杀了,就在四天前。 那双号称‘金眼’的眼珠子被抠出来,用刀戳了个稀巴烂,丢在露出的肚皮上,尸体是在河畔找到的,分成好几段,还特地散开丢了一地,颇有种以儆效尤的感觉。 凶手是谁? 不得而知。 有人说是黑手党做的,有的说是某个有权势的贵族做的,也有的说是隔壁市的地下拍卖行,黑吃黑吃掉的,甚至有人说,是一百多年蒙太古公爵的后人杀的。 总之,警察来晃了一趟后,没破案,不了了之。“这种财,连意大利黑手党都退避三舍,如果只是买卖普通二手,那自然是没事,可你野心竟这样大,要开和红颜酒馆一样的?!”说到这,琳娜打了个寒颤。 若要开像红颜酒馆这种地下拍卖行,首先,得有足够的藏品办展,且是大展、特展,才能吸引旁人放心将好的藏品交给你拍卖。 “红颜酒馆光自己的藏品,就上千件!买卖古董这么赚钱的事,都把在重要人员的手里,做这种大的,是会丢命的!”说话间,琳娜打了个寒颤。 光聊聊,就吓得很。 上千件? 这才哪到哪? 章片裘笑了笑。 他站起来,走到衣柜,边说,边拿出一条红色的法式蓬蓬裙,“晚上,你穿红裙子。” “什么?”琳娜愣了下。 “整天穿个寡妇裙,黑漆漆的跟个乌鸦似的,不吉利。下次,我给你找人做套旗袍,那才漂亮呢。” …… 琳娜张了张嘴,一时哑言。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琳娜呆在了十几秒,就这么怔怔地看向他,虽与他认识不久,但却明白,这个男人拿定主意的事,说服不了。 等她再次开口,嗓子竟突然沙哑了些。 “给我个理由,你现在有了本钱,很多生意可以做,为什么偏偏要做这个。” 章片裘的身体背对着她,垂下眉眼,看着手中鲜红色的衣服。 “理由。”唇边扯了扯,他苦笑了下。 “对,这可是连黑手党都只敢部分涉猎的行业,你为什么要做?” 是啊,他一个现代人,穿越到这而已,为这些老物件去出生入死,为了什么呢? 第7章归藏 记得刚穿越来,第一次路过大英博物馆时,作为历史学教授的章片裘激动不已,自然要进去瞧一瞧的。 比起将博物馆都快撑爆的埃及文物,此时大英博物馆展出的中国珍品并不算多,零零碎碎地放置在边缘,还有一些并未规整的和埃及的古籍堆放在一起。 有一件衣服,单独挂着的。 云锦布匹而制,金丝根根耀眼。上锈太阳、月亮、星座、山脉、双龙、雉鸟、祭祀杯、水草、小米、火、斧。 而盘旋在上的九条金龙,大气磅礴。 “龙袍?!” 虽早在历史书上知道,也在现代媒体传播下明了,皇帝的龙袍被挂在大英博物馆,并非罕事,但当来到19世界的章片裘第一次亲眼见着时,身体依旧骤然僵住,心脏不断在抖,足足好几秒才回过神。 他立刻看向了底下的标注:乾隆、祭祖服饰,由汉密斯爵士捐赠。 “乾隆爷?!” 脱口而出的瞬间,眼球就这么毫无预警地红了。 皇帝祭祖所穿的龙袍凝聚了最高水平的工艺,象征着顶级皇权,象征着国运和历史。 它应该放入祖宗寺庙里供着,而不是出现在这。 没有防护,连个警戒线也没有,就这么用木架子挂在边缘的墙上,被窗户灌入的凉风吹得晃晃悠悠的。 这,可是乾隆爷的龙袍啊! 他们不应该在这,不应该! 当时,他便下了收集中国文物的决定,这个决定下得很自然和肯定,仿佛血液就是会流向心脏再涌到四肢。 琳娜自然不懂这种情怀,也无需跟她说明。 转身过来的章片裘神色恢复了镇定,耸了耸肩,“为了赚钱,这是个风口。” “五个金锭,够买什么?” “捡漏。” 如今的英法,乃至整个欧洲对中国历朝历代的文物是很陌生的。 就拿书法来说吧。 他们掠夺来一堆书法,但究竟哪个值钱,哪个更值钱,其实并不知晓。 第一,认识汉字的人,极少。 第二,哪怕找到认识汉字的翻译官,能认出哪个是名家吗? 哪怕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若不研究书法,也搞不清楚。 而这些信息的盲区,范围很广,书法、瓷器、家具、雕塑,甚至皇帝的便盆,都行。 光圆明园就150万件,这是多大的可操作空间,更不用说后来的莫高窟文物,以及那些达官贵人流失出来的林林总总,数不胜数。 买卖文物本就能大赚特赚不说。 光捡漏,随便捡一些,代代相传留到现代,算了算,三代人就差不多了,到时候等新中国成立,再拿出来,将文物归藏于国。 怎么看,这事儿都大有搞头。 金钱,对琳娜是最具有吸引力的,但她依旧摇了摇头,“算了,我不做。风险太大,我有我的原则。” “朋友一场……” “我和你不是朋友。” “那把金锭子还给我吧。” ----- 晚上,马车朝着红颜酒馆驶去。 琳娜一袭红色,看着娇俏极了。 怎么说呢,提钱,太伤原则了。 再说了,这男人特别大气,竟然给她三成提成且买和卖都给,也就是说,最起码,他哪怕只花这五锭金子去买古董,也得按买卖价格给她提成。 有钱不赚,是傻子。 距离做到红颜酒馆的程度,还早着呢,一个大清国人而已,应该一辈子都达不到,且不急。 马车拐了个弯,前头便是大英博物馆了。 章片裘眉眼稍稍变了变,掀开帘子的一角,看向外面。 此时的大英博物馆已经闭馆,后方生活区的烛光透不到前头来,而这条街又没有店铺,黑漆漆的。 远远地,见一辆马车停在侧门,外头立了个清瘦的黄袍少年。 天寒,风呜呜的。 少年将双手插入袖里,将细长的鞭子如同围脖一样盘在脖子上,依旧瑟瑟发抖,不断地拭去冻出来的鼻涕,却不进到马车里避寒。 章片裘身体微微前倾,透过帘子的缝隙,目光所及之处,并未发现其他人。 这少年,便是跟着章老爷一起来的那位。 老爷进去前说过:在此处候着,有屎也憋着,别乱走,否则打死你。 他就一直在这候着,从天亮到天黑。 “冻成这样……”琳娜在马车里翻出一件旧皮袄,刚要递给外头的李,章片裘的手却一下抓住她的手,摇了摇头。 “不送?多可怜啊。”琳娜很意外,嘀咕着,“和你一样是唐人呢。” 章片裘眼底沉了沉,将帘子合上,“可怜的人多了。” 李扭过头,透过门帘的缝隙瞪向章片裘,又看了看瑟瑟发抖的少年,低声骂道,“啐,黑心肠的。” 扬鞭,从少年身边飞速而过。 红颜酒馆的特展八点半开始,拍卖紧跟在特展后头,九点开锣。 此时,刚八点,红颜酒馆门口人头躜动,别说门口停不了马车了,人都得挤进去。 “哇,好带劲的鼓声啊!那叮叮哐哐的乐器是什么?”连蚊子飞过去都要看看公母的琳娜,见着这种热闹兴奋不已,马车还没停,她半个身体就从帘子那钻了出去。 “哇!”她惊叫道,伸出手指着那舞动的红色的物件,“那是什么?” “狮。”章片裘往外看了眼,“舞狮。” 看来,新老板是个大清国人,且财大气粗,竟漂洋过海运过来两条大狮,一黄一黑。 黄的正舞着,而黑的则威武地立在一侧,纹丝不动。 此时的欧洲,中国人极少,他们自然没见过这等玩法,人群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掌声,还有一些酒鬼兴奋得跟着节奏,又跳又叫。 “那黑的怎么不舞啊?下去吧!我们去最前头!”琳娜兴奋的脖颈红到胸前,整个人刚要下去,却被章片裘的手一把抓住。 她疑惑地转过头。 只见章片裘面色凝重,右手伸进呢子大衣内侧下方位置。 那儿,放着枪。 她见过章片裘严肃的模样,但此刻的严肃里却透着杀气临头,这是不是过于紧张了?她想。 挽住他的胳膊,她宽慰道,“放心,虽然你是大清国人,但今天的身份是我的鉴宝师傅,而我是买家,他们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章片裘办事总是非常稳妥,仿佛十拿九稳还不行,得十拿十稳才妥帖。琳娜以为,他担心歧视会导致白人会不让他进,或发生冲突。 歧视,不仅仅是写在书上的文字,在这是切切实实发生的,伴随着攻打大清国战事推进到了北京,越来越多的商家跟风,会在外头写上:猪猡与狗,不得入内。 而拍卖行,哪怕是这种地下拍卖行,越高端的酒馆越有门槛。 章片裘指了指红颜酒馆一侧的告示牌上,用英文和繁体写着:收一切唐人好货。 收唐人的东西,自然不会排斥唐人进入。 “不是担心我进不了,而是新店开张,别人早有组织前来砸场子。”他看向人群,目光在几帮人身上落了落,“看似围了一群人,但这些人站的位置并不松散,而是围绕那几个人呈聚集状。” 视野往上,他指了指附近店家的二楼,“这么热闹,正常状态下,二楼肯定更好观看,此时却关着,我估摸着,大概率是同街的酒馆会联合起来,会有动作。” “是吗?”琳娜将信将疑,“什么动作?” “可能会动枪。”章片裘将帘子合拢了些许,身体挡在了琳娜的前方。 动枪的械斗?!这么夸张吗?琳娜不怎么信,但身体却下意识缩到了他身后。 话音刚落,果然,砰地一声。 马车高一些,目光能穿越人群头顶看到里头,只见腰间配着枪的壮汉,一脚将红颜酒馆那写着‘收唐人好货’的牌子,踢翻在地。 “什么东西,臭烘烘,滚!”踢翻牌子的这壮汉转过身朝着守在牌匾处的几个唐人小厮骂道。 “这位兄台,我们主子有珍品要卖,所以……”一位小厮文质彬彬的,英语挺流畅,哈腰拱手,试图解释。 啪!壮汉扬起手就是一巴掌。 那小厮羸弱得很,哪吃得住他这么一打,竟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晕了。 打鼓的班子立刻停了,几人飞速地往楼里跑去报信,而立在黑狮一侧的中年人则微笑着拱了拱手,走了过来,“您……” 刚出口一个字。 呸。 壮汉一张嘴,一口浓痰吐到了黑狮中年人的脸上。 “这条街道的酒馆出了名的品质好,以往的红颜酒馆向来高雅,你们接过手竟然让这些个猪猡和我们一起喝酒?”壮汉擦了擦嘴角,特意高声。 “就是,这猪猡怎么进?” “本来是高端的场所,这可是瑞恩爵士都来过的地界,现在搞成这样。” 周围的人立刻起哄,而酒鬼们见这热闹进展到要砸场子则愈发兴奋,看戏的不怕事儿大,也开始起拱。 那块‘收唐人好货’的板子,又被人踢了好几脚。 而本在那围着的稀稀几个唐人小厮则满眼惊恐,缩着脖子,看着这群愤怒的白人。 “先生,我们……”被吐了一脸痰的黑狮中年人,很明显摇了摇牙根,这一咬,脸上的肌肉都根根分明,但他并没有失态,而是稳步上前,再次拱了拱手,和颜悦色。 “这人看着强壮,中看不中用。”琳娜鼻孔里哼了声。 章片裘笑了笑,“他可是舞黑狮狮头的,怎么可能中看不中用?” 黑狮,是武狮,也就是打狮。 也就是到了现代,黑狮会舞着热闹热闹,在传统舞狮文化里,从不起舞。 站那,就是震慑的。若行走在路上,旁的狮子都得让路,若不让,定会打斗起来。 谁能打得过黑狮班子?他们存在的意义就在于打斗,全体武员,而能舞狮子头的,自然是个狠角色。 却没成想,这壮汉斜着眼睛看了黑狮狮头一眼后,唰地一下举起后背的枪。 MLE1857线膛枪步枪,法国军人的配置,与英菲尔德步枪齐名。 米涅弹可不是闹着玩的。 黑漆漆的枪口,就这么傲慢又嚣张地抵在黑狮狮头中年人的额头。 人群立刻鸦雀无声。 让众人讶异的是,这留着长辫子的黑狮狮头者丝毫不怕,脸上虽依旧笑着,但笑容不讨好,脊梁挺着,竟没跪下。 这让壮汉很没面子。 咔。 子弹上了膛。 众人本能地纷纷往后退,而妇人则捂住了看热闹的孩童的眼。 而黑狮狮头的中年人,不但不退,反而往前一步,生生地用额头将握枪的壮汉,顶回去好几步。 “再硬的头,也扛不住米涅弹。”这么近的距离,头被打爆的时候,会形成一股血的雾气,骇人得很,琳娜害怕地捂住了眼睛,又将帘子拢了下。 “哪里来的狗东西,敢在我店铺门口杀人?”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酒馆内响起。 练家子。 声音厉而不尖,气沉丹田,声音从耳朵直接灌入大脑,令人头皮阵阵发麻。 第8章挑衅 嗖的一声,空中划过一道黑影。 啪。 伴随着清脆的鞭响,刚刚还抵着打鼓者的步枪,落了地。 “啊!”痛苦的嚎叫将沸腾的人声都压了下去,壮汉捂住右手手腕处,疼得龇牙咧嘴弯下了腰。 “九节鞭?!”章片裘眸子瞬间亮了。 这是一个操着一口纯正英伦腔的中国女人,浓眉大眼,圆润的脸庞上两道英眉很是大气,穿着武术人喜欢的白色绸缎褂子,外头披了一件大红面白狐狸里的鹤麾御寒,又飒又华贵。 竟,未裹小脚。 在话音落的瞬间,甩出了腰间的九节鞭,奇准,直接打中那人的手腕,卸了枪。 壮汉脸部肌肉抽搐着,抬眼一看,竟是个大清国人,又惊又怒,“臭猪猡,你……” 女人眉头一挑,手往左边一抽,落地的长鞭骤然又昂头。 啪! 一声闷响。 鞭尾带金钩,鞭身漆黑,鞭柄处竟镶嵌着偌大的蓝色宝石的九节长鞭子,就这么忽地扬起,赏了他一个大耳巴子,嘴,破了。 真是好功夫!章片裘忍不住赞叹。 刚刚还熙熙攘攘的人群伴随着这两声鞭响,安静了下来。 事情发生得过于玄妙,以至于这群从未见过这种物件和功夫的白人颇为反应不过来,他们齐齐看向长鞭,又看了看壮汉,只见他整个下嘴唇往下翻,肉炸裂开来,血淌了满脖子。 壮汉捂着皮开肉绽的脸,咬着牙根,也不知是被打懵了还是气急了,又或者是嘴咧了,发不出声音,手抖得极为厉害,指向地上的枪。 枪柄正好翻在上头,露出了‘约翰’二字。 贵族配枪,且枪柄刻姓氏,这是传统。 围观的人群骚动了起来。 居然是贵族的人! “打了贵族的人,这女人麻烦大了。”琳娜轻吸一口冷气,“鞭刑是少不了的,如果约翰追究的话,绞刑也很简单。” 维多利亚时代,等级鲜明。 贵族除非犯了叛国这种大罪,其他各种罪都能用钱、权摆平;但普通民众就不一样了,哪怕是小偷小摸,也能处以绞刑。 至于鞭刑,那就更常见了。 就这女子,纵使武功再好,也熬不住二十鞭。 “这是约翰先生的贴身助理,你居然敢打贵族?” “不过是一个猪猡,在我们这耀武扬威?” 本就有备而来抱团的人立刻大声起哄,而另外两三名配枪者则悄悄地靠前,手紧紧握枪,呈现围攻的态势。显然,只要这女人再下手,他们就趁机毙了她。 大清国人,毙了就毙了,更何况有对贵族动手的理由在先。 事态正要爆发之际,只见一位穿着黑色长褂的老人从楼内小跑而出,横到了两人中间,“哎呦,看这事儿闹的……误会!误会啊!” 这老人的中文透着很浓郁的南方口音,听着像潮汕那边的,语调软软的,看模样,约莫六十岁。 “误会个屁!”女人嗓门大,那叫一个气沉丹田,标准的京腔。 “消消气,这位先生,消消气,都是我们的不是,让您误会了。”与女人雄鹰般的刚烈不同,老人满脸堆笑,朝着壮汉拱了拱手,用浓浓中式口音的英语说道。 边说着‘误会’,边弯腰捡起了枪。 那壮汉伸出手,他却不给,而是扭头冲着店小二用英文喊道,“准备药,给客人敷敷!” 笑呵呵的,枪抱到了怀里。 “枪,给我。”壮汉阴沉着脸,伸出手。 “好,好,好。”与那女人只是个武术练家子不同,这老人显然是个真正的江湖练家子,依旧笑呵呵的,“我们店配了医生,给您医治。” 说着,横到了壮汉的前头,朝着朝着众人拱了拱手,“呃,来者皆是客,今天红颜酒馆新开张,九点有特展,有拍卖,十点有轻歌舞,十一点酒水特价,十二点……我们最妖娆的东方舞姬将登场献舞!” 众人一听,这活动颇多,又是特展又是舞姬,而且还是神秘的东方舞姬…… 躁动了起来,一些酒鬼开始迫不及待往里头,而围观的人也开始伸长脖子往里头,看看这东方舞姬究竟是何妖娆模样。 “你……”壮汉满脸的血,脸上的肉抽搐着,他盛怒难忍。 老人转过身来看向壮汉,“吃花生米吗?我们做的花生米可下酒了。” …… 壮汉脸都绿了。 他看明白了,眼前这个大清国人和他们白人的直来直往不一样,事事倒是有回应。 脸是笑着的,话是好听的,枪是不给的。 “你是红颜酒馆的老板,对吧?”壮汉的同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枪,枪柄上也刻着‘约翰’二字。 比起壮汉的愤怒,这个同行倒很是镇定,是个来挑事的头子。 “是,我是老板,这是我女儿。”老人笑道。 女儿? 倒是头一次见父亲南方口音,女儿正宗京腔的家庭呢,章片裘忍住笑,摸了下鼻头。 “你们无端卸了约翰的枪,还打算夺枪不给吗?”同行的人声音扬长。 他要周围人都听到,这就是罪证,是死证。 贵族,世袭制,象征着身份与权利。 对于大清国人而言,是生杀予夺,是要你死,哪怕毫无接触和冲突,也有的是办法让你死。 更何况,这是在知道对方身份的前提下,夺枪不给。 “无端?你讲不讲理?”女人往前一步,指着门口被踢翻的板子,“这是我店铺门口,你们聚集闹事且掏枪欲杀人,还……” “唉,别说了,这是他们的地界。”老人转过身,冲着女人很是温和地劝,又转过来,冲着壮汉和他的同行拱了拱手,“初来乍到,做生意不容易啊,您看,我们不但卖酒,还开展卖文物,其中就包括了唐人的物件。” 老人指了指被踢翻了的板子,上头‘收唐人好货’几个字,英文、中文都有。 “我做的是这门生意,怎么可能不接待唐人呢?”老人边说着,边看了小二一眼。 小二冲着里头点了点头,立刻,里头出来了三五个小姑娘,手里头端着盘子,盘子里放着瓜子、花生、红枣、糖果什么的。 欧洲人没怎么见过瓜子,倒很好奇,围观看热闹的人一人抓了一把,只是不知怎么吃,几个直接连带壳丢入嘴里。 “这位先生,我们酒馆的规矩是,进去喝酒不带武器。这枪又沉,我先帮您拿着?”老人说道。 这壮汉可算是听出来了,你要进酒馆,就得卸枪,要么,你就拿着枪走人。 “规矩?你一个猪猡,在我们的地盘上定规矩?”壮汉嗤笑道,上前一步,“我告诉你,这酒,我要喝,枪,也得带着。” 老人不高,不到一米七,壮汉约莫一米九,靠近他时,如泰山压顶,优势占尽。 “给我,现在,”壮汉伸出手,声音从齿缝中一个字一个字压出来,“否则,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看不到太阳,可以看月亮嘛……”老人左手控着枪,右手捻了捻花白的胡子,“这么好的月夜,那什么……酸萝卜干也挺好吃的,来一碟?” 围观的人群骚动了起来,他们实在是没见过这种光景。 一个盛气凌人地鞭打卸枪,一个和颜悦色的压枪不给。 一老一少,丝毫不惧,令人瞠目结舌。 “不就是枪吗?”女人冷笑着昂着头,啪,她打了个响指。 楼里走出十四个唐人,穿着黑色长褂,手里头拿着步枪,清一色的恩菲尔德1853线膛枪,在酒馆门口站了一排,齐齐枪托朝外。 只见枪托上,都刻着贵族的名字,共十四个,无一重复。 