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只画皮鬼》 1、01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用阿姐的脸做这种事!” 少年阴郁而瑰丽的俊脸犹如火烧,单手掐着我的颈,被情欲烧红的漂亮的桃花眼恶狠狠瞪着我,从牙关里重复的挤出只言片语:“你……你怎么敢……” 扼住我脖颈的手力气之大,大到我觉得我的脖子都快被拧下来了,那手还很烫,跟烙铁一样,我背抵在冰冷潮湿的壁上,余光看到那条朱红小蛇终于钻入草丛不见,我怔怔的望着少年盯着我的、嫌恶的眼神,喃喃着:“我、我只是想救你……不…不那个、你会死的……” 跟着少年的日子,闲来无事我便躲在伞里翻看一些道家图鉴,那条小蛇我知道,情花蛇,听说凡间的那啥大补丸就是用情花蛇的毒液制作而成的。 被咬一口可不得了,不纾解会爆体而亡的。 我明明……在帮他。 山洞口的阴风一刮,我光裸的肩不由瑟缩一下,这一下似乎也把少年惊醒了,他掐住我脖颈的手松开,转而将我往洞外狠狠一推,俊脸硬生生偏过去,似乎多看我一眼都嫌弃:“滚!” 话音刚落我便扑倒在洞外,小小的山洞晃荡了一下,一块巨石轰隆一声落了下来正好堵住了洞口。 他是铁心不让我进去了,我踉跄着站起来,将滑落在肘间的罗衫穿好,扶着石壁走到洞口旁蹲坐下来,身后是少年带着懊恼的、喑哑的喘气声,他似乎听起来很不好受。 哪怕到这种时刻,他也不愿我碰他。 我环抱着双膝,表情木木的,心里空落落的,小臂被地上的石屑剐蹭,氤氨出一片青色的血迹,我疼得小声地啜泣着,早就不跳的心脏也跟着一抽一抽的钝痛。 我叫阿沅,我不是人,我是鬼,一只皮娇肉嫩的画皮鬼。里面那个半死不活的柳下惠叫季陵,我好喜欢他,我超级喜欢他。 可是他不喜欢我,一点都不。 他喜欢的是他相依为命的阿姐,而我是他半路捡回来的一只孤魂野鬼,失去记忆的鬼阴差都不要的,修为低微的还会被大鬼欺负,我真是被欺负怕了。当时我正被一只藤蔓妖逗着玩,藤蔓妖作恶多端引来了一布袋和尚要收了他,好巧不巧季陵路过。 季陵和他姐是除妖师,当时我不知,为了摆脱藤蔓妖瞅着机会就钻进了季陵的伞里,等被带回去将要投进炼丹炉里时才悔之晚矣! 我从伞内飘了出来跪在季陵面前捂着面嚎啕大哭,原因无他,我怕疼我超级怕疼的!尤其我还是画皮鬼,画皮鬼没什么本事就这一身皮娇贵,比一般人的皮肉嫩了不知多少倍,同时痛楚也是强于旁人百倍的!平常磕了一点儿我都能嚎半天,这可是炉火啊,我还不如让那布袋和尚超度了我呢!再不济被那藤蔓妖奴役一段时日又如何! 我原以为逃过了藤蔓妖的手心,没想到季陵这厮比藤蔓妖还…还可怕!他看起来风神俊秀的,走在大街上都挑不出一个长得比他好的,哪能想到他比我这个画皮鬼还会伪装!不认识的乍一看定会被他一身好皮相给唬了,他就是个黑心的,年纪轻轻心狠手辣,是个比我这只鬼还要阴沉的怪人! 他对我的苦苦哀求无动于衷,眼看炉火就要烧着我的衣角了,抬眸之际我幻化了一张脸,他这小破屋可以说的上一无所有,除了挂在墙上的孤仃的一张女子画像。 我匆匆一瞥,只能幻化个七七八八,不过也足矣了,我看着季陵黏在我脸上的视线,就知道我赌对了。 这幅画像上的人正是他相依为命的好姐姐薛时雨。 他和薛时雨并无血缘关系,因两家是世交,且彼此的父母都被大妖所杀,所以青梅竹马的两人相依为命,一起踏上手刃大妖的复仇征程。 可薛时雨从来把季陵当亲弟看的,季陵对薛时雨这点隐蔽的心思无处宣泄,三年前捡了个和薛时雨长得七八分相似的我,对着这张脸他也是下不了手的,而我真的过怕了孤魂野鬼的生活,哪怕这次逃了藤蔓妖,下次还有什么乌鸦精、蟒蛇妖的,季陵虽然心是黑的,但是手段厉害啊!我见过的人不多,但他的能力在除妖师中绝对也是上乘的!我便赖在他身边不走了,而他对我只有一个要求,不准在薛时雨面前出现。 不用他说,我也会这么做的。 赝品怎么能出现在真品面前呢?我是故意化的这一张脸,要我心无旁骛见薛时雨我还做不到呢。 于是我们心照不宣达成了协定,起码在我找着记忆前他护着我(没有记忆的鬼很惨的,胎都不能投的!),而我平日就躲在伞里,薛时雨和季陵总是不到三句就会争吵,季陵不会对薛时雨发火,我就倒霉了,他倒不会对我如何,就会对我甩脸子,不给我吃香油纸钱饿着我,等我这张神似薛时雨的脸露出痛苦的神情才肯罢休。 这么一想,季陵其实和藤蔓妖并无差别,不,还是有的,因着这张脸他并不会真的伤害我。 我若真饿得狠了,他虽然臭着脸也会喂我吃的。 他真的,好爱薛时雨。既恨她又舍不得她真的痛苦,哪怕仅仅是个薛时雨的冒牌货。 今日也是因为薛时雨念叨着嘴里无味儿想吃点荤的,他面上嫌弃身体还是很诚实的半夜偷摸来山上打野味儿,只可惜野味没打到,反倒被情花蛇咬了一口。 我本来是想在边上看笑话的,可是……又舍不得他真的死。 唉,本来一切都还可以,坏就坏在我竟然真的喜欢上这厮。 这厮阴郁、残忍、心狠手辣、脾气差,除了薛时雨眼里就容不下其他人了,可是他给了我一个去处。你很难想象这对一只孤魂野鬼是多么大的诱惑! 他也并不总是对我很差的,偶尔也有温柔的时候。我为了自己的日子好过一点,有时会顶着薛时雨的脸卖乖讨好,这时他会静静地注视着我,眼里不是熟悉的冷漠,心情好的时候还会摸摸我的发顶…… 好吧,这些时候都是我偷来的,季陵不会对我多生什么心思,我倒把自己赔进去了。更多的时候他会厌恶的偏过脸,或者推开我,说的最多的话便是“你怎么敢用阿姐的脸做这种事!” 我听得耳朵都起茧了,偶尔也会想,如果我真是薛时雨就好了,可是我不是。我们就是一张面皮像了七八分,性子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薛时雨是巾帼不让须眉,除妖的时候有时比季陵下手还凶,而我,季陵嗓门一大我就哭了。 我们像又不像,难怪季陵说我不配长着和薛时雨相像的脸,他要知道我是故意幻化而成的,指不定不用炼化了,提刀就杀了我。 很少有鬼怪能像我这么窝囊了吧,刚也不敢硬刚,想着就这样跟着季陵也不错,本来也人妖殊途嘛…… 他罩着我和做薛时雨替身本就是银货两讫的事,是我生了不该的心思,我就……把这份心意好好隐藏就行,这么一想,我不就和季陵一样了嘛,一想到我俩都爱而不得这件事反而将我和他拉近了,薛时雨这种人生赢家不配和我们在一起!想到这我竟还有些高兴,真没出息。 可是方才发生的事,还是伤了我的心。 我都……我都那样了,他对我还是那句话: “你怎么敢用阿姐的脸做这种事!” 我抱着双膝在夜风中吸了吸鼻子,月黑风高无月,我从未像此刻这样清晰的认知,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喜欢我吧。 身后少年的喘息声渐渐快听不到了,我将脸埋于双掌之中,一下子指缝都濡湿了。 虽然我是画皮鬼,可我……也要脸啊。 人家衣服都脱了还被赶出来,真的,很丢脸呐。 等了一会儿,身后彻底听不到声音之后,我站了起来,想了想,化作一道青烟从石头缝里飘了进去。 甫一落地化作人形,我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小小的洞口内竟然布满了冰凌,不光如此,少年全身,包括睫毛缝都布满了寒霜,他单手执剑立在地上,双目紧闭,犹如一座冰雕的石人。 我指尖触了触少年因覆有霜寒显得青白的侧脸,又落下,轻哼一声:“恭喜你啊,守身如玉成功。” 我眼眸往下瞥了瞥,笑了:“哼,也不怕冻坏了。” 地面一层薄冰反映出我的脸,笑的好像哭一样。 丑死了。 2、02 我是真没想到季陵对自己这么狠,为了清白竟然把对付妖的大杀招霜满天用在自己身上,我从他身上取下乾坤袋,将季陵装进去之后,一路飘下山,将乾坤袋丢到薛时雨屋外就不管了,心想怎么就没把他冻个半身不遂呢! 我化作一缕青烟藏在榕树后,看着薛时雨被屋外的动静一惊,打开门,解开乾坤袋,将冰块人季陵搬挪了进去,门很快被关上。豆大的光透过窗棱,两道人影交叠在一起,隐隐绰绰交叠的剪影映在纱窗上,我呼吸一滞,背过身去,不敢再看。 我拼命回想着那本《毒物图鉴大全》怎么说来着,中情花蛇之毒,唯有阴阳调和方可解其毒…… 虽然薛时雨把他当弟弟看,但到了这时,她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 我吸了吸鼻子,呼出的气息全是冷气,十指血迹斑斑,全是方才搬挪那厮,被覆在他身上的冰凌划破的。我小口哈着气,眼泪淌了下来,疼的。 恭喜你啊季陵,得偿所愿了呢。 到头来他俩还是一拨的,我从来都是一个人,不,一只鬼。 又只剩我一只鬼了啊…… 我本来一直觉得季陵这辈子都赢不了薛时雨的芳心的,他性子古怪,阴郁又脾气差,只有我瞎了眼会看上他,谁叫他长了副好皮囊呢?我们画皮鬼对这个最是没有抵抗力的…… 但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万一薛时雨和我一样瞎了眼呢?万一薛时雨只是碍着表面上的姐弟情分没有表现出来呢??? 我曾以为季陵在薛时雨面前永远是弟弟,但今日,连老天都在帮季陵!季陵这厮也算因祸得福了,他俩是终成眷属了,我呢?之前我还能坦然的呆在季陵身边,但是现在…… 我忍不住回头看,农房内烛火熄了。 我:“……” 我还在指望什么呢?难道指望季陵像把我丢出去一样把薛时雨丢出来?! 可能吗?!! 难不成我还要呆在那厮身边,看他和和美美,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坐享齐人之福?!! 他想的美!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他季陵也不过是个皮相稍稍比一般人好点其他一无是处的人罢了!天高地阔,自然有比他长得好又会疼人的小哥哥! 我猛地从地上站起,忽然腰间一扯,一个踉跄差点栽了下去。 原是挂在我腰间的香囊和榕树上的枝丫缠在了一起。 我盯着它看了好长一会儿。这是季陵给我的,香囊里装有他惯用的冷香以及他亲手写下的一道符纸,那道符纸可以掩盖住我身上的鬼气,叫我不至于半路被什么道士和尚收了,我看更重要的是不会被薛时雨察觉到我的存在吧! 我瞪了一会儿,毫不犹豫将它扯下丢在地上,甚至还踩了两脚。 我不需要了。 我本就是一只画皮鬼,再藏我还是一只鬼!人鬼殊途,是永远不可能和人、更何况是除妖师为伍的! 那破伞我也呆够了! 阿沅冲那黑勋勋的小农舍瞪了一眼,囫囵抹了一把脸便飘下山去。 与此同时,香囊被扯下的一瞬间,千里之外一双凤眼骤然睁开,流光溢彩。 “找到你了。” —— 阿沅顺着下山的路飘了大半天都没飘出去,兜兜转转竟然还是在同一个地方转,转来转去就是离不了山脚下那片湖。 湖边一片花海美极了,饶是阿沅飘着飘着也累了,幻化做人形,踩在松软的土地上,望着粼粼的湖面一阵发呆。 “迷路了吗?” 身后传来一道轻柔的声音,阿沅转过身看到一个和她一般大的女孩儿,她身上穿着襦裙,面容姣好带着一丝娇憨,耳边别着一朵奢靡到极致的花,阿沅头一次见到这种花,叫不出名字,这片湖周围的花海都是这种花,不,可以说这个小镇几乎都被这种花包围了。 女孩儿歪着头看她:“你为什么哭?” 阿沅这时才发现自己脸上一片冰冰凉凉的,她偏过头去用衣袖将眼泪抹干,闷声道:“风太大了。”末的又补了一句,“没哭。” 女孩儿歪着头打量了她一会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亲热的挽住阿沅的胳膊:“别害怕,我带你出去。” 女孩儿一靠近,阿沅就闻到了一股花香,清冷中带着一股腻人的甜味儿,越闻越好闻,闻久了浑身似乎都变得轻盈了,脑海里晕晕沉沉的全是女孩黏腻的醉人的细软嗓音。 当下女孩儿说什么阿沅都予取予求,她被迫拉着往前走,女孩儿快乐的哼着小调儿,细细软软的声音极好听,全是江南的味道。 阿沅从女孩儿含笑的面容往下看,视线从她们交握的双手落在地上,她也同她一样,没有影子呢。 原来是同道中鬼。 -- 这个镇子有些古怪。 这是个偏僻的乡间小镇,阿沅跟着季陵、薛时雨二人一路向北,天地茫茫渺无踪迹的寻杀害他们父母的大妖,沿途这姐弟俩便接点除妖的活当作盘缠。 在这个小镇落脚也是受了乡里里正的委托,阿沅白日藏在伞内跟着听了一耳朵。 这个镇因遍地开满了芙蓉花因此叫“芙蓉镇”。可阿沅是见过芙蓉花的,芙蓉花虽美艳但远远不及这镇上的这片花海,若说天下百花十分姝丽,这芙蓉镇就独占了八分。 实在太美了,朵朵姝丽芬芳,那一片片花海像燃烧的火焰一般,萎靡到了极致。 阿沅是极喜欢的,但薛时雨一踏进这小镇就对季陵耳语:“大凶之兆,小心。” 季陵本来就少年老成,天天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那双锋利的剑眉自踏进这个镇子后就没放松过。 这修真界一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其实不光是修真界,大千世界都是这样的,越是美丽的事物越是凶险,但这吓不到阿沅,她本就是已死之人,有何顾虑? 因此这两人一鬼的旅程,只有阿沅当做游玩,镇日没心没肺的,季陵和薛时雨不是忧这个愁那个,就是在吵架的路上。 就算在一起也是一对怨偶! 无趣的紧! 白日被迫藏在伞里,被迫看着季陵二人贴耳私语的时候,阿沅总这么阴恻恻想着。他们在这个镇上盘桓了半月有余,起先这镇上虽透着诡异但一直相安无事,直到七天前的满月之夜,镇上一屠夫失足落入湖底淹亡,就像一枚石子打破死寂的湖面,后面接连七天,每天都有人半夜去投湖,投湖的有种菜的农妇,有高官大户,有老也有少,无一例外全是梦游夜半投的湖。 前三个来不及救,后几个倒是拦了下来,但终日陷入昏睡之中,离死也不远了,那里正说,自十年前开始每年芙蓉花盛开的季节便会死人,一天死一个,直到芙蓉花败。 谁不知这花透着股邪性呢?他们也动过除了这片花海的念头,然而这花越烧越多,到了今日几乎都快把镇子都包围了,他们实在没辙了请了好些个江湖术士无一不是摆手请辞,更甚者拔腿就跑,里正见薛时雨、季陵二人年少但初生牛犊不怕虎,失望之余也是存了一份侥幸。 薛时雨和季陵为此事白日奔波,夜晚还得防着有人投湖不得好眠,两人因此倒少吵了许多架,阿沅呢白天藏在伞里不是吃就是睡,偶尔翻几页《毒物图鉴大全》解闷,对季陵二人除妖的进程不是很在意,因为她知道季陵这人脾气差归差,但是个极其聪明且有能力的人,跟着他三年还没见过他除不了的妖,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果然季陵这几天眉头渐渐松了,阿沅估摸着不日就要和芙蓉镇告别了,哪成想临到头被情花蛇咬了一口。 不能想不能想,一想到这阿沅就胸闷。 她晃了晃头,本就不甚清晰的大脑好像更晕了。 女孩儿搀扶着她,嗔怪道:“阿沅,你怎么不看着点儿路呢,摔了可怎么办!” 阿沅看着面前言笑晏晏的少女,脑子一片混沌,她和她呆在一起多久了?几炷香?几个时辰?几天? 她好像和她说了许许多多的话,包括季陵包括薛时雨包括那只该死的情花蛇,她们就像世间所有亲密的手帕交那样,把所有的欢乐和苦恼全告诉对方,她知道这个女孩儿和她一样都是鬼,也知道这个女孩儿同她一样都是失去记忆魂无所归的野鬼。 女孩儿比她还惨一点儿,她连自己的姓名都不知。 她们同样的寂寞孤独。 女孩儿把头搭在阿沅的肩窝,晃着她撒娇:“阿沅,留下来陪我好不好?好不好嘛?” 女孩儿依偎着她,两人靠的极近,女孩儿发间芙蓉花的幽香一阵一阵的往鼻子里钻,阿沅呼吸之间全是这个味儿,几乎有些飘飘欲仙了。 当下就想点头,然而在将要点头的一瞬阿沅还是艰难的、摇了头。 在阿沅看不到地方,女孩儿脸色阴了下来,然而依旧是一口吴侬软语:“为什么呢?留在这里不好吗?” 阿沅还没说话,眼泪先流下来了,季陵和薛时雨两人交叠的剪影依稀在眼前:“我……我不想看到他们了……我讨厌他们……” “这样啊。”女孩儿抱紧了阿沅,探着头看她,姣好的面容上挂着娇憨天真的笑,“我帮阿沅好不好?” 阿沅怔怔看着眼前的少女,恍恍惚惚的点了点头。 因为少女想要她点头。 果然少女开心极了,更加紧的揽着她,在她耳边兴奋的说着:“那我帮了阿沅,阿沅可不能耍赖,要留下来陪我啊,陪我直到……腻了为止,好不好?” 阿沅定定地看了少女一会儿,那香味儿无孔不入像只大网俘获了她,她终究点了点头。 女孩儿脸上扬起笑弧,她们背后是静谧的湖谭,月儿高高的挂在夜空在湖面上投下一道残影。 她们于花海之中,只见女孩儿折下一株芙蓉别在阿沅耳畔,揽着她,对她说:“你瞧,她来了。” 不远处,芦苇被层层拨开,一道修长又纤细的人影由远及近。 是薛时雨。 她面无表情,仿若一只游魂向阿沅走来。 女孩儿在她耳畔孜孜不倦吹着暖风,香气醉人: “我们把她推下去好不好呀?” 3、03 薛时雨恍恍惚惚走到阿沅面前,这是阿沅第一次正面看薛时雨。 阿沅第一反应就想逃,她是不能出现在薛时雨面前的,女孩摁住了她,奇怪的看着她:“去哪儿呀?你就这么怕她呀?” 阿沅一愣,是啊,我怕什么? 凭什么薛时雨出现我就得藏起来?我既决定离开他们,那季陵那套就管不着我了! 我不光不躲,我还要大大方方、堂堂正正出现在薛时雨面前!我…我还要做鬼脸给她看!吓死她! 阿沅当真做了个鬼脸,她揭开面皮,露出皮下森森白骨,这是她作为画皮鬼独有的幻术,要让她真的揭开皮还不如叫她去投炼丹炉还舒服一些呢! 然而薛时雨只迷瞪瞪看着她,没什么反应。 阿沅:“……” 薛时雨没吓到,女孩儿倒吓得不清,指着她口条都不清晰了:“你你你你你作甚做这幅鬼样?病否?!我们就算变成鬼了也不能放弃自己啊!” 阿沅:“…………” 阿沅阴着脸瞪薛时雨,越瞪越觉得没意思,遂解了幻术。 明明是那么相似的五官,在薛时雨脸上是英气的,明媚的,宛若正午的炽阳。在她脸上却是怯懦的,忧郁的,宛若蒙了层雾的江南烟雨。 阿沅有些泄气的想,难怪即便和薛时雨再怎么相像,在季陵心里还是比不上薛时雨半个指甲盖。 薛时雨双目迷蒙,神情恍惚,毕竟也是个极厉害的除妖师,尤其在这个女除妖师凤毛麟角的时代,阿沅从未见过她这样。就跟前几日投湖的那几人一个样。 阿沅混沌的大脑有一些些清明:“你对她做了什么?” “重要吗?”女孩见阿沅解了幻术,松了口气,将下颚重新搭在阿沅的肩上,歪着头媚眼如丝盯着她,“现在你叫她生就生,死就死,生杀予夺都由你定,开不开心?快,把她推下去吧。” 阿沅一怔,把……把她推下去? 女孩儿接着在阿沅耳边吹风:“是呀,推下去之后那个叫‘季陵’的少年不就是你的了吗?你不是喜欢季陵吗?只要她死了,你就能光明正大呆在季陵身边了吧?你不想吗?” “我……” 阿沅呆愣住,半天发不出声音,她看着面前神情恍惚,难得柔软,仿佛稚童,似乎真的一巴掌就能将之置于死地的薛时雨陷入迷惘之中。 薛时雨的背后就是那片湖,无波无澜静的仿佛一片死水。 阿沅慢慢伸手去,待触及薛时雨的一片衣角又停了下来。 女孩儿眉头微蹙,觑着她:“怎么了?” 阿沅缩回了手,摇了摇头:“我不推。” 薛时雨还是那张懵懂的脸,闻言双睫飞快的眨了一下,快的像一场错觉。 女孩儿从她颈间抬起头:“为什么?” 阿沅看了薛时雨一眼,挠了挠面颊,嘟囔着:“我好端端的推她做什么?况且……况且……” 说实话,阿沅虽然讨厌薛时雨,但是从来没想过杀了她取代她。 比起讨厌薛时雨,她更讨厌季陵那厮! 女孩面无表情盯着她:“况且什么?” “况且……况且他都脏了!我、我何苦为了一个脏男人沾血腥……” 阿沅越说声音越低,但双眸越发明亮,脑海中的混沌也散了不少。 女孩儿说的没错,变成了鬼也不能放弃自己呀,她还是想做个好鬼的。 阿沅向来心大,一旦想通了,就好像放下一块巨石,浑身都轻松不少。甚至哥俩好似的拍了拍女孩儿的肩,开始教导起女孩来:“你把她放了吧,还有前些天投湖的都是你搞得鬼吧?我们做鬼的不跟他们那些人一般见识,都放了吧放了吧哈……” 女孩面无表情拂开阿沅的手:“废物,人都送到你眼前了都不敢动手,难怪被两个凡人随意欺侮戏弄。” 阿沅僵住,一张脸白了又红。 她倒想反驳,但她说的是事实。 她确实是鬼怪中难得的窝囊鬼,阿沅捂面,她实在丢了鬼的脸。 耳畔淅淅沥沥的水声渐起,阿沅骤然抬头,发现薛时雨竟然自顾自的往湖中心走去,湖水逐渐没过她的脚踝、小腿、膝盖…… 阿沅忙拽住女孩的衣摆:“你要对她做什么?” 女孩冷笑,秀妍的一张脸上全是嘲弄:“我在做你想做又不敢做的事。” 女孩顿了一下,忽然道,“有趣的事发生了。” “…什么?” 阿沅还没反应过来,双足忽的被枝叶搀住,她周身的花海疯了一般舞动抽长,短短几息内带刺的枝条自下而上将她紧紧束缚住,数不清的尖刺扎进她的皮肉内,阿沅痛呼出声:“啊!” 剧痛下,阿沅的眼眶一下全湿了,泪眼朦胧中看到一抹白御剑由远及近,她太熟悉了,只一眼便认出了那是季陵。 女孩覆在她耳边,轻声道:“你猜……他会救你还是她?” 阿沅呼吸一滞,嘴角淌下一道青色的血迹。 枝条上的长刺已然戳破她胸膛的肌肤,再往前一寸就能戳破她的内丹。 她的视线全被泪水糊住了,因为实在是太痛了,一动就有被千万根针穿刺的痛苦,她连动也不敢动,徒然地去追寻那抹白,那抹白御剑飞至她的面前,似乎停滞了一瞬,有吗?没有吧?阿沅也不能确定,因为下一秒那抹白略过了她,驶向了湖中心,白衣少年想也不想从剑上一跃跳下湖。 救他的好阿姐去了。 阿沅一顿,明明那刺停在胸脯前,她却觉得心脏好像被人戳了个大洞,疼死了。 她看着少年奋力泅水将女子如珍似宝地揽在怀里,吸了吸鼻子,垂下了眼。 “呀,被抛弃了呢。” 女孩状似遗憾叹道,阿沅感觉到束缚住她的枝条散了去,她尚未喘口气,只见女孩双手在空中翻飞,周围花海疯涨的枝条随着女孩舞动的十指忽地朝湖中心二人疯狂袭去! 女孩一个弹指,那芙蓉花瞬间膨胀数十倍,花芯中居然生了利齿,张着巨口朝湖中心二人吞噬而去! 女孩一边操控着妖花一边说:“呐,不必言谢,我也早看这俩不爽了,总是碍我好事。他们没了,你就能乖乖呆在这儿陪……“女孩一顿,尖叫道,”你做什么!” 阿沅骤然死死抱住女孩,打断她做法的双手。阿沅身上全是因为被花刺所扎斑斑血痕看着触目惊心,她将女孩用力的抱住,伤口被挤压泛起的剧痛叫她的差点晕了过去,阿沅咬着牙,哆哆嗦嗦着:“你…你不能杀他们……” 女孩的罗裙沾染上阿沅身上星星点点的青色血迹,女孩似乎极为爱洁,当即疯了,双目赤红,掐着阿沅的脖颈:“我杀了你!杀了你!” 季陵一手紧紧箍着薛时雨的腰将她带出水面,食人花张着血盆大口倾覆而下,在水下另一手两指并拢,佩剑深渊心随意动,将要一剑贯穿食人花花芯时,食人花幕的收拢回缩,漫天飞舞的枝条瞬息之间归位,季陵直直朝湖畔望去,只见漫天的芙蓉花瓣紧簇成一团巨大的花球将少女们包裹进去,几息之后,花瓣雨纷纷落下,少女也不见了踪影。 季陵抿紧有些泛白的薄唇,水珠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落,一双明明是多情的桃花眼似封冻千年的冰川,阴鸷之色一闪而过。 薄唇轻轻吐出两字: “…该死。” —— 天旋地转间,阿沅摔倒在一片灌木丛中,实在是太疼了,她周身血迹斑斑,看起来触目惊心,其实只是小小花刺的伤,但因为画皮鬼这身娇嫩的皮本就比常人敏感百倍,稍有些磕碰,阿沅就不行了,此刻她哪管得上什么,四肢百骸涌上来的疼痛叫她倒在灌木丛里低低啜泣着,什么都顾不上了。 要杀要剐随便吧。 女孩则尖叫着扑进芙蓉花丛中,施下一个又一个洁净术,等到身上一丁点儿血腥子都找不到时才大步走到灌木丛里把阿沅从里面捞起来,双目依旧是赤红的,恶鬼相毕现,恶狠狠瞪着阿沅,十指寸长的指甲抵在阿沅的咽喉: “好啊,真是令人感动啊,他人视你如草芥,弃你如敝履,你倒好,舍身成仁,牺牲自己也要成全他们是么?贱不贱啊?” “谁……谁……”阿沅大口喘着气,小脸煞白一片,牙关都在打颤,气若游丝道,“谁成全他们了……少、少污蔑人……” 女孩赤红的眼珠都快瞪出眼眶了:“不是你还是谁!!!” 阿沅哇的一声哭得更惨了:“你别吓我……我害怕……” 女孩:“……” 女孩:“…………” …明明她那招掀皮露骨更吓人吧? 女孩沉默了片刻,见阿沅不仅没有止住哭声然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额角抽了抽:“……别哭了。” 阿沅还是哭,哭的一抽一抽的,好不可怜。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水鬼呢。 女孩忍了又忍,见阿沅鼻涕水都快滴到她罗裙上终于爆发,怒发冲冠,七窍流血,怒喝道:“别哭了!!!” 阿沅一怔,骇的,倒没有哭了,在打哭嗝。 她扁了扁嘴,带着哭腔,一抽一噎的:“是、是你先污蔑我的……嗝…谁要成全了他们了,我……我……我是……嗝……” “是什么?”女孩冷笑,“像你这种嘴上说恨,说要断的干干净净,临到头恨不得第一个献身,仿佛天地间就那点风花雪月最大的蠢女人我见的多了,最多只能感动自己,简直愚不可及……” “我是不想你沾血腥。” 女孩一顿,怔住了。 半晌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你跟…”女孩被阿沅逗笑了,笑声讽刺至极,“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跟一个恶鬼说什么“不要沾血腥”? 阿沅暗自吸了两口气,压下身上的剧痛,料想女孩成鬼的时日短,对着女孩极其认真道:“好鬼是不能害人的。” 末的,又补了一句,生怕女孩不信: “鬼害人会变成厉鬼,会下畜生道,来世会变成猪的!” 4、04 阿沅难以置信看着她:“你想变成猪吗?” 女孩:“……” 阿沅恨薛时雨不假,但不推薛时雨也是这个道理,她可不想变成厉鬼,变成厉鬼很惨的,越厉害的厉鬼越丑越可怖吓人,生前不被人喜欢,死后还要堕入阿鼻地狱,转世成猪还算好的,就怕连猪都当不成,地狱十九层总有一层刑罚适合你。 不能想,一想阿沅就打哆嗦。 因此她虽为鬼,但从未做过坏事,因未曾做过坏事,她身上的鬼气淡的很,那些道士和尚要逮的大多都是穷凶极恶之鬼,心肠好的见到她一般睁只眼闭只眼就放过去了,其实更多的原因是……这些口中驱魔卫道的除妖人中多的是神棍,连她是人是鬼都分不清呢。 加之,鬼气淡成她这样的鬼也是少有。 女孩沉默了一会儿,幕的笑了起来:“这就是你几十年被凡人追着打的原因?” 阿沅:“……” 阿沅死也不会承认,好吧她已经死过一次了,她是绝对绝对不会承认是因为打不过,是因为胆儿小,这些除妖师都太太太可怕了,既然打不过不如就加入他们…… 她索性挑了其中最强最变态的,季陵。 跟在季陵身边确实会伤神伤心,但也有好处,除了季陵也没人能伤她了。 这个买卖其实不亏。 阿沅低咳了两声,牵着身上的伤口又开始低低啜泣:“爱信不信吧,好心当驴肺,下次我可不拦你了。” 女孩顿了一下,身上暴涨的鬼气消了一大半,双眸恢复了原来的颜色,轻声道:“你……你真是为了我?” 阿沅低低吸着气,闻言冷哼:“我可是救了你一命,你伤了我无所谓,伤了季陵也无所谓,你动了薛时雨,你……你是在太岁爷上动土啊,你不要命了,我是你现在就逃的远远的,季陵这个疯子是不会放过你的……” 女孩看了她一眼:“见他没有救你,你不难受啊?” “我……我……”阿沅顿了一下,语气低了下来,”他不救我才是对的吧,我又没求他救我,我们没关系了,谁稀罕他救,他爱救谁救谁……“ 女孩蹲在她身旁,歪着头看她:“不稀罕你哭什么?” 阿沅一顿,囫囵擦了把脸,紧紧抱住自己,低低啜泣着:“谁叫你那些破花刺,痛死我了!”见眼泪怎么擦也止不住,阿沅索性越哭越大声,“我们画皮鬼就这一身皮金贵全让你糟蹋完了!你赔我!” 女孩奇道:“那你去换别人的皮啊,谁漂亮换谁,正好把薛时雨一身皮换了不是完美?你们画皮鬼都是这样的吧?” 阿沅哭到一半瞪了她一眼:“都说了不能做坏事!会变成厉鬼的!别人的皮我才不用呢,臭的很!还有,别把我和其他画皮鬼混为一谈!” 女孩“啧”了两声,像打量新奇物件打量着阿沅,越打量越觉得有趣,越觉得喜欢。见她一直低声抽泣着,泪水把双睫都糊住了,此刻的阿沅是自己的模样,不似薛时雨那般英气逼人,艳光四射,俏白的一张小脸,秋水剪瞳一样的眼眸湿漉漉的,像缠绵的江南烟雨,整个人,不,整只鬼好似一尊精心描绘的上好瓷器,怎么哭也哭不完。 女孩第一次发现原来还有哭也不叫人讨厌的人,她不仅不觉得烦,还觉得人家哭的活色生香。 奇怪。 女孩推心置腹想了一下,大底世间的男子都抵不住吧,连她都觉得赏心悦目呢。 女孩儿看了一会儿,真心实意道:“你没想过用自己的脸接近季陵吗?没准人家早就被你俘虏啦,几个好阿姐都不换的!” 阿沅想了下自己原貌出现在季陵面前的画面,陡的打了个寒颤:“不行的不行的,没可能的。” 跟着季陵的这三年,阿沅不是没见过漂亮的女妖精往他身边凑,毕竟也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可结局无一不是一个“死”。其中长得最美的九尾狐,姿容远胜阿沅见过的所有人,连阿沅看着都心动,可她死得最惨,别说打回原形重新修炼了,三魂六魄都没了。 季陵这个辣手摧花的莽夫!阿沅可惜了好久。 女孩不赞同的皱起眉,随即舒展了眉峰:“算啦,反正你要留在这陪我的,跟那少年再无瓜葛想他作甚?”女孩一顿,见阿沅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狐疑道,“真有这么疼?” 阿沅气极:“你说呢?!” 女孩挠了挠面颊,思索了片刻,两手轻抬,周身的芙蓉花海轻轻荡漾起来,花芯中漂浮出粉色的花粉,甜的醉人,那些花粉飘飘荡荡仿佛一场粉红色的梦将阿沅包裹起来,闭上双眼的一瞬,耳畔传来女孩的声音: “这是彼岸花的花魄,养你一身伤算是大材小用了,睡一觉吧,醒来就香喷喷,滑嫩嫩的啦。赔给你了。” —— “这根本不是什么芙蓉,是彼岸花。竟然能在这种小山村看到彼岸花,也算不枉此行。” 薛时雨叹道,见季陵半晌没反应,瞥了他一眼,“怎么了?从刚才开始就走神了,想什么呢你?” 季陵一顿,捏紧了手中的东西,冷峻的俊脸没什么表情:“无事。” 薛时雨狐疑的看了他一眼,紧接着看向他攥紧的右手:“方才从后院榕树下捡的?什么宝贝捂得这么严实?” 季陵闻言将手中的东西塞进口袋里,避开她的视线:“没什么。” 季陵口中的“没什么”就是“有什么”。薛时雨可太了解了,越发有兴趣了:“诶,你让我看看到底什么宝贝……” 季陵面无表情打断她:“如果不是阿姐粗心大意中了计,现下我们已经抓住了那只妖。” 薛时雨擦着湿漉漉的发,摆了摆手:“我又不是你,那可是彼岸花啊,孤本上记载,彼岸花的香气可控人心智,更何况这镇子全都被彼岸花包围了,呼吸之间全是花香我哪里抵得住?况且你身负天魔血不是也中招了么?” 季陵闻言,剑眉微蹙:“我是故意引蛇咬我,那蛇吸食彼岸花长大,若不是……” 薛时雨摆摆手:“知道知道,若不是你舍己被咬一下我们也不能确定是彼岸花,这次的任务看来棘手的很……对了,听说彼岸花可勾起人心底最深的欲念,你这被咬了一口可比我中的毒深,昨夜你怎么出现在我屋外的?还把自己弄进了乾坤袋里?还有你发生了什么?至于把自己冻成冰块么?为了烘干你累死我了……” 不知哪句话戳中了季陵的肺管子,一张俊脸陡的沉了下来,有些僵硬、硬邦邦的说:“我去找那里正,他肯定隐瞒了什么。” 说完就走,像逃一般,薛时雨还在身后大声道:“喂,急什么,我还没问完呢,方才我好像看到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 季陵及至屋外,指尖微顿,将口袋内的物什拿了出来。 一只小小的白色香囊,上面还绣着一只小白兔的可笑模样,一些落灰和污泥沾在上面,其中一点污泥正好落在小白兔的右眼下,原本勾着的笑弧好像在哭一样。 白色香囊在季陵修长的手里越发显得娇小,他拧着眉盯了一会儿,薄唇轻轻吐出两个字: “傻鬼。” 复将香囊又收进怀里,提步离开。 —— 阿沅好像做了一个漫长的、甜蜜的梦,梦里雾蒙蒙的,她看不清,只有一道磁性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唤着她: “阿沅……阿沅……” 缠绵又克制,无端让人觉得心伤。 “喂,醒醒。”女孩推了推她,在她耳边吼道,“该起床啦!” 阿沅晃神,揉着眼睛醒来,却发现不知何时脸上冰凉一片,她懵了好久。 “我服了你了,梦里还能哭,你真的不是水鬼吗?” “当然不是了。”阿沅晃了晃头,才将脑中夜夜唤她的声音驱逐出去,她下意识抱住遍体鳞伤的双臂,却发现双臂、不只双臂,她周身的肌肤都是完好的,不仅如此,晶莹剔透,触手滑腻,她将手腕高高举起,阳光下,隐隐还能看见肌肤下青色的血管。 “喂,你不要命啦!” 下一秒女孩举着大大的荷叶将她和阿沅全部遮了起来。 果然,一阵犹如针扎般的灼伤感,阿沅低呼一声收回手,手背已被阳光晒的烧红了一片。 她小口吹着手背哈着气,眼眶很快浮起一层雾被她压了下去,此时比起疼痛她更迷茫的是,这明明是她的皮,却又好像不是她的皮。 她的皮嫩的,像是新生的。一般来说鬼身上会有腐尸的难闻气味,因为她鬼气淡的很,那道腐尸味也淡的很,几乎没有。然而现下她的肌肤,细闻下有淡淡的、似有如无的香味儿。跟这遍地花海的味道是一样的。 不光如此,她能感觉到自己体内也大有变化,她的内丹似乎被涤荡了一遍,整只鬼都轻盈了不少,她修为低微,也从没人教她怎么修炼过,因此她往往只能维持半刻的人形,而现在,她能感觉到身上灵力是何其稳定,她竟不怎么费力就幻化出自己的肉身来。 而且是真的一丝一毫鬼气都逡巡不到了,若遇上了凡人,她自己坦诚是鬼,恐怕也没人信。 阿沅有些迷茫的看着女孩:“你对我做了什么?” “反正没害你,就当赔你啦。”女孩两手举着硕大的荷叶,盘腿坐在她身边,觑着她,“你梦里哭什么呢?不对,我早想问你了,我们都是失去了姓名的孤魂野鬼,你怎么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呢?” 阿沅本也是随口一说,没让女孩真的赔她。她也不傻,虽然不知道女孩是怎么做的,却也知道自己承了女孩的大情,她得到的远远比她失去的多。见女孩恶鬼相消,还对她颇为亲昵的样子,阿沅从未教过朋友,况且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当下事无巨细告诉她: “因为自我有意识起,就一直重复、重复做着同一个梦,梦里……我看不见他,但总是有人那样唤着我‘阿沅、阿沅’,所以我想,我应该就叫‘阿沅’吧。” 女孩睁着一双美目看着她:“啊,那他一定很喜欢你。” 阿沅一顿:“啊?” 女孩望着她幽幽叹了口气:“真羡慕你啊,一定有人很想念很想念你才会对你念念不忘。” 阿沅怔住了,一时说不出话。 她从未想到是因为这个。 有人……正在思念着她吗? 可她又为什么一丝一毫也想不起他? 女孩见阿沅呆愣住,忽然生了个主意:“我有办法知道那人是谁。” 只见女孩从身旁的花丛中随意摘下一瓣花瓣,两指夹着那花瓣抵在阿沅眉心处:“彼岸花可现生平记忆,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只要让我看看你的识海,让我看看那藏在暗礁下的浮生幻影,半刻就行。” 阿沅想也不想直接摇头,太危险了,哪有人会把识海给别人看的,不要说那人心藏歹意,就算是真的为你好,识海可娇弱的很若操作不当,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然而女孩下一句话却让阿沅怎么也拒绝不了。 “你不想知道那人是谁吗?你不想知道…自己是谁吗?” 阿沅卷翘的长睫飞快的一颤,像振翅的蝶,女孩看到她的模样轻轻笑了声。 她将彼岸花花瓣抵在阿沅眉间,徐徐注入灵气—— 一瞬间,透过那抹花瓣她看到了阿沅的识海。 雾蒙蒙的,什么也瞧得不太真切。 女孩眉心蹙了蹙,嘀咕着:“小小一只画皮鬼,识海里怎会如此诡谲难测,就像在阻止我一样……” 识海内多呆一刻就有一刻的风险,女孩也有些急了,她快速拨开身前层层浓雾,浓雾消散的一刻,一双凤眼骤然睁开,厉光四射,狠戾地瞪着她,喝道: “滚出去!” 下一瞬女孩从阿沅的识海里跌了出去,径直喷出一口青色的血液! 阿沅睁开眼,看到女孩倒在地上,口吐鲜血的模样愣了一下,立马扶起她:“怎怎怎怎么了?” 女孩扑进阿沅的怀里,抱着她的腰,期期艾艾的哭:“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还以为要被杀掉了……太吓人了呜呜呜呜呜……” 5、05 阿沅哄了女孩好长一会儿,女孩才止住哭声,此刻还在阿沅怀里战栗着,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阿沅哭笑不得:“还说我呢,你才是水鬼吧。怎么样,你看到他了没?高不高?帅不帅?长得怎么样啊?” 女孩顿了一下,看着阿沅欲言又止:“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阿沅一愣:“什么意思?你到底有没有看到啊?” 女孩登时又想起那双不怒自威的凤眼,青天白日下生生打了个寒颤,复又埋首在阿沅怀里:“别问了别问了,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不知道!” 阿沅:“……” 阿沅面色古怪的看了她半天,嘀咕着:“什么啊,我的识海有那么吓人么……” 哪知女孩从她怀里抬起头,望着她的眼神更加怜惜:“你太惨了,被这种可怕的人惦记着……” 女孩的声音实在小声,阿沅侧耳倾听:“你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女孩捂住自己的耳朵,“你什么也没听到!” 阿沅:“……” “啊,我知道了,你根本没进到我的识海对不对?按你说彼岸花可现浮生记忆,那你怎么不记得自己的?”阿沅见女孩半晌没说话,越发觉得自己猜对了,“我就说嘛,要找回记忆哪有那么简单……” 女孩一顿,松开了环抱住阿沅的手:“我可以看任何人的记忆,但是除了我自己。我不像你还有人天天念叨着你,我是真的,一丝一毫也想不起来了。” 阿沅默了一会儿,看她:“你很想知道自己的记忆吗?” “你说呢?你不也是这样吗?我只说了一句,哪怕是识海也肯让我进去。你的想法与我一样吧?”女孩侧眸看着她,“已经连人都不是了,如果连记忆都没有那我们还是什么呢?” 阿沅顿住,许久没有说话。 是的,她往日能骗骗自己没有记忆,无牵无挂,自在逍遥天地一鬼,尤其看到季陵、薛时雨二人年纪轻轻背负血海深仇,终日不得展颜,她觉得自己这样挺好,忧愁不缠身,每天吃了睡,看季陵二人斗嘴,然后被季陵气再气季陵,他们除他们的妖,她自看她的好山好水,可事实真是如此吗? 她可以骗过任何人,但是她骗不了自己。她有时,真的好羡慕季陵和薛时雨啊。 起码他们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他们知道自己从哪儿来的,该回哪儿去。他们的生活打打杀杀,刀口舔血,却仍是有希望的。 他们知道自己的来处,他们总有自己的归处可依。 可她呢? 她也想知道自己的亲人、朋友,也想知道站在太阳底下是什么滋味,漂泊了太久也想有个故土可以休息,可是这些所有人唾手可得的东西她都没有。 她想,她从未杀生,因着这求而不得才终日有丝鬼气萦绕眉间吧。 阿沅和女孩于硕大的荷叶下面对面枯坐着,太阳从中正爬下山头,终于凉快了些,阿沅也觉得精神了些,她觑着女孩的神色,率先打破沉默: “我听说人死后,若是散了记忆,但临死前残留的记忆还在,比如……比如我怕打雷,我超级怕电闪雷鸣,那我极有可能是在雷雨天气下亡故的,你呢?你怕什么?” 女孩顿了一下,脸上闪过迷茫:“我怕什么?我怕……” 女孩指了指天上:“我怕日头。” 阿沅瞪她:“每个鬼都怕!你再好好想想。” “我怕什么……”女孩嘀咕着,掰起了手指,“我怕夏天的虫子,雨天的蜗牛……我怕脏,我好怕脏的,我还怕……” 阿沅鼓励她:“继续继续。” “我怕……水。”女孩迷茫的眼神渐渐转为坚定,“我不能沾一点儿水,碰到水就有一种……一种窒息的感觉。” “那就是这个了!”阿沅想起之前女孩怂恿她推薛时雨下湖,若芙蓉镇接连有人投湖一事与女孩有关,季陵二人几次三番阻止,女孩定是恼的,但自己却不肯动手,原来原因在这。 阿沅目光灼灼盯着她:“你的死一定与水有关!你再顺着这个想想,能想起什么不?” 可女孩愁眉苦思了好半天终是摇了摇头。 “别灰心,或许…或许我们换个思路,你从未离开过芙蓉镇的话,那镇上的人一定对你有印象,只要翻看他们的记忆就可以了吧?” 阿沅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么聪明,然而女孩却突然摘下身侧一株彼岸花,问她另一个问题:“你觉得这片花海美吗?” 阿沅诚实的点了点头,她确实没有见过比这更美的花了。 “是啊。”女孩看着掌心内靡丽到极致的彼岸花,忽然掌心一合,好好一株彼岸花只剩下零碎从女孩的指缝落下。 女孩望着阿沅,黑白分明的眼里浸着明晃晃的忧伤:“它那么美,可是它困住了我。” 阿沅一怔。 “它叫我哪儿也去不得,我还羡慕你呢,来去自由,而我只能终日困在这小小的四方天地,再美的东西也会看腻的啊。” 女孩脸上在笑,但阿沅却完全笑不出起来了。 她曾听季陵说过,有些妖物会择人当宿主,一旦成了宿主便离不得妖物,神魂共享,唯有死亡才能将他们分别。 女孩就是这片彼岸花的宿主。 她羡慕着季陵和薛时雨的生活,没想到有人羡慕她的生活。她那些小忧小愁的在女孩面前都不值一提了。 一阵难捱的死寂后,阿沅忽然道:“那啥……你那招借彼岸花探魂好学不?你出不去,我可以替你去看看村里人有没有关于你的记忆。” 女孩顿住,许久之后摇摇头:“不行。” 阿沅知道她在想什么:“放心,我不会跑的,我只是……想帮你。” “……帮我?”女孩一顿,眼尾上翘,直勾勾盯着她,“为什么?我之前利用你,还伤害了你,我不是你嘴里的好鬼,我杀了人,每一年死在我手上的人不下百人,我就是你口中最讨厌的厉鬼。” 阿沅挠了挠面颊:“……我没想那么多。” 女孩扯起一抹笑,双瞳黑漆漆的:“听说和恶鬼呆久了,就是佛子身上也会沾上戾气,你还要帮我吗?” 阿沅挠了挠左脸又挠了挠右脸,许久,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小心翼翼看着女孩:“那我陪着你的话,你可以不再把人往湖里丢了吗?” 女孩摇了摇头:“我做不到。” 阿沅一愣,瞪她:“这这这很难做到吗???又不是下饺子!” 女孩只说:“不是我要杀他们。” “那是……”阿沅一怔,不是她难道是这遍地的花丛么? 然而女孩却又不说了。 女孩自嘲一笑:“我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厉鬼,后悔了吗?” 阿沅拧着眉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学着之前女孩的模样摘下一瓣花瓣,女孩觑着她:“你做什么?” “你不是这样做的么?”阿沅将花瓣抵在眉心,“然后呢?要念咒语么?太复杂我可记不住。” 女孩:“……” 女孩双睫震颤,垂在身侧的小指轻轻蜷起,轻声道:“你…不应该逃吗,为什么要……” 阿沅打断她:“快快快,此刻正是打探的好时机,再不出发天就要亮了!” 女孩望着阿沅半晌没说话,过了好久才别扭的说:“……贴于眉心,将灵气注入彼岸花上即可。” 末的还补了一句,却偏过头不看阿沅,“你逃不出这个小镇的,十年前我设下结界,这么多年来有来无回,就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况且你的魂体被彼岸花的花魄浸染滋养过,天涯海角不论你去哪儿我都知道……” “嗯嗯嗯。”阿沅忙不迭点头,问她,“还有呢?” 女孩眉头一蹙,扭过头看阿沅,欲言又止的:“你……” “没了?真没了?那我得赶紧走了。”瞅着日落西山,阿沅连忙从草地上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落灰,小跑几步之后,忽的停住脚步,转过身摸了摸鼻子,颇为不好意思,“其实…我还挺喜欢你的。” 说完阿沅就化作一缕青烟下山了。 留下女孩一个人呆愣在原地,发了好久的呆。 她揉着有些发红的耳廓,低语着:“胡说什么啊……” —— 阿沅也闹不清自己为何要帮女孩,或许是因为她看不得有人在她面前伤心吧,又或许是因为这是她第一次交朋友。 她隐隐觉得,女孩并没有她表现的那么坏。 人一旦身死,若怨气难消、遗愿未了,死后便会化成鬼,时光停驻在他死前的最后一刻。女孩看着稚嫩,没准成鬼的年岁比她还大。 阿沅思来想去,决定从乡里最为年长和德高望重的里正入手。 也是里正邀季陵二人前来,他自然知道的更多。 此刻已是明月高悬,阿沅按着记忆来到里正的院落外,说来也奇怪一个乡间的小小里正,院落居然修的富丽堂皇,甚至还娶了好些个妻妾,简直是土皇帝一般的日子。 阿沅想起第一次见里正之时,那里正花甲老叟竟然搂着一个妙龄女子,阿沅藏在伞里偷偷瞧着,当场激了句“老不修”,老头骇的生生晕了过去,季陵事后劈头盖脸骂她,她当时怎么说来着? ——他是心中有鬼,怪我作甚? 还算幸运,阿沅顺利的找到了当日里正搂着的少女的院落,也正好只有少女一人。 阿沅不费吹灰之力令少女陷入昏睡,将少女拖下榻之后,她坐在境前,描摹了一张同少女一模一样的脸庞。 正巧胭脂放下的一刻,里正醉醺醺摸进门,倒在地上,还不忘哼哼:“美人儿,爷爷来疼你啦。” 阿沅:“……” 阿沅忍着恶心,将门合上后,走到老头身边,蹲下,老头望着她一张芙蓉面更醉了,伸手去摸阿沅的脸:“来,让爷好好摸摸。” 阿沅直接一巴掌糊了上去,在老头怒目圆睁之时将彼岸花贴上他的眉间,不多时就进了老头的记忆里。 越是翻开老头的记忆,阿沅眉头皱得越紧。 “好你个老不修,外表装的道貌岸然、德高望重的,就是个黑心的,老不正经!” 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阿沅便从老头呱呱坠地看到他年过半百,老头自生下就是纨绔子弟,老了愈老奸巨猾,不光色/欲熏心娶了好多房妻妾,还做起了人伢子的勾当!专门以雇长工为由哄骗些贫苦人家的娃娃,转头就把人发卖青楼馆子!而这样的人是人人爱戴的父母官! 阿沅忍着怒火看下去,待看到一个头发枯黄,骨瘦嶙峋,两眼怯怯的女童时愣住了。 即便女童和现在的模样大有差别,阿沅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她就是女孩小时候的模样。 她也终于知道女孩的名,琯琯。 她怔怔的看着琯琯牵着里正的手进了府邸,琯琯眼中的期待、孺慕之情全是真的,她相信这个人,相信这个口口称赞的父母官会为她带来新的生活。 阿沅想拦住她,而女孩穿过了她的躯体,门合了起来。 走马观花一般,阿沅看到琯琯一点点长大,一点点出落的更伶俐,里正看她的眼神也越来越下流,里正终于忍不住下手那刻,琯琯在哭,而阿沅在一墙之外蜷缩在墙角,捂着耳朵,她不敢听也不敢看,因为她什么也做不了。 然后是多次的转手,琯琯也被卖进了青楼。 后面的事,因出府之后,琯琯便和里正没有多大联系,从里正的视角,再次见到琯琯是在七年后,琯琯二十二岁。 琯琯作为犯人被押在堂下。 二十二岁的琯琯眼里一点儿光也没有了,面色苍白,满目凄凉。 一乡绅老爷毒发死在了琯琯床上,老爷夫人将琯琯告上堂。琯琯以为里正念着旧情会放她一马,起码会好受一些。但,没有。 阿沅看到这位乡绅老爷的幼子背地里塞了一箱金银,里正避开琯琯的目光,惊堂木拍下,乱杖打死。 琯琯死去的那天,满城的芙蓉花全谢了。 琯琯一卷草席葬在了乱葬岗,七天后,彼岸花开了。 里正开始整夜整夜的做噩梦,梦里全是琯琯赤红的眼珠问他:“为什么不救我?” 他开始频繁的请法师做法,而彼岸花越开越多。 里正心中有鬼,越发夜不能寐。一天,他不远千里寻来一高僧,高僧高鼻深目,身着一袭镶着金纹的黑袍,姿容超绝,双目暗藏悲悯,眼尾上挑时却透着一丝邪气。 不知为何,阿沅打一看到这个高僧,下意识抓紧胸口处,呼吸一滞,竟然喘不过气来。 ……为何?我……我见过他么? “大师,老朽所求不多,只求她沉埋水底,永世不得超生,不得害人!” 阿沅骤然捏紧双拳。 她看着那所谓的高僧点了点头,芙蓉镇有一芙蓉潭,工人要在潭面搭桥时,高僧命人绞下琯琯的发缠在一木桩上,在木桩地下写下了琯琯的生辰八字并用朱砂在其上划了一道符。 木桩被打入谭底,高僧飘然而去。 琯琯生前被乱杖打死,死后被一下又一下,狠狠将魂魄钉死在水潭之下,那该有多痛呢? 阿沅不知道。 此后彼岸花停止疯长,数年的相安无事,然而三年后,彼岸花重新连枝连叶怒放,短短半年开遍了整个芙蓉镇,遍地萎靡到极致的彼岸花,犹如泼下的一盆残血。 芙蓉镇开始死人了,每夜在那芙蓉潭里投一个,直至花败,待到下一个花期又开始循环往复。 不死不休。 里正知道是琯琯来寻仇了,可他不敢说,他怕项上那顶乌纱帽不保。 为此他开始寻觅江湖术士,无一有法子,直到寻到了季陵二人。 阿沅指尖一颤,抵在里正眉心的花瓣落了下来,她也从里正的记忆里挣了出来。 老头睁开迷茫的双眼,缓了好一会儿才找回清醒,看到阿沅时愣了一下:“好夫人,你哭什么?” 两滴泪砸在手背上,阿沅才惊醒。 她将脸上的泪抹去,冷冷看着里正:“都是因为你。” 老头一愣:“……小桃,你说什么?你怎么这样看我?” 老头看着阿沅的双眼竟有畏惧。 这次阿沅第一次,涌起杀心。 这样的人……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怎配为人! “小……小桃……你怎么了……”老头面容惨白,匍匐地往后退。 阿沅将脸上的泪拭干,一步步逼近他:“你这样的人……” 忽然,门外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 “李老爷,在下季陵,有事叨扰,请会面一叙。” 6、06 季陵抱剑立于屋外,话落,屋内许久没有应声,季陵剑眉微蹙,右手徐徐放在了剑柄上—— 门忽的应声开了。 里屋传来洪亮而苍老的声音:“季陵小兄弟进来吧。” 季陵一顿,将手放了下去。然而紧蹙的双眉并未放松。 有妖气,还有杀气。 季陵提步进屋,快速逡巡了一遍,很快冷沉的眸子便落在了屋内的少妇身上。 屋内统共也只有里正和少妇两人,这个叫“小桃”的少妇季陵是见过的,但他向来对无关紧要的人没什么的印象,因此即便他觉得这个少妇有些怪怪的,却又说不出哪里怪。 里正端坐于主位,见季陵的眼神几乎都快黏到自己小妾身上,不怎么生气倒颇觉得自得。心里暗笑到底是个毛头小子,看见漂亮姑娘就走不动路了。 里正忙招呼季陵落座:“小兄弟快坐,别客气。” 少妇见季陵盯着她,似羞含怯地以团扇遮面,挡住季陵的视线,对里正盈盈道:“我去叫后厨备些酒菜,你们聊。” 说完少妇扭着小腰往外走,说不出的风流妩媚。 里正抚着长髯,笑眯眯看着,心想几日没来这丫头屋里倒越发可人了,别说季陵了,连他都快把持不住。快些打发走这少年,再去找他的小桃好好温存一番。 里正两指点了点桌面,见季陵眼神跟了过来,终于没有放在小桃身上后,笑了:“小兄弟一表人才,可定亲了?” 季陵脸上掠过浓重的不愉,忍了忍还是道:“尚未。” “那就对了。”里正抚掌大笑,“这女人的滋味……这要此间事了,为兄定要包下宜春楼,到时叫几个会说话会来事的给小兄弟好好开开荤。” 季陵一张俊脸已经用“难看”二字都形容不了了,他厌恶的皱了皱眉,阿沅思忖着,如果不是薛时雨明令禁止,此刻里正已人头落地了。 阿沅本听到季陵的声音惊得一身汗,生怕被季陵认出来,不过看来季陵被里正恶心到了并未发现她,稳住稳住,不要慌,只要走出这个屋子就可以了! 季陵不准备和里正废话,径直道:“李老爷是否有事瞒着我们?” 里正一顿,脸上掠过不自然的神色,将茶盏推到季陵面前,笑道:“小兄弟何出此言?” 季陵只冷冷盯着他:“你若执意隐瞒谁都救不了你。湖边的女人是谁?” 话落,阿沅本一步就可踏出屋外的脚步一顿,停了下来。里正一张老脸也彻底变得惨白。 “好好好,我说,我说……”里正见瞒不住,又见季陵既然发现了这件事就证明这个少年还是有些本事的,心底彻底放心下来,他略微思索片刻,推杯换盏后又是另一幅面孔。 里正重重叹了口气:“小兄弟有所不知,那女子名唤‘琯琯’。十年前,我见她家贫可怜找她入府做工,没想到却是个不安分的,小小年纪勾三搭四……” 突然一声刺耳的碎片飞溅声传来,季陵回眸盯着少妇,桃花眼里掠过一抹暗色。 里正被一打岔,望了过去:“小桃?伤着没有?” 少妇的表情略有丝僵硬,她微微侧身避开季陵的视线,摇了摇头:“我不小心打碎了花瓶,无事……” 少女脚步一转,走回里屋,走到里正身边,腼腆一笑:“怪我笨手笨脚打扰到你们了。” 里正抓过少女的小手握在掌心,扯过她在边上的椅子坐下:“那些事交给下人就好,你就别忙活了。” 阿沅额角一抽,忍了忍没有抽回手。 低低应了声:“嗯。” 里正本无他意,没想到这小手一纳入掌心仿若无骨一样,肤若凝脂,灯下看还能看到细细的青色的血管,沁凉柔软,真真冰肌玉骨,怎么以前从未发现? 里正心里一惊,抬眸看向小桃,还是小家碧玉的五官,说实在他有些看腻了,但是今日不知是不是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明明是同一个人,明明他几个时辰前才见过小桃,那小巧的五官好似揉了水一样眼波流转之间活色生香,短短几个时辰怎的变化如此之大? 里正几乎快移不开目光,掌心的小手就更舍不得松开了。 而坐在他们对面的季陵也在看小桃。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凝在小桃身上,眸色如浓的化不开的墨,眉眼也跟着更冷了几分。这般赤/裸/裸的眼神,小桃害羞极了,只敢眼观鼻鼻观心,完全不敢抬头回视。 本来里正故意拉小桃坐在身边,存着几分炫耀的意思,此刻见季陵如此不加掩饰的眼神,心底忽然觉得不痛快,顿生己物被他人觊觎的不悦之情,越发想早早打发走他。 “咳咳……”里正干咳了两声,一边捏着小桃的小手在掌心把玩,一边对季陵道,“那琯琯年纪轻轻却厉害的紧,天生一股狐媚相,怎么也是打小看大的,我有心给她寻户好人家,她却是个不安于室的荡……小桃?怎的手如此冰冷?着凉了么?” 少妇低垂着头颅,摇了摇头,没有言语,身体却异常紧绷。 季陵的视线从少妇雪白侧脸上微微汗湿的鬓发,往下看了一眼里正揉捏她的小手,最后落在地上,藏在桌角后方的一瓣花瓣上。 这老头胆小的很,自投湖案频发便早早搬挪了家,他的院落距芙蓉潭整整半里地,彼岸花尚还未蔓延至此。 里正见小桃久未言语,掌心的小手又骤冷下来,好似摸着一块冰一般,他再急色也受不住,松开了她。同时却也找好了打发季陵的理由。 “我自认问心无愧,这其中的种种实在是伤风败俗,有辱斯文,我就不与你细说了。总之这琯琯被我逐出府之后,自甘堕落,沦落青楼,好些年未曾见过了,再次得见哪曾想竟有那个胆子毒杀豪绅,引得人家为她兄弟阋墙,手足相残,当时民怨沸腾,我念着旧情有意保她确也不能,只好将她乱棍打死,哪知她死后还冤魂不散,我便请了高僧将她镇于潭底,后面的事你也知道了,季陵小兄弟啊,我自然是相信你与你阿姐的能力,只是这天色也不早了,内人身体不适……” 老头正说着,一只沁凉的小手拽了拽他的衣袖,当下里正颇为受用,好像心脏也被抓了一把,登时心猿意马起来,反手抓住那只小手,摁在自己腹部把玩着,对着季陵说:“旁的事咱明日再说可好?为兄就不留……” 里正话音未落,骤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叫:“啊!” 瞬息之间,血沫飞溅,点滴落在近在咫尺的“小桃”一张小家碧玉的芙蓉面上,在一张白的几乎透明的脸蛋上愈加显得红得刺眼。 “小桃”问他:“好摸吗?” 里正抖着嘴唇说不出话,“小桃”从他大腹便便的腹部内抽出手,血液泼墨似的飞溅,里正一张老脸陡然转青,“小桃”再要伸手,这次要掏向他的心脏,然而这次身前多出了一柄剑。 “阿沅。”季陵冷冷注视着她,“住手。” 阿沅死死咬住嘴唇,仍然是那张小桃的脸,里正捂着腹部的血,匍匐着往外爬,阿沅欲上前,深渊剑却横亘在前,丝毫不肯退让。 阿沅扭头恨恨看向季陵,她拼死不让自己泄出一丝一毫属于弱者的哽咽声,眼眶红红的,眼珠隐隐泛着赤色:“他该死!他满口谎言,他全是骗你的!琯琯不是他说的那样,不是!是他,是他害的琯琯身前被乱杖打死死后还要被镇于潭底!该死的是他!” 季陵依旧是那张古井无波、生人勿进的冷峻脸庞,看到阿沅眼底的一抹赤色眉头紧了紧,俊容森冷:“你为了一只妖动了杀念?” “她不是妖!她不想的,是他,是他们逼的她……” “是又如何?”季陵冷冷打断她,薄唇微扯,“妖就是妖,不管她杀没杀人她就是妖,是妖就该杀。” 阿沅浑身一震,脸颊上的血珠滑落,双睫蝴蝶振翅般的轻颤,她轻声道:“你真是这么想的?” 季陵直直盯着她,轻嘲道:“你跟了我这么久还不知道?” 阿沅呼吸一滞,十指狠狠嵌进掌心内,钻心的痛叫她眼眶蓄满了泪,她执意地不肯眼泪落下,双眸赤红的看着季陵,一字一句道:“那你为何不杀了我?” 季陵冷冷的注视她良久,墨色的双瞳里似乎凝聚着风暴。 许久,或许仅仅只有一瞬,季陵挥剑,剑尖直指阿沅的咽喉,声如寒冰: “你敢伤人,我第一个杀你。” 7、07 阿沅难以置信地看着季陵,本以为跟了他三年,即便他不喜欢她,她也以为他们是朋友,这样看来是她想多了,原来她和其他人并无区别。 阿沅笑道:“好啊,那你现在杀了我吧。” 也是,三年前是她自己钻进他的伞里,季陵就该杀了她的,是她耍了个小手段苟且偷生到今天。 见季陵迟迟未动手,桃花眼凝视着她,俊容森然,若是往常,阿沅早骇的腿软,早示弱卖乖混过去,但今日她不想这么做了。 “怎么,对着这一张脸下不去手么?” 阿沅手指摩挲着自己这张肖似薛时雨的脸庞,心想,除了薛时雨这块逆鳞,季陵最恨的便是欺骗。如果季陵知道这张脸是故意幻化出来骗他的会如何? 当胸一剑?挫骨扬灰?神魂俱灭? 阿沅本怕得要死,事到如今却平静的很。 大抵有种尘埃落定的宿命感,阿沅心如死灰之余还想着死前怎么说也要恶心季陵一下,不然难消她心头之恨! 阿沅正准备给他来个大变活脸,换成自己的脸气死他,忽然从屋外飘来花香,一瓣两瓣,数不清的花瓣乘着风飘了过来,飘向阿沅。 季陵双眸一利,只见顷刻间阿沅就被花瓣紧簇着包裹起来,季陵眸色浓得跟墨汁一样:“阿沅,别胡闹了,回来!” 阿沅嘴唇扁了又扁,终是忍不住泄了一丝哭腔,但琥珀色的双眸亮亮的,异常坚定。 她说:“季陵,我不回去了,我再也不回去了。” 季陵踱步上前,伸手去拽,只拽住满手的花瓣,人又消失在他眼前了。 他死死盯着只余花瓣的掌心,侧脸紧绷,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裤脚,里正一只手捂着腹部,脸色煞白:“救……救我……” 季陵斜眼看去,只一眼里正便松开了手,心生胆寒,抖着嘴唇往后挪:“救命……救命……” 季陵执剑一步步走近他,右手缓缓攥成拳,花瓣在他手心碾成泥,殷红的花汁自他指缝一滴一滴淌下,犹如血一般,里正捂着腹部一点一点往屋外爬: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救、救命……” 季陵几步走到他身前,俯视着他,森冷的双眸犹如看一只蝼蚁,里正抖着唇:“小、小兄弟……不…不要杀……” 季陵握紧了手中的剑—— “阿陵,干嘛呢?” 薛时雨出现在敞开的大门,一脸古怪的看着他。 季陵一顿,手背青筋鼓起,片刻后收回剑,与薛时雨擦肩而过。 “诶……” 薛时雨正待上前问个清楚,里正骤然大哭:“薛…薛姑娘,快救老夫,薛姑娘!” —— 天旋地转之间,阿沅就被那带到了半里外的芙蓉潭,甫一落地,她就看到口吐鲜血的琯琯。 阿沅急忙奔去,扶起她:“你怎么了?是……是因为把我带回来才这样的吗?” 琯琯将唇边的血迹擦掉,摇了摇头:“我没事。” 阿沅瞪她:“你都吐血了还说没事!” “你才是。”女孩忽的笑了起来,“不是说不要伤人的吗?不是不想变成厉鬼的吗?” 阿沅一愣:“你……你知道?那你……” “我与彼岸花神魂相通,我能透过你看到你所看到的一切。原来我叫‘琯琯’啊……真好听。” 阿沅张了张嘴,半晌没发出声音。 倒是琯琯有些哭笑不得的问她:“怎么又哭了?那少年一身戾气,我的彼岸花能入任何人的梦唯独入不了他的,小小年纪深不可测,离了他正好……” 阿沅抹了把脸,打断她:“呸,我才不是因为他呢!我和那厮已经没关系了!” “那你哭什么?”琯琯哭笑不得道,忽然顿了一下,“是…因为我么?你可怜我啊?” 阿沅瞪她:“才不是因为可怜!” 琯琯歪头看她:“那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因为……”阿沅抓耳挠腮想了半天没想出来,“我嘴笨不会说话,你就当我爱哭好了!” “好好好。”琯琯含笑看了她半天,有些无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慢着点哭,别噎着自己。” 阿沅索性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打哭嗝:“你怎么回事啊,明明是自己的事,跟没事人一样,我却哭惨了……好没道理!如果你要杀了里正,要杀全村人我会帮……” 琯琯皱着眉打断阿沅:“不需要。” “为什么?”阿沅抓着琯琯的手,“原先是我错了,他们都是坏人!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同情!我再也不会阻止你了,我会帮你的!” 琯琯看了阿沅许久,缓缓推开她的手,又重复了一遍:“我不需要,这十年……已经足够了。彼岸花不需要风雨日晒,唯有血液才是最好的养料。这十年来投湖的人虽不是我的本意,但自我成为彼岸花的宿主之后,彼岸花吸取了我的恨意,才导致这些悲剧发生,这些年……真的够了。” 阿沅不能理解:“那里正那老头呢?就这么放过他?!” “他啊。”琯琯笑了笑,双眸掠过浓重的阴霾,“他不会有好下场的,自有天收。” 阿沅还是不能理解:“我才认识你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如果我是你,恨不得把那老头碎尸万段才好!你倒好,成活菩萨了!” 琯琯闻言叹了一口气,有些苦恼道:“我该怎么和你解释呢?” 她指着自己胸口那一块,看着阿沅的双眼认真道:“我要谢谢你,是你让我寻得了我的记忆,你让我知道了我是谁,虽然不是那么美好的回忆,但是这里以前空落落的,因为你,这里被填满了,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我该怎么跟你形容这种感觉呢?就好像……就好像我饿了好久好久,突然有人请我吃了个大肉包子,我现在觉得很轻盈,浑身都轻飘飘的,前尘种种没有那么重要了……这种感受你能理解吗?” 阿沅偏过头,还在兀自生着闷气:“不理解!也不想理解!” 琯琯不在意的笑了笑,摸了摸她的脸:“真希望有一天你也能找到自己记忆,到时候你就会理解我了吧。” 阿沅气得又抹了一把泪:“别想了,我就算找着记忆也不会理解你的!你现在准备怎么做?难道由着那老头过大好日子,由着季陵那厮收了你?你不了解季陵,他就是个疯子!杀起妖来毫不手软,天生和妖有仇!他知道了你的存在,他肯定想好对策了,这么多年我就没见过有妖活着从他手里逃走的!” 琯琯忽然道:“那你算什么?漏网之鱼?” 阿沅卡壳了一下,怒道:“那还不是因为我机灵的换了个张和薛时雨相似的脸,不然那厮早就把我投炉火里炼成丹药了!方才他……他还想杀了我呢!” 琯琯若有所思的喃喃着,一脸狐疑:“……是么?我觉得你可能……” “哎呀,先别管我了!”阿沅紧紧攥住琯琯的手,“季陵真的很凶,他真的会杀了你的!” 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琯琯脸上没有一点儿焦急的情绪,反而有些释然道:“十年真的够了,够了。我现在最想要的不是复仇,是……” 忽的,琯琯脸色一白,嘴里发出凄厉的喊叫,疼得在地上打起滚来。 “你你你你怎么了!” 阿沅吓得手足无措,只见她周遭的花海忽然燃起一片滔滔蓝色的火焰! “这是……”阿沅眉心一颤,“符火。” —— 薛时雨挑起眉:“你真要这么做?” 季陵面无表情点了点头,看着两指间的符纸:“人间火种根本烧不死彼岸花,唯有符火。” “可是……可是……”薛时雨挠了挠面颊,忍了好久终于忍不住说道,“那你那个……鬼朋友呢?” 季陵一顿:“你……早就知道她?” 薛时雨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前些天见了一面,方才那老头也全说了出来,这三年她一直藏在伞里吧……” 季陵盯着她,侧脸紧绷绷的,声音也有些发紧:“你既然早就知道她的存在,为什么不问我?” “哈哈……哈哈哈……”薛时雨挠着后脑勺避过季陵的视线,“我这不是等着你亲自介绍嘛……” 季陵扯开嘴唇笑了笑,眼中却没有任何笑意:“你明明早就知道,你甚至知道她与你长着同样的脸却不问我,因为你根本不在乎。” 薛时雨望天:“哈哈……哈哈哈……你是我弟,我怎么可能不在乎你呢……” “是么?阿姐现在是不是在想,正好和你多年来沈琮私通信件一事抵消了吧?”季陵冷冷看着她,面无表情。 薛时雨登时眉头皱起来:“又想吵架是吧?还有什么叫‘私通’,我们是朋友,正大光明通信件有错吗?” 季陵冷笑:“朋友?一个关键时刻贪生怕死的朋友?” 薛时雨脸色沉了下来:“阿陵我说了多少次,当时我们都年纪小,沈琮与我们不一样,他身上肩负肩负着沈氏一族的希望,并非有意弃我们于不顾你知道么?” 季陵扯了扯薄唇,偏过头去,不再说话。 他两指间的符纸上,燃起一小撮幽蓝火焰。 薛时雨见状,眉头微微皱起:“幽冥火专门是用来对付妖邪的,会对鬼魂造成不可复原的创伤,你真要这么做?那你那位鬼朋友……” “不是阿姐教我的么,降妖伏魔,我辈己任,我现在不会,以后更不会和妖做朋友。” 他两指轻轻扬去,符纸落在花海丛中瞬间燃起一片幽蓝火海。 漆黑的夜似乎也被这片蓝色点燃了。 幽蓝的光在季陵俊美无俦的俊脸上投下斑驳阴影,他望着薛时雨,桃花眼里似乎也燃起两簇幽暗火苗,轻声道: “拔了齿的虎还是虎,妖就是妖,阿姐忘了,我不敢忘。是妖,就该杀。不是么?” 8、08 两个时辰之前,季陵已驱散了芙蓉镇上所有人。若是有人从高空俯瞰芙蓉镇便会发现芙蓉镇仿佛陷入一片蓝色汪洋之中,那焰火瑰丽而诡谲,叫人望之生畏。 “你……” 薛时雨看着季陵冷峻的侧脸,张了张嘴,想要劝阻的话还是没说。跟在季陵身后,两人御剑飞行,几息之后到达芙蓉潭。 这里已成了一片蓝色的火海。 季陵立于剑上,漠然俯视,双手置于胸膛前,以肉眼都追不上的速度飞快打着结印,数张符纸无风自动漂浮在半空,季陵倏地停下,咬破拇指,沁出的血珠飘在空中,他于空中飞快的画下符印,大喝一声:“去!” 血珠自动晕染进符纸内,数张符纸分至四面八方,在小小的芙蓉潭上面竖起一道道浅浅的光柱。 “弑神阵?!”薛时雨惊呼,侧眸瞥见季陵冷漠的双眼,想说什么终极没有说出口,抿了抿唇,道,“我来护阵。” 季陵没有说话,他盯着燃烧着的花海,身侧的手渐渐的握成拳。 少顷,花海深处走出一妙龄女子。 女子耳尖别着一朵奢靡到极致的彼岸花,自蓝色的火海里走出来,周身还有萦绕着她的蓝色火苗灰烬。她一步一步走的极慢,走到季陵身前时一张小脸已经没有丝毫血色了,忍受着火烤的炽痛,低低喘着气,许久说不出话来。 薛时雨在季陵身侧轻声道:“是她,那日引我来此地的就是她。” 季陵俯视着她,剑眉轻轻拧起,一时没有说话。 那女孩低低喘了好久才缓过来,看到四周将芙蓉潭困住的浅浅光柱,幕的笑了起来:“故意引我出来就是要诛杀了我吧?现在我就站在这儿,哪儿也不跑,快,杀了我吧。” 女孩就站在阵心,仰头看着他。 明明处于劣势,明明被周围冥火炙烤的站都站不住,她的眼神却充满了挑衅。 琥珀色双眸在幽暗冥火中更显得明亮。 季陵眉心一蹙,许久未说话。 弑神阵一出,神鬼难阻。这湖中小妖虽为罕见妖物彼岸花的宿主确实有些棘手,但其修行日短,算不得大妖,不值得用弑神阵,毕竟弑神阵是他们为了共同的敌人研习而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使用,使一次要消耗巨大的灵气,纵是天生识海就比常人宽阔数十倍的季陵也得缓个三个月才能将将恢复,季陵会使出弑神阵已经让薛时雨很惊奇了,她没想到的是,季陵此刻更罕见的愣住了。 以薛时雨的角度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她也闹不清他在等什么,换往常弹指一挥间这小妖就灰飞烟灭了,更遑论这小妖胆子大到竟敢挑衅他。 薛时雨悄声问道:“小陵?” “快啊,等什么?”女孩一边擦着额间的汗,一边觑着季陵不耐烦道,“给个痛快好不好?” 季陵终于开口了:“为什么?” 女孩一顿:“什么?” 薛时雨也愣了一下。 “为何要这么做?”季陵冷冷俯视着女孩,“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妖,甘心替她受死,阿沅,你疯了吗?” 薛时雨一顿,看了看女孩僵硬的脸,又看了看季陵,识趣的选择看热闹。 女孩儿默了一会儿才低头噗嗤一笑,索性盘腿坐下来,再抬起头时又换了张面孔,还是那张和薛时雨七八分相似的面庞:“什么啊,这么快就发现了,真没意思。” 季陵盯着她,眸色浓如墨,又重复了一遍:“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这世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如果这次我不帮她的话…”阿沅一手托住腮,歪着头看他,幽幽叹了口气,“下次谁帮我呢?” 季陵拧着眉,发出一声轻嗤,不以为然。 阿沅十指嵌进掌心内,双眸隐隐泛起一抹红,她咬了咬牙,逼自己冷静下来。恨恨的瞪着他:“算啦,你是除妖师,我是妖,我怎么会指望你理解我呢?你要杀她,先杀了我吧,动手吧。你不是早就想除了我么?” 季陵没动,只盯着女孩,薛时雨瞥了一眼他紧绷的俊脸,有意缓和气氛,却见阿沅站起来,走到阵眼处,阵眼的光束最为明亮,中间漂浮着季陵以血书写的符纸。 阿沅曾见过季陵二人使用过一次弑神阵,三年的唯一一次。那次是个有着数千年修为的豹子精,叫季陵和薛时雨吃了不少苦,两人差点丧命豹口,也是那一次,他们第一次成功使出了弑神阵,豹子精当即被绞死在阵中。 有数千年修为的豹子精尚且如此,更何况她和琯琯呢? 阿沅低声道:“等会儿我撕开这道符,阵破,你就从阵眼逃出去吧。唯有这个办法了。” 别在她耳畔的彼岸花花瓣张合了一瞬,阿沅轻抚了一下,扭过头看向季陵,媚眼如丝:“当初那只豹子精撑了足足三刻,你猜我能撑多久?” 阿沅复又低低一笑:“你当然是希望我越快消失越好吧,今后就不用再看到我这张脸啦。” “住手!” 薛时雨尚未来得及阻止,阿沅毫不犹豫便去扯去阵心上的符纸! 符纸岂是那么容易撕得下来的,触及符纸的一瞬,阿沅骤然发出一声凄厉的痛呼声,一只玉白的手顷刻被蓝色的火苗吞噬! 皮开肉绽,露出其下森森白骨! 阿沅疼得一瞬间大脑空白,她咬着牙,双目渐渐染上赤红,又伸出一只手,滔滔蓝色火焰中,一双玉白如青葱的手指变得焦黑,转眼变成森森白骨。 “阿陵!” 薛时雨看着季陵,季陵岿然不动。森冷的眉目中映着被一团蓝色火焰包裹的女孩。 他在等。 等着这只画皮鬼哭着求饶。 他知道这只画皮鬼最是胆小,最是怕疼。这等冥火她受不住的,不出一会儿就会哭着求饶。 很快了。 马上她就会痛哭流涕,求他救她,求他饶过她这一次,然后哭着回到伞里。 他在等。 然而阿沅仍然没有松手。 她眼眶红红的,浑身都在轻颤,火焰自手臂往上蔓延,哪怕双手变成焦黑的骨头依旧死死攥着那道符纸,许久才将将掀开符纸的一角。 “快……快走……我支持不了多久了……” 季陵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从薛时雨的角度看去,他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成拳头,手背凸起一条条犹如卧龙盘桓的青筋。 幽冥火的厉害在于,不光是皮肉,更是魂魄被灼烧炙烤。阿沅终是忍不住闭上眼睛大喊,血泪自眼角淌下:“快走啊!” 别在她耳尖的彼岸花颤了颤,两道枝叶藤蔓忽然顺着阿沅的手臂往下,蔓延伸进那团蓝色的火焰中,一瞬间枝叶全枯萎了,仍然在往前蔓延,像一双温柔有力的手一般包裹住了阿沅的森森白骨。 耳畔响起一道吴侬软语:“够啦,剩下交给我吧。” 那两道枝叶藤蔓像双手一样包裹阿沅的,将她推了出去,琯琯幻化在她面前,周身全被火焰点燃了,她居然还笑的出来:“嘶……好疼啊。” 阿沅怔了一下,继而崩溃道:“我让你走为什么不走!” 琯琯努力想对阿沅笑一笑,然而实在是太痛了,她在火焰中翻滚,呼号。 忽的,季陵右手轻抬,无数符纸飞扬而来,数道光束聚集在琯琯上方,光芒愈盛,阿沅知道,当这些光束汇集的一刻,就是琯琯魂飞魄散之时。 阿沅冲季陵喊道:“住手!你们已经杀了她一次,还要杀她第二次吗?!” 薛时雨正欲说什么被季陵拦了下来,季陵冷冷的注视着阿沅:“她十年来犯下百条性命,该死。” “该死的他们,不是她!”阿沅死死咬住唇,“天下厉鬼那么多,你为什么不肯放过她!为什么啊……她想要的不过……不过一个自由罢了……” 阿沅嘴唇扁了又扁,跪了下来,两道泪滚了下来:“季陵…算我求你……放过她吧……” 阿沅不出他所料果然向他求饶,然而季陵一张俊脸却难看得紧。 他本就冷勋勋的俊容登时铁青,声音从齿关里挤出来:“你为了一只妖跪我?” 阿沅跪在地上不住磕头,额间很快鲜血淋漓,她说:“你放过她吧,我求你了,你放过她好不好?好不好?” 季陵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他直直盯着阿沅,双手握成拳,骨节咯吱咯吱作响。 “阿陵,不对劲!”薛时雨忽然道,“你看,符火不光没有烧尽它们,彼岸花反而越烧越多了!这是怎么回事?” 季陵一顿,闻言看去,火海中的彼岸花竟似越烧越茂盛,陡然间拔地三尺高,季陵默了一会儿,眸色深深:“它的根不在这里,必须要烧彼岸花的根才行。” 薛时雨怔然:“那它的根……” 季陵的视线自阿沅移到阵心中的琯琯身上,脸色沉了下来。 “阿…沅……没用的,你知道的……我根本离不了这里……” 琯琯在烈烈火焰中仍冲阿沅露出一抹笑,只是因烈火炙烤,她浑身现出枯树枝般焦黑的皮肤,眼珠在火中融了一颗,却仍努力的勾起唇角,那笑也因此显得可怖。 阿沅嚎啕大哭:“我去求他,他……” “阿沅,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对吗?”琯琯唯余的一支眼柔和而哀伤的注视着阿沅,“阿沅,我太累了,我真的太累了……你帮帮我,好吗?” 阿沅怔怔的看着琯琯,看着火焰将她最后一支眼也吞没了,她闭了闭眼睛,从地上站了起来。 季陵和薛时雨的视线随即落在阿沅身上,薛时雨:“她想做什么?” 只见阿沅游魂似的走到芙蓉潭边,忽的跃了下去! “她……”薛时雨瞬间懂了,“难不成彼岸花的根就在潭底么?!” 季陵没有回答,从剑上一跃而下,走到芙蓉潭边,望着黑勋勋,犹如一片死水的芙蓉潭,双拳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你们男的真是奇怪啊,吃着碗里想着锅里的,小心最后一个也没捞着哦。” 琯琯就在阵心中,哪怕没了双目,她也精准的看向季陵的方向,歪着头冲他笑。 季陵默不作声,飓风卷着他的衣袍猎猎作响,背对着众人,没人能看见他脸上是何表情。 倒是薛时雨感觉被莫名刺了一下,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一时也不知季陵怎么想的,便也跟着盯着芙蓉潭发呆。 —— 阿沅坠下湖底,一直一直坠到深处。 度过浓如墨的幽暗,水底好似另一个世界,这里盘根错节着众多藤蔓,每一根都有成人的腰身那么粗。藤蔓下是累累被吸干了血的白骨,阿沅游到最深处,最是盘根错节的那处,数不清的藤蔓缠绕在木桩之上,就是这儿了。 藤蔓上还有数不清的刺,阿沅的手一触及,藤蔓忽然像活了起来,开始疯狂攻击阿沅,这是阿沅第二次遭藤蔓的攻击,远远比上次疼,周身又开始汩汩冒着鲜血,阿沅疼得快抽了过去,依旧咬着牙拨开藤蔓,藤蔓似乎火了,越发重的抽打在她身上,每一下都令阿沅吐出血来,最后阿沅直接趴在了木桩上,一边喘着气一边扯下藤蔓。 越是邪气的妖物越有灵性。见阿沅怎么也打不下去,藤蔓怒极,瞬间数十条藤蔓同时刺入阿沅体内! “啊!” 藤蔓上数不清的刺竟在疯狂汲取着阿沅身上的血! 阿沅剧痛之下闭上了双眼,她能感觉到周身的血液在飞速的消失,过了许久或许只过了一瞬,她又睁开了眼,十指微颤,复又去拉扯缠绕在木桩上的藤蔓。 藤蔓几乎将她整个人缠了起来,直到将最后一根藤蔓拨开,阿沅白骨森森的十指也快断了。 她将缠绕在木桩底部的属于琯琯的黑发撩起,轻声道:“你自由了。” 黑发根根自她的指缝见流散在水中,藤蔓骤然发起狂来将阿沅的双手双脚缚住,最后一根藤蔓径直刺入她的眉心处,阿沅闭上眼前,恍惚看到一抹白向她游来。 她恍恍惚惚想着,看错了吧? 她又不是薛时雨,季陵那厮怎么可能来救她呢? 她不管了,她好累啊,她也要睡了。 阿沅缓缓呼出一口气,闭上了眼。 堕入无边的黑中。 —— “阿沅……阿沅……” “该醒来啦,再不醒我就要掐你啦!” 阿沅睁开了双眼,映入眼帘的是…… 琯琯托着腮看她,冲她眨了眨眼睛。 还是那个娇俏的琯琯。 阿沅愣了一下,继而扑腾起来,欲抱住琯琯却扑了个空,阿沅茫茫然的看着她:“……怎么回事?” 琯琯笑着点了点她的头:“傻瓜,我是残留在你识海内的一丝魂,很快就要走啦。” 阿沅的双眼顷刻蓄满了泪,嘴唇扁了又扁眼看着又要哭出来,琯琯两手掐着阿沅的脸蛋,故意吓她:“不准哭!我要没时间啦,最后这么点儿时间你要我看着你哭吗?” 阿沅扭过头,吸了吸鼻子,哑声道:“都怪你……” “好好好,都怪我。”琯琯忽然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上,悄声道,“嘘——跟我走。” 琯琯拉过阿沅的手,四周的景物急速的朝她们相反的方向扭曲变化,琯琯瞧见阿沅脸上的疑惑轻轻笑了一声,解释道: “彼岸花盛开自黄泉路,有‘黄泉引路人’之称。它知晓你的过去,引领你的将来……你那识海里的…太吓人了,我无法告诉你的过去,但是——” 琯琯忽的站定,四周飞速倒退的景物也在一瞬间静止了下来。 琯琯松开了阿沅的手,指了指前方,对她说:“我可以告诉你,你的将来。” 阿沅顺着琯琯的手指看去,是一扇门。 琯琯冲她一笑,鼓励她自己推开门去看。 阿沅不知为何,忽然紧张起来:“你不跟我一起去?” 琯琯摇了摇头:“这是你的未来,去吧。” 阿沅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推开了门—— 她看到了薛时雨一袭嫁衣……死在了季陵怀里。 季陵双目赤红,一遍一遍唤着:“阿姐……阿姐……” 阿沅:“???” 脑海里登时涌进许许多多杂乱的记忆,一时之间阿沅只来得及理出个头绪。 原来季陵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战无不胜,薛时雨竟在不久之后死在了鬼王手里。 四周景物又在飞快倒速,演变,阿沅跟了上去。她看到在薛时雨死后季陵变得更加阴晴不定,暴戾无常。而她……依然跟在季陵的身边。还是用的薛时雨那张脸。 没有了薛时雨,她终于可以不用镇日躲在伞里,但她却一点也不开心。 她看着自己每天每天耷拉着眉眼,竟然没有一刻是开心的。 她就这样又跟了季陵这厮数十年。 她眼瞅着自己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孤僻,薛时雨活着,她见不得光(好吧,她本来也不能见光),薛时雨死了,她仍是薛时雨的影子,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她都摆脱不了薛时雨的阴影。 阿沅郁闷的想着,未来的她跟着季陵走进屋内,她急忙跟了上去。 才半只脚踏进门槛,她就顿住了,片刻的茫然之后阿沅拔腿就跑,她背靠在墙上,呼吸急促,双颊红彤彤的,耳尖更红的要滴出血来。 她……她没看错吧……??! 阿沅深呼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回头看,就像那日她躲在榕树后,此刻她透过窗棱看进屋内—— 朦胧的纱,红的被,以及两道交织的人影。 是她……和季陵。 季陵伏在她身上,在季陵身下的她—— 两颊红红的,眉头却是紧锁的。 她不快乐。 可以说,未来的她非常、非常的痛苦。 为什么呢?阿沅不懂。 她明明得到她想要的,季陵的身旁也只有她…… 然而下一秒阿沅就知道这种痛苦的来源于什么了。 季陵没有再说令她厌烦的:“你怎么敢用阿姐的脸做这种事!” 而是一遍又一遍的唤她:“阿姐,阿姐。” 此刻阿沅的脸和未来的她一样的白。 怎么到了未来,她连自己都不是了? 阿沅恍惚想着,四周的景物忽然褪色,渐渐消失归于空白。 琯琯出现在她面前,对她说:“阿沅,我要走了。” 阿沅张口话还没说,眼泪先流了下来。 琯琯笑了笑,揩去她的泪:“阿沅,谢谢你,是你给了我自由。” 琯琯拥住了阿沅,在她耳畔轻声道,犹如叹息,“我多么希望你也能得到解脱啊。” 阿沅怔了一下,将要回抱住琯琯时,琯琯在她面前散成了光点。 阿沅愣了好一会儿,缓缓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哭了起来。 为什么啊?不是要我陪你吗? 为什么又留下我一个人? 这样的未来……我才不要呢。 9、09 阿沅不知昏睡了多久,等她终于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 一个香炉里? 周身烟雾袅袅,四肢百骸好像都活络了起来,她明明记得自己的肉身被彼岸花摧毁了,甚至连魂魄也被伤的千疮百孔,她甚至以为自己挂了,没想到她又又挺了过来,她能感觉到这股香在一丝一缕修复她破损的魂魄。 这香炉——是薛时雨片刻不离身的法宝安魂香,她不会认错。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这是……怎么回事? 阿沅懵了好久,她顺着香炉细小的洞口飘了出去,熟悉的简陋的布局,熟悉的廉价的床帘,阿沅再定睛一瞧,愣住了。 季陵躺在床上。 俊容苍白,双目紧闭,额间还有一片细密的汗珠。柔弱的像个……菟丝花一样。 阿沅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季陵,她怔了好一会儿,一时心中的怨愤都忘了,悄悄飘了过去,悬浮在床榻上空,怔怔看着他。 阿沅见惯了季陵不可一世的样子,这样脆弱的他还是第一次见,一时都看呆了。 倏然,季陵睁开了眼。 双眸依然黑亮狠戾,直直盯着阿沅,阿沅骇得后脖一凉,僵在原地。 哪来的一丝脆弱?她是瞎了眼才觉得他“脆弱”! 登时记忆里那绣着鸳鸯的锦被红浪翻滚,压抑的低喘响在耳畔,记忆里那滴从额间滑落至高耸的鼻梁再到殷红的薄唇和此刻季陵额间的汗珠重合在一起,一齐没入那莹白的双…… 季陵一顿,看着阿沅不知又想到什么骤然满面通红,本就是一团灵体,此刻通体冒着烟,真似要点着了一般,狼狈的钻回香炉内,香炉晃荡了一下,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季陵:“……” 季陵从床榻上半支起身子,右手两指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一张略显苍白的俊脸只余一张浅淡的薄唇,薄唇微勾,轻嗤了一声:“…傻鬼。” 他翻身下榻,正要捡起地上的香炉时,门推开了,薛时雨走了进来。 薛时雨见季陵下床一愣,疾步走了过来,将滚落在地的香炉捡起来,放在案桌上,望向季陵,眉头微蹙:“身体还没好,下床做什么?” 季陵瞥了一眼远处案桌上的香炉,不着痕迹的收回视线,悬在半空的手无意识的攒了攒,自如的收回手,站了起来:“无事,不可再在芙蓉镇耽搁了,继续赶路吧。” 薛时雨一脸不赞同:“你在水下……” 季陵打断她:“阿姐,我没事。” 阿沅此刻趴在香炉内的小孔上使劲听着,水下?什么水下? 季陵也下水了? 难道她在水中看到的……不是幻觉?那抹向她游来的身影真是他? 可惜薛时雨被季陵一打断,倒真不往下说了:“行,反正你从来不听我这个阿姐的话。” 阿沅头都快挤出香炉了,幕的听到自己的名字。 “那……她怎么办?” 莫名的,阿沅就是知道这个“她”指的是她。 阿沅没等到季陵的回答,忽然瞥见一双纤尘不染的白鞋走近,紧接着腾空,她抚着香炉的壁,有些暖,似乎是被人捧在手里。 阿沅只能透过香炉镂空的小孔判断她被人带上了马车,晃晃悠悠的,薛时雨应该在前头驱车。一时马车内静谧无声,阿沅透过小孔看到季陵正在闭目打坐,他不说话,阿沅一时也不知该拿什么面孔面对他,也缩在香炉内不说话。 她闹不清季陵现在在想什么。 她当然不会自作多情以为季陵是为了救她才受了重伤,一来弑神阵本就要耗费巨大的灵力支撑,二来阿沅是不太懂他们这些修仙人士的内功灵气怎么运转的,她只是好奇这厮难得一见的脆…虚弱,以及为什么救她? 她自认为她说的够清楚了,他们已经分道扬镳了,阿沅也已经百分之一千一万确认季陵这厮这辈子、上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也不会喜欢她的,绝不会再多生一丝自作多情,按这厮杀伐决断的性格,应该连她和彼岸花一起除了才对啊,还好心用上他心爱阿姐的心爱法宝修复她的魂体……这不像他啊。 阿沅透过小孔,狐疑的盯着季陵,这次可不是她钻进他季陵的伞里,她求着他收留,而是这厮自己救得她。 阿沅盯着季陵好半天,也没琢磨出个一二三来,也是,她向来猜不透这厮在想什么,但她是决计不会在呆在这厮身边了,冲着他除了琯琯,也冲着那彼岸花回溯的可见的未来…… 阿沅想,若还呆在这厮身边,她就算不是疯了,又怎么对得起琯琯一片良苦用心? 阿沅恨恨瞪了季陵一眼,打好腹稿后才慢悠悠飘出香炉,季陵仍是闭着双眼,却又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轻嘲了一声:“终于敢出来了。” 阿沅:“……” 登时那些女儿家纠结的缠绵心事被甩到了天边,阿沅化作一抹青烟小人大喇喇坐在香炉之上,恨恨道:“季陵,别以为你救了我我会感激你,快把我放了!” 季陵终于睁开了眼,俯视着她,看了一会儿,宛若高高在上又冷酷无情的神祇薄唇惜字如金吐出三个字:“你走啊。” 阿沅:“……” 气煞我也! 阿沅扭头就飘走,然而才至马车的帘布处,骤然浑身犹如被撕裂一般,阿沅低呼一声,连忙后退一步,安魂香丝丝缕缕的香气袭上来,温柔的包裹住她残缺的魂体,阿沅这才觉得好受了些得以喘口气,本就如一缕青烟,此刻更苍白透明,好似要消融在空气中。 阿沅扒着香炉猛嗅着,冷汗岑岑,喉间溢出丝丝缕缕破碎的哀鸣。季陵仍旧是高高在上俯视她的模样,薄唇扯出一道残酷的嘲讽的弧度:“阿沅,记住,不是我留你,是你根本离不了我。” 阿沅咬着牙,两眼红红的,气的。像只气极的被逼到极致的小兽,可惜是只生不出獠牙的。 她瞪着季陵,恨不得上去咬他,以前只知道此人冷酷无情,谁知道还有这种气人的一面!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这是阿沅第三次问他同一个问题。 季陵漠然盯着她,闻言笑了。 季陵是很少笑的,阿沅跟了他三年,这人惯常顶着张死人脸,笑的次数屈指可数,但不可否认,他的皮相是极好的。要不然那么多人,阿沅钻谁的伞的不好非要钻他的破油纸伞? 与季陵阴沉冷峻性格不符的是,他生的一副貌若敷粉般的艳丽面容,一双桃花眼好似会勾人,反正阿沅是自叹弗如。阿沅想,如果彼岸花某一天成精修得人身,大概就是季陵这幅模样吧。 浓烈的、奢靡到了极致,就像一团火燃到了极致,明明散发着剧毒的香,却仍勾得人飞蛾扑火去采撷。 是吧?阿沅有些怨愤的想着,若不是这厮一副好皮囊唬人,她也不能上这么大当! 季陵只笑了一瞬便吝啬的收起笑容,泠泠盯着她:“你这种小妖,值得我动手么?” 说完他便又闭上眼,打坐去了。 阿沅:“……” 啊啊啊啊啊啊好气!!!! 这厮杀人便罢了,还要诛心!!! 阿沅气得扑上去撕咬他,季陵眼都不睁,虚指一点阿沅便弹回香炉内,阿沅气得骂他却发现连声音也发不出了! ……混账东西!!! 季陵薄唇极轻的勾了一下,忽然,车子停了下来。 薛时雨的声音从外头传来:“车辙陷入泥泞里了,你身体未愈别下来了,我下去看看。” 季陵眉头微蹙,等了一会儿又听见薛时雨的声音从远远的地方传来:“陷得太深了,我御剑去前头农户借把铁锹,很快回来!” 季陵顿了一下,秀眉拢成一道小山丘。 此地偏僻,加之妖物彼岸花借女妖之躯为恶十载,阴气极重,极易滋生邪祟,况且人生地不熟的,阿姐又是个路痴。季陵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挑开车帘—— 人已经不见了。 季陵:“……” 阿姐还是这样风风火火的性格。 季陵下车之际,眸光掠过小小香炉,略思忖了一下,将香炉抄在手里,纳进宽大的内衬口袋里。 阿沅猛不丁天旋地转起来,在香炉内打着转,也不知季陵这厮将她弄到哪儿去,一片黑,等到终于静下来时,她正要打骂季陵这厮,忽的听到一股子怪声怪气,藏着憎恨的声音。 “季陵,你小子别想活着离开芙蓉镇!” 巧了,还是熟人。 这老头还活着呐。 阿沅有一搭没一搭想着,叫他狂,这下恐怕离死不远了。 下一秒,阿沅飞了出去。 准确说,阿沅藏身的香炉一道抛物线似的飞了出去,在地上滚了好些下才停了下来,阿沅晕晕乎乎的差点吐了,她趴在香炉的壁上,透过那镂空的小孔,本来缓了好些,却好像更晕了。 她看到了……什么? 她看到一群小厮打扮的人围住了季陵,为首一个壮汉一拳撂倒了季陵,那老头捂着腹部蹒跚着走到季陵边上,那大脚踩在季陵的胸膛上,登时白衣上一团污迹。 阿沅眼珠都快瞪出眼眶了,季陵那厮偏过头来,朝阿沅的方向极轻笑了声,似笑也非笑,双眸黑沉沉的。 阿沅无端打了个寒噤。 10、10 “你小子不是狂得很吗?不是想杀我吗?”里正用鞋碾着季陵的胸膛,“来啊,怎么现在动不了了?” 里正一声话落,那群大汉又是一顿暴打,人头攒动,从阿沅的角度瞧不清楚里头是个什么状况,但足够让她整只鬼都看傻了。 她知道季陵此次受了重伤,却不知道是这么重的伤。 严重到没有还手之力。 她何曾见过季陵狼狈成这等模样?恐怕连薛时雨也是没见过的。 阿沅可太好奇了,忍不住探出身子拼命扒着香炉镂空的小孔往外看。 老头恨恨地在地上啐了一口:“是不是觉得浑身没劲儿,使不上力气?是不是等着那个女娃娃来救你?我告诉你,她来不了了!老夫在你二人饭食里下了足足十两的蒙汗药,就是最烈性的马也撂得倒!是她运气好没被我碰上,不然连她一起收拾了!” 听此,阿沅拼命竖起耳朵听,她瞧不见季陵的表情,想也知道他肯定要气疯了。薛时雨指不定御剑飞行栽在哪个疙瘩里。季陵和薛时雨和妖打交道惯了,毕竟也还是少年人,哪里见过这等人心鬼蜮? 纵是阿沅借彼岸花窥见了这老头龌龊的一生,他虚伪、道貌岸然、睚眦必较,从里到外都烂透了,可阿沅还是被他的无耻惊到了。季陵、薛时雨帮他除妖反倒被药倒,这是什么道理??? 其实里正这会儿心里也有些犯怵,那日季陵对他起了杀心他不会看错,那嗜血的眼神至今还令他想起就打颤。季陵的能耐他也是见过的,因此他趁着他收服女妖后体虚之际不光暗中在饭食里下了佐料,还去鬼市请来了高人——半瞎李。 像他们这种邪门歪道的就该用邪门歪道的法子整治! 他既然能将琯琯镇压潭底十年,这小子也别想舒舒服服离开芙蓉镇! 那一群魁梧大汉除了里正这个糟老头子,还有个身形佝偻的中年人。一袭黑衣,面容青灰,半死不活的样子,一只眼萎缩,独一只眼浑浊中泛着精光。 眉眼间的邪气呼之欲出,随着季陵和薛时雨走南闯北这些年阿沅也算有点见识,这人多半是个玩儿阴的邪修。 阿沅多看了两眼,忽见那中年人眼神飘了过来,阿沅一怔,立马钻回香炉内。 “这小子邪门儿的很,这药恐怕药不倒他多长时辰,大仙你看,你有什么法子……”里正搓着双手,想起琯琯眉心一皱,又是啐了一口,“可别又弄出另一个麻烦来!最好是叫他生不如死!” 半瞎李兴致缺缺的应了声:“放心,这小子受了重伤没个十天半个月缓不过来。” 他本就对此事无甚兴趣,只是这老头出手阔绰,他趁机宰一笔罢了。 他忽的提步走向不远处—— 阿沅顿了一下,缩在香炉最里处,不敢再往外看。 这半瞎还真往她这儿走来了! 半瞎李走到香炉旁,眯着眼瞧了半天:“想不到今日还在能这等小乡村捡到天级法宝。” 中年人躬下腰,如枯树枝般的手探向香炉—— 香炉忽的腾挪了半步,圆圆的底盘晃了一下。 半瞎李顿了一下,继而独眼明亮了三分:“竟还是个有了灵识的法宝!” 半瞎李一脚踏在香炉前,挡住了它的去路,两手去抓它,香炉内阿沅打了个颤,这个半瞎越是靠近阿沅越是不舒服,明明是个凡人,阴气倒比她这个鬼还重! 香炉陡的侧转了身子,犹如一个轮子绕过那挡路的脚飞快朝前滚去! 半瞎李正要去追,胳膊被走上前的里正拽住了:“你怎么回事?老夫我花钱雇你来是要你……” 半瞎李那骨瘦嶙峋的大手扣住里正的面门,里正这眼瞅二百斤往上的老胖子竟被半瞎李一手提了起来! “你……你要做什……” “聒噪。” 半瞎李五指一用力,里正的头就被捏碎了,血泼墨似的溅了半瞎李半张脸。 那萎缩的左眼眶竟然伸出一根舌头将覆在面上的血渍舔了一遍才心满意足的缩回去,眼眶蠕动了两下终于恢复成原样。 阿沅:“!!!” “救…救命!杀人了!杀人了!” 上一秒撸着胳膊揍人的膘肥大汉,下一秒尖叫着跑的没影了。 阿沅此刻也不比他们好多少!她骇的推着香炉疯狂往前钻,小香炉就跟个小风火轮似的一溜向前冲,忽的被人摁住,干燥的、温暖倾覆上来,阿沅怔了一瞬,小香炉挪着胖乎乎的腰身,一步一步挪到那人身后。 小香炉抵在季陵后背处就不动了。 阿沅提在嗓子眼狂奔的心跳稍稍回落,忽的愣住了。 她怎么下意识又来找这厮了??? 她悄悄从香炉内飘了出来,季陵一张貌若敷粉的俊脸一块红一块青的,阿沅定定的看着他,一时哑然。 偏偏季陵此刻还镇定的很,明明被揍得半死不活,竟还能臭着脸对她发号施令! “回去。” 他右眼一圈乌黑,额角还肿了一块,换作往常阿沅定是要狠狠嘲笑的,然而他双眸依旧狠戾,阿沅惮于他的淫/威日久,张了张嘴还是乖乖的钻回香炉内。 半瞎李走向季陵,独眼弯了弯,竟有一丝和蔼:“小兄弟,把那香炉交于我,我饶你一命。” “咳咳……”季陵闷咳两声,整个人都被那群膘肥大汉打趴在地上了,不仅身上的伤,蒙汗药的药效还在,浑身都使不上劲。想他身负天魔血,彼岸花奈何不了他,却被小小的蒙汗药药倒了,实在可笑。 季陵咬牙,半支起胳膊才勉强抬头看向半瞎李:“道友,那法宝已和主人结了契,你即便夺了也无用。” “我自会炼化它,不劳你费心。”半瞎李脸上在笑,独眼已暗了下来,“小兄弟,若我是你便会乖乖奉上,念你我都是修士,老夫教你一课,大道无情从来都是弱肉强食,谁和你讲个先来后到?” 半瞎李话落,阿沅忽的就腾空,准确说是小香炉腾空了,小香炉纳入半瞎李掌心之际被季陵一手狠狠按住,阿沅听到来自上空的,季陵暗含三分冷意的嗓音:“若我非要呢?” 半瞎李独眼微眯,萎缩的左眼眶微睁,露出一抹猩红的长舌:“那我们就得好好论论道了。” —— 季陵当然是一点儿反击之力都没有,当季陵一口血溅到香炉里时,阿沅的声音隐隐带着哭腔:“算了吧,你把安魂香交给他吧。” 季陵没回答,或者是因为已到强弩之末,阿沅几乎都快感受不到他的气息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紧紧攥着这小小的香炉。 “你把安魂香交给他又如何?况且我本来就是鬼,我死了都死了,他还能奈我何?” 季陵不说话,一时半瞎李也不说话。 只有阿沅这只无人在意的小鬼急得要死。 她太慌太慌了。 她见惯了季陵不可一世的样子,她从未想过季陵有一天会被逼成这样,她从未想过季陵……也会死。 她在这一刻才意识到,季陵再强也只是人。 他从来不是战无不胜,他也会输。 阿沅太害怕了,她怕这个半瞎怪人,怕他脸上那丑陋的舌,更怕季陵会死。 她讨厌他,但从未想过让他死。 直到半瞎李的逼近,阿沅才后知后觉发现加诸在香炉身上的飞驰向半瞎李的符咒消失了,她听到半瞎李带着狂热的声音:“你是何人?你身上的血……你身上的血……是天魔血!” 阿沅悄悄看去,只见半瞎李一张鬼魅一般可怖的脸庞,左眼眶那长舌卷着漂浮在空中的零星血沫,独眼眼泛金光,里头是满溢出来的叫人作呕的癫狂。 “天魔血……竟然是天魔血……哈哈……哈哈哈……” 在那条腥臭的长舌袭来之时,阿沅身体先于意识,冲出香炉使出她画皮鬼唯一的不中用的幻术,一副巨大的恶鬼相扑向半瞎李,半瞎李一时不妨,竟被生生逼的倒退十丈有余! 阿沅听到耳边传来季陵一声轻嘲:“做的不错。” 下一秒季陵两指沾上自己的血,以自己的血凌空书写符咒——斗转星移符。 一个瞬息,两人凭空消失,下一瞬,两人凭空出现在繁华的大道上,此刻乌云闭月,然而本该宵禁的长街此刻却张灯结彩,有吆喝的小贩,有络绎不绝的行人,好不热闹。 阿沅见过繁华如长安却不及这十分之一。 “这是哪儿?” 阿沅兴奋的钻出香炉,化作人形,而季陵看了她一眼便倒了下去。 阿沅堪堪接住他,季陵瘦削的下颚正好扣在阿沅瘦削的肩上,暖风扫过耳畔,一触即散: “鬼市。” 11、11 说完季陵就抵在阿沅肩膀上不动了。 拂在耳边的热气也随着夜风散了。 阿沅……感受不到季陵的气息了。 阿沅默了一会儿,许久不说话,双臂颤了一下,才缓缓拥上季陵,紧紧地搂着他,扁了扁嘴,眼圈红了:“季……” “没死。” 阿沅一愣。 季陵的下颚扣在阿沅的肩上,在阿沅看不见的角度,极轻的笑了一声,脸色依旧是苍白的:“死不了,哭什么。” 阿沅:“……” 阿沅额角抽了抽,咬了咬牙,忍住了把肩上这厮推下去的冲动:“你没死……倒是吱一声啊!” “吱。” 阿沅一怔,当即傻在原地。 虽然是极轻、极低沉的一声,若不是季陵此刻抵在她肩上,她稍不留神一定会错过。 但那的的确确是从季陵这厮嘴里发出的。 季陵蹙了蹙眉,俊容更白了一分:“行了吧,药性还没解,找个破庙去。”末的,加了句,“别闹。” 阿沅:“……” 阿沅莫名觉得耳根有些热,更气了,但还是把气忍下来了,因为季陵的声音听起来太不好了,好像随时就会断气一样,加之—— 一群神神鬼鬼,有抱着头的断头鬼,有拖地长舌的吊死鬼,有光秃枝丫发育不良的树妖,也有面色狰狞的伥鬼,许是许久没在鬼市闻到活人味儿了,均是围着阿沅二人打量,还有越围越多的趋势。 阿沅浑身都发毛起来,她成鬼时日不长,和妖没打过交道,和人也是极少打交道的,跟着季陵后头混吃等死的三年差不多把鬼的本能都忘光了,此刻要是季陵真两眼一闭把她丢在这儿……她宁可自毁元神自尽! 阿沅一手撑着季陵,另一手绕过去圈住他的腰,在揽住季陵劲瘦的腰一瞬,季陵似乎动了一下。 当即那个令人难堪的回忆浮现在眼前,阿沅侧身在季陵耳边学着他平日的模样轻嘲道:“放心,我也不乐意碰你,到地儿我就把你扔下去,绝不多碰你一根指头!” 季陵闻言皱了皱眉,苍白的俊容有股冰雕般的漠然,没说话,索性闭上了眼睛。 阿沅原先不解季陵是哪根筋不对好好张传送符传去哪儿不好偏偏要来鬼市,现在她知道了,原来是准备拿她当苦力来的! 鬼市,顾名思义,阴气重的很。对于阿沅这样的是天生的滋补,是十个安魂香也比不上的,因此她虽神魂伤得极重,但在此地,她能轻易的化出肉身。相反的是,对于季陵来说就不太友好了,这里本就不是活人该来的地方。再加上他又受了极重的伤,是很难抵抗邪气入体的。 因此破庙反而是他们唯一可以落脚喘息的地方,阿沅靠自己是走不出鬼市的,只能等这厮药劲过去了才行。 他们现下还能装一装,时间一长,阿沅看着身后跟着他们,几乎排成一条长队的,哈喇子都快流到地上的妖魔鬼怪……腿都在打颤。 她不是第一次知道季陵身上有天魔血,她不知道天魔血是什么,但她也是鬼,她知道的是这厮身上好闻得很,有时碰到棘手的妖,季陵会咬破食指,用血珠画下血符,说来害臊,看着季陵食指上的伤口阿沅有几次差点忍不住想去咬一咬。 当然每一次都被季陵揪着后脖塞进伞里,没一次得手的。但不妨碍阿沅下一次依旧被引诱,依旧扑上去,依旧被他塞进伞里。 她想,跟在她们身后这一串魑魅魍魉应该跟她是一个想法。 这偌大的鬼市,阿沅就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上哪儿去找什么破庙啊? 她还要分出一丝心神来留意后头,后头就跟糖葫芦一样跟了一串的妖魔了,每个都是蠢蠢欲动,多看一眼阿沅就两腿打颤,不光心脏承受不住,她也快没力气驮季陵了。 即便这厮腰腹的手感真的不错,要不她也不能心甘情愿驮他这么久。 “哥,大哥,这哪里有破庙啊?你说清楚啊!” 而季陵真的到了强弩之末,半昏半睡的搭在阿沅肩上,连应她的气力也没有了。 阿沅:“……” “喂……喂。”阿沅有些崩溃,“等会儿你被吃了可别怪我啊……” 她声音发着抖,停了下来。 倒不是因为走不动了,是后方的鬼怪终于忍不住了,堵住了前路,把阿沅和季陵围了起来。 阿沅半抱着季陵,有些绝望的想着,别说他们了,她此刻抱着遍体鳞伤,血味儿撩人的季陵也有些把持不住,季陵第一次伤得这么重,也是阿沅第一次发现,这厮竟然这么诱人! 甚至让她在这种时候竟然生出了这样一丝荒谬的念头,与其便宜了别人,不如…… “小丫头,可是迷路了?” 前头忽然出现一个手持灯笼、身穿斗篷,身形佝偻而矮小,仅到阿沅腰身这么高,然而声音却是沉稳的,带着苍老的沙哑声。 幽暗的鬼市骤然出现此等明灯,这些魑魅魍魉竟有些害怕的模样,纷纷避了开去。 阿沅眼中逐渐亮起火光,登时应道:“劳烦先生带路!” 她连拖带拽的搀着季陵跟在这个神秘人身后,这些妖鬼虽馋的要命,但极是畏惧神秘人手持的光,没有再跟上他们了。 阿沅松了口气,这人还真带着他们找着了破庙,看到破庙的那一刻阿沅彻底放下心,还未喘匀气,前头领路的神秘人突然停住,转过身,向她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 阿沅:“???” 阿沅微微怔了一下,立马握住这只手,真心实意的道谢:“多亏了你带我们出来,不然真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多谢!” 这手小小的,不似想象中干枯苍老,反而软软的,滑溜溜的。阿沅心里飞快掠过一抹奇,不过想想鬼市多的是奇人异事,倒也不觉得如何奇怪了。 神秘人点了点头,阿沅感叹着这世上还是好人多,缩回了手,然而这神秘人的手依然悬在半空。 阿沅:“……?” 阿沅终是察出不对来,挠了挠面颊:“怎么了?” 那人晃了晃手,不耐烦道:“路引。” “什么路引?” “酆都路引。” 阿沅奇道:“什么是‘酆都路引’?” “就是鬼门关的通行证,快交出来!”本是苍老的声音忽的有些稚嫩的尖锐。 阿沅有些懵:“啊?” 这神秘人似乎耐心耗尽,登时扯下宽大的斗篷,原来是一个通体蓝色的小娃娃。 小娃娃手指着阿沅尖叫:“你这鬼懂不懂得鬼市的规矩啊?我既帮了你,你就要把酆都路引给我!” 这时的阿沅还不知酆都路引是多么珍贵的东西,世间多少冤魂厉鬼得不到超生,而这酆都路引便是能让他们得往生极乐的宝贝,这人明显是挟恩以报,敲竹杠的行为。 不过知道也没用,她没有啊。 阿沅真心实意的道歉:“我…我确实不知道,我也确实没有,你看……” 小孩登时崩溃了:“没有你来鬼市干嘛!” 鬼市便是鬼门关,过了鬼门关便是酆都大帝,往左是枉死不得超生的枉死城,往右是六道轮回,罪孽深重的便要下阴曹地府。若得了路引,管你是不是枉死冤死罪孽深重的,直接去六道轮回投个好胎,足见酆都路引多么弥足珍贵。 可持有酆都路引的太少太少了,城隍爷抠得很,每年才下发不过十张,唯有抢了。 不过阿沅倒不怕这个还没及她腰高的小孩儿抢,她忍了忍,终是忍不住道:“你就是‘井泉童子’吧?我在《天下精怪三千问》里看到过你的图鉴,书上说你这样的精怪调皮胆小又爱做恶作剧,能力是一点没有,但报复心极强……” 阿沅话音还没落,井泉童子恨恨道:“你等着,我跟你没完!” 小孩重新戴上斗篷向她呸了一口,跑走了。 阿沅:“……” 什么嘛,还想交个朋友来着。 阿沅撇撇嘴,将季陵带进破庙中。 阿沅打量了一会儿,寻了些稻草摞高之后,再将季陵放上去。想了想还去点了个小火堆。 都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火光边看美人也是这个道理。 季陵这幅皮相,纵是她口味儿挑剔的画皮鬼也挑不出刺来。 阿沅托着腮,看着火光映在季陵一张如描似画的俊脸上,幽幽叹了一口气。 眉也好,眼也好,这人哪怕不苟言笑都长在她的审美点上,怎么一颗心就不在她身上呢? 阿沅盯着季陵看,出了神,莫名的视线从他出尘又冷峻的眉眼往下,落在他一双鲜血淋漓的手上。 季陵本有双极漂亮的手,就是这双手为了护住香炉,哪怕被那半瞎踩得鲜血淋漓也不松手。 阿沅怔怔的看着久了,忽然凑上前。 她捧起季陵的双手,拂去其上的污泥和稻草屑。她想她应该是被他的天魔血蛊惑了,不然她为什么有股冲动想要……想要…… 头顶忽的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做什么?” 阿沅眉心一颤,立马丢开了那双手,季陵倒吸一口冷气,冷声道:“又闹什么?” 阿沅被季陵冷淡的双眸一刺,莫名闪现季陵抱着一身嫁衣的薛时雨,那样石头一样的冰人竟然也会落泪。 季陵当真是,爱惨了薛时雨。 从来就没她什么事啊。 思及此,阿沅左手飞快扣住右手,遮掩住右手抑制不住的颤抖。脸色更冷了下来:“没什么,看你死了没。” 话落,好久等不来这厮的冷嘲热讽,阿沅皱着眉看过去,却见季陵正无声地盯着她看,不知看了多久。 “干嘛?我脸上有……”阿沅骤然卡壳,登时想起了此刻她用的是自己的脸!!! 因在破庙内,阴气淡了不少,阿沅便难再分出多余的灵力去维持一张假脸,因此此刻出现在季陵面前的是她阿沅真正的脸。 季陵剑眉微蹙,俊脸依旧是苍白了但已有了血色,双眸浓如墨死死盯着阿沅,不给她丝毫逃避的可能:“你……” 阿沅第一时间就慌了:“我……我又不是故意骗你的!况且你又没问我,我们画皮鬼多一张脸很奇怪吗?!!” 季陵仍是眸光沉沉盯着她:“这是你的脸,还是……” 阿沅大声打断他:“这当然是我的脸我的皮了!别人的多臭啊!” 季陵默了一会儿,忽然道:“你为何要扮作阿姐的模样?” 阿沅冷笑:“如果我不扮作薛时雨的脸,你早就把我投火炉里炼化了吧!” 季陵一顿,晕黄的火光映在他向来冷峻、不近人情的眉眼上,好像冰山被火融化了些,他一双剑眉蹙了蹙,想说什么终究没说。 阿沅觑着他一张臭脸,惴惴不安又色厉内荏道:“你你你你不能杀我,你要杀我的话……光靠自己也不能离开鬼市的!” 本来融化了一些些的冰人似乎又结冰了起来,季陵又变成一张死人脸,声音更冷了几度:“我说过我要杀你了吗?” “哈,谁知道呢!”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阿沅索性破罐破摔,“我可是胆大包天用了你家阿姐的脸骗了你,要不是你现在动不了,早就动手杀了我了吧!” 季陵瞳仁黑漆漆的,也不说话就那么盯着她,阿沅眼尖地看到他手背鼓起一片青筋,不由自主后退两步,慑于这厮的淫/威日久,阿沅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泄了一大半,但面上仍是不服输,和季陵对视着,只是藏在身后的手如果没有那么不争气的颤抖就好了。 季陵盯了她一会儿,就在阿沅快要顶不住时,这厮忽然背过身去,似乎看她一眼都多余。 阿沅:“……” 正合我意! 阿沅瞪了他背影半晌也背过身去,一时破庙内只有噼里啪啦的火烧稻草的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沅的气向来来得快去得也快,加之安魂香袅袅围着她,安逸的很,一瞬困顿袭来,她闭了闭眼,歪倒在稻草堆里。 突然,火光灭了。 阿沅猛地睁开眼,唇上已然覆上一片干燥的、有些冷硬的柔软。 耳侧传来和捂住她唇的温暖的手心完全不一样的冷冽声音:“有人。” 末的,又补了一句,“别闹,乖一点。” 12、12 阿沅不知道她给了季陵什么错觉,季陵总觉得她无理取闹,她还觉得他不可理喻呢! 明明连朋友都不是,前些天还嚷嚷着要第一个杀她,现在……这是闹哪样? 他明明不喜欢她,又为何要装出关心她的架势? 阿沅面色古怪的瞅了一眼季陵,季陵感到掌心似乎触及到一抹柔软,他神色微敛,还未来得及细想身前一空,眼前那道柔软的躯体忽然变成一缕青烟钻进了香炉内。 季陵瞥了一眼,心想,还算机灵。 滞在半空的手无意识捻了捻,那抹尚未来得及细究就已消失无踪的旖旎仿若从未发生一样。他很快定了神,拿过小香炉放进外袍里。目光投向破庙外,脸色从未有过的冷峻。 不太妙。 他彻夜未眠盯着外头的响动,方才明明是破晓,鱼肚白的天色,一眨眼又变得漆黑,只有一种可能—— 鬼遮眼。 这是一招邪术。古有愚公移山,精卫填海,今有搬山道士偷天换日,颠倒乾坤。 说的神乎其神,其实就是幻术,高阶的、失传已久的幻术。 会的人极少。原来只是是猜忌,现在倒验证了他的猜想。 果然是他。 季陵掩藏在破旧佛像的莲花座下,眸色很快沉了下来了,脸色依旧是苍白的,俊脸紧绷绷的。 若真是传闻中的那个人,即便他们逃到天涯海角也是无用的,总要血战一场。 很快破庙外传来的声音越加印证了他的猜想。 “你确实看到他们在此?” “我哪敢在鬼半仙您面前说谎!一男一女,一人一鬼,不会有错的,还是我送他们来的呢!” 阿沅透过季陵衣裳的缝隙看到两道人影由远及近走到破庙里来,一高一矮,矮的是不久前怒而离去的井泉童子,高的…… 赫然是那个佝偻的半瞎李! 井泉童子竟然将半瞎李引了过来,果真如图鉴所述是个报复心极重的臭鬼! 那半瞎李甫一踏进破庙内,首先闭上独眼深深嗅了一口,空气中似有若无的腥甜的铁锈味儿争先恐后的钻进鼻腔内。 再一睁开眼,独眼精光四溢,全是痴迷:“啊啊啊啊~~不错不错,就是这个味儿……” 阿沅看着那蜷缩的左眼微微张开,青紫的长舌犹如盘桓的蛇若隐若现,似乎也在深嗅着空气中的血沫味儿,登时鸡皮疙瘩起了一片。 黑暗中季陵唇角微抿,双眸是溶进暗中的深幽。 果然是他,鬼半仙。 鬼半仙,传说中的邪修第一人,据传经常流连鬼市,是个以吸食他人血液修炼的臭名昭著的邪修。 就连阿沅也有所耳闻。 不过她都是透过那些有的没的话本子,话本子里的鬼半仙可不是这个鬼样子,虽为邪修却是个顶顶风流倜傥的美男子,流连鬼市、修炼血术背后也藏着个凄美的故事。 据传鬼半仙有一亡妻,为了亡妻他流连鬼市,为了见亡妻一面,他修炼邪术中的邪术,血术。 人妖殊途,好一个感天动地、可歌可泣的绝世情种……呸! 呸呸呸! 阿沅再也不信那些个破烂话本子了!说好的鬼半仙面冠如玉呢?说的好风流倜傥呢? 跟眼前这个佝偻、病态的中年人有半枚铜钱关系吗!?? 阿沅兀自震惊中,季陵也在盘算。 若是在他全盛期或有一战,但他周身气力尚未恢复,哪怕拼尽全力只能画一道传送符。 真是,太不妙了。 黑暗中,季陵无声笑了一下。 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被逼到这个程度的时候了。 而他是越紧张越冷静的类型,甚至,越是到这样的时刻,他越能感觉到体内深处的血液在沸腾。 他略略思考了一番就提步往外走。 “喂,你干什么……” 阿沅惊道,正要飘出去,瞥见黑暗中季陵幽暗中一双墨潭似的桃花眼,好像平静水面下蛰伏的巨兽,她后面将要说的话顿时卡在喉头,忽的就说不下去了。 季陵,就是个疯子。 她一直都知道。 薛时雨在的话,就是他的缰绳。薛时雨不在,这厮就是匹脱了缰的野马。 薛时雨总是不喜季陵使出一些霸道而残忍的术法除妖,阿沅却是喜欢的。反正都是除妖,残忍一些和不那么残忍有什么区别么?左右都是个死罢了,也就这些自诩名门正派的人伪善的托词罢了,虚伪的很! 不过……这厮恢复好了么? 这么狂??? 阿沅狐疑的探出脑袋,冷不防一只手扣住香炉将她摁了进去。 阿沅:“……” 你礼貌吗??? 季陵向来是不屑和阿沅多解释半句的,他一步一步自暗处踏出。 半瞎李看到他,独眼亮了:“好好好,好孩子,你乖乖的,乖乖到老夫身边,老夫不会弄疼你的。” 阿沅:“……”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重点是—— 季陵这厮竟然真的乖乖走过去了!!! 13、13 “喂…喂喂喂……” 阿沅要飘出去,然而季陵那双修长的手愣是摁在香炉上,死活不让她出来。 阿沅永远不知道季陵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听见他惯常的冷冽的声音中带着叹息响起:“我现在不是你的对手。” 他……在干什么? ……认……输?? 不,这两个字根本就不会出现在这厮的世界里。 那他在干什么? 阿沅盘腿坐在香炉内,托着腮,她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只觉得季陵疯了。 那头,半瞎李还客气了一下:“你重伤在身,确是老夫胜之不武,惭愧,惭愧。” 这俩……在干嘛? 阿沅忽然觉得不是他们疯了,是她疯了。 这俩有一个像是懂礼貌的人吗??? 井泉童子垫着脚往里张望,冲季陵龇了龇牙后朝半瞎李道:“老大,还有一只女鬼躲了起来,可不能放跑了她!” 季陵闻言,双眼微微眯了起来,眼神往下落在了通体蓝色的小人身上。 香炉内阿沅腾地直起身子,后悔方才没多留一会儿井泉童子了,这小孩就是欠揍! 井泉童子胖乎乎的手指指着季陵,大声道:“肯定藏在这人身上!那女鬼狡猾的很,我去把她逮……” “滚。” 井泉童子一愣:“……什么?” 半瞎李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别让老夫重复第二次。” 井泉童子顿了好久,看了看半瞎李又看了看季陵,咬咬牙终是跑了。 季陵收回眼神,轻笑了一声:“多谢。” “不客气。”半瞎李高深莫测笑了一下,“看来你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省得老夫费一番功夫了。” 话落,左眼眶里的长舌犹如毒蛇吐信一般还伸出来舔了舔,阿沅瞅了一眼,浑身又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季陵仿佛跟没看见似的,他似乎有些疲惫,慵懒的靠在稻草垛上,见阿沅总想往外看也就不拦她了,索性将香炉大大方方拿出来,右手抚在上面把玩着。 闻言双睫微微低垂,掩住眸中的思绪:“早听闻先生情深不寿,为了亡妻练就一门亡灵召唤术神乎其神,传言以血浇注的召唤阵,实在令晚辈心向往之。只是……” 季陵一顿,抬眉轻轻瞥了一眼鬼半仙,“我这身天魔血召唤出来的东西恐怕不是你能消受得起的。” 半瞎李也笑:“是不是,试一下不就知道了?” 阿沅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她只觉得……别扭。 季陵两指虽然抚的是香炉,可是那一下又一下就…就好像抚在她身上似的…… 阿沅此刻缩在香炉内,神魂和安魂香,和这香炉共识,只觉得不对劲极了,浑身都毛毛的,起了鸡皮疙瘩,她终是忍不住低叫道:“……你……你你你你你摸够了没!别摸了!” 季陵指尖一顿,向来阴郁冷峻的俊脸有一瞬间的僵硬,很快指腹又开始自上而下摩挲着那小香炉。 阿沅也怔了一瞬,继而从头发丝儿到脚趾尖都像被一层刷子刷过一般,汗毛都竖起了,幸好躲在香炉内季陵这厮瞧不见,她抱住双膝全身蜷缩成一团,坐在香炉的角落内,拼命离季陵作乱的指腹远一些再远一些,然而那一层又一层叫人头皮发麻的痒随着他指腹的滑落加之安魂香丝丝入扣的撩人香气一层一层叠了上来,阿沅有些崩溃,更多的是恼怒。 她咬了咬唇,浑身肌肤都绷得紧紧的,再次开口时,嗓音多了丝哑意还有,求饶。 “…你……你到底有完没完啊……” 尾音轻颤,像一根弦骤然断了。 那执剑的,有些粗粝的指腹恰巧落在香炉底部,闻言指尖微颤,彻底僵住了。 “怕了?” 半瞎李看着季陵霎时有些僵住的俊容笑了,心想到底是个娃娃罢了,“若你的血真能召唤出吾妻,老夫倒愿意留你个全尸,叫你死的快一些,免受许多苦楚。” 话落,半瞎李长袖轻抬,枯树枝一样的手指指向半靠在稻草垛上的季陵,独眼迸射出浑浊的光,豁口一样的嘴唇无声说了一字:“砰。” 霎时,季陵浑身上下将将止住流势的伤口骤然崩裂!血液泼墨似的溅了出来! 季陵闷哼一声,一口鲜血喷在了香炉之上! 忽的又地动山摇起来,阿沅勉强站稳,却见香炉的镂空处淌进鲜红甜腥的血液,这是季陵的血,她不会认错。 “喂!你怎么了!你……你让我出去!” 季陵按住香炉不说,原本终于停住的指尖又又又开始动了! 而且更快了!两指飞快的在香炉上摩挲着、抚弄着。 阿沅:“……” 阿沅倒吸一口冷气,忍着身上莫名其妙的颤意,咬牙,唇色殷红,隐约尝到了自己的血味儿,一字一字往外蹦:“你、到、底、在……” 季陵忽的开口叫了她的名字:“阿沅。” 阿沅一顿,紧接着又听到他说了一句:“傻鬼。” 阿沅:“……” 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战栗穿过,无暇深究又被一股滔天的惊怒盖过。本来还顾及他重伤未愈,不想硬闯出这个香炉的,季陵现在这个情况别说鬼半仙了,连她一只小小的画皮鬼也奈何不了,还逞什么能! 那厢半瞎李飞快地念着他的术法,衣袂无风自飞,季陵身上汩汩淌下来的血液好似会听人话一样,如飞线一般竟然全往半瞎李的方向飞了过去,在他面前汇成血筑成的巨大的阵法,季陵一双俊脸煞白,隐隐泛青,没有一丝血气。 按住香炉的手震颤着,失了力道。但仍然是哆哆嗦嗦的在其上抚弄着。 他甚至此刻还笑的出来:“……你个傻鬼,仔细看看我在做什么。” 当然笑声中全是惯常的嘲弄。 阿沅刚想反唇相讥,他又道:“好好待在里面,不用看,仔细感受,笨蛋。” 阿沅:“……” 这次他的声音低了很多,断断续续的,有点……有点气若游丝,命不久矣的味道了。 阿沅心底顿时一沉,她向来不是个易冲动的性格,尤其在这种情况,她也没辙的时候她很乐意倾听别人的话。 尽管这人平时多么嘴欠多么讨人厌! 可是在这种关头,她还是愿意听季陵的话。 因为季陵是她见过的最最厉害的人了,她没见过他输过,他哪怕战得再惨,他总能绝处逢生。 季陵就是这么强又这么讨人厌的家伙。 他除了脾气差心黑手毒外加不喜欢她之外……没什么不好的。 起码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天下,他这样,就很好。 他既能保护住自己也能护住他的好阿姐,如果他也不能相信的话,阿沅不知道该相信谁了。 阿沅深呼吸一口气,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强迫自己忽视身上那令人颤栗的酥麻,神识放在香炉上,放在抚在香炉上的指尖,跟随着那微微有些颤抖的指尖滑动着……一笔一划勾勒着…… 幕的,阿沅睁开了双眼。 原来他——在香炉上用自己的血画下传送符。 传送符——斗转星移符是高阶符咒,薛时雨也不会。当然,越是高阶的符咒越是复杂,画上半天非常有可能,且耗费灵气巨大,恐怕这次他俩不能像上次一样全身而退了。 所以……他是想我一个人逃么? 他在保护我?? 他……把生的希望给了我? ……为什么? 他……难道把我认成薛时雨了? 不对啊,我现在是,自己的模样啊。 他…怎么回事??? 阿沅茫茫然的眸光透过镂空的小洞,落在季陵惨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俊脸上。 又一次陷入了迷惘。 阿沅琢磨来琢磨去,她寻思着自己的模样和薛时雨半分都不像,季陵再眼瞎也不至此。 所以—— 这厮,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那厢鬼半仙一声叱喝:“灵宝天尊,厄运降身,魑魅魍魉,玄冥五魄,听吾诏令,速速现形!” 季陵又是一声闷哼,重重的倒在草垛之上。他周身血液飞速在空中流转,半瞎李满头虚汗,枯树枝般的双臂鼓起一片犹如卧龙磐恒般的骇的青筋,他盯着那血腥味儿冲天的阵法又嗬了一声:“速速现形!速速现形!吾叫你速速现形!” 这小小一间破庙被冲天的血腥味儿笼住,诡谲非常,那血筑成的阵法随着半瞎李一声又一声的叱喝散发出明明灭灭的光,但阵心并未显形任何东西。季陵半躺在草垛上笑了起来,脸色苍白的几乎透明比阿沅这个鬼更像鬼了。 他一边咯血一边笑着:“我说了,凭你也想控制天魔血?” “你闭嘴!”半瞎李骤然发起狂来,“不……不够,还不够!” 他左袖振臂一挥,霎时井泉童子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被吸到了半瞎李的手上! 原来他并未走远,一直躲在角落里旁观着,等着捡漏,报复回去。 井泉童子的报复心果然很强。 井泉童子嚎啕大哭,扑棱着手脚:“我我我我我错了……我马上走,我……” 半瞎李一把将他丢进阵法中,瞬间井泉童子就被阵法中的无形气流绞杀干净,周身血液灌注在阵心中,阵法亮了一瞬又灭了下去。 “不够,还是不够!” 半瞎李狂躁着,独眼血红一片,左眼眶青紫的长舌凌空舞着,整个人陷入狂躁之中。 季陵半死不活的躺在草垛上,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口依旧在输送着血液,只是那血和他的脸色一般越来越淡,越来越透明,阿沅想,再这样下去,不出半柱香的时间,这厮一定会血尽而亡的。 然而即便这样,这厮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仍然抖着指尖,抚着香炉自上而下,还差最后一笔。 “此笔落成……你便达阿姐处,告诉阿姐…不必寻我,我自有……” “要说你自己去说。” 一缕香自香炉内飘了出来,攥住季陵震颤的手。在那沾有甜香血珠的指腹缠绵了一瞬又消散了。 季陵的耳畔传来阿沅轻轻柔柔的,犹如江南三月烟雨般的吴侬软语:“好奇怪,明明连朋友都不是,至于为了我做到这种程度么?” 季陵幕的睁大双眼。 “啊~我知道了,你是想把安魂香送回薛时雨手上吧?也是,这可是薛时雨炼化而成的怎么能落入他人手中,原来如此。我就说嘛。” 那香飘到他背后化成了一双无骨的玉白小手,一只贴在他的后背上,另一只攥住他鲜血淋漓的指尖摁在香炉上往下画下最后一笔,从阿沅的角度能看到季陵的长睫如蝴蝶振翅般的一颤,侧脸苍白如雪,带着异样的僵硬。 她抿了抿唇,轻声道:“看清楚了,我不是薛时雨,别再做奇怪的事了。” 指尖落下符咒完成的一瞬,季陵也被阿沅推到了香炉里,与此同时,半瞎李竟然大笑着砍下自己的双臂,以自身血肉去浇灌阵心! “灵宝天尊,厄运降身,魑魅魍魉,玄冥五魄,听吾诏令,速速现形!速速现形!” “速速现形……”半瞎李跪倒在地,周身血液仍奔腾的流向阵心,他一边哭着一边笑着,大叫着,“阿芙……阿芙,你见我一面……见我一面……我求你见我一面……” 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就在香炉凌空消失之时,阵心流转的血液飞速奔腾,几个瞬息,阵心中忽然出现一人。 背对着半瞎李和阿沅,身着长长的犹如血液在上崩腾的血色斗篷,一时分不清男女,凌空无数的血珠围着“他”打转,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怪异诡谲。 阿沅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浑身僵硬。 是恐惧。 是恐惧叫她浑身不敢动,是恐惧扼住了她的咽喉,她一个字也发不出。 这是阿沅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何谓“恐惧”。 半瞎李跪在地上,双臂尽失,只能靠双腿朝“他”腾挪过去,独眼里是无尽的悲伤和狂热:“阿芙……阿芙……我终于……终于见……” “他”缓缓转过身来,面若好女,双眸是紫色的,流转着诡异的红光,猩红如饮了血般的薄唇勾起,嗓音低沉如醇酒:“是你召吾前来?” 半瞎李顿时僵住,阿沅看到他一张脸迅速褪色,顷刻间如倾颓之山,瘫坐在原地,嘴唇哆嗦着字不成句: “血……血河大将军……” 14、14 据传人死后要过一道奈何桥,桥下水池便是血污池。血污池内布满了虫蛇,只有生前安分行善者才能顺利走过奈何桥,而那些生前作恶之徒必被打下桥去喂虫蛇。2 而血河大将军,鬼蜮二十四大鬼神之一,便是阴间酆都奈何桥与血污池的守护神。1 阿沅总算知道季陵那句——“我这身天魔血召唤出来的东西恐怕不是你能消受得起的。”是什么意思了。 因实在太过荒唐,荒唐到有些可笑。忙活大半天,亡妻没召唤出来,倒把血河大将军召唤出来了! 作孽啊! 只是他作他的孽,为何拉上我啊啊啊啊啊啊! 阿沅脸上没什么表情,内心是崩溃的。 估计血河大将军此刻……也是懵的。 他一双幽魅的紫瞳缓缓落在半瞎李身上,半瞎李肉眼可见的浑身一震,方才那嚣张狂妄的模样早消失的无影无踪,阿沅余光瞥到他的唇在发抖,左眼眶内那丑陋的长舌微微颤着,完全不敢造次。 血河大将军也瞧见了,只见他眉心微蹙,阿沅也跟着心头一跳,下一秒半瞎李那丑陋的长舌就……就掉下来了! 好似被什么割了下来,毫无预兆,阿沅根本没看清血河大将军做了什么,这事就这么发生了! 只见血河大将军那猩红如血的薄唇微启,矜贵而嫌恶的吐出三个字:“丑东西。” 半瞎李忍住喉间的哀嚎,一下又一下冲着血河大将军磕头求饶:“大……大将军,小的……小的……” 红的发黑的血液流了一地,半瞎李以吸食他人血液修炼日久,自己身上的血液早已变了质,流出来的尽是些红红黑黑粘稠的秽物,掉下的那半截青紫的长舌犹如一条虫子在地上蠕动着,说不出的恶心、怪异。 血河大将军秀美的长眉拧的更紧了,嫌恶的侧过身,修长如玉石般的手指虚掩住口鼻,一张瑰丽的秾丽的似妖似仙的面容蒙上一片阴翳,齿间溢出华丽如绸缎般的声线: “凭你也配召唤吾?” 字字句句,雷霆震怒。 血河大将军长袖轻抬,半瞎李就飞了出去,好死不死正好砸在阿沅身前。 “砰”的一声,半瞎李连痛也叫不出了,直接去了半条命,如一条狗一般在地上喘息抽搐着。 这一下也把阿沅惊醒了。 恐惧让她脚下生了根,在血河大将军巨大的威压下一动不敢动,可求生的本能最终占了上风。 虽然她已经是个鬼了,可她不想再死一次。 不想被扔下石桥,不想喂虫蛇,不想受人制肘,她只想快快乐乐自在逍遥天地一鬼有那么难吗!!! 她兜头一转就往破庙外冲,用上她平生最快的速度,然而甫一踏出门被无形的界撞个眼冒金星不说,几个瞬息,身体又不受控制的飞向了身后,直到一只冰冷的、修长的手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听到耳畔传来的慢条斯理的玉石之声:“跑什么?” 登时,半只耳朵都麻了。 酥麻。 她偷偷瞥了一眼,又迅速扭过头,耳根红了一片。 血河大将军……委实有些过分的英俊了。 如果说季陵是一朵开到极致的萎靡的彼岸花,那血河大将军秾丽中又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仙气。似仙似妖迥然的气质竟然能在一个人身上完美的融合,他面无表情时是超凡脱俗的谪仙,他一旦蹙起眉,紫眸魅气横生,一朝成佛,一朝入魔。 真真…人间绝色。 不知是不是天下画皮鬼都有看见美色走不动路的毛病,阿沅倒不至于走不动路,但平日看话本也一定要挑封面小人画的最好的。 只是这个绝色佳人脾气不太好的样子,动不动就,兵不血刃。 阿沅倒吸一口凉气,僵硬的抬眸看向血河大将军,张了张嘴,半晌还是没发出声音。 那双凝视她的紫眸微眯,扼住她咽喉的手微微松开,转而指尖挑起阿沅的下颚,血河大将军薄唇微掀:“怕我?” 一滴汗沿着阿沅微湿的发鬓滑落,掌下纤细的,仿佛一掐就能拧断的脆弱脖颈微微颤了一下,汗珠沿着修长的脖颈滑落,没入纹丝合缝的衣衫内,瞧不见了。 “你这小东西倒勉强入得了眼。”挑起阿沅下颚的指尖转而两指掐住她的下颚,一把拉进,血河大将军俯视着她,紫眸冷了许多,“哑巴么?” 阿沅幕的想起那半截还在地上蠕动的长舌,心头一凛,飞快摇了摇头:“我……” “嘘。” 阿沅一怔。 血河大将军忽的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勺,一把将她朝胸膛按下,阿沅霎时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因为血河大将军此刻正在她发上轻轻嗅着。 阿沅:“……” 那高挺的鼻梁沿着发丝一直,一直往下,到肩窝。 扣住她后脑的手凉凉的,血河大将军呼出的气息也是凉凉的,冷冽的。 冷冽的气息喷洒在阿沅裸/露的侧颈上,她忍不住微微侧首,双手紧紧地攥住衣角,死死咬着唇,时间好像停滞了,连空气也变得焦灼。 过了一会儿,也许只有一炷香也许更久,终于,血河大将军的气息离开了,阿沅偷偷松了一口气。 血河大将军松开了她,再开口时声音比之前更冷:“你身上怎么会有我鬼蜮的气息?” 阿沅顿了一下,懵住了。 血河大将军眉头微蹙:“真是哑巴?” 还不待阿沅回答,大将军已然两指探向她的眉心,瞬时犹如泥牛入海,一股磅礴的、排山倒海般的凛冽灵气灌入阿沅的识海中! 阿沅模模糊糊的,混沌的大脑只来得及飘过一个念头:这位血河大将军真是个急性子啊…… 便双目空洞,失了神。 