任何一个名字,都是约翰这个没有实权的乡间贵族惹不起的。 “挑挑吧,你要哪把?”女人问道。 里头,传来了暮间剧叮叮咚咚开演的声音。 新老板出手真是阔绰,听曲目是法国剧目,聘请的竟是牛津大学戏剧学院的高才生们,这可比之前的老板,要厉害多了。 第9章小手 这二人,什么来路? 没等章片裘细细分析,只听得外头马匹嘶鸣,横冲而来,径直停到了红颜酒馆的正门中间。 与普通马车后面拖着的是人,有个遮风挡雨的斗不同,这马车,后面敞篷,里头的物件颇大,上面盖着厚厚的皮毯子,拱起老高。 马车上刻着字:每日电讯报。 “这是报社的专用马车?!”章片裘眼底亮了亮,来了兴致,这倒是没见过。 1860年,并没有实现便捷摄影,还处于湿版摄影的时代。若要拍照,则需要带一马车的装备,除了相机和三脚架,还得带上厚重的感光板、一桶化学药水以及遮光用的帐篷。 与这马车后一堆的东西的情景,倒是对上了。 “对!记者拍照!”琳娜开心极了,扯着章片裘从马车上下来,像一条泥鳅般往人群里钻。 虽然报纸上总有照片,但现实中遇到记者拍摄很不容易,毕竟这么大一堆物件呢,再说了,摄影机数量很少,通常只有采访官方时,才会用到。 这两唐人面子真大,记者来倒不稀奇,居然带着拍照机来,这可太罕见了。 “真是贵客呀。”老人迎了上去。 “有失远迎,欢迎欢迎。”女人也迎了上去。 从马车上跳下来一名年轻的穿着马甲的记者,他叼着烟,掀开后头的油布,露出了拍摄的这一堆器材。 在上头,放着一束红白相间的鲜花。 “这是潘尼兹馆长助理理查德先生,亲自挑的花。”记者说道。 潘尼兹馆长助理亲选?!章片裘脸色一凝,立刻看向老人,又看了看女子。 见老人脸上永远笑呵呵的,而女子则脸色微微变了变,目光往后看看,似乎在后头可还有人,见没有,略为失望地看了眼老人。 “太客气了,我温行鹤与我女儿温默,谢过潘尼兹馆长助理理查德先生。”老人弯腰,很是客气地接过花后。 他叫温行鹤。 她叫温默。 章片裘微微皱眉,这两人什么来路?说她们有背景吧,却开个酒馆,做的是地下拍卖行和酒水买卖,真有背景,直接入股拍卖行呀;说他们没背景吧,开这么个酒馆,又能让14个贵族给他们背书,还能让堂堂大英博物馆馆长潘尼兹的助理亲自挑选鲜花,并喊着媒体前来拜贺。 要知道,他的助理就代表了潘尼兹,也可以说,代表了大英博物馆, 伴随着记者开始摆开设备,准备拍照,小二提过来一桶水,泼到感光板上保持湿润,人流涌动,每个人都往红颜酒馆牌匾下挤,希望能一起登登报纸,露个脸。 琳娜挤在最前头,而章片裘对上报没兴趣,往后退了退。 “这块‘收唐人好货’的牌子,拍一下吧,再找几个唐人……”记者抽了口烟,看向了章片裘,他指了指,“嘿,就你了。” 这倒挺符合记者的需求,也吻合红颜酒馆的需求:这地儿,收唐人好货。 宣传宣传,拍几个唐人走进去的画面,的确不错。 “到侧门。”记者调整着镜头,又搬起沉重的相机,挪动着三脚架,指了指正门一侧,搬运货物的小侧门。 人群安静了几秒后,一些人发出了轻轻的嗤笑。 要知道伴随着这几天港口来了一批船只,带过来一堆的大清国人,旁边的酒馆清一色挂上了牌子,‘大清国人不得入’;‘猪猡不得入’等字样。 若不是这老板是唐人,章片裘压根不可能进到这种级别的酒馆里。 走侧门,是毋庸置疑的,所以记者根本不需要询问老板,便将庞大的相机对准了侧门。 “我们走。”琳娜走了过来,拽住章片裘的袖子,低声说着。 她是个商人,视财如命。 但她见不得自己的朋友被人欺负,哪怕不是朋友,她也见不得,或许是因为自己的祖上是唐人,又或许是她本性如此,就像当年流落街头的李,她本能地伸出了援手。 再说了,章片裘还有命案在身,拍摄到报纸上,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章片裘看了看侧门,又看了看温行鹤,见温行鹤面色略略尴尬,但并未开口,可见,本身他们也是打算让唐人走侧门,免得惹来麻烦。 “这位客观,您是来看特展的,还是来卖珍品的?”温默走上前来,看着章片裘。 这是章片裘第一次如今近距离接触温默。 她褪去了之前应战般的警惕和怒意,也没有面对记者的客套,脸上浮现出柔和。 怎么说呢。 有那种掌权者的后代,面对普通百姓却不凌厉,也不霸道,而是颇为随和的善意,烛火透过斑斓的玻璃窗折射到她脸上,看得章片裘有些恍惚。 “他是我的鉴宝师傅。”琳娜接过话头。 “哦……原来如此,谢谢您赏脸。”温默看了看琳娜,再一次直视章片裘,用了个请的手势,“我们一起拍一张,如何?” 章片裘下意识地捋了捋衣服,黑色的长褂,外面套着那老爷的裘皮袄子,辫子用香油沾了,溜光。 今儿穿得挺体面。 “你要拍?你疯了吗?!”琳娜低声说着,用力扯了扯他的衣角。 章片裘咬了牙,扭头看了温默一眼。 身材不错。 这一眼,温默警觉地扭过头直视章片裘,眼底的柔和瞬间褪去,漫上警惕和冷意。 “交个朋友。”章片裘微笑道,神色如常,伸出手。 温默眼底的警惕褪去,她看着章片裘伸出的手。 虽大清国讲究男女授受不清,但握手是西方的社交礼仪,莫说握手了,贴面吻也常有,拒绝……倒显得很没礼貌。 她伸出手,握了握。 握得很淡,显然,‘交个朋友’这句话,于她而言,不过是客气客气。 她才没那闲工夫跟这么个打了个照面的大清国人,交什么朋友呢。 这女人,手挺软,但劲儿挺大,恍惚间,让他想起京剧舞台上的穆桂英。 “拍好点儿,希望你们《每日电讯报》越做越好,早日超过《泰晤士报》。”说着,章片裘松开了手,朝着那记者眨了眨眼,“超过小沃尔特的领导。” 记者愣了下,从厚厚的镜头布中探出头来,“你一个唐人,怎么知道小沃尔特?” “小沃尔特?”温默跟着嘀咕了句,显然,她也不知道。 “他是《泰晤士报》的领头羊,现在的《泰晤士报》发行量,光在英国就已经三万多份,远超《每日电讯报》。”章片裘侧过头,解释道。 温默愣了愣,再次看向章片裘。 “交个朋友,之后给你介绍。”章片裘说道。 第10章走狗 章片裘并不在意走侧门。 他知道很多人在嗤笑他,也知道哪怕他走侧门,和走正门根本就不是一条道,一些白人也或捂着鼻子,用手扇扇风,仿佛他身上有臭味,又或者低声骂骂咧咧的。 无妨。 从侧门入,旁侧的植被与中式庭院的植被讲究错落、遮蔽隐约不同,欧洲园林讲究对称性与秩序感,树木被修剪成一个圆摞着一个圆的几何图形,并没那么遮掩。 旁边还有条小路,直通后院。 几个唐人低头飞速地走过去,拐角的尽头,挂着“收唐人好货”的牌子。 “嘿,哥们。”章片裘隔着植被招了招手。 一位唐人小厮停了下来,他手中提着一个大箱子,警惕地放到了身后,朝着章片裘弯了弯腰。 “他们刚开张,你怎么就知道这儿收唐人好货?温老板……很有名吗?”章片裘问道。 “温老爷是辅国将军的心腹,北京何人不知?”那小厮拱了拱手,便疾步离开了。 辅国将军的心腹? 1860年的辅国将军,爱新觉罗.奕劻? 树影婆娑,章片裘停下脚步,脸色凝重了起来。 侧了侧脸,眼皮闭上,深吸一口气后,脑子再过了下,没错,1860年大清国的辅国将军,就是爱新觉罗.奕劻。 扭过头看向大门口,此时,温行鹤正笑呵呵地应酬着记者,又有几人送来鲜花,忙得很,而温默则将九节鞭盘于腰间,帮衬着忙,笑意盈盈,漂亮中透着劲儿。 他们居然是奕劻的人。 奕劻,乾隆皇帝的曾孙,1860年时刚刚被封贝勒,承袭辅国将军,后深得慈禧喜爱,封为庆亲王,又任“皇族内阁”总理大臣,权势滔天。 他不是个好东西,慈禧的走狗,出了名的贪腐,卖官卖国,光在英国银行的存款有据可查的就高达712万英镑。 “英国存款……信息对上了,这个时候,他还只是个贝勒,派人前来铺路吧。”章片裘轻叹,再次看向温默,几秒后,目光里之前冒出的些许炙热消逝,如同这秋风扫过,冰了下去。 转身,朝着展厅走去。 展厅颇大,约莫五百多平。 一进门,最显眼处立着的九块发着油光的木板条屏,上挂着一副长一米五左右、宽约两米五的拓印地图,蓝底黄字,很是磅礴。 章片裘内心一惊,立刻看向最右处,几个字拓印苍劲有力:大清一统地理全图。 “这不是出现在2023年大英博物馆晚清特展里的地图吗?!”章片裘暗道,靠近了再次打量,上面还写了:幅圆之广,亘古未有。 没错,就是晚清特展里,摆在入门口最显眼区域的那副大清一统地理全图。 果然,奕劻的人才能拿到如此此图,并毫无顾忌地摆放在此处。 难道,之后他们将这地图捐赠给大英博物馆吗?章片裘心想。 眼底,又冷了几分。 “大清国这么大吗?!”琳娜走了过来,看着庞大的地图惊叹道,“大英帝国比起来……好像一条毛毛虫呀。” 大英帝国南征北战,四处掳掠,老百姓虽也听说大清国很大,却没有实际的对比。而这幅地图则完整地展示出了何为:幅圆之广,亘古未有。 此时的欧洲,展览已有百年历史。 如今各大博物馆放满的埃及古物,是1790年尼罗河之战后进入的英国,而拿破仑在东地中海几连败,亚述古物开始进入博物馆的展厅。 毫不夸张地说,琳娜从小就见着街道上各种运送大货的车——的确,这些都是文物,可是实在是太多、太大了,用‘货’来称呼成了民间的口头禅。 而伴随着这些古物可以用来收藏、盈利,这项生意也就愈发火热,官方的展遍地都是。 倒不是欧洲人天生就有艺术细胞,而是掠夺之下,艺术类藏品多,国民的见识也就广泛许多。 但哪怕如此见多识广,藏品浩瀚,没多久,地图前就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啧啧称奇的欧洲人。 再往里,章片裘倒吸一口冷气。 晚唐的观音菩萨像,精彩绝伦,挂了一墙壁。 北宋时期的版画,挂了一墙壁。 各时期的杰出画家、书法家,包括东晋的顾恺之、王羲之,西晋的张华、唐代的韩轩、乃至京兆长安的李成,书法绘画平铺,大大小小铺了上百张。 全是真迹。 “保存这么完好……”章片裘声音都有些颤抖,靠近了看,哪怕隔着玻璃,依旧怕弄坏了珍品。 要知道,国内的博物馆纵使收藏了许多书法字画,大部分都有所破损,需要修复,而眼下这些,一看便知是大内的藏品,保管得极好。 清朝的字画什么的,倒是没有。 也是,这会儿对于他们来说,清朝的东西不算文物。 特展内,负责介绍和服务的是他们聘请的一些白人,章片裘立刻拉住其中一人问,“这些拍卖吗?” 或许是接受了培训,又或许是老板是大清国人,工作人员虽是白人,但对章片裘却有着应该有的客气,说道,“字画虽多,不过欧洲买家对东方字画不太了解,所以只会有几张现场拍卖。” 虽说早就有丝绸之路,但毕竟运送的大都是日用品,而火烧圆明园还没开始,大规模的中国历朝历代的还没开始被掳掠过来。 莫说字画这种高难度的鉴宝了,就算是在欧洲久负盛名的瓷器,真会鉴定的欧洲专家,也没几个。 “字画,比较卖不出价。”工作人员补充了一句。 章片裘笑着点了点头,他要捡漏的,正是要从他们不懂的字画上下手。 工作人员指了指东侧,“珠宝类,是今天拍卖的重点。” 珠宝这东西,全世界贵族都喜欢,也是大英帝国四处征战后,最喜欢虏获回来的物件,也极为容易在市场流通。 当然了,价格也要贵很多。 这本不在章片裘的选择范围内,但当他看向东侧时,只觉得头皮发麻。 “这混账东西,奕劻!”他骂道。 远远地,听到展厅门口传来声音,温行鹤正陪着一名贵族步入展厅,笑呵呵道,“贝勒爷给您备了一份薄礼,就放在展厅,您品品。” 温默则也微笑着紧跟在后,看向东侧的珠宝展厅。【会修改,明日下午再看吧】 第11章御玺 “一个个说‘事儿’我在办了,我在办了,办了什么?!”温默一巴掌拍得桌子上的茶具都弹了起来,茶水溅起老高。 戴上眼镜的温行鹤抬眼看了温默一眼,便低头看着厚厚一叠资料,那上面是今天拍卖行要拍卖的物件详目。 约莫五分钟后,红颜酒馆的拍卖会就要开始了。 啪地一声。 温默将桌子上放着的红白相间的花束用手扫到了地上。 “那么多白花花的银子……还有紫檀木柜子,远洋小心翼翼搬过来,还有珠宝,我们给那潘尼兹送过去多少了?结果今天就派了个记者带过来的破花而已!” 一想到这破花还不是潘尼兹送的,而是他助理送的,怒火让温默白皙的皮肤愈发绯红。 啪地一声,她把桌子上的花,扬到了地上。 “温默。”温行鹤的手在桌子上敲了敲。 温默显然知道自己又因为冲动暴躁,让义父不高兴了,她浓而长的睫毛伴随着深吸一口气,抖了抖,她跪到了地上,“我错了,义父。” 脾气发得快,认错倒也挺快。 这个养女,是他从众多孤儿中挑选出来的,不负所托,聪明伶俐。 就拿这外文来说吧,请了个洋人,只用了三年就学得如此纯正。 武术也好。 九节鞭并不是她最拿手的,只是最近她在学,所以常带着,最拿手的是太极和枪。 太极,便是会武术的男人,五个一起打,也未必能赢她。 而枪法,满北京找去,就算是去僧格林沁的军营里翻翻,也没几个有她打得准。 温行鹤看着她的眼睛,说实在的,他活了大半辈子了,从未见过还有女人比她的眼睛更漂亮的,圆圆的,充满了生机,以至于他总是难以将那冰冷枪支的瞄准和她这双眸子,联系起来。 要说缺点,有。 炸毛。 每次只要一生气,就忍不住声调变大、语速加快,浑身仿佛要从衣服里炸开来。 若是平日里,倒活色生香,漂亮可爱。 但此时,不是平日。 他们来这,是有重大任务在身的。 温行鹤看了着地上的花,“我为什么给你取名为温默?” “因为我总是耐不住性子,您要提醒我,凡事先沉默,祸从口出。” “有什么祸?” “杀身之祸,国……国……”温默显然知道刚刚自己失态了,羞愧不已,吸了口气后,倒不低头,而是昂起头,“动摇国本之祸。” 温行鹤闭上眼睛。 温默打小就跟着他,喊他义父二十几年了。 她知道,他怒了。 温行鹤的怒,没有别的动作,甚至眼睛都没打开,令人胆寒的森冷怒火就这么一丝丝漾了出来。 “准备一块金砖,明天一早,我们去拜见潘尼兹馆长。”温行鹤睁开眼,“谢谢他的助理,在今日红颜酒馆第一次开张之际,送我们花。” 每块10公斤的金砖,比砌墙的砖要重多了。 “你记住,什么都没有国玺重要。”他说道。 【晚上修改,明天看吧,短篇,我要调整下节奏】 第12章拍卖 与现代拍卖卖品一件件小心翼翼地拿出来不同,此时的英格兰所有拍卖行对待文物很是潦草——只是简单地将所有的卖品放到不同的货架上,推出来,全部放在台前。 “这么野蛮。”章片裘皱起眉头。 “卖货嘛。”琳娜轻描淡写耸了耸肩,“碰坏了,便宜点就是。” 也是,莫说这只是个地下拍卖行,就算是大名鼎鼎的大英博物馆,当年摩索拉斯王陵的雕塑和壁画,也临时存放在柱廊下方的木棚里,好多年。 风吹日晒,坏了不知多少,又被偷走不知多少。 “这唐人货挺多啊,有三成是东方古物。” “瓷器可以拍点,其他……我是没谱,太陌生了。” “今天早上的报纸,你看了吗?大英博物馆预判僧格林沁会大卖,破了北京,东西就会疯狂涌来。” 一份今天早上的报纸开始在买家手中传递。 大英博物馆第一次预判战事,给了这些买家接下来的投资方向,东方古物肯定是接下来几十年的重头戏。 “这红颜酒馆的老板有些魄力,这是要提前抢占东方古物的市场。” “抢占……不好说,这得亏好些年,能不能扛住可不一定。就那些字画,谁知道真假?” “珠宝倒是可以入。” 当整整五个货架被推出来后,现场小小的骚动了一阵。 与现代拍卖总是坐得很有秩序不同,此时英格兰拍卖,不管是拍卖行的拍卖,还是民间地下拍卖,都没有固定座位。立几张高脚桌,围成半圆,举起酒杯喊价。 放在第一排的是拍卖界的老朋友:亚述古物。 由于过于庞大,推上来时,浮雕与浮雕之间差点撞上。 “小心!”章片裘只觉得心顿时提溜到了嗓子眼。 亚述文明,流淌于今伊拉克境内的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之间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是和古巴比伦文明齐名的伟大文明。 来自公元前870-620年之间。 光这个年岁,就知其壮阔和稀有。 浮雕之于亚述,相当于雕塑之于希腊,是人类艺术当之无愧的瑰宝。 此刻,就在被推出来的是,哐当一声,撞了下。 这让同样有着悠久文明的章片裘,觉得心在这一刻仿佛撕了下。 他仿佛看到了中国的浮雕,被八国联军野蛮切割下来后,一路碰碰撞撞的模样。 “这货还行呢,挺大,长五米,宽三米有余。” “就是国王帽子那,有点破损。” “看着,雕刻的是战事,这个好,好卖。” 买家们你一言我一语,交流了起来。 “20英镑!”一人率先喊价。 “23英镑!”另一人紧跟而上。 章片裘只觉得血液涌上又凉透,让他震惊的不仅是浮雕上,国王的面容目光炯炯,前有马夫开道,后有侍从遮阳,战马带有马护,战车轱辘全是战钉。 原本,它应该位于巨大皇宫墙壁石板上,此时却被粗暴割开,出现在遥远的英国酒馆地下拍卖行。 而是这些买家对诸多文物的知识储备,竟如此丰富。 “我们不买吧。”琳娜说道,“太大了,没地儿放,估计会拍到80英镑。” “80英镑?!”章片裘很是愕然,“这么少?!” 这可是世界级的文明瑰宝,且这文明早已消失,被切割而来的,卖一块,少一块。 “啧,这东西也就80英镑。” “琳娜,你带的鉴宝师傅不够专业啊。” “唐人,第一次见世面吧。” 周围几个买家早就看章片裘不顺眼,对着琳娜挤眉弄眼的,嘲笑道。 “亚述浮雕卖了很多年了,这种行情的,大概就这个价。”琳娜解释道。 地下拍卖行的烛火,透过四周斑斓的玻璃,光线四处漫开来,章片裘站在这片光影中,看着这满屋子举着酒杯喊价的买家们,被此时欧洲人对文物的了解程度,深深地震撼到了。 是啊,大英帝国四处征战已经百余年。 对于老百姓而言,哪怕只是酒馆老板娘的琳娜,对这些都耳濡目染。 他的目光无意中与远处一双锐利的明眸对上了。 那是温默的眼,此时脸上也露出了惊愕又悲凉的神情,看着这些精明且精通的买家。 一旁的温行鹤则依旧保持着微笑,只是眉眼也挡不住悲伤。 此时的英国,对艺术已经很是了解。 而大清国,艺术虽已抵达巅峰,老祖宗的审美足以傲视全球,可老百姓却活在水深火热中。 而接下来,那一口又一口的鸦片,将在溃不成军的战争中,席卷整片大地。 “油画,买吗?这个价格合适。”琳娜用手肘推了推章片裘。 “琳娜,你确定这个唐人懂油画?” “喂,唐人,你见过油画吗?” “瞧,他们就那种墨画,油画……没见过吧。” “唐人,你们不允许自由贸易,是不是国家也不允许孩子们买画笔?” “他们没画笔吧……” 周遭的人哄笑了起来,尤其是那几个没拍到珍品的,笑笑章片裘,也能解解气。 “自由贸易?怎么,林则徐没把你们烧明白?”章片裘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低沉有力,不卑不亢中,透着讥讽。 周围几人立刻安静了下来。 林则徐,这个明白他们是极其熟悉的。 他们口中的为了贸易自由的战争,正是第一次鸦片战争以及正在展开的第二次鸦片战争。 1860年,林则徐已经死亡了整整10年,而1839年虎门销烟,也过去了整整23年。 “林则徐……那个一把火烧了我们几百万斤鸦片的大清国人吗?” “是,杜莎夫人蜡像馆,我还去看了呢……” 这个名字一出口,刚刚还哄笑讥讽的人顿时有点接不上话。 林则徐,这个名字与成吉思汗、僧格林沁一样在欧洲很是有名。 而林则徐的蜡像,则在杜莎夫人蜡像馆公开展出。 要知道,当时的法国王室成员、伏尔泰、卢梭,以及美国的诸多政治家、科学家等,都被创作了蜡像。 而林则徐的蜡像,在1842年,被放在门口最显要的位置被展出。 当时的宣传语:250万英镑英国财产的销毁者。 远处的温默关注着这边的一举一动,见围着章片裘的白人有几个面露愠色,有点剑拔弩张的架势。 她上前一步,想要过去。 温行鹤拉住她,摇了摇头,“不要忘记我们的目的。” 温默欲言又止。 “就算是打起来,你我不去干预,就是普通的斗殴,若是干预,潘尼兹馆长那边就不好进展了。”温行鹤耐心解释。 温默点了点头,后退了回去,只是余光依旧紧盯着章片裘这边。 “不知道他搞得定吗?都是白人,他何必在那逞口舌。”她嘀咕着。 “他搞得定。”温行鹤摸了摸胡子。 作为忠仆,他最擅长的便是识人,眼前这个三十出头的唐人看似张狂,但显然说话松弛有度。 果然,他怼了这几句后便没有再继续,而是看向了台前,并放下了酒杯。 这个动作让周围那几人好奇地看向展示台,只见此时的展示台正在往下撤走放置亚述古物和中世纪油画的空架子,将放了五张大清国字画的悬挂架,推了上来。 “大清国字画……便宜倒是便宜,可是……不懂啊。” “也不便宜了,3英镑呢,若是假画呢?” “沈铨,不认识。” 买家们莫说识别中国山水画了,就是‘沈铨’的名字,也是念不圆的。 3英镑,100只大鹅的价格。 “3英镑!” “3英镑第一次!” “3英镑,有人拍吗?来自大清国的字画一幅!” 果然,字画推出来后,原本热闹的竞价场面瞬间冷淡了下来。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并不出手。 “你不是要吗?要我喊价吗?”琳娜低声问道。 “等等。”章片裘压低声音。 手里虽然有五个金锭,但要用这些钱尽可能买更多的中国珍品,每一个子都要花在刀刃上。 若急着喊价…… 此时,周围的人都用余光看着他,这个全场唯一的大清国人,若他表现激动,他们便跟。 可这大清国人,皱着眉头看着这字画,一脸不满意的模样。 “最后一次喊价,3英镑!” “最后一次喊价,3英镑!” “最后一次,若无人跟价,则下一幅!” 当时,还没有‘流拍’的说法,而是简单地直接取下卖品。 “不跟?再不跟,就拿下去了。”琳娜有些焦急,用胳膊肘怼了下章片裘。 而章片裘则纹丝不动。 “下一幅!”展台那高喊的声音,让那些偷偷瞟章片裘的买家,冷笑了声。 他们庆幸自己,没有蠢到出手。 “那大清国人都看不上,看来这字画很一般。” “这种打牙祭的字画,本来就是用来过过场子,谁卖谁后悔。” 大家低声议论着。 当第二幅开始喊价后,大家喝酒的喝酒,闲聊其他展品的则将目光放到了后面那排架子上。 “最后一次,若无人跟价,则下一幅!”展台上喊价的是个白人,语气有些不耐烦了。 余下那几张都是沈铨的作品,第一幅流拍的话,后面的哪怕有人拍,也绝对卖不出高价。 “拍。”章片裘低声说道。 “3英镑!”琳娜举起酒杯,高声说道。 “哎,你怎么拍呀?这不值得!”章片裘声音颇大。 以章片裘的身份,他只能给雇主琳娜提供鉴宝资讯,没有资格参与拍卖。 这是他为什么一定要拉着琳娜的主要原因,在歧视严重的欧洲,琳娜必须代替他来抛头露面。 他知道,做做样子,尽可能让其他人不要跟拍,边说着,他偷偷抓住琳娜的衣服。 但没想到,他与琳娜会有如此默契,衣服刚抓住,还没来得及扯呢。 琳娜高声斥道,“我想买就买,花你钱了?知道自己什么身份吗?” 周围人纷纷似笑非笑地看着章片裘,又看了看琳娜这个愚蠢的女人。 “3英镑呢,这画……”章片裘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还装模作样地看了眼温行鹤与温默。 “呃,倒不是假的,但是……不值3英镑,这太贵了,夫人,您开酒馆赚钱不容易,这……” “怎么,觉得我花不起?3英镑而已嘛,我买来放到卧室,再多嘴一句,就给我滚出去!”琳娜仿佛被惹怒了,她瞪着章片裘。 随后,举起酒杯,“别喊了,如果其他人不要,余下这四幅,我都要了,12英镑,记我账上!” 真是个没脑子的、赌气的漂亮寡妇呢。 众人笑了起来。 12英镑,拿下沈铨四张画。 2006年,他的《百鸟图》拍出242万元高价,那可是06年。 而到了2014年,他的《荷塘月色》以420万落锤。 至于鼎鼎大名《松溪群里图》,则拍出2800万元高价。 此时,这三幅图,其中一幅正是《松溪群里图》。 章片裘微微眯眼,想看清楚点。 不对,这应该是比《松溪群里图》画工更飘逸的精作! “成交!” 展厅内响起嘹亮的落锤,以及众人哄笑的声音。 第13章借力 深夜,红颜酒馆客人陆陆续续褪去。 长长的走廊,几何图形的植被,月色不浓,烛火也淡,走在路上的温行鹤脸上的笑容保持着。 拐了个弯,他停下脚步。 回头,目光穿过走廊通道看向侧门的小道,能看到外头的马车陆陆续续在离开。 章片裘的身影在狭小的侧门位置停留了下,他怀里抱着画和林则徐的书信,身后跟着穿着红色蓬蓬裙的酒店老板娘琳娜。 几个买家走过来,与琳娜热情地交谈,边交谈,边很礼貌地冲着章片裘点了点头。 “老子打了一辈子的雁,怎么让一只小家雀啄了眼?”温行鹤眉头皱了皱,骂了句。 拍卖林公的书信一幕刚刚过去不久,可或许是太让他震惊,明明就刚刚发生的事,记忆却透着朦胧。 晕乎乎的,像醉了酒。 闭眼,温行鹤伸出手捏了捏鼻梁。 就在刚刚过去的不到一小时,伴随着工作人员一句“大清国林则徐献给英国女王书信草稿一封”,话音刚落,这厮就拍了。 “100磅”琳娜的声音震惊全场。 100磅?! 想到这,温行鹤只觉得身体一阵又一阵地发热,他抬头看了看,树叶舞动,明明秋凉。 喊出100磅的琳娜,与之前那幅拍沈铨的画时装出的不乐意的模样截然不同,开口就没给后头的人跟价的机会。 全场哗然。 连站在台前的工作人员都愣住了,竟迟迟忘记继续询价和落锤。 “他也不需要,且没必要没资格捐赠啊,拍林公的书信,作甚?” 老道的温行鹤在这一刻虽震撼,但没慌,他立刻看了眼藏在买家中的自己人,暗示他抬价。 林则徐的书信草稿拍卖,目的不是赚钱,而是告诉他人,他温行鹤这有很多适合捐赠给英女王的好东西。 顶层那些希望有好东西能捐赠给英女王的贵族,他得想办法结交;这些中不溜秋的,也得抓着。 让这么个小酒馆的人拍走了,算个什么事? “120磅!”自己人举杯追价。 全场躁动了起来。 欧洲人当然是认识林则徐的,就像认识僧格林沁一样。 “林则徐……那个一把火烧了我们几百万斤鸦片的大清国人吗?” “是,杜莎夫人蜡像馆,我还去看了呢……” 哪怕此时的1860年,林则徐已经去世了整整10年,酒馆里买家们谈起他,依旧是又敬又酸。 林则徐,这个一把火烧了英国238万公斤鸦片的男人,在1842年,就有了杜莎夫人蜡像馆专门定制的蜡像,且放在门口最重要的位置。 要知道,当时的蜡像馆除了法国王室成员、伏尔泰、卢梭,还有美国的诸多政治家、科学家等。 瞧瞧,他们就是这样,谁能打服他们,他们服谁。 当然了,当时的宣传语也是酸得不行:林则徐,250万英镑英国财产的销毁者。 但哪怕如此,过了这么久,他的书信草稿虽然有一定保存价值,但小酒馆的买家们不会花100多磅来买下这张薄薄的纸。 “买下来捐赠,挺好的。” “喊到120磅了,这买点皇室珠宝捐赠,更好。” “博物馆已经有了这位给英女王的正式信函,这只是草稿而已,不值这个钱。” 买家们议论纷纷,目光纷纷看向了章片裘——此时的他们都知道,并非章片裘听琳娜的,而是琳娜这个寡妇听那个唐人的。 他,会追价吗? 大家饶有兴趣,连喝酒的都没几个,声音也静了下来。 温行鹤记得这一幕,章片裘那年轻人目光看向他,脱帽致敬了下后,冲着琳娜点了点头。 “200磅!”琳娜的声音抖得厉害,脸也红透了,她高举着酒杯,喊出了天价。 回忆到这,温行鹤打了个寒颤。 秋风正紧,方才一生汗,凉风起,浑身便冷了。 “义父,我派人盯着他了。”温默走了过来,压低声音。 “派的谁?”温行鹤问道。 “赵师傅。”温默回道。 “不,派许师傅去。”温行鹤说道。 温默浓密的睫毛飞速地眨了下,几乎是无意识的,她的目光也透过这条长长的走廊、几何的植被、狭长的侧门走道。 此时,章片裘已经上了马车,坐在外头持着马鞭的是一个高大的东方人,她已经摸清楚了,那个东方人叫李,是琳娜的伙计。 居然派许师傅,温默意识到了温行鹤的重视程度。 许师傅是舞狮队伍里舞黑狮狮头的角色,带过来的打帮老大,成熟稳重又经验丰富,是温行鹤最为得力的助手之一。 “真奇怪,他拍了林公的书信,拿去做什么呢?”温默嘀咕着,看向义父。 不管他拿去做什么,风头是出尽了。 原本,拿出林公的书信就是为了让收集历史研究类文物的人知道,他红颜酒馆这有这方面的好东西,如今,让他借了势。 “老子打了一辈子的雁,怎么可能让一只小家雀啄了眼?不急。”温行鹤整了整袖口。 脸上再次浮起笑容,忙活去了。 明天要去拜见潘尼兹馆长,得安排好。 ----- 马车上的琳娜控制不住自己的腿,一个劲地抖。 “你疯了吗?!书信而已,花这么多!”她捂住脸,身上香水味随着激动的体热,香气在马车中涌动。 嘴上虽这么埋怨着,看向章片裘的眸子却湿漉漉的,里头有虚荣心的满足和对男人的崇拜。 全场的目光,让这位辛苦经营酒馆的寡妇感受到了久违的尊敬。 不是贪恋她美色的眼光,而是震惊、佩服和好奇。 “夫人。”马车刚动就停下,李说道:“史密斯先生拦车求见。” 史密斯?那个目空一切,颇有财力的文物二道贩子史密斯?琳娜将半个身体探出去,腿抖但笑颜如花。 与之前几个拦路的差不多,史密斯客客气气地询问,黑猫酒馆是不是打算开地下拍卖行,可还有其他好东西。 “有,这种文物,我家章片裘师傅从老家带过来不少。”琳娜按照章片裘所教,回答流畅。 “你要是需要鉴定,也可以找我,咱们老朋友了,鉴定价定是最划算的。”她又补了句。 “还有其他什么?”史密斯问得仔细。 “这个……”琳娜将头往里头缩了缩,余光看了章片裘一眼。 “挺多的,我祖父是大内管事儿的,详细的就不说了。”章片裘并未露面,只是将声音扬高道。 神秘。 史密斯眼底虽疑惑,这琳娜怎么突然得了势,但刚刚200磅的拍卖现场,他亲眼所见。 “好的,谢谢您,章先生。”史密斯说道,“呃,还有夫人,下次你办拍卖,我会到的。” 马车晃动,满载而归。 琳娜再次湿漉漉地看了章片裘一眼,这红颜酒馆精心准备,却让他出尽了风头。拍下林则徐的书信后,已经有12个买家过来攀关系了。 他说的这门生意,竟然被他以这种方式打开局面,真是聪明,她想。 前头马车堵路,花了不少时间掉了个头,这个时间里琳娜也冷静了下来,腿倒是不抖了,可心却跳得很快。 “你这么张扬,不怕博物馆知道吗?”她有些担心。 背着命案呢,虽说潘尼兹压下了新闻,但如此高调,隐患重重。 章片裘端坐着。 琳娜以前总会笑他,这东方人只要坐就端着,腰杆子直直的,说什么坐如钟,一点儿都不松弛。 可此刻,她却敬佩——这人有着无论何事发生都极稳的腔调,往那一坐,就让人觉着这事儿能搞定。 他没言语,只是淡淡笑了笑。 怕博物馆知道? 若是怕,就不会特意选择《物种起源》的生物进化论讨论会当天,在图书馆大门口防风处这么危险的地方,杀了那章老爷了。 “借力。”两个词从他嘴中缓缓吐出。 琳娜不明白,但也没再问,相处了这么久,她大概知道,就算是问,他也未必说的。 借力,借谁的力? 琳娜撩起马车帘子,看向外头,想想也知道,至少借了这红颜酒馆的力。 想到这,她噗嗤一笑。 这酒馆用了这么大的排场,倒成就了章片裘,明儿个一早,满大街的文物贩子都会议论两件事。 其一,红颜酒馆新老板实力强劲,竟有十几个贵族给他背书,博物馆还派人送了花,并来了记者。 其二,章片裘一鸣惊人。 马匹嘶鸣,前头道路通了,开始缓缓前行。 章片裘低头看着手里的书信,林则徐发给英国女王的书信被展示在大英博物馆,让人嘲笑——书信里,他以天朝高高在上的傲慢,来俯视大英帝国。 而这封草稿里,却不是这般。 他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也知道大清国的腐败和溃烂,言辞虽激烈,但不卑不亢,并非盲目自信。 200磅,2000磅都得拿下。 这,可是中国人的脊梁。 想到这,章片裘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了上来,他轻轻抚摸着书信,谢谢林公啊,这一次,也借了他的力。 透过琳娜撩起的帘子,章片裘看向红颜酒馆的大门,此时,温默正走了出来。 烛火摇曳,她依旧英姿飒爽,虽与白人们告别,腰杆却是直直的。 “可惜了。”他说道。 “可惜什么?”琳娜回过头。 章片裘没言语,只是目光在温默身上定了几秒后,便闭目养神。 琳娜目光在章片裘与温默两人之间流离一番后,扇子扇了扇。 他大概是放弃这个女人了,她想。 秋风,果真凉。 第14章假货 琳娜一宿没睡好。 “200磅!” 她的手从被子来探出来,在空中晃了晃,一想到这一幕,她就咯咯笑得床都吱吱呀呀。可一翻身,又觉着这光花出去却没入账的,亏得很。 “两下就花光了,接下来怎么办啊?” 从床上坐了起来,与东方人身形大多偏瘦不同,琳娜的身材很是丰腴,凹凸有致肥而不腻,而黑色的自来卷在昏暗的月光下水泽非常,走下床的时候,像中欧时期的油画。 推开门,隔壁的灯亮着。 “哼,全程表现得那么镇定,还不是像我一样激动?”窃笑中,她推开了章片裘的门。 此时已经接近清晨,天最黑的时刻,雾气很重,他的门窗一直关着,一推门,房间里有股墨的味道和章片裘身上淡淡的茶香汹涌而来。 东方人,总喝茶,且很喜欢洗澡,总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这和亡夫身上的气味总是酒味和干马粪的味道截然不同。 章片裘半抬眼,目光刚到她胸口的位置便垂下眸子,“早。” 琳娜唇左边往上勾了勾,又压了下去,她自然知道自己是何等的诱人,别说酒馆里那些个好色的酒鬼了,只要是进了门的男人,哪怕是贵族,哪个不是眼前一亮? 更何况…… 琳娜低头看了眼,今儿个睡裙撩拨,又香气袭人。 想看又不敢看的男人,哼,她想。 扭动着走到桌子前,刚想半坐俯身逗逗这个古板的东方人,目光刚落到了桌子上,便楞了几秒。 “你!”她大惊失色,“你画假画?” 桌面右上角放着的画正是昨天晚上拍来的那个叫沈什么的画,而正中间,正是墨汁还没干的临摹品。 “也不能说是假画吧。”章片裘后退一步欣赏着自己的临摹品,这得益于儿时父亲的严厉,送他学过,画工不错。 总之,糊弄中国人够呛,糊弄糊弄这19世纪的老外,简直是杀鸡用牛刀,小意思。 “这还不是假画?”琳娜怼道。 “过个一两百年,这也是文物了。”章片裘揉了揉熬红了的眼,俯身继续下一张。而这时,琳娜这才发现后面的地面上铺了满满一地。 有的是全部临摹,有的是临摹部分当成一整幅,说实在的,这些画都干了,她分不清楚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这是不道德的。”琳娜严肃了起来。 “你不卖假酒吗?兑那么多水。”章片裘反问道。 …… 空气里漫起淡淡的尴尬。 “过一两百年也是文物,这纸多贵啊,全是老纸呢,费了好大的劲才弄来。”章片裘抖了抖纸,满意极了。 琳娜皱了皱眉头,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深知这个男人是个犟种,决定的事没那么好说服。 来回踱步一番后,想好了如何劝。 “你这么弄,虽然短时间内能赚到钱,可日子久了,市场上知道有假货,谁还敢买大清国的字画?”她分析道。 “正合我意。”没料到,章片裘笑意更浓,“他们不敢拍,价格就会低,价格低对我有利啊,我全收了。” “你……你的目的不是赚钱,是为了作乱市场,低价收购字画。”说到这,琳娜这才恍然大悟。 章片裘却摇了摇头,“谁说不赚钱了?这画得多好,钱也得赚的。当然了,东西是肯定要收的。” “市场乱了后,别人可以请品鉴师傅,不是吗?” “对啊,从我这请嘛。”章片裘摊开手。 …… 假货,他出。 鉴宝师傅,他也出。 真是完美闭环,那报纸上还说大清国人不懂贸易,这哪里是不懂贸易?这分明是精通,琳娜心想。 “你一个人,能画多少?”她驳道。 “招人。” “白人可不会用这种笔。” “招大清国人。” “哪儿来的大清国人?就今天那几船运过来的?你们大清国分主子和仆吧,主子不会给你画这个,仆……人家听主子的,不是吗?”琳娜试图找到章片裘布局的破绽。 没料到,刚刚还含笑的章片裘忽而脸色沉了下去,他看着她,看得她心里发毛,就像他与她有什么仇恨般,许是琳娜本能地缩了下身体,章片裘意识到了自己的目光过于深了,他背过身去,将茶杯缓缓放了下来。 “你还是太善良,不懂这些弃国而出的人有多狠,你也不知道你们国家有多狠。” 琳娜听不懂,但却能感受到他言语中的沉重,那种国恨家仇和对裹挟着巨额财富外逃者的厌恶和愤恨。 她欲言又止,想再问点什么,却不敢问。 “很快,会有一些大清国人被赶出来,我要抓紧些,让他们知道这里可以投奔。” 