不过一只小妖的识海罢了,血河大将军不费吹灰之力,想进便进来了。 甫一进来,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大世面的血河大将军也忍不住驻足观赏了下。 这小妖修为微末,识海倒挺大的,比他想象中的大。 有……三间这破庙这么大吧。 血河大将军轻笑一声,本来还以为只有绿豆那么大呢,小瞧她了。 他抱着臂,松松垮垮的倚着,抬眸看着这满屋的被粗壮藤蔓围剿的密不透风的小小识海,识海中心是一株小小的,尚未□□的花骨朵。 这小小的花骨朵确实是绿豆大小。 他定睛看了一会儿,走上前。识海察觉到外物便会疯狂攻击,然而这些藤蔓一靠近血河大将军忽然就好似害羞了一般,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样子,只敢拿着小小的枝叶触碰他的逶迤的斗篷一角。 血河大将军走到那株花骨朵前,修长的指尖碰了碰那株娇小的花骨朵,花骨朵似极为害怕躲避了一下,又缠了上来,花芯轻轻地蹭着血河大将军柔软的指腹,餍足又贪婪,娇弱又不堪折的模样。 血河大将军轻笑了声,声音却没有多少笑意,只有无尽的冷。 “你为我鬼蜮圣物,竟认一只小小的画皮鬼为主?还被这小妖压制住了?” 花骨朵闻言颤了颤,不敢再缠上那指尖,它躬起来缩成一团,好不可怜的样子。 血河大将军紫眸深深,冷笑了一声,两指掐住了那小小的花骨朵:“我鬼蜮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话未说完,忽的,平地起了大雾。 他两指间的花骨朵瑟瑟发着抖,雾越来越浓,仿若黑云压城,小小的识海骤然风起云涌,诡谲莫测。 那满屋纠缠的藤蔓忽的耸动起来,黑雾翻滚中,那根根粗壮的藤蔓之上隐隐浮现电火花一般的亮光,在黑雾中忽隐忽现。 血河大将军紫眸微眯,振臂一挥,黑雾瞬间散尽,露出满室粗壮的藤蔓之上纂刻着的雷电之色的铭文!好似锁链一般将藤蔓牢牢束缚住! 血河大将军双眸越发明亮起来,映着满屋的墨绿和雷电交相辉映的画面。 “有趣,实在有趣。” 黑雾散尽又顷刻之间席卷上来。小小识海内电闪雷鸣,小小花骨朵被重重锁链般的雷电缠绕束缚住,它朝血河大将军轻轻张合着花蕊好似在求救,在告状。 重重黑云之中响起一道沉稳而凛冽的男声:“你是谁?” 血河大将军紫眸里亮起异样的光:“你又是谁?” 有趣,有趣。 实在太有趣了! 15、15 在血河大将军话落的瞬间,那团黑雾裹挟着电闪雷鸣朝血河大将军呼啸而来! “雕虫小技。”血河大将军足尖一点,飞掠而去,“你是谁?呆在这种小妖的识海内做什么?” 血河大将军轻笑道:“看门啊?” 雷电更密集的朝血河大将军拍打而去!每一束都能扬起剧烈的电火花,花骨朵紧紧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害怕极了。 血河大将军瞥了一眼:“出息。” 大将军玩够了,不躲了,他没兴趣和人捉迷藏,尤其还是个畏首畏尾的连是美是丑都不知道的怂人。 血河大将军的耐心是极其有限的。 他腻了。 大将军停住脚步,右手振臂一挥:“不说是么?那本将军就打到你说为止!” 玉白掌心和雷电球相接的那一刻,血河大将军漂亮的紫眸亮起璀璨的光,像琉璃般的紫眸映射出一团热烈的、青白电流中交杂着隐隐的像流沙一般的金色。 血河大将军紫瞳映着那簇耀金,双眸越发明亮:“你……” 雷电球触及大将军耀着红光的掌心骤然迸发一道强烈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白光—— 阿沅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整只鬼飞了出去,重重地砸在梁柱之上,血沫漂染了红裙。 剧痛之中,人也清醒了过来。 清醒之后越发觉得还是不醒的好,大脑突突突的疼,头疼欲裂,简直生不如死。 识海薄弱,任谁在你的脑海里打架都不会好受的!阿沅只觉得一会儿眼前一黑,一会儿又一亮,“砰”的一声,一会儿耳边又炸起一道惊雷般的响声,她一阵一阵的眼前发黑,她不知道血河大将军对她做了什么,但她知道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 在这样下去她会死的。 她也不能再忍受这样的苦楚了,多一次都不行! 她怕疼,她……太怕疼了。 她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啊,简直比那日在水下拔彼岸花的藤蔓还疼。 阿沅咬咬牙,把溢出眼眶的泪又逼回去。 现在没有季陵没有其他人,只有她自己。 她不能想着倚靠其他人了,她只能、从今往后也只能倚靠自己了。 登时脑海内又是一道惊雷般的轰响炸在耳边,阿沅脑子嗡的一下,直接晕了过去,好久之后才悠悠转醒。 她挣扎着醒来,喃喃着茫然四顾:“这天杀的狗屁大将军……” 她茫茫然的视线落在一个同样只剩下半条命苟延残喘的半瞎李身上停驻了一会儿,慢慢地朝他腾挪过去。 阿沅忍着几乎要尖叫的痛楚,绕开那恶心的半截长舌,终于一点一点的挪到半瞎李旁边。她伸出两指轻轻拽了拽半瞎李的衣袖:“死了没?” 半瞎李没反应。 阿沅默了一会儿,又拽了一下:“喂……别在鬼面前装死啊。” 死寂一般的沉默之后,半瞎李阴恻恻扭过头,独眼黑勋勋看着她:“你想干嘛?” 阿沅:“……” 阿沅:“……你真装死啊?” 半瞎李的独眼瞬间变得杀气腾腾:“你炸老夫?” “……不是吧?”阿沅梗了一下,看着半身不遂的半瞎李,同样在半瞎李黑勋勋的瞳孔里看到半死不活的自己,忍着针扎般的头痛,忍不住拔高声音,“你确定我们这样还要自相残杀吗?” 半瞎李沉默了。 阿沅又道:“这家伙虽然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但是他就在我的脑子里……干什么都不知道呢!你别以为装死就能混过去!反正……反正要死一起死,人是你招来的,等血河大将军从我识海里出来,我第一个告发你!” 阿沅也抓不准半瞎李现在是个什么想法,色厉内荏地唬了一通之后,半瞎李独眼狐疑的看向阿沅:“血河大将军去你这种小妖的识海做什么?” 一提这个,阿沅火气就上来了:“我哪知道!鬼知道他为什么去我识海里……” 话未说完,登时耳畔又是一道惊雷,阿沅又是一口血喷出来,面白如纸,又晕了一会儿才醒来。 阿沅仰躺在地,浑身几近半透明:“这下你总该信了吧……” 这确实是识海被人搅得天翻地覆的症状,只是那人是血河大将军啊,纵是他的识海也抵不过大将军轻轻一击,这小妖……何以撑到现在? 可纵然多有疑惑,半瞎李不得不信。 莫非……这小妖还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不成? 由此他看阿沅的视线多了几分深意还有几分防备。 如果阿沅知道半瞎李此刻在想什么恐怕会笑出来,可是愈演愈烈的头痛已经容不得她细想了。 半瞎李心里早有打算,却故意道:“你想老夫怎么做?” 阿沅疼得几乎在地上打滚:“当然是把‘鬼遮罩’给解了啊!” 半瞎李盯着她,独眼幽幽:“可解了‘鬼遮罩’,你怎么办?” 此刻本该是大白天,因半瞎李为了召唤他的亡妻才青天白日设下鬼遮罩,以偷天换日。 鬼是不能出现在太阳下的,重则会在太阳下自焚而亡,因此阿沅这些年都是昼伏夜出,白日则躲在季陵的伞里。当然,血河大将军不是一般的鬼,他可是赫赫威名的鬼蜮二十四大鬼神之一,阳光对他无用,但他也是不喜的。 暗无天日的鬼蜮呆久了,没人喜欢晒太阳。 无论血河大将军喜不喜,只要半瞎李解了咒术,多少够他们……不,够他自个儿逃脱了。 阿沅可是只画皮鬼。 阿沅当然不会天真的以为半瞎李在关心她:“你解你的,我……我自有办法,不牢你费心。” 半瞎李冷笑一声,不再看她。失去双臂的他不能用手画符,他只微微停滞了一瞬,接着神色如常的趴在地上,伸出舌头,就着地上的血液开始舔/吮着画下符咒。 阿沅看了一眼立马扭过头,怪恶心的。 她深呼吸了两口气之后,逼着自己又转了过来盯着画符的半瞎李。 她在等,等半瞎李符咒完成的一瞬—— 就是现在! 人被逼到极限,就是再怂的人也能逼出几分血气来。 阿沅一掌拍在自己的头颅之上,这是她的识海,管他是血河大将军还是天王老子,在她的识海里,谁也不能把她欺侮了去! 血河大将军正和那团夹着金色流沙的雷电斗的难舍难分,冷不丁地动山摇,天旋地转,纵是血河大将军也愣住了,一时不察磕绊了一脚,连连后退三步才站定。 花骨朵看着大将军的糗样摇了摇枝叶,见大将军冷眼看来,又立马缩了回去。 识海这一方面小小天地开始崩塌,那花骨朵枝叶缠绕之下是一枚小小的金丹,小到……也就黄豆大小吧。 金丹隐隐有龟裂的趋势,那团雷电球也不再和血河大将军缠斗了,而是兜头奔向那几欲龟裂的金丹。 血河大将军眯起一双幽魅的紫眸,徐徐的笑了:“想不到啊,一个小小的画皮鬼还有这等魄力。” 倒小瞧她了。 这小妖到底是何来头?有我鬼蜮圣物认主不说,还有一团自天地开辟之初就诞生的雷神之力护体…… 血河大将军眸色深深,在消失在识海里的最后一瞬,对那花骨朵轻声道:“等着,吾下次来接你。” 花骨朵微微弯曲,似恭迎大将军离开。 不离开不行啊,识海坍塌了,若还留在原地,纵是玉皇大帝老儿也得跟着陨灭。 当然,血河大将军相信那团雷神之力会护着那小小黄豆大的金丹。 只是……这天上地下,有创世之力的神魔屈指可数,会是谁呢? 宁舍一半雷神之力也要护住这等小妖? 谁啊? 好好奇啊。 在血河大将军从阿沅识海内出来的一瞬,正是鬼遮罩阵破之时。阿沅和半瞎李不约而同的朝破庙外,炽热的光冲去。 半瞎李还以为阿沅真有什么办法,不过也是舍命一搏。 蠢钝不堪。 却也,称得上一份孤勇吧。 血河大将军现身于破庙之中,望着一人一鬼鼠窜的背影轻笑了一声,当然想追是一个也跑不了的,只是这该死的阳光洒落在肩头,大将军秀美的长眉登时蹙起。 坏心情丛生。 今日,就这样吧。 他两手背在身后,不疾不徐想着: 嘛,也不算无趣的一天。 那小妖下次见着一定要问清楚,是我鬼蜮的东西也得给我还回来…… 是哪路大仙这么阔绰给个小妖保驾护航呢…… 想着想着想到最后识海坍塌,血河大将军“啧”了一声。 小妖,还挺辣。 修长而俊美的身影凭空消失了。 至于半瞎李—— 谁啊? 16、16 三个月后。 菰城牛头村矮子坳十八里坡。 每年的三伏天是黄河水患最汹涌的时候。近十年来越发肆虐,再加上战乱,民不聊生,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 尤其像这样,越是偏僻越是困苦的地方,途经之地饿殍遍野,哀鸿震天。 也越容易,穷山恶水出刁民。 沈易不过在一乡间客栈留宿了一宿,一夜醒来除了一身衣裳完好无损,其他全没了。 不过,也就一个包裹。 包裹里不过也就两三本书外加两个烤馍、七枚铜板。 寒酸得很。 打劫的都嫌弃。 许是气不过这书生比他们还穷酸,黑心店家装也懒得装了,隔天一大早就将他赶了出去,长得贼眉鼠眼的店主泄愤似的将那三俩破书扔在孱弱的书生身上:“赶紧拿上你的破书给我滚!这就俩小钱还敢出来混?!赶紧走!走!省的那股穷酸味儿熏人!” 书生猛不丁被推了一把,虽然那书生挺拔如松,嗬,那好长的一双腿都赶到那黑心店主胸口了。可这么大高个弱不禁风的,一推就倒在了地上。 还咳不断。一咳就是大半宿,昨晚气得店主一直没找到机会下手,所以才让这病秧子且安生睡了一夜,苦等到天色将明才找着机会,哪成想只有两个烤馍七枚铜板! 街边叫花都比这穷书生有钱! 这书生一边咳着一边将那散落在地的书卷拾起,一张张珍而重之的折叠好,妥帖的拿布包好。 店主看到这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身陷囹圄的人总会挥拳向那更弱势的,更可欺的。以彰显他没有那么可怜。 店主正要一脚踹去时倒被自家婆娘拦了下来。 “哎呀,大清早就打打杀杀的,还做不做生意了。” 老板娘膀大腰圆的,一脸喜庆的和气相。上前两步将高高瘦瘦的书生扶起,这书生看着孱弱,一副痨病鬼的模样,一上手老板娘眼睛都亮了。 藏在那宽大衣袖下的手臂可一点不瘦弱,硬邦邦的,老板娘暗自掐了一下,还掐不动,掌心之下是充满野性的,隐隐暗藏力量的鲜活躯体。 老板娘正待再细细抓捏确认一番,掌下衣袖无声滑过,她都没来得及反应的情况下,书生已距她三丈有余,克制而拘谨的向她行礼道谢:“咳咳……多谢夫人。” 真是个迂腐的书生。 乡下没有那么多男女大防,老板娘无声的叹了口气,不过看到书生一张目若朗星,清俊出尘的俊脸又欢喜了起来。 别的不说,这书生的模样是个顶顶好的。 老板娘没识过几个大字,形容不出这俊俏到底有多俊俏,反正这十八里坡往前捯十八里往后捯十八里就没比他更俊的了! 店主站在他身侧简直被比到了泥里还不如,还得再踩上一脚呢! 他哪怕是咳嗽的病痨鬼的样子也好看,眼尾红红的,好像涂了一层胭脂似的,比她里里外外涂了三层的口脂还艳上几分! 十八里坡民风彪悍,老板娘活了这许多年第一次扭捏了起来,硬是扭了个兰花指出来:“这位客官可是要上京赶……” “赶个屁!”店主抓住老板娘的肩,大巴掌轮了上去,“臭婆娘又发……” 悬在半空的巴掌愣是没落下去,被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擒住了。 书生一手轻轻抓住店主的手腕,一手成拳抵在下颚:“咳咳……堂堂七尺男儿怎可对女子下手,咳咳咳……” 这书生就那么轻轻巧巧的两指扣在店主的腕上,还咳的上气不接下气,好似下一秒就要见阎罗王了。可奇了怪了,店主怎么使力愣是一动不能动! 店主暗中使劲,额间顷刻一片汗。看到老板娘投向他的古怪的眼神,他咬咬牙故作大方:“罢了罢了,趁老子没改主意快滚!” 扣住他的手一松,店主趁机顺势推开了书生,书生踉跄着直直往后退三步才堪堪站定,又是一通好似没有尽头的咳嗽。 得了自由的店主登时就想扑上去再给一拳,可又临到头想起方才那邪门儿的瞬间,硬生生止住了。可又不甘心咽下这口气,自觉在女人面前丢了面子,思索了片刻,两眼一转忽然想起了什么。 变脸似的敛起了脸上的戾气,小眼一眯唇角一弯居然显出几分和善来:“你呢别想着把钱要回去了,留下买路钱就是我们这儿的规矩!我们店也不留你了,十八里坡也就我这一家打尖的客栈。要想安生走过这十八里黄沙,赶紧赶路吧,前头一里多倒有个破庙勉强能熬过一夜,可若是入夜了还没个留宿的地…见你是个读书人,我好心劝你一句,十八里坡别的没有,这入夜了光冷不说,狼可比人还多……” 店主话还没说完,老板娘登时骇然道:“你叫他去那破庙?那不是让他去送死吗!谁不知道那破庙闹……” 店主一把捂住老板娘的嘴,叫骂道:“臭婆娘你还真看上这穷书生是不是?骚婆娘看老子不……” 又是一巴掌抡起,将要落下时,书生低声闷咳着,没有再上前劝止。 不过那眼尾微红的凤眼轻轻一瞥过去,店主登时遍体生寒,将要落下的巴掌便怎么也落不下去了。 老板娘一脸古怪的看着店主硬生生收回手,偏过脸冲那书生不耐烦的摆手驱赶:“快走快走!别耽误老子做生意!” 书生倒也是好脾气,受了诸多不平的待遇脸上也没什么怒色,修养极好,也许是世道本就不公,逼得人不得不戴上面具。 书生虚虚拱手,便转过身去,修长如松的身躯微微弯曲着,低声闷咳着。不疾不徐朝前走着,漫天黄沙卷着他瘦削却不羸弱的背影,有几分入画的萧索和孤寂。 老板娘点着脚尖呐喊:“书生,别听他的,千万别去那破庙!那地闹鬼,会死人的!” 然而风沙太大,声音全散在风里。人也被黄沙一裹,瞧不见身影了。 店主往地上啐了一口:“弄不死你!” “你作甚叫他去那破庙?谁不知那破庙邪门儿的很!”老板娘想到那如玉的俊脸,心生痛惜,竟然哭了起来,“你这是……你这是把他往火坑里推啊!” 哪知店主阴沉着脸冷哼:“那破庙邪门儿?我看那书生更邪门儿!你皮痒了是不是?对着个野男人□□!看我不收拾你……” 身后呼啸的风声依稀中传来男女的咒骂哭泣声,沈易闷声咳了几声,漠然看着掌心白色绢帕上一团殷红的血迹,疾风一卷,那好似沾着点点梅花的绢帕便随风飞到了空中。 书生眸色淡淡,忽然停住了脚步。 十里黄沙只有他一抹淡淡的白,好似昏黄画纸中一点微末的留白,不足道却也醒目。 他看着狂风卷着黄沙,病态的微霜的俊脸没什么表情,忽的闭上了眼。 两手微微张开,高挺的鼻梁微微嗡动着,似乎在轻嗅着什么。 半晌,他睁开了双眼。 犹如一潭黑水一般的凤眼飞快掠过一抹亮色又很快沉寂下来。 他足尖一转,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此刻狂风大作,吹得长衫猎猎作响,他却好似闲庭散步一般,若是店主在此定是要骇的瘫坐在地。书生看似慢条斯理的脚步,没几息就已行百丈之远,顷刻就消失在漠漠黄沙之中。 随风飘来书生低低的,仿若情人抵足缠/绵时微哑的呢喃: “好久不见……” “阿沅。” 17、17 “好久不见。” “阿沅。” 阿沅猛地睁开双眼,怔怔盯着黝黑的断壁残垣一般的天花板,胸口那处闷闷的,几乎快跃出胸腔。剧烈喘息着。 往常她也时常梦到那道隐隐带着沙哑的男声轻轻唤着她的名,但是没有哪一次像今日这般……这般真实。 从前都是虚无缥缈的,好像一个藏在云端的梦。但是昨夜近在咫尺,仿佛…… 仿佛就贴在她耳边呢喃,低沉而喑哑的嗓音轻轻柔柔刮着她的耳廓,好似多年不见的好友打着招呼,轻声唤她醒来。 阿沅就这样失神盯着破了个洞的天花板许久。那镂空的洞泄进几丝银月的光,那光洒落在失了半臂的坐佛身上,半明半暗之中,明的那半佛像庄严,暗的一侧遍布青苔,既宝相庄严又有丝丝缕缕的阴邪之气纠缠不断。 即便是阿沅也觉得瘆得慌。 好吧,本来比起画皮鬼她更像胆小鬼。 她的感觉不作数。 阿沅只分神想了一会儿便又陷入无尽的犹如钝刀凌迟皮肉般绵密的痛苦之中。 三个月前,她以自毁一半元神为代价将血河大将军赶出识海后,又冒着极有可能在太阳底下焚烧殆尽的危险一路狂奔,一路藏在各种犄角旮旯中,甚至连狗洞都躲过。白天她躲着人、躲着那些□□白道的江湖术士,到了夜晚她便寻个安生的去处。 这一路奔奔走走,不得喘息。 不能停,不能停,一停就完了。 阿沅就靠着这丝意念撑到了现在。 一直撑到了寻到这座开在荒漠的破庙之时才得以停下喘息。 她现在的情况实在太狼狈,太不好了。 一来,她自那日在水下舍命拔镇魂柱之时,虽得安魂香苟且活了下来,但安魂香只勉强缝补了她破碎的魂魄便发生随后的事。要不说人一旦倒霉喝凉水都塞牙,这大白道理同样适用在鬼身上。 短短几日,阿沅接连经历了魂魄破损、自毁元神、阳光下暴晒,此刻她的身上已经……已经没有半块好皮了。 寻常女子都爱美,更何况是以美色著称的画皮鬼。 她轻轻吸气着,身上本细嫩的皮肤在太阳的暴晒之下浮现大小不匀的伤疤。有的已经结痂了,有的皮开肉绽,深可见骨。有的……只有块皮耷拉在上面。 丑得,惨不忍睹。 我真的,好丑啊。 我……我怎么这么丑啊! 阿沅冷不丁想起遇到季陵之前,那个将她随意驱使捉弄的藤蔓妖。 藤蔓妖不像季陵,半天打不出个屁。他话多的很,一天到晚像个小喇叭似的,比说书的还能唠。他也并不是一天到晚指使她做这做那,偶尔也有休息的时候。但阿沅更宁愿这厮指挥她去做事呢。 每到这时藤蔓妖的车轱辘话会少一些,他也啥事不做,就矜傲的托着下颚看她。等阿沅被看得浑身发毛时才似笑非笑说了句:“你啊,修为约莫没有,脑子也不聪明。也就一张脸一身皮能看了。若你肯以身侍我,我不仅不捉弄你了,还……” 阿沅深觉受辱,扑上去撕咬,藤蔓妖早有准备,一左一右倏忽而至的藤蔓卷起阿沅的双腕就将她荡在空中,这该死的藤蔓妖摇着他那芭叶小扇笑的肆意:“夸你呢,真不识趣……” 阿沅抱着双膝蜷缩在坐佛残缺的右臂后,轻轻抽噎着,泪珠沿着颈侧滴落在地面上洇湿了小小一滩污渍。 她定是疼抽过去了才会想起那该死的藤蔓妖,想起琯琯,想起好多好多从前的愉快的、不愉快的事,想起季陵。 说实话,那日将季陵推进香炉内,阿沅可没她自己表现的那么豁达。她藏着怨恨、不甘,她想报复他。 她气自己那么喜欢季陵,更气季陵为什么不喜欢她。她知道季陵就跟那藤蔓妖一样,他们都瞧不起她。 他们都等着她哭着向他们求饶,他们都以为离了他们,她阿沅就活不下去了。 她偏偏要告诉那藤蔓妖,告诉季陵,离了他们她照样……照样…… 反正怎么都能活的下去! 从前的她浑浑噩噩的,连自己姓甚名谁从哪来的都不知道,不知何谓生何谓死。但现在不一样了。 一个女孩用生命告诉她,生是什么,死是什么。 【“已经连人都不是了,如果连记忆都没有那我们还是什么呢?”】 是啊,她又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石猴,她也要去找寻她的记忆,她也要去寻她的根! “嘶……” 两臂牵扯之中那尚未愈合的伤口再次撕开,一阵尖锐的剧痛,阿沅眼前一阵发黑,死死咬着唇,好半会儿才徐徐睁开双眼,轻轻喘息着,朱唇血迹斑斑。 死了过去,又活了过来。 如此往复,她每天每时每刻都是这么过来的,犹如炼狱一般好像没有尽头。 那日冲去破庙之时,那半瞎李竟还好心在她耳边提了几句:“以为不作孽鬼差就抓不到你么?要想活下去,做你的本行,吸男人精气去吧小妖。好好一只画皮女鬼不去吸男人的精气,这算什么?婊/子还要立牌坊啊?” 给阿沅气得不行。 不过她如何不知道,这话难听是难听了点,确是真的。 她是鬼,不是人。人可以休养生息,一身皮肉可以慢慢愈合。但她不行。 她要男人身上的精气才能将这一身的皮养好。 从前的她是不愿的,嫌脏。季陵也会给她投喂一些丹药。但是现在,她有的挑吗? 可纵是她现在不挑了,她想开了,她想干起画皮鬼的老本行了,可—— 这荒山野岭、大漠孤烟的,方圆十里除了死人就是精怪的,哪来的野男人给她□□…… “敢问……有人吗?小生路过此地,外头狂风大作多有狼声。咳咳……可借小生借宿一宿么?” 阿沅愣住。 一时连身上的疼痛都忘了。 见许久没声音,那道低沉又微微带着哑意的嗓音又响了起来。 “佛门净地,多有打扰,实在抱歉。咳咳……如此……小生便进来了。” 18、18 此刻圆月高悬,北风呼啸。粗粝的黄沙刮在脸上生疼,书生深潭似的凤眸凝着黑勋勋的寺庙内,薄唇轻轻一勾,长腿一迈,半只脚踏进门槛内时—— 破庙内忽然传来女子高高低低的抽泣声,合着呼啸的风声传来,高低婉转,缠绵悱恻,又叫人无端心生恐惧。 【“书生,别听他的,千万别去那破庙!那地闹鬼,会死人的!”】 看来,确实闹鬼。 沈易抿了抿唇,神色不变,跟着另一只脚也踏了进去。 阿沅的双眸登时瞪圆了。 这人……不怕鬼的么? 阿沅此刻躲在硕大的坐佛后,黑暗中探头看着那抹修长高挑的身影走进来。 因天色昏暗,阿沅看不清此人是何样貌。只有那泄进来的丝丝银月的光,阿沅才勉强认出这人——是个男的。 还是个胆子不小的,男的。 “咳咳……咳咳咳咳咳……” 嗯,还是个身体不太好的,男的。 她都这么吓他了还要进来,换作一般人早就吓跑了吧? 其实,阿沅也不是有意吓他,她本就被身上的伤痛折磨得死去活来,压抑不住的抽泣声夜夜回荡在这小小的破庙内,闹鬼之风也不胫而走。 不过,这也不全赖她。 这暂且不论,阿沅虽说“洗心革面”,决定好好做个恶鬼该做的事,吸吸男人的精气好好滋补一番,可“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了。 她跟在季陵身边太久了,恶鬼的本能几乎忘得一干二净,又经琯琯一事,对人有着说不出排斥,加之她又是个爱干净的,不是随便来个山间的野男人她都行。况且她还挑,万一来的是个跟半瞎李那般的,她宁可疼死也是下不去嘴的! 思及此,阿沅故意放大声音,就是为了把这人吓走。不成想这人置若罔闻一般,竟不带一丝停顿就进来了,还一通咳嗽,整间小小的破庙全是他的咳嗽声,她好不容易营造的鬼魅气氛全被这好似没有尽头的咳嗽声咳没了! 这人,好不识趣! 阿沅忍着身上的剧痛模模糊糊想着,可又忍不住探头去看。 这是三个月里,她见到的第一个活的东西。 她第一个见到的活生生的人。 这三个月可太漫长了,她有时疼得厉害了,自暴自弃的躺在地上,仰头看着那镂空小洞外的满天星斗,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鬼。 她能吃能睡,她也爱听小曲儿爱看折戏,甚至比起冷冰冰的季陵和木头似的不苟言笑的薛时雨,她更像个有血有肉能哭会笑的活人。她只是,不能在太阳底下行走而已,她和他们没什么不同。 她一直这么觉得。 然而在这荒漠的三个月,除了望不到尽头的沙子就是死人,她疼得在地上打滚,疼的实在受不了了,她想过死。可笑她现在就是个鬼,想死也没门路。初始的十天最是难熬,她身上的皮在太阳的炙烤下溃烂了,流着青色的脓水不说,还有深入骨髓的痒。 但是她不能挠,画皮鬼的皮娇嫩,一挠就真的全毁了。 她又不想扒别人的皮,她不喜欢。自家的皮哪怕现在破成筛子那还是自家的好。 可是好痒啊,真的好痒啊。 好像成千上万只蚂蚁如跗骨之蛆啃咬着她的皮肉,四肢百骸都是叫人心惊的痒意和痛楚。她就这么咬着自己的腕子,咬到血肉模糊,咬到晕厥,晕厥后又被新一轮的痒意唤醒,又换一只腕子咬,就这么硬生生的一天又一天熬了过来。 两只腕子血肉淋漓,深可见骨。 熬过那波最噬人的痒意之后会有短暂的、阿沅称之为人生最幸福的时刻。她仰躺在地,徐徐喘着气。大脑一片空白,双眸迷瞪瞪看着那镂空小洞外的一方天地。 今夜的月色真亮啊。 星星真好看啊。 哪怕看不到月亮和星星,乌云也是极美的。 只有这时她才觉得自己像个人。 然而这样的时刻太短暂了,很快新的一轮痒意又来了,她咬住了自己的腕子,尝到了自己甜腥的血沫味儿,也嗅到了腐尸味。 来自自己身上的。 为了活下去她饮自己的血,她身上的腐尸味浓得吓人,她越来越像个鬼了。 原来想她画皮鬼大小也算个艳鬼,现在……现在恐怕最最丑陋的厉鬼也比她好看几分。 可太愁人了。 她此刻既不想这书生靠近又忍不住去偷偷看着他,仿佛多看几眼这人,她也能离“人”近点儿。 那书生一边咳着一边走进,此刻乌云掠过,明亮的月光透过那镂空的小洞撒落下来好似暗夜中出现的一道散发着清辉的光柱。 书生走上前,带着病容的、俊美无俦的面容就这么袒露在光柱里,在阿沅的因疼痛而朦胧的双眸里。 阿沅身为画皮鬼那瞧见美色就走不动路的德行又浮出来了。 她眯着眼直直盯着光柱内的病书生,轻轻地,无声地“啊”了一声。 美人啊,还是美人好。所谓食色性也,看着如斯美人,身上的痒意好像也淡了不少。 病美人咳了半天终于止住了,他茫然四顾着,冲着虚无的黑拱了拱手:“小生无意叨扰,只是屋外尘沙漫天,故借宿一宿。方才…听闻姑娘的抽泣声,姑娘可是遇见什么难事?若是小生帮得上忙的,小生定竭尽所能。” 阿沅愣住了,这病书生莫不是读书读傻了?荒郊野外的,真以为她是人不成? 阿沅乐了,她半靠在坐佛身上,透过镂空的小洞看着那轮圆月一点一点爬上来,眉头微微蹙起。 太不妙了。 算啦,还是把这书呆子赶出去吧。 下一个,下一个来这破庙的,她一定吸干他的精气。这个就算了,没准身上的精气还冒着傻气呢。 欣赏够了美人,那四肢百骸涌起的疼痛又卷土重来,她靠在坐佛身上,轻轻喘着气,摊牌了,懒得装了。 “书生,不想死的话,嘶……现在就出去。” 许久没有声音,阿沅料想这书生没准吓得晕了过去,冷不丁身后传来脚步声:“你……你在这儿是吗?” 阿沅怔住,余光看到书生一角白袍越发靠近,阿沅怔愣之后捂住脸往更暗处藏去。 “你别过来!” 书生停住了脚步。 “后退!” 阿沅悄悄露出两道指缝回头看去,那书生竟还杵在那儿,勃然大怒:“你……后退!快后退!谁允许你靠近我的!” 余光瞥到那角白袍犹豫了一会儿,慢腾腾的往后退了一小步。 “再退两步!” “咳咳……姑娘……” “退!!!” 书生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往后退了两步。 “姑娘,小生万万没有恶意,你误……” “呵,方才叫你走你不走,现在想走也走不成了!”阿沅望着那镂空小洞,一轮血月盈盈挂在正空。 阿沅话落,破庙外摇摇晃晃出现数十道人影,月光将他们的人影拉得老长老长。 他们身形扭曲怪异,喉结发出“桀桀桀”的怪声,身上青白一片流着脓水,有些个只有半个脑袋半张脸,许是被狼或是其他野兽啃咬了。 他们摇摇晃晃的匍匐前进,不消片刻,小小的破庙内已鱼贯进数十人。 坐佛慈悲怜悯的注视下,尸气滔天。 阿沅抱着双膝,疼得吸气还不忘轻笑一声: “书生,你完了。” 19、19 这破庙,确实闹鬼。 夜半有阿沅气若游丝的哀鸣不说,更要命的是,每逢子时这十八里坡上的死尸便会成群结队出来——觅食。 人会饿,鬼也会饿的。 阿沅也饿得不行,但她能忍。而这些行尸走肉更像是被人为操控的,并不是所有死尸都会变成厉鬼的。 成为厉鬼除了心有不甘和怨气,还要当日的阴气够重才行,所谓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尤其是如此数量庞大的,成群结队的,阿沅跟在季陵二人身后混了这些年也见了些世面,这更像出自某些邪修的手笔。 比如那半瞎李喜欢用人血修炼,用死尸炼小鬼的邪修也不是没有。 只是平常来那么四五个也够多了,今日这铺天盖地仿佛要把这破庙踏平的架势—— 阿沅瞪了一眼这病书生,怪他! 这十八里坡寸草不生,能吃的早吃干净了,除了黄沙味儿,就他这股人味儿熏人! 果不其然,本就纸糊似的围墙立马就被这群死尸弄塌了。他们双目浑浊,全靠嗅着空中那似有若无的味儿,登时一张张面无表情的青白面孔齐齐看向病书生的方向,就是阿沅也心头一悸。 余光瞥见那病书生木头似的立在原地,这会儿怕是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吧? 那群行尸犹如得了号令,一个个身形诡异畸形地朝书生匍匐攀爬而去,喉间发出骇人的犹如野兽般的低吼声。而这书生——仍然一动不动。 这是…… 吓傻了? 阿沅皱眉凝视着,半点出手的意思也没有。 她不会傻到和这群行尸抢食,她这情况不被这群行尸发现就不错了。 她修为再低也是修了个肉身出来的,难不保那书生不够打牙祭,这群行尸就来吃她。 她自身都难保了,当然不会为了个萍水相逢的人出手。 哪怕这个病书生的长相真的很对她的胃口。 哪怕她真的觉得如斯美人落入这些污秽之口真的很可惜。 哪怕她前一刻还在为看到一个活物欢喜。 哪怕…… 可是这书生至于行尸的爪子都快伸到眼前了还吓得一动不动,连逃跑的本能都忘了么??? 在阿沅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然扯着病书生的胳膊钻进了镂空的坐佛内。 造这坐佛的工匠许是偷工减料,这坐佛竟然是空心的,不过这也方便了阿沅,每夜这些行尸游荡进破庙之时,她就躲在这镂空的坐佛内,倒一次也没让这些行尸发现过。 只是这坐佛内的空间本就狭小,平时也就将将容她一个,此刻又加了一人,还是个身高腿长的大高个,一人一鬼就这么塞棉花似的塞进去,阿沅整只鬼几乎嵌进这病书生的怀抱之中,动弹不得。 登时阿沅被一股冷香混着一丝药香从四面八方包围起来。 一人一鬼近的,呼吸相闻。 阿沅忽然想到了什么,她低叫一声捂住了脸。 她想,若是这书生敢尖叫、敢嫌弃她,敢说她一个“丑”字,又或者不用说话,眼里是嫌恶、恐惧、恶心之类的,她就把他推出去,喂行尸! 她说到做到! “你……咳咳……” 清冽的、低沉的嗓音响起,阿沅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阿沅死死咬住嘴唇,她知道自己现在多丑、多吓人,难堪像波浪一样一下一下冲击着她的心理防线。就在她快要被这股难堪击倒,委屈、羞愤的泪控制不住的浮现之时,书生接着道: “疼吗?” 阿沅愣住了。 手腕被人碰了一下,阿沅好似触电般缩回,书生连忙道歉:“对不住,是我鲁莽了。我弄疼你了吗?” 阿沅缓缓放下手,触及书生一双凤眼又下意识捂住脸,半晌又缓缓的放下。望着近在咫尺的书生,呐呐道:“我……是鬼。” “嗯。”书生轻声应了一声,接着手成拳抵在下颚闷咳几声,似乎怕被外面的行尸发现。 阿沅眉头微蹙,怀疑书生没听清,又补了一句:“我跟外头那群行尸一样……不,也不一样,我是鬼,是妖,是……” 而书生的凤眸却死死凝在阿沅骨肉翻飞的双腕上,轻声道:“疼吗?” “……啊?” 阿沅顺着书生的视线也看向自己的双腕。 惨烈的,丑陋的,全是日日夜夜啃出来的牙印。 阿沅怔怔看着病书生修长的、骨节分明的长指轻轻触碰着她腕上的肌肤,好像被一根羽毛轻轻挠了一下,书生碰到的肌肤登时起了一片鸡皮疙瘩,阿沅瑟缩了一下抽回手,藏在衣袖内。 书生绞在她双腕上的视线跟着断了。阿沅抬眸看去,霎时撞进一片犹如海一般的,深沉的,她看不清情绪的凤眸中。 仅一瞬,那书生垂下眸,歉然道:“失礼了……” 阿沅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阿沅拧着眉将心中怪异的思绪抛开,许久,落下一个结论—— 怪人。 一时一人一鬼都没说话,阿沅也没空纠结这些小心思了,外头行尸那犹如野兽低吼的声音越靠越近。 阿沅知道它们在嗅着空气中的人味儿,也知道他们不能一直藏下去,迟早会被发现的。但是,她现在没有任何办法。 尤其那该死的痒意又铺天盖地的翻涌上来。 沈易感到怀中的身躯微微颤抖着,他顿了一下,低头看去—— 阿沅两手攥着他的衣,从他的角度能看到阿沅煞白的侧脸,抿成一条直线的唇,以及犹如蝴蝶振翅般颤抖的长睫。 “很痛苦么?” 阿沅没空理他,甚至没怎么听清他说了什么。她此刻快被那股痒折磨死了,还要分出一分心神观察外头,冷不丁,于缝隙中和一行尸对上了眼神。 阿沅:“……” 短短一瞬,那行尸就扑上前来,怼着这条缝隙,接着其他行尸也纷纷凑上来,坐佛一阵晃荡,那獠牙不断往里刨着,小小的缝隙逐渐开裂了。 阿沅脑子空白了一瞬。 完了。 她要被这群行尸分而食之了。 可笑她汲汲营营,狼奔鼠窜三月竟是个这个下场。 她眼睁睁看着那缝隙越来越大,浑身僵住,动也不能动。 原来还想活个三六九的,告诉季陵这厮,没了他,她能过的更好!然而现实是,她连三个月都没挺过去。 难道离了季陵……她真的什么都做不成吗? 前有行尸虎视眈眈,后有一波又一波的痒意蚕食心智。 阿沅倒想把这一切怪在书生头上,怪在自己多余的同情心上,但她也知道,哪怕没有书生,只要她龟缩在这破庙一天,这事就迟早会发生。 事实就是,她离了季陵,寸步难行。她甚至连送上门肥肉(书生)也拒了,她到底还能做什么? 不甘心啊,好不甘心啊。 忽的,上方覆下一片阴影,一团热气吹拂在耳畔:“你吸我吧。” 阿沅一愣,抬起头,对上一双清亮的凤眸。 “……你说什么?” 书生润泽明亮的双眸直直盯着她:“唔……小生看那些乡野志怪的丛书中多有提到,书生夜半遇女鬼,多半会被那女鬼采阳补阴去……你受伤了吧?方才若不是你救的我,我早就被分食了。一是为了报答姑娘的恩情,二也是……” 坐佛又是一震,裂缝又大了一些,眼看要分崩离析了。 书生瞥了一眼,眼中浮现惊慌,加快道,“你是受伤了才躲在这儿是么?若是吸了我的精血,可有活命的机会?” 阿沅点点头,这本也是她的目的。吸点儿血起码会缓解身上的疼痛,她是没本事对付这群行尸,但要逃走还是绰绰有余的。 书生见状,松了口气笑了。真真笑若朗月入怀,有句诗词怎么说来着?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阿沅心里感叹,面上不显。 却见那书生又自言自语道:“不,不对。那书上说要阴阳调和方可……” “可……可个屁!” 阿沅瞪他,双颊红红的,双眸一片水润:“不、不是那个‘精血’!就就就一般的血就可以了!” “哦,原来如此。”书生似恍然大悟,凤眸弯成月牙,“是小生失礼了,抱歉。” 阿沅:“……” 见着那双含笑的凤眼,阿沅重重呼出一口郁气,便怎么也骂不下去了。 真真读书读傻了,跟个书呆子置什么气? 只见那书生自己扯开了颈上的衣裳,俯下身,凑到她唇边。 他这番动作下来,俩人更加密不可分,那段的颈就在阿沅眼前,线条流畅,隐隐有青色的筋。阿沅定盯着这根青色的筋出了会儿神,居然……咽了咽口水。 ……救命。 她一个诱惑男人的艳鬼居然被男人给诱惑了。 那厢行尸还在不断冲撞着,坐佛眼瞅要裂了。阿沅不再犹豫,正要下嘴去咬时,一根纤长的手指抵在她的唇上。 头顶上方传来书生低沉的、暗哑的嗓音:“等会儿。” 阿沅抬眸没说话,瞪着他。 意思是:又怎么了?! 书生轻轻笑了声,清澈的没有一丝杂质的凤眸落在她身上,轻而清晰的一字一句道: “吸我的血……可是会上瘾的。你确定么?” 身后行尸的哈喇子都快淌身上了,阿沅瞪了病书生一眼,打掉他的手,一口咬了下去! 20、20 齿间嵌进皮肉的一瞬,阿沅听到头顶上方的一声闷哼。 低沉、喑哑,像一把小刷子在挠她。性感得她不禁脚趾微微蜷缩。 阿沅只晃神那么零点一秒,紧接着舌尖触及血液的那一刻,好像一道电流窜过,她浑身一震,好像舌尖上炸开了火花,她两手紧紧地搂住书生的脖颈,整个人几乎嵌进书生的怀抱中,宛若攀附在大树上的藤条,两人彻底没了间隙,亲密无间,仿佛生来就是一体的。 这……就是血的味道么? 难怪…难怪那么多志怪小说里,妖精总是要去引诱书生…… 她从前竟听了季陵那厮的鬼话,为了不沾染妖气为了不被鬼差捉住竟然放过了此等人间美味,真真是白活了这些年!真真是……作孽啊! 阿沅就像一只小兽般拱在病书生的肩颈处,来回舔砥着唇下鲜嫩又有活力的肌肤。恍恍惚惚想着,这书生不似她想的那么孱弱,他的肩……还挺宽的嘛。 两道闷哼混着低低的笑声在上方响起,沈易笑着搂紧了她,修长的手盖在阿沅的发上揉了揉,浅笑道:“不急,不急。” 那缝隙终于开裂,行尸目露绿光,骤然伸手刺向阿沅二人。沈易轻抬凤眸,笑意还未消失已蒙上一层阴翳,书生长腿一脚踹去,看似轻轻的一脚居然将重重叠叠趴在坐佛上的行尸一脚全踹了去三丈远! 阿沅隐隐听到动静,终于想起了还有那群张牙舞爪的行尸等着她。她艰难的松开唇下的美味,正要回头,那修长的手又盖在了她头上,书生嗓音清润,问她:“怎么了?” ……是啊,怎么了? 这不……好好的吗? 阿沅的意志力就那么一小会儿,在看到那深深的牙印又溢出甜美的血珠,本就不堪一击的意志力立马土崩瓦解,凑上前,舌尖一卷,双唇贴上去吮吸了起来。 在阿沅舌尖贴上去的一瞬,书生似极轻微的颤了一下,随即低声闷笑起来。带动胸膛微微震动,打扰到阿沅进食了,阿沅有些懊恼的粉拳捶了下书生的胸膛,再要落下第二拳时被抓住了。 那人抓着她的腕,小心的避过腕上的伤口,轻笑声中带着妥协和安抚,给阿沅顺毛:“好了好了,不闹了。” 阿沅嘟囔一声,乖乖窝在书生怀里贪婪地饮血,当真不再闹了。 而沈易哄完怀里不知餍足的小妖之后,含笑的凤眸落在外头只剩一片寒冰。 行尸们身形畸形的一个叠一个歪歪曲曲朝他们走来。 沈易左手扣在阿沅的头上,右手轻抬,掌心隐隐散发着光亮,五指有蓝紫电流交错着。他薄唇无声勾了一下:“一起来吧。” 那厢阿沅埋首在沈易的颈侧吮吸着,后方总能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莫非是下雨打雷了? 不对啊,她来这三个月也没见一滴雨,沙漠原是会下雨的么? 阿沅是极怕雷电的,这也是她为什么最后选择躲在这荒漠的原因。一道闷雷炸起,她惊得瑟缩在书生的怀抱里,贴在她后脑上的大手给了她些许安心,不过自她惊了一跳之后,那骇人的噼里啪啦声便没了。 阿沅懵了一瞬便又滚回去进食,这一吸终于没有人打扰她了,她狠狠吸了个够,直到微凉的两指揪着她的后脖将她拉开,阿沅不愿,挣脱掉那烦人的手,又要张嘴去咬时,咬到了一根纤长的手指。 书生单手掐着她的下颚,微凉的指尖似有若无抚着她的利齿,好听醉人的声音循循善诱着,好像在哄一个稚子:“不喝了好不好?再喝肚子要疼了。” 阿沅怔了一下,眉头微蹙,戾气丛生(血喝多了妖气和戾气都会滋生)。当下想撇开书生的手,然而书生的手犹如铁钳一样居然岿然不动,阿沅抬头恨恨瞪着他,书生轻笑一声,两指悠闲地抚弄着她的齿间,极有耐心的诱哄着:“乖,等会儿再喝。” 阿沅双眸浮现隐隐的红色,理智全无。又挣不出书生的手,气不过便恨恨咬住捉弄她的手指! 直咬到鲜血淋漓,阿沅便又从咬变成了舔咬、吮吸,书生一双凤眸自上而下看着她,闲适的右手极尽温柔的将她散落的鬓发拨到耳后。 阿沅身上溃烂的皮肉眼可见的慢慢修复回来,甚至更粉嫩。本血肉淋漓的双腕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回新肉。她整个人好似一个破娃娃一点一点在他手心蜕变,就像一只破茧的蝶蜕变出一个崭新的“她”。 沈易的指尖从她汗湿的鬓发往下,划过秀美的眉,精致的眼,划过她因饮血越发鲜红的唇摩挲了片刻,最后往上,落在眉心处。 那里浮现出一朵小小的五瓣花——彼岸花的花印。 阿沅不知她为何如此嗜血,一是因本能,二则是她识海内的彼岸花也饿个半死。她这三个月来反复的死去活来也是因为彼岸花在她识海里得不到血液滋养闹腾呢。 此刻浮现花印意味着彼岸花真正认她为主了。 沈易两指抵在阿沅的眉心处,那花印似灼烧般鲜红了一瞬便消退下去,无影无踪。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阿沅嘤咛了一声,两手抱着书生的胳膊,又不知餍足的吮吸起来。 忽地耳边传来一声叹息,接着后脑被人重重的揉了一下。 “姑娘,你再吸下去,小生咳咳…小生可就没命了……” 21、21 阿沅仍然叼着那根手指不放,书生耐心极了,一边自上而下轻抚着阿沅的发,一边轻声哄着:“不喝了,肚子该疼了。” 在书生将手指抽走时,阿沅猛地反手掐住书生的颈,双眸赤红一片,书生只盯着她,又重复了一遍:“阿沅,听话。” 阿沅怔怔盯着书生深潭似的凤眸,血色双眸划过迷惘之色。 书生握住她掐住他脖颈的手,看似温柔实则强硬的拉了下来。凤眸仍盯着她,眼底似有金色的光一闪而过。他顿了一下,缓和了语气:“姑娘,你怎么了?” 阿沅一顿,好似被当头棒喝一般,骤然醒了过来。眸中血红消退,愣愣的看着面前的书生许久,出走半天的记忆终于回笼,见书生还攥着她的手立马推开了他,身后一声闷哼,她可不顾,钻出坐佛,只见圆月当空照,小小的庙宇几乎被移平了,行尸却不见踪影,地上焦黑一片,像是被雷劈过一样。 傻了。 “行尸呢?行尸都去哪儿了?” “咳咳……咳咳咳……” 身后传来源源不断,仿佛立马就要断气的咳嗽声。阿沅转过身:“喂,我问你,那群……” 声音卡在喉头,因为此刻书生的模样太不好了。 这病书生本就是个痨病鬼的模样,是个脸色苍白的病美人,而此刻书生的俊脸苍白至透明,俊脸没有一丝血色。他颓唐的半靠在坐佛身上,手握成拳抵在下颚一声又一声咳嗽着,颈上以及手指上的牙印明显,因其周身病态的苍白,其牙印上的血便越发鲜明,无声宣告着阿沅的暴行。 毫不违和的说,书生衣衫凌乱,脖颈间的暧昧伤痕,让阿沅恍惚有一种…… 一种书生被她糟蹋了的荒唐错觉。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书生涵养极好,哪怕如此狼狈,哪怕自己只剩半条命了也自有风度,反而先关心阿沅:“姑娘…咳咳……姑娘身体可好了?可、可还需要小生……” 这越发衬得阿沅不是个人了。 哦,她本来也不是人。 阿沅生平第一次觉得愧疚,她活到这个年岁,遇到的坏人太多,好人太少,还是第一次遇到心善成书生这样的人。 也不知是真实诚还是缺心眼。 反正……反正阿沅还挺受用的。 她连忙拒绝了书生:“别了,再吸下去,你先我一步去见阎罗王了。” 话是这么说,阿沅的目光流连在书生颈上的伤口,好半天才咬咬牙硬生生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她从来没吸过别人的血,是所有人的血都这么甜美呢还是单是这个书生?她怎么现在越看这书生越……越诱人呢??? “那就好,咳咳……”书生歉然的对阿沅笑笑,“姑娘可否扶我起来?我实在是没力气……” 竟然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阿沅啊阿沅你简直是个禽兽! 阿沅在心中唾弃自己,怎么就没把持住,把人吸成这样,连忙上前搀扶起孱弱的书生,目光对上那暧昧的牙印和血迹僵硬的扭开头,看是看不见了,可味儿还勾着她,她好想……她好想把这书生剥干净里里外外…… “姑娘……?姑娘?” 病书生蹙着眉,忧心忡忡看着她。 禽!兽!不!如! 阿沅暗骂了自己一声,扭头四顾,狼狈掩饰:“那……那啥,行尸呢?行尸怎么都不见了?” “小生也不知,许是没发现我们就走远了,姑娘不必担心。” 病书生笑着,月光下一派温润如玉。 “是么?”阿沅皱眉,她怎么对方才发生了什么一点印象也没有?而且以她这几个月的观察,这群行尸看似浑浑噩噩,动作笨拙,其实异常凶悍,若是闻到了人味儿没有那么容易放过才是。 “姑娘,你身上的伤全好了咳咳……真是太好了。” 阿沅一顿,看看自己的左手再看看自己的右手,摸摸脸摸摸身上的肌肤,真的全好了!而且那噬人的痒意也没有了!原本空空荡荡、破碎的识海此刻就像吸饱了水的海绵,阿沅感觉前所未有的充盈,简直比她受伤前的状态还好! 难怪……难怪妖精们都喜欢吸人的精血…… “能帮到姑娘真是太好了,咳咳……咳咳咳……” 书生立于漫天黄沙之上,一声又一声破碎的咳嗽声随风飘散,他越是咳嗽,两颊越是浮现两抹病态的嫣红,凤眸里是真心实意的担忧和舒心,给阿沅都整不会了。 好半晌阿沅才扶额,低低说了声:“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我可是鬼啊,这世上竟然还有给鬼献血还傻愣的人……” 书生侧首看她:“姑娘你说什么?” 阿沅头也不回丢了句:“说你傻。” 书生一怔,阿沅也顿了一下。 说也奇怪,阿沅第一次见这书生,但一丝怪异的隔阂感都没有。她习惯了小心翼翼,她也挺吃惊自己在这书生面前如此放松,放松到连心里话都直接说了出来,仿佛认识了多年的好友一样,是因为这书生不像季陵不像那该死的藤蔓妖,于她来说,这书生没有任何威胁才如此令她……放松警惕的么? 真是奇了怪了。 阿沅怔怔的看着他,书生也盯着她,一人一鬼对视无言,许久,还是书生先打破僵局,他笑了笑:“不妨姑娘笑话,小生确实……确实傻,不止姑娘一人如此说过。见笑了。小生姓‘沈’,单名一个‘易’字,敢问姑娘姓甚名谁?” 阿沅也笑:“你是第一个敢打听鬼的名字,不怕我晚上找你呀?” 书生笑着摇了摇头:“不怕。” 阿沅:“……” 又给她整不会了。 奇奇怪怪的人。 不过阿沅可没想和人扯上关系,人鬼殊途,她今夜没吸光他的血已是恩赐了,再过几个时辰天可就亮了,她得立马寻下一个去处。 “书生,我也懒得和你废话,虽说我吸了你的血但也是你把那群该死的行尸引来的,咱桥归桥路归路……” 书生冷不丁打断她:“姑娘,怕是不成。” 阿沅皱眉:“你这书生到底有没有把我这个鬼放在眼里啊?趁我没改变主意赶紧跑才是,你以为我不会吸光你的血么?你是真傻还是……” 书生忽的反握住阿沅的手,凤眸定定看着她:“小生不才,除了舞文弄墨手无缚鸡之力。眼下,全靠姑娘了。” “……啊?” 书生紧紧抓着她,又补了一句:“小生为救姑娘才力气全无,此刻连走两步都喘得很,姑娘可得对小生负责啊!” “你叽里咕噜说些什……”阿沅蹙着眉头顺着书生的视线看去,登时楞在原地。 漫天黄沙之中,漆黑无边的暗夜之中,浮现一双双闪烁着绿光的眼睛。 乌云散去,月光散落,照亮了重重叠叠的黄土高坡之上,全是密密麻麻盯着他们的行尸。 阿沅怔了许久才憋出一句: “……他娘的你怎么不早说!” 22、22 阿沅说了生平第一句脏话。 之前阿沅还觉着行尸是某个邪修的手笔,现在她可不这么认为了。这可是漫山遍野的行尸啊,一人之力是做不到的,就连季陵也不行。 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还愣着干什么?” 阿沅瞪了书生一眼就化作青烟飞上空中,阿沅是打算和这书生分道扬镳的,和这病书生呆一块儿只会拖她后退,她可没少在话本里看过,那些个话本子里看着对美艳绝伦的女妖精们情深不寿的小白脸啊,兜头就能把她们给卖了,人心鬼蜮最是难测,她才不信呢。 阿沅回头轻轻扫过,她发誓她只是不经意一瞥,那书生居然待在原地不动,四面八方是数不尽的行尸汹涌而来,而他就那么仰头看着她,俊脸微霜,凤眸泠泠,将阿沅钉在了原地。 书生似乎对她说了什么,风声太大,阿沅什么都没听到。阿沅眯着眼瞧了会儿,咬咬牙偏过头,随他吧,他要死要活跟她没关系。 对,没关系。 阿沅乘风而去,她发誓她只不过是不经意的回眸一瞥,几乎快变成一个小白点的书生居然还呆在原地!那一双双冒着绿光的小点四面八方涌来,几乎快把那小白点吞没了。 阿沅咬牙,扭过头,心中默念着跟她没关系。这种痨病鬼即便救了他这次如何,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还笨,即便帮了他这次他也出不了这片沙漠,还不如趁早见阎罗王的好。 嗯,对,就是这样。 阿沅呼出一口郁气,伸手欲施展灵力疾飞时,目光落在了自己一截皓白玉秀的腕子上。 曾经它流着脓水,皮肉翻飞,深可见骨。此时它袒露在月光下,莹润如玉,仿佛要融化在月光里。 这全赖那书生的一身血。 若……若不是她吸了他半身血,他也不会想跑都跑不了吧? 那、那不就成她的不是了? 她前头还嫌弃人心易变呢,那她不就成了自己口中…… 阿沅愣在了原地。 —— 天上那道曼妙的身姿仿佛奔入那月宫之中,消失不见。 沈易直到那抹曼妙的身影消失才收回目光,唇角一勾,低低笑了起来。 四面八方俱是张牙舞爪飞扑而来的行尸,就在一行尸的手正要从背后挥向书生之时,阿沅化作一缕青烟闪现,她一把抓住书生的肩,大声道:“走!” 书生骤然抬头,凤眸亮亮的:“小生就知道姑娘会回来的。” “你……”阿沅愣神,被书生凤眸中的光闪了下眼,有些僵硬的偏过头去,“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阿沅抓着书生的肩飞上空中,所幸这些个行尸能跑会跳不会飞,阿沅望着底下冲他们嘶吼咆哮的密密麻麻的行尸,松了口气。 继而,一股深深的犹如这浓得化不开的夜色般的恐惧俘获她的心。 这都是……哪来的怪物啊…… 行尸们渐渐嗅不到书生的人味儿了,它们又开始漫无目的闲逛……不,并不是闲逛。 它们看似像无头苍蝇似的,实则有着统一的方向。而它们前进的方向是—— 长安。 “妖星再现,国将不国。” 耳畔忽然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阿沅顿了一下闻声看去,书生并没有在看底下浩浩荡荡的行尸大军,而是望着天边。 阿沅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天边映着猩红的血月燃起一丛赤色的幡云。 有星闪烁在其中,乌云被映衬的通红,状若一幅巨大的赤色的幡旗,底下这群行尸正朝着幡旗的方向前行着。 两厢交映,分外妖冶鬼魅。 【有其状若众植华以长,黄上白下,其名蚩尤之旗。】1 “蚩尤旗”,妖星。 阿沅曾在《修道界三千问》看到过,妖星一出,天下大乱。 只怕这群行尸一旦让它们穿过沙漠,到达长安,长安只会沦为炼狱。 所谓的,生灵涂炭。 —— 天将将破晓之时,阿沅才带着书生落在一片林子里,甫一落地阿沅就瘫在了地上,太累了,实在太累了。 她已经再生不出多余的力气了,只手挥挥就当打发书生了:“好了,这下咱俩谁也不欠谁的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书生走到她身边,屈膝蹲下,俯视着她,如远山般的长眉微微蹙着:“姑娘……就这么想和小生划清界限?” 这话说的不对,什么叫“划清界限”?他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阿沅仰面看着这张玉似的的俊脸,觉得有必要让这书生知道画皮鬼的厉害,叫他再也说不出这么狂妄的话。 阿沅素手搭在书生的脖颈上,触及一瞬间,手心下书生肌肉浑身一紧,阿沅轻轻笑了声,一把勾着他的脖颈拉下来。 登时两人鼻子帖着鼻子,呼吸相闻,空气一瞬间变得粘稠起来。 在坐佛里他们也是如此的相近,甚至更近,没有一丝空隙。但当时行尸威胁在外,两人都没多大在意,此刻仿佛连同上一次的旖旎一齐爆发出来。 阿沅右手勾着他的脖颈,左手两指一跳一跳的在书生胸膛上打着转儿,最后停在他左侧的心口处。 指尖感受到指腹下越来越激烈的碰撞声,阿沅无声笑了笑。朱唇朝那张如描如画的俊脸上轻轻吐了口气,媚眼如丝: “书生,你知道……你招了只艳鬼么?” 23、23 阿沅望着眼前一张玉似的俊脸,忽的笑了。 “忘了你是个书呆子。或许我应该说……”阿沅指尖轻点了两下书生的心口处,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知道什么是‘艳鬼’么?” 阿沅料他就是个没开过荤的木头桩子,指不定连女人的正脸都没敢正眼瞧过呢。 哼,怂蛋。 阿沅起了坏心,青葱似的指尖在他心口处划着圈,故意在书生耳旁吐着气拖长音:“想不想知道呀?姐姐教你好不好呀?” 书生没说话,指尖下富有弹性的肌肤倏然绷紧,沈易就这么俯视着她,闻言神色不变,只是凤眸越来越深。 阿沅顿住了,后头还有一箩筐调笑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这……跟她预想中的不一样啊??? 她预想中的,调戏良家妇男的快乐一点儿没有。阿沅想过最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迂腐的书生恪守迂腐的礼节狼狈逃窜,省得她撵人走了。可这书生既没有面红耳赤也没跑,就那么……静静看着她。 凤眸漆黑一片瞧不清喜怒,看着阿沅莫名有些发毛起来。 难不成……脸上的伤还没好? 我、我是说错了还是做错了? 可是话本上就是这么写的啊…… 话本上女妖精勾人都是勾勾手指的事,怎么轮到我这儿…… 上次她脱光了衣服季陵都没正眼瞧她一眼,这次连这个书生也……!!!! 阿沅登时面如土色。 一个男人眼瞎了有可能,那……两个呢? 所以……是她没有魅力吗?!!! 阿沅第一次尝到了比百蚁噬肉还令人绝望百倍的痛苦! 不过比起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她更气的是她堂堂一个画皮鬼居然被区区一个孱弱的病书生给唬住了! 藤蔓妖和季陵再怎么欺负她,她都认了,这个世界弱肉强食,打不过就认怂不丢人。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妄想爬她头上??? 不!能!够! 而且这还是她第一次诱惑人,心想学着话本里的总没错,正好拿这书生练练手,谁知道媚眼抛给了瞎子看!真当自己是唐僧肉不成?给你脸了! 新仇加旧恨,阿沅顿生无趣,一把推开他:“滚蛋!” 哪知书生眼疾手快,先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这些话除了我,还对谁说过?” 沈易如墨似的凤眸就像一张网似的,紧紧攥住阿沅,凤眸直视着她,叫她避无可避。 阿沅愣住,好半天才回了个:“……啊?你有病吧你。” 书生似乎顿了一下,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眸中的黑雾散了,甚至于弯了弯眼角,对她笑了。 “小生确实不知,姑娘可否…指教一二?” 阿沅:“……” 书生变脸之快仿佛是场错觉,阿沅狐疑的瞅了他半晌,书生还是好脾气的冲她笑笑,这时候一副好皮囊的益处就来了。 阿沅疑心自己看错了,美人如斯,书生看起来病恹恹的,笑起来却如春风化雨,方才那阴鸷的表情是季陵那厮独有的才对,她定是看季陵的臭脸看太久了,一时看劈了。 对,就是这样。她对美人,尤其是听话的甜心美人就是这么宽容。 这样也就能解释了书生为什么对她的挑逗视若无睹,当真是读书读傻了呗! 合着他和季陵一个瞎子一个脑子不好,这就对了嘛! 还指教一二,指教…… 登时,阿沅一张小脸唰的一下通红,指教……什么? 他想指教什么??? 阿沅本意是想吓走他,顺便逗逗良家妇男,她这是……反被调戏了??? 可书生一副正襟危坐的、好好学生的样子看着她…… 要不是书生的表情太过认真,凤眸清澈见底,真像个笃学的学生,阿沅还以为他在耍流氓呢! 阿沅干咳两声,见书生还在直勾勾盯着她看,一脸好学的样子,更羞耻了。 阿沅偏过脸,避开他的视线:“你……你给我松开!” 书生痛快的松开了她,阿沅揉着自己的腕子,心想:这书生看起来孱弱,手上力气倒不小。 见书生还整个屈膝撑在她面前,顿生旖旎气氛,阿沅耳根子都红透了,一掌打在书生的胸膛上:“你给我起开!” 一声闷哼,阿沅下了狠手,书生被迫微微侧身却还要伸手去拉她:“姑……” 阿沅逃似的在他身下翻了个身滚出去,然而方才离了书生身下半寸,阿沅一声嗷的又钻了回去,这次她死死抱着书生的腰身不放,右手拇指抵在唇上不住哈气,书生背后是万丈光芒—— 太阳升起了。 真真是美色误人!!! 可笑她被美色冲昏了头,居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事!!! 阿沅尖叫着疯狂往书生怀里钻,书生略略挣扎了一下就放弃了,阿沅听见他带着疑惑的、清冽的嗓音徐徐吹入耳里,还有浓浓的羞赧:“姑、姑娘,男女授受不亲……” “少来,谁方才抓我手不放的!?” 沈易顿了一下:“……” “是小生逾距了……”书生好听的声音里全是懊悔,他挣扎着起身,“小生这就给姑娘赔……” “给我呆着!!!” 阿沅几乎在咆哮,她整只鬼蜷缩在书生的怀抱里,太阳照身上可不是吓人的,阿沅真怕了,她甚至开始扒书生的衣服,直到脸侧贴上书生微微有些沁凉的胸膛才嘤咛着舒了口气,只是周身还被炽阳带来的灼热烘烤着,太不舒服了! 顶上传来书生带着苦笑的求饶声,他顾不得上身了只能紧紧攥住裤腰带:“姑娘,这光天化日的……饶了小生吧。” 阿沅往下瞥了一眼,耳根微红,像鸵鸟似的埋在书生怀里,这书生真似玉做的人,太阳底下抱着犹如抱着块大冰块一样,舒坦极了。除了生死,一切都是小事!阿沅瞬间忘记所有不愉快,甚至往书生怀里拱了拱,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趾高气扬的下命令: “你姐姐我可不能晒太阳,快给我想个办法!这么多年书可不能白读了!” 书生若有所思“唔”了一声,这日头眼瞅着越升越高,阿沅急得要命,这破书生还在磨磨蹭蹭! 她气得在书生腰窝拧了一把,没拧动,倒把自己的手弄疼了。也是她没了力气,她们精怪除了除妖师,太阳就是最大的天敌! 呆久了能灰飞烟灭,像她这样栖在书生下,虽说挡了阳光却也是受不住的,浑身软绵绵的,冒着虚汗,犹如一滩水一样瘫在书生怀里,即便不会被晒干,烘干也是有可能的。 不客气的说,她现在就是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就是这病书生也能结果了她,她刚才色厉内荏的下命令也是唬这书生的,这方圆百里除了书生也找不到其他遮蔽物,一时竟陷入比当初面对血河大将军还要危险的境地,真是……美色误人! 阿沅气得想往自己脑门来一拳,都是这破书生不好! “你磨蹭什么呢……” 书生一顿,阿沅也愣住了。 阿沅气极,本是火冒三丈的指责然而脱口而出却是期期艾艾的,混着一点喑哑的哭腔像小猫叫似的,刚出口阿沅就止住了,尾音悄然消失,像小勾子似的挠人。 阿沅在那该死的里正的记忆中看过的,那些红楼的打扮精致的女孩们有时就这么说话,咿咿呀呀的猫儿似的向身边的人求宠…… 丢人! 太丢人了! 随便吧,阿沅一头扎进书生怀里不说话了! 胸膛震动几下,伴随着几声闷咳,阿沅更羞耻了,双手捂住了耳朵,这次说什么也不肯抬头了。 书生闷笑几声后,唇角微勾,在阿沅看不到的角度,指尖捻着一簇阿沅的及腰长发把玩,缓缓开口:“姑娘不是说了要和小生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么?怎么……” 阿沅头也不回:“我现在后悔了行不行?!” “不是小生不信姑娘。”书生的声音听起来竟有些委屈,“小生也是头一回出远门,头一回打尖就被黑心店家扣下了财务,姑娘现在是有求于我,倘若姑娘得了自由,姑娘是妖,我是人,姑娘要除我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我家可就我这么一个独苗,小生上有八十老母下有……” 书生就跟念经似的,好好一个美人怎么就长了嘴!?阿沅气得想咬他,忍无可忍打断他:“放心好了!我若想杀你就不会救你!你若不放心,我立下妖誓行了吧?!” 妖誓,若妖对人立下誓言,便是认其为主,为其所用,生杀大权全交给了他。 一只妖一生只可认一次主,妖不可背弃主人,若主人抛弃了妖,只需背弃誓言,无主的妖顷刻就会被天道绞杀干净。 这该死的妖誓可比日头毒辣的多,但凡有点脑子的妖都不会立下妖誓的。 阿沅真是走投无路了。 然而书生淡淡道:“不必。” 这个不识货的! 阿沅气得想撕烂他,只听书生微微叹了口气,道:“姑娘只需告诉小生芳名就行。” 阿沅傻了。 ……就这? “小生从头到尾只不过想知晓姑娘的芳名,小名也行啊。”书生又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作为日后一路同行的伙伴,知晓名字也不过份吧?况且小生都把名字告诉姑娘了,姑娘连个小名也不肯透露,小生实在……实在是没有安全感呐。” 阿沅:“……” …… …… …… 还是不肯么? 沈易指尖把玩着那簇长发,眸色浅浅,漾着一层愉悦的波光。 算了。 还是不逗了。 反正,来日方长。 沈易松开了绕指的乌发,唇角微弯:“姑……” 突然,一股刺痛。 沈易垂下眸,愕然地看着阿沅。 阿沅竟在他胸膛上咬了一口! 就为这破事啰嗦大半天! 阿沅抬起头来,双眸燃着怒火亮晶晶的,嘴唇殷红泛着一层水渍,披肩的乌发盛开在书生身下。 肤是白的,发是乌的,唇是红的。 双眸亮晶晶的,鲜活的烫人。 她盯着书生,恶狠狠道: “姐姐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阿沅’,给我记住了!” 沈易怔住。 好久,也许只有一瞬。 他笑着将阿沅抱了个满怀,胸膛震动迁出闷声: “原来这就是‘艳鬼’啊……学生受教了。” 24-30 第24章 24 ◇ ◎“是我疏忽了,原来阿沅想要的……是我。”◎ 边陲小镇, 隆谷。 这里是位于沙漠和大魏边境之间的要塞,前往长安必先途经此地。 此地寸草不生,多是往来大魏和西域的商人, 除了商人便是流放边境的苦刑犯。确实是个穷到连鸟都不拉屎的苦地方, 骆驼看着都比人精神些。 此刻阿沅被萦绕周身的水墨香熏得昏昏欲睡,精神紧绷了数个月, 终于能安稳的歇一歇, 一歇浑身骨头都软了下来, 她慵懒的打了个哈欠,有些倦怠:“还没到啊?” 这书生虽说是个不识风月的榆木脑袋, 也不算无可救药, 他让阿沅先置身于竹简之中, 阿沅原是不肯的,她原先呆在季陵那把破油纸伞里,憋闷得很, 已经很不舒服了,竹简可比油纸伞更狭小,在书生连连保证等到市集就给她换个好的她才勉为其难的化作一缕青烟飘了进去。 哪知, 一飘进去她就不想出来了。 太舒坦了。 也不知这竹简用的是什么墨,好闻得很。里头也不像阿沅想的那么冷硬, 这书生一身穷酸的打扮倒是把他的书卷都好好用上好的布帛包好了, 确是个极爱书的书呆子。 阿沅在心里默默给书生加了一分。 “爱惜书的人, 总不是坏人。” 嗯,对…… 不对, 等会儿! 阿沅脑海里又响起了那道低沉的男声, 其实已经好几日没再梦见那道男声了, 说的还不是经常唤她的名字, 竟然有了新词儿。 而且她还没睡呢,这还是第一次青天白日的莫名想起。 阿沅拧着眉,原先的她百思不得其解就不解了,但现在不一样了。她能确定这是她的记忆碎片,就像道饵一下一下勾着她,是谁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唤着她,她想知道这人是谁,是她的谁,她为何忘了他却又忘不了他,她想知道这一切。 她迫切的想寻回所有记忆,她想知道自己是谁。 阿沅蹙着眉想了大半天,确定一丝一毫也想不起来了,方才那道男声犹如一道风过耳就飘散了,她缓缓舒了口气,没事儿,她有的是时间慢慢找回来。 此刻她躺在软软的布帛之上,伴着水墨的熏香,随着书生不紧不慢的步伐晃晃悠悠的,好像在一叶扁舟上沉浮,双眼渐渐地闭上了…… 果然,用脑不适合她。 “快到了。” 沈易等了许久没等到阿沅的回答,便知道她睡了过去。唇角轻轻勾了下,脚步越加放缓了。 烈日当空,炙烤万物。呵出的一口气仿佛都能着起火来。 青年却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向前走着,他周身清爽,一丝薄汗也没有。漫天狂风卷着黄沙,像疾驰怒吼的野兽,青年脚步微顿,一手捂住了怀里用布帛包好的竹简,一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风沙裹到他身前骤然分道两侧从他身侧呼啸而过,听话得很。 见状,青年这才提步继续向前行走着。 —— 阿沅好像做了一个梦。 