窗外,应已破晓。 只听得报童的声音忽远忽近,一些马车的声音也轻轻浅浅地传来。 琳娜浓密的睫毛眨了眨,她虽不懂为何会有仆人被赶出来,但那句‘让他们有地方可以投奔’,令人有种英雄之感,总觉得这个男人与她见过的任何男人都不一样。 想到这,不由地噗嗤一笑。 一个画假画来卖的男人,却给了她这种感觉,真是昏了头了。 在窗口停了几分钟,两人都没说话,鱼贯而入的清新空气将房内墨水的气味和茶的气味,以及琳娜身上的香水味道和章片裘的气息,搅和在一起。 光影浓了些,衬得琳娜愈发像油画般夺目。 “你长得漂亮,又孤身一人,以后切莫穿这么露跑男人的房间里,男人可没几个好东西。”章片裘转过身,拿起自己的大衣走到了琳娜的面前。 他的目光只看着她的脸,并没有往下,别过头去,将衣服披到了她的身上裹了裹。 琳娜只觉得一股热流往上涌,说不出是感动还是温暖,又或者是羞耻感,往日里伶牙俐齿最喜欢怼他的,此刻也哑了火。 “我出去转转。”章片裘指了指门口。 “去干嘛?”琳娜问道。 章片裘没回头,只是侧脸转过来,只见他的耳朵肉眼可见的红了。作为一个开酒馆的寡妇,她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想来,他出去冷静下。 琳娜的脸,竟突然像一个未曾嫁人的姑娘般也红了起来。 第15章半子 晨,又是浓雾。 排在大门口等着开馆的蜿蜒的长队,浓雾笼罩之下依旧如同往日般,看不到头。 “他怎么还在?”惊愕的李立刻看向了章片裘,从他的目光可以知道,他觉得章片裘有答案。 这种信任是从昨天晚上开始的,虽然李不能进入红颜酒馆的,但在离开的时候,他看到那么多买家对章片裘的客客气气。 这个人,有本事。 “忠仆,和你一样。”章片裘说道。 “夫人救了我的命,难道你杀了的那个章老爷,也救了他的命?” “不一定。”章片裘冷笑了下,“但若不听话,那老爷能杀了他的命,依我看,这少年是出于惧怕才不敢离开。” 李不知道章片裘从哪些细节判断出来的,他看了看那又饿又冷的少年,又看了看冷静的章片裘,不再说话,只听命令。 夫人说了,要他听章片裘的,那就听他的。 “我们轮班在这守着,片刻不离。”章片裘喝了口酒,说道。 “守多久?” “两天吧。” “两天?” “昨天饿了一天,再加两天,这天又冷,他年纪还小,估摸着顶多扛三天。” 李摸了摸脑袋,有些不明白,又摸了摸口袋,“睡这?” 他们所在的位置是大英博物馆的侧对面,装饰得富丽堂皇的歌舞馆里。 歌舞厅,是最近出来的新鲜玩意儿,法国那边流行起来的,能唱歌能跳舞,也能喝酒,优势在于他们的艺术文化沙龙做得很好,备受作家、画家、音乐家们的喜爱——法国人的腔调嘛,雅致。 而且,楼上有住宿。 这可是个新玩意儿,以往,住宿是住宿,吃饭是吃饭,游乐是游乐,可歌舞厅将这三者结合起来了。 价格,自然也不俗。 “嗯,睡这。”章片裘从兜里摸出一沓英镑,递给李,“你去休息,我们日夜守着。” “守着做什么?既然要救他,横竖守卫们不认识我,我过去问问就是。”李舍不得钱,说道。 “你过去,那就被潘尼兹守株待兔了。”章片裘双眸微抬,看向大英博物馆那高高的钟楼。 李实在是不明白,“你怎么那么肯定,会有人盯着他呢?他不过是一个死了的大清国人的仆而已,如果要调查,直接带去警察局不就行了?或者,不了了之。” 章片裘笑了笑,看向钟楼的双眸缓缓下落,再次落到了少年的身上。 若带去警察局,无疑等于承认了博物馆内的确存在凶杀案,那潘尼兹大可不必用《踏平欧洲的大清蒙古铁骑,终被踏平》这么一篇官方战争分析,来盖过新闻。 若打算不了了之…… “如果不是把他当诱饵,又怎么能容忍这么一个大清国人的马车堵在正门口一天一夜,且没有半个守卫出来过问呢?”章片裘反问道。 此刻的李,眼睛瞪如铜铃。 他被人卖到美国当奴隶,又带到英国颠沛流离,最后跟着琳娜混了个口饭吃,也算有见识,但从未见过这么摸透人心的人。 震撼与佩服,又带了丝丝不信,李欲言又止。 第二日,依旧浓雾。 今日没有研讨会,也没有交流会,排在大门口的人只有图书馆占座的学生们,少了许多。 黄袍少年已无力气站起,靠在车轮上。 一个大胡子中年男人走到跟前,关心地蹲了下来,不知说了几句什么后,从包里掏出来个白色的吃食,离得远,不知是什么,少年接过来狼吞虎咽的。 “卡尔.马克思。”章片裘念了句。 “你认识?”李视力极好,微微眯眼看了看,“德国人。” 大胡子的包,上头有德文。 “能吃到马克思的东西,这小子是个有福气的。”章片裘笑着,用手指了指纸,上头密密麻麻写着中文。 闲着也是闲着,李想系统学学中文,他便教了。 可能是有中国血统,又或许是李在美国的时候,农场里一个中国奴隶一起摘棉花,他本就能磕磕巴巴说点京话,学得倒快。 “有朋自远方来,虽远必诛。”他背道。 “错了,有朋从远方来,怎么会杀了对方呢?”章片裘纠正道。 “有朋自远方来,杀一儆百。”李又背道,这下应该对了,他得意地摇了摇头,“比如……章老爷。” …… 第三日,浓雾散去。 今日,大型的《蒙古铁骑打法分析会》将召开,前几日潘尼兹预判了战事,自然不会光预判没行动,后续围绕这方面的学习会、分析会,以及蒙古展,将轰轰烈烈地展开。 队伍排成的长队绵延到第三条街拐弯处,除了学生,还有许多文物二道贩子。 “拖走了。”守在窗口的章片裘低声一句,让睡在床上的李猛地弹了起来,他扑到窗边,打翻了花瓶。 “我去跟,这附近有个坟堆,他们应该会拖到那。”李揉了揉眼,仔细看了看,“没死,脚还勾着。” “别急。”章片裘却压住他的胳膊,“既然附近就一个坟堆,那肯定会丢那,再等一日。” “还等?”李实在不理解,“都拖走了……而且,还等,这小子可能会饿死。” “如果饿死,那就是他命该如此,但如果现在下去,很可能,我们就白守这三天了。”章片裘看向远处的钟楼。 听说,潘尼兹特别喜欢爬上钟楼眺望远方。 李有些发抖地穿好衣服,又灌了口水,紧张地在房间内来回踱步。 守了这三天,他知道章片裘防着潘尼兹,也明白这小子能在大门口呆三天三夜,里头的确十有八九有人盯梢,但如今人晕过去,也拖走了。 再等一日? “下棋,高手过招,只有半子差距。输半子,也是满盘皆输。”章片裘说道。 李他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摸了摸鼻头,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全是汗。 “马匹往坟堆去了,那边荒芜,猫着点走,不会被发现的。”李说道,有些急切。 “坐下。”章片裘敲了敲桌子,“且胜他半子。” ------ “馆长,人晕死过去,拖走了。” 办公室内,潘尼兹正低头写批改着文件,助理进来低声汇报。 “一直盯着吗?确定没人?”潘尼兹抬起头,取下眼镜后站了起来,往窗外看了看。 “没人,三天三夜,除了两个附近的民众给了点吃的,没其他人。那两个民众也查过了,没问题。”助理汇报道。 潘尼兹皱了皱眉头。 办公室内安静了下来,外头鼎沸的人声穿过植被,夹杂着鸟鸣,有些模糊。 助理不敢言语,低头静静等待着。 “安排的谁拖去坟堆?”潘尼兹问道。 “约翰。” 潘尼兹阴了阴眼,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上头密密麻麻罗列着人物关系图——这是关于这次凶杀案,他觉得有可能对他下手的所有人物。 从死刑犯到馆长,这一路上来,得罪的人着实有些多,不好查啊。 手探到腰间,拿出手枪,递给助理,“你去一趟坟堆,远距离蹲着,看有没有人去坟堆捞人。” 助理愣了愣。 会有人去坟堆捞人吗? “小心驶得万年船,万一呢。”潘尼兹抬眼,笑了笑,“这是句东方古言,也是真理。” 这个大英博物馆的馆长,自从第二次鸦片战争开始便研究中国历史,研究透彻才能抓住接下来有可能汹涌而至的文物,本身是工作的一部分,只是他除了工作需要,内心的确被这古老的极富睿智的文明,深深折服。 “好。”助理接过枪支,又问了句,“我蹲多久?” “两个小时吧,两个小时……”潘尼兹看了眼时间,“三个小时,中午有活动,你得赶回来。” 估摸着,三个小时应差不多了。 ----- 坟堆,傍晚,茅草高过人。 远处工厂的浓烟往低处沉,将整个坟堆笼罩得如同黑夜。 “还活着。”李一弯腰,就将少年扛到了肩上,章片裘反复交代,哪怕看着周围没人,也得猫着走。 这对于别人来说很难,但对于强壮的李来说,还好。 他四处看了看,挑着低的凹处,很快就消失在了茫茫浓烟中。 边走,他内心边感叹。 中午的时候,他偷偷地跑到附近塔楼看了,有个白人在坟堆里走来走去,绕着这少年转大圈,手里还有枪。 这何止是胜半子? “是得等一日,傍晚的时候,浓烟最多。”李心想着,单手摸了摸少年的脖颈。 还有气,活着呢。 第16章队伍 远处,塔楼顶端。 一架长约一米半的望远镜,对准坟堆的方向。 潘尼兹从望远镜后探出头,推了推镜片后,再次调整着方向。 小心驶得万年船,东方人的古言果然不假。 这位早期因为战争而被判死刑的潘尼兹,人情练达且做事狠绝又谨慎,让助理去查看一番,不过是虚晃一枪。 “果真有幕后黑手。”潘尼兹皱起眉头,骂了句,“该死的,看不清。” 他在钟楼守到了傍晚,让他抓到了。 可惜的是,远处的工厂下午三点就刮北风,四点开始排烟,五点,那浓浓的烟沉了下来,像灰黑色的毯子,将那一片盖得严严实实。 “这人是谁,心思这么缜密。”潘尼兹的眼球有些酸疼,他猛地眯了眯眼睛再松开。 显然,这个时间点是对方计算过的,而那个扛走少年的男人全程猫着腰,他看不到正脸。 一长串人名浮现在潘尼兹的眼前,这一路往上,得罪的人太多了,竞争的人也如同牛毛。 会是谁呢? 他将望远镜再次调整,镜头对准了东边那条路,这是唯一的机会了,那边烟少。 只是这个角度被挡住了,他得将这近两米的望远镜移出去写,搬动到45°的位置。 “哎,钟楼上真的有个人!”琳娜惊道。 歌舞厅的住宿在二楼,距离博物馆仅一条街,若仔细看,能看到塔楼上有个人探出了身体,挪动着一根长长的仪器。 “小声点。”章片裘说着,将她轻轻地往后扯了扯,窗帘拉了拉。 章片裘与李在歌舞厅呆了三天,琳娜不放心也好奇,今天酒馆客人不多,她抽了个空就过来。 “你怎么知道他会去塔楼?”琳娜回过头,无比震惊。 坊间传闻,潘尼兹馆长苛刻,在钟楼上有个望远镜,能将整个大英博物馆周围尽收眼底,防的是有人偷懒或偷盗。 如今看来,这传闻是真的,他真的会去塔楼盯梢。 “我也没完全的把握,只是既然布了局,就得步步小心,子子计算清楚才行。” 他交代了李,切莫走烟少的东边小路,要从北边绕一圈,打西边过来。西边那有个土堆,正好挡住塔楼的视野。 不管潘尼兹去不去塔楼,小心点总是没错。 老外和中国人比城府,到底还是欠缺了些,而章片裘在没有任何家世背景的情况下,三十出头就评为副教授,且是这颇为虚头巴脑的历史领域,城府自然是有的。 说话间,只见博物馆大门口来了一辆马车,上头下来了两个人,温行鹤、温默。 温行鹤穿着西装,头戴礼帽,而温默则穿了一身墨色的绒裙,外套礼服。两人都是正统的英式装扮。 “他们来做什么?”琳娜皱起眉头。 “献礼,或献宝。”章片裘冷冷道。 话音刚落,小厮从马车内抱下一个颇大的箱子,从抱住后下沉的肩可以看出,箱子里的东西颇重。 “他们开酒馆又有拍卖行,若是能得到博物馆的支持,的确会好很多。对了,开张那天,记者来了呀,看上去关系不错。”琳娜叽叽喳喳的,言语中满是羡慕。 若是自己的黑猫酒馆也有这种本事,就好了。 单手托腮,看着街道那端的温家父女,走得倒不像其他大清国人一般卑躬屈膝,步子很是稳健,颇有派头,尤其是那温默,一介女流却英姿飒爽,离得这么远都能感受到她身上那种勃发的生机。 两人径直朝着潘尼兹馆长住宿的方向,消失在了拐弯处。 “信白人,真是愚蠢。”章片裘说着,坐到了桌子旁,与往常一样,他端坐着的。 只是放在桌子上的右手,微微握拳,难掩愤怒。 “在英格兰,不信白人,那信谁?”琳娜怼道,哪怕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酒馆老板娘也未意识到她从骨子里的傲慢。 这怎么是傲慢呢?这是自信,南征北战的大英帝国给予他们国民的底气;是事实——至少,站在琳娜的角度是这样的。 是啊,来了英格兰,不巴结白人,巴结谁呢? 琳娜坐到床上,床吱呀一声发出噗的声音,她好奇地压了压。 这是法国带过来的好东西,原产地是德国,听说那边的家具商用了种独特的方式,让绵更有弹性,能提高睡眠质量。 可她环顾一周,这床似乎只有李在睡,章片裘打了个地铺。这个从东方来的人,喜欢睡硬铺。 “你说,他们既然这么有钱,为何离开故土来英格兰,在这里卑躬屈膝的,何必呢?”琳娜倒到了床上,翻了个身,单手撑着脸,问道。 只见章片裘一手放在桌子上,一手在腿上敲了敲,“不太清楚。” 他心里大概是知道的。 爱新觉罗.奕劻,在大英博物馆的存款有据可查就高达712万英镑,在德国、法国包括美国花旗银行均有不知数额的存款。 不止奕劻,其他亲王也疯狂将财产转移至国外。 不过现在才1860年,奕劻他们对海外的情况还很陌生。想来,这温家父女是来给他们铺路的。 “买卖文物,最能接触到这边的权贵,且与金钱息息相关……”章片裘站了起来,踱步至窗前。 大英博物馆门口陆陆续续地有人离开,傍晚了,该闭馆了。 能在闭馆后还被接见,开张时又请来记者且送花,想必,温家父女送的礼远超那章老爷。 “得靠自己人。”章片裘低声道。 “自己人?” “对。” “大清国人?” “当然。” 章片裘回答得很干脆,正如方才琳娜回答他时,那句‘在英格兰,不靠白人靠谁’的自信和笃定一般。 英格兰的工厂真得整治了,黑烟都飘到房里了,琳娜觉得内心一股堵塞涌起,有点难受。 她翻了个身,坐了起来,低头看着自己的白皮肤,虽说她有着东方人的黑头发,但到底不算大清国人,也不算自己人。 “还有你。”章片裘并未回头,说道。 短短的三个字,却如同一击铜锤,像教堂的钟鸣,像吃饭前的悦耳手摇铃,像春风,又似秋日疾风。 琳娜的嘴角控制不住地扬了扬。 英格兰的工厂真得整治了,黑烟都飘到房里了,让人眼睛都有些酸胀,琳娜心想。 “我可不是你的什么自己人,我是合伙人。”琳娜昂起头,眉眼俱笑却倔强地抿着嘴。 李扛着少年进来的时候,只觉得琳娜仿佛喝饱了水的花朵,浓烈炙热,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夫人这般模样了。 “琳娜,你回去吧。”章片裘面色严肃。 “好。”琳娜立刻起身,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这是葡萄糖。” 虽说,一百年前的德国化学家已经能成功分离出少量葡萄糖,几十年前的法国化学家取得重大突破,发表了洋洋洒洒的论文,并正式命名为葡萄糖。 此时的科技也已经能从蜂蜜、甜菜中提取葡萄糖,但真正确定葡萄糖的链状结构及其立体异构体,还得等1892年,也就是三十年后,那个叫费歇尔的德国化学家因此获得诺贝尔化学奖。 真正确定链状结构及其立体异构体,是实现大规模量产的科学基础。 而现在的大英帝国,只能用很传统的方式进行提取,此时的葡萄糖作为一种极为珍贵的战备物资而存在,连医院所拥有的量都极少。 这瓶葡萄糖,是琳娜从暧昧的军官手中得到的,以备不时之需。 “这东西好,听说人在极度虚弱的时候喝几口,比吃东西见效快。”听得出,李有些舍不得。 夫人的东西,来得不容易,给这陌生的少年吗? 可琳娜看着章片裘的目光,告诉了李,她不是给少年,而是给章片裘。 “谢谢。”章片裘深深地看了眼琳娜,将葡萄糖瓶塞回了她的手中,“他喝点糖水是一样的,你留着。” 他并没有像其他男人一样,总找借口和她握手,握住就要吻一下手背,或摩挲一番。 就这么将葡萄糖递给她,炙热的手不逗留也不贪恋,眼底亦无其他。 琳娜歪了歪头,大清国人的人都像他这般不好女色吗? “李,你留下。”章片裘说道。 李听罢,并未立刻回答,而是看向琳娜,等琳娜点头后。 “好。”他这才说道,指了指床上的少年,“把他绑起来吗?” 既然支开女人,恐怕是得下狠手吧,毕竟杀的是他的主子,李想。 章片裘的手在桌子上敲了敲后,指了指枪。 第17章聪明 天全黑了。 伴随着少年身体猛地抽搐了下,他从噩梦中惊醒了,冷汗淋漓。 酒、香水、马匹的臭味还有走廊上传来的……鼻子吸了吸,烤面包的味道。 这是哪里?旁边有人! 少年猛的一个翻身从床上掉到了地上,还没反应过来,羸弱的身体就被一双铁钳般的手压住。 “别叫!”李的声音急促,充满了力量。 少年立刻将头埋在地上,一声不发,抖得厉害。 “是个聪明人。”只听得左上方的位置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与压制着他的这人声音不同,那个男人声音并没有这么外张的力量,徐缓、温和。 少年的眼飞速地往上抬了下,见褐色皮质沙发那有个男人坐着。 黑色的布鞋、黑色的长褂,还有松弛的放在靠背两旁的手。 目光只看到这,少年不敢动作太大。 “松开他,他不会叫。”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右手抬了抬,压制着少年的手松开了。 少年立刻蜷缩成跪姿伏地,的确没叫,也没说任何话,只是抖。 “别怕,先吃点东西。”男人又说道。 一杯热水和一个馒头递了过来,少年的头微微抬起看了眼后,接了过来,咕噜噜喝下水的瞬间,他的眼飞速地看了眼沙发上的男人。 “啊!” 少年轻轻叫了声,杯子里的水伴随着他本能地往后一退,撒了一地。 他立刻再次伏地,鼻尖的汗豆大地滴向地面。 “果然聪明。”章片裘微微笑了笑。 若不是少年认出了他,定然不会如此恐慌。而章片裘仅在四天前的大英博物馆门口角落出现过而已。 可见,这少年有着惊人的观察力。 “看来,你认出我了。”章片裘说道。 “没……没。”少年声音轻细,腰肢极为软榻,仿佛贴在地上般。 “先吃。” “是。” 话音一落,少年并不多话,立刻端起热水一口喝下后,将半个馒头塞到了嘴里,许是塞太多,又或许是几天没吃东西,猛地进食很是难受,他差点呕出来,身体再次趴下,像条狗一样趴着换了个不正对着章片裘的方向。 噗的一声,干馒头喷了出来。伸出瘦弱如小竹竿的手,将几块喷出来的大一些的又塞回嘴里。 吃了东西,只觉得血一阵又一阵涌到脑子里,浑身冷汗淋漓后,又似乎有热火滚了一身。 章片裘并不催他,依旧端坐着静静地看着,站在一旁的李则紧盯着少年,很是警戒。 “先生,我吃好了。”少年跪着,声音有了些许力气。 “我丑话说前头,你可坐着听,若觉得跪着更自在,就跪着听,我只说一次。” “是。”少年依旧跪着。 “你主子章片裘,是我杀的。” 少年的身体如同风中打颤的蒲公英。 “我找你来,本意是好的,如果你在这边有去处,我就送你去,如果没有,跟着我也可以。”章片裘直截了当,他身体微微前倾,低头看着少年。 章片裘有十足的把握,这少年应没什么去处。 英文水平不高,在博物馆门口守了这么多天也没半个人来找,如此推断,章老爷就带了少年一个随从,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单独在这英格兰,活不下来。 少年没有立刻回答,房间安静了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李好几次忍不住想要上前看看这个跪着的少年是不是又晕死过去了,抑或是怯弱,压根不敢回答。可每一次都被章片裘觉察到,用目光给逼了回去。 约莫三分钟后,少年抬起头,看向章片裘。 只见眼前的这个男人约莫三十有余,锐利的目光被温和的模样削弱了几分,与在博物馆门外瞟到的时候不同——当时,少年拿着银锭子递给门卫时,余光看到了他。 压低的帽檐,遮住全身的风衣,露出的少许皮肤泄露了黄种人的身份。 黄种人实在是少,少年便多看了几眼。 当时,他的眉眼间是有杀气的,不像此刻,不仅温和还透着慈祥。不是老年的慈祥,而是大当家面对下人时仁厚的慈祥。 端坐着,身体微微前倾看着自己。 “请主子赐名。”少年说道。 一旁的李挠了挠头,中国文化对他来说过于博大精深,赐名是个什么意思,他不懂。 赐名,这说明少年臣服了,一个奴才入了别府,总不能还用先前的名字。 章片裘笑容里有丝丝探究,“他是你的主子,你这么快就改投了吗?” “章老爷进了博物馆后就一直没出来,我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应该……应该是嫌我办事不妥,不再要我,自己回了大清国吧。”少年伏地,身体虽抖着,但一字一句说得很是清晰。 李又挠了挠头,他还是听不懂。 明明章片裘说了,你主子是他杀的,为什么这少年却说章老爷不知去了哪里,很可能回了大清国呢? 眼前这位是凶手吗?不是,这是新主子。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到,这是聪明的少年在章老爷手底下谋生学来的本领。 章片裘眼底笑容浓了些,微倾的身体往后,少年这才继续往下说。 “小的是个孤儿,也是个……阉人,没根的东西,不会英文,若无人投靠恐会饿死的。更何况您救了我,救命之恩,承蒙不弃,定生死相随,也应生死相随。”少年说罢,咚咚咚三声,磕头谢恩。 “什么是阉人?”李抻长脖子,满是好奇,问道。 章片裘看了他一眼,他这才将抻长的脖子缩了回去,闭了嘴。 伴随着夜幕降临,远处的街道热闹了起来,底下的歌舞厅响起了音乐,章片裘的手在腿上敲了敲。 既然救他,自然是想给他一条活路的,但这里头有风险,要留着这个人就只能实话实说,比如,是自己杀了章老爷,知道事情的他,会叛变吗? 可这少年实在是太聪明了,聪明得超过了章片裘的预期,聪明得让他愿意承担这样的风险。 求才若渴,留下。 “你姓什么?”章片裘问道。 “姓谢。” “那,你以后就叫谢寻吧。” “是,谢寻谢过主子。” 咚咚咚,三声磕头,声音响脆。 李的头发被他挠成了鸡窝,他显然听不懂两人的对话,但大为震撼——这就臣服了? 原以为,得揍一顿,或拿枪抵着头吓唬一番呢。 “起来吧。”章片裘说道。 谢寻却不起,吸了口气后,头再次抬起来,直视章片裘,“小的……小的家门再说清楚些吧。” 看来,他知道章片裘有顾虑。 老道,小小年纪,如此老道。 少年的语速不快,说得也挺清楚:河南人,12岁,爹妈早死后被伯伯卖到了北京,本是要当阉人的,可阉了后却因为八字犯冲,没能进到宫里。 辗转反侧,跟了章老爷。 他并未多说章老爷的情况,只说他只知道这位老爷和大内有关系,颇富,见他聪明有眼力见,又是个孤儿且是个没未来的阉人,很是安全,于是领着来了英格兰。 安排的事情,无非是伺候。 伺候吃、伺候睡、伺候马匹等打杂,他会的英文不多,说得磕磕巴巴,也就能伺候这些,多了的,也听不懂了。 “我听伙伴说,前头也来了两三次,每一次都是两个人出来,老爷一个人回去。所以,您能收留我,是救了我的命。”少年说道。 看来,这章老爷的确是个狠人,带出来的下人就没有活着回去的。 而这少年,是个能人。 此时的他虽一身冷汗,但说话时仿佛没有发生过那一切——老爷被杀、自己晕厥被拖到坟堆、又被人弄到着陌生的房间、旁边有个牛高马大的打手、沙发上坐着一位深不可测的凶手。 缓缓道来,声音细浅。 “好,起来吧。”章片裘再次说道。 这一次,少年没有继续跪着,而是立刻站了起来,走到一侧,双手叠放于腹部,低头候着。 “我叫章片裘。”章片裘说道。 少年的眼睛一下瞪大,显然,这是章老爷的名字。 “是,主子。”他回道,冷汗浸润了衣裳,虽有千万个问题想问,却没多说一句。 “咱们是有缘的,在我这,你不是仆,我也不是主子,大家是自己人。” 少年显然没听过这种说话,没接话。 “以后,你叫我章先生就行,不用叫主子,我这不兴这个。” “是,章先生。” “总之,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的。”章片裘指了指凳子,“坐。” 少年看了看凳子,又看了看站着的李,温顺地走到凳子那,不坐,依旧保持着双手叠放于腹部,低头候着。 ----- “坐。”潘尼兹指了指椅子。 温行鹤与温默拱了拱手,谢过后坐下。 欧洲的椅子有一层厚厚的绵,与中式座位那种端坐的气质不同,有些慵懒。 但温行鹤与温默,依旧端坐。 他们坐下后,潘尼兹眼底的神色微微变了变,余光瞟了眼随从抱着的箱子。 “给您带了点东方的土特产,尝尝鲜。”温行鹤立刻说道,指了指门口,“放那吧,别抱着了。” 随从将箱子放到门口后,转身出了门,在外头候着。 “土特产?”潘尼兹皱了皱眉头。 与中国人收礼送礼的含蓄不同,西方人喜欢当面打开,潘尼兹指了指门口的箱子。 温默愣了下,立刻起身到门口,将箱子重新抱到了桌子前,轻轻放下。 打开,不亮的烛光下,折射的光将潘尼兹的脸印得五颜六色。 大清国的土特产,居然是大大小小的珠宝和金元宝。光这一箱,足够潘尼兹在最繁华的地段买下一整栋楼。 潘尼兹笑了起来,拿起一颗在手上抛起又接住后,关上了箱子,“我很喜欢东方文化,尤其是你们的土特产。”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温行鹤拱了拱手,送礼送到人的心坎上,事儿就好说了。 “什么事,半夜来找我。”潘尼兹直截了当。 “呃,深夜叨扰,很是抱歉,我与女儿二人……” 潘尼兹皱起眉头看了眼时间。 “东方古物协会的事儿。”温行鹤连忙咽下那些客套话,两人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双手叠放于腹部,“我们父女二人的酒馆也买卖东方古物,希望能入这个协会。” 第18章肥猪 1860年,许多文物还未成为文物,每一件藏品都闪闪发光。 而文物,分文和物。 大英博物馆那以钢砖结构为主的苍穹般的图书馆,在三年前揭幕落成。 这就让‘文’有了可去之处,不必再放到长廊的廊柱底下风吹日晒。 要知道,25英里,也就是约40千米长的,令世人难以想象之恢宏的绵延书架,以及那庞大的阅览室,能暂时塞下浩如烟海的数百万卷古书籍。 那物呢? 塞不下,根本就塞不下。 从史前文物,到海底雕塑,再到埃及、亚述、利西亚等诸遥远文明瑰宝,对了,就今年年初,印度雕塑作品开始疯狂涌入。 大英博物馆都完全束手无策,无处可放。 在这种情况下,大英帝国再次征战大清国,那个神秘的、富饶但科学却又未曾抵达过的地方。 可以预想的是,来自大清国的‘战利品’将如同海啸般涌来。 “东方古物协会?”潘尼兹听罢,他抬眼直视温行鹤。 东方古物协会,是这一次大英帝国启航前往大清国前,就建好的协会。 他们从开战前,就已经在做好瓜分珍品的准备了,只是不便做得那般明显,写的是‘东方古物’,表面上包含整个亚洲区域,实际上是只针对大清国一国而已。 “对,东方古物协会。”温行鹤站起身,拱了拱手,“您也知道,贝勒爷……对了,主子刚封贝勒,前途无量。” 潘尼兹的眉头抽了抽。 “贝勒爷派我来,本意并不是买卖文物,而是结交一些个喜爱我们大清国文物的收藏家,您放心,这只是土特产,开胃菜。”温行鹤说的话,点到即止。 潘尼兹面露愠色。 温行鹤怔了怔,这位博物馆的当家的,是听不懂他的话中话吗?除了这一箱珠宝,还有数不尽的好东西会悉数送上门呀! “馆长先生,我们只需要一个名额,并不是要担任一官半职,能进去就行。” “这点土特产自然是不够的,您放心,十倍,至少十倍,会送到您府上。” “我听人说,东方古物协会现在有会员一万人,为表诚意,我们将为这一万会员一一送上薄礼,当然了,由您这边发放。” 温行鹤连忙补充,听闻英国人没多少弯弯绕绕,别误会了,于是将事情说得十分直白。 一万人的会员数量,他们只要进去即可。 这对于潘尼兹来说,应该就是抬抬手的事儿,要知道,东方古物协会正是在大英博物馆的运作之下才成立的。 潘尼兹没言语,只是站了起来从后头的书柜里拿出一叠资料,翻开看了起来。 房间内安静了下来,只有他翻阅的声音。 这…… 几个意思啊? 站在那的温行鹤一时有些慌神,他立刻复盘了下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又看了看那一箱子珠宝。 没问题啊…… 如今就有一万人的会员,加一个他的名额,举手之劳,难道是因为他是大清国人? “馆长。”温行鹤再次小心翼翼开口,“名额可以用我们的顾问,他是英国人。” 重金聘请英国人当顾问,这是温行鹤来到英国后第一时间便做的事。 大清国人,在这边身份低贱,寸步难行。 听到这,潘尼兹翻阅资料的手停了下来,温行鹤的心提溜到了嗓子那。 潘尼兹看了看箱子,又看了看温行鹤,眼底的嘲讽显而易见,身体往后退了退,双脚交叉放到了桌子上。 哒哒。 左右脚的皮鞋悠闲地碰了碰。 “坐吧。”他说道。 温行鹤连忙坐下。 哒哒。 左右脚的皮鞋又碰了碰,潘尼兹嘴里发出啧啧一声,双手抱于胸前,似笑非笑地看着温行鹤。 温行鹤与温默立刻会意,慌忙站了起来。 彼时,潘尼兹才露出了丝丝微笑。 他抬了抬手,温行鹤连忙从兜里掏出秸秆做的一次性香烟——最近,比起烟斗,英格兰更流行这种香烟,工厂制作很多,是时髦货。 秸秆外壳的香烟,被温行鹤放到了潘尼兹的手里,又弯腰,从兜里掏出火石,恭敬地点燃。 潘尼兹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来。 “温先生。土特产很好,我收下了。” “您喜欢就好,您喜欢就是,您喜欢,便是我们的荣幸。” “你刚刚说什么?想入东方古物协会?” “是的。” “你要的太多了。”潘尼兹抖了抖烟灰,“你还活着呀。” 温行鹤愣了下。 贝勒爷能把他派过来做这件事,证明了他在贝勒爷心中的肯定,温行鹤活了六十年了,大半辈子看着主子的眼色行事,也颇为有勇有谋。 ‘你还活着呀’,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不到两秒钟,温行鹤就做出了判断。 潘尼兹的意思是,红颜酒馆开馆时,那前来挑衅的贵族被卸了枪,但他这么个大清国人,却在事后毫发无伤。这箱珠宝应该是送来感恩的,而不是还要求别的。 至于温行鹤手中的这十四把贵族的枪支,根本就不是潘尼兹的人脉,这无关紧要。 他不需要护着你,只要不去使绊子,就是万幸了。 烛火让房间内影影绰绰,潘尼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大,而温行鹤、温默两人的影子则缩在墙角。 温默眼底浮现愤怒,但根本不敢表现出来,愤怒与压制让她的脸上浮现出极为难看尴尬的笑容。 “呃,是的,是的。”温行鹤则笑得要自然一些,他与温默对视一眼后,拱了拱手,“这不,专程来感谢您,费您心了,还请了记者前来报道。” “专程?”潘尼兹又抖了抖烟灰。 “啊,不不不,荣幸。”温行鹤连忙纠正,“能进到这博物馆,面见到您,是我们的荣幸。” “你们?”潘尼兹将烟弹到温行鹤的跟前。 烟火袅袅,拉成的影子像一把利刃,刺到了温行鹤的影子里。 “老朽糊涂了,老朽算个什么物件,能到这博物馆,有机会见到您,是贝勒爷爱新觉罗奕劻的荣幸。”温行鹤脸色大变,手连忙整了下衣物后,伏地跪下。 温默紧随其后,跪下,两人均不敢抬头。 潘尼兹这才露出了笑容,他扭了扭脖子,哒哒两声,左右脚皮鞋又撞了撞后,这才放下。 并不言语,也不看温家父女,而是再次翻开资料,阅了起来。 听说,那日公文颇多。 潘尼兹馆长就这么静静地工作着,期间,助理、理事、财务要员等接二连三进入商谈公务,温家父女有些碍了脚了,于是缩到墙角,伏地跪着。 约莫,一个半小时吧。 潘尼兹这才将今日手头的事情完成了个七七八八,又吃了碗厨房端过来的点心。 这才看向墙角。 “你们大清国的人,果然能跪啊。”潘尼兹颇为调侃,推了推眼镜,“跪得真板正呢。” 温行鹤不敢接话,只是伏地,点了点头。 “跪得不错,起来吧。”潘尼兹说道。 温行鹤身体滞了几秒,大脑高速运转分析了一番,确定眼前这馆长并非嘲讽后,这才低着头,极为小心缓缓站起,再将手放到腹部,候着。 “这么着,这事儿呢,我做不了主。”潘尼兹说道。 温行鹤咯噔一下。 这事儿本就是博物馆为主,他怎么可能做不了主呢?若他不帮这个忙,如何以最快的速度联系上这些文物藏家,找回御玺岂不是大海捞针?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冒出,温行鹤发白的头发伴随着呼吸的沉重,轻轻抖着。 “不过……”潘尼兹眼底转了转,“我给你推荐个人,你去问问他,看他愿不愿意引荐。” 呼…… 温行鹤只觉得堵在胸口的大石头,瞬间移开了般,连呼吸都一下顺畅了。 “谢谢您,太感谢了。”他再次伏地跪下,温默见状,连忙也跪下。 “奈特理事,你知道的,我们博物馆的理事享有全权,这是地址。”潘尼兹拿过一旁的笔,唰唰唰写下后,抬起手。 温行鹤连忙站起,弯腰低头双手接过。 来英格兰几个月了,一直为了石沉大海的御玺忙活着,从两眼一抹黑到知道东方古物协会云集了绝大部分东方文物藏家,耗了不知多少心血。 如今,终于有了门路! 纸,在温行鹤的手中抖得厉害,接过后,看了眼后连忙放入贴身袋里——就在胸口处,他死死捂住。 “你放心,我一会儿就给他发电报,你今晚就去。”潘尼兹说罢,挥了挥手,“走吧。” 从潘尼兹的房间出来,温行鹤脚步很快,快到连年轻的温默都得小跑才跟得上。当然了,走路时会偶尔崴一下,没办法,跪了一个半小时,肌肉有些抽搐。 不过,他本是个奴才,跪习惯了,不打紧。 抬眼,看着博物馆的大门,门口处赶马的小厮翘首以盼,见温行鹤出来,立刻迎了上来。 “快!快!快回红颜酒馆,拿上东西我们就去特拉法加广场。”温行鹤根本不需要再掏出纸条看,在潘尼兹递过来的瞬间,他就记住了。 这可不能忘。 与御玺有关的东西,那可是大清国的龙脉啊! “今天运气不错,记得一会儿要厨房杀鸡,第一时间供到诸位神仙跟前。”温行鹤交代道。 潮汕人,信鬼神。 哪怕前往遥远的英格兰,衣服可以少带,神仙牌位一块都不能少。 肯定是昨天晚上拜佛虔诚,诸神保佑,今日才顺利。 “跪天跪地跪君主跪父母,不跪洋人。”温默愤愤道,头歪到一旁,眼底含泪。 “混账东西!”温行鹤怒斥道,“别说跪一下而已了,为了御玺,为了我大清,要了你我的命都是值得的!都是祖上积德!” 快马加鞭,朝着红颜酒馆疾驰而去。 地窖里,码放着许多的珍宝、文物,每一件温行鹤都有数,他从不乱花一分。 但今日,这钱得花。 “这可是理事的人脉!”温行鹤长松一口气,撩开了帘子往外看去。 外头,明月高照。 大清国的明月,今日也这般透亮吗? “主子,您交代的事儿,奴才尽全力在办了,终于……终于有眉目了!”他闭上眼睛,老泪纵横。 ----- 深夜,特拉法加广场附近的贵族庄园密密麻麻。 其中一栋亮起了灯。 “潘尼兹馆长电报。”卧室外,传来了声音。 奈特从床上坐了起来,一双白皙丰腴的手臂揽住了他的腰,女人翻了身,将他压了回去。 “一会儿,馆长的电报。”奈特皱起眉头,女人乖乖缩到一旁,他扬声道,“送进来。” 电报是刚发的,奈特看了眼后,哈哈笑了起来,起身、拿过挂在床头的睡衣。 “您怎么这么开心。”女人好奇地坐起来,白皙丰腴的躯体在烛火下格外诱惑,她接过衣服伺候着。 奈特理事将电报丢到床上。 女人瞟了眼。 上头写得很简单:兄弟,一会儿会有大清国肥猪一头,放心宰。 第19章教父【一】 1860年9月初,庄园内。 一名小厮拿着报纸向内狂奔,在草坪上摔了个跟头后,顾不得擦掉满身的泥,连滚带爬。 “老爷!老爷!不好了!大清败了!大清败了!” 一份刚刚出炉的沾满了泥土的《泰晤士报》放到了一名大清国老爷正在吃早餐的桌上。 “吵吵什么?又不是第一次败。”老爷放下碗,斥责道,“我们人都在英格兰了,败不败的有什么关系?” 说着,懒洋洋抬起手接过报纸。 啪。 汤勺砸落到了盘子上。 “怎么会这样?!”老爷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一旁吃饭的妇人拿过报纸看了眼,她不懂英文,但很少见到自己很有本事的男人如此惶恐,不由地抓紧帕子捂住了胸口。 