在她面前是一团浓浓的白雾,她拨开一层又一层白雾向前走着,忽然感觉有什么湿湿的、粘稠的液体洇湿了足底。 低头看,全是血。 再看,白雾散尽,浮现在她眼前的—— 是一片犹如死水般的血池。 登时阿沅浑身都软了,跌倒在血池之中,甜美腥香的血液没过她的小腿、双膝、臂弯,在她几乎快沉溺其中之时,血潮又退了下去。 犹如溺水的人骤然得救,阿沅骇的说不出话,不住的喘着气。只见血潮褪去之后浮出一朵花,是她认得的,彼岸花。 只是这株彼岸花和她见过的所有彼岸花又不太像,它太小太小了,只有黄豆那么点点大的花骨朵,她甚至怀疑她见到的是不是彼岸花。 但是这股撩人的,深入骨髓的香气,她是不会认错的。 忽的,这株小小的花骨朵开口说话了。 它微微张开,露出粉嫩的花蕊,枝叶微微张合着,其实它并没有张嘴说话,但阿沅脑海里确确实实接收到了来自它的“信息”。 它说:“血,给我血,我要更多更多的血,我要……” 阿沅猛地睁开了双眼! 她双目失焦地盯着竹简内那一个个龙飞凤舞般的字,只是在她眼里化作了一团又一团的黑,渐渐凝固成一潭粘稠的血…… 她剧烈喘息着,瞳孔微微放大。 沈易忽的眉心一动,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足下一顿,轻声道:“阿沅?” “你……你叫我什么?” 阿沅出走的神识瞬间归位,她“唔”的一声撞到了硬邦邦的竹简,冲出去时又被外头残留的余晖烫了一下,低叫了一声又钻回了竹简内。 沈易:“……” 沈易疾步走到城墙下的纳凉处,将布帛揭开,捧着竹简,哭笑不得道:“怎么了?做噩梦了?” 阿沅在竹简内捧着烫红的手臂龇牙咧嘴,恶声恶气道:“你!再说一遍我的名字!” 沈易一顿,他背靠在城墙之上,凤眸落在竹简之上,轻轻“啊”了一声,道:“为什么?” 竹简内传来阿沅的怒吼声:“叫你说你就说!快点!” 沈易凤眸微眯,在阿沅急性子上来又要吼他一通时才不紧不慢的开口:“阿、沅咳咳……咳咳咳……” 片刻的沉默后,竹简内,阿沅拍了下自己的脑门儿。 她定是被方才的梦境吓迷糊了,竟然觉得书生和她梦中夜夜唤她的声音重合了起来。 “怎么了吗?”外头传来书生小心翼翼的声音,“是小生做了什么又惹阿沅姑娘生气了吗?” 阿沅听着书生略带讨好的声音撇了撇嘴,一点不都像。梦中那道男声总是喑哑的、呢喃的,像是经历了重重风霜的旅人。而书生是清冽的、润泽的,分明是未经世事的,单纯而炽热的少年人才有的音色。 阿沅既莫名松了口气又觉得失望,不过,这本来也是不可能的事嘛。 她正郁郁思忖着,外头又传来书生的声音。 “阿沅,别生气了,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一股熟悉的、久违的熏香飘了过来,阿沅也一时没有察觉到书生擅自把“阿沅姑娘”简化成了“阿沅”,她兴奋地飘了出去,果然,红彤彤的、香喷喷的两大只香烛摆在她面前! 她本来不觉得,一看登时肚子就饿了,她在开荤之前都是吸食香烛过活的,她也喜欢吸食香烛,从前看到香烛她都是扑上去的,但是现在的她矜持的从沈易手里接过香烛,不是她不饿,而是…… 阿沅眼神控制不住的飘向沈易的颈侧。 那里,还残留着她的牙印。 那里,还未愈合的、被她咬破的伤口似乎还溢着隐隐的血珠,她能嗅到那隐蔽的甜香无孔不入的钻进她的鼻腔内,丝丝入扣的将她俘获住…… 沈易凤眸闪了闪,他上前一步,阿沅就退后一步,他再上前一步,阿沅的背抵在身后的城墙上,退无可退。 他看着阿沅看向他脖颈的痴迷的眼神,唇角一勾:“是我疏忽了,原来阿沅想要的……是我。” 沈易单手撑在城墙上,确保这只色厉内荏的习惯了逃跑的胆小鬼没有逃避的机会,微微俯下身,视线与她平齐,另一只手松了松纹丝合缝的领口,一截玉似的颈就这么袒露在阿沅面前。 其上还有她未褪的、鲜红的牙印。 沈易凤眸笑成一双弯弯的月牙,他俯身在阿沅耳侧,慢条斯理的研磨着她的耳畔,犹如魔鬼低语:“小生愚笨,总是惹姑娘生厌。不才,一身薄血入了姑娘的眼。若是能让姑娘展颜……” 阿沅瞳孔微缩,长睫震颤,朱唇微微颤抖着却没有动。 沈易无声笑了笑,他指尖轻抚着阿沅的鬓发,将几缕乱发轻柔的拨到耳后,幽幽叹了口气:“如果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你就该记得,吸我的血……可是会上瘾的。阿沅,我明明告诉过你的。” 明明在叹息,却听不出一丝遗憾。 沈易长指轻轻蹭着阿沅的脸侧,凤眸粼粼,眼底闪烁着奇异的金光。本清冽的嗓音陡的低沉了下来,淳淳如美酒诱人沉醉,一字一句全是诱哄和鼓励: “阿沅……享用吧。” 最后三个字落下,阿沅仿佛受惊的小兔子浑身震颤了一下。 沈易不再催促,他就静静地看着她,看着阿沅踮起脚尖缓缓凑近他…… 凤眸微眯,墨瞳飞快掠过一抹金色。 是的,他告诉过她了。 他也阻止过她。 那么未来发生的事,也怨不得他了。 或许,他们生来就该血肉相溶,只是由于他的疏忽,才将她弄丢了这么久。 所幸,找回来了。 在柔软的唇贴上颈间的那一刻,纵是沈易也浑身战栗了一瞬。 就是这个感觉,太久太久了,他几乎都忘了和她耳鬓厮磨的感觉。 他太怀念了。 沈易拥住了她,等着齿间咬破他的皮肉,等着血液流窜于他们的体内。 突然,一道清叱在耳畔炸响: “呔!你这妖精休想诱惑我!” 在被推倒在地的前一刻,沈易还在想着—— 他们本该如此。 作者有话说: orz… 我们男主是有那么一丢丢小变/态在身上的~~~ 明天见啦! 第25章 25 ◇ ◎“真乖。”◎ 其实阿沅没怎么听书生说了什么, 在书生主动挑开自己的衣领,宛若献祭般的将自己玉白的脖颈凑到她眼前时,她就已经转不动大脑了。 甚至在这个当口, 在她被美色霍霍得几乎快分不清东南西北时, 还有那么残留的一丝清醒,让她从心底由衷发出了深沉的感叹。 有些东西, 果然是需要天赋的。 比如“勾引”。 她本以为她天生的画皮艳鬼, 勾勾小伙子也就眨眨眼的事, 果然,还是被那些不入流的话本给骗了。 难怪她怎么诱那书生也不为所动, 甚至季陵那厮也对她视若无睹。她那些手段也就骗骗自己, 在真正的高手面前就是班门弄斧!丢人的玩意儿! 这病书生脑子确实不好使, 问天说地的,跟鬼屁股后面也不怕。阿沅时常疑心他这辈子高中无望了,原来他的天赋全用来和她抢饭碗上了! 若说“勾引”是一门学问, 书生简直天赋异禀、手到拈来,其无心插柳柳成荫之造化之功实在叫阿沅望尘莫及! 阿沅甚至还来不及生出嫉妒之心,就已经沦陷了。 她一口叼住书生颈上的嫩肉, 心底深深叹了一口气。 食色,性也。 她是栽…… “这就是你的能耐么?” 阿沅长睫一震, 停住了。 少年人面容英俊, 是一种刀子般锋利的美。只是他的双眸太过阴郁冷酷, 生生折了七分美感只剩下无尽的冷,和嘲讽。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 犹如看一个死物:“一点炉火都撑不住的小妖凭什么和我谈条件?” 这是阿沅初次暴露在季陵面前, 差点被他投去炉火里炼了丹药, 她灵机一动化了一张薛时雨的脸庞, 见季陵意动后,妄图借这张脸和他讨些便利,她要的不多,只不过是有限的自由,只不过是呆腻了油纸伞,她也想见见白天的世界,她知道他们除妖师形形色色的法宝数不胜数,这并不难。 然而她还未开口就被拒了。 拒的理由很简单,短短一句话,但三年过去了,阿沅以为自己早忘了,以为自己不在意的,但这句话每个字都清晰的印在她脑海里—— “一点炉火都撑不住的小妖凭什么和我谈条件?” 是啊,凭什么? 犹如当头棒喝,阿沅倏然清醒。 她的齿间研磨着唇下那片皮肉,她知道她只需轻轻压下,皮下那流动的腥甜的血液便会渡如她的口中,她会再次尝到那叫人魂牵梦萦的甜味儿。 但是她不能。 此刻这血和当初那炉火有什么区别呢? 她不能吸的,吸的越多、杀孽越重,她还要天涯海角去寻她的记忆,若先一步成了厉鬼被阴差捉了去,还找什么? 即便她心底知道她可能此生也找不到记忆了,太虚无缥缈了,可她也不想被季陵瞧不起。 哪怕她和季陵再也没关系了,此生大概也是见不到了,可…… 她还是不想被这厮看扁了去! 阿沅闭了闭眼,定了定神后,正要松开书生,识海里骤然又响起那道声音: “血,给我血,我要更多更多的血,我要……” 一瞬间阿沅仿佛又置身于血池之中,血池内伸出藤蔓将她紧紧束缚住,藤蔓之上又生出无穷枝叶,摁着她的头颅逼迫她吸血! 这次不是梦! 她真真实实又见到那小小彼岸花的花骨朵,它自枝叶上盛开,对她吐出猩红的蕊,张合着枝叶,枝叶上是密密麻麻的刺不断逼近她,对她命令道: “我要血!给我血!给我…” 给你娘! 阿沅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蛮力,一把推开了它: “呔!你这妖精休想诱惑我!” 一声巨响,幻境没了。 哪有什么血池和缠绕周身的藤蔓,只有漫天黄沙和不远处—— 头磕在了城墙壁的砖上,姿势不甚优雅的病书生。 阿沅狠狠松了口气。 太凶险了,差点儿着道了。 而书生背对着她,许久没有动静,阿沅蹙了蹙眉:“喂!” 书生没反应。 该……该不会…… 这病书生跟纸糊似的,阿沅疑心自己一巴掌直接给他弄没了,连忙跑过去,将书生扳过来:“喂,你别吓我啊……” 书生拂开了她的手,自行站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 阿沅长舒出一口气:“什么嘛,吓死我了!你要真挂了,我方才拼命才忍住的……又算什么。幸好幸好!” “为何要忍?” 书生还是背对着阿沅,阿沅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闻言笑了:“你这人真奇怪,我不吸你血你该开心才是啊?傻了啊你?” 书生转过身:“我让你吸,你不必忍。” 阿沅懵了。 活了这么多年岁,没见过有人上赶着献血的。 沈易凤眸凝着她,又重复了一遍:“今后你无需再忍了。” 阿沅愣了一下,笑了:“你这人……你这人脑子里装的浆糊吧?你以为吸血是小事么?血液对鬼怪本来就有致命的吸引力,上次吸你血得亏姐姐有定力,及时止住,不然你小命早丢沙漠里去了。” 阿沅走上前,拍了拍书生的肩,“大兄弟,也是,世上鬼怪,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哪有我这么有原则又一心向善的好鬼?是你走运遇到了我,要是碰到其他妖怪……不是,你这人也太好了吧,你自己多长个心眼,不要遇到个妖怪就主动鲜血,不是每次都那么走运遇到像我这样……” “是你,就可以。” 阿沅一顿,两眼茫然:“啊?你说什么?” 然而书生没说话,转身去了。 “……喂!喂,你等会儿!” 阿沅连忙将落在地上的香烛捡起来,追了上去。 此刻日薄西山,夜幕徐徐拉开。阿沅也能在外行走了。 她小跑着跟在书生身后:“喂,你怎么回事?” “无事。” 书生目前前方,难得的,向来挂着浅笑的俊脸没什么表情。 “骗人,你肯定生我气了,我知道了,你在气我方才推了你一把是不是?哎呀,方才是我看错了,不小心推了你一把,别气了。” “没生气。” 书生嘴上说着没生气,但依旧没有看阿沅,兀自往前走着。 他本来就腿长,一步抵得上阿沅两步,阿沅跟了一会儿,也就不跟了,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累死了! 就这样分道扬镳也好! 阿沅打了个响指,指尖燃起一小簇鬼火,点燃了香烛之后,开心的进食起来。 深深嗅了一口香烛的香薰味儿,阿沅满足的喟叹,血好喝是好喝但还是香烛管饱! 不一会儿,眼前出现一双不染纤尘的白鞋。 阿沅头也不回,哼了一声:“还回来干嘛?” “抱歉咳咳……”书生说着,单膝蹲了下来,这回倒肯看阿沅了,苍白的俊脸上全是歉意,“我不该走这么快的。” 书生凤眸凝着她,眼尾因为咳嗽泛起红痕,越发显得双眸水润澄澈,像一个易碎的梦。 阿沅想,她错了。病书生不是纸糊的,是上好的琉璃盏来的,不同于季陵会伤人的锋利,那是一种易碎的美。 况且也是因为她,人脸色才那么白的,又被她推了一把,阿沅也不好再挂脸。 她一边吸食着空中的檀香味儿,一边状似不经意的转移话题:“你哪来的香烛?” 这就是揭过去了。 和好了。 沈易闻言笑了笑,一瞬间那个笑若朗月入怀的浊世佳公子又回来了。阿沅还不争气的红了耳根。 他坐到了阿沅身边,淡淡道:“跟西域商客换的。” 阿沅奇道:“你浑身上下一枚铜板都没,拿什么和人换的?不会是……” 阿沅瞪大了眼珠:“不会是你的书吧?” 书生笑着点了点头:“不错。” 阿沅登时觉得空中的檀香味也没那么美味了,她是知道这书生有多么爱惜他的书的,宁可自己受冻,这书还是一本一本用布帛包好的,而今,为了两根香烛…… 从来就没有人对她好过。 “你……你傻啊,香烛才几个钱,干嘛把书换了,而且我也不是非要不可……” 书生笑着摇了摇头:“那些书也没值几个钱,无事的。你吃饱了吗?这些够么?如果不够的话,我尚有一枚玉佩……” “你……”阿沅忍无可忍打断他,“等到了集市,哪怕再找个破庙,总有香烛,总饿不着我的,你……你收好你的玉佩!” 书生扯唇一笑:“行。” 一时无言,只有空中檀香味儿袅袅不绝。 阿沅静默了一会儿,忽然将正在燃烧的香烛摁在了地上的沙土内,熄灭了。 沈易一愣。 阿沅将那两根香烛小心的包好收在怀里,走了几步见书生没跟上,停下,扭过身,皱眉道:“走不走啊?” 沈易顿了一下,笑了。 笑意绽放在他脸上,连肆虐的风沙途径他都只轻轻柔柔卷起一角衣袍后恋恋不舍的散去。 沈易起身,长腿轻抬,几步就走到了阿沅跟前,他微微俯身,大手在阿沅发顶上轻轻地揉了揉,凤眸温柔似水倒映着小小的阿沅。 他轻轻叹了一声,道:“真乖。” 这下,不光是耳根了,连脖子都红了。 阿沅有些不自然的偏过头,低声道:“走了!” 阿沅疾步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了下来。 她转过身,双眸极其专注盯着沈易,沈易一怔。 只见她两手围着嘴巴做成喇叭状,大声道:“书生,以后你就是我朋友了!今后,我罩着你!” 沈易怔怔立着,许久才粲然一笑:“好。” 阿沅悄悄松了口气,两颊红红的,这一嗓子吼出来只觉得神清气爽!瞬间又有了无限活力! 她不断催促着:“快点!你要磨蹭到什么时候!“阿沅挥了挥拳,”到时候丢了我就不管你喽!” 说罢,她转过身,迈着欢快的步伐往前走着。 沈易默然看着她的背影,凤眸暗了下来。 许久才摸了摸鼻梁,低低自嘲地笑了: “…朋友。” 再次抬起头时,凤眸凌厉地俘获住风沙之中逐渐渺小的身影。 薄唇一扯,双眸一片漆黑。 “阿沅,我才不想做你朋友呢。” 作者有话说: 阿沅:“朋友牌”请收好……喂,你干嘛撕了?!!! 沈易边撕边笑:你说呢? 阿沅:…… (明天见啦! 第26章 26 ◇ ◎“有人啊,为你找你几乎把鬼市翻了一遍。”◎ “姑娘, 这些可都是新进的一批小玩意儿,看看么?” 此刻天色算是彻底暗了下来,本寥落的隆谷也渐渐燃起了一簇簇篝火, 许多商贩如雨后春笋冒了出来, 有卖来自西域盛产的琉璃盏的,也有来自内陆的刺绣, 还有各种阿沅认得的不认得的小玩意儿, 琳琅满目。 可总归是差了点人气。 这地儿好生奇怪, 商贩竟比游人还多。 阿沅本停在一处等病书生的,目光不由被一小摊贩连连吸引。 直到老妪唤她, 她才踱步走了过去。 架子上全是各式各样颇具当地特地的披风、大褂和胡衣。而阿沅的目光掠过一件件华美精致的衣裳, 落在架子的最后一排—— 一个个小小的布玩偶, 有各种各样形态各异的小人,更多的是小动物,每一个都是袖珍可爱。 老妪殷切道:“小姑娘, 我们家的胡服可是当地最美的,喜欢哪一件?” 阿沅多看了两眼,有些羞赧:“……我就看看。” 老妪倒也不意外, 多打量了阿沅两眼:“姑娘不是本地人吧?我们这多高眉深目,轮廓硬朗。我们这地的风沙也养不出像姑娘这么水灵的脸蛋。” 阿沅挠了挠面颊, 笑了两声。 她不光不是本地人, 她连人都不是呢。 老妪忽然四处张望了一番, 冲阿沅勾了勾手。 阿沅:“?” 老妪隐晦的看了她一眼,轻声道:“过来。” 阿沅顿了一下, 依言靠了过去。 老妪从架子的底层拿出一件黑袍递到阿沅手上, 轻声道:“姑娘, 这个送给你, 快披上吧!” 阿沅愣了一下,忙推拒:“这怎么行?我不能……” 老妪又推到她手里:“听我老婆子的,赶快披上!姑娘有所不知,近日城中戒严,全是因为前段时间城里混进太多的除妖师,三日前城主就下了悬赏令,发现一个外来客就是十文钱,凡是外来者一律拉进大牢审问呢!” 阿沅一愣,余光一瞥,这才发现,四周的商贩全在打量着她,交头接耳的,不知在说什么。 可以确定的是,眼神并不是友善的。 其实她一路走来,已经觉得很不对劲了。 阿沅忙低声道:“为何突然抓除妖师?” “你还不知道呢吧?哎呦,好久之前发生的事了,等传到我们这儿已经过去三个月了吧?当今圣上最宠爱的玉陶公主,就是那个据传是天下第一美人的玉陶公主你知道吧?据传玉陶公主多年来夜夜受梦魇所扰,圣上为其遍寻天下奇人术士,好不容易寻到一个不仅没把公主的魇症治好,反而令其长睡不起,圣上勃然大怒,下令除遍天下除妖师……” “这又跟外来客……”阿沅说到一半就明白了,天高皇帝远的,等诏令传到边境,估计边城的城主惫懒,直接下令凡是外来者一律投入大牢就行了。 多省事。 老妪深深叹了口气,眼眶湿润了:“唉,那些当官的哪会管我们老百姓的死活?!生意本就难做,又摊上这么个事,估计再过些时日,老婆子的摊子也该收了!” 阿沅一听,更不能收下了。要推去时又被老妪推了过来:“你与我闺女相仿的年纪,老婆子怎么能忍心看你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投入大牢?这匹布也不值几个钱,你就收下吧!” 阿沅一直有些畏惧人,这也是她几个月来东躲西藏的原因,没想到这次出来,不仅遇到了不怕鬼还愿意给她吸血的第一大傻蛋病书生,现在又遇上了这个好心的老妪。 阿沅只觉得心底暖洋洋的,手上的黑袍似有千斤重。 老妪摸了摸阿沅沁凉的手背:“哎呦,这个手怎么这么凉?赶紧披上吧姑娘!” “阿沅。” 书生终于赶上了。 “慢死了你!” 阿沅瞪了书生一眼,而老妪又瞥见一个外来客,忙又要去取另一件黑袍,被阿沅制止了:“不用不用,这个就可以了,谢谢你婆婆。” 阿沅忙拉走沈易,走之前不经意又看了眼架子最下层的布偶,拉着沈易走了。 沈易目光闪了闪没说话。 阿沅直到将沈易拉去一看不见人影的角落才松开手,正要将听到的一切告诉书生,沈易已拿出一张悬赏令,神色有些凝重:“恐怕……今晚我们就得离开这。” 阿沅也是这么想的,她可不想惹上麻烦。 阿沅将黑袍丢到书生的身上:“你把自己裹得严实点,我接着藏在竹简里就行。” 说完,阿沅就化作一缕青烟飘进书生怀里的竹简内。等了一会儿,却没见书生动。 阿沅眉头皱紧,敲了敲竹简:“穿好了没?” “阿沅,我有个不情之请。” 阿沅托着腮,皱紧的眉头又抚平了。 “你想救这里的人对不对?” 沈易一顿,眉头一挑:“你知道?” 阿沅舒舒服服的躺在竹简内,闻言轻哼了一声:“别以为我没看到你总往天上看,看天上的乌鸦是不是?你还在想那些行尸是不是?乌鸦只会被腐肉吸引,说明那些行尸离这不远了,你想提醒他们对不对?我还以为你要憋到天亮才说呢! 先说好了啊,第一,你说的人家不一定信。第二,你要是被发现是外来者,被投进大牢,我可不会救你!” 上一秒阿沅还认他是朋友呢,下一秒果断的划清界限。 人心难测,鬼意也是难测的。 开玩笑,老婆婆说了大牢里关了那么多的除妖师,她再一头撞进去,不等死么? 不过说归说,阿沅眉头拧成了川字,又补了一句:“把自己裹严实了,一根头发丝儿都别漏出来!” 沈易轻笑道:“好。” 书生终于动了,而阿沅拧紧的眉头却始终没有松开。 城墙上盘旋着越来越多的乌鸦,那嘈杂的叫声一声不落的传进阿沅耳力。 她怎么这么心神不宁呢? 总觉得……总觉得有什么事会发生似的。 烦人。 而沈易并未直接去找城主,而是又折回方才的小摊前。 此刻他浑身裹着黑袍,只有一双眼露了出来。 到底是老妪亲手织的黑袍,一眼就认出来了,真要说什么,沈易冲她摇了摇头,直接拿出一块玉佩递给了老妪。 老妪瞪大了双眼。 玉佩润泽,仿佛一块流动的水。老妪这辈子没见过成色这么好的玉。 沈易指了指架子最下层的,倒数第三个—— 一只小白兔模样的玩偶。 老妪忙递了过去,又道:“你再多挑……” 然而沈易拿过玩偶便走了。 老妪攥紧了手中的玉佩,眯了眯眼。 沈易已然消失在阴影中。 —— 阿沅数着台阶,直到第一百七十三下,书生终于和隆谷的守城小兵说上话,果不其然,说起行尸没人信他。 书生没放弃,又说了一遍,这回不仅被嘲笑了,还被推搡了一把,整个人摔倒在地,阿沅听到一声低低的闷哼,继而又是好像没有尽头的咳嗽声。 “滚蛋!再在这胡言乱语,爷就把你抓进大牢!” 阿沅捏紧了拳头,正要飘出去给这小吏一点颜色,又顿住了。 没用的。 她压低了嗓音,低声对书生道:“没用的,除非亲眼看见,谁能信城外有数不清的行尸大军?算了吧,你再说八百次还是这个结果。” “……是啊。咳咳咳咳……” 阿沅就怕这书生是个一根筋的大傻子,幸亏他还没那么蠢。 总有些事情非人力能及的。 书生从地上站了起来,冲一脸凶恶的小吏拱了拱手,即便落拓,即便裹成了个粽子,也是个不羁的粽子。 书生施施然踏下阶梯,阿沅甚是欣慰。 心想,他们也预警过了,那么后面发生的事他们也没办法。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吧,一来这个地方她就心神不宁的。 对了,等会儿叫书生再折回老婆婆那儿,希望老婆婆能听他们的劝…… 正想着老婆婆呢,突然就听到了老婆婆的声音,有些刺耳—— “官爷,那人是外来客,老婆子不会认错的!对了,他还有个同伙,一男一女!” 阿沅怔住了。 又听见她哭喊说:“官爷,两人是二十文呐!” “找到另一个再给你!” 然后,书生就被摁倒了。 阿沅:“……” 她错了,她大错特错。 比起鬼意,那还是人心更难测。 书生被扯开了黑袍,被人摁着头死死抵在地上。 就这样,他还能笑出来。 当然是苦笑:“抱歉了。” 阿沅知道他是在对自己说,不过该说“抱歉”的是她吧?是她错信了人。 这大傻子。 阿沅决定飘出来英雄救美,又听见沈易说:“别冲动……这里有古怪。” 接着他就挨了一拳:“你跟鬼说话呢?给我老实点!” 阿沅:“……” 沈易被带进了大牢。 阿沅本以为今晚够倒霉了,果然好的不灵,坏的都灵。然而她心中烦躁的情绪还是没有平复,甚至眼皮开始跳了起来。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直到她在沈易的对门牢房看到一位老朋友,疯狂跳动的右眼终于不跳了。 半瞎李。 她瞅了一眼就钻了回去,可惜还是被半瞎李的独眼捕捉到了。 他嘿嘿一笑:“你没死啊?” 阿沅缩在竹简内,装死。 沈易凤眸微眯,没说话。 “别藏了,这里遍布索仙咒,仙都藏不住,何况你一只小妖?” 阿沅:“……” 阿沅默了一会儿,飘了出来:“你怎么在这?” 救命,天大地大,怎么又和这老东西碰上了??? 半瞎李独眼盯着阿沅,独目幽幽,一片浑浊:“还不是拜你所赐?” 阿沅莫名:“关我什么事?” 半瞎李冷笑一声:“有人啊,为你找你几乎把鬼市翻了一遍,更是天涯海角的追杀老夫。你以为老夫为何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还不是被逼的!” 半瞎李一顿,独目在阿沅和沈易身上来回转,像吐信的毒蛇,咧嘴一笑: “不愧是艳鬼,辗转两个男人身边……很爽吧?” 作者有话说: 沈易笑:我很不爽呢。 阿沅:啊,确实,绿袍比黑袍穿着更像粽子叭? 沈易:????! 明天见啦! 第27章 27 ◇ ◎疯子,都是疯子。◎ 沈易凤眸一凛, 落在双膝上的手无声地蜷了蜷。 接着视线落在了疾步上前,瞪着半瞎李的阿沅身上。 眸色浅浅,看不出喜怒。 ……爽什么? 爽你个大头! 阿沅瞪着半瞎李, 简直觉得莫名其妙:“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呦, 有了新欢忘了旧爱啊。寻鬼这事老朽在行,那小子鬼市找不着, 想必这会儿去阴曹地府寻人了吧?哼, 年纪轻轻手段毒辣, 倒是个难得的痴情种……不过,阴曹地府是他说闯就闯的么?不说三千幽冥鬼差, 血河大将军也够这小子吃一壶的!” 说罢, 半瞎李那浑浊的独眼还眯了眯, 说不尽的调侃和恶意。 上次他俩联手从血河大将军手上逃脱,这三个月阿沅以为自己够惨了,没想到这个半瞎李比她还狼狈。 他原自剁了双臂, 后又被血河大将军割了左眼的舌,此刻双臂虽好好地长在身上,但肤色和颈上的完全不一样不知用了什么法门, 一看就是接上去的,而且, 看上去就跟纸糊的似的。 左臂无力的垂在膝上, 像一条软绵绵的长虫似的, 联想到他那些诡谲怪异的修炼法门,指不定, 真是虫子做的。 咦~恶心! 阿沅的嫌弃全写在了脸上, 半瞎李嘿嘿一笑, 右手提起自己的左臂又放下, 左臂果然软绵绵的耷下来。他脸上挂着笑,独眼却无比阴毒:“看见了么?这条臂被那小子生生打折了。” 他又指了指自己左腿,“这里被打碎了一百零八根骨头。”然后又指了指肋骨处,笑声闷闷的,像是从大风箱里传出来的,“肋骨也断了啊。” 他独眼缓缓转动着,像某种冷血动物,一点一点看向阿沅,直直盯着她,笑了:“老朽的手段够毒吧?唉,长江后浪推前浪,竟被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比了去。他啊,是一根一根踩碎我的肋骨,一点一点碾碎的左臂和左腿……” 半瞎李越说,阿沅双眸瞪得越大,情不自禁后退,直碰到了身侧的书生才勉强站定,脸色不是很好看。 半瞎李看见了阿沅的小动作,笑了笑:“还没完呢,怕什么。任老朽怎么说你这小妖晒死在太阳底下,那小子听不进去啊,废了我半边身子不说,开始使起了蛊。你一定好奇老朽的左臂怎么跟面团似的吧?全是那小子干的好事,叫老夫也是大开眼界。论手段毒辣,老夫已经输了给他,没想到运血这道老夫还逊了他一筹!” 说到这,半瞎李独目竟亮晶晶的,颇有种伯牙知音、相逢恨晚的感觉! ……疯子。 都是疯子。 阿沅抿紧了唇,双手背在身后,绞成一团。 忽然,一片柔软的温暖覆盖在她手背上。 阿沅一顿,微微侧目。书生冲她笑了一下,他面色苍白,额角还有方才被小吏推搡造成的淤青。 他凤眸弯成一双月牙,手轻拍了两下她的,春风化雨间,阿沅忽然觉得没有那么害怕了。 “你知道吗,他竟培育出了绝迹千年之久的蛊王‘焚心虫蛊’!用的什么?用的他的血!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娘的真是个天才!我怎么就没想到用血培育蛊虫呢?不……不不不,普通人的怎么可能,得是他的天魔血啊!” 半瞎李越说独目越狂热,阿沅深深蹙起眉。 沈易回眸,凤眸只剩一片浓重的黑。 未置一词。 “知道什么是‘焚心虫蛊’么?一只足以叫你生不如死,他竟培育了百只!那小子将我的左臂置于虫皿之中,那上百只焚心蛊虫啊咬破了我的皮钻进去,一只又一只,我的左臂鼓胀如球,蛊虫开始撕咬,一直撕咬到骨髓内,焚心蛊虫妙在什么地方?妙在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也不能,你能清晰的感受到那一只只是怎么蚕食着……” “……别、别说了!” 阿沅面容苍白的制止住半瞎李,天知道,她快听吐了! “你说的是……季陵?”阿沅摆了摆手,只觉得荒唐,“你认错人了吧?第一,他手段是毒辣了些,可绝对没养什么…什么焚心什么蛊的,而且这种旁门左道,纵是他想学,他师姐第一个不放过他。第二,他找我?还去鬼市还去阴曹地府?那就更不可能了!若说找薛时雨还过的去……” 阿沅忽然想起在琯琯有意让她看到的幻境里,薛时雨一袭嫁衣死在季陵的怀里,季陵可是眼睁睁看着薛时雨死在怀里的,确实消沉了好久好久,但人没疯。 听半瞎李的描述明显是个比他还疯还毒辣百倍的怪人,阿沅光听就觉得心惊。还有什么蛊王,阿沅跟了季陵三年,别说蛊王了,就是根虫子的毛也没瞅见,薛时雨是极其厌恶这些邪门歪道的,季陵就更不可能碰了。 阿沅连连摆手:“我是很同情你的遭遇啦……但是。”阿沅忧心忡忡看着半瞎李,右指在脑门往上转了三圈,又往下转了三圈,“你……你确定蛊虫没有入你的脑子么?” 半瞎李一顿,本狂热的脸骤然将至冰点。 阿沅骇的躲在书生身后,不敢抬头看他,只敢躲在书生背后梗声道:“你肯定看错人了!休想赖我!我不会再被骗了!” “你说老朽骗你?” 半瞎李自暗处站了起来,托着软弱无力的左臂和左腿,一步一步走上前。 大牢内烛火幽微,牢房分列两侧,只有中间的烛火散发着微弱的光。 半瞎李一步步走上前,阴鸷可怖的脸也袒露了出来,比阿沅之前见到的更骇人,本就干瘦的面庞爬满了细细的红色纹路,动作之间牵动面上的肌肉,那红色纹路好像活了起来,在一条条小虫子似的游动。 阿沅不知,其实大千世界恐怕也没几个人知道。 这正是“焚心虫蛊”的后遗症。 证明此人饱受焚心虫蛊的困扰,这印记也会像诅咒一样伴随终身。 半瞎李靠的越近,阿沅就越害怕,她双手绞着书生的衣裳几乎瑟瑟发抖。 没办法,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现实,弱肉强食,她现在太弱小太弱小了,小到连半瞎李的威压都抵抗不了。 在半瞎李的威压之下,她甚至都喘不过气来。 忽然,书生回过身来,攥住了她的手。殷切道:“你怎么了?” “我……”阿沅一顿,等下,她……能说话了? 阿沅赶紧活动了下双腕,她不光能说话了,还能动。 身上的威压……消失了。 阿沅有些茫然的看着半瞎李……这么快? 这不像他啊。 半瞎李独眼微眯,更上前一步,威压自他足下像水一般层层荡漾开…… “够了。” 沈易忽地往右侧望去,长眉微挑。那里黑勋勋一片。 忽然,凭空出现一道符,符纸当空自燃,符纸燃尽的一瞬间,整间牢房亮堂堂的。 阿沅情不自禁“哇”了一声。 原来符纸还能这么用。 牢房内关押的人也被照亮了。 每个小隔间关押着形形色色的人,有像半瞎李这种做道士打扮的,也有身着当地服饰的人,也有妖。 阿沅并不是唯一的一只妖,除妖师门派众多,有像季陵那种看一个杀一个和妖不共戴天的,也有和妖和平共处的驭妖一族。 很显然,这个出声的大叔就是个精通此道的。 “有空跟个小姑娘计较,不如想想怎么逃出去。” 阿沅闻声看去,右侧牢房,一身着汗衫的大汉单膝跪在地上,在他身前是两个身穿胡服的西域面孔的客商,他两指抵在客商的眉间,浓眉皱成一个“川”字。 大汉身侧还站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 烛光之下,没有影子。 阿沅轻轻“啊”了一声,多看了两眼,女孩却似害怕极了躲在大汉身后,揪着他的衣裳。 大汉也像书生一样温和的拍了拍女孩的手背,浑厚而和煦的嗓音就像他的人一般,看着人高马大的,面容意外的和善:“半瞎李,都到这个关头了,跟个姑娘计较什么?” “姑娘?”半瞎李阴沉一笑,“明明是妖,你还把她当人看了。” 话虽这么说,半瞎李却不再有动作,他又屈膝坐了下来,只是阴毒的独眼直勾勾盯着阿沅,显然是不准备轻易放过了。 倒霉。 太倒霉了。 阿沅逼着自己不去在意半瞎李的视线,她将注意力重新放到大叔身上。 其实像季陵,像半瞎李这样嫉妖如仇才是正确的态度,像大叔这样的把妖当人看,看那女娃娃对他的依赖之情,尤其他还是个除妖师,阿沅这些年跟着季陵、薛时雨走南闯北也算见过一些世面,像大叔这样的除妖师还是独一个。 一瞬间,阿沅对这大叔无限好感。 大叔松开了手,站了起来。和善而孔武的面孔异常凝重:“他们没有说谎,关外确实有成千上万个行尸。” 两个客商呆坐在地上,双目呆滞,嘴里一直呢喃着:“尸…尸体活起来了……尸体活起来了……” “成千上万?”半瞎李嗤笑一声,“怎么可能?老朽可不曾听闻当今谁人有能耐召唤……” “是真的!我们都看到了!”阿沅说了一句就躲到书生背后。 一时,静了一瞬。 半瞎李眯起眼:“怎么哪里都跟你有关系?” 阿沅躲在沈易背后顶了一句:“你以为我想啊!” 半瞎李往地上啐了一口,正要说什么,大汉看了阿沅一眼,点点头:“我查过他们的识海,识海不会骗人。” 这时,另有一个小道士打扮的青年人哭丧着脸:“究竟是何人设的索仙咒,我们连这牢房都出不去,这不是等死吗?” 大汉沉着脸点点头:“恐怕……他的目的就在于此。” 索仙咒? 方才就说这牢房里有索仙咒了…… 阿沅悄悄伸出手指去触囚房的木柱,正要触到时忽然被一把抓住! 沈易无奈的看了她一眼,抓着她的手不放,用自己的衣袖轻轻碰了下木柱,忽然袖袍就被割了一角! 阿沅登时目瞪口呆! 沈易抓着她的手在手心揉了揉,低声警告道:“乖一点。” 阿沅拧了一把他的腰:“你早就知道对不对?” 沈易眉头蹙了一下,苦笑道:“不比你早知道多少,之前小生看着天上盘桓的乌鸦觉得怪异,多看了一会儿,只见这些乌鸦飞的进来却飞不出去,仿佛有座无形的屏障,恐怕不止这间牢房,是整座城我们都出不去了。” 阿沅木愣愣听了半天,沈易以为她害怕,笑了笑:“不必担……” 哪知阿沅又拧了一把他的腰,瞪他:“难怪磨磨蹭蹭害我等了半天!” 沈易:“……” 沈易苦笑求饶:“…轻点儿,轻点儿……” 那厢大汉又发话了,只不过这次他是朝着囚房的角落,双手合十深深行了个礼,满脸敬重,喟然道:“晚辈实在没有法子了,不知大师……有何高见?可否指条明路?” 阿沅伸长了脖子去看,只见那幽暗的角落忽然传来锁链碰撞之声,莫名的,阿沅屏住了气,凝神看去—— 只见那角幽暗处走出一僧人,意外的年轻。高鼻深目,身着一袭镶着黑纹的道袍,姿容超绝,双腕和双足皆有厚重的锁链缠绕,与僧人悲悯又超绝的姿容是那么不搭又诡异的和谐。 阿沅几乎是扒着书生的肩,半个身体都探去看了。 僧人闻言,眼尾轻抬,倏忽之间,不知是不是阿沅的错觉。 她好像和这个貌美的僧人……对眼了? 年轻的僧人眸色浅淡,是浅浅的灰。一瞬间,阿沅僵在原地。 她……好像见过这个人。 是他,就是这个僧人将琯琯一镇魂符钉在水潭下的。 是的,她忘不了那一角镶着黑纹的道袍。 就是他。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啊妖僧上线! 明天见啦! 第28章 28 ◇ ◎可惜了,是个和尚。◎ 她更待细看去, 整个身体忍不住向前倾去,忽然耳边传来一声:“当心!” 一片柔软的温暖覆住她的额,下一秒阿沅闻到一丝入骨的腥甜, 她猛地后仰, 这才发现方才是书生护住了她,而自己的手背碰到了囚牢前的索仙咒, 鲜血淋漓一片。 阿沅一怔, 正要撕下自己的裙角被书生拦住了。沈易自己撕下一角外袍, 阿沅本要上前帮他包扎的,然而那阵腥甜一阵又一阵地往她鼻腔钻, 她只能离他远远的, 缩在角落里。 沈易见阿沅略微急促的喘息, 僵直的脖子愣是不看他时,他顿了一下,看着手背沁出的血珠, 叹了一口气。 可惜了。 他咬着布条,自己包扎。过了一会儿余光瞥见阿沅慢腾腾挪过来,还是两手捻着自己的鼻子偷摸钻到他身边的, 瓮声道:“对不起啊。” 沈易松开齿间,看着囫囵包扎, 勉强过的去的手, 轻声道:“你方才看什么看那么入神?” “没什么。”没了那刺激的腥甜味儿, 阿沅松开了鼻尖,接着以书生作为掩护, 仍旧郁郁地盯着那年轻又貌美的僧人, 又重复了一遍, “没什么。或许……我看错了吧。” 她没有看错, 将琯琯镇入潭底的,就是他。 或许方才是阿沅的错觉,年轻的僧人并未看她一眼,而是俯下身去,两指虚虚在两个面容惨淡、神色惊慌的客商眉心处一扫,客商忽的就沉睡过去了。 那大汉殷切的围在僧人身边,似乎在描述他在客商识海内看到的景象。 “真年轻啊。” 书生忽然在她耳边叹了一句。 阿沅随便点了点头,眉头依旧紧锁着。 “可惜了,是个和尚。” 书生又叹了一句。 阿沅眉间蹙了蹙,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不过还是没说话。 书生接着又道:“和尚不能娶妻不能生子更不能亲近女……” 阿沅终于将黏在僧人身上的视线收回,莫名的看着身侧的书生:“你到底想说什么?” 书生对她笑了笑,学着她方才的口吻:“没什么。” 阿沅:“……” ……莫名其妙的。 阿沅的急性子又上来了,不过看到书生囫囵包扎的伤口,和仍显得有些病态苍白的俊脸,罢了,还是对人好点。 毕竟书生因她糟了不少罪。而且她现在没空和书生计较,她又扭头去盯着那个年轻的僧人,向来没心没肺的小脸难得有些凝重。 偏偏耳畔又传来声音,还说的一次比一次莫名其妙! “他……很俊俏是不是?” 阿沅猛地扭过头,瞪着书生,低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书生微微一愣,凤眸下垂,竟然有些踟蹰:“我……见你盯着他不放……我在想你……”书生抬眸直视着阿沅,轻而清晰的问她,“你是不是看上他了?” 阿沅傻了:“啊?” 这哪儿跟哪儿??? 书生自嘲一笑,这样颓唐又落拓的浊世佳公子的模样,阿沅竟恍然在他身上看到一丝丝……闺怨? “方才你和那古怪老头的对话我听到了,‘季…陵’是么?我猜他一也定是个风神俊秀的青年。” 阿沅点点头:“他确实是。” 沈易一双眸倏然转冷。 阿沅又道:“不对,你突然说起他干嘛?” 沈易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底只剩下委屈。看着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看着阿沅又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事了。 “小生不才,虽然知道皮囊乃身外之物,可也自知相貌还算过的去。想必你之所以在破庙救下小生,也是因……” 阿沅诚实的点点头:“不错。” 沈易:“……” 沈易的双手无意识的蜷了蜷,右手背忽的又溢出了零星的血迹,阿沅登时掩住鼻:“你、你怎么没包扎好啊!” 阿沅直接抄起地上的稻草覆盖上去,开玩笑,他以为这里就她虎视眈眈么? 那大汉身侧的女娃娃,还有嗜血如命的半瞎李,哪个会是善茬? 果然,阿沅微微瞥眼看去就和半瞎李撞个正着。 半瞎李独目迸射出精光,舌头还舔了舔唇。 阿沅浑身一抖,连忙缩了回来。用那稻草在书生手上缠了整整三个大圈,确保没有一丝血味儿泄露才作罢。 她抹了抹额上的汗,她总算知道书生什么意思了。没好气的瞪了书生一眼:“你们读书人迂回来迂回去是不会好好说话了吧?你放心好了,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沈易一顿,原本看着阿沅将稻草缠在他手上,唇角还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此刻笑意僵在嘴角。 望着阿沅,双目漆黑:“…你是这么想的?” “你放心啦,就算我物色到下个,我也不会弃你于不顾的。”阿沅心想,这么个细皮嫩肉的书生头次离家出门先是住了黑店然后遇到行尸,又被她吸了不少血,现在还住进了大牢,内心不安是一定的。 啊,他此刻确实只能倚靠我了呢。 阿沅顿时油然而生无限豪情。她哥俩好的拍了拍书生的肩:“我们是朋友嘛!” 书生微垂头颅,轻声道:“……朋友?” 阿沅点了点头:“我说过了,罩你的嘛!” 阿沅听到书生低笑了两声,似乎说了什么。 她皱了皱眉,侧耳去倾听,忽然右侧传来一声大汉的高呼:“大师,真的没有办法了么?” 阿沅也就没听见书生说了什么,她寻声看向大汉处—— 年轻的僧人摇了摇头,声音也意外的好听:“贫僧汗颜,贫僧的确无法解开这索仙咒。索仙咒的厉害之处便是只能从外部攻击,身中索仙咒之人是无法逃脱的。” 纵然身负屈辱的镣铐锁链依旧是一副高洁出尘、悲天悯人的模样。 阿沅嗤了一声。 装腔作势。 大汉面容愁苦的搓了搓手:“连摩柯大师都没法子的话……” 摩柯大师? 这妖僧,原来叫摩柯。 “这位姑娘,你说过你亲眼见到了塞外行尸,是否真朝长安而来?是否……成千上万之多?” 阿沅一愣,没想到大汉会突然问她。 登时,齐刷刷数双眼睛落在她身上,包括那个所谓的“摩柯大师”。 见那双浅灰色的眸子轻飘飘落在她身上,阿沅偏过脸去,干咳两声,道:“对,只多…不少。” 囚房内静默了一瞬,骤然哗然起来。 大汉又问道:“你和它们交过手么?” 阿沅点了点头。 大汉追问:“如何?” 阿沅努力回忆着那天的场景:“身手很敏捷,甚至可以说的上是矫健。牙齿很锋利,指甲也很锋利,力气很大……” 阿沅话还没说话,相邻牢房的小道士先发起疯来:“我不要死在这里!我不要死在这里!” 小道士开始疯狂的朝牢门砸各种法宝,噼里啪啦,火花四溅。 那头半瞎李还在嘲笑:“好你个名门正派,满口的大义凛然,之前怎么不把宝贝祭出来?是想耗了别人的法宝自己捡漏吧?还自诩光明磊落,可笑!你们这些名门正派最是可笑哈哈哈哈哈!” 法宝砸了半天,噼里啪啦,牢门却是纹丝未动。 大汉身后的小女孩忽然指了指牢房内的小小窗口,双目有些呆滞,充满童真的声音却是机械的:“看,乌鸦。好多、好多乌鸦。” 不知何时,小小的窗口已经被乌鸦填满了。 乌鸦越多,意味着行尸大军越近。 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小道士的乾坤袋都掏见底了,连一条缝都没造成。他颓然的瘫坐在地:“我不想死……我不想死……谁来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一时整间牢房只剩下小道士的啜泣声。 年轻的僧人又重回于黑暗的角落,大汉双眉紧皱不知在想什么,小女孩直勾勾看着窗口的乌鸦,面无表情。 紧绷的窒息感四处弥漫。 阿沅看了书生一眼,悄悄扯了下他的衣袖:“你不怕啊?” 从刚才开始,书生就一直没讲过话。 俊脸神情寡淡,一副兴致不高的样子。 阿沅想,他是吓懵了还是……吓懵了? 书生反问她:“你怕么?” “……我?”阿沅笑了,“我本来就死了,我怕什么……” 阿沅一顿,语气低了下来。她挠了挠自己的面颊,低声道:“书生,我可能……罩不了你了。” 太糗了,实在太糗了。 她才刚说要罩他呢,可是连这小小的牢门都出不去。 沈易看了她许久,忽然道:“如果有逃生的机会你会抛下我么?” 阿沅想也不想回道:“当然不会了!若能逃出去,我还带你飞上天!这次就不往长安去了,太危险,我们改道去……” 阿沅忽然被摁进一个怀抱里,卡壳了。 她听到耳侧胸膛传来的沉闷的笑声:“那小生先在此谢过姑娘了。” 阿沅顿了一下,耳尖悄然浮起一抹红,她一手毫不客气的拧了书生的劲腰一把:“干嘛呢?” “疼疼疼疼疼……”书生龇牙咧嘴松开手,“我错了。” 阿沅:“……” 阿沅瞪了他一眼:“老实点!” 书生笑道:“学生遵命。” 阿沅:“……” 阿沅屏着一口气,将出不出的,偏过头不再去看他。 那厢小道士还在哭。 还有越哭越剧烈的架势。 就连阿沅也忍不住蹙眉,吵死了! 果然有人先忍不住了。 半瞎李冷冷道:“小道士,再哭丧信不信老朽废了你?” “你来啊!你破的了索仙咒么?反正都要死了,老东西,你以为我还会怕你吗!有种你……” 半瞎李阴恻恻打断他:“如果我说我破得了呢?” 小道士一怔,一时,所有人看先半瞎李。 小道士急忙道:“你破的了?” 半瞎李独目掠过一抹浑浊的光:“准确说不是我破的,不过我确有办法出的去。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半瞎李阴邪的眸光自上而下打量了一遍小道士:“我要你用一臂一腿来换,如何?” 小道士愣了一下,继而有些癫狂的大笑:“这里都是要出去的人,凭什么要我的手脚?他……”小道士手指大汉,触及大汉的眼神又将手指硬生生指向沈易,“他的手脚不行吗?“ 阿沅登时挡在沈易身前,瞪了小道士一眼。 小道士又哭又笑的:”凭什么要我的?大家都是要出去……” 半瞎李森冷笑道:“因为你吵到老夫了啊。” “给你一炷香考虑,过时不候。” 半瞎李留下一句话,就闭上了眼。 胸有成竹的模样。 小道士挣扎半天终于灰白着脸同意了。 阿沅狐疑的看着半瞎李,她可是和他打过交道,这人阴得很,诡计多端,莫不是诈这小道士…… 小道士还在挣扎着:“如果不是你,是谁能破索仙咒?你若能破,早就出去了,何必等到现在?真有这人?半瞎李,你是不是在诓我?” “确有这人。”半瞎李睁开了眼,独眼犹如冷血动物的眼珠慢慢挪动着,最后落在阿沅身上。 阿沅此刻挡在书生前面,避无可避,硬着头皮对视。 半瞎李盯着她:“这人,姑娘也认识。” 阿沅一愣:“……我认识?” 半瞎李笑了笑,竟然有几分和蔼:“你的老情人啊。马上要见到旧情人了,开不开心?” 作者有话说: 马上要见到小季了,大家开不开心!? 第29章 29 ◇ ◎“呀,下雪了!”◎ 他是说……季陵? 呸, 季陵算什么她的旧情人! 阿沅纵是再畏惧半瞎李,此刻也是忍无可忍:“还来?饭能乱吃,话能乱说么!?一大把年纪了一口一个‘老情人’不知羞!” 半瞎李:“……” 众人:“……” 气氛诡异的静默了一瞬, 方传来半瞎李阴恻恻的笑声:“是不是你的老情人, 见一面不就知道了?说来还要感谢姑娘你呢,若不是你突然出现, 老朽也想不出这招。” 半瞎李自嘲地笑了两声:“老夫废了半条命才从那阴毒的小子手里逃出来, 想不到此刻还得再引这小子过来。也罢, 等他看到了你,也就不会再找老夫麻烦了。” 半瞎李叽里咕噜说了半天, 他说的越多, 阿沅越疑心他在装神弄鬼, 毕竟这老头曾经还在她面前装过死呢!她正要反唇相讥,忽然,半瞎李犹如树皮一样的面庞, 其上一条条红色的纹路忽然活了起来! 密密麻麻,像一条条红色小虫子疯狂游动起来! 阿沅顿了一下,尖叫一声, 躲在书生背后,攥着书生的衣裳握住唇, 面容苍白。 好!恶!心! 这老不修总是能突破她的下限! 可偏偏她又忍不住探头去看。只见那一条条红色的小虫子连眼球也不放过, 半瞎李两指一捻, 忽然戳向自己的独目! 阿沅:“!” 众人:“!!!” 小道士直接吓瘫在地。 半瞎李喉间发出骇人的嘶吼声,大喝一声, 两指赫然从独目里拔出一条长长的、血红色的小虫子! 真是小虫子! 半瞎李又是一声大喝, 独目目眦欲裂, 鲜血瓢泼, 两指一用力骤然将小虫子全拔了出来! 足足有一根手指那么长! 还在空中疯狂蠕动着! 阿沅浑身一颤,随即被拥住了。 沈易捂住了她的眼:“别看……” 阿沅一把打落:“别捣乱!” 她小脸苍白,但双眸异常明亮,甚至可以说得上炯炯有神。 沈易:“……” 半瞎李独目淌血,极其骇人。他将长虫小心翼翼放于掌心,神色癫狂几近痴迷:“这就是‘焚心虫蛊’!” 大汉双眉紧蹙着,他身侧的小女孩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模样。黑暗中,瞧不清年轻的僧人是何表情,只有小道士磕磕巴巴道:“你……你要怎么做?” 半瞎李上一秒还独目痴迷的看着掌心的蠕动的小虫子,下一秒大手一合,虫子瞬息就死了。 他望着掌心一滩猩红的血迹,慢悠悠道:“那小子……该察觉到了吧?什么时候会赶来呢?” 半瞎李忽然,毫无预兆的看向阿沅:“你猜他什么时候会来?” 阿沅是知道一点关于巫蛊的事的。听说蛊师与其养的蛊,尤其是以血喂养的蛊,心神相连,半瞎李碾死了一只,即便是千里之外,蛊师也能瞬间感应到。 这还不叫阿沅心惊。最让她心惊的是这个所谓的“焚心虫蛊”的确歹毒。 若不是今日为破索仙咒,恐怕半瞎李还不会轻易取出来。他若取出来就叫蛊师察觉到他的踪迹,他若不取,就日日夜夜受蛊虫的噬咬。 何其歹毒的招式…… 难道这个蛊师……真是季陵??? 原来阿沅还信誓旦旦,怎么可能是季陵呢?不可能的。但是见半瞎李这么笃定,她也有些打退堂鼓了。 ……真是他? 不、不会吧? 半瞎李见阿沅面容纠结,半天不说话,笑了笑,缓缓伸出一根指头。 小道士哭丧着脸:“十天?等十天过去了,这里早就被踏平了!” 半瞎李独目幽幽,几乎被血色浸红了。他伸出一指,上下动了动:“我是指上面。”豁口大嘴咧开,赤色独目闪着精光,“他——来了。” 阿沅一怔,忽然整间牢房好似被大刀阔斧劈了一下,剧烈晃荡了一下! 乌鸦惊诧刺耳的叫声骤然响起。 阿沅一个踉跄差点栽了下去,幸好被书生一把抓住腕子拽进了怀里。 紧接着又是第二下、第三下,足足重击了七八下之多,小道士仓皇道:“难道是地震……” 小道士话音未落,剑气凛冽似寒霜涤荡开来,在这干燥的漠北似豁然带来一股清凉。 小女孩指着窗外叫了一声:“呀,下雪了。” 雪花莹莹,顺着小窗口飘落下来,缓缓落在稻草之上。 阿沅怔怔的看着,顷刻间,雪花就融化了,濡湿了一小块稻草。 阿沅不由屏住气,胸膛那处越来越镭动如鼓。 沈易垂眸看了她一眼,凤眸微眯。 他捏了捏掌心沁凉的手,轻声道:“怎么了?” 阿沅没有回答,或许没有听到。 她愣愣的抬头看向上空,又是重重的一击,本固若金汤的囚房有了裂痕,粉尘四扬。 小道士跳起来,激动道:“再来!再来!” 半瞎李阴毒的眼神盯着上空,冷冷一笑:“好小子,这段时日,修为又精进了不少啊。” 又是一击,这一击囚房已岌岌可危。这一击仿佛也击在了阿沅身上,她浑身一颤,小脸微微霜白。 沈易眉心一蹙,不由分说将阿沅揽进怀里,双手紧紧握着她的胳膊,双眸凝着她,又低声问了一遍:“怎么了?” 阿沅仓皇抬头,她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她不想这样的。 她以为已经过去了,可是一旦想起季陵,一旦想到马上就要见到他了。 她就手脚冰凉。 该死,她……她还没准备好啊…… 她以为离开季陵的庇护需要勇气,没想到再次见到季陵,更需要勇气。 最后一击,小窗外一道极强的白光闪现又消失。 倏然之间,囚房顶上被横劈一道豁口! 飓风伴随着霜花和风沙呼啸着灌了进来! 一道金光闪现了一瞬又消失无形。 小道士愣了一下,继而大声道:“索仙咒破了!索仙咒破了!” 一道白色的身影仿佛从穹顶上一跃而下。 瞬息之间,执剑立于半瞎李身前。 冷峻的眉眼,寒冰似的眼神。 他比风霜更冷。 剑刃向前,抵着半瞎李的独眼。他薄唇微启,正要说话时,似有所感,侧过身去。 与阿沅对视的一瞬间,瞳孔紧缩。 阿沅极轻的颤了一下,下意识缩进书生的怀抱内。 霎时,季陵双拳紧握,指尖嵌进皮肉内。 他缓缓的,犹如猎鹰俘获住猎物一样的眼神,浓黑的眸直直盯着沈易,长剑倏然直指他的咽喉: “你是谁?” 作者有话说: 打起来!打起来! 第30章 30 ◇ ◎她在害怕。◎ 漠北落雪, 闻所未闻之事。 这就是剑气。 有人剑气气贯长虹势不可挡,有人剑气浩瀚澎湃如波涛汹涌。 然而像这样带动四时变化,凝气化雪的却是世间少有。 剑随意动, 一剑霜寒十四州, 说的就是季陵。 小道士本想一跃而走的,哪想被这股浩然剑气压得一动不能动! 哪来的小子? 没听过这号人啊? 这个青年人居然如此年纪就有这般…这般修为…… 雪花纷纷下扬, 顷刻间融化在书生如描如画的眉眼里, 沁湿了阿沅的长睫。 书生低头看了一眼怔忡的阿沅, 眉心蹙了蹙,越发紧的将她拥在怀里。然而他一动, 那柄冒着霜寒的剑尖更往前递了一寸。 凛冽刺骨, 他毫不意外, 只要他再动一下,剑尖就会刺破他的咽喉。 比剑气更冷的是少年的眼。 双眸浓黑,似千里寒冰, 死死盯着他拥着阿沅的手,一字一句道:“放开她。” 阿沅周身一颤,仿佛惊醒了, 终于敢看季陵了。 当然也只敢偷摸看他,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虽然吧, 季陵这厮从来就是个阴郁的、脾气极差极差的漂亮小伙儿, 但是这次见面,时隔三月之久, 阿沅却觉得恍如隔世。 当然还是很帅的, 还是那种来回在阿沅审美点狂舞的帅气, 但……还是有哪里不一样了。 阿沅想了想, 是他眉宇间原有的属于少年人的稚嫩消失了吧,取而代之的是更凛冽的戾气,犹如厚雪积压在眉宇间,甚至不用催动剑气,整个人嗖嗖往外冒着凉气。 阿沅心底轻轻“啊”了一声,长大了啊。 少年好像一夕之间成长了,肩膀更加的宽阔,眼神也更加浓得见不到底。 也懂得隐忍了。 如果是从前的季陵,盛怒之下哪里会跟你多废话,直接一剑结果了才是正常的……不对。 书生招他什么了? 我又招他什么了? 虽说上次最后一面,也有仰赖他的庇护。可最后也是我掩护了他,他才能从血河大将军手底下脱逃吧?怎么说也功过相抵,扯平了罢? 我欠他什么了? 他凭什么剑指我们,一副血海深仇的样子? 在最初的惊惧褪下之后,阿沅只觉得愤怒,是一种从脚尖直往上蹿到头顶的愤怒——他丫的欺人太甚! 什么仇什么恨值得他翻遍整个鬼市来寻她!?? 都说了再也不见,他干嘛呢? 他眼里就真容不下一只小小的妖么?? 非要亲手除了才肯罢休??? 阿沅越想越气,无所谓了,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今天一定要跟这厮理论清楚,要杀要剐随便吧! 她受够了! 阿沅正欲推开书生,然而手才沾上书生的衣袖就被书生反手握住,阿沅一愣,书生抓握着她的腕子,看似轻柔的实则强硬的将她拽到他的身后。 书生头也不回,轻声道:“交给我。” 阿沅一怔,忽觉掌心被人轻轻挠了一下,似是安抚。 书生话音刚落,剑刃瞬息之间直直向书生的咽喉挥去! 沈易凤眸微眯,利刃的银光一晃而过照亮阿沅略显苍白的小脸,阿沅失声道:“住手!” “住手!” 一枚石子破空而来,“锵”的一声打在季陵的剑上,长剑偏离了半寸,恰好贴着书生的颈侧,只要再往前进分毫,书生立马血溅当场。 阿沅怔怔的看着,几乎快喘不过气来。 呆了片刻才将书生连忙拉走,见书生颈间被剑气划过一道长长的口子,瞬间沁出血珠,扭头就冲季陵吼道:“你有病啊!” 一瞬间季陵一双桃花眼极快的弥漫起浓重的血雾,他执剑的手背青筋凸起,奔腾的热血在他体内咆哮着杀戮杀戮,将他们全杀了! 他死死盯着阿沅,指甲狠狠嵌进掌心却浑然不觉疼痛。手背用力到指骨泛白,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看着阿沅手忙脚乱的捂住书生的脖子,冷酷到不近人情的侧脸异常僵硬。 阿沅咬着唇,一边忍着嗜血的冲动一边颤着手哆哆嗦嗦去捂书生颈上的血痕,然而这血却越流越多,她知道季陵的深渊剑有多锋利,深渊剑出,一血封喉。 不是开玩笑的。 她就没见过有妖活着从季陵的剑下离开,更何况是这纸糊的书生! 这个血怎么……怎么也止不住啊…… 沈易惨白着脸,唇角勾了勾,抓住了阿沅慌乱捂着他颈上的手,摇了摇头:“我没事。” 阿沅瞪了他一眼,撕下一条自己的裙角,笨拙的将书生的脖子细细围起来。 “啧,不好受吧臭小子?” 半瞎李瞥见季陵僵硬的侧脸,靠在壁上哈哈大笑。这毒小子精进的速度太过惊人,哪怕此刻他也被这股威压压得喘过不起气,可看着小子吃瘪,即便笑着咳出血他也快活! 季陵似乎被尘封的双足忽的动了,他向前一步,深渊剑感受到主人磅礴的怒意,剑尖嗡嗡作响,剑意自动汇聚成寒风巨浪,呼啸着朝阿沅二人卷去! 人活一世,不争馒头也要争口气! 这次阿沅不再犹豫,她双手张开挡在书生身前,即便全身因为恐惧轻轻颤抖着,她仍然死咬着嘴唇不动,迫使自己直视季陵,琥珀色的双眸因为怒火显得越发晶亮:“你到底想干什么?” 季陵再上前一步逼近,这次他没有看书生,他直直盯着阿沅,同样的问题问她:“他是谁?” 季陵黑勋勋的双眸波云诡谲,即便阿沅做好了心里建设,依然犹如被恐惧扼住了咽喉说不出话。 这就是来自绝对力量的威胁,阿沅再不甘也只有发抖的份。 不怪这厮,是她太弱小了。 她面容惨白,心底有些绝望的想:这厮三月不见……怎么越来越恐怖了!??? “阿陵,停下来!” 又是一枚石子破空飞来,季陵头也不回,甚至长剑未动分毫,石子当即在剑意汇聚成的呼啸寒风中绞杀成灰烬。 阿沅看到薛时雨御剑飞来,额间还有细细的汗。 季陵恍若什么都没听到,只盯着阿沅,又上前欺进一步,此刻他与阿沅只有短短一个拳头的距离。 阿沅比他矮了一个头,他垂下头颅,桃花眼犹如饿狼盯住猎物,牢牢俘获住阿沅,声音淡淡的、扁平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又问了一遍: “他是谁?” 却让阿沅从脚趾尖到头发丝儿都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恐惧叫她大脑一片空白,双腿有些发软,几乎想跪下来。 “阿陵!” 薛时雨怒吼道,一大把符纸不要钱似的向季陵洒来! 然而还未接近他,已在空中被风刃绞杀干净! 修为略低的小道士已趴在地上,两手攥着自己的脖子,面容青白一片,竟是被这股威压逼的呼吸不来! 季陵低头俯视着阿沅,又重复了一遍,这次极慢,一字一句好似在给她最后一次机会: “他、是、谁。” 每一字都好像重击在阿沅的胸口,她浑身轻颤,双腿不自觉弯曲,身体已经先于神志屈服于绝对的力量。 无人发现被阿沅护在身后的书生,双眸掠过浓重的一抹金色,衣袂无风自飞。 在季陵的逼视下,阿沅逐渐垂下眼眸,她看到自己两股战战渐渐弯曲下坠的双腿…… 不行啊…… 绝不能下跪,绝不能向这厮屈服…… 若这次跪了她这辈子在季陵这厮面前抬不起头的…… 不可以的…… 这次跪了,她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 永远不会。 季陵居高临下俯视着阿沅,从他的角度仅能看到阿沅犹如蝴蝶翅膀不断震颤的双睫—— 她在害怕。 心底忽的毫无征兆软了一块,弥漫双眸的血雾淡了一些,萦绕周身的凛冽风暴也无声散了一半。 他抿了抿唇,再开口时,有些令人心惊的沙哑:“阿……” “你不是想知道他是谁么?” 季陵忽然顿住了。 “好啊,我告诉你他是谁。” 季陵垂眸静静地看着阿沅一丛乌发。 阿沅忽的仰起头来,小脸惨白唇却诡异的红。季陵眼眸一刺,阿沅唇上全是斑斑点点被咬出的伤口,鲜红到刺目的血液顺着唇缝往下淌。 她的脸愈白愈发凸显一双眸璀璨如晨。 她笑着指了指身后,对他说:“他啊,是我的人。你敢动他一根手指的话……”阿沅顿了一下,敛住了笑意。双眸极其认真、坦诚的注视着季陵的,一字一句道: “季陵,我会跟你拼命的。”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入v万字更新哦!明天可能会早点发,取决于我的手速~~~ 家人们,明天见啦~ 30-40 第31章 31 ◇ ◎这男人,不行。◎ “她在宣战。” 一瞬间, 季陵嘈杂又混沌的大脑毫无预兆的,烫金般浮现这四个字。 这个事实犹如针扎一般刺入他的大脑。 话落,阿沅肉眼可见的, 清晰的看到季陵浑身震了一下。 他的喉结上下艰难滚动了一下, 阿沅在他晦涩的深不见底的双眸中看到小小的自己,她下意识一缩, 狠狠咬住下嘴唇, 待舌尖尝到腥甜的铁锈味儿, 剧痛弥漫齿间,硬逼着自己站稳了脚步, 顶住强悍的威压, 毫不示弱的瞪着他。 然而这一看, 阿沅却怔住了。 ……不对劲。 季陵的状态……不对劲。 她有些愕然的看着他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渐渐泛起红雾,血色充斥着他的双眸…… 忽然,一只有力的臂膀从后方一把搂住她的腰, 与此同时,一道金光和一柄青色长剑“锵”的一声撞在了一起! 阿沅眼一花,下一秒又重新落进沈易的怀抱内, 而在他们面前,是薛时雨和大汉挡在他们身前。 薛时雨手持一柄青色长剑, 大汉虽赤手空拳, 却有无形的金光包裹在他的双臂之上, 阿沅曾在典籍中看到过,佛门有道功法名“金钟罩”, 就是血肉之躯也可抵挡刀枪铁剑。 原来这个大叔是佛门中人。 凛冽的寒霜还未靠近大叔便全蒸腾成了水汽消弭于空中。大叔眉心皱成个“川”字, 目光沉沉看着季陵:“小兄弟, 你走火入魔了。” 被他们挡住视线, 阿沅瞧不见季陵现在脸上是何表情,是满脸阴鸷?还是…… “小兄弟,若不嫌弃,洒家有道‘清心咒’可助小兄弟宁心静气……” 大叔的话还未说完,阿沅又听见薛时雨清叱了一声:“阿陵!” 凛冽的寒风忽然消失了,阿沅余光看到一角白袍走了出去,很快被漫漫黄沙吞没。 薛时雨收起剑,正要追去,大叔冲她摇了摇头:“不必去追了,让他静一静吧。小兄弟年纪虽轻,修为颇高,心智也非常人能及。虽有心魔但尚未侵其神魂,他只需静一静便可自行解决,我们贸然插手反而于他不益。” 薛时雨这才作罢,打量了大叔一会儿,惊道:“您是……妙空大师?” 大叔苦笑一声:“洒家已被驱逐佛门,当不得一个‘大师’,叫我‘阿空’就好。” 妙空大师,当世武修第一人。 薛时雨哪里敢直唤他的名讳,想了想还是折中道:“空师父,多谢。” 大叔摇了摇头又去了他那方角落里。 没了季陵的威压,不光他们松了口气,小小的牢房内霎时鱼贯进数十小兵,阿沅暗道一声不好,可能又要有番恶战。 忽见小兵分列两道,从中走出一身量挺拔、器宇轩昂之人。 阿沅听到薛时雨唤了他一声“沈大哥”。 小兵们异口同声道:“沈大人!” 而这位既是“沈大哥”又是“沈大人”的人先是冲薛时雨点了点头,眉头微蹙,面容严厉但说出的话却很温柔:“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毛毛躁躁的,若是遇到危险怎么办?救你都来不及!” 阿沅看到向来古板、正经的薛时雨竟然羞赧的垂下了头,一下就明白了。 这个“沈大哥”应该就是季陵口中,和薛时雨青梅竹马的“沈琮”了。 阿沅盯着薛时雨有些薄红的脸颊渐渐入了迷。 难怪…… 难怪! 难怪季陵这厮疯成这样! 原本乱成一团乱麻的思绪忽然就通顺了,原来是情敌来了啊! 怪不得又是砍人又是走火入魔的……不对,他不去找他情敌找我干嘛??? 合着情敌斗不过拿我撒气是么?!!! 哇,真的是…… 阿沅直接气笑了。 沈易看着怀里突然笑起来的某人,道:“怎么了?” “这王八犊子……”阿沅咬牙切齿,忽然发现书生还揽着她不放,心口被季陵气得一口郁气没地撒,一脚踩在了书生脚上,“松手!” 沈易当即吃痛的松了手,俊容是有些吃痛,眉宇间却是明晃晃的愉悦。 忽的,阿沅才发现两列小兵全在看她,包括那位沈琮沈大人。 不,应该说在看她身后的沈易。 沈大人似乎愣了一下,还未说话,阿沅已听到从身后传来的书生温润的声音:“好久不见咳咳……堂兄。” 堂、兄? 阿沅登时犹如看见鬼一样扭头看向书生。 一身洗的发白的长衫,身上除了两本破书卷就没其他的穷酸书生居然有一个当官的,而且看起来官职还不小的亲戚? 沈大人怔愣之后笑了,走上前:“怎么出门了也不说一声?” 沈易苦笑:“你看我现在的状况也知我通知不了你吧?” 沈琮责怪道:“写封信也是好的!” 阿沅看了看沈琮一身讲究的精美长袍再看书生一身落拓的长衫,最后看了一眼薛时雨,兀自摇了摇头。 薛时雨除妖倒是一除一个准,看男人的眼光却是不行呢。 做的哪有说的好听。 阿沅又看了一眼沈琮,暗自摇了摇头。 这男人,不行。 阿沅没想到这个沈大人异常敏锐,她就偷看他一眼就被捕捉到了,冷不丁和他对了下眼,阿沅还未有什么反应,沈琮先笑了:“此地不宜久留,先出去再说吧。” 沈易看向阿沅:“走吧?” 登时数双视线落在阿沅身上,仿佛就在等她一声令下。 阿沅:“……走吧。” 沈琮同时对大牢内的其他人道:“诸位都请回吧,平白遭了牢狱之冤,皆是隆谷城主胡乱下令所致,各位放心,其间种种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各位一个公道。” 阿沅暗自琢磨着,能下令彻查守城官,这人到底是个多大的官? 阿沅难得动脑筋,这人是个多大的官暂且不论,还跟季陵、薛时雨这样的除妖师青梅竹马,想着想着阿沅的眼神就飘到了沈易身上,眯起了眼。 他仅仅……只是个书生吗? 沈易眼神示意:“?” 阿沅轻嗤一声,偏过头:“果然,男人没一个可靠的!” 沈易:“???” 沈易再如何问,阿沅却怎么也不肯说了。 阿沅的目光在他颈间的伤口顿了一下,只阴恻恻的对他皮笑肉不笑道:“晚点收拾你!” 沈易:“……” 沈易苦笑着扶额:“行,任凭姑娘处置。” “大人你有所不知。”那厢大叔将索仙咒、城外行尸大军简要与沈琮、薛时雨二人说了一番。 沈琮、薛时雨对视一眼,互相在对方眼中看到惊奇。沈琮沉吟了一会儿道:“也就是说,不光要对付城外的行尸,在牢中设下索仙咒之人也得揪出来……还有你是说,不过是大牢,整个隆谷都已设下结界,出不去了么?” 大叔点了点头:“不错,恐怕和设下索仙咒为同一人所为,他如此费尽心机将我等囚禁于此,恐怕……” 沈琮和大叔异口同声道:“是为了放行尸大军顺利入关。” 薛时雨惊道:“这岂不是陷全城百姓于不顾!?” 沈琮俊朗的面容掠过浓重的阴霾:“不光是小小的隆谷,只怕……意在长安。” “究竟是何人所为?!“薛时雨咬牙,”如果……如果你没有随着我贸然进来就好了,现在连累你也困在此地……” 沈琮直接给了薛时雨一个脑瓜崩:“你要与我说这个?无论你去哪儿,哪怕下火海我也会随你去的。况且我身为父母官,怎能袖手旁观?” “沈大哥……” 薛时雨动容的看了沈琮一眼,随即低下了头。 耳尖红红的。 “啧啧啧啧啧……难怪……难怪……”阿沅一旁偷偷瞅着,连连摇头。 “难怪什么?” “难怪气到走火入魔,这是一点儿机会也没……”阿沅一顿,瞪了沈易一眼,“你离我那么近干嘛?” 一想到书生对她有所隐瞒……她还没消气呢! 沈易凑到她身边,笑眯眯道:“你也看到了,我堂兄他心有所属……” 阿沅两只眼都看到了,不光他所有所属,薛时雨也心有所属呢,所以呢? 