半小时后,厨房的师傅拿着剪刀,庄园内所有男丁排成两排。 “老爷命令,所有人,剪辫!”扬长的声音在这座刚刚买下,还未来得及整理好的庄园内响起,秋天的风,吹得落叶呼啸而起,排成两排的男丁们哭了起来。 “哭什么?!世道不太平,不剪掉命都没了!”老爷怒骂道。 哭声变成了抽泣声。 老爷坐了下来,右手抓着鞭子,虽要别人莫哭,他自己却红了眼眶,在那憋了一两分钟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后头,是端坐在那裹着小脚的女人,抹着泪,手中拿着今日刚到的《泰晤士报》。 头版头条:《阿姆斯特朗大炮1500码外开炮,每炮42片弹片,清军大败》 附图两张。 其一,在非洲有27年作战经验的蒙托邦将军出发前得到的来自郎东元帅的临别赠言: “愿上帝保佑这支军队,漂洋过海,远离故土五千海里,去为基督教和文明的神圣权利而复仇吧……你们将国旗插到了不朽的罗马在其全盛时代也从未蹭想过派兵深入过的地方!” 其中,“复仇”二字被额外摘出来,加大加粗标注在该照片的下方。 其二,战争现场照片,一群长辫子的大清国人跳下壕沟站在水里用脑袋顶着木板,用身体当桥梁协助英法联军冲进炮台。 下写:对大清国觉醒的天津子民,致以感谢。 “复仇?我们又没打他们,他们复什么仇啊?” “是啊,这明明是他们开着船去了我们的国家,打我们,杀我们,怎么还扯上他们复仇了呢?” “见了鬼了,这些是劳工吧?强迫去的呀,不去,人家用枪直接爆头的!这怎么拍得跟我们大清国人欢迎他们去打似的。” 师爷自然要跟男丁们解释剪了辫子的缘由,这篇报道意味着,英法联军早就占领了天津。 天津,就离北京不远了。 不,这意味着攻打北京,他们有了辽阔的后方作为补给。 “老爷,我们人都来了英格兰,输就输呗,为什么我们要剪辫子啊?”一人问道。 老爷长叹口气,摇了摇头。 这边媒体的报道,并不是什么第一次鸦片战争、第二次鸦片战争,而是正义的通商战争。 如今,不仅仅是通商战争,大清国还扣上了虐杀白人、虐杀记者且烧毁英法‘合法’鸦片,无视第一次鸦片战争签订的条约,不允许通商鸦片的帽子。 “林公硝烟,是为了我大清,这是我大清内部事务,他们有什么资格谈什么自由贸易?”一位年轻人走了出来,猛地一甩手,将辫子甩到脖颈上。 “就是,而且那都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儿了,现在这个报道……我们应该是安全的吧。” “他们不是有法律吗?按照法律,我们在这边难道也会安全问题吗?” “对啊,况且老爷带了那么多钱财,我们又不是不交税。” 男丁们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他们死死抓着辫子。 哪有剃辫子的?荒天下之大谬。 说话间,只听得门口一片吵杂,两个外出采购的小厮一身的血,刚进门就倒了下去。 手骨断了、鼻青脸肿、身上钱财悉数被抢走,最可怕的是,头顶的辫子被粗暴地剪去,露出了流血的头皮。 瞬间,庄园内寂静无声。 半小时后,管家将满袋子的黑色辫子挪到远处大树下,伴随着炊烟袅袅,毁之一炬。 两小时后,所有的人将带过来的衣物精简得只剩贴身所穿,包括夫人带过来那金丝璀璨的华服,也打了包。 老爷摸了摸自己的短发,他很不适应,拿起帽子盖住后,又取下这顶从大清国带过来的帽子,丢到地上。 “拿洋人戴的帽子来。”他命令道。 “把带过来的所有衣物,除贴身所穿,全部丢了,立刻去外面买洋人穿的衣服。”他又命令道。 来到了英格兰,这是人家的地盘。 他们的民众支持攻打大清国,因为这是‘复仇’,也是‘自由’的战争。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来到欧洲的这些中国人是被歧视的,是被憎恨的,是会被排挤的。 似乎,要活下去且活得好,只剩一条路:尽可能地融入白人的社会。 “老爷,我们这些奴才的衣服不值什么,夫人、小姐和您的,那可都是好东西啊,要不……卖了?”师爷很是肉疼地看着这堆积如山的衣服。 崭新的啊!能从大清国带来,那都是家底。 “卖了,卖给谁?能穿这些衣服的都是大清国人,而其他大清国人谁敢在大街上穿这个?”老爷摆了摆手。 “有地方可以卖,曹老爷他们家前几天就开始清理衣服了,有一批送过去,人家就要了,价格虽不高,但蚊子腿也是腿。”师爷说道。 老爷很是惊讶,问道,“哪儿?” “黑猫酒馆。” 那得速速去,别人家若是先送过去,多了的话,人家可就不收了。 ----- 1860年9月月中。 “头条!头条!《蒙古马队四处逃散,家禽而已》 “印度军人胜仗后高喊,大清国骑兵就是一群家禽!” “正面迎战僧格林沁!费恩锡克骑兵团骁勇非常!印度军人欢呼,蒙古骑兵就是一群家禽!就是一群家禽!” 报童的声音响彻街头巷尾。 英国的《泰晤士报》、《每日电讯报》,法国的《费加罗报》、《新闻报》,对战事有着第一手的消息,几乎在同一天发布了这场战况。 上午九点不到,报纸售罄。 酒馆,清一色地挂上了蒙古人的大旗,只是在大旗上纷纷画上了红色的叉。 “大清国人不得入内”的字样,在各个店铺到处都是。 虽说大英帝国打的仗和殖民地实在是多,但眼下大清国战争是新鲜发生的,备受瞩目,民众们讨论着这场为了贸易的‘正义之战’。 “只有靠武力才能打开大清国的通商大门!” “誓为我大英帝国嬴回公道!为我大英帝国合法商人的死,嬴回公道!” 三三两两的学生举着报纸,不断地宣传着、呐喊着。 所有来到了伦敦的大清国人大门紧闭,囤积了食材的还好,若没囤积的,也只能请英国的佣人代为出去购买。 庄园内,连饭都不敢做。 炊烟若燃起,怕是惹来附近民众不满——是的,任何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可能惹来他们的不满。 “可得小心啊,老爷。”师爷匆匆而进,指着外头,“刚刚有人对着我们庄园的大门放枪。” “老爷!下水道被堵了,我们的下水道被堵了!” “东边的果林……果林……起火了!” 接二连三,小厮们惊恐而入不断地带来坏消息。经历了这几天媒体的狂轰滥炸,从大清国来的这群中国人已经明白了,在这,他们叫通商战争。 他们是正义的,而反抗的大清国则是邪恶的。 凭什么大清国的茶叶、陶瓷、丝绸能倾销到欧洲,而欧洲那么多好东西却不能销往大清国呢? 皇帝太傲慢了,居然说我泱泱大国什么都有,你买我的,我允许,我买你的?倒没必要,不过,尔等蛮夷来朝拜倒是可以。 而那林则徐居然敢销毁大英帝国238万吨鸦片——这给了大英帝国攻打的最好契机。 于是,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了,也就是英法口中的通商战争,为‘合法商人’和‘合法物品’而讨伐。 他们赢了。 签订了条约,谈好了可以倾销并划分了自由贸易区。 随后,林则徐虎门销烟的事件被西方媒体淡化,而他那封写给维多利亚女王的信却被炒作起来,在世界范围内,将林公营销成小丑。 “林公,竟成了小丑?”这是这些时日里,来到大英帝国后的中国人这才知道的信息。 无奈的是,第一次鸦片战争过去二十年后,这些条例开始无法满足英法等国日益壮大的资本,他们要求再次修改第一次鸦片战争签订的条约。 皇帝拒绝,英法联军拔船远洋进攻。 如今,是第二次鸦片战争,经过了这么多年,英法联军的科技蓬勃发展,大清国则愈发腐烂,又怎么可能挡得住? “没想到,躲到英格兰,还是躲不过这场灾难。”老爷长叹一口气。 “他人即地狱,老爷。”师爷是个有能耐的,劝道,“我们远道而来,手里头盘缠多,住着这么大的院子,英国佬嫉妒。” 师爷说到了关键点。 老爷看着偌大的庄园,他带着满宅的珍宝远洋而来,丰富的盘缠原本能让在英国保持优渥的生活,却没成想…… “温老爷那边,还没回信吗?”老爷问道。 红颜酒馆的温行鹤,是贝勒爷最为信任的人,也不知为了什么任务来的,竟能让十几个贵族为他背书。 听说,他还好几次深夜拜见博物馆的潘尼兹馆长,馆长对他极好,这几天介绍了七八个理事给他。 这位老爷拖了关系,希望能去温行鹤那拜个码头。 再者,把带过来的一些瓶瓶罐罐通过他拍卖出去,换成钱财——这些古董都是好货,但眼下看来,世道太乱了,还是卖了的好。 “没呢。”师爷叹了口气,“曹老爷、刘老爷、李老爷、赵老爷都给温老爷送了拜帖,许是人太多,他顾不上。” 这就难办了。 老爷挠了挠头,本没有辫子,但还是习惯性地往后抓了抓,只觉得脖子后空落落的,怔了怔。 “不过,除了红颜酒馆,还有个地方收大清国古董,只是他们不拍卖,只收,价格没有拍卖的高。”师爷说道。 “哪?” “黑猫酒馆。” 又是黑猫酒馆。 “黑猫酒馆的老板叫什么?”老爷问道。 “老板娘叫琳娜,幕后主要人物是个大清国人,叫章片裘。”师爷压低声音,伏在老爷耳畔,“此人走黑的,听人说,也就这十几天的功夫,他和本地的意大利黑手党头子关系处得极好,这一带,没半个白人去他的黑猫酒馆挑事。” “黑、黑、黑手党?”老爷结巴了起来。 哎呦,这码头不错啊。 这码头,搞不好不比温行鹤的差呢! “快,快下拜帖,我们不但把好东西送过去,还得交他这个朋友。”老爷听罢,脸都激动红了,立刻站了起来抖了抖袖子,“章……章……” “章片裘。” “对,章片裘,章先生!别下拜帖了,立刻准备马车,这就起身,我要亲自去拜见。” 第20章教父【二】 九月月底,英格兰的天气像鬼打墙。 上午热,下午就刮起了寒风,就像一把刀在面上刮。 附近的大学在准备游行,学生们手中挥舞着最新的报纸。诸多报纸头版头条很是统一:《大清国铁帽子王僧格林沁虐杀使者和记者》 飘扬的横幅写着: 只有靠武力才能打开东方古国的通商大门! 声援联军,为自由、公平、复仇而战! 还有一个横幅,则是画了一条龙,龙张牙舞爪的,邪恶非常。 虽说对于大英帝国的百姓来说,近百年来打的仗和殖民地实在是太多了,数不清,但这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狠人:居然虐杀记者?! 英法联军是一支怎样的队伍? 这可是经历了拿破仑战争、印度战争、非洲战争,经验极其丰富的近代军队。 僧格林沁,究竟是哪里来的胆子,居然敢虐杀? “这是要决战啊!” “决战?单方面碾压吧……印度兵不是说了么,那就是一群家禽。” “就是,家禽,哈哈,真会比喻啊。” “他们是怎么想的?科技这么落后,我看报纸上说,他们的枪支一次只能一发,还时不时哑火,就这,还敢反抗?” “挥舞着刀冲过来……” 街头巷尾,民众们议论纷纷。 短短的一个月,大英博物馆已经举办了四次蒙古展,一次东方古物展,七次专家研讨会和数不清的学生讨论会。 而酒吧一条街则清一色挂上了被划了红色大叉的蒙古棋和中国龙,店内的酒名也透着浓郁的东方风,其中名为‘僧格林沁头骨酒’最为畅销。 《无知的大清国咸丰皇帝下令反击!》 《大清国无视自由贸易与通商战争条约,大决战即将拉开帷幕!》 《僧格林沁狂妄高喊:他在,铁长征在,来犯者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宰一对!》 伴随着战况的不断推进,报道蜂拥而至,原本一日一发的,这两日开始上午一版下午一版,无不例外地将大清国描述成邪恶方。 而僧格林沁则以极度丑陋的战争犯形象,出现在各大报刊上。 伴随着战争的推进,学生们开始走上街头纷纷声援政府和军队,民众们也热血高涨,本地排斥大清国人的情绪达到了巅峰。 火把、石头、牛粪等一切可以丢的东西,丢到了远洋而来的老爷们的宅院内,而英国管家、英国仆人的价格水涨船高。 深夜,老爷们开始搬家。 离开让人嫉妒憎恨的大宅院,搬到楼房里小房子里去,这个时期电梯虽然已经被发明出来,但由于用蒸汽机驱动,很不稳定,并未普及。 房子都不高,且越高的楼层租金、价格越低。高了好啊,这样起码不会被外头的人攻击,顶多被同楼的居民排挤下。 凌晨,一些无家可归的大清国仆人出现在了街上,瑟瑟发抖地躲在各个角落里:房子小了,人不够住,再加上要多招英国仆人,就必须将大清国的奴赶出去。 横竖签了死契,不杀了他们已经足够仁慈。再说了,这可是大英帝国,这儿的法律不会保护远方的奴。 “姐姐,我好冷……” “嘘,小声点,附近有英国人。” “老爷太狠心了,居然就这么把我们赶出来!连半点盘缠都不给!” “我倒是带了点,小声点,别让白人听到了。” “现在是晚上,晚上好躲,白天怎么办!” 被赶出来的下人们蜷缩在一起,躲在阴暗处无声哭泣着,地上翻滚着报纸,一人捡起来看了看。 不懂英文,但战场上发过来的图片还是看得懂的。 “真可怕啊……”相互传递看完后,众人纷纷克制不住哭了起来。 照片上,清军大炮附近全是清军的尸体,上半身炸飞了,一些大腿仿佛被炸熟粘在在炮上。 仔细一看,原来他们的大腿是被绑在大炮上的,想来,这是僧格林沁的作战方式:宁死不退。哪怕你想退,也无法退。 另一张照片拍摄的是正举起白刃冲锋的蒙古勇士,镜头瞄准了他们的腰间,缠捆着的竟是鼓鼓囊囊的火药袋。 “你看,手臂上缠着线。” “线?做什么用的?” “这叫引爆线,一扯,腰间的火药袋就会炸。” “那岂不是骑士也会死?!” 蜷缩的角落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听得秋风萧瑟,远远地,传来了酒鬼们的歌声。 “会赢吗?”问这句话的人,似乎知道答案,几秒后,大家抽泣了起来。 电报将消息传到了欧洲。 科尔沁亲王的帅旗飘扬,僧格林沁带领部队已经抵达了八里桥。 大决战即将来临。 “有一个地方可以去。”这时,一个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伸出手指着远方,“但是要穿过喧闹的酒馆街,白人很多。” 凌晨两点半,热闹的酒馆街伴随着最后一家打烊,安静了下来。 静谧黑暗的街道上出现了一群大清国人,他们蜷缩着身体,尽可能地让自己猫起来,全部紧闭着嘴急速前行。 “有人!” 伴随着低声,几人吓得立刻躲到阴影处,而对面那几人显然也被惊吓到了,或躲到廊柱后头,或跪下抱着头。 “同胞!是同胞!” 胆子大的定眼看了看,清一色的黑头发黄皮肤,长松一口气。 凌晨三点半,酒馆街已经陆陆续续来了好多大清国人,他们清一色提溜着单薄的包裹,在秋夜里瑟瑟发抖。 “你们去哪?” “黑猫酒馆,你们呢?” “我们也去黑猫酒馆。” ------ 警察局内,深夜巡逻小队里新来的警员行色匆匆,一进门就立刻走到长官室,“报告长官,酒馆街好多鬼鬼祟祟的人。” 长官拉开门,斜着眼睛看着这位年轻的长官,只见他双眼锃光瓦亮的,像发现了什么厉害的警情。 “猪猡而已,不碍事,你就假装没看到。”长官说道。 “假装没看到?”新来的满脸疑惑。 “对,他们不会做别的违法的事,不过是去投奔黑猫酒馆而已而已。” “不抓吗?大半夜的。”新来的愈发疑惑。 若是他们半夜爬到民众房间里偷偷东西也就算了,进入到贵族要员们的府邸,这罪过可担不起。 猪猡而已,何必冒风险呢? “抓?” 长官仿佛听到了有趣的笑话,他伸出手拍了拍新来的头,正要继续说什么,只听得外头一阵喧闹,伴随着马匹嘶鸣,一群人飚着脏话进来了。 意大利口音。 “Mafia?”新来的长官竖起耳朵,说出了这个单词:马菲亚。 马菲亚,也就是意大利黑手党的名称。 “对。”长官脸色严肃了一两秒后,堆起笑容,脚步加快朝着大门口走去。 今年年初,加里波蒂统一意大利,西西里岛并入意大利王国,意大利黑手党声名大噪。 虽然他们在英国还不流行,但谁不知道他们的手段有多骇人?保护费、谋杀、帮派合作甚至领地统治——对于意大利人民来说,有时候相信政府还不如相信黑手党。 而政府,不但对黑手党的这些违法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经常需要求助他们来管理治安。 新来的连忙跟了上去。 “嘿,哥们。”长官远远地伸出手。 只见大门口来了七八个背着枪的意大利人,手中拿着马鞭敲着大腿,就这么晃荡着走进来。 “嘿,哥们。”为首的一位是个30出头的有着鹰一般眼睛的男人,他叫杰瑞.穆楠。 道上的人都叫他杰哥。 杰哥与长官握手、撞肩后,目光看向了新来的。 咻…… 他冲着新来的吹了声口哨。 “你好。”新来的虽然对这帮恶霸这么嚣张地进入警局很是反感,但长官对他们这么热情,也不好说什么,打了声招呼。 “嗯?”本往里走的杰哥停下脚步,“你是法国人?” “对,法国人。”新来的点了点头。 杰哥皱了皱眉头,这一群意大利人都皱了皱眉头。 呸。 几人往地上吐了口口水。 这实在是太糟糕了,对于一个警察来说,这群混蛋嚣张的走入警察局也就算了,居然还在听到他是个法国人后,当着面吐口水。 这一看,就是针对他。 年轻的警员咬着牙根,看向自己的长官,原以为这位在警局干了多年的领导会帮他说点什么,至少维持下警员的尊严。 长官挠了挠头,眼睛撇到一边,仿佛没看到。 “法国人怎么了?”年轻气盛的警员咽不下这口气,上前一步问道。 啪,脆响。 杰哥一巴掌扇了过去。 警员被打懵了,原地杵了两三秒都没反应过来,刚要说话。 啪,脆响。 杰哥反手又是一巴掌,扇了过去。 “没怎么,就是讨厌法国人,我们西西里人都讨厌法国人。”他说道。 警员一手捂着脸,惊愕地看向杰哥,下意识又看向长官。 “今天月亮,好圆啊。”长官往左边走了几步,仿佛丝毫没看到、没听到刚刚的脆响,抬眼65°,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 警员的脸泛起青红,他的手猛地摸向枪。 立刻,七把枪抵住了他的身体。 “哎,奇怪,我的猫呢?”长官往右边走了几步,不再看着天上,而是弯腰满地找,边找,边朝着墙那边走去。 “哎,哥们,等会儿。”杰哥喊道。 长官嘎然止步,回过头来,这下不能假装没看到了,他尴尬地笑了笑。 事到如今,警员无奈地垂下了头,手离开了枪支。 这几个密西西里人猛地用枪往后一顶,将他推倒后,继续用枪抵着。 “什么事?”长官问道。 “黑猫酒馆。”杰哥从植被里扯出一根草,嚼在嘴里,草的那端伴随着他的咀嚼上下浮动着。 他的手挥了挥。 手下人的枪这才离开了那名警员。 杰哥一脚踩到旁边的石墩上,一手拨开了皮质的大衣——黑手党最喜欢穿皮质的大衣,这可是稀罕货,纯手工的,悍得很。 “对,黑猫酒馆。”杰哥说着,指了指酒馆的方向,“你派几个人,跟我一起去。” 又是黑猫酒馆。 第21章教父【三】 深夜三点半,黑猫酒馆烛火依旧闪烁,刻着Mafia字样的牌子黝黑发亮。 挂上这牌子,意味着这地方是臭名昭著的意大利黑手党罩着的地儿。 二楼房内,谢寻细长手指麻利地用算盘计算着账目,章片裘则一旁对账。 这一个月以来,谢寻这少年很是寡言,但干活极为麻利,有时候章片裘还未抬眼就知道要拿什么,只是总是习惯性地跪下,腰肢软得很。 “不要动不动就下跪,男人得腰杆硬。”章片裘说道。 “谢谢章先生教诲。”谢寻跪下道。 无妨,他还小,可以教,日子长着呢。 年纪如此小就成了阉人,实在是可怜,章片裘比他年长十几岁,看到他就像看到自己那小学六年级的小侄子,很是疼爱。 有时候深夜了还会去房间看看被子盖好了没,别凉着了。只是每一次,他刚推开门就感觉到谢寻醒着的,刚开始会立刻爬起来跪到地上,后来熟悉了些,许是怕辜负了章片裘的心意,明明警醒着却闭上眼,佯装睡着。 想必,这少年短短的十二年人生,活得如履薄冰。 无妨,他还小,慢慢养,日子长着呢。 “算好了,章先生。” 谢寻将所有账目对得整整齐齐,腰肢塌着,递了过去。章片裘接过,手在他后背拍了拍,谢寻连忙直起腰,只是双手依旧垂着。 “你真聪明,股份制算法只教了一次就会了。”章片裘赞叹道。 络绎不绝前来投奔的都是可怜的奴才,有些带了盘缠,大部分身无分文,要收留他们、养活他们,光靠着琳娜酒馆的收益可不行,得让人凝聚在一起,劲儿往一处使才行。 股份制,是章片裘的办法。 若你有盘缠,可交给酒馆,根据盘缠的多少计算股份,盈利了按照股份多少来分红;若你没盘缠,那就出力,给你工资,可以自己花,若想入股,可优先。 这种方式对于大清国人来说实在独特,哪有主子和奴才吃一口大锅饭的? 但对于此时的英格兰来说并不陌生。 毕竟,哪怕是1860年的欧洲,大英帝国采取股份制公司也已经几百年了。 “我们这盘子太小了,大伙儿别说分不了多少,吃的估计都不够。”琳娜嘀咕着,“不像东印度公司。” 三四百年前,侵略他国的列强们为了方便瓜分战果,形成了股份制公司。 1554年,美国攻打墨西哥,成立了墨西哥股份公司。 1557年,英法联合攻打西班牙,成立了西班牙股份公司。 至于琳娜口中的东印度公司,是1600年英法联军对印度发动战争时成立的。 如今,1860年了,东印度公司日益庞大,成为了攻打大清国背后的最重要的股份有限公司。打完了,大清国白花花的银子,数不胜数的赔偿款、割地区买卖利润怎么分,就通过这家公司。 拿黑猫酒馆的股份制和东印度公司比,这女人实在是想钱想疯了。 “先活下来,活下来后再谈赚钱的事。”章片裘笑了笑,“你大概不知道我们的韧性,无论命运将我们抛到哪,只要能活着,就会往下扎根,就能生机勃勃。” 我们? 琳娜背过身去,显然,这‘我们’里没有她。 自然没有她,文化不同,一个是东方文明古国,一个是雄心勃勃的大英帝国。 舌头润了润突然干涸的唇,琳娜有些生气。 “再生机勃勃也不过是一群唐人,这可是大英帝国,你这块黑手党的假牌子能管多久?”琳娜言语中是带着气的,“章片裘,我为你们这群人冒的风险是不是太大了?” 后院内传来了开门的声音,又进来了好几个唐人。 此时的后院摆满了桌子,李端着一大盆约莫得四十多斤的牛肉给人添菜,满屋子全是饿得前胸贴后背狼吞虎咽的唐人。 “慢慢吃,还有,还有的。”李高声说着。 正如琳娜所说,这可是大英帝国的地盘。 大清,在自己的国家都让英法联军打得山河皆破,想杀你便杀你,更何况远离大清的英格兰本土。 “大家别怕,这里安全,我们有黑手党罩着。”李宽慰着惊魂不安的众人。 立黑手党的牌子,这也是章片裘的注意。 他的预判总是很准确,不到一个月,很多仆人被老爷们毫不留情地赶了出来,如今英格兰全民反感大清国人,若不是章片裘这能收留,他们活不下来。 至于与黑手党的交情,自然是假的。 “靠你我当然护不住,我最亲密的合作伙伴琳娜小姐。”章片裘微笑着抬起头。 方才还生气垮脸的琳娜,嘴角压不住了。哼,她的娇嗔中透着得意,挑了挑眉。最喜欢别人叫她‘小姐’而不是‘夫人’了,只是她的确是个寡妇,旁人不敢叫,以示尊重也不会这么叫。 况且,‘最亲密的合作伙伴’听上去比代表同胞的‘我们’差不多嘛。 “一个假的黑手党的牌子而已,居然这么管用,真的没警察找上门,也没其他人过来生事。”琳娜感叹道。 虽然黑手党会在未来的一百多年名震全球,但此时的伦敦,黑手党很少。 他们更多地集中在意大利的西西里,以家族性教父的身份,在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上,展示着比政府还强大的力量。 “教父,对于西西里人来说比政府要管用得多。” “为什么?” “因为西西里经历了长期的战乱,统治者隔段日子就换人,老百姓有事自然只能找当地德高望重的‘教父’了。” “他们是黑道啊,杀人、放火、抢劫,无恶不作。” “那又如何?”章片裘冷笑了声,“对于战乱中的老百姓来说,谁能护着他们,谁就是庇护所。再说了,如今这世道,黑的比白的更管用。” 若想要人庇佑,那就想办法认识黑手党,如果运气好,教父愿意收你为义子,那便万事无忧。不收也没事,只要抱上了靠山,挂上Mafia的牌子,就意味着这地方是有黑手党罩着的,旁人不敢来惹。 于是,章片裘挂上了Mafia的牌子。 果然,附近的白人不敢来挑事,连警察都没必要去惹这一身的骚。 但实际上,他并不认识什么教父,甚至连黑手党的人都没接触过。 这个牌子,是个虚的。 “被发现了,找上门来可怎么办?”琳娜担心地看着院子。 “现在的黑手党几大家族还未形成,就算是找上门来,我们随便说个姓氏,难不成他们还去核实?”章片裘总是一副胸有成竹气定神闲的模样,每次明明有风险的事从他嘴里说出来,似乎就稳了。 “也是,意大利那么多黑手党,那么多家族。”琳娜松了口气。 窗外,一只黑猫蹿了过去,阴嗖嗖的。 “万一有什么问题,琳娜,你把所有罪过都推到我身上,就说被我挟持的,知道吗?”章片裘交代道。 “我……”琳娜欲言又止。 “记得我的合作原则吗?”章片裘问道。 章片裘的两条合作原则,第一,不会让合作伙伴陷入险境;第二,不会让合作伙伴做亏本的买卖。 “运气没那么差的,说个冷门姓氏就是。”琳娜说道。 隐隐的,她觉得不安。 正说着,只听得楼下传来哐哐哐砸门的声音。 琳娜俯身一看脸色大变。 ------ 李刚把门打开一丝丝。 啪的一声,外头的人就把门猛踢一脚,撞到了李的额头上,下个瞬间,他庞大的身躯就被人撞飞在地。 从几名警察的后头走出一名黑色卷发的男人,皮质的大风衣微微敞开,掏出了里头的枪。 看也不看,啪地一声,打中了放在二楼那罐用于摆设的小酒缸。 酒香四溢,危机四起。 刚刚还在炉火跳跃下吃了几口饱饭的大清国人,顿时吓得全部趴到了地上,抖如颤动的豆腐。 “谁是章片裘?”杰哥的枪压到了李的头上,吼道,“滚出来!” 琳娜几乎要吓晕过去。 “别怕。”章片裘从房内走出,手放到她的后背安抚了下,声音徐缓,笑了笑。 仿佛此时并无危机,又仿佛做好了护住大家赴死的准备,但琳娜又觉得,他似乎能搞定这件事。 “谁?敢在教父掌控的地方撒野?” 二楼,出现了一个拖着长长辫子,穿着黑色长褂,外头套着一看就很昂贵的裘皮袄子的唐人。声音不大,不急,不缓,却透着压迫,砸到了愤怒的黑手党杰哥的耳里。 几把枪,齐齐对准了章片裘。 “你就是章片裘?”杰哥一手叉腰,拿枪指着他。 没成想,这唐人竟不回答。 而是抖了抖衣服的袖子,缓步朝着楼梯那走去。 “堵着!”杰哥一声令下。 几名意大利人以最快的速度冲向楼梯口,怕他跑了,但他们冲过去后却显得有些尴尬——这唐人压根没打算跑,正缓步下楼呢。 面对着漆黑的枪口,章片裘仿佛没看到,从楼梯上下来之后,他仿佛不但看不到枪口,也看不到旁人,只盯着那为首的意大利人。 像一头吃饱了的豹,慵懒地朝着猎物走过去,走到跟前后,章片裘嘴角扯了扯。 “你是章片裘?”杰哥再一次问道。 章片裘没回答,头微微昂了昂。 “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杰哥的枪抵住了他的咽喉。 章片裘笑了笑,眼底露出了疑惑的神色,“我实在是不懂。” “不懂什么。” “不懂,你为什么要找死。”章片裘摊了摊手,“你明明有着意大利口音,怎么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没看到门口的牌子吗?” 杰哥显然有些吃不准了。 他是接到了信息,说黑猫酒馆有人冒充黑手党的人,挂上了牌子。 要知道此时的伦敦本就黑手党不多,连这一片谁罩着,都是昨天晚上几十个家族开了会,才决定的分给他们家。问过父亲了,并未接受过叫章片裘的义子,也问了助手,从未有过大清国人前来合作或投诚。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这人假装他们家族的人,借他家的势来谋自己的利。 伦敦的势力本就还在起步阶段,让一个猪猡舞到鼻尖了,这还得了? 他今天来,就是来清算的。 没成想,眼前这章片裘实在是太镇定了,镇定到杰哥在想,难不成……搞错了?或者,他并没有冒充他家族的人,而是和其他意大利黑手党家族拜了山头? 枪口松了松,杰哥看了眼带过来的人,那几名意大利人显然也被唬住了。 “呃,这位是杰瑞.穆楠,我们都喊杰哥。”长官连忙出来打圆场。这大晚上的,管你是哪个家族的黑手党,他都没必要得罪。 “这位是章片裘。”长官陪着笑,“章先生,要不,您说下是哪位教父护着?也好解除误会,交个朋友嘛。” 杰瑞.穆楠…… 章片裘微微笑了笑,那只要不是穆楠家族,想必就不碍事,挑个很冷门的姓说吧。 “礼扎。”章片裘说道。 “什么?”杰瑞.穆楠眨了眨眼,“礼扎?” 院子里爆发出笑声,这几个意大利人笑得枪头打颤,杰瑞.穆楠笑得汗都出来了,一手扯着皮大衣扇了两下,一手将枪举起,对准章片裘,“自我介绍下,让你死得明白些,我的全名:杰瑞.穆楠.礼扎。” …… 只听得楼上咚的一声,琳娜晕了过去,倒到了地上。 杰瑞.穆楠.礼扎,就姓礼扎。 礼扎家族,在意大利南部黑手党势力中,短短的三年内,异军突起,以凶狠为最大竞争力的家族。 刚派了小儿子到伦敦,正愁没人祭旗呢。 第22章教父【四】 杰瑞.穆楠.礼扎并没有立刻用枪崩了章片裘,他期待看到这个扯谎又荒谬的唐人惊慌失措、跪地求饶的模样。 但让他吃惊的是,眼前这个男人并没有惊慌失措,更没有跪地求饶,脸上露出刚刚出现过的疑惑神色,摊开了手,“难道,意大利只有你一家人姓礼扎吗?难道意大利就一个教父?” 说话间,他甚至还有闲心将目光瞟了眼墙头并露出微笑——那儿有一只悠闲走过去的黑猫。 杰瑞.穆楠.礼扎是西西里南部礼扎家族的小儿子,虽是小儿子,但他除了勇敢、冲动之外,还有着西西里人骨子里的骄傲。 这种骄傲,在章片裘轻描淡写的回答下,仿佛拉屎时,一屁股戳屎尖子上了。 这让他很不爽。 漆黑的枪口猛地上挑,从咽喉处换到了额头,是啊,礼扎家的小儿子最喜欢打头,子弹打过去后,会在尸体的后方喷出一团血雾,真是艺术。 意大利人真是天生的艺术家,尤其是我杰瑞.穆楠.礼扎,眼前这个东方男人是个什么鬼? 魔鬼吗? 枪都他妈的抵着头了! 这人的手依旧松弛摊开,眼底依旧疑惑,就这么看着杰瑞.穆楠.礼扎,就像刚从楼梯上下来时一样,仿佛他做了多么愚蠢的事。 说起来真是奇怪,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个在西西里南部拼杀出来的礼扎家族的教父。 是啊,教父有很多。 在意大利的文化里,父母会选择一位可靠的、具备良好品质的男人作为孩子的教父,由教父赐予孩子教名并作为宗教信仰的引路人,引导他们传统的信仰并解决孩子生活中的困惑和难题。 在西西里,若是能得到极为有能力的人拜为教父,那真是一件幸运又幸福的事:这就是靠山。 杰瑞.穆楠.礼扎的父亲,就是很多很多人的教父——他们都渴望能得到礼扎家族的庇佑。 而他的父亲却总是用这种……这种……和此时这个东方男人一样的眼神看着他,总是训斥他,“你这个色厉内荏的草包,如果做事每次都不仔细斟酌的话,没有一个人会希望你成为他孩子的教父!” 难道…… 难道是我搞错了?杰瑞.穆楠.礼扎挠了挠头。 的确,意大利不止他们一家姓礼扎,也不止他们家一个德高望重的教父。 “枪放下吧,朋友。”章片裘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迟疑,这迟疑便是生机,他的手拉开椅子后,伸出手,做出了握手的姿态。 这时,章片裘的余光瞥见被撞倒在地的李,他应该是也嗅到了生机,立刻爬了起来。 糟糕! 在对方没有觉得信任之前,李不该动的! 杰瑞.穆楠.礼扎觉察到了左方有动静,他的枪口瞬间调转。 砰! 枪响,血雾喷了出来。 血雾不浓,远没有打破头的时候那种漫散开一米多的视觉效果,只是极小极小的一团。 杰瑞.穆楠.礼扎握枪的手微微颤抖,他无比震惊地看向章片裘。 只见章片裘的脸,瞬间狰得铁青,豆大的汗水就这么像被泼上去般,从额头上流了下来。 他的手,在这个瞬间竟一把抓住了枪口! 子弹穿过他的手掌,伴随着这一握,微微偏离了方向打到了李左腰旁的地上。 下颚处死死咬着,剧烈的疼痛让他脸部的肌肉不可控的抽搐了起来,打穿的手掌脆骨头渣和血管从不多的肉内翻出来,血液沿着枪口往枪身处流淌。 “全是血,我没法和你握手了,朋友,抱歉。”章片裘眼底露出笑,他并不管脸上皮肉不可控地抽搐,甩了甩受伤的右手,用左手坐了个请的手势。 杰瑞.穆楠.礼扎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从未跳得这么快。 若不是亲眼看到,他是绝对不会相信的,这人哼都不哼一声已经令人敬佩,居然挨了枪子之后还能情绪如此稳定说:朋友。 杰瑞.穆楠.礼扎的血疯狂地涌,手放到额头上摸了摸,又蹭了下鼻子,看了眼刚爬起来闯了祸的那个傻大个——此时的李,眼睛瞪得仿佛一头牛。 身后的意大利人们后背全都湿透了。 “请坐。”章片裘说道。 杰瑞.穆楠.礼扎坐下了。 接下来,章片裘说了一些话,但这位被人称为杰哥的礼扎家小儿子却不知怎的,开始耳鸣了起来。 “这里面应该有误会,我与西西里最北边位置,他们也姓礼扎,关系不错。”章片裘说着,走到桌子的另一边,踢了谢寻一脚。 跪在地上的谢寻连忙爬了起来,看了章片裘一眼,见他看着酒杯,连忙倒酒。 章片裘的左手轻轻地在他后背拍了拍。 谢寻连忙直起腰杆。 “最北边?”杰瑞.穆楠.礼扎侧了侧耳朵,脑子里的血一阵又一阵地涌,他真的听不太清楚。 “嗯,你住北边吗?”章片裘问道。 问这句话的时候,章片裘翘起了二郎腿,显然,他心里有数。 眼前这个被人称为杰哥的人,虽然看着凶神恶煞,但在这一带却没有兴风作浪,周围也没听过他的人收保护费。 那么只有两个原因,其一,他们家族刚到,处于打开伦敦市场的起步阶段;其二,他们是南部的。 意大利南部黑手党会配合政府维持秩序,在老百姓中国名声颇有威望,他们习惯性会与当地警局合作,而非单纯地打砸抢杀。 “我住南边。”杰瑞.穆楠.礼扎擦了擦脑门的汗,目光又看向章片裘的右手。 这手,应该残废了,他想。 “嗯,那就是误会了。”章片裘用左手举起酒杯,“为表示我的诚意,你给我几天时间,我会去一趟意大利北部,与礼扎先生以及他的家族,拍个合照给你,到时你也好和家里人说明。” 烛火摇曳,章片裘一饮而尽。 喝完后,他微笑着看着杰瑞.穆楠.礼扎。 这位礼扎家的小儿子算是遇着狠人了,对方伤也受了,朋友也喊了,酒也喝了,事情也解释了,还替自己想到了和家里人说明需要的物件——合照,他怎么想到的? 的确,在意大利的文化里,回去他得跟父亲交代这件事的情况。 这酒,再不喝似乎就不妥了。 “好。”杰瑞.穆楠.礼扎举了举杯,一饮而尽。 “再来一杯,我的客人。”章片裘又举杯,“为了今天晚上这美丽的误会。” “嗯?”杰瑞.穆楠.礼扎没料到又举杯,但‘美丽的误会’这几个字,将晚上这场冲突描述得温情了起来。 他的手还在滴血呢,礼扎心想,举起了杯,喝了下去。 “接下来这一杯,我代表黑猫酒馆全体人员,敬我的朋友,尊敬的杰瑞.穆楠.礼扎先生,你和其他朋友的到来,让我们这蓬荜生辉。” …… 眼前这个人是不是魔鬼,不清楚,但一定是个千杯不倒的酒鬼。 章片裘让医生简单地包扎,特粗鲁地将高度酒倒上头消毒,便回到了酒桌前。 酒,喝不少。 这个东方人总有那么多劝酒的词,连‘我们都讨厌法国人’都出来了。 “我们意大利人最讨厌法国人!”手下们喝得一声比一声高。 “大清国人,更讨厌法国人,他们现在正入侵我们国家,我们恨不得把法国佬剥皮抽筋。”章片裘举杯,“为法国鬼佬的无耻,为我们的志同道合,干杯!” 奇了怪了,怎么每提一杯,话都那好听、那么有道理、那么让人觉得非喝不可? “因为我们华夏民族和你们意大利文明在很多地方是相似的,我们都重视家庭、我们的妻子都贤惠,我们的儿子都听父亲的话,弟弟听兄长的话,为我们的相似,干杯。” 杰瑞.穆楠.礼扎喝得摇摇晃晃。 虽说喝得摇摇晃晃让人扶着出来的,但该说的,他还是强调了:别诓我,千万不要诓一个意大利的黑手党家族。 “你的右手残废了,但命还在,如果让我发现你诓人我……”他记得很清楚,酒很是上头,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迷离又凶狠,手拍了拍枪,“你知道的,诓骗黑手党的下场,别耍我。” 这个时期,黑手党虽并未弥漫到整个欧洲,也没有走向美国,更没有势力庞大到让好莱坞都拍摄以他们为原型的电影。 但1860年,也就是今年年初,加里波蒂统一了意大利,西西里岛并入意大利王国,伴随着统一,整个意大利陷入资源的争夺中,此时,是黑手党从零散走向几大家族的关键时期。 