沈易又道:“我这个堂兄最是个情深不寿的,你看他和薛姑娘站在一起多般配啊。” 阿沅眯起眼,危险道:“所以呢??” 这书生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往常她还能睁只眼闭只眼忍过去,但现在她气没消,这书生若不说出个子丑寅卯出来,她就……她就…… 阿沅想了半天,竟没想出一个好法子! 好气! 沈易凝着她看了良久,粲然一笑:“那莽汉也没什么好的,看着浓眉大眼,其实一根筋,无趣得很。” 沈易说着,忽然抓过阿沅的胳膊:“小生两只耳朵可都听到了,姑娘亲口说的……‘我是你的人’,姑娘既说了,可要对易负……” 书生话还未说话,骤然一个惊天动地的过肩摔,沈易整个人翻了过去,幸亏眼疾手快,手脚还算敏捷,左脚虚空踏了一步,堪堪在地上站定。 虽不至于摔个狗吃屎,甚至这个凌空翻腾的动作漂亮的有些惊艳,但也确实有些……突兀的尴尬。 沈易就那么单膝撑在地上,俊容空白了好久:“……” 一时,大牢内陷入诡异的沉默。 阿沅恨不得啐书生一口:“你抓我胳膊干嘛!我最怕痒了!” 沈琮:“……” 薛时雨:“……” 众人:“……” 许久,沈大人率先打破沉默。 他笑着向众人拱了拱手:“舍弟……是有些莽了,大家多海涵,海涵!既然一时半会儿出不去隆谷,不如随沈某一同去会会隆谷城主吧。” 沈琮一顿,嗓音沉了下来,“无论如何,他一定脱不了干系。” 大叔随即附和:“不错!” 沈琮对两侧小兵道:“你们,带我去见你们的城主。” “是!” 沈琮率先走出,薛时雨紧随其后,一群人鱼贯而去。 阿沅走到沈易身边,蹲下来,托着腮,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好个文弱的病书生啊。” 阿沅在“文弱”二字上下了重音,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咬牙切齿。 她恨恨地瞪着书生,指尖挑起他的下颚:“身手不错啊,什么时候教教我呗?” 沈易苦笑着,俊脸温润而苍白:“若姑娘想学咳咳咳……学生当然不吝……” “不吝你个头!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阿沅一把推开了他,书生不知撞到了什么发出一声闷哼,阿沅本想回头看的,回到一半硬生生又扭了回来,谁知道是不是又在骗她?! 混账东西!亏我还把你当朋友! 阿沅一气之下本想化作一缕青烟飘走的,忽然右侧发出的动静让她不得不停下……看热闹。 对啊,差点把他忘了。 妖僧。 琯琯的不幸有他的一份“功”! 然而此刻发生的事却让阿沅看不懂了。 眉目和善的大叔跪在妖僧面前,苦苦哀求:“大师请随我出去吧!大师何苦将自己囚于此?倘若大师非要在牢狱苦修不如换一个?城门若苦守不住,必将被行尸踏平!此处已不安全了,大师请随我……” 年轻的僧人摇了摇头,浅灰色的眸看着大叔又似乎透过大叔看着其他人:“即便被行尸踏平,那也是贫僧命中该有此劫,怨不得旁人。吾所造诸恶业,一日不平便一日不踏出这牢狱半步,妙空,别劝我了,你命不绝于此,自行去吧。” “大师一生行善无数,何来恶业?大师你就随我去吧!” 阿沅当即心里呸了一声,不要脸! 大叔长叹一声,骤然在地上啪啪啪磕在数个响头,登时额间一片血肉模糊。小女孩就站在他身侧,目光空洞的望着小窗外,嘴里喃喃着:“一只乌鸦,两只乌鸦,三只乌鸦……” 大叔还待往下磕时,却怎么也磕不下去。额头悬浮在地面一寸处,却无论如何,用尽全身力气也磕不下去。 年轻的僧人盘腿坐于一片秽土之中,面容恬静,眸色浅淡,却有说不出的圣洁之感。 即便他双手双脚束缚着巨大又屈辱的锁链。 他双手合十,浅灰色的眸悲悯却又无情:“妙空,你知我心意已决,自去吧,别回头。”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当阿沅看到尤其像大叔这样顶天立地男儿郎,黄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砸在地上,心里也不免动容。 于是——心里就对这妖僧更唾弃了! 他!不!配! 大叔抹了一把面,心知再无可能劝服大师。他郑重地向大师重重磕下三个响头,这次没有莫名的力量阻挡着他。 “承蒙大师指点,空……这就去了!” 大叔重重磕下一头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十只乌鸦、十只乌鸦、十只乌鸦……”小女孩掰着手指头,但却没有多余的手指了,她愣愣的看着双手,手足无措,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年轻的僧人摸了摸女孩的发顶,眸光浅浅似盛了一捧月光,无限温柔:“你也去吧,你不属于这里。” 女孩呐呐看了他半晌,像是得到了某种鼓励,朝外小跑着寻大叔去了吧。 僧人牢房内的两名商客也早被士兵带走了,至此,牢房内只余他一人。 阿沅看着他拖着沉重的锁链,又重回了阴暗的角落中。 这人……看着不像坏人啊? 可是,她分明在里正的记忆里看到,就是他将琯琯镇于潭底的,她不会看错的。 是他太会伪装了,还是……??? 不对,坏人哪里会把“坏”字写脸上的? 就是他,她没有认错。 无论发生了什么,就是他亲手将琯琯镇于潭底的。 阿沅咬牙,偏过头,逼自己不再去看。 她想为琯琯报仇的,但是方才妖僧露的那手,她甚至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他什么都没做,大叔的额头却悬浮在空中,动弹不得。 光那一手她就知道,蚍蜉撼树。 她远不是妖僧的对手。 起码……现在不是。 她太弱了太弱了太弱了。 无论在季陵面前被他的威压压得动弹不得,还是此刻,还是半瞎李,她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意识到自己的弱小。 也是第一次,如此渴望强大。 好想好想变强啊。 现在的她不是任何人的对手。 估计连方才那个小女娃都比她强。 她也就只能过肩摔摔病书生了…… 思及此,阿沅忽然想起某个许久没有声息的人。 他……他不会真被她一掌…… 阿沅连忙回头去找书生,却见书生正在埋头做着什么。 她拧着眉走过去,见他将地上的稻草绑在自己身上,一脸莫名其妙:“你干嘛?” 书生见她回头,凤眸骤然迸发光亮,说实话,阿沅蛮受用的。 阿沅心里藏不住事,气来得快去的也快,此刻消了一大半了,看来看去,这一大群人还是书生最顺眼。 阿沅不禁软了语气,甚至来了兴致好整以暇看着他囫囵将稻草绑在身上:“干嘛呢干嘛呢?这是什么新奇的玩法么?还是……” 书生双眸锃亮的看着她:“负荆请罪。” 阿沅一顿:“……你说什么?” 书生摇头晃脑道:“古有廉颇负荆请罪,今有我沈易……” 阿沅难以置信:“你就捆一身草指望我原谅你吗?” 书生愣了一下,忙道:“小生知道,稻草确是有些敷衍了,可……可时下确是也找不到荆条,下次,下次小生一定背上荆条再向姑……” 阿沅头也不回的走了。 神经病! “姑…姑娘!阿沅!你等等我!” 她是脑抽了才觉得这书生看着顺眼的! 他不止人是纸糊的,脑子更是浆糊! 白瞎了一副皮囊! 阿沅闷头往前走,忽然,裙摆被扯住了。 “救……救命!救救我!” 是那个小道士。 小道士拽着她的裙摆,清秀的脸涕泗横流,嘴唇轻颤着,双眸俱是刻骨的恐惧。 “救我……救救我……” 瓢泼的血浸透了他半边身体,黏黏稠稠的血自他身下晕开,沾上了阿沅雪白的鞋底。 奇怪的是,闻到书生的血,阿沅神魂俱颤,浑身上下都在叫嚣着渴望。而这个小道士的血,却令她觉得……恶心。 就是恶心。 从喉头不断涌上来的,几欲作呕的恶心。 “救我……救……” 他死死抓着阿沅的裙摆,带血的指尖在她雪白的裙上留下一道一道斑驳的印记。 “怎么,你也要来么?” 阿沅怔怔的抬起头,霎时瞳孔紧缩,喉间犹如被扼住,说不出话来。 半瞎李匍匐在小道士身上,他一手死死摁住小道士的一边小腿,他干枯的脸上的一条条红色纹路疯狂开始游动,自半瞎李的脸游至他的手,钻出皮肉,疯狂往小道士小腿里钻! 阿沅骇的一声尖叫,却被小道士死死拽住裙角动弹不得! “救我……救我……” 见小道士蠕动着向前攀爬,半瞎李一把拽着他的小腿往下拖,阿沅的裙摆顷刻被撕裂了一角。 “跑什么?你方才答应老夫的一手一腿,天道可都听到了。你若拒绝,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放心,不该是老夫的,老夫绝不多要。你配合些,也少受点罪不是?” “不……不!” 小道士的嘶吼声在整间牢房回荡。 阿沅呆愣在原地半晌,豁然起身捂住嘴忙不迭的跑出去! 途径最后也是最靠右侧的一间囚牢时,一道清冽的、犹如甘泉一样的声音将她钉在原地。 “施主,贫僧……是否曾在某处见过施主?” 那一角阴暗的角落,只有一丝银月的光辉洒落,似乎连月色也偏爱他,仅有的一丝月光落在他一张玉白的高洁出尘的俊容上。 犹如美玉生辉,他眸光浅淡的望着她,却……没有焦点。 原来他,看不见。 阿沅顿了一下,缓缓偏头看向他,紧紧盯着他毫无焦点的浅灰色双眸,许久未说话。 只有落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握成拳。 年轻的僧人许久等不来回答,他微微歪着头颅,双眉微蹙,似乎在侧耳倾听着什么。 阿沅紧紧盯着他,一时屏住呼吸。 年轻的僧人侧耳听了一会儿,双眉缓缓舒展,自言自语道:“走了么……” 他……他没有发现我。 阿沅忽然吐了吐舌,两眼一翻,做了个鬼脸。 年轻的僧人依旧是侧耳倾听的模样,双目失焦的盯着虚空,连眉毛都没动过! 他!真!的!没!有!发!现!我! 那是不是意味着……那是不是意味着我可以替琯琯报仇了?! “阿沅,你在干什么?” 书生骤然出现的声音叫阿沅吓得差点蹦起来! 年轻的僧人寻声看去,表情片刻的错愕,忽的笑了:“原来施主还在啊。” 笑意和他浅淡的双瞳如出一辙,淡的几乎快溶进月光里,却一点没有被愚弄的气愤。 阿沅直接给沈易心窝来了一拳:“叫你多嘴!” 书生吃痛的硬生生接下她一拳,苦笑道:“你还真下狠手啊。” 阿沅瞥了一眼年轻的僧人,没好气道:“我没见过你!” 说罢,阿沅就气冲冲的走了,方才走了三步又折了回来,她直勾勾盯着僧人虚无的双瞳,狐疑道:“你不是看不见么?” 僧人摇了摇头:“贫僧确实看不见。” 阿沅登时勃然大怒:“那你诓我呢?方才还说在哪见过我!” 僧人寻声望向阿沅:“贫僧确实看不见,不过,贫僧听得见。” 阿沅一顿,被那双浅淡的沉静的眸子一望,忽然就像哑了火的炮仗,没了气。 甚至连声音也不自觉的降低:“你……什么意思?” 年轻的僧人望着她,月光下,一双浅灰色的眸子犹如剔透的冰晶:“贫僧虽目不能视物,但只要贫僧听过一次的声音,贫僧就不会忘记。施主,贫僧见过你。不,应该说贫僧记得你的声音。” 阿沅一怔。 年轻的僧人虚无的双眸牢牢盯住她的,笃定的又重复了一遍:“施主,或许你不记得了,我们的确见过面,我记得你。” —— 阿沅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大牢的。 她只记得自和妖僧分别后,她脑海反反复复回响着他的声音:“施主,或许你不记得了,我们的确见过面,我记得你。” “我们的确见过面。” “我记得你。” “记得你……” 就像魔咒一样,一直盘旋在脑海里。 阿沅可以确定的是,自她有记忆以来,她绝对绝对没有见过妖僧,开玩笑,那么俊的一张脸,她若见过是绝对不可能忘的! 她确定的是,她只有在里正的记忆里见过他。可那就更说不通了。 妖僧为何说见过她? 他又不曾入里正的记忆……不对,里正的记忆根本就没有她,他们是因琯琯才有了联系,若是没有琯琯…… 阿沅忽的怔住了。 脑海中某一根弦“啪”的一声,崩了。 难道说—— 妖僧曾见过失忆前的她??? 不、不会那么凑巧的…… 可万一是真的呢? 他真的曾经见过她呢? 或许她还曾经向他打过招呼,或许她还调戏过他呢,没理由这么俊俏的和尚摆在面前不调戏的吧!? 又或许—— 妖僧遇见她时,她还不是画皮鬼。 她可能是山野间撒欢的野丫头,可能是话本子里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也可能是某个绣房里的绣娘…… 是了是了,只有这一种可能也只有这样才说的过去…… 他们或许曾经真的遇见过! 一切一切的可能全汇聚在年轻的僧人一双浅淡的、如冰晶般剔透的双眸里。 这样的眼,会骗人吗? 阿沅有些茫茫然想着……会吗? 可是……为什么要骗她呢? 她一个修为约莫为没有的小妖又有什么好骗的? ……就算骗了又如何?! 不管怎样,这是她离自己虚无缥缈的身世最近的一刻! 也就是说,妖僧是目前唯一一个有可能知晓她身世的人!!! “砰”的一声,举座哗然。 阿沅恍如大梦初醒,一双双眸子全凝在她身上。 沈琮、薛时雨、空师父、小女孩,甚至还有半瞎李、小道士。 乃至身侧的书生。 沈易挑着眉看她:“终于醒了?” 这是一桌桌宴席,而主坐上尚空无一人。 沈琮看了一眼沈易后才看向阿沅,笑道:“阿沅姑娘,可是这宴席不合胃口?” 阿沅这才发现自己的桌面上一排各式各样的香烛,有的雕只龙,有的雕只凤的。甚至连喜烛也有。 阿沅:“……” 沈易轻轻扯了扯她的小指:“乖,既然醒了就吃点东西,该饿了。” 阿沅抽开了自己的手,毫不犹豫离开宴席。 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她现在、立刻、马上、必须见到妖僧! 只要一想到妖僧可能知晓她的身世,她浑身似乎都着了。 尤其是胸口那处,滚烫如藏了一把火。 她要找他事无巨细的好好问清楚,她要…… 阿沅猝然停住了脚步。 可他是琯琯的仇人啊。 她要替琯琯报仇的。 那就……问清楚了再让这妖僧谢罪吧! 琯琯不会怪她的! 嗯!不会的! 阿沅只略略思考了一瞬就撒开腿奔了出去! 然而才没跑几步,忽然撞进一片坚硬的胸膛里,一瞬间凛冽的气息顷刻将阿沅围绕了起来。 阿沅不受控的狠狠打了个喷嚏,这才发现,她好死不死、怎么就撞到了季陵了! 阿沅揉着生疼的鼻尖,低叫了一声。 季陵只抬眉扫了她一眼,阿沅登时遍体生寒,生生冻在原地。 一声熟悉的轻嗤,阿沅双睫没出息的颤了一下,悄摸看去,仍是一双欠揍的、浓黑的桃花眼。 见没有诡异的红雾,阿沅不自觉松了口气。 她听到身后薛时雨唤道:“阿陵,就等你了!” “借过。” 季陵看也未看她一眼,长腿一迈就从阿沅身前走了过去。 阿沅狠狠松了口气的同时,却也觉得莫名有一丝怅然若失。她摇了摇头,甩掉这莫名其妙的感觉,想什么呢,她还有正事要做呢! 阿沅正要化作一缕青烟飘去时,忽然后衣领就被人揪了起来。 阿沅:“???” 季陵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揪着她的后衣领长腿一迈,落座于早已为他安排好的宴席之上,而阿沅被他拎到了身侧,季陵猛地一拍桌,阿沅猛不丁一惊就这么坐了下来。 再抬头时,沈易就站在她前方三步的距离,凤眸一片漆黑。 季陵抓着她的一只腕子扣在桌上,对着沈易扯唇道:“她跟我坐。” 作者有话说: 明后两天会早点更新,大家明天见啦! 这里放一个接档文预收,求预收嗷! 文名:《我在全员恶人文里普度众生》 乔燃穿书了。 穿到一本披着仙侠外衣的古早替身虐文里。 剧情两个字可以概括:狗血。 男一,道貌岸然斯文败类师尊,为了白月光剜了女主心头血。啧,渣男。 男二,人模狗样黑心莲大师兄,为了白月光取了女主双眼。呸,渣男。 男三,扮猪吃虎心狠手辣千年老妖,为了白月光毁了女主金丹又折了女主灵根。tui,渣男。 男四,人前清心寡欲人后真香盛世白莲佛子,他倒没怎么虐身,只不过是得到了女主的心又抛弃了而已。 幸运的是,乔燃没有穿成倒霉催的二师姐女主,而是痴傻的炮灰六师妹。 乔燃本来做好了混吃等死、装疯卖傻过日子的准备,直到看到了二师姐—— 二师姐贴贴~~~ 仙女这么可爱,渣男都给我滚啊啊啊啊! 乔燃:守护全世界最好的二师姐! 直到某一天,乔燃发现了二师姐的秘密。 二师姐是个……带把的。 ··· 二师姐:燃燃,不是要贴贴吗? 乔燃:你走!走远点!把二师姐还给我呜呜呜! 二师姐小心翼翼:二师姐没有,二师哥可以吗? (PS:怕误会特此解释,全文没有任何耽/美情节,全文男性都是笔直笔直的!) 家人们,喜欢记得收藏呀! 第32章 32 ◇ ◎“就这么怕我跑走呀?”◎ 季陵大手扣住阿沅的腕子, 犹如铁钳般桎梏于案桌之上。 阿沅挣了挣,没挣动,咬牙死死瞪着上方季陵因瘦削显得异常冷酷的侧脸。 在他面前三丈之外, 书生面容苍白, 看到阿沅的动作,眉间一蹙, 凤眸泠泠的看着他:“她不舒服。” 季陵没说话, 依旧扣住阿沅的腕子, 甚至另一手置若罔闻般拿起案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了杯茶! 书生就是再好的涵养也忍不住了,向来挂着浅笑的俊脸只剩清冷, 温润的嗓音也冻结成冰:“放开她。” 季陵兀自饮下一口, 放下茶盏, 修长的指尖摩挲着杯沿,竟是看也不看他一眼,声音中全是讥讽:“我不放你要如何?” 沈易凤眸倏然幽深, 正要上前,两道声音同时横插了进来: “阿陵!” “诶,都是自家人!” 沈琮和薛时雨互相对视了一眼, 沈琮冲薛时雨无声地笑了笑,意思是:交给他。 薛时雨顿了一下, 微微退后, 紧锁的眉间依然没有放松。 沈琮大步上前, 走到季陵和沈易中间,朗笑道:“你们……之前应该已经见过面了吧?嗯……看来, 是有些误会。” 沈琮先对沈易道:“薛姑娘你已经见过了, 这是薛姑娘的义弟季陵, 年纪小, 有些冲动,却是个难得的天赋异禀的除妖师。别看他年纪小,很可靠的。” 书生眸色淡淡,闻言只略略点了点头,双眸并未放在季陵身上,而是望着几乎被季陵纳入怀里的阿沅。 凤眸深深,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线。 沈琮又接着看向季陵:“这是沈易,你和时雨没见过,是我…一远房……” 季陵仰头又灌下一杯茶,将茶杯重重的放在案桌上:“没兴趣。” 那一下,吓得阿沅一颤,季陵往下瞥了一眼,嗤笑了一声。 还是个胆小鬼,胆子这么小也不知之前是怎么抵抗住…… “季陵,我会跟你拼命的。” 毫无预兆的,那双明明怕得要死又无畏的琥珀色瞳眸再一次闪现在他面前,季陵一僵,下颚绷得紧紧的。 但手仍然没有放开。 甚至,钳住阿沅的力道更重了。 阿沅:“……” 阿沅倒吸一口气……气死了!!!! 薛时雨警告的瞪了一眼季陵,对沈易道:“抱歉,舍弟顽劣……” 即便有沈琮中间打圆场,气氛依旧没有缓和。沈易摇了摇头,见阿沅面容有些白,被季陵攥住的手,脆弱、易折,已然泛红,再也忍耐不住,却见阿沅对他挤了挤眉,又挤了挤眼。 沈易:“……” 阿沅在最初的惊吓之后很快镇定下来,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最好不要触季陵这厮的霉头,尤其在他明显已经很生气的情况下。 其实季陵阴沉是阴沉了点,向来内敛,像这样情绪外露是极少极少发生的。 除了薛时雨,他其实很少会为别的事情动火。 阿沅狐疑的打量着季陵,是跟…… 大叔说的“走火入魔”有关么? 总之这个情况下,书生就别赶上趟了。 虽然阿沅是很感动的啦,但他那点花拳绣腿在季陵面前真的不够看的。 阿沅能抗住季陵的威压一次,可抗不住第二次。她也清楚自己的斤两,况且……她真的抗住了季陵的威压了吗? 不一定。 虽然她很想装作不知道,但离季陵最近的她不得不承认,这厮放水了。 可问题是,为什么放水? 她跟在这厮身后跑了三年,这厮从来下死手,从未见过他放过水。哪怕跟薛时雨,跟心上人比划比划,也跟木头似的,不把如此明艳的女子打趴下去不肯罢休。 “放水”这种事可以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唯独不可能发生在季陵身上。 别看他手段毒辣,在某些方面是很单纯的。 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打不过就是死了也正常。 “放水”于他来说是很没必要且多余的事。 只有懦弱、无能的人才会这么做。 由此……他更没有理由对她放水了。 虽然阿沅只跟了季陵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三年足够一个少年长成一个青年,不敢说完全了解他,却也知道再怎么变,一个人的秉性是变不了的。 季陵这厮哪怕现在沉稳许多,但仍然就跟三年前阿沅初见他时一样—— 这个人的血是冷的。 他可以冷眼看她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求他放过她求他给她一条生路,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第二次,是阿沅为了求季陵放过琯琯,再次跪在他面前。那次他也是冷眼看着她,甚至表现的极为不理解:“你为了一只妖跪我?”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她也是妖啊? 或许在他眼里,妖就是妖,是个比蝼蚁还要低贱的生物。 在仇视妖这方面,季陵尤其的坦诚。比某些满手血腥却口口声声“除魔卫道,不得已而为之”的人好得多。 人妖本就殊途,阿沅不会奢望每个除妖师就跟大叔一样把妖当人看,但他有没有想过,某些鬼怪,就像她,在变成画皮鬼之前也是人啊。 季陵没有想过,或者不屑去想。 他的世界,除了赢就是输,除了生就是死。永远是黑与白之间,唯一的例外就是薛时雨吧。 阿沅时常想,那些口口声声除魔卫道的人真是为了除魔卫道还是为了看弱小如她这样的小妖跪在他们身前一遍又一遍的哀求呢? 很长一段时间阿沅以为季陵就是这样的人,他热爱杀戮,更热爱跪在他面前的那一双双恐惧的眼睛。 即便他不承认。 但是之前发生的事,她又迟疑了。 明明他可以轻易的让她第三次跪在他面前,像她这样的小妖三翻四次忤逆他不该气得要死吗?尤其在她当时说了那样近乎挑衅的话。 “季陵,我会跟你拼命的。” 或许在那厮耳里听起来更像个笑话吧。 但最后一刻,他还是放过了她。 ……为什么? 不为其他的,阿沅当然不会以为自己比薛时雨的分量还重,她是真的很好奇季陵在那一刻脑子里在想什么。 她原来以为自己还是很了解这厮的,毕竟在那未来的幻境里,他与她纠缠了半生,她在一旁看着,好像也随着幻境里的“他们”过了半生。她敢肯定,薛时雨都没她了解季陵了解的多。 可现在,她也看不懂季陵了。 至于为了她翻遍整个鬼市还大刑审问半瞎李? 至于么??? 阿沅可没那么大脸。 哎呦,不能想,越想越好奇了。 况且这是她自己的事,她不想把书生牵进来。 书生已经因为她受了很多伤了,再被季陵揍一顿,大罗神仙都救不回来的。 阿沅冲书生挤眉弄眼的,沈琮和薛时雨都看明白了,就他还杵在那儿!跟大傻子似的! 见书生没反应,阿沅瞪了他一眼,无声的对他说:“别捣乱!” 沈易俊容微霜,下颚绷得紧紧的,何尝不明白她的意思? 阿沅瞪了他一眼,索性扭过头不再去看他。 “喂,都多久了还开不开宴啊?这小小边陲小镇的城主派头也这么大啊?老人家可等不起啊。” 半瞎李落座于斜上方一桌,此时的他更怪异了。露出来的一只手和一只脚腕是干枯的、黑瘦的,而另一只手和脚腕却是白皙的、健康的。他独眼微眯,手持佳酿,显得心情极好。 而与他同坐的小道士面容呆滞,右侧的手脚俱是空荡荡的,瘫坐于软垫上,整个人已经,废了。 半瞎李抓着他的后脖将他摁进案桌上的汤碗内,大笑道:“吃啊,你怎么不吃啊?小兄弟,老夫还要多谢你啊,你可得好好补补。” 阿沅这才发现,在座的都是大牢里的人,除了妖僧都到齐了,这样形形色色的人聚在一起,实在是个……诡异的宴席。 除了主坐上空着的椅子。 沈琮对着一旁伺候的小兵微微扬了扬下颚,俊容沉了下来:“去把你们城主叫来,若是你们请不动,本官可以代劳。” “是是是是,沈大人稍安勿躁,小人这就去!” 沈琮转而握住沈易的肩,已然换了副脸。笑道:“我的好堂弟,佳人心意已决……我们也落座吧。” 阿沅故意硬着头皮不去看书生,她知道书生还在看着她。 她这么做,应该够明显了吧? 沈易眼睑下垂,落在身侧的手蜷了蜷,又松开,轻声道:“走吧。” 果然过了一会儿,书生随沈琮入了席,正好坐他们对面。 阿沅听着动静,悄悄松了一口气。 一声嗤笑自头顶上方传来:“你很关心他?” 阿沅眉心微蹙,没说话。 季陵轻嗤着,掌心的茶盏已然有了一丝裂缝。 “……嘶,疼。” 季陵微微一顿,眼神往下落去,恰巧落进一双微微泛着泪花的猫眼里。 阿沅眼圈微红,疼的。 她咬牙切齿看着季陵:“松手吧,我不会跑的。” 季陵这才发现自己攥着的那一截已经红了一圈,他剑眉皱起,语气嫌弃:“我都没用力。” 阿沅:“……” 季陵这么说着,还是松开了,但又没完全松开,拎着阿沅的腕子放在案桌下,膝上,没再用力了,可大手依然扣着她。 阿沅气笑了:“就这么怕我跑走呀?” 季陵没说话,闷头又灌进一杯茶,阿沅可太了解他了,知道他这是进入安静模式了。 这厮就是这样,目中无人惯了,心情好了会陪你说两句,不想说话的时候,用木头撬他的嘴他都不会说的。 阿沅眯着猫眼,以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上下滑动的喉结,零星水珠沿着下颚淌下。 她忽然凑上前,挨得更近,甫一靠近,她就能感觉到身前青年硬邦邦的身躯忽的绷紧了。 阿沅微微仰着头,凑近他的耳畔,轻声道:“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季陵吞咽了一口茶水,喉结快速上下滑动了一下。 他下意识回道:“什么?” 阿沅反手,在他扣住她手掌的掌心处飞快挠了一下又溜走。指尖戳着他硬邦邦的手臂,坏心的盯着他异常紧绷的侧脸,一字一句道: “像个被婆娘戴了绿帽的汉子呀!” 作者有话说: 沈易:……我才像吧!!!! 阿沅:…… 小季:……忽然觉得没有那么难受了呢。 明天会在上午发新章的,大家睡一觉就会看到啦。 明天见啦! 第33章 33 ◇ ◎“她说行,就行。”◎ 阿沅和季陵那桌特别偏, 且阿沅又是个骨架小的,被季陵半拘半押入怀,几乎整个人嵌了进去, 加之穿的都是白衣, 不细看一时还看不出是俩人。 尤其季陵一张臭脸光摆着就能镇邪,没几个人敢往他那儿瞧。 其实季陵此刻是懵的。 他完全是凭本能提溜阿沅的后脖将她扣在身边, 至于将她扣在身边后应该做什么, 他完全没有想法。 他只是不想阿沅呆在那个人身边。 于是头脑一热就把阿沅逮过来了, 仅此而已。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头有一把火在烧, 人已经在他身边了, 他却不想看到她。一看到她就会浮现那个场景, 她望着他,说: “季陵,我会跟你拼命的。” 决绝又陌生。 愚蠢又天真。 只要一想起这个, 他浑身的血液又开始沸腾了,又开始叫嚣着杀戮。所以他不断的喝水,为了平复不断上涌的燥意, 也是为了逃避。 他不想看到阿沅,甚至不想听到她说话,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虽然这么想, 但还是有丝丝缕缕、源源不绝的邪气纠缠上来。 呵, 什么叫“他是我的人”? 这个傻鬼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她…… 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季陵疯狂地灌下一杯又一杯茶水,企图熄灭心底越燃越盛的火。 他做到了。 然而轻易地就被摧毁了—— “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沁人的香倏然像只小勾子似的往鼻子里钻, 甜而不腻, 越发凸显舌尖茶叶的苦涩。 季陵呼吸一滞。 一片柔软压在了手臂上。 他一时忘了舌尖的苦涩, 忘了心里的那团火, 下意识回道:“什么?” 掌心被挠了一下,又溜走,就像以往无数次悄然降临又消失无弥的旖旎。 “像个被婆娘戴了绿帽的汉子呀!” 心头一直悬着的那根弦忽的,崩了。 没错,阿沅就是诚心恶心季陵的。 她记得当初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九尾狐妖是怎么勾引季陵的,也记得季陵是如何厌恶,自然也记得九尾狐妖的下场。 被自己平生最恨最厌恶的鬼怪引诱很难受吧? 阿沅略带恶意的看着他,指尖一下一下戳着他硬邦邦的小臂,然而在季陵浓黑的桃花眼瞥下时,却怎么也戳不动了。 确实……有点害怕。 她对季陵的恐惧简直是植根骨髓里的,她见过那些薛时雨见过的、没见过的那些手段,尤其又经过半瞎李普及的新手段…… “咳咳……” 阿沅戳着季陵小臂的手指僵在空中,装作低咳避开他的视线,一边默默为自己打气,怂什么,不能怂! 她又缠上了季陵的小臂,两只手如藤蔓一般将那遒劲有力的小臂紧紧抱在怀里,如果能忽略掉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就更好了。 那厢,在他们对面,沈易杯中的酒已经许久没有添了。 他凤眸一片阴翳,修长而根根骨节分明的手指骨泛白,掌内酒杯隐隐有龟裂的痕迹。 沈琮笑着往他杯里添了酒:“我的好弟弟,有时太斯文了也不好啊。” 沈易轻笑了一声,一口饮进杯中的酒,向来斯文俊秀的书生忽然多了一分落拓潇洒的不羁:“她说行,我相信她。” “不过……“沈琮挑了挑眉,”你真的相信她行么?看起来不像的样子啊。” 季陵逼近,阿沅几乎整个人僵在他怀里。 沈易偏过头去,不再去看。只盯着杯中的酒,看着杯中酒上泛起的点点波澜,紧抿的薄唇微掀,粲然一笑:“她说行,就行。” 又是一杯饮尽。 然而酒杯再次落在案桌上,沈易微微张开手,已在他手心化作了粉尘。 沈琮在一侧盯着看了许久,笑道:“几年不见,脾气变好了啊。不过你真的不担心么?我可听时雨说,季陵那小子藏着掖着人家姑娘三年之久,宝贝的很呢,我看也不是流水无情落花无意啊,人小伙长得俊又年轻新鲜,我不信你个老家伙心里一点不急?” “急什么。”沈易捻着案桌上的粉尘玩,右手微倾,看着粉末从掌心一点一点淌下,凤眸微眯,像只城府极深的狐狸,“小年轻,总要摔摔跟头才会学乖啊。” 沈琮“啧”了一声:“我就见不惯你这幅稳操胜群的模样。” 沈琮起身,先是打发小兵又去请了一遍城主,这次再请不来,他亲自去请。接着俯身在沈易耳侧道,“你说,什么样的感情叫一个女孩无名无分的,像个影子一样跟了三年呢?” 说罢哥俩好似的拍了拍沈易的肩,“一枚海灵珠。你接着喝闷酒吧,我自去寻我的佳人了,回见……好‘弟弟’。” 沈琮端着酒杯去了薛时雨那桌,沈易低头轻笑了声,索性闭目养神,指尖一下一下轻轻点在案桌上,显得极有耐心的样子。 只是玉白手背上浮现的根根青筋……看着还是有些突兀。 那厢,季陵嗓音压得极低,几乎悬在阿沅耳侧,与他周身凛冽的气息不同,他并不是冰人做的,他呼出的气息是炙热的,阿沅攀附的手臂也是坚硬但却温热的。 阿沅体温偏凉,几乎有被烫伤的错觉。 热气喷洒在耳畔,粘稠又危险:“你说什么?” 真是奇了怪了,原来不是避她如蛇蝎么?阿沅本来做好了被一把推开甚至手起刀落,头点地的准备,这是在干嘛? 跟想象中的不一样啊? 阿沅忍着心中的怪异,有些僵硬的松开了手,他不按剧本走,阿沅也就丧失了和他飙戏的兴致。索性把一早准备好的台词说了:“我知道你为什么非要抓我。” 季陵微微一愣,柔然无骨的双臂从他臂弯上撤下的一瞬间,他居然想抓回来。 这个念头如此之强烈,强烈到他不能装作视而不见。他不愿去深究,兀自又饮下一杯茶,眉心皱下深深的纹路。随即道:“……你知道?” 季陵说完,惯常讥讽一笑。 连他自己想了三个月都没想明白的事,她怎么会知道? 自作聪明的傻鬼。 阿沅咬了咬牙,算了,不跟他计较。 “那日我沉下潭底,取下琯琯的镇魂符。如果我没猜错,我成了彼岸花的新宿主对不对?你们在芙蓉镇逗留这么久,其实是因为拿彼岸花没办法对不对?想消灭又消灭不了,而我又成了彼岸花的新宿主……留着我这个祸害太打脸了,所以必须抓到我对不对?” 阿沅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么一个原因了。 然而季陵的反应却不是这么回事。 他眉间拧成一道深深的沟壑,浓黑的眸定定的看着她:“你是这么想的?” 阿沅:“???” 不然呢? 难道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 阿沅愕然了一会儿,沈琮从身前走过,她顿了一下,眼神不由自主跟了过去。 她看到沈琮端着酒杯走到薛时雨身边,火光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极长,远远看去看对璧人一般。 事实上,他们的确很般配。 阿沅看到沈琮轻柔的将薛时雨耳边的乱发拨到耳后,薛时雨微微错愕后并没有拒绝。 阿沅看到了,季陵当然也看到了。 他一口饮进茶水,重重的将杯子砸在案桌上,残留的水珠四溅,阿沅怔怔的盯着案桌上那微末的残留的茶叶渣,在一滩残留的水珠上看到自己微微苍白的面庞。 她心底极轻的“啊”了一声。 原来如此。 阿沅此刻终于知道那种怪异的违和感在哪里了。 季陵从来只肯让她藏在油纸伞里,他不愿她出现在薛时雨面前,想必是怕脏了薛时雨的眼吧? 她故意靠近他,也是故意惹他生气,同时心里也有在想,他扣着她,难道就不怕薛时雨看到…… 原来如此。 在山洞,为了救他,她忍着羞耻解开罗裳被毫不留情推了出去。一副圣人的恶心模样。 而此刻,他却并不反感和她亲密接触。起码表面上是这样的。 原来如此。 阿沅忽的笑了起来:“自己看不惯他们打情骂俏,所以利用我来报复是么?” 季陵确实在看沈琮、薛时雨二人。一看到沈琮接近薛时雨,他就忍不住内心的暴戾,连连喝下三杯茶水。 “季陵,你真的……真的太幼稚了。我本来还以为你勉强算个人的。” 阿沅在他怀里低低说着什么,季陵终于舍得从沈琮、薛时雨二人身上撤下视线,又落在怀里的阿沅身上。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阿沅发顶上小小的发旋,很可爱,他还是第一次发现。 心中激流的暴戾稍稍褪去了一些。 他俯下身,顿了一下,才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阿沅忽然顿住了,轻轻笑了声,仰起头看他,轻轻叹了一声,“哇……你真不是个东西。” 那双猫眼明明在笑,却泛着泪光。 两只眸全然映着他的面容,却那么哀伤。 季陵忽的怔住了。 胸口那处一下一下,越跳越激烈,几乎快跃出胸膛。 季陵怔怔的盯着身下那张芙蓉面,阿沅眼中的哀伤忽然化作了利剑,唇是红的,齿是白的。一张一合,张合之间在季陵眼里化作了极慢的动作—— “你、个、王、八、犊、子!吃!屁!去!吧!” 阿沅一口狠狠咬住季陵扣住她手的虎口处,季陵吃痛一松开,阿沅倏然化作一缕青烟直直朝前犹如利剑般射了出去! 所到之处,物什翻飞,直直奔入书生内衫里的书卷处,消失不见。 书生连连后退三步才勉强站稳,才勉强缓解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冲击力。 所有人霎时看向他。 书生捂着胸膛,俊容更白了点。饱含歉意的对众人笑了笑:“小生身体不适……先下去歇息片刻咳咳……” 说罢朝沈琮处极轻的勾了勾唇,捂着胸膛翩然离去。 而季陵错愕的呆在原地,身上全是茶水残渣。 虎口处牙印鲜红,沁出斑斑点点的血珠。 沈琮扶额叹了口气: “我的海灵珠啊……这老狐狸。” 作者有话说: 明天的章节会在晚上十一点发,因为怕影响夹子排名orz~~ 明天之后每晚九点准时更新! 明天见啦各位! 第34章 34 ◇ ◎“抓到你了。”◎ 季陵在短暂的错愕之后, 极快的追了出去,然而目之所及却是一片黑沉沉的夜。 飓风卷着漠漠黄沙,除了沙子, 还是沙子, 哪有什么人影。 “啧,还是太嫩了。“ 季陵回眸, 冷淡的月光映着他有些铁青的略显青涩的面庞, 沈琮连连后退, 举着手中的盘子:“我说这漠北的羊肉呢!真是不错,季陵小弟, 要不尝一尝……” 季陵撞开沈琮的肩, 面色铁青走了进去。 “嘶……”沈琮低笑着揉着自己的肩骂道, “臭小子,有人治你!” —— 这隆谷小小的城主,住宅却甚是气派。还效仿长安的文人骚客建起了亭台楼阁。 只不过诺大宅第却没什么小厮仆人, 空洞洞的,夜晚的风声穿过廊道,静的人发慌。 沈易如入无人之境般, 随处寻了一屋便一脚踏了进去—— 阿沅感觉到书卷被小心的放在了软垫之上。 沈易盯着软垫上的书卷看了一会儿,正待说话, 里头先传来阿沅略带点点哭腔的故作凶狠的声音:“不准说话!” 沈易:“……” 沈易默了一会儿, 抿了抿唇, 微微张开口,里头又传来声音:“都说了不要说话!” 沈易:“……” 阿沅抱着双膝坐在书卷内, 等了一会儿, 忽然听见一串走远了的脚步声, 书生应该被她气走了吧? 气走了好, 她此刻不想见到任何人,不想听到任何声音。 他们都走了最好! 她埋首在双膝之中,两手攥得紧紧的,死死咬着唇。 许久,一股熟悉的檀香飘了过来。 阿沅鼻头耸动了一下,依然埋首于双膝之间,没有动静。 然而这股香却越来越浓,丝丝缕缕的往她鼻腔内钻。 阿沅指尖微颤,抬起了头,静静聆听了一会儿,确定没听到外头有什么动静,悄悄飘了出去。 只见软垫前一只正在燃烧的香烛。 她略略一怔,左右看了看,化作了人形,走过拾起香烛。 才捡起香烛,又是一缕香飘来,前方又出现一根香烛。 阿沅一顿,往前走了两步,忽觉不对,正要化作一缕青烟飘走时被人一把从身后攥住了腕子,轻笑的声音响在耳畔: “抓到你了。” “啊啊啊啊啊啊!有鬼!” 阿沅反手将香烛犹如棒槌一样砸在攥着她手的那人身上,书生吃痛松开,连声求饶:“是我是我!” 阿沅一顿,香烛悬在空中,准确说是书生捉着她两只腕子,终于止住了这场暴行。 “……嘶。”沈易龇牙咧嘴了一会儿,苦笑道,“咳咳……姑娘真是鬼喊捉鬼第一人……” 阿沅:“……” 室内光线暗淡,但足够阿沅瞧清眼前这人是谁,她没好气道:“谁让你吓我的!放手!” 哪知书生想也不想回了句:“不放。” 阿沅愣了一下,随即危险的眯起猫眼:“……你说什么?” 书生真是出息了,定定地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不放。” 阿沅:“……” 阿沅一口气梗在喉头,不上不下的,瞪了书生好一会儿后,气笑了。右手甚至向上威胁着抛了抛香烛:“你确定?” 书生:“……” 书生有些后怕的瑟缩了下,还是梗着声道:“不放。” 阿沅:“……” “好啊,好啊……不放是吧……”阿沅怒极反笑,她右手还握着那香烛,甚至调了调准头。 书生以为她要掷过来,此时两手分别抓着她的腕子,腾不出第三只手,又不想放手,只能认命的闭上眼,然而等了许久,预想中的疼痛没有降临,他微微一顿后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颗揭了脸皮只剩森森白骨的头颅。 沈易:“……………………” 阿沅许久没用幻术了,乍一用还有些生疏,见书生傻愣愣看着她,笑了:“吓傻了吧?哼,看你以后还……” 书生倏然一笑:“姑娘即便如此在易心中也是美的,所谓美人在骨不在皮,姑娘的皮相自不必说,没想到骨相也是极好的……” 阿沅简直都傻了。 “你……” 是她真幻术生疏到此境界,还是这、这书生天赋异禀?!要换一般人早就吓得两眼翻白晕了过去才对! 阿沅不信邪,这次不光是颗白骨森森的头颅,受了半瞎李的启发,两颗眼珠从眼眶内提溜提溜掉了出来,黑勋勋的眼眶木然和书生对视着。 而书生面无表情,眉头也没皱一下。 阿沅:“……” 哇……真绝了! 阿沅偏不信,这次可是连头颅都没了! 头颅从颈上滚了下来,书生面前只剩下一截玉颈。 阿沅紧紧盯着书生,甚至连气也不敢喘,非要从他岿然不动的眉眼中抓出那么细微的、堪称害怕的表情——这是她作为鬼的尊严! 然而她还是失败了。 书生岿然不动的俊脸倏然化作温润如玉的笑,甚至可以称得上宠溺,眉眼弯弯的看着阿沅:“真淘气。” 真、淘、气。 阿沅:“……” 阿沅:“………………” 阿沅解了幻术,服了。 她愣愣的看着书生:“你……真不是一般人。” 书生脸上的笑愈加明媚:“姑娘骨相绝佳,不过还是这样好些,倒也不是那样不好,只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欣赏……” 阿沅彻底服了,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怪人! 她见沈易还擒着她的双腕,冷冷的笑了,不耐烦的打断他:“上一个扣住我腕子的人非逼着我跟着他演了场好戏,你呢?你想要我做什么?” 沈易一顿,脸上的笑容敛了起来,松开了阿沅的手,抬眸郑重地对她道:“抱歉,是我逾距了。” 凤眸泠泠如一汪清潭,全然倒映着阿沅的身影,其中全是懊恼和坦荡的歉意。 阿沅一怔,倒也没想到书生松的这么快,也没想到眨眼就道歉了,还这么郑重,看着他注视她的双眸,恍惚让她觉得……觉得自己很重要的样子。 太严肃了,倒给她整不好意思了。 阿沅有些别扭的避开书生直直凝视她的视线,胡乱摆了摆手:“没事就别烦我……” 她说完就想飘回书卷内,忽然手又被拽住了,不过这次很快就松开了。 书生低声道:“抱歉。” 阿沅一怔,回眸看向书生,眉头微蹙:“……你干嘛?” 书生顿了一下,从内衫内拿出一把小香烛,有些局促的摸了摸鼻子,笑道:“你晚上都没吃……” 阿沅彻底愣住了。 书生捧着那把小香烛上前一步,又怕太唐突了,稍稍退后一步,小心翼翼看着她,带着些讨好:“吃一些再回去吧?好吗?” 阿沅愣愣的看着眼前修长的大手之上一捧红艳艳的香烛,许久,忽然偏过头,吸了吸鼻子,在出声时声音有些哑:“……要你管。” 话是这么说,却不再抗拒了。沈易看着一只小小的葱节似的小手从他掌心拿了一只小香烛,凤眸弯了弯,将手里的全塞给阿沅:“多吃点。” 阿沅并没有直接接,略微思忖了一下打了个响指,书生手里的香烛都变得小小的,被她塞进了书卷内,阿沅一边赛一边嘀咕:“能吃好久呢……” 沈易顿了一下后,无声地笑了。又听见她一个人一边塞一边自言自言:“下次就用不着用书换了……啊,下次碰见胡商能不能把书换回来啊……” 阿沅兀自嘀咕着,冷不丁一只大手悄悄盖在了她发顶上。 阿沅一顿,横眼看向身边的人:“你干嘛?” 书生的手仍然落在她发上,闻言一双凤眸一眨不眨望着她,极其坦诚的望着她,轻声道:“我……可以抱抱你吗?” 阿沅手上动作一僵:“?” “???” 书生仍然直勾勾看着她,凤眸里波光流转,称得上是温柔似水。 阿沅倒吸一口气,小脸都憋红了,骤然推开了他:“登徒子!!!” 突然,一道巨响从阿沅上方传来! 阿沅愣了一下,冷不防一只穿着绣鞋的脚垂落在阿沅脸侧。 阿沅:“………………” 阿沅骤然尖叫一声,跳着扑到书生怀里。两手死死拽着他的衣袖,小脸死死埋进他的胸膛:“有鬼有鬼!真的有鬼!!!” 沈易仰头看去,横梁之上一个丫鬟打扮的少女,上吊自尽了。 她双目未合,面容青白,好似还未死去多久。 双眸只余眼白,死死瞪着他们二人。 沈易大手揉了揉阿沅的发,安抚道:“没事没事,别怕。” 阿沅浑身都在发抖,胆小的要命,死活不肯从他胸膛前抬起头,瓮声道:“有鬼!我都看到了!两只眼都看到了!!!” 沈易笑着叹了口气:“有有有,你说有就有吧……” 他如愿以偿的两手箍住了阿沅的腰,将她抱了个满怀,胸膛震动,发出沉闷的憋笑声,“小生说实话啊,这个可半点比不上姑娘整颗头颅滚落在地来的精彩……” 作者有话说: 明天开始每晚九点准时更新嗷! ps:我试试能不能双更!大家明天见啦~感谢在2021-10-25 14:03:26~2021-10-26 21:26: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35章 35 ◇ ◎“你吓到她了。”◎ 阿沅气不过, 两指悄然滑落在书生的腰上,正要拧他一把时,忽然上方传来一道沙哑的少女声音:“救我……救我……” 阿沅登时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两手死死抱着书生的腰:“啊啊啊啊你还说没有鬼!快出去!快带我出去!” 沈易看向上方, 眉心微蹙。 横梁之上,少女面容青白, 明明已没有生者的气息, 却还能口吐人言, 这是已经化灵了还是染上了妖气?而且…… 短短瞬息的时间,少女本还算丰盈的脸庞, 凹陷了下去。 沈易凤眸渐渐眯了起来, 与此同时, 屋外忽然传来小兵的声音:“谁在里面?” 阿沅像个鸵鸟似的埋在书生胸膛前,头还往里拱了拱,催促他:“快走呀!跟鬼呆在一块儿你不怕啊!” 沈易:“……” “小生还真不怕。我不光不怕, 我还敢抱鬼呢。”沈易扯唇一笑,一把搂住阿沅的腰,腾空打横抱起, “走喽!” 阿沅一声尖叫被自己捂住嘴吞了进去,本想给书生一拳, 叫他放下她, 她有腿自己能走!然而腾空的瞬间, 目光冷不丁就跟横梁上的少女来了个对视,少女面容凹陷, 犹如骷髅, 双目只余眼白, 歪着头看她, 双手拼命在脖子上抓挠着什么:“救我……救我……” 阿沅倒吸一口冷气,复又埋首进书生的怀里,这次说什么也不肯抬头了! 沈易低头看了一眼,轻笑一声,大步走出房门。 在屋外的正是方才被沈琮催着去唤城主的小兵。 小兵一手提着灯笼,见书生就这么打横抱着女人出来,忍不住往他怀里瞧个真切,沈易不动声色侧过身挡住了小兵的视线。微霜的俊脸,眸色淡淡:“里头有个姑娘已死……” 小兵见看不到怀中的佳人,兴致跟着寡淡下来:“走吧,沈大人叫小的来唤你们过去开席。” 小兵说罢就提着灯笼往前走。 沈易闻言眉头蹙了起来,仅有的一丝笑意也没了:“你没听到里头有个姑娘已死了吗?” 小兵耸了耸肩:“这大漠黄沙的,死个人不是很正常么?况且这是下人房吧,只是一个丫鬟而已,不打紧。”小兵说着停了下来,举着灯笼催促道,“城主已经在堂前了,就等你俩了,快走吧。” 小兵提着灯笼在前,沈易凤眸沉了下来,静默了一会儿才跟了上去。 及至堂前,小兵先行个礼下退了。而书生还打横抱着阿沅径直往前走。 在最初的恐惧之后,阿沅现在只觉得害臊。方才还有个小兵在,她龟缩在书生怀里索性龟缩到底,现在就剩他们两人了,阿沅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放我下来。” 沈易闻言,足下未停,眼神往下瞥了一眼:“不怕了?” “我……我怕什么!”阿沅瞪了他一眼,“放我下来!” 沈易轻笑一声,正待放下阿沅,忽然拐角处传来说话声:“时雨,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心意吗?” 沈易、阿沅均是一顿,互相看了一眼。 阿沅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耳朵却登时竖的老高。 见对方不答,那道男声继续,这次略显急促:“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你想找到杀害父母的仇人再考虑其他,可是时雨,天地茫茫何时是个头?血海深仇我陪你一起承担好吗?” 是沈琮沈大人的声音。 “沈大哥……对不起我……” 薛时雨的声音逐渐低下,阿沅跟着情不自禁前倾欲听得更清楚些,沈易垂眸看了一眼,无声笑了一下,一手环着她的肩,一手穿过她的双膝,往上垫了垫。 阿沅一下就落在更高的位置,身下是书生一双修长而有力的臂弯稳稳地捞着她。 书生还很贴心冲她扬了扬眉,意思是:够不?要不要再高点儿? 阿沅:“……” 向来有些之乎者也显得正经的书生,这一挑眉,横生些挑逗的邪气。 阿沅有些羞赧,暗戳戳瞪了他一眼以示警告,这次索性大大方方的,拧着眉头细听。 原来像薛时雨这种明艳的雷厉风行的女子在心上人面前声音也轻的跟蚊子叫似的啊…… 阿沅想着想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动了动。 沈易垂眸看去,只见她缩成一团往上挪了挪,腰下那块肌肤从书生手上溜走,换成了膝弯落在他手上。 腾挪罢掩耳盗铃似的扭过头,整个人缩成一只小虾米,好似什么都没发生。沈易垂眸只能看见一侧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垂。 他轻轻叹了口气,视线移开,落在地上有些褐色的黄沙上。 好可爱。 他环抱住阿沅的手不禁蜷了蜷又终归平静。 不能急,不能急,不能吓到她…… 现在还不行。 他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唉。 那厢沈琮向来稳重的声音有些焦躁:“难道你还顾虑和季陵的亲事?那只不过是你父母口头定下的亲事做不得……” 沈琮突然一顿,眸光似利剑一般刺向沈易和阿沅的藏身处:“谁!?” 阿沅霎时捂住自己的口鼻,沈琮从拐角处疾步走了出来,只见沈易一人以伸出双手的怪异姿势立于墙下。 沈琮还未开口问责,书生先皱起了眉,凤眸冷冷射向他:“你吓到她了。” 沈琮:“……” 薛时雨也从拐角处踱步走出来,见沈易微微点了点头便疾步步入堂内。 沈琮有些烦躁的扯了扯衣领,冷笑道:“我倒不知道你还有听人墙角的习惯?” “现在知道也不迟。”沈易抱臂倚在墙上,笑了笑,“倒是听到了个不错的消息。季少侠和薛姑娘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确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沈易一顿,忽对沈琮摊开了一只手。 见沈琮没反应,书生抖了抖手:“赶紧的。” 沈琮脸上更添了一层阴霾,臭着脸从内衫内拿出一珠子丢到沈易手上。 沈易盯着掌心上流光璀璨的海灵珠半晌,凤眸眯了眯,将珠子收入怀内,笑道:“谢了。” 就在书生提步正欲迈进堂内和沈琮擦肩而过时,沈琮忽然道:“还说我呢,我们玉陶小公主还哭着闹着等你回去呢,大魏国君也就这么一颗掌上明珠……” 沈琮微微顿了一下,手心在书生肩上捏了捏,低声道,“天子之怒,伏尸百万。你准备好了么……国师大人?” 书生含笑的凤眸倏然只剩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 话落,沈琮笑了笑大步离去。 沈易在原地静默片刻,忽然唇角一勾,轻轻一声嗤笑,又变作了倜傥磊落的病书生,跟着沈琮后头踱步进了大堂。 而这一切阿沅全然不知晓。 她此刻安安静静呆在书生怀内的书卷里,早在听到季陵和薛时雨有亲事时,就仿佛被雷劈了一般,脑子彻底转不动了。 她跟了季陵三年竟然全然不知道。 她愣是没在季陵和薛时雨二人身上看到什么猫腻来,季陵这人话少从来不说就算了,薛时雨也从来不提,若不是从沈琮嘴里得知,她恐怕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了。 阿沅这边还沉静在惊天秘密的余韵中,那边大堂内终于满客了。 季陵一看到书生独自步入堂内,案桌上的手紧握成拳,正要起身时被薛时雨低声喝道:“坐下!还嫌闹得不够吗?” 季陵紧绷着的俊容僵了一会儿,案桌上的拳指骨泛白,手背青筋犹如卧龙盘桓,许久才偏过头去,终是没有言语。 只是桌上的拳久久未松开。 书生凤眸瞥了一眼,薄唇微勾,坐在下首。 沈琮收拾好心情,看向主位上的人:“人已到齐了,城主,你可叫我们好等啊。” 主坐上较常人还宽敞许多的座位被填的满满的,几欲开裂出来。主坐上的人背对着他们,膘肥体胖,就说那臂膀就有成年人三个那么粗。纹着金文的黑缎长袍迤地,落在扶手上肥硕的大手戴满了金戒指,一股扑面而来纸醉金迷的腐败味儿。就连立在他两侧的小童子也是穿金戴银,一派奢靡。 这漠北人人瘦成皮包骨,原来这肉全长在了城主身上。 沈琮心想,也好,省得盘问了。至于行尸大军一事,这狗官应该也是一无所知的。 沈琮直接亮了金牌:“你不必知道我的官职,见此令如见圣上。城主大人,想必你心中有数,也省得寒暄了,直接跟我走一趟吧。” “……走?”背对着他们瞧不见城主的脸,只有那犹如在风箱里滚了一遍又一遍苍老而沙哑的声音传来,“走去哪儿?不是要开席么?” 瞬间,沈琮,包括台下的薛时雨、季陵、半瞎李、大叔几人都察觉到了不对。 沈琮眸色渐沉,握紧了腰间的佩刀。 而台下书生还在低声哄着阿沅:“要不要再吃点香烛呢……” 城主的声音忽然变得惊慌,带着星点稚童的天真:“不是要开席么?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走?不准走……都不准走!” 他两侧的小童细看下,神色呆滞,喃喃地重复着:“不准走不准走不准走不准走……” 台下,书生放弃了劝哄,有点吵。 他指尖摩挲着书卷的边角,温润的声音中带着一点点不一样的味道,似乎在诱哄:“你现在不出来,可是……要错过一场好戏咯。” 书卷内,阿沅盘腿坐着,总算纠结完了季陵和薛时雨那点破事。心想能有什么好戏? 不过,最终抵不住诱惑,悄悄飘了出去—— 只见沈琮执剑腾空飞起,直直刺入主坐上那背对着他们的庞大身躯的心口处,直接刺了个对穿! 阿沅瞳孔微微放大,只见方才还占着优势的沈琮斜飞了出来,那本坐着的身躯站起来有一座小山那么高,心口处依然贯穿着那把利剑,他转过身来差点叫阿沅尖叫出声! 只见他一张极苦的孩童面相,然而他身披的那张黑缎长袍内却有无数张纠结扭曲痛苦的脸,其中有一张赫然是方才阿沅在横梁上看到的少女!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啊今天临时有事,赶不出加更了,明天一定双更!!!感谢在2021-10-26 21:26:14~2021-10-27 20:30: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36章 36 ◇ ◎“有空打情骂俏,不如搭把手?”◎ 那坨顶着极苦孩童面相的怪物, 张开双臂,脸上在流泪,黑袍上无数扭曲的人脸在哀嚎。而他的声音却无限的愉悦, 乃至因极致的愉悦在颤抖不已: “吾皇您看到了吗?您看到了吗?您的要求我都做到了!做到了!“孩童脸上流下汩汩泪水, 双眸带着极致的狂热,”请您降下神谕, 赐我长生吧!” “什么……玩意儿?” 阿沅眉头拧成结, 手心忽然被塞进一颗沁凉的珠子。 阿沅一顿, 回眸见书生正冲着她笑:“小玩意儿,留着傍身。” 阿沅闻言看向掌心上的小珠子, 本下意识想推拒的, 然而临到口怎么也说不出口…… 实在是太美了! 小小的只有半寸指甲盖那么大的珠子, 烛光下流光溢彩,小小的珠子好像纳进了一汪海洋,阿沅两指捻着左右晃了晃, 好似会流动的蔚蓝海面也跟着起伏,细看下还有小小的白色浪花浮动。 没有女生能拒绝吧!!! 阿沅握紧了就松不开手了,狐疑的看着书生:“……真给我啊?” 沈易揉了揉她的发:“次了点, 下次给你个更好的。” 阿沅皱眉本想拨开他的手的,不过才拿了人家东西, 让人薅两把头发……也还行。 “有空打情骂俏, 不如搭把手?” 身旁忽然传来一道阴恻恻的声音, 是沈琮被打飞在地,吐了一口血沫, “还有, 海灵珠只此一枚, 哪里次了!??” 书生不知从哪拿出一把折扇, “啪”的一声张开,挡在阿沅身前,恰巧两滴飞溅的血珠溅在扇面上。 “呀!”阿沅嫌恶的跳开脚,差点被血沾上了裙摆,“脏死了!” 沈琮:“……” 说来也奇怪,自从吸了书生的血后,阿沅闻见别人的血味儿虽然也是有一些些吸血的冲动,但全在可控范围之内,唯独书生的血,勾的她费尽心神才能竭力抵抗住诱惑。 也幸好只有他。 不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厢薛时雨、大叔、季陵几人正和那坨小怪物打得难解难分,半瞎李早就不知跑哪儿去了。 阿沅远远望着,那坨巨人一样的小怪物简直刀枪不入,胸口插着一柄剑不说,薛时雨狂风骤雨一般撒在他身上的符纸也全然没有用处,就连季陵几乎将他捅成个筛子,人家依然屹立不倒。还在眼巴巴冲着虚空殷勤呼唤着:“吾皇赐我永生!吾皇赐我永生吧!” 阿沅叹了一声:“这么强的吗?” 一点帮忙的意思都没有。 开玩笑,妖和除妖师本就正邪不两立,她凭什么帮季陵和薛时雨?看季陵吃瘪她才舒服呢! 沈琮又是一口血喷出来,他一把抹去看向沈易,书生连忙闪到阿沅身后,阿沅直接替他拒了:“就他一弱质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的,就算会点花拳绣腿,能帮什么?” 阿沅难以置信地看着沈琮,对这位沈大人的印象简直差到极点,“你怎么当人堂兄的?这不是送人去死么???” 阿沅越发觉得薛时雨是不是脑子被门夹了看上这货。 沈易在阿沅身后,折扇背后只露出一双笑成月牙的凤眸,连连点头:“就是就是。小生还是不给大家添乱为好咳咳咳……”说罢,一手还应景的搭在阿沅肩上,“姑娘可要保护小生啊!” 阿沅手里还把玩着书生刚上缴的“保护费”,胸口顿生无限豪情:“放心,姐姐再带你飞一次天!” 沈易在背后笑眯了眼:“那小生先谢过姑娘了。” 阿沅摆了摆手:“客气!” 沈琮:“………………” 沈琮听着听着瞪大了双眼,又是一口血喷出,咬咬牙连连说了三声“好”,恨恨看了躲在阿沅身后的沈易一眼又反身回了战场,和怪物身旁的两个小童子缠斗了起来。 其实阿沅一点不担心,她见过季陵、薛时斗过更厉害的妖,更何况现在又加了个一看就是狠角色的大叔,对付这坨小怪物只是时间问题。 果然,季陵、薛时雨一人钳制住小怪物一只手,大叔看准时机,全身罩了一层金光,手握成拳当胸击在小怪物身上! 登时胸前凹陷了一大块,小怪物发出一声痛苦的嚎叫顷刻间本硕大的身躯融化成一团肉泥,慢慢渗入地下,只余一件黑袍和一柄利剑落地,干干爽爽的,竟一点血迹也没有。 与沈琮缠斗的两个小童子也俱只有一件衣服落在地上。 阿沅看懵了:“这是……赢了?” 怎么赢得……这么不痛快? “尸解仙。” 书生在阿沅身后淡淡道。 阿沅侧过身去:“‘尸解仙’?” 书生举着折扇,摇头晃脑道:“夫尸解者,形之化也,本真之练蜕也,躯质之遁变也①……” 阿沅直接一巴掌糊在书生胳膊上:“说人话!” “嘶……”书生一边揉着胳膊,一边苦笑,“这并不是他的肉身,所以剑上没有血,他们的攻击也是无效的。” 阿沅第一次知道他的“肉身”不是他的“肉身”这件事,果然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那他的肉身去哪儿了?也就是说……只有找到他的肉身才能真正打败他?” 书生笑着揉了揉阿沅的脑袋:“真聪明。” 阿沅抬眸,猫眼微眯:“…圣贤书里还有教这个啊?” 书生落在她发上的手一顿,若无其事的缩回手,抵在下颚低咳了两声,视线飘忽:“唔……小生除了圣贤书,平常也多有涉猎一些志怪小说……” 书生说着说着,忽然怔住了。 阿沅勾住了他的脖子。 两只青葱一样的手指掐住书生的下颚,书生凤眸微垂,眸光一闪。顺着指尖的力道看向阿沅。 书生高了阿沅一个头,不着痕迹的微微俯下身配合着她,两人只有一拳的距离,视线相交。 阿沅猫眼微眯,她不知道的是,自彼岸花入体,她一颦一笑都多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媚。此刻她眼尾上挑,魅惑丛生。 沈易不由屏住呼吸,凤眸渐深。 阿沅睇着他,红唇轻启,丝丝缕缕的香气像只网一般徐徐包裹住他:“书生,你胆敢骗我的话……” 倏然,沈易凤眸一利,一掌轻轻拍在阿沅的肩上,两人霎时分开,一柄利刃裹挟着呼啸的寒风“唰”的自两人中间飞驰而过直直嵌进门柱之上! 发出“嗡”的一声刺破天穹的长鸣! 沈易甫一站定,凤眸如冰射向来剑处—— 季陵脸色铁青,俊脸异常紧绷。满目阴沉的看着他们,细看下,桃花眼中,隐隐有赤色若隐若现。 犹如修罗。 沈易薄唇一勾,轻轻嗤笑了一声,无尽讽意。 阿沅连连后退三步才站定,甚至都忘记眨眼,仍惊魂未定。半晌才醒过神,呼吸都急促了,恨恨的看向某处:“你有……” 病啊…… 才说了两个字被季陵浓黑可怖的眼神骇的生生吞下了剩下两个字。 他眼底……又浮起了红雾。 他…… 阿沅的思绪骤然被薛时雨的声音打乱:“看!门柱竟然淌下血了!” 只见季陵的深渊剑没入门柱之上,破口处竟然喷出黑浓腥臭的血汁! 整座大宅忽然摇晃起来,骇人的哀嚎声回荡在寨子里,一声更胜一声,震耳欲聋。 那已经半废了的小道士直接两眼泛白,被震晕了过去。 大叔道了一句:“不好,他已经和整座宅子融为一体了!” 沈琮咬牙:“应该说我们都在他的体内!可恶!” 一瞬间,天旋地转,所有物什布局诡异的扭曲移位,众人东倒西歪,沈易一把张开折扇,横飞砸向他的厚重的圆木桌竟然被薄薄的一张扇面劈成了两半! 沈易移开折扇,阿沅在地面诡异的蛇形走位中离他越来越远,眼前俱是漂浮的器物和各种横生曲折、龙飞凤舞的木头。 书生凤眸微沉,折扇的隐藏下,掌心隐隐升起一团青紫交加的雷电球,忽然,眨眼之间,断裂木橼生成的无数倒刺骤然疯涨,裹着众人的腰疯狂衍生,无数倒刺自四面八方密密麻麻侵向书生,还未靠近半寸俱成了一堆焦炭。 沈易再抬眸看向阿沅那处时——已经空无一人了。 折扇“啪”的一声自掌心合拢,书生凤眸只余浓重的黑。 “……该死。” 作者有话说: ②出自《无上秘要》卷八十七 加更九点更新! 第37章 37 ◇ ◎“喝水水,长高高!喝水水,长高高!”◎ 这宅子本就大的吓人, 还一间一间鳞次栉比犹如坟场。午夜的阴风一扫,更像了。 在倒刺裹着阿沅的腰肢抛到高空之时,阿沅伶俐地化作一缕青烟挣脱了开来, 众人皆被这些倒刺冲散了, 此刻阿沅的优势就凸显了出来。 这些倒刺密密麻麻,数目众多且锋利无比, 砍了还能再生出来, 简直无穷无尽。阿沅眼尖瞥到不远处薛时雨身上斑斑点点的红痕, 显然中招不少。 而她化作了一缕青烟,这些倒不能把她怎么样, 可她却也不能一直维持这个状态, 归因就是修为浅薄, 灵力还不足以维持。 恐怕……顶多只能维持一炷香的时间。 而她必须在这一炷香的时间内找到书生。 天知道他那好堂兄会不会保他,而她……看在那颗珠子的份上,勉强看能不能救出他吧。 只要他命够硬撑得住就行。 阿沅临走之前瞥了一眼薛时雨, 她好像……很吃力的样子。 她右手捂着左臂,奋力的挥剑削着不断逼近的倒刺,然而倒刺越发汹涌的将她逼到了角落处, 她似乎……渐渐难以为继。 阿沅左右看了看,此刻这里就她俩人。 季陵该英雄救美的时候人不在, 活该不讨人喜欢! 阿沅看了一眼就偏过头, 她只有一炷香时间, 自身都难保,可没空多管什么闲事。 而且她是除妖师诶, 死在她手里的妖不计其数, 她做什么好人去救她?而且她……她是薛时雨啊…… 阿沅晃了晃头, 逼迫自己不再去看, 然而才飞几尺,身后薛时雨痛呼的声音又将她钉在原地。 阿沅匆匆瞥了一眼,只见薛时雨半身青色的衣裳俱被血染透了,手上渐渐没了力气,倒刺不断逼近她的咽喉…… 阿沅盯了一会儿,咬牙扭过头不再看。 开什么玩笑,虽然她和薛时雨并无什么直接冲突,可是因为隔着季陵这厮总觉得怪怪的,而且就算没有季陵,她俩也没什么关系,更何况舍命去救她! 阿沅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深深吐出一口郁气后化为青烟消失不见。 —— 薛时雨重重的喘了口粗气,她背后是假山,她已退无可退。 算她倒霉被倒刺划伤了右手腕,再也没有一点执剑的力气了。 她的长睫被血濡湿氤氨一片,放眼望去俱是血茫茫一片。 最后一剑挥去,她连提剑的力气都没了,汹涌的倒刺在她眼中无限延长,一点一点由远及近—— ……就要这么结束了么? 真的……不甘心啊…… 怎么都不甘心啊…… 她死后,阿陵该怎么办呢? 她还什么都没做,还没有找到杀父仇人,还没有突破境界,还…还没有回应沈大哥的感情啊。 就这样……结束了么? 倒刺的尖端在薛时雨瞳孔中无限放大,她指尖一颤,长剑落于地上,合上了双眼——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抵达。 “喂!早知道你这么想死我就不来了!!!” 薛时雨愕然的睁开双眼,瞳孔一缩,两只小小的玉白的小手紧紧抓住倒刺,瓢泼的血顺着指缝滑落,零星的血沫飞溅在她的脸上。 阿沅疼得直哆嗦,上一次她徒手给琯琯拔镇魂钉,没想到这一次徒手给薛时雨抓倒刺! 这次可比上次疼多了!倒刺在她手中不断绞着,几乎要把她的手都快绞烂了! 阿沅的脸色几乎透明,她一抽一搭的,没办法实在太疼了,可仍抓着倒刺不放,一边痛哭一边破口大骂:“你丫……动起来啊!我他娘的是救了个死人吗!!!” 薛时雨猛然惊醒,两指捻起符纸点在倒刺之上,喝道:“着!” 倒刺瞬间扬起火花被烧断了,阿沅抽回了自己的手,顾不得疼痛拽着薛时雨的肩一跃飞上假山,将薛时雨藏在怪异嶙峋的假山之中,两人才得以喘了一口气。 