乱,则杀戮非常。 得罪他们或许用死可以了事,但若戏耍他们,那可比得罪邪恶的地狱之王还要可怕。 “三天,我把我认识的礼扎教父的合照或他的重要信物带回来。”章片裘淡淡笑了笑,左手挥走了蛾子,承诺道。 右手虽简单止了血,但血形成血浆还在不断地流,一丝丝的。 杰瑞.穆楠.礼扎说得没错,这右手残废了。 但命,的确还在。 “哎,你……”临出门时,杰瑞.穆楠.礼扎酒气冲天地回过头,看向那满院子一直跪着的唐人。 “你是他们的教父吗?”他问道。 “我是个大家长。”章片裘耸了耸肩,“不过文化不同,你也可以理解为我是他们的教父。” “嗯,有种,朋友,记住我的话,别戏耍西西里人,否则,我会让你知道西西里的教父会如何虐杀东方教父。”杰瑞.穆楠.礼扎扯着嘴,笑容满是威胁, “三天,只给你三天时间,我就住在科所街,很近,三天后,我亲自上门查看信物。” “好,三天后见,朋友。我会负全责。” 第23章失策 “琳娜,现在安全了,地上凉,起来吧,别冻着了。”章片裘看了眼二楼。 四仰八叉的琳娜本一副晕死过去刚刚醒来的模样,可眼皮子刚抬就看到章片裘那双看破一切的眼,她尴尬地爬了起来。 “手被打成这样,废了看你怎么办。”嘴巴依旧很硬,脚步很快,飞速地回到房间拿了药箱就跑了下来。 “你做得很对,一个女人,在冲突开始的时候最正确的做法就是护住自己,而不是冲过来。”章片裘夸赞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一旁的李面红耳赤,胸前起伏得厉害,他全程盯着章片裘的手,从受伤到现在都快过去一个多小时了,喝酒的中途稍微处理了下,怕是废了。若不是他自己起身想要扑倒那黑手党,手或许不会受伤,而且子弹直接贯穿……他很愧疚。 章片裘坐到了院子里大树下的凳子上,垂着手,看了眼李,笑道,“你今天给了我最大的礼物。” “礼物?”李一脸愕然。 “你刚刚站起来想撂倒他,对吧。” “嗯。” “你冒着生命危险来救我,这难道不是最大的礼物吗?” 被卖到美国当奴隶都没哭过的李,鼻头一酸,差点落泪。他情愿章片裘打他一顿,甚至扇他耳光,可他却不但不责怪,反而将他的过失描述成了英雄。 “李,我得麻烦你跑一趟,去请个医生或护士来,如果能圣托马斯医院的护士就最好了。我这手得重新包扎下,至少让我能扛住长途跋涉。” “好!”李说道。 “圣托马斯医院在今年建立了世界上第一所正规护士,第一所。”章片裘看向谢寻,这显然是在教他。 谢寻连忙将腰挺直,认真听着。 “而且这家医院的护士在六年前作为军医参加了克里米亚战争,她们战场上见过无数残肢。”说着,章片裘指了指自己的右手,“以后,冲突会很多,要和这家医院的护士搞好关系,你也跟着去。” 说着,他摸了摸谢寻的头,“今天做得不错,小伙子,倒酒时腰没塌,记住我的话,无论发生什么,无论是在黑手党面前,还是在其他白人面前,腰不能塌。” 人都安置好后,医生和护士很快就来了,1860年的英国医术并不高,哪怕是伦敦医院的医生,他们缝伤口的器具竟也没有好好消毒。 好消息是死不了,坏消息是右手废了。 子弹贯穿,整个手掌稀巴烂,一个多小时后才就医,上帝来了都搞不定。 “那还能握枪吗?”李很是焦急。 “握枪?当然不能,用勺吃饭时也会抖。”医生回答得很直接。 之后的李一直没说话,飞速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医生出门后,他紧跟将其偷偷拽到一边,将厚厚一扎用绳子捆着的充满了汗臭味的英镑递了过去,以极低的央求语调真诚地恳求对方:“尊敬的先生,我愿意把我的手切了换给他,这个手术可以做吗?钱不够的话,我会想办法。” 院内,天欲破晓。 前来投奔的人都安顿好了,章片裘坐在树底下的沙发上,右手从扶手那垂了下来。 琳娜刚要靠近,他摇了摇头。 她连忙止步。 他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院子里,闭上眼睛眉头紧锁,脑子复盘着刚刚的一切,看有没有露出什么马脚,还有没有需要兜一兜的。 又过了一会儿,他睁开了眼,声音很轻,“琳娜,“黑猫酒馆必须歇业十天。” 十天,他得从英国到西西里那座小岛上,带回一个叫‘礼扎’家族的合照,并和他们建立某种合作关系,而这个家族不能是普通的家族,得有个德高望重,或者说至少有点儿小名的教父。 “十天,坐船、火车……也就够在路上来回,时间不够的。”谢寻说道。 这倒是让章片裘有些意外,“你去过西西里?” “嗯,老爷得罪过黑手党。”谢寻抿了抿嘴,“他亲自去了那的港口,交……交了不少保护费,没深入到岛屿内部。” “不如……我们直接跑吧,酒馆不开了。”琳娜脱口而出,她在这边开酒馆,早就知道这些Mafia恶贯满盈。 他们是会杀人的。 “你别担心,我会搞定的。”章片裘那双黑色的如同大海深夜的眸子看着琳娜,给人一种安定的感觉。 “十天……那边除了柠檬就是尸体,太危险了。”琳娜站了起来,来回踱步。 “琳娜。”章片裘身体微微前倾,左手拉住了她,显然,这个动作很疼,他牙根狠狠咬着,“闭馆十天,我会搞定,如果搞不定……这些唐人就全部赶出去,你继续开你的酒馆,他们针对的是我,不是你,屋里头的东西留给你。” 光他屋里头那些宝贝,就足够买下整个黑猫酒馆。 章片裘,还真是不会让合作伙伴亏本,说话很算话。 “就算在北边找到了一个也姓礼扎的家庭,他们也不会和你合作的;再说了,如果没有呢?”琳娜蹲下来,试图说服他保命要紧。 “找到了,我就有办法;没找到……挖也要挖出来。”章片裘说道。 事情的发展,其实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从挂上Mafia牌子那一刻,他就知道肯定会有黑手党找上门来。 但他原以为还能拖几个月,毕竟如今还没有真正破北京,火烧圆明园也还有八九天才发生。 是啊,黑手党怎么会错过这场大清国袭来的饕殄盛宴呢? 前来英国伦敦探路,就是杰哥这位礼扎家族小儿子在做的事,那其他家族也会想来探探路。 不过,英法政府会让这群黑手党加入盛宴吗? 章片裘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不会。 对于英法政府而言,黑手党不过是一群地痞流氓,虽然如今依靠着柠檬的暴利很多发了家,但无法登堂入室。 “这场盛宴,政府不会让这群黑手党吃到肥的,这就是一线生机。”章片裘躺到椅子上。 手疼得厉害,他索性不去管。 时间不多了,再过一个小时就得出发,显然,他一个人是不行的。 “琳娜。” “嗯?” “你把黑色盒子里的东西,拿几张出来。” “那个……你说的圆明园……”琳娜声音很轻,明明院子里没人,她依旧四处看了看。 他说过,这个东西很重要,命丢了,这东西也不能丢。 “嗯,圆明园的档案,拿几张出来交给谢寻,要他现在用好的布料抄写下来,我要带着走。” “抄真实的内容,还是假的?” 章片裘顿了顿,看着即将破晓的天空,思索几秒后,“真实的。” 他看向李,此时的李正在擦拭马匹,见他看过来,立刻跑过来。 “你……你得陪我去一趟西西里,要不要琳……” “好。”李没等章片裘说完,脱口而出,他指了指马匹,“我已经喂好马了。” 看得出,这一枪让章片裘收获了珍贵的东西:李的忠心和友谊。 “先生,我也跟着去吧。”谢寻瘦弱的身子在说这句话的时,本能地弯了弯腰,但他又立刻直了起来,“我去过西西里港口,再说了……我……求您让我跟着去吧。” “去了,会有生命危险。”章片裘说道,但他没拒绝,而是用充满怜爱的目光看着这位十二岁的少年。 他是打算带他去的,只是内心怜悯,这么小的孩子就要跟着自己趟那么大的灾。 “我的命本就是您救的,这世道,能跟着章先生就是一种幸运了。”谢寻见他不反对,嘴角立刻上扬,但马上又压了下去。 这个少年,比二十几岁的李要内敛沉稳许多,且做事极有条理,又很是聪明。 章片裘想好好带着他,教他,慢慢把队伍带起来。 “有西西里的地图吗?”章片裘问道。 李摇了摇头。 章片裘拿过树枝,在地上简单画了下,“西西里岛,位于地中海欧非大陆之间最狭窄的位置,谁拿到,谁就能得到卡住地中海东西两岸的交通商业通道,是商业要冲所在。”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块土地注定极为苦难。” 西西里被希腊人、罗马人、拜占庭人、西班牙人、奥地利人,还有他们最讨厌的法国人都统治过。 “所以,西西里人根本不相信政府,他们只相信自己的家族,由于过于动荡,他们有个特点:绝不空口威胁。” “这就意味着,如果十天后,我们在西西里岛北面找不到礼扎家族,得不到照片,那个杰哥一定会回来兑现他的狠言。” 戏耍黑手党会有什么下场? 说到这,章片裘再一次看向李和谢寻。 想清楚了吗? 开弓可就没有回头箭了。 “是。”谢寻的声音依旧纤细但坚定。 “嘿!”李摩拳擦掌,兴奋极了。 桌子上的柠檬黄灿灿的,漂亮极了,这正是西西里岛运过来的水果,也是如今西西里最为盈利的项目,是黑手党发家的、争夺的、厮杀的圣果。 一只黑猫跳到了柠檬上,嗅了嗅。 章片裘想赶走它,下意识抬了抬右手,却不听使唤。 他得习惯自己右手废了,就像刚来到这个世界习惯接下来的岁月里,伴随着大清国的倾覆所遭受的所有欺辱一样。 “走!”他低吼。 黑猫惊得立刻跳起,消失在了黑夜里。 第24章荒唐 “什么?他收留了这么多人?”温行鹤放下茶杯。 跟温行鹤汇报的是许师傅,这可是舞黑狮狮头的打帮老大蹲守了章片裘小半个月,他带回来的消息不会有错。 “到昨天晚上为止,43人。”许师傅喝了口水,给出了很准确的数字。 “43个?好家伙……”温行鹤摸了摸鼻子,“成救世的菩萨了,这小子。” 最近,伦敦来了好几拨唐人,但总体来说人数并不多,被赶出来的奴才估计也就不到一百,这么算算,几乎都投奔他去了。 “看起来,这章片裘……人还是不错的。”温默又给许师傅满了杯茶,“收留了43个,就等于救了43条命呢。” “嗯,是个好人,但他好像惹上麻烦了。”许师傅的手做个了打枪的姿势,“昨天晚上,一个叫……叫……叫杰哥的黑手党去了黑猫酒馆,带了好几个意大利人,还喊了警察,那警察跟夹着尾巴的狗似的,点头哈腰的。” 许师傅说到这,刚刚还很亢奋的语气骤然变得虚了起来。 温默的脸也一红。 夹着尾巴的狗、点头哈腰,这说的不就是这段时间他们自己个的写照吗? 为了能加入东方古物协会,他们通过潘尼兹馆长的人脉结交了几个博物馆的理事,又通过这几个理事联系上了温莎城堡和荷里路德宫的部分工作人员,其中包括管家之类的紧要人物。 御玺,除了出现在大英博物馆,还可能出现在其他博物馆,包括军事博物馆和皇宫,这里头也得有认识的人才行,这样,御玺若出现才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还有银行,欧洲太多银行了,都得认识。 要多结交银行的人,这一点是贝勒爷提醒的,说是能买卖御玺的人,一定非富则贵,通过银行或许是条路子,得多多结交。 起先,温行鹤觉得到没必要,毕竟银行那么多,欧洲芝麻大国家起了堆堆,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中央银行,大大小小的商业银行,还有私人放贷。可贝勒爷说,‘御玺价格肯定不低,只要交易一定会走银行的渠道’。这话一出,温行鹤恍然大悟,果然是天子的儿子,想得更周全。 行,虽然两眼一抹黑,但为了御玺,再硬的骨头也得啃下来。 这个过程,少不了点头哈腰、各种陪笑。 “他们点头哈腰夹着尾巴,是怕死,怕黑手党的黑手,你我……怕死吗?”温行鹤看着许师傅,声音里有些生气,但更多的是无悔,“为了我大清,受点委屈没什么。” “是。”许师傅站起来拱了拱手,温默也不再言语。 “再说了,刚开始说铁定入不了,门都没有,如今也松了口,潘尼兹馆长说,可以通过他们理事会表态,我们以鉴宝人的身份进入东方古物协会,只要我们买通的理事超过80%,这事儿就稳了。”温行鹤露出了笑容,虽然带过来的珍宝送出去得一半,但事儿办得还行。 “现在,英格兰银行已经不直接经营商业放款,前不久,又有几家对美出口的贸易公司宣布破产,估计还得倒一批西方银行,银行那边,恐怕还得多跑几趟,这银行的关系也得摸透,得尽快,战争吃紧了。”温行鹤刚刚浮现的笑容又淡了下去,他扭了扭脖子,这段日子点头哈腰的,一把老骨头都快散架了。 为了御玺,为了大清国,为了贝勒爷,值。 “刚说到哪了?那章片裘的事儿,继续说。”他说道。 许师傅边将打听到的、亲眼见的,黑手党杰哥带了人上门,开了枪,但又一起喝了酒,且出门时,章片裘右手被打穿,且今天一早就起身前往西西里的情况,一并说了。 一些是他看到的,一些是早上酒馆那些人多舌长的说出来的,也不知真假。 “开枪又喝酒,中枪还去西西里。”温行鹤笑了笑,“他这日子过得还挺刺激,听上去很荒谬,但如果事情抽丝了看……他那黑手党的牌子八成是假的,他一没资源二没钱,哪个教父会护着他?这会儿去西西里,定是圆谎去了。” 温行鹤是个极为老道的聪明人,派许师傅打探章片裘,带回来的信息让他早早知道这人不是官家出身也非贵族,但这人行事大胆,令人颇为敬佩。 “这样,许师傅,你……你委托一个英国人,随便是谁,给黑猫酒馆送些粮食、英镑什么的,不能以我们的身份送,免得他们那帮白人不高兴,到时影响到协会的事。”说到这,温行鹤顿了顿,“不要用贝勒爷的钱,拿我的。” “我也算上一份,那么多大清国人呢,吃喝开销挺大。”温默说道。 “我也……”许师傅刚要说话。 温行鹤摆了摆手,“许师傅,你们武行能跟着我过来已经冒了生命危险,钱……都自己个拿着,现在大清国打仗,妻子孩儿们都需要钱。温默,女孩子家家的,买点首饰啊,裙子什么的,我盘缠多,贝勒爷也照顾着我家人,不碍事。” “义父,为什么我们不直接出手援助呢?我们酒馆更大,背景也更强,他们来投奔,警察肯定也不会来管的。”温默问道。 “我们不能和白人作对,影响到入协会怎么办?我们的来的目的可不仅仅是救这么几个奴才,而是救整个大清国,找回御玺护住龙脉。”温行鹤说道。 作为一个潮汕人,他坚定地相信御玺丢失和国运、战事紧密相关;而作为祖辈家奴的他,更是丝毫没有怀疑过爱新觉罗.奕劻派他过来的目的。 边说着,他的手立刻朝着佛主、菩萨还有带过来的几十个大大小小神佛牌位的东方拜了拜。 正说着,小厮进来递过来一个盒子,说是黑猫酒馆送过来的,上头写着黑猫酒馆章先生雅敬。 “他给我送东西?”这倒是出乎温行鹤的意料之外,拿过来打开一看,愣住了,只见里头放着一张写在绢布上的档案,上写长春园.淡怀堂.玉麒麟12对;长春园.汉白玉座台.铜麒麟两只;长春园.经堂.金麒麟4对。 温行鹤只是个家奴,自然没去过圆明园,但何人不知长春园是圆明园三大园之一,是乾隆皇帝在三四十岁的时候,就给自己退休后游玩的‘老年人活动中心’? “这难道是圆明园的档案?”温行鹤将布反过来看了看,内容是档案,但字是新写的,因为真档案,字体绝对更周正,而眼下的字体,虽漂亮,但不够雄厚,不像是写档案的那帮老家伙写的。 盒子的最底下,放着一行字:即将破京,请速转移圆明园所有珍宝,联军将火烧圆明园。 温行鹤深吸一口气,紧锁的眉头下眉眼闭了闭,这话既真实又荒唐。真实在于眼下的战况,来英国这么久了,他已经真切体会到了大清国与英法的巨大差距,深知就算是僧格林沁能赢一场,也赢不了第二场,的确即将破京。 荒唐在于,转移圆明园所有珍宝尚可理解,这群土匪打了胜仗肯定要拿东西的,依着第一次鸦片战争的经验,不过时割地、赔偿、扩大贸易这几样。圆明园三大园内云集了历朝历代的珍品,他们见着了,大概率是眼馋的。 眼馋,一般会列出单子,将部分列入战利品内不就得了,火烧圆明园?从何说起啊? “他们吃饱了撑的,烧圆明园做什么?吓唬谁呢?”温行鹤愠色道,“呸呸呸,什么火烧圆明园,不吉利。” 温行鹤将这张布放到桌子上,手指在上头细细摩挲着。 他怎么会有圆明园的档案呢?或许,是在其他拍卖行偶然得到的吧,那他为什么把这东西给我呢?为了钱? 温行鹤摇了摇头,他不会为此付钱。 为了抱个大腿? 温行鹤又摇了摇头,若是为了抱他的大腿,把这单子的真品送给自己不就得了。 不管怎么样,眼下看来,他想通过自己给大清国传话,要上头的人保护好圆明园的珍品,这心思是好的。传个消息没什么,都是为了大清国好。 可惜,没电报。 来了英国,才知道电报这东西这么厉害,这边的消息眨眼之间就能到大洋的彼岸。别说远方的家人传个消息什么的方便了,打仗最好使:前头什么情况,一个电报就发到了后方,后方怎么调度,一个电报就到了前方。 不像大清国,还靠腿。 那半路上,探子若死了,就全白干了。 本来,今年年初的时候,那法国钦差葛罗在京向恭亲王爱新觉罗.奕?倒是送过一封电报图书,这可是清政府第一次接到西方国家展示,并希望大清国能引进电报技术的最早的尝试。 可惜,被恭亲王以‘无用’,给拒了。 啧,恭亲王就是不如主子,温行鹤心想。 “最近有我们认识的人去大清国吗?”温行鹤问道。 “下周会有一个商人。”温默想了想,“邹先生养了信鸽,听说训练好了,特别厉害,能飞到大清国呢。” “轮渡需要四个月,信鸽得多久?”温行鹤又问道。 “信鸽快。”温默笑了起来,“英国的鸽子也蛮聪明的,飞到大清国只需要三个月,足足快了一个月呢。” “那行,把这章片裘的消息分两份,一份通过我们的人,坐轮船带回去,一份通过信鸽带回去,有备无患。”温行鹤吩咐道。 此时,外头传来了一群人高呼的声音,伴随着一些乐器刺耳且尖锐,推开门一看,又是工人游行。 “罢工,不把工作时长降低到9小时,绝不复工……”温默念了念。 这些伦敦工人真矫情,听说为了争取9小时工作日,从去年就不断罢工,一直到今年这事儿还没完呢。 他们报纸上天天说完善法律、保证权力,打仗归打仗,又不是野蛮人,破京了进去就抢吗?人家的军队也有纪律的,温行鹤心想。 至于火烧圆明园,荒唐…… 闻所未闻,不太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