阿沅两手颤颤,血肉模糊的,深可见骨。她捧着自己的手,泪眼汪汪的,是真疼,钻心的疼。 薛时雨瞥见,双拳紧了紧,涩然道:“为……” “你打住!”阿沅疼得甚至不能抹泪,她一抽一搭道,“我才不是为了救你!我是不想欠人情!你当初借安魂香给我养魄,现在我还你了!我们两不相欠!” “可是……”薛时雨垂下眸,双手攥得死紧,许久才道,“……多谢。” 阿沅可没空欣赏薛时雨愧疚的脸,她捧着双手抽泣之余,隐隐传来女童的声音:“……四只乌鸦、五只乌鸦、六只乌鸦……” 阿沅和薛时雨闻声看去,正是跟在大叔身后的女童。 此刻大叔不在她身边,而她一跳一跳的追着乌鸦跑,正朝着她们的方向而来,而她们所处的假山后正是纠缠不休的流窜倒刺! 阿沅一直顾不得手上的疼痛,冲她喊道:“倒霉孩子,别过来!回去!” 薛时雨也喊:“别过来!这儿有危险!” 然而这女童只歪头看了她们一瞬又去追乌鸦了,乌鸦好死不死非要往假山这儿飞! “倒霉孩子!回去回去!” 阿沅喊破了喉咙,女童这次一点儿反应也没了,非要追上乌鸦不可。 而身侧薛时雨颤颤巍巍站起来又跌落回原地,其实她远比阿沅伤的重,浑身衣衫几乎被血渗透了。 阿沅:“你干嘛?” “我……”薛时雨单手撑在地上,欲站起来,“我去拦她……” 然而才站了半会儿又跌落在地,“砰”的一声,阿沅都觉得疼。 可就算这样,薛时雨也没有放弃,仍然执意站起来。 阿沅看了一会儿,偏过头去不忍再看。抿了抿唇,道:“她……只是一个妖,你为什么……” “妖又如何?“薛时雨淡淡道,”她不曾作恶,即是天道也不能收她。” 阿沅一怔,幕的抬头看向她:“你……你真是这么觉得的?” 薛时雨扶着假山的壁,笑了笑,因血色尽失面容没有那么明艳了却更显清丽,是落落大方的飒爽:“我们并不是什么妖都杀的,我只杀……该杀之妖。” 话落,薛时雨却又跪倒在地,双眉紧锁,额间一层细细的汗,这次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阿沅怔怔的看着她,在薛时雨又又又一次单臂撑在地上欲站起时,阿沅站了起来:“算了吧,就你这样还没到那倒霉孩子边上自己先挂了……我去吧。” 薛时雨一愣,抬眸时,阿沅已化作青烟飘了下去。 当阿沅飘下假山时已灵力尽失,不受控的变回了肉身。 她是疯了,突然间脑抽逞什么威风! 阿沅懊丧着一瘸一拐终于走到女童身边,她也是强弩之末了,必须马上带这孩子上假山,也不知道书生能不能撑到她去找他,该不会已经…… 阿沅晃了晃头,定了定神后,凶神恶煞的抓住女童的手腕:“跟我走,这次不许再跑了!” 然而女童却手指着她的背后:“乌鸦,好多乌鸦!” 突然间,瓢泼的血溅在阿沅手背上。 不是人的血。 是乌鸦的血。 倒刺追了上来。 阿沅的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下意识将女童揽在了怀里。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闷哼,阿沅浑身一颤,她仓皇的看了看女童又看了看自己,完好无损。 “赶…上了……” 阿沅怔怔侧过身去,薛时雨挡在她们背后,倒刺刺穿了她的肩胛骨,滋出来的血珠落在阿沅雪白的裙上犹如盛开的点点腊梅。 阿沅嘴唇颤了一下,没有说话,残余的倒刺绕过薛时雨的腰侧倏忽刺向阿沅的腹部! 阿沅一愣躲闪不及,然而倒刺一沾上阿沅的腰腹忽然就萎了,畏畏缩缩退了回去。 阿沅和薛时雨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阿沅忽然想起了什么,从腰间拿出一物什:“是它!” 薛时雨看着阿沅掌心蔚蓝色的小珠子喃喃道:“海灵珠……” 阿沅眼前一亮:“它还真的有点用!” 阿沅拿着海灵珠凑到薛时雨肩胛骨前,果然,那倒刺畏惧海灵珠竟然从薛时雨的肩胛骨处退了出去! 薛时雨闷哼一声,嘴角溢出点点血迹,似乎想说什么,阿沅忍着剧痛一手抓着女童,一手揽过薛时雨:“别说了,保留体力,我们先找个安全的地方!” 一路上倒刺竟真的不敢靠近她们,可又没有完全离开,颤颤巍巍的,一会儿试图接近她们一会儿又缩了回去,全然畏惧的模样,阿沅直到将一大一小两人带进一动乱还没波及到的偏僻小屋才放下心来。 “这下我们能松口气了!” 薛时雨被阿沅小心的扶靠在地上,薛时雨也终于能说上话了。 她有些急促的喘着粗气,阿沅一边拿着海灵珠,一边忍着手上的剧痛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慢慢说,不急,不急。” 薛时雨忽然攥住了她的手:“快……快把……海、海灵珠扔了……” 阿沅一顿,疑心自己听错了:“啥?” 在阿沅看不到的角落,一条倒刺的小小须角将触未触的,终于忍不住探向阿沅掌心的海灵珠,短短一刻,小小的须角似汲满了水膨胀十倍! 女童欢乐的拍着手:“喝水水,长高高!喝水水,长高高!” 与此同时,书生看着满室疯狂窜走的木条,以及横梁之上垂吊的一具具尸体,那哪里是上吊自尽呢,分明是在汲取尸体上的养分,原先见到的少女早已成了一具骷髅。 折扇“啪”的一声,狠狠扣在虎口处。 书生凤眸一片阴翳: “糟了。” 那厢阿沅骇然的看着膨胀十倍的须角,以及从面八方涌来的、将她们团团围住的倒刺,结结巴巴道:“怎、怎么回事?” 薛时雨半靠在壁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苦笑道:“水能旺木,海灵珠只会壮大它们,我们……完了。” 阿沅幕的瞳孔紧缩,双眸里映着滔滔向她们涌来的倒刺以及熊熊怒火。 靠! 死书生害我!! 作者有话说: 小沈:……我送的时候也没想到会这么倒霉碰上木妖哇!沈琮害我! 阿沅:滚!!!! 明天可能会比较晚更新,保底一更,我会努力双更哒!明天见啦! 第38章 38 ◇ ◎“季陵来了!”◎ “……哈欠!” 一声突兀的喷嚏之后, 沈易右手成拳抵住下颚闷咳,一连串低沉的闷咳令他俊容越来越苍白,修长的身躯因为剧烈的咳嗽微微佝偻着, 遍地残垣之上茕茕孑立, 犹如寒冬腊梅,脆弱又刚直。 “你没事吧?”沈琮眉头紧锁凝着他, “我从没见你生过病, 不如……还是不要勉强了……” “不行。” 沈易放下手, 苍白的俊容因剧烈咳嗽浮起病态的红,凤眸却是深不见底。 忽然东边传来一阵阵巨响, 霜花漫天, 滔滔倒刺在凛冽的剑气中被绞得粉碎。 沈琮看了一眼, 眉心拧成川字:“不知时雨有没有和他在一起……” 沈琮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看向沈易:“季陵负责东侧,空师父负责西侧, 你我负责南侧和北侧。即便它和整座宅子融为了一体,但只要找到它的心门处施以重击……” 沈易打断了他:“太慢了。” 沈琮一顿,眉心更拧了一分:“这是我和空师父能想到的最好的方……” 沈易毫不留情道:“太慢了。” 沈琮顿生几许不满, 不见薛时雨已经令他很焦虑了,此刻事态又如此胶着:“那国师大人有何高……” 沈琮话音一顿, 只见沈易双手掌心忽然凝聚一团青紫交映的电流, 且光芒越来越盛, 越来越盛,几乎不能直视。 青紫的光映在书生一张俊美如谪仙的面容之上, 半明半暗间, 书生掀了掀薄唇, 凤眸掠过一抹璀璨的金色又归于死寂, 轻声道: “连根拔起吧。” —— “青鸾!” 薛时雨拼尽最后一丝灵力一声叱喝,青鸾剑自屋外飞驰而来,砍断一波汹涌而来的倒刺后,立在她们身前,骤然膨胀数倍犹如一个盾牌将她们挡在身下。 所谓剑士,剑随心动,是高阶剑术了。不亏是薛时雨,在这种情况下居然破了一层境界。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倒刺砍断之后还能再生,不断不断的攻击着青鸾,阿沅余光瞥去,青鸾剑的表面已有一丝裂痕。 不过此刻更令她苦恼的是:“这破珠子怎么扔不掉啊!” 海灵珠好像长在她手上似的,怎么扔都扔不出去! 而这些倒刺因海灵珠的存在更加汹涌澎湃,肆虐生长,青鸾扛不住多久了。 薛时雨脸上几乎没有血色:“海灵珠是至灵之物,越是…越是高阶的法宝越有自己的神识……”薛时雨苦笑,“它或许……也害怕吧。” 阿沅:“……” 只见海灵珠似乎为了附和薛时雨的话,自己顺着阿沅的腕子滚落下来,又……滚回了阿沅的腰间. 安安稳稳呆着。 阿沅:“………………” 阿沅静默了片刻,骤然发狂:“啊啊啊啊啊啊死书生给我等着……” 突然一根硕大的倒刺自侧面擦过阿沅的衣袖刺入地面,青鸾剑再大也不能完全罩住她们,阿沅一阵后怕,更多的倒刺斜斜的刺向她们,但多是刺入地下却……却收不回来了? 阿沅和薛时雨对视一眼,只见一根根倒刺刺入地面之后却没有动静了。 阿沅摸着有些凉的木质地板:“这……这难道是空心的?” 仿佛为了印证阿沅的话,越来越多的倒刺刺入地面却没有动静,而本就单薄的地板因此龟裂了一块,女童一脚踏空,幸好阿沅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衣领捞回怀里。 而破洞的那一块黑勋勋的,一眼望不到底。 居然……真是空的。 阿沅还未惊叹完,只听薛时雨道:“青鸾至多……只能再撑十下了。” “所以……”阿沅抿了抿干涩的唇,“我们要不被倒刺刺死,要不就……” 阿沅情不自禁望了一下脚下黑勋勋的洞,死寂一般的黑,一片虚无。冷不禁打了个寒颤。 哪个她都不要! 薛时雨笑了笑想要安抚阿沅,可脸上的笑越发显得勉强:“放心,我早已用千鹤通知阿陵了,他应该……应该快来了。” 他最好是! “啊!” 阿沅一声尖叫,脚下木板又塌了一块,薛时雨身旁也裂了一块,薛时雨耗尽了灵力一动不能动,阿沅只能一手捞着女童,一手拽着她,雪上加霜的是,天花板上的横梁也开始往下坠,阿沅心里开始打鼓:“这破宅子该不是……要塌了吧?” 薛时雨本欲说话,出口却是又一捧鲜血,剑随意动,青鸾受重创,落在她身上只会更重。 青鸾自剑柄到剑尖已经开裂了,再一击就会四分五裂。 与此同时,她们脚下也只剩一小块岌岌可危的木板,即便青鸾再一次挡住了下一波重击,她们脚下的木板也会因为冲力碎裂,乃至坠落无底黑洞。 女童拍着手:“好好玩!好好玩!” 阿沅和薛时雨四目相视,都知道即将迎来的是什么,就在倒刺拧成一团准备再一次撞击青鸾时,薛时雨忽然说:“其实……我一直知道你跟在身边……三年来都没好好打过招呼……” 薛时雨对阿沅歉意的笑了笑,“对不起啊。” 阿沅一怔,随即垂下眸:“有、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倒是我一直用你的脸……” 阿沅后面的声音越来越轻,头颅越垂越低,忽然一粒雪落在了睫毛上。 阿沅一愣,眨了眨眼,那粒雪随即化作了一滴水自阿沅的眼角淌下。 阿沅顿了一下,升起狂喜:“季陵来了!季……” 薛时雨昏昏沉沉的,半身都被血浸染透了,双目渐渐失去了神采,似乎快要闭上了…… “你……你别死啊你!你清醒一点!季陵马上就来了!” 薛时雨吃力地掀起眼皮:“…是么……” 随即又缓缓地落下…… “喂!喂!你……你不会死的,我在幻境里见过的,你就算要死也不是今天死!你快醒过来!” 阿沅揽着薛时雨的手臂轻轻推搡着她却又不敢用力,因为脚下仅有的一块木板也快断了。 身旁女童还在拍着手,扑腾着:“好好玩啊!好好玩啊!乌鸦,我要乌鸦!” 阿沅催促的声音渐渐染上了哭腔:“不许睡,给我醒来……你给我睁开眼睛听到没有……季陵来了……他真的来了……” 薛时雨面色惨白几乎透明,眉心一动,极其费力的掀开了眼帘,阿沅见状,双眸微亮:“你再坚持一会儿,再一会儿季陵就……” 薛时雨的双眸缓缓移到阿沅身上:“那次……在湖畔第一次看到你吓了一跳,真的好像啊……我还在想……想……”薛时雨忽的羞涩一笑,“想你是不是我流落人间的妹妹呢,真的好像啊……如果是……” 又是一击,青鸾发出一声哀鸣,到了最后,剑随主人的心意,激发出磅礴的剑意包裹住因倒刺撞击带来的巨大冲击力。 阿沅听到清晰的断裂声响起。 一道血痕自薛时雨的嘴角淌下,她双眸逐渐失去了焦点,喃喃着:“是……是我的妹妹……就好了……” 青鸾骤然四分五裂。 剑意化成一只巨大的青鸟哀鸣着盘旋着直直向天上飞去,忽的化作光点消散。 阿沅望着薛时雨闭上的双眸,长睫一颤:“喂……你醒醒……别吓我好不好……” 与此同时,四面八方的升腾而起的倒刺骤然拧成巨大的一团朝阿沅三人刺去! 薛时雨苍白的面容逐渐染上青色,眼皮再也未掀动,似乎再也醒不来了。阿沅嘴巴一扁,再也忍不住,冲着天空哭喊道: “季陵!你个王八蛋!你死哪儿……” 倏然暴雪降至,就在倒刺将要从上刺穿阿沅的颅顶之时,剑光一闪,阿沅被晃得闭了一下眼,倒刺已被拦腰砍断重重地落在地上! 同时,阿沅三人脚下仅有的一块木板也断裂了。 断裂的一瞬间,阿沅将女童和薛时雨抛向季陵,这一瞬间似无限的漫长,薛时雨离开身后那只纤弱的手臂时,眉心动了动,似有所感,睁开了眼。 阿沅双眼一亮:“你没事!” 薛时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要伸手去抓阿沅却没有半分力气:“你做什……” 阿沅弯了弯眼:“我说过了我这人不喜欢欠人情,我们又扯平啦!” 阿沅耗尽了灵力,化不了形。 她看到季陵一剑将挣扎的倒刺砍倒,寒霜剑气十里冰封,倒刺终于再也生不出来了,季陵一手一个接住了人,真好。 真可靠啊。 上次他选择了救薛时雨,这次…… 才不给他机会再抛弃我一次呢! 这次是我自己选的! 是我自己选的救薛时雨,是我自己选的坠落! 真好! 真好啊!!! 季陵骤然抬眸看去,令人头皮发麻的惊怒和恐惧一瞬间俘获全身。 他飞扑上前,然而双手被迫一左一右抱着一人,指尖堪堪触到阿沅的衣角,转眼衣角又自他指尖滑落——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看她一眼,阿沅就坠入了无尽的黑中。 倏然之间,大宅坍塌。 一切只发生在眨眼之间,他眼前只剩下一片残垣。 什么也没有了。 季陵怔怔的看着自己微微战栗的指尖。 俊容一片,死灰般的空白。 作者有话说: 本来还有加更的,但是接下来的一章我要慢慢磨,所以会非常晚才能发,凌晨那种,大家别等了,明天睡醒就有啦。 啾咪,明天见啦!感谢在2021-10-28 20:49:03~2021-10-29 20:40: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39章 39 ◇ ◎“还再挣扎呢,真可怜啊……”◎ 阿沅不断的下坠、下坠…… 她甚至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了, 这和上次镇压琯琯的沉潭还不一样,沉潭的水流虽冰冷刺骨,起码让她感觉到是在流动的, 然而现在, 她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自己在不停的坠落。 目之所及除了黑,就是黑。 不, 应该说是虚无。 她不知自己坠落了多久, 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触到底, 这种未知的、没有实感的、虚无缥缈的“落”让她惊慌。 最初潇洒放手的痛快褪尽后,恐惧化为深不见底的黑连同她一起吞没了, 阿沅渐渐地闭上了眼…… 扑——通—— 扑通—— 隐隐的, 犹如心跳的跃动声随着她越落越深逐渐清晰的传入耳畔, 越来越响,越来越激烈,到最后仿佛一击又一击重锤砸在阿沅太阳穴上, 让她想装听不见都难。 阿沅的双眉越拧越紧,倏然,心跳声停止了。 阿沅也停止了好像没有止境的“落”。 然而她并没有因此觉得更好, 她仍然觉得自己未落在实地上,双脚悬浮地踏在虚空中, 她双手茫然的四处伸了伸, 却抓不到任何东西。 一滴冷汗自额角淌下。 阿沅倏然觉得冰冷刺骨, 那是来自上方的、巨大的冷意犹如浪潮倾轧下来,蒸腾的刺骨的冷意逐渐将她包裹起来。 不是沉潭冻入骨髓的冷, 是阴气, 是妖气, 是…… 恶意。 是冷如蛇蝎的恶意一寸寸噬咬、侵蚀着她。 阿沅微微咽了口唾沫, 难以抑制的浑身战栗了起来。 好害怕啊…… 真的好害怕啊…… 不敢睁眼…… 她……她该怎么办…… 随着这股骇人的恶意像浪潮一样稍稍褪去一些后,阿沅才敢缓缓地、小心翼翼的睁开双眼…… 眼前还是一片虚无的黑。 阿沅悄悄松了口气,突然,一股寒意自尾椎骨极快的向上攀爬,那是鬼怪对于本源阴气邪气的天然敏感,阿沅猛地抬头看向让她恐惧的源头,登时叫人头皮发麻的惊惧一把扼住她的咽喉,甚至连尖叫声也不敢发出,双足被牢牢地钉死在原地—— 无数双只有眼白的泛着恶意的眼睛自上而下、死死盯着她。 那是一个个犹如茧一样的人悬挂在高空,红色的,似流动的血液像一根根蛛丝穿过他们的咽喉,犹如一张巨大的蛛网,下面垂吊着或许几百或许几千个人,他们有的还保有人形,有的已是一具骷髅,连结他们的血线在一点一点蚕食他们的生命力。 阿沅知道心跳声来自哪儿了。 来自她的脚下。 随着“扑通——扑通——”缓慢而有规律的心跳声响起,她脚下的那块虚无也跟着上下波动,难怪她有一种没有踩在实地上的怪异感。 如此血气冲天,她竟毫无察觉。 “来…来新人……了……啊……” 阿沅浑身一僵。 那一双双死白眼珠盯着她开始攒动。 “是个……小姑娘呢……” “身上没几两肉啊……” “也…也不知能撑多久……” “好可怜啊,是被扔在这里的吗……” “……” 忽然,丝丝缕缕的血线如蛛丝一般涌向阿沅。 “滚开……滚开!” 阿沅惊恐的挥开这些血线,然而这些血线一旦触及她的肌肤就好似生了根,阿沅越挣扎这些血线便将她缠绕的更紧,沁入肌肤的一瞬间,阿沅一声闷哼,随即周身血流被不断汲取,倏然之间,绵密的血线缠绕住她的颈间一把将她拽至高空! “还再挣扎呢,真可怜啊……” 霎时,阿沅对上了一双黑勋勋的眼眶,是一副骷髅对着她张合着下颚:“少挣扎一些会舒服一点哦。” 阿沅压下喉间的尖叫扭过头,登时无数双死鱼眼近乎脸贴脸的盯着她: “别挣扎啦,你逃不了的。” “没有人会来救你的,小可怜。” “马上你就会和我们一样哦。” 阿沅两手撕扯着颈上的血线,忽然从旁又生出无数条血线绕过她的双腕、脚踝,将她犹如献祭一般的姿势悬架于高空。 血液在飞速的流失,渐渐地,阿沅挣扎的气力也越来越小,双眼渐渐模糊,她知道很快,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变得和这些骷髅一样,或许还好一点,她作为画皮鬼尚有一层皮遮住她裸/露的骨架。 ……呵,这算什么? 最后仅有的体面么? 也极少有鬼像她这么倒霉吧,死一次就算了,还能死两次…… 都说人死前会闪现一些生前的画面,或是美好的或是难忘的,但她一点也想不起来,她忘记了。 她能想起的画面几乎全是她躲在油纸伞里看着季陵和薛时雨的背景,她永远只能看着他们的背影。又或者是她曾经被藤蔓妖被乌鸦精被各种小妖欺负的画面,还有琯琯,哦,还有书生。 他将自己的书换了香烛给她吃…… 真傻。 除此之外,她再也想不起其他了。 好似白活了这么多年岁,真糟糕。 而耳畔的嘲笑声还在此起彼伏—— “别挣扎啦,像你这样的小妖死了也就死了,不会有人在意的,有什么好挣扎的呢?” 是啊,好像……真的没有人会在意我的死活…… 不对,我本来就死了啊。 “像你这样的小妖谁会来救你啊?没有人会来救你的,献祭给吾皇是你的荣幸。” 滚蛋,是你的荣幸,不是我的。 “呀,不挣扎了,终于认命了吗……” 阿沅:“……” 你被缠住双手双脚试试? 最初的惊恐之后,只剩下最后破罐破摔的疲惫。反正都是要变成挂在蛛网上风干的骷髅,这么一想,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然而这些死骷髅好像生前没说够话,说的话越来越过分: “像你这样的小妖半炷香的时间就能吸干吧?” “像你这样的小妖能活到现在也是奇迹。” “像你这样的小妖也就只能……” “像你这样的……” “像你这样的像你这样的像你这样的吵死了!!!”阿沅崩溃的大喊,“你们是被吸傻了吗?不会换个新鲜词!?” 一瞬间,死一般的空寂。 骷髅们犹如被摁下暂停键不动了。 事实上阿沅一说出口就后悔了,以后都是要当邻居的,抬头不见低头的……这么说,不好。 阿沅清了清喉咙,然而血线倏然贯穿进她的咽喉,每动一下都是撕扯般的剧痛。 她本想缓和关系的,忽然,一阵骇人的骨骼扭曲声,骷髅们齐齐刷刷看向她,下颚张合的幅度一模一样,它们异口同声犹如念经一般: “像你这样的小妖像你这样的小妖像你这样的小妖……” 阿沅:“……” 阿沅:“………………” 骷髅们一顿,犹如缠线的木偶,齐刷刷伸出一指指着她:“像你这样的小妖活着有什么意思呢?赶紧死吧……死吧……没有人在乎你,没有人关心你的死活,你永远只能看着别人的背影,你永远只配或在阴影里……” 一瞬间,一袭红裙自脑海一闪而过。 阿沅皱着眉,晃了晃头,她眼前依旧是一群阴森森的骷髅:“像你这样的小妖只配呆在阴暗潮湿……” 【像你这样的人只配呆在我的阴影里,永远见不得光。】 突兀的一段画面刺入脑海。 一只涂着朱红豆蔻的纤纤细指掐住了她的下颚。 ……是谁? 谁在说话? 阿沅的额间布满冷汗,她蹙着眉狠狠晃了晃头,眼前又是一排鬼气森森的骷髅:“像你这样的小……” 【像你这样的人凭什么得到他的青睐?你配么?】 清冷的、趾高气扬的女声响在耳畔。 是谁? 到底是谁??? 血线绞着阿沅的脖颈,恍惚之间阿沅仿佛看到涂着朱红豆蔻的、精心保养的纤手扼住了她的咽喉。她说: 【“姜沅,像你这样的人一日是本宫的影子,这辈子便是本宫的影子。 不该你肖想的别想,他多看你一眼,本宫就剜你一只眼。多和你说一句话,本宫就割了你的舌…… 听清楚了么?”】 作者有话说: 昨天没休息好,今天头疼了一天,抱歉磨磨蹭蹭到现在… 本来应该写完的小高潮还没写完,明天继续…… 明天见啦~感谢在2021-10-29 20:40:35~2021-10-30 21:24: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40章 40 ◇ ◎“说话就杀了你。”◎ 阿沅浑身震颤了一下, 霎时间她的四肢被血线绞着关节整个人呈“大”字型紧紧绷住,无法动弹。 那袭火红的裙角自脑海一闪而过,再也捕捉不到了。 “你……是谁……”阿沅浑身轻轻战栗着, 飞速流失的血液让她周身呈现诡异的白, 是那种仿佛一触就会消失的透白。 她死死咬着唇,小脸几乎被冷汗浸透了, 她低低喃喃着, 大脑仿佛要裂了开来, 犹如被逼入困境的幼兽,“你到底是谁啊……你到底是谁!” 回答她的只有一幅幅森冷的白骨, 它们围着她, 越来越欺进她, 一模一样的白骨下颚张合着说着一模一样的话:“像你这样的小妖……” “像你这样的小妖……” “像你这样的小妖……” “像你这样的小妖……” 一瞬间一道白光闪过,阿沅嘈杂混乱的大脑空白了一瞬。 心脏猛地一声跃动,刹那间一道惊雷炸响在耳畔。 惊雷过后, 只余一道冷冽的、因过分寡淡薄情仿佛某种冷血动物的残酷男声回响在耳畔。 【像你这样的人,死了……也不足为惜吧?】 和以往总是出现在她脑海中的男声不同,这人不是他。 【你, 很怕我?】 听到这个人的声音,阿沅难以抑制的战栗了起来, 手足冰凉, 对这个人是真正植根于骨髓的畏惧。她记不得他, 却仍能记清烙印在脑海里的那刻骨铭心的惧怕。 【……你在求饶?】 【哭了啊……确实是我见犹怜的模样。】 【连我看了也心生不忍啊……难怪……】 【难怪。】 “放了我……放了我……” 阿沅不知是脑海里的她在说的话,还是她此刻的想法与脑海里那道属于她的声音不谋而合, 她瑟缩着, 她想避开, 她想逃离这个人, 然而血线缠住了她的手脚使她一动不能动,甚至,迫使她将全身弱点袒露在这人面前。 一只冰凉的大手抚上脸颊。 阿沅不受控的浑身泛起绵密的鸡皮疙瘩。 【你猜……你死了他会怎样?】 随着他一声话落,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那夜雨声很大,雷鸣不断。 阿沅只记得……只记得那一道又一道几乎将黑沉的照亮成白昼,红的、青的、金色的电流交错,一声声雷鸣每次落下她都忍不住发抖,然后—— 心口处被贯穿的一瞬间,一道惊雷劈下,满屋骤亮又归于一片黑。 那短短的被照亮的一瞬间,她只看到了那人幽深的、浓墨中带着一缕青色的瞳孔,如妖似邪,以及他贯穿她胸膛的那鲜血淋漓的修长的手。 最后就是她失力的犹如一个破娃娃般倒在地上,目之所及不再是可怖的雷电,而是浓郁的血色浸透了她的瞳孔。 随着她倒地的一瞬间,识海里那株萎靡的盛开在血池之中的花骨朵悚然一惊,悄悄从血泊中探出一只细嫩的枝丫。 “嘻嘻……终于放弃挣扎了啊。” “也是,都挣扎了好一会儿早就没力气了吧?” “你看她皮肤都萎缩了,在过一两刻就和我们一样了嘻嘻……” “嘻嘻……” 阿沅确实放弃了。 血线缠绕着她的四肢和全身,她像个茧一般。她周身的血几乎快被抽干了,她连动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了。 她脑海中的画面定格在屋外电闪雷鸣,而她如破娃娃倒在地上,心口处空荡荡的往外淌着血,血染了一地。 她放弃了。 或许一切都是一场梦,她的人生就该在那场雨夜戛然而止才对。 她也不想再去寻什么记忆了。 她累了。 她太累了。 就,这样吧。 阿沅缓缓地合上双眼……忽然心口一阵刺痛。 她眉间微动,睁开了双眼,垂眸看去,恍惚之间她好像看到自己空荡荡的血淋淋的心口处……生出了一朵……花儿? 阿沅晃神了一下,再定睛一看,哪有什么空荡荡的心口,她的心口好好的,没有被掏一个窟窿出来,不过,也不太好。 她的血肉几乎快被血丝抽干了,她也离这些风干的骷髅不远了。 花是没开,不过阿沅愕然的发现钳制着她的血线似乎松了些。 不仅松了些,细看下,还有些畏惧的颤抖。 阿沅愣了一下,忽然,只见她被血线刺破的伤口处犹如嫩芽破土般也绵延出一丝丝丝嫩的枝柳,是这些枝柳绞住了血线,并且一点一点蔓延、柔而缓的缠绕住她的全身。 一只小小的嫩柳蜿蜒盘旋至她眼前,枝丫上吐哺出一只小小的花苞,粉红色的花苞张合着,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 “想死啊?” 彼岸花的声音。 果然,上次不是幻觉。不知为何,反正彼岸花确实在她身上扎根了。 阿沅神色郁郁,忽的笑了一下:“我太弱了,我死了你也能找到下个……” 花苞伸出一瓣花瓣轻轻扫了下阿沅的脸颊,若不是它现在只是小花苞,若长成了她初见的那么大,估计是扇了: “死在这些杂碎手上窝不窝囊啊?” 阿沅的笑意僵在脸上。 盯着阿沅的骷髅们忽然开始攒动起来: “咦,她怎么又开始动了起来?” “你看错了吧,重来没有人能坚持到现在,她应该已经死了才……” “你看,她又动了!” “咦???” 花苞逶迤向上,贴在阿沅因被迅速吸干血而瘦削冰凉的脸庞上,亲昵的蹭了蹭她的脸,诱哄道:“死在这些人手上,你甘心么?嗯?” 阿沅怔怔的,没有言语。 她极轻的动了一下,微微掀起眼帘,这些骷髅围着她,下颚张合着发出骇人的“咯咯咯”的骨骼交错声:“死吧死吧,怎么还不死呢?没人会来救你的,快死吧死吧……献祭吾皇是你的荣……” 阿沅顿了一下,垂下眼眸,不再看了。 确实,不甘心呢。 花苞又蹭了蹭她的脸:“要不要我帮你啊?” 阿沅默了一会儿,许久才道:“……你要什么?我什么也给不……” “我要饱食一顿就行。”花苞伸出花瓣拍了阿沅的脸颊一下,“死丫头,你快把我饿死了!” —— 血线终于察觉到了阿沅的反抗,从旁骤然升起无数根刺向阿沅! 刺入的一瞬间,阿沅闷哼一声,头颅依旧低垂着,长发曳地,看不清是何表情。 白骨们窸窸窣窣着: “…没反应了?” “死透了吧?” “早该这样了,也不知道这么瘦弱是怎么撑到现……等会儿!不、不对劲!” 那无数根没入阿沅皮肉内的血线停滞好久,忽然绷紧。 似乎是……陷入一场拉力站。 白骨攒在一起,凑近了,歪着头打量阿沅…… 忽然,阿沅本垂落的双手一把反手攥住了刺入她双腕上的无数根血线! 苍白干枯的手背猛地一用力指骨泛白,本吸取她血液的血线反被吸了血! 汩汩的血流流向阿沅! 血线本就从方才阿沅踩着的心脏处绵延而生,贯穿数人咽喉吸取血肉,一时心脏的鼓跳声越来越重,几欲震耳欲聋。 白骨们也在尖叫着:“住手……住手!” 血线畏惧的想要逃脱却被阿沅狠狠攥住,阿沅幕的仰起头,乌发之下,小脸瘦削而苍白,猫眼泛着隐隐的红,她动了动唇,艰难的发出干涩的声音: “跑什么…一起玩啊。” 眉心花瓣印记一闪而过。 一时百鬼震哭,地动山摇。 —— “是这里!”沈琮匍匐在地,耳朵贴在地面上,忽的腾身站起来,手指着地下,“我不会听错,就在这下面!” 沈易俊脸极其苍白,在他身后俱成了一堆焦灰,他低咳一声,凤眸泠泠,看也没看沈琮一眼,只盯着地下:“让开。” 一道血丝从书生嘴角淌下随即被指尖揩走。 沈琮见状,皱眉:“你已经耗了……”说到一半,顿了一下,自知说了也没用,退到一侧。 书生双手微张,一瞬间,不光是掌心,周身全覆了一层耀眼的电流光,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凤眸一片璀璨鎏金,衣袂发丝无风自动,瘦削苍白的俊容在闪烁的电流光中有了一丝神祇居高临下而悲悯的冷峻。 他两掌重重的击打在地面上,一时暗沉的天恍如白昼。 地裂了。 好似漆黑的天空被撕破了一道缺口,叫人目眩、几欲刺伤人眼的白光刺了进来。 百鬼尖叫着恸哭逃窜,却被血线串着一动不能动。 而血线的那头……是阿沅。 她落于地上,脚下跃动的心脏似乎,不再动了。 无数血线缠绵纠结被她牢牢缚于手心,她长发曳地如绸缎般光滑,露出的双手洁白、美好,如上好的瓷器。 血液顺着血线汩汩的没进她的皮肉内。 在上空一道强烈的白光射入,震耳欲聋的雷鸣骤降,阿沅浑身一僵,双手一松,血线纷纷从她掌心脱落。 沈易一跃而下,沈琮跟随其后,甫一落地,当即被滔天的血腥味熏得趴在地上作呕,尤其看到遍地的白骨,即便是他也觉得骇的慌。 书生并未看其他,他一落地目光便绞在那道背对着他的,窈窕的、乌云般的长发曳地的背影身上。 他上前一步正要开口,脱口而出的却是一捧鲜血。 他捂着胸口,一声一声闷咳着,血不断从他的嘴角淌下,俊容苍白至透明。 他也到极限了。 “阿……阿沅……” 阿沅指尖极轻的一颤,似从梦中惊醒,缓缓地、转过了身,看到书生的一刹那,瞳孔紧缩。 沈易身上还有细微的未尽的电流闪烁,他看到阿沅的一瞬,凤眸微眯,心脏好似被揉了一把,又酸又涩。 手背将唇角的血迹抹尽,书生虚弱的笑了笑,一步一步蹒跚走上前,对阿沅伸出了手:“走吧,我带你回……” 一道细小的电流极快的划过书生的指尖又消失不见。 阿沅好似被吓坏的猫,骤然踉跄地后退两步。 沈易一怔,眉心微蹙,上前道:“阿……” 阿沅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惊慌,她忽然化作一缕青烟从书生向她伸去的手边擦肩而过,沈易的表情一瞬间错愕。 阿沅一跃飞上顶上,化作了人形,将将走了两步,面前是季陵打横抱着昏迷的薛时雨,季陵看到她看到她的一瞬,本死灰一般的双眸仿佛活了一般,迸发出神采,急急向她走去,而阿沅看了眼他又看了一眼他怀里昏迷的薛时雨,略滞了一瞬,再次化作一缕青烟飘走。 “阿沅!” 季陵抢扑上前,却抓了个空。 此刻天将泛白,阿沅赤足走在黄沙之上,四顾茫然。 她不知道该去哪儿,到处都是断裂的木屑,她踩在其上,足底顷刻间斑驳着一条条血痕却又转眼愈合了。 她走着走着走到零星有些记忆的……大牢里。 这里没有遍地的木屑,这里的风很静。 这里,也没有电闪雷鸣。 这里,很静,很好。 她需要安静。 她拖着有些踟蹰的步伐恍惚地走着,余光瞥见一人,随风飘来阿沅有些轻有些柔的声音: “说话就杀了你。” 年轻的僧人盘腿坐于角落处,没有焦点的浅灰色双眸望着她,手心还在盘算着佛珠: “施主,你入魔了……” 一瞬间一只纤细的手掐着僧人颈摁在壁上,僧人颈后的壁倏然龟裂几条裂缝。 来人单手掐着他,仰头看他,拖地的长发,雪白的肌肤越发衬得红唇娇艳如血。 一双猫眼是赤色的。 她睇着年轻的僧人,红唇微掀,轻而低的喃喃着: “你以为我不敢么?”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完这个小高潮了,大家万圣节快乐! 明天见啦!感谢在2021-10-30 21:24:35~2021-10-31 21:38: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40-50 第41章 41 ◇ ◎“这算…什么事啊……”◎ 锁链撞击铁壁发出金属相撞的声音, 在这样一个 死寂而焦灼的氛围里尤其显得刺耳。 年轻的僧人双眉微蹙,突如其来的撞击令他头晕目眩,顷刻嘴角泄下一丝血迹。 然而他浅灰色的双眸未见丝毫畏惧, 茫茫然、没有焦点的双眸凝视着近在咫尺的阿沅:“施……” 阿沅越发用力掐着僧人的脖颈高举过头, 指甲狠狠嵌进僧人颈侧的肌肤内,登时僧人口吐一捧鲜血, 汩汩的血流填满阿沅的指缝。 霎时甜香的血味儿盈满鼻尖, 是那些白骨那些肮脏的血完全不能比拟的甜香。 年轻的僧人轻咳着, 似盈满月光的浅灰色双眸仍旧落在阿沅身上,没有丝毫指责也没有丝毫畏惧, 就那么淡淡地看着她, 看着眼前这个双目赤红, 鬼魅横生的少女,仿佛在说“今晚月色真美”似的极自然地陈述一个事实: “你现在很危……” 阿沅猫瞳血雾浓重:“你找死!” 就在手指将要掐断掌下这截脖颈之时,日头从云层探出, 拂晓的第一抹云隙光落下,得亏季陵一剑劈了天牢的屋顶,僧人手上的锁链反射着日光, 阿沅低低的一声惨叫,松开了他。 漠北的日头就犹如这片漫漫黄沙, 热烈、广阔, 叫人无处遁藏。 阿沅双手捂住脸, 尖叫着、低吼着,踟蹰着该往哪儿跑, 然而这本该潮湿阴暗的天牢因被横削了一片屋顶盛满了金色的阳光, 阿沅裸露在外的皮肤渐渐溃烂, 有了焦味…… 年轻的僧人失力的落在地上, 双手撑在地上闷声咳了半晌才缓过来,他闻声,失焦的双眸看向阿沅的方向,默了一会儿,拇指揩去嘴角的血迹,耳侧微动,拖着重重的锁链走到阿沅身侧,触及阿沅裙摆的一刻停住了。 顿了一下,摩挲着解开身上的绣着黑云祥纹的外袍,在外袍兜头罩住阿沅的一瞬间,阿沅犹如一只迅猛的小兽,一手抓住僧人劲瘦的腰侧,一手穿过他的后颈,下一瞬狠狠咬住了僧人颈上尚未止住血,仍在淌血的伤口。 齿间嵌进的一瞬间,僧人一声闷哼,阿沅越发搂紧了他的脖颈,不断噬咬、舔/祗着。身上因太阳照射溃烂的伤口肉眼可见的愈合了。 年轻的僧人眉头拧成川字,如玉的俊容被冷汗浸湿了,他犹豫了一瞬还是将手落在阿沅的肩上,但也只是两指虚虚搭在阿沅的肩侧,想要拉开她,然而这点微末力量阿沅根本没放在眼里,她食髓知味,犹如贪婪的小兽拱在僧人的颈侧,黑袍之下,犹如藤蔓缠绕着大树,两人亲密无间,僧人目不能视,鼻尖嗅着一抹混着血沫味儿的馨香,耳侧闻着少女渐渐不成章法的呼吸声,双眉拧了又拧,落在身侧的双手僵硬的伸在空中,额角太阳穴一股一股的,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半晌才低声道:“……得罪了。” 一手自黑袍内板过阿沅的肩,另一手正要点在阿沅的眉心处,被阿沅凶狠的叼住了。 年轻的僧人:“……” 僧人虽看不见,却能感受到阿沅的愤怒。似乎是在气他打扰了她的进食,阿沅狠狠的咬住口中的长指,待咬出血腥味儿之后像只小猫似的,用舌尖轻轻地舔着,感受到口中的长指一僵,阿沅正欲再咬出道伤口,口中长指倏然抽走,阿沅还未有反应,眉心处被指尖重重一点,霎时磅礴灵力犹如泥牛入海,阿沅呆滞了片刻,合上双眼倒了下来。 正好落在僧人的臂弯上。 金色的阳光洒落全身,阳光下年轻的僧人却流了一身冷汗。 他僵在原地,那只濡/湿的长指微微颤了颤,沉默了好一会儿,佛珠顺着垂落的胳膊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又归于静谧。 年轻的僧人屏了好久的呼吸终于轻轻地吐了口气来。 圣洁而矜雅的俊容苦笑一声,露出些微得救的庆幸: “这算…什么事啊……” —— 在沈琮拽着书生的胳膊将他一跃带出去之时,城主的偌大家宅一瞬间化作了灰烬。 那些个数也数不尽的森森白骨化为粉尘之时还在瑟瑟发着抖异口同声说着:“住手……住手!吾皇不会饶过你的,吾皇会为我们报仇的!吾皇……” 白骨化为粉尘随着呼啸的飓风散在黄沙之中。 沈琮还在难以置信的喃喃着:“这……这都是那个叫‘阿沅’的小妖干的么……” 沈易俊容苍白,他仰头看着金光闪烁的艳阳,俊容微僵,实在难看的紧,沈琮第一次见到向来言笑晏晏的国师大人脸色这么难看,一时还有那么些微的惧,尤其在看到沈易那神乎其神覆盖全身的雷电之力,他竟已一人之力将这千尺地皮连根拔起! 实力实在是……深不可测。 沈易一手捂着胸口,骤然起身,沈琮愣了一下,忙道:“你要去哪儿?你血都快吐光了吧!?你现在这个情况若不好好休息恐怕……” 只见书生僵在原地没有动了。 沈琮本来就没指望目中无人惯了的国师大人会听他的,毕竟这是个连天王老子都不放眼里的人,圣上说的话他也当个屁。没成想……国师大人这是听进去他的劝诫了? 沈琮急忙凑上前,只见沈易俊容微霜,向来运筹帷幄的俊脸一片茫然,喃喃着: “我……我感受不到她了……” 登时血染黄沙,书生倒了下去。 沈琮连忙去扶:“国师!” —— 阿沅是被吵醒的。 在一连串念经一样的声音中,虽然声音是很好听的,低沉却不喑哑,如清澈水流淙淙流过,可毕竟扰人清梦,纵是仙乐也难听死了! 她眉头蹙了又蹙,终于不耐得睁开了眼——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铺满干稻草的地上微微浮现的一圈金光,仔细看,金光之上,还纂刻着铭文…… 阿沅愣住了:“这是……” “驱魔阵。” 一道清冽的声音接过,与此同时,恼人的念经声停止了。 阿沅顿了一下,闻声怔怔的仰起头,对上了妖僧低垂下来的,望着她的没有焦点的浅灰色双眸。 阿沅:“……” 此刻的她全然窝在年轻的僧人的怀中,一件宽大的黑袍兜头盖在她身上,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漏出来。 她愣了好半天,才慢慢悠悠想起一些零星的画面,好像是她自己走进大牢里的,然后……然后她掐了妖僧的脖子,然后吸了他的…… 阿沅怔住了。 她猛地起身,一下磕到了僧人的下颚,两人同时发出一道闷哼,黑袍滑落的瞬间阳光跟着洒了进来,烫的阿沅一声尖叫,胡乱抓着黑袍又埋首在僧人怀里,惊惶道: “虽然吸你血是我不对,可是……可是你别杀我啊……” 年轻的僧人顿了一下才道:“不是。” “……哦。” 那就好,那就好。 阿沅还未回落的心跳又提了起来:“那你是要超度我啊!?” 年轻的僧人:“……” 僧人默了一会儿才道:“贫僧……是再给你驱魅。” “……祛魅?” 僧人眉目秀致温润,极有耐心的解释道:“施主,贫僧虽不知你发生了何事,但你已然入魔。贫僧为你摆下驱魔真虽然不能将你身上的邪祟祛除干净,但可清明神志,不入迷障。你受邪气侵扰甚重,尚需七日方可除尽邪气……” 徐徐的,不急不缓的声音响在耳侧,又跟念经似的,阿沅本还算清明的大脑被僧人说的一愣一愣的,又变得混沌起来,猫瞳半明半寐之间,红雾若隐若现。 “贫僧会为施主摆下七日驱魔阵,伴着三日清心咒方能……”僧人说到一半,忽然卡壳。 一只小手忽然戳了戳他的劲瘦的腹部,阿沅倒在他怀里慵懒的打了个哈欠,睡眼迷蒙,像只小猫似的:“不说了好不好,头疼。” 年轻的僧人顿了一下,喉结上下滚了滚,当真不说了。 僧人默了一会儿,合上眼又开始念起了清心咒。 阿沅:“……” 极浓的血色自猫瞳一晃而过,阿沅柔弱无骨的小手落在僧人的胸膛前,猫瞳微微眯起,阿沅挑着眉看着年轻的僧人线条优美的下颚: “我说了头疼,别念了。” 掌心下是跃动的心跳,杀机毕现。 僧人顿了下,睁开双眸,眸色浅浅,无悲无喜:“你受邪气侵扰极易生出杀心,驱魅过程自是痛苦难当,可……” 阿沅不耐烦的打断他:“你怎知是受邪气侵扰而不是我真的想杀你?” 猫瞳底下红雾越来越重。 僧人闻言却是微微一笑:“贫僧知道姑娘不是这种人。” 阿沅笑了:“你知道?连我自己都不能确……” 僧人笃定的又重复了一遍:“贫僧知道的,姑娘不是这种人。” 阿沅一顿,笑意尽收,冷冷的看着僧人没有焦点的双眸:“你知道什么?你我不过这才第二次见……” 僧人笑着摇了摇头:“错,是第三次。虽然时隔多年未见,姑娘笑音一如当年。虽然这么说姑娘可能不信,有人看相识人,而贫僧闻音识人。 姑娘声音清脆悦耳,如玉石相击,是磊落而坦荡的人才拥有的笑声,贫僧,是不会认错的。” 阿沅默了好久,许久才低低回了一句:“闻音识人……谁信你啊,怪人。” 年轻的僧人闻言笑了笑没有说话,接着念起了清心咒,这次阿沅没有再阻止他。 猫瞳里血雾散了许多,不过仍有一丝缠绵在眼底。 她有些不耐得扯了扯领口,她一身白裙子沾上了斑斑点点的血污,臭死了。 她狐疑的眼神流连在僧人紧闭双眸的俊容上,纵是僧人看不见也能感受到这两股强烈的视线,不由再次停下诵经,睁开眼眸问她:“怎么了?” 阿沅趴在他胸膛前,托着腮,猫瞳微眯,直直盯着他浅灰色的双眸:“你真看不见啊?” 年轻的僧人不由微微仰起头,离身下那人远一些,那抹幽深袭人的香气也就能离他远一些。 他浅灰色的双眸映着阿沅狐疑的表情,点了点头。 阿沅的手落在自己领口的盘扣上,挑着眉看他:“那我换衣裳你也是看不到的喽?” “自……” “然”字还未说出口,僧人忽然僵住了,圣洁的俊容一片茫然。 艳阳下,背上顷刻又覆了一层冷汗。 作者有话说: 悄悄问圣僧女儿美不美,女儿~美不美~~~~ 明天见啦! 第42章 42 ◇ ◎“……别这样。”◎ 隆谷城内某处农舍。 沈易和薛时雨同样昏迷不醒。 沈琮抚着薛时雨的脉搏, 双眉紧蹙,许久才放下来,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将薛时雨的腕子重新放在被褥里, 掖好被角。 “阿姐怎么样?” 季陵立在床侧, 俊容如霜冻的寒冰,滋滋往外冒着冷气。 沈琮朝他笑道, 只是紧蹙的眉头一直没有放松过:“皮外伤, 幸亏你及时护住了她的心脉, 所幸没有伤了根基。” 季陵闻言看着薛时雨苍白的睡容一会儿,忽然转身朝外走去, 沈琮奇道:“你去……” 季陵停住了脚步, 门口忽然出现一人, 是大叔,大叔身侧跟着女童,而女童手里抱着一只乌鸦。 大叔奔走而来, 大声道:“糟了!城外行尸大军距隆谷不过三里地,长则五日,短则三日便可抵达隆谷!为数众多, 只怕与隆谷城主口中的‘妖皇’有关。为了隆谷的百姓,也为了长安, 我们必须想个法子阻止!” 沈琮忙道:“空师父是如何知道的?” 女童抚摸着怀里的乌鸦, 一派天真:“是小黑说的。小黑还说有好多好多……”女童伸出双手比划了一下, “有那么那么多的像一座小山一样多的行尸呢!” 乌鸦在女童怀里两颗黑色的小眼珠一眨一眨竟意外的乖巧。 “月儿生来就能和动物对话,人会说谎, 动物不会。恐怕先前又是将我们关大牢又是现出真身与我们缠斗, 目的就是为了拖延时间, 让行尸突破关内, 叫我们措手不及!眼下城中多是老弱妇孺,小兵们也多是些……” 沈琮突然道:“阿陵你去哪儿!” 季陵堪堪走了两步在门槛前站定,背对着众人,叫人看不清他脸上是何表情。 “阿陵,留下来和我们一起抵御行尸吧!” 季陵没有说话,唯有落在身侧的双拳攥得紧紧的。 空师父也道:“此刻我们势单力薄,那个小道士已死在了宅内,在下无能,连个全尸也没捞回来。眼下伤的伤,死的死,季小兄弟你年纪轻轻修为颇高……” 空师父一把撩开长衫下摆,竟欲下跪,“在下替隆谷城中万千百姓求……” 一只手稳稳的拖在空师父的胳膊肘上,止住了他下跪的趋势。 “我去。” 极轻而坚定的两字落下,季陵回身抱着深渊剑立在薛时雨床侧,背对着众人,叫人看不清他脸上是何表情。 沈琮看了他一眼,依然是生人勿进的模样,可抱着长剑的手背却青筋盘结,指骨微微泛白。微微露出的下颚线条绷得极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细看之下,似乎是使了极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 淡淡的疑惑浮现在沈琮的心间,一时竟然叫他忘了城外行尸的威胁。 他方才想去干嘛? 他不是……从来阿姐最好吗? 难道真是为了那个叫“阿沅”的小妖? 这……这不像他啊? 他看了眼季陵,又看了眼床榻上俊容惨白的沈易,摇了摇头叹道: 好家伙,寒冰也有捂热的一天,老铁树也能开花。 这个阿沅姑娘……真是不简单啊。 —— “哈~~~丘!” 朗朗乾坤下,在如炭火一般烘烤的炽阳下,阿沅竟然生生打了个寒颤。 她慵懒的靠在僧人的胸膛前,揉了揉鼻子,带着哑意的嗓音嘀咕着:“谁在骂我啊……” 阿沅戳了戳僧人的胸膛,眯着眼看他,眼底一抹幽红若隐若现:“是不是你呀?” 年轻的僧人:“……” 阿沅猫眼几乎眯成一条线,她两手撑在僧人的胸膛前,微微仰起头,鼻尖几乎快触碰到僧人凸起的喉结,语气危险:“再装瞎作聋的……信不信我现在就脱了衣服呀?” 自从阿沅说了那句“那我换衣裳你也是看不到的喽?”,这和尚就变得怪怪的。 不仅不看她,不回她的话,身体也硬邦邦的,硌得阿沅难受。 要不是此刻艳阳高照的,就是埋沙子里都比这儿强! 在阿沅窸窸窣窣,作势要解开领口时,年轻的僧人终于说话了,他高昂着头颅死活不肯看她,顿了好一会儿才道:“……不是贫僧,贫僧…也没有装瞎作聋,贫僧…确实看不见……” 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竟然还有些委屈。 阿沅乐了,眼底红雾弥漫:“你既看不见,那我解了衣裳又有什么打紧?放心。“阿沅拍了怕僧人的胸膛,甚是善解人意的模样,”佛祖不会怪你的。” 掌下肌肤全然没有看上去单薄,硬邦邦的像块石头,阿沅拍了一下居然有些疼。 阿沅坏心渐起,也怪这漠北的白天实在是太长太长了,和尚念经也怪无聊的,阿沅忍不住就给自己找乐子。 这妖僧不是说闻音识人嘛,不是耳朵厉害的紧嘛,阿沅这次动静弄的有些大,大开大合的,还带解说:“我要解衣裳喽。” “第一颗纽……” “第二颗……” “第……” 掌心忽然被一只大手擒住了。 阿沅顿住,眯着眼盯了一会儿,抬眸去看,尾音拖得长长的,眸中尽是趣味盎然的红雾缠绕,鬼魅横生:“你干嘛呀……” 年轻的僧人好像被烫了一下似的,松开了手,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发紧:“……抱歉。” 阿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轻笑了一声,复又低下头:“第三颗……” 手又被抓住了。 阿沅仰起头,语气危险,然而朱唇微勾带着胜利的笑:“你干嘛?” 年轻的僧人这次没有松手,阿沅敏锐的感觉到抓住自己的这只手微微颤栗着,他默了许久,才道:“……别。” 向来徐徐如淙淙流水的声音低沉了许多,带了一层沙哑。单单一个字,不细听还以为是错觉呢。 阿沅挣了挣,那手依然扣着她,这次声音大了不少,带着恳求:“……别这样。” 阿沅爽了。 一扫这僧人在她耳旁絮絮叨叨年纪的烦闷,阿沅眼瞅着一滴汗自僧人优美的额角淌下,语气不耐,脸上的笑容却如涟漪越扩越大:“行了行了,真不经逗!” 年轻的僧人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阿沅横了他一眼:“还抓着不放呢?” 僧人一愣,像烫手山芋一样连忙松开手。 小手撞上了僧人双腕的锁链,阿沅轻嘶一声,坏心情丛生,可能季陵这厮说的也没错,妖就是这样,情绪反复捉摸不定的邪、物。 她又不准备放过这可怜的僧人了。 她指尖轻戳着僧人的胸膛,一路下滑,忽然停住,另一手托着腮看他,猫叫似的声音,尾音拖得长长的,双眸荡着一层柔软的红波: “和尚,你是在给我念清心咒呢还是再给你自己念呀?你这里……好烫呀。烫到我啦!” 作者有话说: 怕大家误会,没有的事!!! 这两天状态不太好,我今天调节一下,明天开始还是每晚九点更新嗷! 第43章 43 ◇ ◎“你是…不喜欢对方太主动的类型吗?”◎ 年轻的僧人一瞬间表情僵硬, 如遭雷劈一般,阿沅看乐了,憋着坏笑, 指尖在僧人僵直的腹部上打着转:“你说, 厉鬼害人会被打入阿鼻地狱,祸害者众, 罪加一等。那诱活佛下凡又是个什么刑罚?是火刑呢, 还是拔舌呢, 还是……” 阿沅作恶的手又被攥住了,僧人有些涩然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施主受邪气侵扰, 会做出一些…违心的事……” 阿沅看着僧人攥住她手腕的手, 笑了:“你倒是越来越熟练了。”阿沅挑着眉看他, “不是违心的哦,我是真的……” 阿沅微微荡漾着红波的眼眸缓缓落在眼前,僧人纹丝合缝的内衫上, 眯了眯眼。 她有记忆的这半生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有季陵这样把对妖的厌恶都写在了脸上,绝不留活口的手段残酷之辈, 有薛时雨这样正气凛然的名门之后,也有半瞎李这种一看就是黑心的再看果然黑透了的狡诈之徒, 同为妖族的大敌, 不过这些都不是阿沅最讨厌的。 阿沅最讨厌的还是那些自诩名门正派, 手段却比半瞎李这种邪修还要下作的,明明猎杀妖族为了夺得内丹精进修为却要托口为苍生请愿, 肃清妖孽。别说这些除妖师了, 就那一脸和善赠予披风的老妪, 转眼也能为了几枚铜板将他们卖了, 明明之前还口口声声说阿沅让她想起了自己的闺女。 真真是太可笑了,话本再好看哪有鲜活的人间精彩啊。 面前这个一脸忍辱负重,似乎马上要跟随佛祖去了的一身浩然正气的僧人,要不是阿沅在幻境之中看到他将琯琯镇压在潭底,还以为他真是个一视同仁,连妖的命都怜惜的圣僧活佛呢。 阿沅拂开了僧人的手,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骗的了大叔,骗的了其他人,骗不了我。你的那些小秘密……”阿沅顿了一下,压低嗓音,“我都知道哦。” 年轻的僧人一顿,俊脸上乍起的薄红褪了一些,脸色更白了一分。 阿沅目不转视盯着,见状,一声冷笑。 露馅了吧? 沉重的铁链在僧人久未见光的肌肤上留下一道几乎凹陷的青紫红痕,阿沅冷笑着拨动僧人束在双腕上冰凉的锁链,还挺沉:“你说这会儿都没人了,也就不用装了吧?戴着多难受啊,你分明就是一个……” 阿沅一顿,凑近了他,在僧人耳畔呵气如兰,“妖僧呐。” 僧人霎时一僵,圣洁的面容血色尽褪,浅灰色的双眸颤动了一下,脸色煞白煞白的。 叫阿沅登时也有些于心不忍。 阿沅大发慈悲的退了下来,抚平他有些褶皱的前襟衣衫:“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况且你是大叔口中的大师、圣僧,而我只是个以色侍人的小小画皮鬼……没人会信我的话的,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怎么说你也算救了我……” 阿沅一边说着,一边觑着僧人的面色。 满意地看着血色从这样一张圣洁的脸上消失殆尽。她的双手看似抚着僧人褶皱的前襟,其实尾指在流连挑拨着内衫张合的缝隙,猫瞳幽深,血色弥漫。 想她们画皮鬼,画皮容易难画心。越是这样道貌岸然、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她越要拔下他虚伪的一层皮来! 看看里头的心是什么样的! 阿沅双手一顿,尾指勾在了僧人前衫交掩的缝隙处,她柔弱无骨的趴伏在僧人的胸膛前,猫眼微眯,眸中的血色、杀机,被她尽数掩盖,化作一抹红痕点缀在微微上扬的眼尾处,魅气横生。 “我说咱也别装了好不好?”阿沅的指尖穿过交掩的衣衫,点在僧人温热的胸膛前,一瞬间,指尖下的身躯似乎战栗了一下。 阿沅满意的眯起眼,故意放柔放缓的声音带着哄:“若不是圣僧出手相救,小女早就在烈日下化作了灰烬……”阿沅一顿,故意加重“圣僧”二字,“小女无以为报,愿…愿以身相许……” 阿沅一眨不眨盯着僧人有些霜白有些僵硬的俊脸,还在纠结还是……还在故作正经啊? 再装下去可就不好玩喽。 阿沅是打定主意,非要看看这个所谓的“大师”、“圣僧”扒下他“圣僧”的皮是个什么模样! 阿沅又探进一根指尖,反正这家伙也看不见,索性不掩藏了,猫似的眼眸里血澄澄的,杀机毕露。偏偏声音却柔媚入骨,馨香丝丝缕缕自她身上袭来,她抿了抿干涩的唇,在僧人耳廓吹着热气:“这里只有我们两人……不会有人发现的……今日过后,我还是我,而你,还是悲天悯人、不染尘埃的圣僧啊……” 就在阿沅将要探入第三根手指时,手腕被僧人擒住了。 阿沅眯着眼看了他半晌,妖僧还是惨白的一张俊脸,瞧不出情动的苗头,但他……愈来愈滚烫的胸膛可不是这么说的。 阿沅幕的笑了:“你是不喜欢对方太主动的类型吗?好啊,那全权交给你好了……” 阿沅一顿,柔媚的声音戛然而止。 年轻的僧人捏着她的手腕,不容置疑的从他的领口处拿下。 阿沅:“……” 阿沅顿了一下,声音沉了下来,旖旎好像一个绮丽的梦不复存在:“你什么意思?” 僧人没有焦点的浅灰色双眸望着她,声音有些涩然却异常坚定:“施主你受邪气侵扰的缘故才……才逗弄贫僧。待贫僧为施主祛尽邪气,施主便能恢复正常了。” 话落还微微笑了笑,脸色虽然不好看,却是极力为阿沅露出个安抚的笑。 包容了她一切的无理取闹,似乎还在对她说:“没关系的,我很快就会治好你的,没关系。” 年轻的僧人逆光俯视着她,艳阳在他身上渡了一层金光,好似佛光普照大地。 阿沅:“……” “………………” 阿沅直接气笑了:“合着我这大半天是白说了是吧?你这秃驴到底听没听懂人话!” 阿沅直接拽过僧人的衣领,一个翻身,宽大的黑袍覆盖下,僧人被她压在了身下,因脊背撞在冰冷的地面上,双眉紧蹙,一声低低的闷哼后,阿沅半跪在僧人身上,双眸赤红一片,直接撕了僧人的内衫:“知道什么是敦伦之乐么?我是要……” 阿沅忽然顿住,愣住了。 “这是……什么啊?” 僧人的内衫被阿沅撕了一大半,因镇日呆在阴暗潮湿的天牢内,露出大半片苍白贫血白玉似的胸膛,虽然在黑袍覆盖下看的不甚清晰,阿沅依然看到密密麻麻的似水墨书写的小字印在僧人的肌肤之上。 从锁骨处一直往下延伸,因皮肤太白愈发凸显其水墨的黑。 “……经文么?还是……” 阿沅忍不住伸出指尖去触摸…… “别碰!” 就在阿沅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僧人胸膛前浓黑的小字时被僧人一把攥住了手。 “我说,你还真是抓我的手抓上瘾了是吧……” 阿沅嗤笑着仰起头,抬眸的一瞬间对上僧人一双浅灰色如琉璃的没有焦距的双眼。 所谓金刚怒目,大抵如此。 那双漂亮的琉璃目骤然迸发出一道璀璨的金光,阿沅一晃,倒在了僧人身上。 下一瞬,年轻的僧人出现在一片浓雾缠绕的迷障之中。 迷雾散去,露出一株硕大肥美的花,不再是花骨朵,已是含苞待放的模样,吐着猩红的花蕊,花瓣足有半个人那么大,飞舞的枝丫上俱是锋利的长刺。 它躺在血池之上,懒懒的打了个饱嗝:“这区区画皮鬼的识海怎么三天两头有人造访啊,烦死了!一个陨落的上神,一个同源本宗的血河大将军……你呢,你又是谁?” 年轻的僧人从浓雾中走来,双手合十,居然向这株硕大的花谦卑的躬了躬身: “抱歉,贫僧……打扰了。” 血池之上,藤蔓起起伏伏,长刺挥舞尽是威胁。那株硕大的花幽幽吐着花蕊,花瓣轻轻张合着:“一个呢来镇我,一个本想夺走我没夺成。你呢,你这小小僧人为何而来?” “贫僧…”年轻的僧人一顿,浅灰色的双眸倏然犹如画龙点睛一般点缀了一双金色的瞳孔。掌心凭空出现一比人还高的,金光硕硕的降魔杵。 降魔杵轻点,粘稠的血池犹如退潮登时尽数退却。 僧人一双金眸直直看向盘桓在巨石之上的那株硕大的花,轻声道: “我来除你……抱歉。”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啦!啾咪! 第44章 44 ◇ ◎事实上她也确实在欺负他。◎ 阿沅这一觉可谓睡的天昏地暗。 等她悠悠转醒, 映入眼帘的是一汪璀璨的星河,星河的尽头是银月高悬。 徐徐晚风吹来,带走了黄沙的粗粝和燥热, 只余下入秋的湿寒。 她现在……有些恍惚, 有些懵。 此前发生的种种她都清晰的记得,她记得她是如何坠入宅地的无间黑洞的, 记得如何脱困的, 也记得后来是怎样恍恍惚惚来到大牢, 怎样掐住这妖僧的脖子抵在壁上的…… 很奇怪,她记得发生过的一切, 记忆里的那人是她, 却又不像她。 但确实, 就是她。 阿沅有些恍惚的想着,入魔什么的…… 果然很刺激啊。 锁链摩擦着地面,冷器相交的声音传来, 年轻的僧人自黑暗中走出来,修长的两指伸向阿沅的眉间…… 就在指尖将要触及阿沅眉心之时,阿沅陡的清醒过来, 腾腾腾连退三步,脊背贴上冰冷的墙壁, 戒备的看着眼前人。 月光下, 僧人的俊容依稀袒露了出来。 僧人一怔, 触电似的缩回手:“……抱歉。” 阿沅也是一怔。 因为妖僧的面色看上去太不好了。 不能用差来形容,是非常差。只见他苍白的俊容上萦绕着丝丝缕缕的黑气纠缠不断, 这分明是邪气入体的表现。 阿沅似乎明白了什么, 愣住了。 年轻的僧人垂下眸, 黑气虽纠缠着他却并未入他澄澈如琉璃的浅灰色眼底, 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淡消散、化去。 阿沅常听别人说人死后怨气不散便要请高僧来超度,阿沅原以为左右不过一个除妖,大约是佛门的手段圆滑些,显得不那么残忍而已。原来不是这样的。 这个妖僧是真的,能够净化妖气的。 真是神奇。 然而年轻的僧人微垂下眼眸,十分沮丧和抱歉的模样:“贫僧才疏学浅,未能将施主与你识海中的邪物分离开来……只是尽了些绵薄之力……” 一瞬间阿沅识海里响起尖锐的咆哮:“只是?绵薄之力??你丫斩个妖气都快把我剃光了还绵薄之力!!!” 阿沅恍惚之间好像看到了迷雾重重的识海中,硕大的花苞抱着自己光秃秃的枝叶跳脚,其上本密布的长刺全被……修剪没了…… 是真秃了。 阿沅:“……” “………………” 不对,阿沅懵了一瞬看向妖僧:“不光如此……你还把我身上的邪气渡到自己身上了是吧?” 年轻的僧人这次倒是很痛快的点了点头:“不错,施主识海内邪气太过庞大,贫僧在你识海久待于你也有伤害,只好出此下策……抱歉。” 阿沅曾听过佛祖舍身祠虎的传说,只是没想到终有一天会发生在她身上。 还是这样一个在她眼中几乎从头到脚刻着“妖僧”二字的僧人身上。 很显然,将邪气渡到自己身上远没有僧人口中说的那么简单。年轻的僧人本秀气的面庞愈加显得羸弱,不过想来也是,她在那宅子底下可是吸食了没有几百也有上千只鬼魅的血液…… 不过……为什么? 僧人秀致的眉拧成一个川字,苍白羸弱的面庞上缠绕的黑气渐渐看不见了,愈发凸显脸色的苍白,他轻咳了一声道:“施主识海内的邪物不是凡物,如若不趁早铲除…恐怕,已和施主融为了一体,再要将它铲除已是……” “你疯了吗?”阿沅忽的打断了他,“为何救我?” 阿沅不理解,也不想接受这个莫名其妙的人情,她轻嗤一声:“你知道你救了一只妖么?” 僧人被打断并没有半分不愉,老实的点点头:“知道。” 阿沅:“……” 月光下僧人苍白至透明的脸色仿佛几乎要融进银月的光辉中,浅灰色的双眸更是不掺一点杂质,盈盈地没有焦距的看向阿沅的方向,叫阿沅以为自己在欺负他。 事实上她也确实在欺负他。 她一路走来跌跌撞撞,她不信有纯粹的恶,更不信有纯粹的善。她更多是对没有如愿扒下这该死僧人虚伪假面的愤怒。 这个人,就是这个人将琯琯镇压在潭底的啊,他凭什么一副浩然正气的模样? 阿沅轻轻嗤笑了一声,卸力般的仰靠在身后冰冷的壁上,微微仰起头看向僧人,猫瞳里全是讽刺:“你知道我是妖,那你知不知道我要杀你呀?” 僧人愣了一下:“…你要杀我?为何?” 年轻的僧人不过怔了一瞬,复又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脸上又浮现安抚的笑意:“施主只是受了邪气的侵扰,我知施主并不是……” “是的哦。”阿沅冷冷的看着他,“和尚,别一副你很了解我的样子。我和你啊有血海深仇,我会杀了你的。“ 阿沅抿了抿唇,又说了一遍:”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僧人一顿,脸上浅淡的笑意收敛了一些,没有焦点的双眸掠过几丝迷茫,有些无措的在原地立了片刻,许久才摩挲着墙壁,沿着壁角坐了下来,与阿沅面对面而坐。 默了一刻,唇角略微弯起一抹弧度,双眸浅浅望着她的方向:“……是么?贫僧,知道了。” 阿沅一怔。 ……就这? 没了??? 阿沅咬了咬下唇,忍不住腾地一下站起来,僧人似乎被她的动静吓到了,双肩微微一颤,阿沅几步走到他身前,几乎快揪着他耳朵吼了:“你到底听不听得懂人话啊???我是要杀你啊,你到底听清楚了没???” 僧人的双眸似乎更迷茫了,他顿了一下才道:“…贫僧…知晓了,多谢姑娘告之。” 阿沅:“……” “…………” “………………” 阿沅死死盯着他半天,僧人仍是一张古井无波的俊脸,仿佛天生不会憎恨人。终于暴走了:“你有病吧你!你应该…你应该后悔救我才对啊!” 阿沅两手揪住僧人的衣领,双眸内的愤怒几乎快燃了起来,“你听好了,妖就是妖,我不会因为你给我祛个魅我就会放过你!” 阿沅一顿,手上的力道卸了不少,堪称温柔似水的抚在僧人胸膛,在他耳边徐徐吹着热气:“方才……你是用哪只手抱得我?左手?还是右手?还铺了一层稻草,还给我盖了一层衣裳,好贴心啊和尚。” 眼下这张圣洁的面庞登时染上了胭脂红,好似高高在上的仙一下堕入了凡尘,阿沅一双因怒火显得晶亮的猫瞳终于满意的弯了弯眼角,对嘛,就应该是这样,装什么? 他才不是什么圣僧,他分明是妖僧。 她知道的。 她就知道。 “呐,我问你,老实回答我。”阿沅几乎整个上半身倚在僧人的怀里,眼角微翘,挑着猫眼看他,“在我失去意识的那段时间……你有没有偷~摸~我呀?” 话落,阿沅的手应声落在和尚的心口处,眯起双眸看着他。 只要他说个“有”字,便是判了死刑,掌下这颗活蹦乱跳的心脏,阿沅也就能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的收下了。 “说嘛,有没有?”阿沅的声音越发柔媚危险了起来,轻柔的伴着馨香的暖风扫过玉白的耳廓,“要说实话哦。” 僧人狭长的睫毛极轻的颤了一下:“有……” 阿沅的双眸幕的亮了起来,扣住僧人心门处五指的指甲登时长了半寸。 “或是没有……”僧人微微垂下头颅,浅灰色的双眸对上阿沅的,两人近的呼吸相闻,僧人微掀薄唇,一脸茫然,“很重要吗?” 阿沅一顿。 明明眼前这双眸没有焦点,明明阿沅知道他看不到她,阿沅仍然被这双眸盯得,紧张的咽了咽唾沫。 便见眼前这张薄唇又张合道:“如果我说有……施主会杀了我么?” 他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阿沅扣住他心门的手,指甲又长了半寸,牢牢摁住其下跃动的心跳,不叫他有半分逃脱的可能。 阿沅抿了抿唇,再次出声时,是连自己也有些讶然的哑:“…是。” 年轻的僧人倏然笑了。 犹如一朵昙花静静绽开,他缓缓敛去唇上的笑意,合上双眼,微微仰起头。 一截修长的、过分苍白的颈便暴露在阿沅眼前。 犹如献祭一般,唇角微扬,一脸释然。年轻的僧人轻声道: “请动手吧。” 月光如瀑撒在年轻的僧人一张微霜的俊脸上,阿沅眸光一颤,指尖狠狠嵌进手心里。 覆盖在他心门处的手僵直不动。 她不信这世上有纯粹的善,同样不信这世上有真正无欲无求之人。 自她有记忆以来因身为他人口中的邪祟,因太弱小总是受人制肘。藤蔓妖大方的留她在身边饶她一条小命不过为了戏弄于她甚至强迫她,委身于他。季陵没有杀她也不过是看在她一张故意幻化出的肖似薛时雨的面庞。他留她一命也不过是薛时雨那儿得不到的慰藉能在她这儿勉强安慰一二。 她被人轻视太久太久了,久到哪怕得了一点点善意第一反应就是,他在图什么? 果然,这个妖僧果然另有所图。 而他所图的是…… 杀了他??? 这种奇怪的要求简直…闻所未闻。 年轻的僧人紧闭双眸,许久没有等到回复,即便他目不能视,依然能感觉到围绕、包裹着他的杀气。 只是不知为何,她不动手了。 “……你很想死?” 年轻的僧人双眉微微蹙了一下,睁开了眼。 阿沅静静地看着他,拨动了下束缚他双腕的锁链,轻轻“啊”了一声:“差点忘了,明明知道行尸来袭,大叔跪在你面前求你走你也不走,你本来就是个寻死的怪人啊。” 阿沅双眸中的迷茫之色稍褪,停止拨动锁链的手,挑着眉看他,猫瞳深深瞧不清情绪:“反正都要死了,告诉我嘛,为何一心寻死?你这样我就算杀了你也感觉很没劲啊。” 年轻的僧人顿了一下,才道:“贫僧……作孽太多……” 阿沅逼视他:“怎么个多法?” 僧人浅灰色的瞳眸微微震动了下,却又不说了。 阿沅屏着息看了他一会儿,看来是不肯说了。 手指蜷了蜷,忽的笑了:“行,反正我对你的事也没兴趣。我只问你一个问题,琯琯……”阿沅顿了一下,脸上的笑意收敛了起来,只剩下一片平静,“芙蓉镇潭下的女妖琯琯,有印象么?” “芙蓉潭……女妖?”年轻的僧人怔愣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点了点头,“贫僧记得。” 阿沅紧紧盯着他:“是不是你将她镇压在潭下的?” 年轻的僧人这下倒毫不犹豫答道:“是。” 倏然之间,阿沅扣在他心门处的尖利的指甲嵌入僧人的皮肉内,一声闷哼,年轻僧人本就微霜的面色更白了。 阿沅冷冷盯着他:“你说你罪孽深重,我姑且信你。只要你说你后悔了,跟琯琯道个歉,我姑且留你个全尸,叫你死得不那么痛……” “贫僧不悔。” 阿沅幕的止声,豁然抬头:“你说什么?!” 年轻的僧人浅灰色的双眸望着她,没有焦点的瞳孔倒映着阿沅惊怒的脸庞,僧人略略顿了一下,又重复了一遍: “贫僧这辈子做了许多错事,唯有此事,不悔。” 阿沅的双眸倏然漾起一层血雾,低吼从齿间溢出:“你找死!” 手背青筋微凸,正欲一把掏出妖僧的心肝之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道浑厚的声音—— “摩柯大师,空……来了。” 指尖又嵌进僧人皮肉内寸许蓦然停住,僧人嘴角溢出一缕鲜血,几欲出声的痛呼被他压抑在喉间。 外头又传来沉闷的三声轻响,估计又是大叔磕头了三下。 阿沅面容森冷,死死咬着唇。眸底红雾渐起,但却不似之前那般失去理智了。她知道她自然不是空师父的对手,若空师父知晓她现在在做什么,别说给琯琯报仇了,她自己小命也难保了。 但阿沅也没想象中那么惧怕了,她凑近了妖僧,扣住他心门的五指微微一用力,顷刻血色满了掌心。 热风拂过耳畔,吴侬软语中缠绵不复,惟余森冷:“你知道怎么做。” 僧人薄唇抿得发白,没有让一丝声音泄出来。 空师父对这妖僧的敬重简直入了骨子里,他宁可跪在屋外也不愿进来一步叨扰他。醇厚的声音亦是充满了敬重和小心翼翼: “摩柯大师,我知你画地为牢,不愿出来咳咳咳……城门外行尸大举入侵……” 阿沅鼻子尖,一下闻出了空师父此刻浑身覆着一层血味儿,连同他自己的,他似乎受了很重的伤。 那些个行尸已经到了啊,所以……我这一觉是睡了几天几夜么? “咳咳咳……我、沈少侠、季陵小弟力有不逮,撑不住多久了,城内还有十万百姓,更遑论破了隆谷之后的千千万百姓……摩柯大师,我们需要您,大魏的千万的百姓更需要您啊!” 又是咚咚咚数个响头,血味儿更浓重了些。 阿沅在僧人的耳畔轻轻讥笑了声:“喊你去救人呢妖僧。” 年轻的僧人一张俊脸惨白惨白,双眉拧起,拢起一道深深的丘壑。 见屋内不答,空师父愈加大声,沙哑的声音中带着浓浓的哀恸:“大师!你莫非真要弃天下苍生于不顾吗!” 年轻的僧人登时如遭雷击,眉眼之间掠过浓重的悲怆,却仍死死咬着薄唇没有松口。 许久,涩然的声音传来:“妙空,我已立下毒誓,一日未除尽心中污秽便一日不能踏出这囚牢半步……抱歉。” 屋外传来大叔愈发悲恸的声音:“大师往日不可追,你这又是何苦!” 僧人苦笑一声:“凡事因缘际会,种如是因,收如是果。这便是我的果。妙空,去吧。” “大师……” 屋外长叹一声,空师父复又磕了三个响头,终究还是走了。 阿沅真是奇了怪了,大叔几次三番跪下求他,他到底为何就是不肯离开这破牢? 阿沅看了眼僧人双手双脚上的镣铐,又联想到他身上诡异的铭文,等确定大叔走远之后,她微微撑起身子,手却仍覆在僧人心门处,猫瞳微眯: “你这妖僧,一身的秘密啊……” 僧人微微垂下眸,因脸色过分苍白,愈发凸显太阳穴上鼓起的青筋,他此番拒了大叔内心如何不纠结? 他再一次避过了阿沅的问题,只道:“镇压芙蓉潭下女妖一事,贫僧不悔。” 阿沅咬牙捏紧了掌下的皮肉,只要再一寸她便能触到这妖僧该死的心脏! 僧人又是一口鲜血溢出,抬眸看向阿沅的方向,没有焦点的双眸澄澈、清晰的倒映出阿沅的面庞,无畏生死,坦坦荡荡:“她死后已化身为厉鬼,太晚了,贫僧无法超度于她,将其镇压于潭下令其无法作害于人间便是最好的法子,贫僧……无悔。” “你该死…该死!” 阿沅骤然暴怒,双眸赤红一片,指尖已然触到僧人跃动的心脏,却停住了。 年轻的僧人脸上几乎没有血色,他合上了双眼,似乎在等待最后一刻的到来。 她死死盯着僧人的面庞,双眸几欲滴出血来,嵌入僧人胸膛的手微微颤抖着,齿间刮破下唇,舌尖属于自己的铁锈味弥漫才叫她堪堪稳住最后一丝理智。 她何尝不知道这妖僧是何意思? 琯琯确为厉鬼,管你大鬼小鬼一旦化作了厉鬼便没有回头路。季陵、薛时雨摆下弑神阵誓要除了琯琯也是这个道理。 这也是天底下都默认的道理。 可是…… 可是…… “你说,这天下这么大,怎么就容不下妖呢?” 年轻的僧人眉心一颤,一滴滚烫的落在他眉心,他似被灼伤了一般,豁然睁开。 女子低喃着,破碎的声线很快随风飘散,那片刻的脆弱恍若一场错觉。年轻的僧人看不见,目之所见俱是一片虚空,女子不再言语他也便不知她在何处。 唯有落在他心门处的手叫他知道,她还在身侧。 只是围绕身侧的杀气……淡了不少。 就在他疑心女子不再说话时,女子终于又开口了,然而她才模糊的吐出一个音节,僧人忽然摁住阿沅的后脑勺,将她摁在胸膛前,阿沅愕然之间环抱着她一个翻身,一道寒光一闪而过,僧人护着她的胳膊被刮破,飞血溅在阿沅的面颊上! 阿沅骤然抬眸,对上一双暗夜中闪着绿光的双眼! 喉间发出野兽般的嘶吼,青白的肌肤犹如龟裂的树皮,是行尸! 眨眼之间大牢本就不堪重负的墙被推翻了,数十个行尸扑将上前! 阿沅听到耳侧妖僧恍然的声音: “……城破了。” 阿沅拽着僧人的衣领又是一个翻滚,躲过了行尸抢扑上来的利爪! 阿沅拽着僧人的衣领骂道:“自己想死别拉上我!松开!” 僧人这才发现他牢牢地将女子扣在怀里,连忙松手,阿沅利落的振臂一挥,围绕在他们四周的行尸退散丈外又飞扑上来! 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破庙,那个在行尸的围剿下狼狈逃窜的夜晚。 不同的是,那个夜晚阿沅只有逃的份,而现在,短短数天过去,她已能反击了! 阿沅应战之中还未意识到这一点,许是经过宅底和彼岸花神魂融合,此刻哪怕阿沅是凭着本能一阵乱飞乱打,倾泻出的灵力带着彼岸花独有的凛冽杀气,一时这些行尸竟不敢靠近。 不过阿沅就像被绝世高手灌进庞大的内功,空有骇人的内功却不会运用,属于彼岸花暴虐的邪气在身上游走,却寻不得舒适的释放,一会儿磅礴汹涌,灵气扫过,行尸应声哀嚎,双臂皆断。而一会儿却犹如毛毛雨一般,虚打了一招,行尸被晃了一下,好似被戏耍一般,愈发凶猛的扑上前! 行尸越来越多,阿沅很快被逼至角落,独木难支。 加之体内那股属于彼岸花属于幽冥的力量乱窜,要控制它已经很难了,阿沅只觉得游走之处四肢百骸都在叫嚣着痛,简直腹背受敌。 很快嘴角溢出了一抹血渍,面白如纸。 即便能反击又如何,恐怕还不如那个狼狈逃窜的夜晚,行尸一个接一个,数量之多源源不绝,今晚极有可能死在行尸的利爪之下。 “呸!” 阿沅吐出口腔内残留的血,看着越来越近,几乎将他们团团包围的行尸,冷笑了一声。 是她大意了,这么多行尸逼近她竟毫无察觉。 呵,死了不算冤枉。 识海内彼岸花毫无动静,这是被妖僧修理怕了么? 对峙之中,一高大的行尸挥着利爪飞扑上来,阿沅振臂反击,然而本该打出去的澎湃灵力游走之间又缩了回去,不仅打了个空,臂上被行尸的利爪撕裂了一道,那回缩的灵力打在了自己身上,阿沅登时一口血喷出,单膝跪在了地上! 本还有些畏惧的行尸个个抢扑上前,一张张狰狞的面孔在阿沅眼中化作了一道道残影。 阿沅吃力的挥臂,又打了一个空。 行尸的利爪已呼啸至眼前,要……结束了么? 忽然,一温热的掌心贴于背上,身后传来僧人清润微哑的声音:“闭眼,用心感受。” 一瞬间阿沅的体内好像汇入一道暖流。 属于彼岸花游走的灵力是冰冷的,而这道温热的暖流追逐着那道冰冷的,汇聚的一瞬间,阿沅浑身战栗了一瞬,冰冷刺骨的四肢百骸似乎都熨热了些。 舒服的几乎嘤咛出声。 僧人微微低下头颅,湿热的暖风扫过阿沅的耳畔:“跟着我,顺着这个力道……” 这一瞬间很奇妙,好像被无限拉长,在阿沅眼前是无限趋近的行尸利爪,耳侧是僧人温吞湿热的嗓音—— “打出去。” 僧人话落的瞬间,一冷一热两道灵力终于在阿沅的灵脉交织为一体,随着僧人话落一道打了出去! 阿沅灵气打出的瞬间化为利刃,迫在眉睫的利爪登时齐齐被削了去! 行尸哀嚎片刻又飞扑上前,阿沅双眸微微发亮,抵在她后背的掌心似乎更热了些,有些微微的灼烫。 体内的暖流带着寒流自上到下游走在灵脉之间,好像为她砍去了荆棘,铺了一片康庄大道,阿沅终于能得心应手运用这股力量,掌风所到之处,血肉横飞,没有一掌是打空的。 很快局势颠倒了过来,阿沅自角落逼出,无任何行尸能逼近她三丈内。 直到体内的暖流消失,抵在后背的掌心撤下,那道暖流已在她体内运转了整整七个循环反复,即便暖流彻底消失不再引导她了,阿沅已然学会了如何运用体内的磅礴的灵力。 最后一掌打出,数十行尸倒在地上彻底不能行动了。阿沅单手掐着最后一个尚有行动力的行尸,那是个衣衫褴褛的小孩,不知被何物削去了半个脑袋,他低吼着,在阿沅掌中挣扎着,阿沅本要掐断他的脖子,忽然一只修长而过分苍白的手抓住了阿沅的手腕: “且慢。” 阿沅侧眸看去,眉头不耐得皱紧:“干嘛?” 年轻的僧人望着阿沅,踌躇了一会儿道:“施主,可不可以……” “不可以!” 阿沅是吃过这些行尸的苦头的,唯有将其脖颈斩断或扭断,这些行尸才会彻底死亡,不然别说被削去半个脑袋了,就是双手双脚都削了,这些行尸爬也是要爬来弄你的,麻烦死了! 阿沅疑心是这妖僧过剩的伪善又来作祟了,看见个小孩就动了菩萨心肠。 她不耐得又吼了一遍:“松手!” 然而他仍然抓着她的手腕不放,语气恳切:“施主……” 忽然挣扎的小行尸一口咬在阿沅的虎口处,阿沅吃痛松了手,僧人耳尖微动,在阿沅勃然大怒要一掌击了他时,听着过耳的疾风,极其精准的一把抓住了小行尸,小行尸也一口咬在了他的胳膊上,登时流了满手的血。 阿沅虽打了个空,却也乐的看着妖僧自食恶果。 既然他想救就救好了,她倒要看看一个瞎子怎么对付行尸。 只见僧人闷哼一声却并不生气,哪怕这小行尸一嘴利牙几乎要在他的胳膊上咬下一块肉来! 更何况这僧人胸膛前还留有阿沅留下的五个窟窿正汩汩淌着血呢。 阿沅想,哪怕她不动手,就这么个流法,最多两个时辰这个妖僧也能血尽而亡。 轻轻一声冷哼,阿沅在旁冷眼看着,看着这妖僧微颤的指尖搜寻了片刻,终于寻到了小行尸的眉心处,小行尸终于舍得放下口中的肉,转而要咬下妖僧的长指,妖僧长指一抵它的眉心处,轻声道: “散。” 一瞬间小行尸双眸圆睁,浑身僵直不动。 阿沅一愣,只见小行尸青白的肌肤犹如泼墨一般,肉眼可见的盈起一团黑气,那团黑气逼至发间,汹涌的汇入僧人抵在他眉心的长指上。 小行尸身上骇人的青白肌肤渐渐软弱、透明,青色的双眸也逐渐恢复正常。而僧人霜白的俊容盈着一团黑气,周游片刻也消散了。 阿沅看的目不转睛,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原来,这就是祛魅。 这妖僧……也是这样为她祛除邪气的吧。 小行尸的双眸恢复澄澈,他一双圆眼眨了又眨,似乎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双眼登时蓄满了泪,他从年轻的僧人怀里挣脱,跪在僧人面前,不住磕头流泪,充满稚气的哭腔萦绕在半空:“求求圣僧救救我爹,救救我娘,救救我阿姊……我不想变成妖怪,可不可以把我爹娘,把我的阿姊也变回来?我们村一夕之间全变成了这样,我们做错了何事,为何要变成这样的怪物?” 话音一落,不光是僧人一怔,阿沅也愣住了。 “你们……你们不是死后被变成行尸的么?” 小行尸哭着摇头:“不是的,是坏人,是坏人将我们变成这样的……” 即便是阿沅也吃了一惊:“你是说……有人以活人炼行尸?!那人是谁???” 可再问,小行尸却又记不得他口中的坏人是谁,只冲着僧人扣头,央求他救救父母阿姊。 僧人托住了小行尸的双臂,不让他再跪了。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下颚异样的绷紧,显然没有从这样耸人听闻的事中缓过来。 阿沅望着这一地的行尸尸骸,本以为他们是苦命的灾民,死后被炼作了行尸。竟然是在活着的时候就被…… 这里是一地尸骸,而屋外更是有成百上千的行尸,他们就是皆是以活人炼化而成的…… 阿沅只觉得毛骨悚然。 她本以为半瞎李是她见过最最疯的邪修了,此人更甚,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耳侧忽然传来僧人轻吟的往生咒,只见僧人盘腿坐下,双目闭上。随着徐徐的往生咒响起,一道轻柔的、阿沅在体内感受过的暖流荡开,一地的行尸残骸在往生咒的浸润下,逐渐褪去骇人的青白肤色,邪气逐渐消散,躯体之上浮起半透明的亡魂,他们朝僧人鞠了一躬后,漂浮着消散在天际。 空中还残留着他们呢喃的声音:“谢谢……” 许久,僧人睁开了眼,黑色缠绕的眉目是怜悯还有震怒。 “这儿哪跟哪儿啊。” 阿沅轻轻撞了僧人一下,拽着他一跃踏上屋顶,举目望去,全是狰狞着面庞咆哮而来的行尸。 阿沅感叹了一声:“这才是人间炼狱啊。” “哦,忘了,你看不见。”阿沅懊恼的拍了下额角,睇着面前一脸霜白,薄唇紧咬的僧人。 他若真是个心怀苍生的圣僧,只怕此刻不光心碎,气也要气死了吧? 阿沅拍了怕他的背:“我改变主意了!” 僧人闷咳一声,寻声看去。 阿沅瞥了一眼他胸膛汩汩流血的五个骷髅,眉头蹙了蹙,掌心覆盖其上,强劲的灵力渡了过去,伤口终于愈合,不再流血。 阿沅索性送佛送到西,又帮他愈合了被小行尸咬伤的胳膊。 年轻的僧人迷茫的看着她,风沙卷着他宽大的黑袍,俊美的脸上全是不解。 阿沅又拍了怕他的肩,力气之大,不过这次僧人总算不再咯血了。 “想一死了之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我知像你们这些苦行僧,有的活活饿死,美名其曰苦修,死后化作舍利,飞升成佛。我不管你造了什么孽,你也想效仿是么?一死就想功过相抵啊?我偏不如你的意!” 阿沅一把拽住僧人的衣领,热气拂在他的面颊上,恶狠狠道,“你要脱离红尘我偏要拽你进来!看不见便给我好好听着!听到这漫山遍野的嘶吼声和哀嚎声了么?躲在囚牢里算什么?你这个懦夫,这才是人间炼狱啊和尚,不是要修行么?不是要赎罪么?我不要你死了,你给我好好活着,好好经历这一遭无间炼狱,听见没?” 年轻的僧人怔怔的凝着阿沅,浅灰色的双眸映着阿沅怒斥的脸庞以及天边犹如火烧的妖星蚩尤旗,许久才喃喃着,轻声道:“是贫僧愚钝了……多谢施主指点迷津。” 下一秒,僧人双手双脚上的镣铐应声自动脱落了,落在黄沙里,风一卷就被埋在了沙里,再也寻不得了。 阿沅一怔,松开了他。 僧人唇角微弯,冲着阿沅双手合十:“多谢。” 阿沅未答。 只见僧人朝着那行尸大军汹涌而来的方向望去,狂风卷着他的衣角,随风传来僧人清润的嗓音: “施主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阿沅眯了眯眼,轻哼一声:“说来听听。” 僧人回眸看向她:“如果有那么一天……请施主,杀了我。” 明明知道这妖僧看不见,阿沅却觉得自己是被全心全意注视着的。 明明也不知道他口中的“那一天”是今天、明天还是后天,还是未来的哪一天,阿沅只略略思忖了片刻便一巴掌重重的拍在僧人的肩上: “当然!能杀你的…只有我!在此之前,给我好好活着!” 阿沅才将将掌控了身上流窜的灵气下手还是没有轻重,年轻的僧人只觉得被她击中的那一臂几乎都快麻了,他苦笑着,真心实意道:“多谢。” “啧。”怪人,真是个怪人。求人杀他还要谢谢。阿沅撇了撇嘴,“别忙着谢了。” 她看了眼四周几乎又将他们包围成圈的行尸,一手拽住了僧人的后衣领,忽然道: “妖僧,试过飞起来的感觉么?” 年轻的僧人一顿,一脸迷茫。 阿沅弯了弯眼,第一次冲这妖僧真心实意的笑了:“走了!” 第45章 45 ◇ ◎“你可不能再抛下我了。”◎ (上一章增加了6500字, 记得看啊!) 时间回到三天前,沈易和薛时雨尚昏迷不醒,眼下也只有季陵、空师父、沈琮可堪行动。沈琮先将隆谷城内的百姓疏散开, 季陵和空师父则在城门口布下罗刹阵。 罗刹阵遇神杀神, 遇佛杀佛,可以一挡百。可他们不知行尸到底有多少, 光一个罗刹阵恐怕也是不够的。 这两日空师父、季陵也备下许多符纸, 薛时雨则被沈琮安排在了另一安全处。女童则留下照顾薛时雨。 不过, 这里哪还有什么安全处呢? 所有人都知道行尸大军将会破城,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两天后, 沈易醒了。 书生本想去寻阿沅的, 在沈琮的哀求下, 选择留下一起御敌。 沈琮本不抱国师苏醒的希望,毕竟他亲眼看到沈易受了多重的伤,那几乎开天辟地的庞大雷电之力, 如斯恐怖,几乎要耗尽了书生的心神,沈琮甚至怀疑他再也醒不过来了。 不过国师大人就是国师大人, 居然在短短两天就苏醒了,不过想来也知道那样的输出给他身体造成了巨大的负荷, 国师大人面白如纸, 真真似个孱弱的、病弱膏肓的书生, 仿佛一阵风刮来就能将他吹走。 虽然国师大人不能再使出他可怖的力量,不过只要他醒了, 沈琮就莫名有了极大的安全感, 光凭他们几人抵御行尸大军这一看似不可能的任务似乎……也没有那么绝望了。 可见, 他还是天真了。 三天后, 行尸入侵,数量远比小女孩从乌鸦眼里看到的还多。 篝火燎原,沈琮浑身浴血,拼命斩下行尸一双利爪之后回身朝季陵、空师父二人吼道:“撑住!只要撑过了今夜,太阳升起便能……” 罗刹阵还是破了。 行尸大军汹涌而来,沈琮登时面如金纸,疾风从耳侧呼啸而过,瓢泼的血淋了他半身,一个可怖的行尸头颅被横切滚落在地。 沈易手持一柄折扇立在他身侧,眸光沉沉扫了他一眼:“沉住气,还不到最后。” 沈琮微微怔愣之后,极快的收起了几乎覆顶的绝望,深呼吸一口气道:“是!” 沈易虽然这样安慰着沈琮,但他如何不知道和这样数量庞大的、不死不休不知痛的行尸相比,不要说撑到太阳升起,很快他们一个个就会灵力枯竭而亡。 而他,重伤未愈又添新伤,会是第一个撑不住的。 折扇在掌心急速翻飞着,所到之处血肉飞溅,行尸们退后寸许,又逼近,沈易轻咳着,扇面俱是他掩下的血,凤眸一片暗沉。 忽的,耳畔随着风传来一道吴侬软语:“这就抵不住啦?” 书生一瞬间以为自己日思夜想,听错了。 书生一顿,眸光一颤,心跳漏了一拍,继而飞速跳跃,几乎快跃出胸腔! 他……他又感受到了她! 沈易跟随着心意,骤然抬眸,对上了阿沅一双鄙夷的猫瞳:“闪开点!” 阿沅轻车熟路拽着他的肩,两人翻转了个个儿,书生又被她护在了身后。 阿沅掌风扫过之处,磅礴的灵力倾泻下来,行尸们无不哀嚎着避让,阿沅和沈易二人也终于有了喘息的片刻。 沈易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阿沅!” 书生一双暗沉的凤眸犹如燃起了两簇篝火,灼热的视线犹如实质一般,阿沅被这样的目光盯着,心跳漏了一拍,偏过头,掩去心底划过的异样感觉,皱着眉嫌弃道:“小声点儿,听到了!” 书生的眼神几乎黏在了她的身上,这段时间,每每闭眼就会回想起在分别的最后一刻,阿沅仓皇的避开了他的手,一脸恐惧的看着他,从他身边逃离。 只要一想起这个画面,沈易就觉得心脏好像被狠狠抓了一把,心如刀绞之余又滋生一些黑暗的情绪。 为何从他身边逃走? 为何这样看我? 为何怕我?? 为何? 为何??? 太多的为什么在看到阿沅的一瞬,又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书生乖巧的,一如之前站在阿沅背后,一手顿了顿扯住了阿沅一角衣袂,眸光沉沉的看着她:“你可不能再抛下我了。” 末的,又添了一句,“你说过的,你会罩着我的,姑娘可不能反悔啊!” 话落弯了弯眼角,直勾勾盯着阿沅。 一瞬不瞬,都不带眨眼的。 阿沅被书生的眼神盯得发毛,莫名的不敢回视他。方才她抓着妖僧飞过来,将他空投到空师父那儿,听到空师父看到妖僧的惊呼便知道妖僧安全了,就来寻书生了。 她不是没想过书生已死,不过想起他那骇人的□□,好嘛,又被骗了,本以为只会花拳绣腿,没想到还是各中行家! 只怕她都不是书生的对手呢! 阿沅冷哼一声,将衣袂从他掌心拽落:“哼,我看你本事大得很呢!哪里需要我保护,搞不好我还需要你保护呢!” 沈易怔怔看着空落落的掌心,凤眸极快掠过一抹黑,倏然一张向来含笑的俊脸沉了下来。 阿沅不由的后退两步,她……莫名有些怕这样的书生。 阿沅后退的轻微动静似乎将书生从某种幻梦中惊醒,再抬眸看向阿沅时,凤眸只剩下一片澄澈见底的哀伤和慌乱:“你别生气,我不是有意瞒你的,我……” ……这才是书生嘛。 阿沅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她方才一定是看错了。 阿沅转过身,不再看他,振臂一挥将逼近的行尸驱散开,身后传来书生温润的声音:“我一定会保护你的。我不会……再让你受任何一丝苦楚了。” 最后一句轻而重的嗓音刮过耳廓,郑重的仿若某种誓言,热气拂面又很快消散在空中。 阿沅莫名觉得耳朵痒痒的,有点热。 有点慌乱,本就才学会如何掌控体内的灵力,这慌乱的一下,又失了准头,视觉盲区叫行尸有了可乘之机,一时数十行尸飞扑而来,就在利爪将要刺穿阿沅的咽喉之时,一道刺目的亮光闪现,行尸尚未哀嚎嘶吼俱化作了一团焦灰。 阿沅猝然回头,只有书生冲她弯眉浅笑:“怎么了?“继而有些担忧,”受伤了么?” 阿沅愣了一下,缓缓摇头:“……没事。” 又转了过去,对付其他行尸。 耳鬓微湿,俱是冷汗,还有微微霜白的侧脸。 书生全看在了眼里,他凤眸垂下,看向指尖缠绵的一两簇火花,双眉微微蹙起。 看着火花消弭在空中,似乎明白了什么。 是因为……这个么? —— 阿沅一路驱着行尸,同时不忘看几眼空师父和妖僧那儿的方向,沈易在她身后自然将这些目光都收进眼底。 他一边以折扇一路跟切菜似的削着行尸的脑袋,一路血液泼墨似的溅下却无一滴沾染到他的衣角。一边循着阿沅的视线看去,那盲僧也有几分能耐,在空师父的掩护之下,虽目盲却能精准的以指探向行尸的眉心,一触及行尸的眉心,行尸犹如被抽走了魂一样,忽就倒在了地上。 倒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好功夫。 书生状似不经意道:“那僧人怎会出现在此处?莫非是你……” 阿沅头也不回:“是我把他带来的。” 书生凤眸浓黑,瞧不清是什么情绪,只是削这些行尸脑袋的速度越快了。血液飞溅,犹如下了一场红色的雨。 书生抿了抿唇,又道:“你这三天……都是和他在一起么? 阿沅其实没怎么细听书生说了什么,她一副身心几乎全投向了空师父二人那儿。尤其在空师父身上几乎没几块好肉,几乎踉踉跄跄的,快要护不住那妖僧时。 她确实是有些担心妖僧,毕竟才对人家说了“取你狗命的只能是我”,其实也变相承诺了起码在今天,她会护他。 为何会许下这样的承诺,一是她想手刃妖僧为琯琯复仇,二则是,她也同样希望妖僧能超度这万千行尸。 这千万行尸因何为行尸非他们所愿,阿沅同为妖看着小行尸哭嚎着消散在空中,心有戚戚,自有兔死狐悲的凄凉感。 更何况这些皆是由一个个活人炼成的行尸啊,他们不是一个个面目狰狞的行尸,分明是一个个哭泣的怨魂啊。 因这缘由,妖僧即便要死也不能是今天! 阿沅全然听不见书生跟她说什么了,她一把抓住书生的肩一跃上城墙,这里暂且是安全的,行尸还爬不上来。 “你受了重伤就别动了,在这等着,我等会儿来找你!” 阿沅余光瞥见大叔已然支撑不住,单膝跪了下来之后,便一刻也等不住了,将书生安置在城墙之上甩下一句话便要匆匆飞至妖僧身旁相助。 她本想化作一缕青烟的,快一些,没想到还没化成,手腕就被人攥住了。 阿沅回眸瞪着书生:“干嘛呢干嘛呢?” 阿沅一边说着一边不住往妖僧那儿看。 只见年轻的僧人兀自立在黄沙之上,密密麻麻的行尸围绕着他,距离他有些远,阿沅只能远远瞧见他一袭翻飞在飓风中的黑袍,受伤是一定的,也不知重不重…… 万一就这么挂了,阿沅上哪儿去找第二个僧人给这些可怜的怨魂超度啊??? 奈何书生攥住她手腕的手犹如铁钳一般,她居然挣不动! 她侧眸看着书生一脸孱弱的病样,不知为何,手上的力道大的吓人!她都有些疼了! 阿沅咬着牙:“你干嘛?” 书生双眸浓黑,犹如一潭黑色的旋涡,将一切情绪吸了进去,最后只剩下虚无。 他定定地看着她,许久没说话。 一道隐蔽的诡异感自尾椎骨直直往上窜,激起一片鸡皮疙瘩,又来了,这古怪的感觉! 不知为何看着这样的书生阿沅有种说不出的……说不出的畏惧。 阿沅不禁咽了咽唾沫,再出口时,语气软了不少:“你……干嘛啊?” 沈易死死抓着阿沅的手腕,感受到掌心的手腕微微有些退缩之后,他才终于抿了抿唇道:“你要去救他?” 阿沅点了点头。 莫名的偏了视线,不敢直视书生的双眸。 不对,她在……心虚什么???? 阿沅很快将这丝怪异的感觉压在心底,见书生又不说话了,阿沅无从细究这诡异的畏惧感从何而来,她此刻就想着那妖僧争气点,撑到她去救他啊! 同时她也敏感的感觉到书生似乎……不开心? 因为他惯常的笑容此刻一丝也没有了。 阿沅闹不清他在想什么,只好耐住性子道:“你……是不是不开心啊?” 书生竟毫不犹豫的点头,同时手依然攥着阿沅的,丝毫没有放手的打算。 阿沅:“……” 阿沅无语的同时,余光不受控的瞥向妖僧的方向…… 她是真的很担心啊!!! 妖僧人影还没看到,忽然腕上传来一下疼痛,又很快消失。阿沅就是脾气再好也被激起了怒意,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就是对付行尸也比对付这破书生舒服! 她瞪着书生,猫瞳几乎快喷出火来:“你发什么病啊!我要去救他是因为唯有他才能超度这些亡魂,你不知道,他们不是死后才变成行尸的,而是活着的时候便被……” 书生静静地看着她,凤眸倒映着阿沅色若芙蕖的面庞:“与我何干?” 阿沅愣住了:“你……说什么?” 书生拽着阿沅微微一用力,阿沅便一步上前差点撞进书生的怀里。 阿沅微微一怔,抬眸便对上书生俯视着她的一双浓黑凤眸。 书生薄唇微掀,俊脸没什么表情,只盯着阿沅的一双猫瞳,一字一句道:“行尸于我无关,隆谷于我无关,长安于我无关,天下百姓于我无关。阿沅,你与我有关。” 阿沅双睫猛地一颤,似翻飞的蝶翅。 下一瞬,书生松开了她。 松开她腕子的手转而揽住她的肩,下一秒两人从高耸的城墙上轻盈落下。 阿沅怔愣了一瞬,连忙道:“你……” 书生凤眸微垂,瞥了她一眼:“你不是要救他么?” 阿沅愣愣的点点头,忽又摇摇头:“不对!你不是受伤撑不住了么?你还是呆在城墙上……” 书生折扇轻轻一掀,平地起风,朝他二人狰狞跑来的数十行尸皆被飓风卷上了数十丈高空,重重落下,好半天没起来! 阿沅屏住呼吸,愣住了。 书生眼尾扫了她一眼,面无表情道:“我觉得我可以帮得上忙,你觉得呢?” 阿沅:“……” 阿沅挠了挠小巧的鼻梁又挠了挠脸颊,顾左右而言其他,含糊道:“嗯……还凑合吧。” 书生极低的轻笑一声,揽着她一路飞驰,顷刻之间就到了空师父和妖僧那儿。 阿沅看到妖僧的一瞬,幕的双眸发亮,还活着! 不过瞅着也确实只剩半条命了,一张苍白的俊脸被血糊的几乎看不清原来的肤色了! 阿沅连忙挣开书生的怀抱,扯着裙摆将要奔向妖僧时,又被书生擒住手腕动不了了! 这次不用分析,阿沅就是神经再大条也看出书生一张笑若清风晓月的俊脸几乎黑成了锅碳,这是……真生气了。 阿沅看到书生一时兴奋太过,浑然忘了这茬! 在她惴惴不安之时,书生轻摇折扇,疾风扫过,逼近他们的行尸皆被疾风斩断了头颅! 书生松开了阿沅的手腕,又轻轻扯了扯阿沅的衣袂,将她衣裙上的褶皱抚平,才对她说:“去吧。” 没有笑。 凤眼里只有浓如墨的黑,没有丝毫笑意。 阿沅:“……” 阿沅抿了抿唇,两只小手蜷了又蜷,低头呐呐道:“那……那我走了……” 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停住,回头看,书生依旧在原地看着她。 面无表情,一双凤眸黑勋勋的,瞧不出什么情绪。 不知为何,阿沅忽然就觉得,好难过啊。 书生不开心,连带着她也有些情绪低落了。 真不舒服。 沈易凝着阿沅的背影,双手背在身后紧握成拳。 指尖狠狠嵌进掌心,唯有十指连心的刺痛才能将他暴虐的心绪死死压住,以至于……不吓到她。 他漠然的看着阿沅的背影离他越来越远,忽的,停住了。 阿沅忽的调转过来,小跑着冲向沈易,脚下没有把握好力道,直直撞进了书生怀里! 沉闷的一声,书生被撞得微微后退半步,两手下意识揽住了阿沅,惊愕的看着埋首在他怀里的人。 阿沅抚着额头从他怀里抬起了头,轻“嘶”了一声,跑的太猛了。 这书生的胸膛石头做的么??? 她一边揉着额头,一边冲书生凶巴巴道:“等我回来!” 书生怔怔的看着她,一瞬或者几息之后,本静如死水的胸腔某物剧烈的跃动起来,几乎快跃出胸膛! 阿沅冲他挥了挥拳头,佯装威胁:“就在这儿等我,不准乱跑!” 见书生怔愣的看着她,半天没反应,阿沅蹙了蹙眉,想起一旁半死不活的妖僧,算了,不管了! 她推开书生,这次不再犹豫,冲向那眼瞅只剩一口气的妖僧,忽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下次不准再把我一人扔下,我真的会生气的。” 阿沅狂奔的脚步微滞,唇角微勾,不耐烦的摆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啰嗦!” 随即便钻入那固如铁桶般的密密麻麻的行尸之中。 沈易看着那抹倩影终于钻入行尸之中再看不到一角衣袂了,才收回视线。抿紧的薄唇略微松弛,低低一声轻笑后,跃动的不成章法的心脏也终于归为平静。 轻轻呼出一口气后,指尖揩去嘴角淌下的一道血渍。周身忽然窜起一道又一道交织的青紫电流,于城门外,于外侧将不断涌进的行尸俱化为了焦炭。 阿沅一边不断拍打着身侧的行尸,掌风凌厉,所到之处硬生生倒逼这些行尸三丈之外,硬是在这一圈又一圈固若金汤的“行尸围墙”内劈出一条路来! 阿沅一边打着一边高声叫着:“妖僧!摩柯!是死是活回句话啊!” 许久,就在阿沅以为这妖僧真的要挂了,隐隐约约传来他清润而涩然的嗓音:“施主……我在这儿……” 猫叫似的。 不过足以让阿沅振奋了! 又是一阵凌厉的掌风扫过,阿沅高声唤着:“等着!我马上来救你!在我没来之前不准死……不对!我来了你也不准死!听见没有!!!” “施…主……贫僧知道了……” 小可怜,好像马上要断气了似的。 阿沅一急,忽的冲识海内的彼岸花喊道:“哥!爷!大爷!借你的藤玩玩行不?” 血池之内,被僧人剃光了刺郁郁寡欢的硕大花苞缓缓从血池之中冒出头:“……哈?” 下一秒阿沅的双手掌心凭空伸出两道硕大的藤蔓,藤蔓越伸越长,阿沅使劲一挥,藤蔓带着呼啸的疾风,将这些密密麻麻的行尸全卷到了天上! 没了密集的行尸,视野终于开阔,阿沅看着远处单膝跪地的一抹黑色人影喝道: “妖僧我来了!我来救你了!” 阿沅足尖一点,急速飞了过去,那道身影应声扭过头,刹那之间阿沅差点被自己弄出的藤蔓绊个狗吃屎。 那人转了过来,如千里冰封的俊容看到她的刹那瞳孔紧缩—— 是季陵。 作者有话说: 汪汪汪 第46章 46 ◇ ◎“妖僧,可以啊你!”◎ 夜还很长。 阿沅脚步踉跄了两下, 才堪堪站定。 盯着季陵冷沉的桃花眼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 紧张。 还有,害怕。 不知为何,明明是多情的桃花眼, 在这厮脸上就是骇人的紧。 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 阿沅跟了季陵三年,浸于他的淫/威日久, 别的没学会, 光学会看他脸色了。 不过曾经的阿沅能极快的, 几乎一秒之内分辨出他是生气的还是开心的,当然极少数有开心的时候, 屈指可数的勉强可以称之为“笑”的时候也是, 据他所说也是被她蠢到才笑的……剩下的几乎要么是面无表情, 生人勿进。要么则是和薛时雨争吵被气得板着一副冰山脸的模样。 如果这厮的情绪可以当作一门学问的话,大致可以分为“没生气,就是脸臭”、“气”、“很气”、“给我死”。 这四种情绪在他一张冰山一样的俊脸通常看不太出来, 阿沅也是在他身边呆久了才能从他一双桃花眼里揣摩出端倪。 从前她看一眼就知道了,但现在,尤其在阔别短短三月之后, 她反而看不懂了。 他一双桃花眼浓得见不到底,按理说即便没到“给我死”的程度, 介于“气”和“很气”之间也是有的。 不过……又好像没有这么简单…… 阿沅脑中思绪纷杂, 双脚跟钉在原地上似的, 再也没往前走一步。 季陵忽然站起来,阿沅也好似突然惊醒般下意识后退半步, 季陵眸光凛冽如刀扫过阿沅后退的那一小半步似乎……瞳仁更黑了。 阿沅:“……” 她这下可以确定绝对是到了“给我死”的地步! 季陵一起身就露出了身后的妖僧。妖僧俊脸苍白如雪, 单膝跪地, 一旁空师父也脸色极差, 他搀扶起妖僧,高声唤着:“摩柯大师!摩柯大师!” 妖僧一双眸闭得紧紧的,好似……好似圆寂了一般…… 阿沅当下哪里还管这厮,连忙跑去,与季陵擦肩而过的瞬间倏然被抓住了腕子。 季陵冷沉的眸子扫过阿沅掌心的藤蔓,眸光尖利的一缩,死死抓着她的腕子,几乎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和识海内的邪物融为一体了?” 季陵问的奇怪,举动更是莫名其妙,阿沅只觉得腕子都要被这厮弄断了! 又发疯! 阿沅死命挣,挣不开,猫瞳被气得红红的,毫不示弱瞪着他:“什么叫‘融为一体’?它就长在我脑子里不走了,我还能赶它出去不成??!” 季陵只钳着她的腕子,盯着她,墨瞳似乎凝着一股风暴,又问了一遍:“我问你,你和那邪物融为一体了?” 阿沅眸光一颤,真的是有些害怕。但她没有再后退,她捏紧了小手,双眸因为盛怒显得晶晶亮:“你管我有没有融为一体?松手!” 阿沅话音刚落,季陵冷峻的眉眼犹如覆了层冰霜,越发用力攥住掌心的腕子,力气之大仿佛要折断它。一声又一声质问阿沅:“你知道和邪物融为一体什么后果吗?你会被它吞噬,会生不如死失去神志,你也会变成一个邪……” 阿沅冷笑着打断他:“我只知道没有我你们已经死了。” 倏然之间,掌心的藤蔓疯涨,一瞬间犹如葫芦串一样将飞扑至他们四面八方的行尸自一个接一个太阳穴穿过,藤蔓回收,这些上一秒还张牙舞爪的行尸下一秒便落在了地上,不能动弹。 那些回收的藤蔓并未完全回阿沅掌心内,而是将季陵包拢起来,带着长刺的藤蔓抵在他的咽喉处,阿沅微微仰头,盯着那双曾经令她畏惧的、欢喜的、又恨又爱的冷冽双眸,漠然道: “松,还是不松?” 她也不知道她和季陵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一见面就吵乃至到现在,横刀相向,但是她不悔。 甚至非常、非常、非常痛快!!! 好像吐了陈年的郁气,畅快得很! 短短三月她已看不透季陵了,可对季陵来说,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她就是要让这厮知道,她不是从前的她了,他再也不能折辱于她了! 阿沅死死瞪着季陵,眼眶一圈微微泛着粉,她咬着唇,有些委屈,更多是怨和恨。 季陵眸光触及阿沅眼尾的那抹红痕,不知为何,心尖好似被小刀刺了一下,怔住了。攥住她手腕的指尖微微一顿,松开了些。 “施主……贫僧已为她斩去妖气,所幸尚未和彼岸花融合……” 妖僧气若游丝的声音传来,阿沅当即眸光移到了他身上,眼瞅着快咽气了,阿沅登时推开了季陵,一时也未察觉方才还攥得死紧的手怎么就一推就松了,她忙疾步走到妖僧身边。 妖僧的状况太不好了,在他四周全是已被他度化的行尸,层层叠叠的数目众多,短短时间他竟然能做到这种程度,但还是太少太少了。于这千万行尸仍是杯水车薪。 何况这妖僧祛魅首先将邪气渡到己身,完全是舍命相陪,即便他体内灵力浩瀚如海面对这千万行尸也是独木难支,况且之前单单为了她祛魅恐怕已消耗了一半的灵力,现在……只怕灵力快要枯竭了。 那可不成,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阿沅直接一掌囫囵拍在了妖僧的肩上,睁着一双猫瞳恐吓他:“给我撑住了!” 妖僧霎时嘴角溢出一抹血痕,将要闭上的双眸睁开了些,苦笑道:“贫僧…知晓了……” 空师父登时怒目圆睁:“你这小妖竟敢对摩柯大师不……” 倏然一片沾血的冰凌穿透行尸的头颅射在空师父脚下。 只差那么一寸就能穿透他的脚掌。 空师父一顿,脑门登时一抹虚汗冒下。 他抬眸和季陵投过来的目光不期而遇,不知为何,明明是冲着行尸的杀气空师父却莫名觉得是冲着他来的…… 季陵只看了他一眼,便若无其事的移开眸。提剑冲那再次卷土重来的行尸砍去。 空师父抹了抹额上的虚汗,看错了吧…… 空师父略略松了口气,余光瞥向摩柯大师时,倒吸一口冷气! “你……你你你你在干什么!” 阿沅扒着妖僧宽大的黑袍,闻言头也不回道:“你也瞎了?没看到我在扒他衣服吗?” “不是……我当然看到了!”空师父一时被这小妖的大胆行为震惊的无以复加,眼见摩柯大师只剩一件薄薄的雪白中衣,马上要被这大胆的小妖从肩上扒拉下来,马上拽住了即将滑落的前襟,勉强护住了大师的清白。 “你在作甚?!你姑娘家家的……怎能随意扒男子的衣裳!” 阿沅扒了半天衣裳实在不耐烦,一用力,直接撕了! 雪白的中衣霎时成了碎片,露出了年轻僧人线条流畅,瘦削但并不过分消瘦的背部,本苍白如雪的肌肤上书写着密密麻麻水墨经文。 从优美的肩胛骨没入凹陷而劲瘦的腰上,好似美玉浸于浓墨中,神圣的静穆中又透着一丝妖冶。 阿沅眯着眼打量了会儿,实在是…… 美不胜收。 空师父勃然大怒,一双豹眼几乎都快从眼眶瞪出来,双臂肌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登时鼓起,胀大了一倍! “大胆小妖,你怎敢如此对大师不敬!” 空师父将要一拳击向阿沅时,本双目合拢的年轻僧人忽然微微掀开半合的眼帘,轻声道: “妙空,住手。” 空师父的掌风堪堪停在阿沅的耳侧,僵直不动。 掌风拂起阿沅鬓边的一缕乱发又落下。阿沅神色未动,盘腿坐于僧人身后,双手掌心贴于僧人微凉的背部,掌心相触的一瞬间浩瀚如海的,属于彼岸花寒凉彻骨的幽冥灵力自阿沅的掌心疯狂汇入僧人体内! 阿沅学着记忆中妖僧之前灌入灵力帮她捋顺灵脉,以同样的方法将彼岸花的灵力灌入他的灵脉中,按常理说,他们一冷一热的灵力本就相冲,尤其她贸然将这来自幽冥的浩瀚灵力灌入僧人温热的灵脉之中,阿沅随着灵力的游走明显的感觉到那本温热的灵脉好似被冰冻住了,一寸寸冰封,掌下温凉的肌肤也一点点变得冰寒、僵硬,这是他的身体在排斥不属于他身上的灵力。 甚至很有可能就这样死了。 像她们妖怪的身躯没那么讲究随便捶打,但血肉之躯妄图吞下来自幽冥的灵力,是痴人说梦,不爆体而亡就不错了。 阿沅在赌。 她想,既然妖僧能将邪气渡到自己身上消解掉,那他的身躯无异就是个可以转化的熔炉,她在赌属于彼岸花的灵力渡到他身上能不能转化成属于他自己的暖阳灵力,若是不成…… 死便死吧。 也算是死在她手里了。 阿沅掌下的肌肤愈冷,她身上就愈热。内里小衫顷刻间就汗湿了,额间也是一片细密的汗珠。 空师父看着年轻的僧人本就霜白的面容一寸寸灰白,仿佛行将就木,半睁的浅灰色双眸渐渐失去了神采…… 停住在阿沅耳侧的手掌震颤着,僧人犹言在耳,终是没能下去手,长叹一声,竟捂面哭泣。 “摩柯大师,是空无能……摩柯大师……” 阿沅眉头紧了又紧,忍不住睁开眼:“哭丧呢你……” 声音戛然而止。 年轻的僧人浑身僵硬,双目半阖,面容泛青,一动不动。 阿沅怔了一会儿,从他背上撤下双手,板过僧人的身躯,瞪大眼珠,双手自上而下检查了一遍:“真死了???” 空师父涕泗横流,不再犹豫一掌劈向阿沅:“你这妖女还要折辱摩柯大师到何时!” 掌风带着搬山填海的雷霆之势劈下,自阿沅的发梢上忽然,毫无预兆的被一只手擒住了! 年轻的僧人依旧低垂着头颅,未见他挪动半分,他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一手精准无误的抓住了空师父有阿沅三个腕子粗的手腕! 且,空师父看似肌肉勃发的胳臂在僧人修长的,一看就适合吟诗作画、坐佛念经的瘦削指骨内一动不能动! 阿沅和空师父霎时将眸光投向低垂着头颅,看不清面容的年轻僧人看去,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许久,终于传来僧人有些嘶哑的低沉声音:“贫僧…无事……” 阿沅和空师父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空师父几乎瘫在地上,一阵心潮澎湃,激动地语无伦次:“大、大师,空还以为…还以为……” 阿沅一巴掌呼在僧人的肩上:“妖僧,可以啊你!” 空师父登时就要驳斥这女妖对大师的不敬,临到口想起还是这小妖救了大师,张着嘴巴晾了许久才将原先的话咽了下去,磕磕绊绊道:“大师法号‘摩柯’,不要一口一个‘妖僧’叫着……” 妖僧终于缓慢的抬起头颅,如阿沅所料,脸上的青色消退了不少,冰凉的肌肤也渐渐温热起来,他在慢慢转化着体内不属于他的幽冥灵力。 她赌对了! 阿沅的猫瞳因为兴奋晶晶亮,年轻的僧人似乎也被她兴奋的情绪感染了,没有焦点的浅淡双眸落在她身上,眼尾微弯,浅灰色的双眸好似盛了一弯银河与天边的星河交相辉映,他动了动喉结,声音还有些不自然的哑:“……多谢。”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很聪明。” 阿沅因这三个字双眸更璀璨了些,连天边闪烁的星河也比不上! 这还是……还是第一次有人夸她聪明!!! 阿沅因这短短的三字,脸庞浮起两抹兴奋的嫣红,嘴上却装作浑不在意。她轻哼一声,复又坐在僧人身后,嘴角是藏也藏不住的笑意,吐出的话却嫌弃的很:“呵,果然不出我所料!我这废了半天劲,现在你这小命完全属于我的了!给我仔细点活好了!听见没?” 僧人笑着点点头,牵动胸腔带动沉闷的声响,比那书生还活像个痨病鬼。说来说去还是那一句:“贫僧知晓了……” 双眸仍是暗淡的,瘦削的身子仿佛风一吹就倒了。 阿沅眉心皱了又皱,挠了挠头,鬓发更乱了:“呐,你实在是太弱了,我就勉为其难再输你点儿灵力吧,免得你等会儿撑不住又……” 阿沅说着说着,双手掌心将要贴于僧人光/裸的脊背上,忽然身后刮起了凛冽的寒风伴着黄沙,尚还未贴上,突然被人揪着后衣领提了起来。 阿沅顿了一下:“???” 幕的抬头对上季陵一双寒潭似的桃花眼。 季陵眯着眼看她,似笑非笑: “我来。” 话落就将她丢在一旁,和空师父面面相觑。 阿沅:“?” 空师父:“???” 他们一齐看向执剑立在年轻僧人背后的季陵,寒风裹着他的衣袍猎猎作响,他森冷而俊美的面容犹如地下罗刹一般,这哪儿是来救人啊? 分明是来杀人的吧!!! 作者有话说: 抱歉最近确实忙飞了… 还有一章万字更新,修修改改大概11点左右发,可能更晚一些,等不及的明天再看吧! 第47章 47 ◇ ◎“我这辈子最讨厌听话了!”◎ 阿沅和空师父登时拔腿跑向那二人, 季陵立在僧人背后,眸光低垂,俯视着他, 犹如看一只蝼蚁。 视线停留在其布满水墨笔迹经文的脊背上微微一顿, 似有所想。 “咳咳……不必劳烦施主了……贫僧体内多亏女施主相助,灵力充盈, 只需一些时间消化…已够了……” “喂!”阿沅小跑上前, 冲着季陵叫道, “你不准伤害他听到没有!” 季陵眉心一蹙,回眸看她, 双眸黑勋勋的:“你说什么?” 阿沅顿了一下, 抿了抿干涩的唇, 上前一步挡在僧人身前,深吸一口气,毫不示弱迎上他冷沉的眸光:“我说!你不能动他!他现在……我罩着了!” 季陵眸子倏然一利, 大步上前,紧紧盯着她,阿沅硬逼着自己没有后退半步。 又一次, 她又一次挡在了别人身前对他横眉相向。 季陵紧紧盯着她许久,就在阿沅以为他要忍不住一剑劈了她时, 终于说话了。 他嗤笑一声, 眸中无尽嘲讽:“书生你也罩, 和尚你也罩……阿沅,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滥屠滥杀的疯子么?” 阿沅顿了一下:“我……” 季陵面无表情看了她一会儿, 提剑转身走向又一层奔涌上来的行尸。 阿沅这时候才发现季陵几乎浑身浴血, 身上大大小小也受了不少伤, 薄唇微微泛白。他这人长了嘴也不说, 哪怕受了再重的伤,从来都是四下无人、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自己默默处理。 小伤大多也就放着,有的时候受了极重的伤,哪怕深可见骨,也是随便抹了一层草药便将将入睡。 糙的很。 完全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那时阿沅镇日栖在他身边的油纸伞里,也只有等到夜半三更,等到这厮熟睡过去才悄摸从伞内钻出来。 一边腹诽着,一边替他将伤口小心包好,一边还要谨小慎微,就怕把他弄醒。 没法子啊,他要挂了,她再上哪儿去找人庇护她啊?而且,她也确实看不过眼。 她看不过他不拿自己性命当回事的样子。 人有多少命能糟践呢?他是没成鬼不知道啊,身在福中不知福,他能跑能跳吃香喝辣的,成了鬼之后只有香烛能吃!成天只能躲在阴凉阴暗的地方,看他到时还糙不糙! 每一次阿沅就跟田螺姑娘一样,包扎好伤口之后就钻回油纸伞里补眠,白天则乐的看他盯着包扎好的伤口发呆,偷笑他傻。 后来才发现,他娘的,傻的人是她! 说来也奇怪,薛时雨跟季陵不是亲姐弟胜似亲姐弟,两人逞强的臭脾气简直一模一样。 明明受了重伤就是咬牙不松口,好似松口了就显得自己弱了一般,不过阿沅也能理解,乱世之中强者为尊,尤其像她这样凤毛麟角的女除妖师更要比一般的男修士更能吃苦才行,一点都不能示弱。 不过,在季陵面前也这样,未免也太要强了。 阿沅看着薛时雨隐藏在身后渗血的手臂,摇了摇头睡了过去。 当夜就看到季陵这厮偷摸进了他阿姐的房,阿沅当时就警铃大作,化作一缕青烟跟了过去。 心想这厮终于按捺不住要向他阿姐表白了??? 不对,三更半夜他想干嘛??? 难不成她也被这厮一副冰山脸骗了过去,其实这人是个深藏不露的禽兽?!!! 阿沅脑海乱成一锅粥,才飘到门缝中便听到这厮喃喃如梦呓的声音:“阿姐,从来都是你为我包扎……今夜,让我为你包扎吧。” 门缝之中,阿沅看着他小心翼翼的包扎好薛时雨的手臂,小心的掀开一角被子将手臂放进去,又小心翼翼的掖好被角…… 阿沅飘回了油纸伞内,恍惚想着,原来他也是有……这样的一面啊。 原来傻的人是她啊…… 真是,蠢死了! 往后季陵这厮仍然如此,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伤口淌血就淌血吧,潇洒的很。 阿沅憋着一股气,掐着自己大腿暗暗发誓,再也不给这厮包扎了!他想死就去死吧! 关她什么事! 可是看着汩汩流血的伤口最终还是动摇了,垂着头给这厮上药包扎。 她一边恨恨的瞪着季陵略显苍白睡容一边想,她是为了自己,才不是为了他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毕竟一路还要靠这厮庇护,就这么死了未免……未免太不划算了! 于是乎,日子就这么活着,白天这厮受伤,晚上阿沅憋着气给他包扎,然后时不时还要看这厮偷摸半夜去给薛时雨包扎伤口。 气着气着阿沅也就麻木了。 随便吧,大家各取所需,没什么不好。 可有一天,许是从未被这厮发现过,阿沅也就松懈了,她竟被季陵逮个正着。 当时这厮为了猎杀豹子精摆下弑神阵,受了有史以来,起码是阿沅见过的最重的伤。薛时雨其实已经给这厮上过药了,但薛时雨这个女中豪杰舞得动长剑,手上的活就没那么细致了,阿沅眼瞅着她草药囫囵一抹便走了,那骇人的从左肩横贯到腰腹的伤口,还有好长一段没抹到呢…… 于是半夜阿沅不得不拆了薛时雨裹得跟臭裹脚布似的布条,重新上了一次药。她想着这么重的伤,这厮肯定睡死了过去,没成想,她抹了整整两遍草药,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一抬头就对上了季陵怔怔盯着她的目光。 阿沅愣了一下,一瞬间头脑空白。 下一秒就化作一缕青烟冲进了油纸伞内,瑟瑟发抖。 为什么害怕,又为什么一直隐瞒,因为她知道这厮除了薛时雨不让任何人近身的。 这厮有洁癖的,更遑论触碰他了! 好害怕啊…… 他会杀了我吗? 他……他又会把我投到炉火里去么? 阿沅就这么惴惴不安在油纸伞里呆了好久好久,肚子饿得实在不行才悄摸探出头来,一出来就看到面前摆着的三四根香烛,顿了一下,偷偷拿了一根又拿了一根进去。 后来季陵这厮仍然是隔三差五的受伤,阿沅一开始实在是不敢再擅自帮他包扎了,但不知是不是鬼怪的原因,她对鲜血极其的敏感。 她即便强制自己不要再去管了,但那血珠滴落在地的声响在她耳边无限放大、放大…… 她越是不让自己去想,越是被这些声响折磨,简直快疯魔了,最终还是认命的悄摸又去给他包扎,这次她一碰,季陵一双寒冰的桃花眼倏然就睁开了。 阿沅登时浑身都僵住了。 然而……季陵只看了她一眼就将眼合上了。 阿沅:“???” 愣住了。 好半会儿才提着心吊着胆给他包扎好伤口,包扎完不敢多停留直接飘回油纸伞内。一晚上胸腔砰砰跳个不听。 隔天发现,油纸伞外多了一根香烛。 阿沅盯了一会儿,伸出小手抓了回去。 后来每一次季陵受伤,阿沅都会给他包扎。隔天,油纸伞外总会出现一只香烛。 哪怕季陵和薛时雨二人风餐露宿,实在兜里没几两钱,但每一次只要阿沅给他包扎了伤口,伞外总会出现一根香烛。 阿沅那点梗在胸口不上不下的郁气,也就散了。 甚至偶尔还会生出一些荒唐的想法,好似就这样一直生活下去也还…… “施主?施主?” 阿沅骤然回神:“你……你叫我?” 妖僧又重新穿回了他那宽大的黑袍,失焦的双眸寻声望向她,粲然一笑:“贫僧还以为施主走远了,不在此处。” 阿沅暗暗松了口气,从悠长的记忆中抽身,晃了晃头,连忙将这些莫名其妙的回忆冲散! 妖僧眉头微微蹙起,看着她的方向:“怎么了?” 阿沅摆手:“没事。” 眼见这妖僧肤色如常甚至气色更好了,心里明白他到底将渡与他的灵力化为己用,阿沅虽说赌了一把,倒也没想到真的奏效! 将灵力渡与他人又化为己用简直闻所未闻,阿沅踱步到僧人身边,撞了撞他的肩:“你这体质也太厉害了吧!若人人将灵力渡给你一些,你岂不是……岂不是不用修炼就能成天下第一了!!!” 年轻的僧人闻言一僵,阿沅没放在心上,只听见空师父传来的震耳欲聋的佛门狮吼功:“我想到办法了,你们来助我!” 阿沅本也没准备听妖僧的回答,听见空师父的话便抓住了妖僧的领子,道:“走了!” —— 那厢沈易单手执扇,另一手掩住口鼻,一路在密密麻麻的行尸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然而止不住的血从指缝中淌下。 沈琮执剑在沈易身边切西瓜似的给行尸开瓢,一边冲着几乎杀红了眼的书生大声道:“国师大人,哎呦我的国师大人,求您悠着点!您的身体情况你自己还不清楚吗!??” 三年前,天降异色,妖星大作。 天降灾祸,黄水水漫短短数日竟淹死数百万之众。据传国师为阻天降横祸,以身为祭,猝然长眠七日,肉身不腐不化,七日后竟自苏醒,只是心跳声极其微弱,无数大能修士为其诊治,好好一颗心居然少了半颗! 都说国师是将半颗心脏祭给了神明,这才止了黄河水患,救下天下百姓,国师也因此缠绵病榻三年之久。 多少神医已然下了国师命不久矣的决断,公主更是为此几乎快哭瞎了眼。谁知好好养病的某人忽然就不见了。公主几乎快把皇宫的地皮都给掀了,求生求死的,甚至铸了大错,长眠于寝宫内,呼吸还在,心跳也还在,就是醒不来。 说是被鬼魂魇住了,求遍天下奇人也没法子唤醒。陛下这才命御前统领沈琮奉命天涯海角来寻国师。 并且是下了死令,国师若是不从,提头面圣也是行的。 可见陛下将唯一掌上明珠的错全算在了国师身上,也不顾国师为大魏谋下的福祉。 沈琮当然知道那句“提头面圣”只能是气话,要提头也只能提他的,若是他不能让国师大人全须全尾的送回去的话。 当然除了圣上的命令,沈琮也是极其尊崇和尊敬国师大人的,本来他们也是挚友。 国师不比常人,从前的国师呼风唤雨的,现在的国师可只有小半颗心脏在跳啊,之前以雷霆之力把地给掀了,沈琮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就怕国师大人撑不住,此刻又是这样不要命的打法,哪有眼睁睁看着兄弟送死的? 书生恍若未闻,折扇刮过,疾风所到之处带着雷霆之威,恍若神祇降临。 而那喉间的闷咳却一声更重一声。 沈琮扫了一眼,远远的,几乎快成为一个小白点的姑娘。当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他那英明神、阴险狡诈的国师大人竟也成了为搏美人一笑的愣头青了! 沈琮焦躁的挠了挠头面,一边削着行尸一边埋头苦劝:“国师大人,我这是奉了陛下的谕旨特来寻你,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可怎么跟陛下……跟公主交代啊……” 沈易冷笑一声,凤眸全是森冷:“我的生死与他们何干?” 沈琮当即反驳:“您是天下人的国师,怎么能与陛……与我们无关呢?!!” “这狗屁国师爱当你去当去!” 疾风一扫,书生足尖一踏,乘着疾风寻那抹飘逸的白裙而去。 沈琮落在身后疾呼着,既然好声好气的不听劝,他也就破罐破摔,就差破口大骂了:“你悠着点啊!虽说行尸棘手,你别行尸还没解决你先倒下了!倒时我看佳人面前你的脸往哪儿……” “放”字还未说出口,一道疾风扫过来,削了他一缕发,额上刮了一道伤口。 沈琮怔了一瞬,破口大骂:“沈易!你丫别以为是国师就了不起啊……” “我想到办法了,你们来助我!” 佛门狮吼功传来,震得沈琮差点喷出一口血。 沈琮一顿,不再迟疑,御剑寻声疾去。 —— “怎么他也在啊!” 阿沅瞪着空师父身后的半瞎李,猫瞳里全是不可思议。 半瞎李阴恻恻看了阿沅一眼,独目伸出青色的长舌一卷,阿沅浑身打了个激灵,偏过头去不再看。 空师父:“这位李修士与姑娘或许有些误会……不过此刻大敌当前,不求二位摒弃前嫌,但求二位同舟共济,一同御敌才是要紧。” 阿沅轻哼了一声,勉强同意了。 也是,虽然这半瞎李腌臜事做多了,可他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多个人也多份力,想来他也不会蠢到反将他们一军,若是他想被行尸分食了的话。 她可是亲眼见过这厮跪在地上痛哭求血河大将军饶他一命的,这么惜命的人,不会的。 倏然,身旁掠过一缕疾风,书生踏着清风缓缓落在她身边,瞧见阿沅唇角如涟漪扩散出一抹笑痕,又见阿沅一手揪着僧人的衣领,两人凑在一块儿,倒是极亲密的样子,唇角的笑便淡了下去。 微微敛起,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沈琮跟着沈易身后御剑飞来,见国师大人将掌心的血掩在身后,不让身边的佳人瞧见,越发觉得痛心疾首起来。 原来堂堂国师大人遗落了凡心,也跟一般的痴情人没什么不同。 沈琮嘀咕着,倒是多看了阿沅几眼。 国师大人出了皇宫也才三个月,跟这小妖相识也不过半月时间吧?公主苦苦追了数年,就差把刀架在国师脖子上逼他做驸马了,可怜公主一片芳心啊,这小妖就这么点时间就把国师大人俘虏了? 厉害啊。 而在沈琮眼中越发高大的某人,此刻小心瞥着不远处,季陵执剑立在不远处,背对着他们,修长的背影无限萧瑟。 阿沅多看了一会儿,忽然一只手从旁伸过来,抓着她的腕下,微微用力,暖风拂过耳畔:“衣衫都抓皱了。” 阿沅愣了一下,这才发现她还抓着妖僧的领子,遂松开了手。 书生握着她的手腕却未松手,微微一用力,阿沅已站在他的身侧,书生对着面前双目失焦的年轻僧人歉然一笑:“抱歉,阿沅确实顽皮了些,没受伤吧?” 阿沅皱眉看了他一眼:“跟他那么客气干嘛?” 书生只看着她摇了摇头,又冲僧人歉然道:“摩柯大师,海涵。” 摩柯茫茫然看着他们的方向,粲然一笑,双手合十对着书生和阿沅二人行了个礼,便寻声走向空师父的方向。 阿沅简直莫名其妙:“你跟他那么客气干嘛?” 书生一双凤眸泠泠的落在阿沅一张芙蓉面上,循循善诱道:“人即为大师,我们自当恭敬一些,有何不对?” 阿沅撇嘴:“就你们这些迂腐的书生礼节多。” 书生笑了笑,没有说话。 阿沅不大舒服,见书生还握着她的腕子不放,挣了挣没挣开,皱眉道:“喂……” 书生忽的微微扬了扬下颚,扯开话题:“空师父有话说。” 阿沅也就忘了要书生松手的事。 此刻他们一群人站在城楼之上,地下是密密麻麻令人头皮发麻的行尸,哪怕他们戮战半宿,还是不够。 季陵用十里冰霜暂且封了城门,虽能挡一时,但要不了多久,很快就能被攻破了。 “照这样下去我们必输,不仅护不住城门,也要落个葬身尸腹的下场。” 沈琮忙道:“空师父若有计策,但说无妨!” 空师父点点头:“我确有一计,须各位鼎力相助才行!” 半瞎李:“别磨蹭了,快说!” 空师父望着城地下乌泱泱的行尸,双眸湿润,怆然泪下:“苍生皆苦,以活人炼行尸何其残暴所为!” 空师父转而看向众人,“此千万行尸杀是杀不尽的,他们不过受奸人所害又有何错!为了身后的黎民百姓,也为了身前这些苦难的怨灵们,望他们身前所受之苦既消,死后登西方极乐……” 空师父话还没说完,阿沅第一个伸手:“我来助你!” 猫瞳晶晶亮,泛着一层波光,极是动容。 书生看了一眼,无声笑了一下,攥紧了掌心纤细的腕子。 沈琮也道:“空师父你就说罢,我们都来助你!” 空师父笑了声,连说三个“好”字。 “摩柯大师有超度众生之能,然一个一个点化超度太慢也太消耗灵力了!但辅以我佛门狮吼功便能事半功倍,此间功法需要各位护阵方可运行。摩柯大师位于阵心,我必须为坤位佐以狮吼,其他乾位、天位、地位各有一人护法即可,只是……只是……” 阿沅也急了:“快说快说!” 怎么大叔看着五大三粗的怎么也这么婆婆妈妈! 空师父面色为难:“只是这阵眼的‘死门’必须由一人镇守,若是阵破,阵法反噬第一人便是‘死门’……” 半瞎李当即道:“老夫可不去死门啊。” 阿沅松了口气,还当是什么,当即道:“我去!” 话落,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不行!” “不可!” 说“不行”的是阿沅身侧的书生,说“不可”的是一直沉默,突然出声的季陵。 两人的视线极快的交汇了一眼不约而同落在空师父身上,又不约而同道: “我去。” 阿沅:“……” 没看出这俩……什么时候这么有默契了??? 半瞎李阴邪的独目在阿沅、书生、季陵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阿沅身上,嘿嘿一笑,意有所指道: “姑娘……好手段。” 阿沅:“……” 她发誓,等这事了了她一定要拔了这糟老头的长舌! 书生话落,又换作沈琮大声道:“不可!国……你一书生凑什么热闹!还嫌命不够大么!” 沈易眼刀刮过去,沈琮愣是顶住来自国师大人的强大威压,开玩笑,若是国师死了,他即便活过今夜也难活着面圣了。 沈琮苦笑着:“书生就算了,不然我去……” “我去。” 季陵抱剑,冷冷的打断他。 沈琮想起此刻尚未苏醒的薛时雨,季陵是时雨的唯一的家人了,若是季陵没了,时雨又该怎样痛苦?时雨漂泊一生,他不愿时雨再经受任何生离和死别了。 如果非要有一人…… 思及此,沈琮上前一步:“还是我……” “抱歉,诸位。”空师父打断了众人的话。忽然侧眸看向阿沅,盯着阿沅,不动了。 沈易的双眸倏然掠过一抹暗光,紧紧握住了阿沅的腕子。 阿沅顿了一下,伸出一根小指指了指自己,了然道:“空师父想让我去守‘死门’?” 空师父沉重的点了点头,难掩一脸愧疚:“此刻,我们几人多身负重伤。贫僧观姑娘方才灌入磅礴灵力于摩柯大师体内,虽不知姑娘体内神物为何物,灵气之浩然庞大,叫人望而生畏。且……且……” 空师父迟迟说不了口,阿沅就替他说了:“且我就一小小画皮鬼,我不呆死门谁呆死门?‘死门’于我的影响是最小的,反正都死过一次了,于情于理都该是我去最为合适对吧?行啊,我本来也想去的……” “不行。”沈易冷冷地打断她,“我去。” 季陵也道:“她不行!我……” 阿沅忍无可忍甩掉书生的手:“我都说了我去了,你们一群大老爷们儿磨磨唧唧的,烦不烦啊!” 城楼底下,传来一声又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很快城门就要破了! 沈易和季陵皆把眸光投到阿沅身上,季陵一双桃花眼黑沉沉的,阿沅一秒判断出这是气炸了,不是“很气”就是“给我死”的程度。 书生一双凤眸几多隐忍,他试图又去拽阿沅的手,软下声音:“阿沅,让我去吧,你在我身旁护着我就行了,乖,听话……” “听个屁!“阿沅甩开书生的手,低吼,”我这辈子最讨厌听话了!” 书生僵住,被甩开的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季陵紧紧的盯着阿沅,执剑的手指骨泛白。 阿沅低笑着,长睫如振翅的蝶翼:“你们是我的谁啊,凭什么替我做选择?我的事我自己做主,你们是听不懂么?你们……算老几啊?” 一瞬间,沈琮明显的看到,国师大人藏在身后,铺满鲜血的掌心倏然攥紧。 季陵只盯着阿沅,眸光森冷,好像一具没有什么情感的冰雕。 阿沅轻轻吸了吸鼻子,大步上前走到空师父身前,眸光明亮,大声道:“这个‘死门’我是守定了,谁也别跟我抢!” 柔柔如晚风的吴侬软语却字字掷地有声。 目盲的僧人望向出声的方向,唇角微弯,粲然一笑。 狂风卷着黄沙呼啸而过,静了一瞬,传来空师父高昂的声音:“好好好!姑娘……姑娘真是好样的!贫僧嘴笨,不会夸人,姑娘真是好样的!” 阿沅还是不习惯被人这么夸,有些羞赧的摆了摆手:“空师父,快开始吧,城门都要破了都。” 是半眼也没给书生和季陵半分眼色。 “好好好……” 空师父当即跃下城墙,阿沅等人也跟着跃下,于城门内,空师父在原地就着满地黄沙画下乾坤八卦,这会儿功夫沈琮悄摸走上前,肩肘撞了撞可怜的国师大人,低声道:“我算是知道你为何看上这小妖,弃我大魏第一美人,玉陶公主于不顾……” 沈琮话还没说话,被国师的阴鸷的凤眼骇的生生吞下了下半句话。 后颈登时沁了一片细密的汗珠。 他两指在唇边比了个“×”,讪笑着退后,作鹌鹑状。 不一会儿,空师父的阵法就画好了。半瞎李眼尖,于奇门遁甲也是精通的,当即占去了“乾位”。 阿沅循着“死门”站了上前,”死门“位于阵眼处,正好就在妖僧面前。 她甫一站定,身旁左右两处“天位”和“地位”便被人占去了。 阿沅站在季陵和书生中间:“……” 真他娘的巧。 阿沅绷着脸,索性不说话。 她还在气头上呢。 左侧传来季陵身上嗖嗖的凉意,愣是叫她连打了三个喷嚏。 好不容易才缓过来,左侧的霜寒似乎降了一些。 阿沅瞥了一眼左侧季陵冷峻的侧脸,立马收回视线。 臭脸他娘的是摆给谁看的!!! 不能看,一看火气又上来了。 平心——静气—— 平心——静气—— 阿沅默念着,幽幽吐出一口郁气。忽然右侧衣袂被人轻轻拽了拽。 阿沅额角一抽,没理。 那人又拽了一下。 阿沅攥紧了拳,仍是没理。 那人又又又锲而不舍的拽了一下。 阿沅忍无可忍侧眸,大声道:“干嘛啊!” 书生面容微霜,愕然的看着她。 阿沅因为愤怒,双眸显得亮晶晶的,格外明亮。因而也清晰的映照出书生一张俊雅微霜的面庞,怎么……怎么显得这么无辜啊??? 忽然身后传来妖僧愧疚的温润嗓音:“抱歉……施主……” 阿沅登时浑身僵住。 在书生无辜的眼神中,阿沅僵硬的,一点一点扭过身,阴恻恻盯着妖僧,咬牙道:“是、你、扯、我、啊?” 年轻的僧人羞赧的垂下头:“妙空在诵护法咒,我不欲出声打扰他,便扯了扯施主垂落的衣袂……“ 阿沅没好气道:“干嘛!” 僧人愈加愧疚:”我是想提醒施主莫担心,贫僧位于你后侧,定会护你的。没想到倒是惹了施主不快……罪过,罪过。” 阿沅顿了一下,皮笑肉不笑:“你护好自己就行了!还有,没事别扯我衣服!” 虽说和尚出于好心,可是害她出了好大的糗! 啊啊啊啊!还是该亲手杀了他!!! 年轻的僧人苦笑着道歉:“是贫僧考虑不周,抱歉……” 阿沅不再理他,扭过头去,眼神恨恨的目不斜视盯着前方,决计不往左右施舍半个眼神! 过了一会儿,她右侧的衣衫微微动了一下。 阿沅蹙眉,又是妖僧在扯她衣摆? 不对,她刚警告过,妖僧应该没这个胆子。 阿沅又等了一会儿,衣袂不再动了,想必刚才是……被风吹得吧? 阿沅郁郁的想着,忽然右侧的小指被一温热的指腹触碰着,阿沅一怔。 紧接着,那人的温热的指腹勾住了她的小指,两人的衣摆都很长,隐藏在层层衣衫之内,没人看到。 这下没跑了! 肯定不是妖僧!她投怀送抱妖僧都避她如蛇蝎,怎可能是妖僧?! 只能是—— 阿沅侧眸,豁然抬眉对上书生一双完成月牙的凤眼,他轻声说着:“不气了好不好?” 说着,小指勾着她的,还晃了晃,盯着阿沅一双猫瞳,软言好语连说了三次:“不气了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啊?” 好像在撒娇。 阿沅:“……” 冰凉的夜风刮在脸上也不觉得热了……有些燥的慌。 阿沅张了张嘴,忽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书生笑着挑了挑眉,向来儒雅无害的俊容横生一股恣意,他轻吟着,调侃着:“这么爱生气,以后可怎么办啊……” 说着还不忘晃她的小指。 阿沅:“……” “………………” 阿沅要甩开他,而他烦人的小指却勾着她的不放。 耳畔隐隐约约随风传来书生细碎的声音:“以后都听你的,别气啦,再气就不漂亮啦……” 阿沅刚想反唇相讥“谁稀罕你听我的!”,忽然脚下空师父画的阵法随着空师父的护法咒念完,自妖僧的脚下浮起一条条璀璨的金光汇向旁支的众人脚下,空师父大喝一声:“阵成!” 阵成的一瞬间,金光浮现又消失。 那消失的瞬间,阿沅似乎看到季陵侧眸看了她……一眼? 准确说也不是看她,眼尾微微下垂,似乎瞥了一眼她和书生相扣的小指…… 不可能,被层层衣衫遮着,他想看也看不到…… 不对不对! 阿沅连忙抽走自己手,缩回衣袖内,怎么也不肯把手拿出来了。 书生看了她一眼,轻笑了一声,怕把她惹恼了,倒也没有下一步动作了。 阿沅瞥了一眼季陵紧绷的侧脸,心想,看错了吧? 反正他脸臭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管他呢。 她现在要做的是,好好守好她的“死门”! 他们觉得她做不到,她偏要做给他们看! 她不想再做依附于人的菟丝花了,她有能力护自己,生死由天,她是自由的,她也有自己的道要走! 城门破了。 与此同时,空师父怒吼一声:“阵启!” 闪着金光的阵法随着空师父一声令下,绵延数里,年轻的僧人盘腿坐于阵心,以他为中心,西面八方的方位各站着一人,行尸怒吼着狰狞着汹涌而来。 阿沅猫瞳微眯,双手掌心绵延出细长的藤蔓,身后僧人娟娟如溪流的梵音经空师父的狮吼功相佐响彻天地。 佛海浩瀚,禅音袅袅,犹如佛陀降下福音,字字句句振聋发聩。 即便是身为画皮鬼的阿沅也觉得神台清明,仿佛被无边佛法洗礼了一遍,舒适极了。 然而这些行尸们不是这样的。 它们愈加嘶吼着,挣扎着,喉咙里发出犹如野兽般的“桀桀”嘶吼声,似乎在与体内的邪气做着困兽之争。 空师父吼道:“不够!再来!” 阵法愈加扩大了一里,梵音经空师父的狮吼功也愈加高亢、嘹亮。 行尸们的抗争也越来越激烈。 它们身形扭曲抽搐着,有些被无边梵音击溃,仰倒在地,青白的面容上团着越来越重的黑气,在挣扎着抽离体外。半透明的魂魄带着佛法洒下的微金飘然飞往西天,冲着年轻僧人的方向,双手合十,歉然哀鸣道:“谢谢……谢谢……” 然而更多的是冲着阿沅等人飞扑而来。 阿沅挥着藤蔓,季陵和沈琮执剑,书生摇着他的折扇,至于半瞎李……管他呢。 一时竟无行尸能接近他们三丈之内。 但很快,形式就逆转了。 他们这群人本也是伤的伤,残的残,能撑多久全靠一口气。即便是阿沅仗着体内的彼岸花,也开始捉襟见肘了。 彼岸花之所以有如此浩瀚的灵力也是靠着宅底吸食的成百上千人的血液,尤其在她又灌了大半灵气给妖僧,此刻,很快难以为继。 不过阿沅咬咬牙,还是几人中情况最好的。 在她右侧的书生率先一口血喷出,浸湿了扇面,阿沅骇了一大跳,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叫行尸在小臂上挠了一道口子,登时数十行尸的利爪直扑她的咽喉而来! 季陵深渊剑气横扫而过,劈了一半行尸头颅,为什么只劈一半,因为他也快到极限了!阿沅被剑光一晃,下意识闭上眼,下一秒就被人揪着后衣领扯下,摁入一个沁着幽幽冷香的怀抱之中,忽然灼热的血溅上她的脸颊,有一滴恰好就落在她的唇上。 阿沅被那唇上的甜香诱着,情不自禁伸出舌尖舔了一下。 霎时记忆中那蚀骨的,足以叫人智昏的甜香,仅仅一滴就能勾起她心底的渴望和熟稔! 这是……书生的血! 阿沅猝然抬眸,只见书生单手搂着她,横臂箍着她的肩颈,数只扑向她咽喉的利爪此刻狠狠嵌进书生的臂膀内,血色四溅。 书生一扬折扇,这数十行尸的头颅便尽数断了。 书生闷咳一声,单膝跪地,手指蜷了蜷,折扇无力的落在地上。 尘土飞扬,本还算精致的扇面,红的黑的黄的糊成一团,破破烂烂的,不能用了。 书生脸色苍白的几乎没有血色,本浅淡的薄唇被血染得嫣红。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能对她扯出一抹笑:“后面可能得劳烦……阿沅护我了……” “我……我还说要护你周全……真没用啊我……” 阿沅怔怔的看着他,嘴巴一扁,眼圈倏然红了。 沈易本想给她擦泪的,指尖动了动还是没擦成,他连动动手的力气也没了。 望着她,凤眸弯成一道月牙,有些无奈的哄着:“唉,别哭……我命硬的很,死不了的……” “唉,别哭啊……你一哭,我心都碎了……” 那厢空师父还在怒吼:“再撑一会儿!再撑一会儿!” 无边梵音如波浪翻涌,多数行尸倒在了地上,仍有众多不死不休,飞扑上前! 阿沅赤红的双眸一利,掌心藤蔓犹如两条长蛇,倏然之间穿透个个行尸的咽喉,阿沅振臂一挥,全甩到了天边! 她从书生的怀抱里挣脱出,用藤蔓顷刻间在书生四周缠绕围驻成一个犹如鸟巢般密不通风的小树屋,阿沅转身之际,一抹温热轻轻触碰了她的小指又瞬间消失。 阿沅回眸看去,是书生的小指勾了勾她却又无力的垂下。 “你在这儿呆着,我……” “答应我,不要逞强。”书生凤眸泠泠地看着她,唇边没有一丝笑意,又重复了一遍,“阿沅,答应我,我宁可你……” 话音一顿,书生忽的笑了,卸力般的仰躺在地,唇角噙着浅笑,对她说:“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我在这儿等你。” 阿沅微微一怔,又听见书生轻轻叹了口气,对她说,带着央求:“拜托……尽量别让自己受伤好吗?” 阿沅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最后一片树叶合上,以防万一,阿沅还给他留了条呼吸的缝。 等看不到书生了,她连忙背过身去,拍了拍脸,使劲又拍了拍。 四周仍有行尸飞来,藤蔓自动就将这些行尸绞杀了。 她拍了好半会儿,脸上的热潮还是没有降下来。 阿沅扶额,有些郁闷的想着—— 鬼也是会生病发烧的吗??? 不行不行不能再想了! 她此刻不光要护好脚下的“死门”,书生的“天位”也得护好! 阿沅深呼吸一口气,她能做到的! 阿沅掌心的藤蔓倏然变得三尺厚,带着呼啸之势卷着飞扑上来的行尸送上天去! 她甚至还帮身侧的季陵连卷带削连连逼退了不少行尸呢! 见季陵这厮徐徐扫过的清冷视线,阿沅轻哼一声,双藤龙飞凤舞的,翻着各种花活,即便她真的、真的要到了极限,快没了一丝灵力了! 但也绝不能让这厮看低! 低低一声嗤笑,阿沅疑心自己听错了,侧眸看去,这厮还是一副臭脸,身上倒受了不少伤。 哼,爱逞强的臭小子! 她能不知道他的底细? 瞥了一眼这厮的深渊剑,剑锋仍是凌厉的,但也卷不起霜花了。 他也到极限了吧? 其实不光他俩,包括空师父和妖僧,所有人几乎已经到了极限。 所幸空师父终于传来了好消息,他们苦心支撑着阵法其实都是在拖时间,给阵法蓄力。而蓄力的目的便是将空师父的狮吼功发挥到极致,一击便叫这些行尸全部超度了去! 空师父吼道:“阵法已落成!都躲到我身……” 倏然,一只手当胸横穿了空师父的胸膛! 血沫四溅,空师父犹如机械般怔怔回头:“为……为什么……” 半瞎李蜷缩的独目吐出青紫的长舌卷了一圈在飞溅在脸上的血舔舐干净,阴邪一笑: “老夫杀人惯了,想杀就杀,还需要理由吗?” 下一秒,位于阵心紧闭双眸的年轻僧人骤然睁开双眼,望着阿沅的方位,厉声道:“小心!” 阿沅只觉得神魂犹如被撕扯般的剧痛,一股汹涌、磅礴的力道反噬着她,下一瞬她被这股力道骤然抛去阵外,半空之中,她余光瞥见一抹玄色的身影追着她来了,紧接着一只有力的大手抓着她的腕子,天旋地转间她嵌入了一个硬邦邦的怀抱里。 下一秒她连同她身后的那堵坚硬的胸膛一齐重重砸向城墙之上! 一声低沉的闷哼,灼热的血淌进她的颈内。 烫的她,浑身一颤。 作者有话说: 我可能还会再忙个一两天,忙完就能恢复日更啦! 第48章 48 ◇ ◎“我来纠正我的错。”◎ 阿沅猝然抬眸, 便堕入一双熟稔的,寒潭似的桃花眼里。 她眸光震颤着:“你……” 刀削似的薄唇殷红,季陵望了她一眼, 再度将她摁入怀里, 身后那双遒劲有力的双臂搂着她,急速坠落之际, 浩然霜寒剑气涌出, 卷着两人的衣袍微微浮起, 稍稍缓了落势,不过也只是稍稍, 落地之时季陵环抱住阿沅仍是垫在身下, 又是一声极低的闷哼, 热血浸湿了阿沅的白裙。 阿沅连忙从他身上爬起,身上蚀骨的痛意还在,不过好了许多。不绝的鲜血从季陵嘴角涌出, 他仰躺在黄沙地上,双目微合,俊容霜白, 犹如一块破碎的玉,好似……好似再也睁不开眼。 阿沅茫茫然看了他一会儿, 知道他爱洁, 拿衣袖去擦他唇角的瘀血, 可是越擦越多,越擦越多。又见他左肋下被利石贯穿, 血染黄沙, 流了一地。 阿沅垂眸盯了一会儿, 好似被刺了一下, 她连忙撕下裙摆,几次试图去包扎他肋下的伤口却指尖颤抖着,没有下去手。 一声嗤笑:“这才多久……生疏了?” 阿沅眸光颤了一下,扔下掌心撕成条的衣袂,双手掌心伸出细嫩的枝叶钻进他血肉模糊的伤口内,阿沅指尖微微使力,细密的枝条包裹住横贯他肋下的利石,她看了一眼季陵,季陵再度合上双眼,面容惨白没有半丝血色,下颚绷得紧紧的。 阿沅不再迟疑,掌心一用力,利石被拔了出来,血沫溅在了她小巧而挺翘的鼻梁上。 她没有迟疑,双手掌心覆在他肋下巨大的伤口上,掌心冰寒,一股阴寒的灵气汇入其中,不一会儿便止住了血。 阿沅卸力般的瘫在坐地,额间一片冷汗。掌风扫过,在他们四周筑起高高的荆棘筑起的篱,暂且防住飞扑而来的行尸。 整个过程,季陵没有发出任何一声闷哼。许久,他微微蹙了下眉头,好似玉做的人活了起来,睁开了双眸。 他先扫了一眼肋下堪堪止住血的狰狞伤口,又看了一眼散落在身侧的,沾染上黄沙和鲜血的一条一条衣袂,长睫颤了一下,目光怔忡,许久没说话。 “你为何……”阿沅有些懊丧的抓了抓头发,纠结半天,说了句,“……谢了。” 阿沅不知季陵又发的什么疯,她不傻。她知道自己之所以现在还能又蹦又跳的,是因为阵法反噬的绝大部分的冲力都被季陵这厮受了。 阿沅有点烦,她不知道为什么,越是想跟这厮扯平关系,越是扯不平。到现在,一团乱麻。 她也不想再去问他为何这么做,多半又是自讨没趣。 她和这厮,从头到尾,就是一笔烂账。 阿沅挠了挠面颊又抓了抓头发,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喂,是你非要救我的,我可没求你救我啊……” 说了半天这厮也没什么反应,阿沅眉心皱了皱,看了过去,却见他目光怔忡的看着地上,地上是她随手丢去的一角衣袂和一些行尸的残肢断臂,满地的污秽,也不知在看什么,在想什么。 却见他忽然低笑了一声:“等了半天,还以为……” 黄沙卷着那角沾泥带血的衣袂飘向空中,他顿了一下,伸手去抓,抓了个空。 原地只剩些残肢断臂,以及浸透血污的沙砾。 他僵在半空的指尖顿了一下,落了下来。双眸倏然沉了下去,眸中只余无尽的黑。 飓风卷着呼啸而来的属于行尸的嘶吼声迫在眉睫,阿沅没听见也无暇再将注意力放在这厮身上了,反正没死就行。 她看向阵心处—— 半瞎李的右手横贯空师父的心口处,空师父仰天长啸一声,翻身抓住半瞎李与他身体不符的瘦削臂膀,在半瞎李怔愣的眼神中,生生折断了他的臂膀,抓握着他的肩将他扔去了行尸堆中! 独臂脱离身躯,血沫横飞,空师父如一座小山般倒在了地上。 位于阵心的年轻僧人口吐一捧鲜血,浩渺梵音消逝于天际。 阵毁了。 一夕之间,千万行尸反扑,百鬼哀恸。 阿沅眸光一利,抓着季陵的衣领一跃,飞向阵心处,将季陵放置地上,双手掌心重重的击在地上,大喝一声,纤弱的手背鼓起条条青筋,登时自他们四周的黄土沙地上生起根根粗壮的树身藤蔓将他们包围起来,一滴又一滴血液滴落在手背上,淌在黄沙里。 阿沅这才发现,不光嘴角,她的鼻腔也淌下了血。 她灵脉内,灵气空空荡荡,升腾而上的藤蔓枝叶将将到了半身的高度就难以为继了。 然而她双手不能离开地面,她此刻是强撑着一口气筑起这道藩篱,若是藩篱未筑成就离了地…… 扑面而来的利爪和行尸狰狞面庞在阿沅眼中越来越大,她双手震颤着仍未脱离地面,就在行尸利爪即将刺破她的眼球之际,被沈琮挽剑齐根斩断! 阿沅和沈琮飞快对视一眼,沈琮执剑于阿沅身侧斩杀行尸,阿沅深呼吸,灵脉之中汇集剩下的全部灵力,大喝一声,藤蔓疯狂窜起,将他们勉强包拢成一个小型的球,行尸被阻挡在了外面,间或从层层叠叠的树枝藤蔓的间隙探进来,撕咬怒吼着,不过彼岸花的藤蔓何其坚韧,暂时能阻挡一二。 藩篱一落成,沈琮就倒在了地上剧烈喘息着,而阿沅半跪在地,抬手一抹将鼻下两抹血痕抹去。 她到尽头了,再也生不出一丝丝的灵力了。 她看了眼四周,沈琮、季陵、妖僧摩柯以及先前就被她放进小木屋的书生一个个全都半死不活的,到了极限。 尤其是空师父,被半瞎李贯穿了心门,她咬牙,忍住阵法反噬还残留的刺痛踱步到空师父身边,空师父胸口处赫然一个大洞,红的白的全翻了出来。 阿沅眉心一蹙,识海内唤着:“哥!爷!彼岸花大爷!” 然而许久都没传来彼岸花的应声。 “咳咳……贫僧天生心窍长在右侧与常人相佐,无……无事……咳咳咳……” 空师父一边咳着一边吐血,阿沅连忙去扶他,被他摆摆手制止了。 听说佛门一招金钟罩也是护体术,细看下,空师父的伤口确实骇人,但体内隐隐冒着金光,虽骇人但不再流血了。 阿沅松了口气。 “小芙!小芙!你来见见我!见见我!我来找你了!我来找你了!” 外头传来半瞎李犹如失了心智的怒吼声,顺着藤蔓交叠的缝隙看去,于众多行尸的包围撕咬之中,这疯子又哭又笑的,居然借此又在施行他的血术召唤阵! 是她忘了,他们都忘了,半瞎李本就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疯子,是她忘了! 是啊,那日他用季陵的血液浇注,用井泉童子的血,甚至不惜断了自己的双臂也要从地下唤起亡妻,此刻百鬼倾巢,于他不是天生的血液浇注的屠杀场吗?! 该死,是她忘了! 生人的哀嚎声源源不断传来,行尸嗅着人味儿,侵入农舍,抓着妇孺、婴儿生食。 阿沅甚至看到了那个骗了她的老妪。 老妪紧紧地护在少女身上,任行尸撕咬着她的血肉也死死护着身下的少女。 即便年迈,即便被噬咬得鲜血淋漓没几块好肉了,即便……死了,仍然护着少女。 少女一声又一声凄厉的唤着:“阿母……阿母……” 原来……她没骗我啊。 她确实有个女儿,并且,很爱很爱她。 她没有骗我。 阿沅看的出神了,身后忽然传来空师父带着巨大悲怆的声音:“只有……最后一个办法了。咳咳……咳咳咳咳……” 可最终少女还是被行尸揪出来分食了。 老妪被吞噬得,一张面目只剩了半张脸。惟余的独眼被血色浸染,未曾合眼,怔怔地映着女儿被行尸分食直至殆尽的画面…… 阿沅回过神,看向空师父:“什么办法?” “弑神阵。” 并不是空师父说的,阿沅闻言一僵,机械的转过身,看向身后,半靠在藩篱之上季陵:“弑神……阵?” 季陵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俊容直直看着阿沅,缓慢而坚定的点头。 这本也是他们原来的计划。 此刻赤红的血月高悬,丑时,也是阴气最重的时候,他们原本的计划,也是最坏的打算,拖到阴气最重最盛的此刻开启弑神阵,诛杀千万行尸! 没人比阿沅更清楚什么是“弑神阵”了。弑神阵一出,神鬼难阻。即便是上古大妖也能将之绞杀殆尽,神魂消弭于天际,莫说登西方极乐或是下六道炼狱,这是将之斩杀除名的阵法,直接在天道里抹杀了它的存在! 阿沅当即摇头:“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同情这些凡人……可是、可是这些也并非行尸所愿!他们也都是被控制的!他们不想这样的,他们所受之苦不下于这些凡人!” 季陵一双浓黑的桃花眼冷冷的看着她,不为所动。阿沅咬咬牙,笑道:“也是,我跟你说什么?” 她转头冲向空师父:“空师父是你说的,是你说妖与人无异,你是我…你是我见过最好最真挚的除妖师了!你知道他们受了多少苦!你也愿为了超度他们摆下阵法……” 空师父苦笑着摇头,脸上淌下两行泪水:“非我所愿,可事已至此,一边是千万黎民百姓,一边是千万行尸走肉,自古事难两全,唯有…唯有舍弃……” 阿沅冷笑:“唯有舍弃妖?好一个众生平等,阿弥陀佛啊。” 阿沅蹲下,一把扯住身旁,盘腿打坐的僧人,猫瞳隐隐泛着红,盯着年轻盲僧惨白的俊容,厉声道:“你呢?别告诉我你也是这么想的,我救你出来难道是为了杀我同类啊?” 年轻的僧人眉间蹙了蹙,浅灰色的没有焦点的双眸怜悯又悲伤:“我知姑娘心中悲痛,然佛有八苦,谓……” 阿沅拽着僧人的衣领一把掼在地上! “姑娘不可!” 季陵只睁着浓黑的眸子看着阿沅没有说话。 阿沅单手扼住僧人的咽喉,忽的笑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不该信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口口声声说着什么众生平等,有教无类……你们听得到凡人在哭,听不到那些亡灵在哭吗?你们是听不到吗?不,你们是不在乎……” “是我错了,是我一次又一次的相信你们……人心易变,你们既为人,怎么可能从妖的立场想……是我错了,是我太天真了……” 阿沅喃喃着,居高临下看着僧人逐渐青白的俊脸,“我错了,我们都错了。现在——“ 阿沅猫瞳微眯,杀气一闪而过。”我来纠正我的错。” 既然人妖殊途,永远不可能为伍,那就杀光除妖师就好啦。 首先,就从这该死的妖僧开始! “摩柯大师!” 在纤细的手掌即将掏向僧人的胸腔之时,一只修长的如玉的大手鬼魅般出现,包裹住阿沅的。 阿沅顿住,抬眸,猫瞳危险的眯起: “你不好好呆在我给你筑好的藩篱之内,跑出来干嘛?书…生?” 书生一双凤眸倒映着阿沅赤红的双眸,他的大手仍包裹着她的。一声声闷哼从胸腔内传来,好像马上就要乘风西去。 他朝阿沅扯出疲惫而虚弱的笑,一贯的纵容和宠溺,间或夹杂着几分复杂的隐忍和深情。 他低咳着,笑道:“咳咳……谁又惹你生气了?” 自后方对着后脖一道利落的横劈。 阿沅的双眸幕的睁大,倒在了书生宽阔的臂弯内。 黑暗倾巢覆盖之下,隐隐听到书生宛若涓流的叹息声萦绕耳畔: “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 “对不起,阿沅。” 作者有话说: 大家久等啦,今天开始恢复更新! 明天见啦! 第49章 49 ◇ ◎别怨我。◎ “季陵小兄弟, 还动得了么?” 空师父单手只起身体,望向季陵。 此计恰是季陵小弟所提,也由他主阵。万万没想到小小年纪竟会此等失传已久的上古阵法, 真是后生可畏啊。 季陵拇指揩去唇角的血丝, 俊脸苍白,摇了摇头。起身后状似无意瞥了一眼枕在书生膝上陷入昏睡的少女, 眼睑微垂覆下阴霾, 抬眸时只剩一片面无表情的寡淡。 他执剑走到空师父身边, 两指从袖内拿出一道符纸,轻声道:“开始吧。” 话落的瞬间, 两指间的符纸倏然燃起一团幽蓝色的火苗。 —— 沈易半靠在藩篱之上, 阿沅枕在他的膝上, 如云乌发下,雪肤红唇,双眉微微蹙着, 似乎陷入了梦魇中。 书生许久才压抑住喉间的低咳,他凝着膝上的芙蓉面一会儿,才两指轻柔的将她凌乱的鬓发挽到耳后, 指尖沿着细嫩的脸侧往上,将她蹙起的双眉轻轻抚平。 直到抚平了眉间的褶皱, 那微微带着粗粝的指腹仍眷恋的缠绵在膝上少女秀致的眉宇和微微泛着红痕的眼尾上。 是受了委屈啊, 哪怕睡着了眉头依旧倔强的皱起, 眼尾红红的,鼻尖也是红红的, 两颊微微鼓起, 像只生闷气的小仓鼠。 怪可怜的。 跟从前一样, 一点没变。 书生点了点她的鼻尖, 到底没舍得捏一捏。 凤眸如水,自秀致的眉,到卷翘的长睫,到小巧而挺翘的鼻梁再到嫣红的朱唇,指尖也随着视线轻柔地按压在樱唇上,摩挲了片刻,凤眸波诡暗涌。 阿沅,我可以纵容你胡闹,可以纵容你的任性,可以纵容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但,我不能让你送死。 我不能、也不可能再犯同样的错。 别怨我。 好吗? 柔软的朱唇在修长苍白的指腹下越显殷红、湿润。书生盯着入了神,情不自禁低下头颅,凤眸渐渐幽深…… 忽然一顿,豁然掀起眼眸看向前方—— 和一双浅灰色的双眸撞了个正着。 年轻的僧人盘腿坐于不远处,没有焦点的浅灰色双眸正茫茫然望着他们的方向。 僧人看不见,只望着他们的方向,亦或是望着他们身后,无数行尸咆哮声的来处。沈易凤眸微眯,打量了他一会儿,单手环着少女轻巧的头颅,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僧人的视线。 复又合上双眼,无声调息着体内几近枯竭的灵力。 —— 阿沅自一片混沌中浑浑噩噩的沉浮着。 忽而面庞被一东西柔软的扫过,她蹙了蹙眉,不耐得嘤咛了一声,没管。 那东西便又扫了过来,阿沅被弄得烦了,索性偏过脸,那东西终于没办法再扫过来,然而,忽的鼻腔、唇缝、双耳猛地灌进冰凉而甜腻的液体,一阵窒息、坠落的恐惧涌上,她猛地睁开双眼,直起身,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雾,浓雾散尽,她才发现及腰的长发黏腻的沾在了一起,不光头发,双手、双脚,乃至全身全都湿漉漉的,沾满了黏腻的……血色。 她置身于一片血池之中。 阿沅怔了一瞬,猛地站起,倏然从血池中窜出一条藤蔓卷着她的腰腹又将她拽了下来!血液兜头浇下,甜腻的属于血液的腥香不断往鼻腔钻,然而阿沅一点儿不觉得香甜或者饥饿,只觉得阴寒恐惧。 这里她并不陌生,甚至很熟悉了,这是她的识海。 几次心神相通,她并不是第一次见,但却是第一次身处其中。 感觉……还是很不一样的。 血池之中伸出一支细细的嫩柳枝叶扫过她的脸,将她略显僵硬的脸扭到正面迎上一株缠绕在巨石之上吐蕊的花苞上。 花苞吐着猩红的蕊,对她说:“你不是要找吾么?” 阿沅:“……” 细细的枝柳绕过她的颈,好似撒娇般轻轻蹭着,而阿沅只觉得从头到脚窜起一阵鸡皮疙瘩,她余光撇着,嫩柳之上又生出细小的刺仿佛逗弄一样,若有似无的刮着她的咽喉。 阿沅:“…………” 阿沅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讪笑道:“你……你听错了吧……” “听错了?”花苞吐出一丝花蕊勾起阿沅的下颚,“之前不是还‘哥’啊‘爷’啊叫着,现在怎么不叫了?” 阿沅:“………………” 阿沅僵着脸没说话,事实上恐惧已牢牢扼住她的咽喉,比之在宅底见到那群骷髅恶鬼更甚。 她知道自己脑子里住了个邪物恶鬼,却是第一次像这样直面它的强大。 明明是在她的识海,但在这株尚且只是花苞的彼岸花面前她却像个蝼蚁般渺小。 “又是借我的力,又是借我的藤,胆子不小嘛。”花苞吐着腥红的蕊,一边说着一边用它的蕊丝扫着阿沅的脸颊,声音幕的低了下来,“吾堂堂幽冥圣物是你挥之即来招之即去的吗?你好大的胆子!” 阿沅登时脸色一白,腿都软了下去。 她没栽进血池内,也栽不进。阿沅这才发现这血池不似她之前所见,浅的很,薄薄的一滩血渍,好似一面镜子一般,花苞虽硕大却没之前看上去饱满了,显然是血少了,一副饥肠辘辘的样子。 藤蔓卷着她的咽喉和四肢将她慢慢举起:“你看看,你看看吾何时受过这种气!既为吾宿主是何其的荣幸!哪个不是好声好气侍奉于我?!你个小妖,识海小得翻个身都不行便罢了,连最最基本的血都紧着吾!吾是吸食血长大的,不是那该死的连味儿都没的香烛!你可知晓!!???” 难怪怎么唤它也唤不出来,这是吃不饱喝不够,营养跟不上,闹脾气呢。 阿沅张了张嘴,也不知该说什么,半天才结结巴巴道:“对……对不起啊……” 想它上古圣物彼岸花,奢靡妖娆了大半辈子,第一次栽了跟头,小小识海接连来人闯入,好不容易饱食一顿终于长了那么一丁点大就被剃秃了,这小妖光去厮杀却又不进补与它,明明是嗜血的小妖食的什么素! 气煞它也!!! 既然心意相通,阿沅自然知道这花要气炸了,忙说:“又、又不是我非要当你宿主……要不,要不换……” 蕊丝扫过她的脸颊犹如一柄利刃擦过脸畔又离开:“要换人可以,吾求之不得,你先去死一死吧。” 阿沅顿了一下,不说话了。 想来琯琯是神魂皆消,彼岸花没的选才选她成了新宿主,也就是说,如果要摆脱彼岸花……除非她死! 这根本不是摆脱不摆脱的问题,这是死不死的问题! 难怪妖僧说她说没救了,一个劲道歉呢…… ……这事大了。 阿沅小脸苍白,一时没察觉藤蔓忽然将她轻柔的放了下来。 蕊丝拍打着她的脸颊,唤醒她的魂:“想什么呢?你倒提醒吾了,吾确有一法子。” 阿沅愣了一下:“什么法子?” 藤蔓勾着她的下颚引着她向下看去—— “你不是要救它们么?” 那一滩浅浅的血池犹如镜子映出外头一片屠杀场。 数道蓝色光柱投下,季陵位于阵心,空师父、沈琮分列两侧为他护阵,那些个狰狞面庞的行尸一旦踏进光柱之内随即化作了飞烟,哀嚎遍天。 所谓“弑神阵”,即便是神也要剥一层皮,也在所难逃。 行尸一踏入阵心,滔天威压之下短暂的恢复了神志。他们哀嚎着,痛哭着,有的一头撞柱意图冲出满是肃杀的阵去,有的跪在地上,一遍一遍磕头,求着季陵三人饶恕。 “我只是个庄稼汉,我什么都不知道,求少侠求壮士饶命啊!” “奴家不知犯了什么错,皆是那恶人、那恶人所为!奴家上有老,下有小,饶过奴家吧……” “呜呜呜呜我不要死我不要死!你们不去抓坏人凭什么抓我们?!我们做错了什么!” “老朽活了一大把年纪,杀就杀了吧,可否饶过我的孙儿,他还小,还那么小啊……” “我们有什么错?有什么错!” “求壮士们饶命呐……” 阿沅怔怔的看着,她看到空师父闭上双眸,脸色苍白,眼角淌下热泪似是不忍。沈琮偏过头去,不再看。而季陵—— 他仍是那副刀枪不入、冷漠到极致的冰山脸,如那日居高临下看着下跪的她一般,冷冷的看着阵心不断冲他磕头下跪的老人、妇孺、孩子…… 不为所动。 那些个佝偻的背影顷刻间就化作了飞烟,很快又有一波又一波的行尸闯入阵心……周而复始,周而复始。 季陵仍是那样漠然俯视着,犹如神祇看着蝼蚁,徒劳的挣扎。 “住手,住手啊!” 双手狠狠的砸向血镜,画面一瞬间扭曲撕裂,除了沾了满手血腥,很快又恢复如常,画面中,行尸不断哭嚎着撞向光柱,可即便撞得头破血流,仍然被无情地绞杀于阵中。 “住手啊……住手……” 阿沅颓然的滑坐在地,满是血污的双手捂住面,微微颤抖着,喃喃着。 藤蔓绕过她的肩,犹如一只臂弯将她轻柔的揽在怀里。顶端又伸出一抹绿芽,绿芽之上盛开出一朵小小的花苞亲昵的蹭着她的鬓发,花苞吐蕊,一丝极淡极香甜的香飘向阿沅。 “你知吾缘何为幽冥圣物么?” 恍惚间,阿沅听到彼岸花的声音。 她的脑子晃晃悠悠的,这股熟悉而又甜腻的香顷刻就将她从尸山血海中拉了出来,转眼堕入一个香甜的梦境里。 “所谓‘彼岸花’——”藤蔓勾着阿沅的手,牵着她,眼前的雾散了,化作一条铺满鹅卵石的小路,小路两侧乃至小路的尽头,遍地盛开着奢靡至浓烈的彼岸花,好似一片燃烧的火。 浮于她鼻尖的香甜越发浓郁,她置身于彼岸花海中,呼吸之间全是这股浓烈而沁人的香。 藤蔓牵着她走上这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开一千年,落一千年,徘徊于黄泉路上,盛开于忘川河下,黄泉碧落,这便是‘彼岸花’。” 最后一字落下时,藤蔓已牵着阿沅的手走到了小路的尽头,一片静谧幽深的水潭。 阿沅垂眸看去,看见剔透如明镜的潭面上映着她红通通的一双猫瞳。潭底是一片火烧似的彼岸花。 很快,潭面的景象变了,变成一众老弱妇孺磕头跪求着季陵三人。 阿沅歪头看着,眉头微微蹙起。似是极力在想这些人是谁,她为何熟悉却又记不得他们的名讳…… 忽然,平静的水面泛起涟漪,犹如揉皱的宣纸,画面消失了。 藤蔓绕着她的颈侧,盛开于小道两旁的彼岸花亲昵的勾着她裸/露的脚踝,波动的水面静了下来。 仍是那副画面,却又不是。 画面中的人还是那些人,脸却全然变了个模样。 那高高在上的三人变成了一群身着锦衣华服、大腹便便的所谓“上等人”。 而底下那群叩首的,大多衣衫褴褛,面目全非。莫名的,其中一个娇小的,紧紧依偎在妇人身旁的孩童的脸吸引了她的注意。 阿沅怔怔的盯着,那模糊的脸忽然有了轮廓。 灰头土脸的一张小脸,嘴巴因为干涸龟裂着,仔细看才能看出轮廓还算秀致,只是太瘦太瘦了,两颊微微凹陷着,越发凸显一双猫似的小眼又黑又圆…… 阿沅愣住了。 是她。 这个小孩虽小,但她认出了,这是她的脸。 这是……她。 小孩死死拽住身旁妇人的手,猫似的眼里全是泪,她凄惶的喊着:“阿母别送我走……我会乖的,我不再抢弟弟吃的了,你别送我走,别送我走……阿母……” 妇人一巴掌刮在小孩脸上,登时小孩的脸被打偏了过去,红肿一片。妇人摁着她的后脑勺将她狠狠摁在粗糙的沙砾下,一下又一下对着这群官爷磕头:“这丫头阴年阴月阴时出生,命贱得很,是官老爷们要的,绝无掺假!官老爷们行行好,带她走罢,只要给奴家十文……不,一块窝窝就行了!” 妇人说着搂过另一侧同样过分瘦削的男童,声泪俱下,“官老爷行行好,赏我家娃一口饭吃就行了……” 浑然不觉,阿沅咬破了下唇,一股铁锈腥味弥漫开来。 她垂眸看去,那仍然被大手狠狠摁进黄沙里的小女孩,仅微微露出的一小块侧脸,同样,同她一般,嘴角溢出一丝血珠。 这,确实是她。 她确定了。 作者有话说: 12点再更新一章今天的! 第50章 50 ◇ ◎“邪物邪物邪物的……你真是惹毛我了。”◎ “上穷碧落下黄泉。”藤蔓勾着阿沅的下颚, 怜爱的轻抚着她咬破了的下唇瓣,吮吸着唇上沁出的血珠,“逝者已矣来者犹可追, 忘川河便是面映照前尘过往的镜子。你在看它, 殊不知,镜子也在观你啊。” 倏然之间, 画面又变了。 密密麻麻行尸的包围之中, 老妪死死的将少女护在身下, 任凭身上的血肉被撕咬殆尽,少女一声又一声哀恸的唤着:“阿母!阿母!阿母你松开我!” 水纹急速波动, 画面又是一变。 妇人死死将女童的头颅摁在黄沙里, 一下又一下磕头:“这丫头阴年阴月阴时出生, 命贱得很……” 女童挣扎着,呜咽着轻声唤着:“阿母……阿母……” 阿沅一双猫瞳逐渐染上血色。 碎片的画面在她眼下急速波动变化着。 【阿母!你松开我阿母!】 【官老爷们行行好,带她走罢, 只要给奴家十文……不,一块窝窝就行了!】 【你松开我阿母……】 【是官老爷们要的,绝无掺假!】 【阿母!阿母!你松开……】 【官老爷行行好, 赏我家娃一口饭吃就行了……】 …… 本静静打坐的书生忽的睁开了双眼,垂眸落下。 臂弯之上, 阿沅面色苍白, 双眉紧蹙, 冷汗淋漓。浑身轻颤着,嘴里似乎在嘤咛着什么, 似乎陷入一场梦魇之中。 沈易剑眉微蹙, 凝目看了一会儿, 拭去了阿沅额间的冷汗, 轻声唤着:“阿沅,阿沅。” 阿沅浑身轻颤着,才拭去的冷汗,额间顷刻间又是一片细密的汗珠。 书生揽着怀中的少女,犹如握着一块寒冰,倏然之间又极热,怀里的身躯烫的吓人,可转眼之间又入手寒凉。 沈易凤眸黑沉如深渊,食指一咬,沁出一抹血珠,正要将沾着血珠的指尖贴于阿沅的眉心时,一只手忽然挡在面前。 年轻的僧人睁着一双浅灰色的毫无焦点的双眸望着他:“贫僧曾为女施主祛过魅,让我来……稳妥些。” 沈易静静地看着他,凤眸微眯,僧人仍是睁着一双回眸,虽然眸中没有焦点,却异常坚定。 怀中少女又是一声嘤咛,下唇被咬破,沁出血珠。 书生看了一眼,复将视线落在僧人身上,顿了一下,正色道:“多谢大师。” 僧人摇了摇头:“应当的。” 僧人闭上双眸,一手立于身前,另一手,虽目盲,两指精准的点向少女的眉心之上,然而就在僧人修长的手指即将落在少女的眉心处时,倏然被一只极为冰寒的手抓住了。 阿沅忽的张开双眼,一片赤红。 沈易、摩柯皆是一怔,摩柯极快反应过来,忙道:“不,她并未真正苏醒!她体内的邪……” 一声刺耳的骨裂之声,阿沅竟然生生将僧人的手指掰断了! “阿沅!” “无事,我来!”僧人咬牙忍住剧痛,面容惨白,另一手登时如闪电一般探向阿沅的眉心! 一瞬间,再次置身于层层浓雾叠嶂之中。 僧人右手食指已被折断,他顿了一下,换左手抹了下双眸,左手落下时,一片金光闪过,灰眸里闪烁着两抹璀金,金光烁烁。 左手掌心更凭空出现了根降魔杵,降魔杵轻点,浓雾散尽,露出其后—— 少女双眸紧闭,浑身被藤蔓犹如蚕茧似的缠绕成一团。而巨大的花苞就在少女背后,吐着猩红的蕊丝,花瓣覆在阿沅身上,少女一半的身躯已入了花蕊之中。 僧人金眸倏地一缩,降魔杵直指花苞,沉声道:“不该贪慕你不该得的东西,放了她。” “如若我不肯呢?” 花苞吐着蕊丝,血池之上生出细小的枝蔓,探了探僧人被阿沅折断的食指,又顺着足踝往上,吮吸着这幅身躯上遍体鳞伤的伤口,满足的喟叹一声:“你重伤至此,连护体咒都施展不出来,和尚,现在的你不是我对手,该向我求饶的……是你呀。” “如此……“年轻的僧人单手立于身前,冲那硕大的花苞微微鞠了一躬,”便恕贫僧无礼了。” 降魔杵点地,金光大作。 那厢阿沅仍立在忘川河头,怔怔的盯着波纹诡谲的水面。 水面之上只有小女孩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骨瘦嶙峋的小手拽着身旁的妇人,不敢多用力,生怕妇人生气,只敢轻轻拽着妇人的一角衣料,犹如被抛弃的小狗,小声哀求着:“阿母别送我走……我会乖的,我不再抢弟弟吃的了,你别送我走,别送我走……阿母……” “阿母……” 周遭的彼岸花不再伺机而动,它们鼓噪着,绵延出无数只细嫩的蕊丝缠上阿沅,扯着她的足踝不断往忘川水下走去。 香气愈浓,水渐渐没过她的小腿、膝盖,不断往上蔓延着,吞没着她…… 水下的曼珠沙华也扯着她往水底深处拖…… 伴着香气徐徐飘入耳内是彼岸花缠绵如丝的声音:“知道为何吾为幽冥圣物么?因为只有吾才能开启黄泉眼,何谓‘黄泉眼’?黄泉眼就在你脚下呀,你想救他们是吗?我可以帮你啊。” “只要你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只要……”猩红的蕊丝贴着阿沅的耳畔,从她的双耳、双眼、口鼻之间穿入进去,“只要你将你的身躯献祭于吾,吾自然会帮你啦,包括你恨的,曾经加害于你的,吾都会替你一一报仇的,所以,把你的身躯……交给我吧……” “好孩子,交给我吧,你要的,吾都能替你达成……” —— “阿母……” “阿母……” 沈易附耳在阿沅唇边,待听清阿沅唤的“阿母”时,微微怔松了一瞬,他直起身看向阿沅。 阿沅双目赤红,喃喃细语着,眼眶泛着水渍的波光。 “想娘亲了么?” 书生的心脏好像塌了一角,他伸去拇指,无限怜爱的揩了揩阿沅湿润的眼角,见她依旧紧紧咬着下唇,他轻柔的拨开已被咬的血迹斑斑的下唇,轻叹了一声,“这个毛病怎么总是改不了呢……” 书生在那殷红的唇上多看了几眼,偏过头,而后顿了一下,他的指腹被咬住了。 沈易蹙眉看了一眼阿沅,仍是双目赤红的,失了神的模样。他又看向盘腿坐于阿沅身前的摩柯大师。 年轻的僧人双目紧闭,两指仍抵着阿沅的眉心,倏然,嘴角溢出一抹血丝。 僧人骤然吐出一捧血来,淅淅沥沥,淋在黄沙之上。 书生凤眸一凝,“大师!”尚未喊出口,虎口传来剧痛,他侧眸看去,阿沅双目赤红的,齿间嵌进他的肌肤,狠狠咬住他的虎口。 血液飞速流失,书生方才恢复一丝血色的脸骤然惨白,他涩然道:“阿沅……” —— 僧人左手持着降魔杵,单膝跪地,大口大口的血不断从嘴角涌下,身上更是血迹斑斑。 他右手将唇角的血渍抹去,抬眉看去,那硕大的花苞几乎快把少女吞没了。 他眉心弯下深深的丘壑,几次欲扶着降魔杵站起都失败了。 “别挣扎了,你没戏唱了和尚。” 僧人低咳着,朝几乎全身都陷进花苞里的少女大声喝道:“姑娘!醒过来!别被它骗了!醒过来!” “她听不到的,她已经……是我的了!”花苞笑得花枝乱颤,张着血盆大口吞没着少女,少女只余一角裙摆可见了。 “与其担心她,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吧。和尚——”血池之内生出藤蔓缠着僧人的足踝将他固定在原地,彼岸花的声音顿了一下,饶有兴致道,“你可不像你表现得那么大义凛然啊。” 如明镜般的血池映着僧人一张惨白而圣洁的俊容,忽而血池里的“僧人”自己动了起来,脸还是同一张脸,池内的“僧人”忽然眨了下眼睛和僧人对视,僧人一怔。 只见池内的“他”同样的眉眼,唇角一勾,眼尾一挑,横生邪气和恣意。 一朝从佛堕入了佛。 年轻的僧人睁着一双金眸,望着池中熟悉又陌生的自己,俊容煞白,彻底怔住了。 彼岸花吐着猩红的蕊,娇笑着:“你这和尚,真有意思。” 话音刚落,缠绕在僧人脚踝的藤蔓突生长刺,瞬间刺入僧人的皮肉内! 彼岸花笑的恣意:“怪有意思的,留下来陪我吧和尚。” —— 僧人倏然浑身一颤,倒在了地上。 “阿沅!” 阿沅仍恶狠狠咬着沈易的虎口,沈易能感到他皮下的血液正在飞速的流失,阿沅仿佛一瞬间又变回那个受血液掌控的她。 书生凤眸尽是阴霾,无奈咬破另一手指尖,双指探向阿沅的眉心,还未探入,便被阿沅另一只手以迅雷之速擒住,反手钳住! 力气之大几乎快折断书生的手臂! “你……”书生顿了一下,凝着双眸赤红的阿沅,凤眸好似凝聚着一团黑色的风暴,“你不是阿沅。” 双目赤红的、仿佛失了魂的少女,一双猫瞳犹如某种冷血动物缓缓的转了转眼珠,弯了弯眉,低沉的声音从腹腔内发出:“不错嘛,终于发现了。” 书生一瞬间凤眸紧缩。 “阿沅”红眸闪烁着兴奋的光:“啊~啊~啊~,我记得你的血,我认得你……就是你在这小妖识海内留下半颗雷电之力的火种吧?呦,就是被你这厮害得,不然我早夺了这小妖的身躯,哪里用得着废这么大功夫!” 沈易冷冷的看着她:“你以为你得手了么?” “不然呢?就这小小画皮鬼也妄图抵挡吾?痴人说梦!” “阿沅”咬着书生的虎口,疯狂汲取的血液,双眸越来越亮,“啊啊啊~上神的血就是不一样,光一滴抵得上一年修为,我若吸干了你岂不直接臻入化境,直接羽化登仙也不是不可能啊!” “你不会的。” 沈易想也不想,冷冷打断。 哪怕此刻他脸色苍白如雪,本就身受重伤,犹如砧板上的鱼肉,一丝反抗的力气也没了。 “阿沅”饶有兴致:“为何?” “因你不是她,你也不可能成为她。她也绝不会这么做的。”书生笃定道。 “阿沅”静默了一会儿,骤然爆发出大笑:“吾也在这小妖的识海里呆了一段时日了,这小妖懦弱胆小,明明是妖连血都不敢吸,明明是妖,连缚鸡之力的凡人都能将她欺侮,能成什么事啊?将肉身献予吾就是她最好的……” “你根本不了解她,她远远比你想的强大。” 书生一顿,语气缓了下来。双眸直直看着双目赤红的阿沅:“阿沅,我知道你听得到。” “哈!吾敬你是上神才忍让你至此。她已经被吾吞噬了,是全然听不……” 书生丝毫没理会这腹语,只盯着阿沅的双眸道:“阿沅,醒过来吧,你可以做到的。” “都跟你说了她听不到,现在我才是这副躯体的……” “你什么都不是!”书生勃然大怒,凤眸目眦欲裂,一派清逸风流荡然无存,“你只是个屈服于本性的邪物,算个什么东西?而我认识的阿沅——” 书生狠狠盯着阿沅无神的红眸,指甲嵌进掌心,一字一句道,“聪明,善良,苦他人所苦。她嗜血却不为血所困,她与欲望做抗争,她和全天下的人,全天下的妖魔鬼怪都不一样,她就是她,一个有点的胆小的姑娘,也是我认识的,日日夜夜想要守护在身侧的姑娘。” “阿沅,我找了你那么久那么久,求求你,醒过来吧。” “阿沅。” 忘川地下,阿沅眉心一动。 犹如水草般附着在她身上的藤蔓越发紧的将她裹起,她的七窍全被猩红的蕊丝占据了,只需一刻,最多只需一刻,就能溺毙她,就能彻底占据这幅躯体! “啊~真是感人啊~差点我也感动了呢!好啦,游戏也玩够了,上神大人,我们忘川河畔见吧。” 毕竟虎口处的血太少了,吸食也慢,见书生面无血色,一阵风也能刮倒他似的,同那僧人一样再没反抗之力后,“阿沅”松开了他的虎口,而沈易就在等这一刻! 就在“阿沅”松口,转而去咬他的颈侧之际,沈易猛地挣开她的钳制,一把扼住她的咽喉,另一手,沾血的两指直直抵在她的眉心处! 凤眸鎏金,大声喝道:“阿沅!” 一瞬间浓雾缠绕的识海内,那株硕大的花苞骤然发出一声哀嚎,原隐形在她身上的缠绕着青紫雷电的锁链忽的又亮了起来! 卧伏在血池之上喘气的僧人眸光一闪。 不过这道锁链只亮了一瞬就灭了。 因为书生太虚弱了,顷刻之间便被“阿沅”一掌打中心脉,重重的砸在藩篱之上。 不过这短短的一瞬也够了。 忘川河下,阿沅倏然睁开眸。 眨了又眨。 有些懵。 混沌的大脑终于有了短暂的清明。 腥红的蕊丝仍往她七窍里钻,拽着她不断往忘川深处游去。 快了,快了。 就快了。 马上就成功了。 “把你的躯体交给我吧孩子,你的恨、你的怨、你的不平,你不是要救他们么?吾都会一一帮你……” “不用你帮。”阿沅顿了一下,歪头,“你为啥要帮我?” 纷乱的蕊丝凝了一瞬,继续道:“以尔之力无异蚍蜉撼树。只要你将躯……” “撼树就撼树吧,自己的事自己做,你娘……”阿沅顿了一下,继续道,“你娘没教过你么?” 蕊丝默了一瞬。 被水淹没口鼻的感觉实在难受,阿沅又想起了那日入寒潭拔镇魂钉的遭遇,这水下的越深,胸口就跟要爆炸了似的,真不是一般人受得住的。 尤其被这些乱糟糟的藤蔓包裹着,阿沅的心情也跟着乱糟糟的。 窝火。 “我不陪你玩儿了,我不喜欢这儿,我要上去了。”阿沅挣扎着,往上游。 “不行!”水下无数曼珠沙华狂舞,犹如一只只手拖着阿沅往下坠,耳边爆发出尖锐的吼叫声,“你不能上去,你必须留在这儿!” “真不讲理!我都说了我不想呆在这儿!”阿沅窝火的撕扯着身上的蕊丝,然而这些蕊丝越扯缠的越紧,越发将她往深处拖。 阿沅渐渐急了起来。 忽然耳侧传来清润的梵音,这是清心咒,她在大牢里被迫听了无数遍,倒着都会背了。 阿沅愣了一瞬,不再扯身上的蕊丝,闭上双眸,跟着耳畔似有若无的梵音心中同样默念着。 —— 藤蔓卷着僧人的足踝将他重重抛起摔在地上! 僧人又是一口血喷出,被迫中断了清心咒。 血池之上,同他一模一样却邪肆非常的脸,此刻挑着眉看他,讥笑他。 僧人偏过视线,不去看“他”。 又是一条藤蔓抽来,狠狠抽在僧人的脊背上,登时黑袍裂了一条长口,僧人闷哼一声,俊容苍白如雪,花苞张着猩红的大口咆哮道:“尔敢!??” 藤蔓再次高高扬起,欲抽打在僧人脊背上,然而这次却僵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摩柯喘着粗气看向那几乎被吞没进花苞内,只余一角白裙的少女。 吞吐着蕊丝的花苞忽然不动了。 一只细白的小手扼住了它的茎叶。 花苞顿了一下,笑道:“你想干什么?想杀我啊?就凭你这区区画皮小妖?” 那手岿然不动掐着茎叶,闷闷的传来阿沅略显清冷的声音:“反正死过一次了,信不信折了你?” 花苞又是一顿,猝然一笑:“折了我,你亦会死。” “哦。”那只小手毅然狠掐了下去! “喂喂喂喂喂!等等等等等一下!我这根茎嫩得很!”彼岸花恐慌地乱叫起来,“你不怕死的吗!!!” “啊,果然,别人要杀你挺难的,但我是你的宿主啊,这对我不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么?竟然被你唬过去了,好生气啊。”话音一顿,吴侬软语中居然带着一丝笑意,“放心吧,我死过,不疼的,主仆一场,我手快一点就是了。” 彼岸花:“……” “………………………………” 那手再次攥紧了根茎,忽然,花苞大吐活人,瞬间又变成了小小的缠绕在巨石上的花骨朵,躲在巨石背后。 而阿沅连打了三个喷嚏才将腻死人的花粉冲散干净。 她揉着鼻子,余光看到半躺在血池之上遍体鳞伤的摩柯,弯了弯眼角,打了个招呼:“呦,你也在啊。方才听到清心咒就知道你这厮……呸,就知大师也来了,谢啦。” 年轻的僧人愣了一下,怔怔的点了点头。 这还是她……第一次叫他“大师”,而不是“妖僧、妖僧”的叫着。 “嗤。” 极低的一声嗤笑,血池之中,满脸邪肆的“他”讥讽的看着他。 僧人眼眸微垂,金眸消失又变成一双没有焦点的浅灰色瞳孔。他手掌拂去,水纹荡漾,那张讥笑着他的脸就不见了。 “这事儿没完呢!” 僧人一顿,抬眸看去,阿沅将藏在巨石身后的花骨朵揪了出来,狠狠地、碾在鞋底。 居高临下俯视着它:“再敢动小心思,你猜我会怎么做?” 猫瞳一片漠然,一边说着,一边毫不留情踩在彼岸花脆弱的根茎上。 彼岸花吱哇乱叫:“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阿沅一顿,只见本在她鞋底的花骨朵伸出细小的藤蔓绕着她的足踝,花骨朵讨好似的蹭蹭她:“以后主人叫小的往东小的绝不敢往西!主人最好主人最棒!小花以后都听主人的!” 阿沅:“……” 这才多久就从“小妖小妖”的变成“主人”了? 阿沅默了半晌才收回脚,憋了一句:“……识时务。” 花骨朵又是蹭了蹭,倏然伸出一小藤蔓从花蕊中拔下一根蕊丝,卷着蕊丝欢快的舞到阿沅面前。 阿沅:“……” 阿沅一脸莫名,指尖一触及蕊丝,蕊丝就钻入她的肌肤内不见了。 阿沅一怔,忽然眉心犹如火烧一般烫灼了一下,阿沅皱着眉轻“唔”一声,转眼这股烫伤又消失无形了。正要发问这株贼心不死的花骨朵,却见花骨头冲她盈盈鞠了个躬:“这是小花给主人的见面礼,主人请一定要收下!” 阿沅:“……哦,好。” 僧人低咳着支起身体,忽然身旁一双手托着他的臂弯,拉起他。他低咳着尚未道谢,便听到耳畔幽幽传来的声音:“这个世界这么大,为什么就容不下我们呢?” 阿沅凝着血池之上,季陵三人操控着弑神阵,无数行尸冲他们跪拜却又转眼被无情绞杀于阵中。 僧人一愣,阿沅却也不用他回答,自言自语道:“凭什么这个世界由他们说了算?真不公平。” 僧人彻底怔住了。 总觉得她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阿沅带着僧人出了识海,瞬间两人神魂归位。 阿沅眨了眨干涩的眼睛,眸中赤红褪了一些。 书生就守在她身边,方才胸口又吃了一拳,此刻面如金纸,说他是鬼也不会有人怀疑。 沈易看到阿沅嗡动的双眸心中一喜,然而看到她眉心跃然,犹如烫在其上的火红的彼岸花印记,凤眸一缩,心脏犹如被利刃刺了一刀,涌出巨大的恐慌。 “阿沅……” 阿沅朝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倏然莞尔一笑:“逗你玩儿呢,没被它吞掉,放心吧。” 沈易跃到嗓子眼的心脏这才回落,还砰砰跳个不停。 他一把抓住了阿沅的手:“阿……” 阿沅却反手握住他的双肩,半强迫的让他坐在地上:“你受了很重的伤,应该休息。我有事要处理,你在这等我。” 沈易当即皱眉:“不……” 阿沅却又堵住了他的话,赤色未消的双眸直直看着他:“乖一点,听话,好吗?” 书生顿了一下,怔住了。 手指蜷了又蜷,最终叹了一口气:“去吧,当心。” 阿沅这才笑着冲他眨了下眼:“等我回来!” 一晃眼就化作了一抹青烟钻出了藩篱。 书生仰靠在藩篱上,喘着粗气,望着同样几乎只剩一口气的僧人,凤眸幽幽,卷着一团黑色的风暴: “大师,可否将识海内发生的一切,告之于我?” —— 弑神阵内。 阿沅倏然出现于阵眼中,抓过身旁一只行尸便摁在了位于阵心的光柱上。 顷刻间,光柱内的符纸被行尸撕毁了,光柱消失了,阵心的光柱塌了,其余光柱接二连三也塌了。 得亏她有经验,知道这该死的弑神阵怎么破。 也是季陵大意了,想着都是行尸,便没派人守着阵眼的光柱。 这弑神阵也就这么毁了。 顺利的阿沅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空师父、沈琮同时大喝:“你做什么!” 季陵看着骤然出现在阵心的阿沅瞳孔一缩,瞬间飞驰下去,握住了她的肩,厉声道:“谁让你出现在这里的?你知不知道只要是邪物出现在阵内就会被绞……” 阿沅转过了身,季陵眸光凝在她眉心的火红花瓣印记上,呼吸一滞。一双桃花眼瞬间染上沉甸甸的风霜,他两手紧紧握住阿沅的肩,浑身上下抑制不住的戾气喷涌而出: “彼岸花认主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和邪物融为了一体,你彻底入魔沦为了邪……” 阿沅拂开了他的手,抻了抻有些酸涩的胳膊,挑着眉看他,赤色的猫瞳泠泠,没有一丝温度: “邪物邪物邪物的……你真是惹毛我了。” 季陵一怔,愣住了。 阿沅抻了抻左臂,又抻了抻右臂,终于舒服了。她望着眼前成片成片汹涌而来的行尸,一双赤色的猫瞳忽然涌起两簇炽热的火焰,带着诡异的高涨的兴奋,两手掌心重重击打在地上,头也不回喝道: “季陵,看好了,这是你最瞧不起的妖做成的!” 倏然之间,自阿沅掌心之下,黄土地赫然裂开一道豁口! 豁口之下是无尽的深渊,深渊底部燃着一片火烧似的曼珠沙华。 彼岸花甜腻的花香涤荡开来,阿沅冲着那无尽深渊叫道:“害羞什么呢,快出来吧!” 一只又一只、一群又一群怨灵、恶鬼淌过忘川,行过黄过路,爬上这陡崖峭壁,终于来到这万丈红尘。 登时,天上地下都成了炼狱。 幽冥深处,酆都大帝。 血河大将军徒手捏碎一颗鲛人龙珠。紫眸泠泠,雷霆震怒: “你说什么?” 牛头马面跪在地上战栗不已: “回、回将军,黄泉眼开了!” 作者有话说: 女鹅一点点黑化,变。态惹…… 至于黑化和变那啥的程度…看心情吧…… 50-60 第51章 51 ◇ ◎即便是他也知道,这傻鬼,一双眼和一片唇生的极好。◎ 自阿沅掌心处绵延出一道巨大的沟壑裂缝, 大地龟裂出一道巨大的豁口,宛如一张张开的巨口,无数怨灵、恶鬼自忘川河畔、幽冥底下攀爬上来。 阿沅两手又是朝地上重重一击, 猫瞳赤红隐隐泛着兴奋的、狂热的幽光。大声喝道: “起!” 随着她一声话落, 登时绵延数十里沙地上勃然而生根根硕大的参天藤蔓,阿沅立于陡峭悬崖之上, 她脚下是无底黄泉眼所开的深渊, 身后是万千诡异不断生长的巨型藤蔓, 藤蔓之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出朵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阿沅眉心火红的花瓣印记烫的灼人,几欲燃烧。 她望着从自深渊底下攀爬而上的无数怨灵恶鬼, 指尖揩去鼻下涌出的热血, 红唇轻启, 呢喃道:“来吧。” 一瞬间,万千花骨朵同时盛开,吐哺着腥红的花蕊, 沁人芳香铺天盖地。 天上是燃烧了半边天红云笼罩的妖星蚩尤旗,底下是一片燃烧的红色花海。 红尘滚滚,天上地下宛如一个炼狱熔炉, 炙烤着人间。 沈琮骇然的看着这一切,看着立于悬崖之上, 乌发翻飞, 白裙曳地, 飓风中婀娜而瘦削的几欲乘风而去的倩影,喃喃着:“这……这都是她做成的?” 芳香悄然袭上, 空师父一声叱喝:“小心!” 沈琮已然昏倒在地, 堕入黑甜的梦境中。梦中河清海晏, 他和时雨步入高堂, 结发为夫妻,红烛燃到天明…… 空师父有金钟罩护体,堪堪抵住香粉的袭击,可额上仍然覆了一层冷汗,他咬牙屏住呼吸,回眸看去,万千怨灵恶鬼竟由少女布下的漫天花粉,被操控着,噬咬着行尸,将行尸拖下幽冥、拖入六道轮回中。 她在以她的方式控诉着、以自己的方式实现目的。 怨灵恶鬼将行尸拖下幽冥六道,血色的花海起伏,生人则堕入无边由彼岸花香制造的幻梦之中,或是美梦,或是噩梦。他们匍匐在地,扭曲着身形,或是愉悦或是尖叫,丑态毕现。彼岸花香总能勾起人们心中最深沉的渴望。 阿沅俯视着眼前百态,忽然悟了。 什么有教无类、众生平等,什么舍生取义、舍小取大的道理,都是狗屁。 舍谁的生?取谁的义?凭什么由这些站着的人决定? 凭什么!?? 跪着的永远是输家,生杀予夺唯有站着! 靠什么站着? 阿沅凝着自己的双手,纤细匀称的双手上血迹斑斑,掌心因唤出黄泉眼汩汩淌着血液。从前,她总是羡慕季陵羡慕薛时雨,羡慕所有人。羡慕他们手中有剑心中有道,而她游走六合之外的孤魂野鬼,不知从何处来更不知往何处去,修炼也马马虎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所谓修道,她不知为何而修,更不知何为“道”。 人人都有自己的“道”要走,她的“道”在哪儿呢? 从前她不知,现在她知道了。 唯有变得更强,变得比所有人都强,让曾经俯视她的人都跪在她的脚底下,这就是她的道! 她在践行她的道! 少女的猫瞳陡然更亮,而一张姣好如芙蕖的面容却更加雪白,不光鼻下、唇角,连双目双耳都淌下热血,乌发随风飞扬,眉间的花瓣印记如一团小火焰,整个人如一株燃烧到极致,花开到的萎靡的曼珠沙华。 亡灵在哀嚎,行尸在嘶吼,堕入梦境中的生人在梦呓着。 唯有阿沅嘴角噙着淡笑,双眸晶亮、狂热和嗜血。 满城的彼岸花开到了极致,芳香袭人,仿佛天地都堕入一场瑰丽的梦里。 年轻的僧人远远望去,金色自眼底一晃而过。低声咳着,在空师父的呼喊中晕了过去。 一夜戮战,天将泛白。 书生一步又一步走的艰难,最终还是走到了峭壁之上,背抱住癫狂的阿沅,沁凉的薄唇贴着她的耳廓,喃喃着:“可以了,可以了……" 紧紧的环着她,几乎要把少女单薄的身躯嵌进怀里。 阿沅的双睫微微一颤,在第一抹朝阳的光辉升起时,费尽最后一丝气力关上黄泉眼,昏倒在书生怀里。 一支极细小的藤蔓自阿沅的掌心内伸出,沿着裙边往下,缠绕在阿沅的腰腹上钻了进去。 藤蔓的顶端一触及藏在阿沅腰间的海灵珠战栗的一哆嗦,随即卷着海灵珠又缩回掌心内。 枯竭的识海中忽然汇进一汪汪洋大海,本萎靡至极的花苞吸食了大量的水分,在汪洋中浮浮沉沉,满足的喟叹了一声。 于书生怀中昏睡的阿沅本煞白的脸庞有了一丝血色,闻着鼻尖浅浅的,带着水墨味的冷香,拢起的双眉也渐渐展平了。 旭日渐渐从云层探出头,在黄泉眼合上之际,半瞎李跳了下去。 “阿芙!阿芙!” 他混迹于一片亡灵之中,跌跌撞撞寻找着。 这是后话了。 而在阿沅二人五十步开外,季陵看着阿沅昏倒在书生怀里也体力不支的倒了下去。 他用仅有的灵力抵抗着无孔不入的甜香侵袭,最终还是败了。 他分不清他是败在了彼岸花的花香上,还是……还是那抹瘦削的倩影上。 季陵定定的看着那抹雪白的裙摆堕入了黑暗中。 再睁眼时,天还未亮。 他看着周遭破败的、荒芜的景色有一瞬大脑空白。 忽然小臂传来一阵剧痛,他垂眸看去,一条朱红的小蛇钻入杂草中,忽的就不见了。 他愣了一下,终于想起来了。 半个月前,他和阿姐应里正之约来到这个芙蓉镇除妖。 这个小镇确实有些古怪,接连有人投湖自尽却寻不得半点儿妖气的存在。他和阿姐翻遍了古籍最终将目标锁定在盛开了漫山遍野的所谓的“芙蓉花”上。 为了验证心中的猜想,他踏着夜色来到这山坡上,这里同样开满了那诡谲的花朵。 对了,他是故意让那小蛇咬中的。 他在等。 在等是他体内的天魔血厉害还是这……如果这些花确实是传说中的邪物“彼岸花”的话,他很期待,究竟是他身上的天魔血厉害还是这彼岸花更胜一筹。 临行前阿姐告诫他不许一个人单独行动,他点了点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阿姐看了他一眼,又提了一句:“据古籍记载,彼岸花的毒性霸道的很,轻者能勾起心中最深沉的欲念……” 他还记得他当时冷笑了一声:“我心中最深沉的欲念阿姐不知道么?我要杀尽天下的妖!我迟早有一天要找到杀害我们父母的凶手,杀了他!” 说完,他就去了山上。 季陵一直有一个习惯,他喜欢半夜一个人去山上吹风,这事阿姐知道。所以阿姐没有任何怀疑。 但是今天不同,季陵走之前瞥了眼屋内,瞥了一眼墙角内孤零零的一把油纸伞才转身离开。 此刻他半靠在壁上坐了下来,如果他的猜想没错,如果这些诡异的花真是彼岸花的话,显然彼岸花的宿主有意将彼岸花花粉的毒性藏了起来,那又是如何让那些村民乖乖投湖的呢? 季陵猜测,那条小蛇,以及这个镇上大大小小的飞禽走兽,只要它们以彼岸花为食便同样具备了彼岸花的毒性。 显然他猜对了。 他感受到脑中昏昏沉沉的,忽然一抹幽香浮于鼻尖久久不散。彼岸花的毒是幻毒,仿佛一个甜蜜的诱人的陷阱,在你深陷其中时,凭宿主的意愿,再一击致命。 确实凶险非常。 不过于他无用。 且不论有天魔血在,他自己就是个毒物,彼岸花的毒对他的威胁微乎其微。况且只要是幻境提剑就能破,他天地茫茫的寻找杀父仇人,不知何时,也不知此生能否找到,如果在幻境一尝所愿,哪怕是假的,也不错。 这么想着,洞口忽然传来窸窣声。 他一双寒潭似的桃花眼霎时眯了起来,手抚在腰间的深渊剑上。 思忖片刻闭上了眼,装作受了重伤昏迷的模样。 但宽大的衣袍下,手依旧扣在剑柄上,只待这人一靠近,便一剑砍了他的头颅! 忽的,一缕沁凉的夜风扫过,人逼近了。 季陵紧了手指,正待拔剑出鞘忽然怔住,耳畔幽幽传来一声软软的抱怨: “怎么……又受伤了……” 季陵愣住了,扣住剑柄的手僵在原地。 寒凉的、细嫩的指尖小心翼翼卷起他的衣袖,时不时触着他温热的肌肤,一凉一热,季陵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那人靠近了些,他便闻到了来自她发间的熟悉的幽香。 “再受伤叫你的好阿姐给你包扎去,看我还救不救你……” 嘟嘟囔囔的声音顺着夜风飘入耳畔,耳朵……有些痒。 季陵忍着痒意等着接下来絮絮叨叨的,软软糯糯的抱怨,等了许久却久等不来,他终于忍不住掀开了眼帘…… 刚睁开眼时还有些模糊,季陵慵懒的靠在身后冰凉的壁上,半睁着眼眸俯视着眼前小小的颅顶上,可爱的小小发旋。 又是这样,这个傻鬼又没发现他偷偷醒了。 季陵抿了抿唇,真是个… 傻鬼。 他极有耐心的盯着瞧,然而好半天这个傻鬼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小臂上被毒蛇咬下的两个小小的带着血迹的洞,季陵等着等着渐渐地不耐烦了。 心里在继续装睡还是装作苏醒中徘徊不定,如果他“醒来”,这个胆子只有绿豆那么大的傻鬼肯定吓得钻回去了,还是再…… 季陵难得有迟疑的时候,还是为这种、这种毫无意义的事。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他本就冷峻的眉眼倏然又森冷了几分,正待张口吓走这小鬼顺便驱走这些莫名其妙的郁结心事,忽然,小臂上贴上了一抹柔软。 他彻底怔住了。 他僵硬着缓缓将眸光投下—— 阿沅将唇贴在了他的伤口上,不光如此,一抹滑腻的……卷去了唇边的血迹。 他感到那抹滑腻不断地…吮吸着他小小的伤口…… 忽的,自尾椎骨窜起一道惊雷般的战栗。 感受到唇下忽然紧绷的小臂,那抹发旋忽的不动了,少女扬起了头,愕然看着他。 猫瞳惊惶,殷红的唇上还沾着丝丝血迹。 与他阿姐七分相似的面庞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慌。 季陵自然知道她是谁,他不爱看她与阿姐七分相似的脸,只爱盯着她一双猫瞳和一片唇。 唯有这两处与阿姐一点也不相似,唯有这两处……这两处……季陵自己也说不清。 但即便是他也知道,这傻鬼,一双眼和一片唇生的极好。 至于哪里好,他也说不清。 此刻在湿漉漉的猫瞳里看到略显漠然和僵硬的自己,不知为何他第一次避开了她的双眼,无处着陆的视线便落在了她的唇上。 殷红的、还沾着点点血迹的,湿润的,他知道有多么柔软的唇上。 还有几缕乌发黏在上面。 一抹小舌犹如其胆小的主人藏在贝齿里,他看不见。 他怔怔的盯着,喉结艰涩的,上下滑动了一下。 耳畔忽然又传来阿姐的声音: “彼岸花的毒性霸道的很,轻者能勾起心中最深沉的欲念……”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52 ◇ ◎剐蹭了点皮就哭个半夜,他阿姐也是女生,怎不像她这么娇气?◎ 季陵一瞬间, 恍若被重击,猛地将半身俯压在他臂上的少女挥开,站了起来, 大步朝洞口走去。 “嘶……” 身后传来少女低低的呼痛声, 只一步便能走出这洞口了,不知为何, 他无论如何迈不出这最后一步。 本抚在剑柄的手垂落在身侧, 在袖袍内紧紧握成了拳。 “……疼…” “好疼啊……” 身后徐徐传来少女低低的软糯的, 宛如幼兽的呼痛声,其实非常的轻, 在夜晚的飓风中支零破碎的散在风里, 季陵其实也没怎么听清可就是迈不出最后一步。 他是知道这个画皮鬼有多么娇气, 一点小磕小碰就能抹半天的泪…… 身后很快传来窸窸窣窣的抽泣声。 季陵:“……” 他面色青白不定的立在原地一会儿,身后若有若无的抽泣声很快一抽一搭的,愈演愈烈。 好不可怜。 季陵:“…………” 他胸膛微微起伏着, 垂落两侧的拳头紧了又紧,终于沉着脸在心底暗骂了一声“麻烦!”转过头来。 少女仍就着方才的姿势跪伏在杂草丛中,眼眶红红的一圈, 捧着手腕低低的抽泣,两只纤细的肩膀一耸一耸的, 真的……哭的很惨。 季陵拧着眉看了一会儿, 走过去, 还未及跟前就听到少女的叱声:“你不是要走吗,还回来干什么!” 他顿了一下, 在少女身侧俯下身去, 单膝跪地, 恍若未闻抓过她的手, 她挣了挣,没挣动,又忍不住骂道:“我不要你管,你去找你的好阿姐……” 季陵瞥了她一眼,少女也不甘示弱瞪了回去,猫瞳红了一圈,眼底盈了一片水光映着少年人冷峻的眉眼。 季陵默了一会儿,才道:“…很疼?” 少女的猫瞳又鼓了些,瞪着他:“你说呢???” 季陵:“……” 季陵忽的不说了,又听见少女低低叫了声“疼”,他这才现在自己扣住少女的手腕上已然一圈红痕,他默了一会儿,才憋出一句:“我都没用力。” “没用力?!”少女瞪圆了眼,“你知不知道我们画皮鬼的皮有多娇贵啊!割破了上哪儿去给我换张皮?” 季陵没回她,待看到腕侧被石屑刮破一片红,点点血珠沁了出来,眉头拧得更紧了,好似沉甸甸的落雪积在眉宇间,更显得少年如冰石做的人,冷漠的不近人情。 其实最开始,他也疑心这小妖是装的。装作一副柔弱可欺、我见犹怜的模样惹得一些人松懈,继而谋得一些她们想要的,或是钱财或是权势或是灵气修为。 他见过的许许多多艳鬼邪祟无一不是这样的,在鬼使神差容这小妖留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冷眼看着她哭,等着她露出马脚,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他失望了。 他和阿姐风餐露宿、打打杀杀惯了,小妖跟着也时不时会受些伤,一开始还敢在他面前哭,在他剑指她的咽喉,不耐得说“吵”后,小妖再也不敢在他面前哭了。 很多时候,他当这个小妖并不存在。 这小妖也很识趣,白日不会出现在阿姐面前徒增不快,夜晚便自己躲回油纸伞内,很长一段时间季陵甚至以为这个小妖已经不在了,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偶尔从油纸伞内听到低低的抽泣声,那时他才想起她白日里……似乎受了伤? 不过又如何? 走江湖的受伤何其正常,剐蹭了点皮就哭个半夜,他阿姐也是女生,怎不像她这么娇气? 少年眉头拧成一团,郁郁地盯着不远处的油纸伞,尤其在这样死寂的夜里,那若隐若现的抽泣声无限放大,他额上的青筋鼓了又鼓,他白日绷着弦,唯有晚上才有片刻的休息,此刻被吵得睡不着,心中的暴虐一点点如涟漪般扩大,深渊剑心意相通也在剑鞘内发出鼓动的铮鸣。 可他到底什么也没做,她哭了多久,他便也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上的蛛丝看了多久。 甚至还在想着,怎的这么会哭?同样是女子阿姐怎么不像她这么会哭? 不,他就没见阿姐哭过,这画皮鬼莫不是个水鬼? 想着想着,莫名想起那双一看到他就盈起水光的惊惶猫瞳,湿漉漉的,好像他再大点声,她就会落下泪来。 确实是水做的人,好像掐一把就能拧出水来。 这样的人,这样的妖,怎么在这个世上存活啊?这个世界容得下任何人,唯独容不下这样的。 这样的妖,杀了也没劲。 他嗤笑着,耳畔低低的啜泣声终于停了,天也亮了,躁动了一夜的深渊剑也静了下来。 他睁着眼一夜未眠。 他想下一次,下一次再如昨夜,不用他动手,深渊剑第一个飞去结果了她。 死在深渊剑剑下也比死在那些残暴肆虐的邪祟手中好,是她的运气。 然而下一次,再下一次,再再下一次,他听着耳边的啜泣声依然烦躁,深渊剑却不再铮鸣了。 为何? 究竟为何?? 他不得而知,但他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也不知自己在烦躁什么,既然深渊剑不动,他便自己解决。 他知道的,自容她留下的那刻起他就后悔了,他不该被她肖似阿姐的脸庞蛊惑了,这是妖的手段,妖天性狡猾,越是弱小的小妖越狡猾,这是个麻烦,这是个错误,他错了,他早该解决掉她的,而不是拖到现在! 他将瑟缩在油纸伞内的小妖揪了出来,看到她惊惶的望着他的湿漉漉的双眼,他……又犹豫了。 他看到少女胳膊流的血,看到少女虎口处密密麻麻的齿印才知道每一夜她都是咬着自己的虎口,拼命咬着才忍住了痛呼出声,因为知道他嫌吵。 季陵也是在这时才知道这画皮鬼是真的极怕疼,她一身皮确比常人细嫩百倍,只堪堪划了道寸长的口子就血流不止,恐怕受的痛楚也是常人的百倍不止,她不是想哭,她是想忍的,终究没忍住。 他,真的误会了。 少女咬着牙看他,微微颤抖着,怕极也疼极,即便如此她仍捂着自己的嘴生怕泄露出来,因为知道他嫌烦。 他嫌烦就很有可能杀了她,她知道。 她知道像她这样小妖该怎么生存。 季陵漠然的看了她一会儿,丢下一枚丹药后去山上吹风。 只有冰凉的夜风拂面,他鼓噪的情绪才终究平静了下来。 为什么还没杀她? 为什么? 他站在山上想了一夜终于想明白了,无端恶意揣测一名弱女子非君子所为,所以……下次吧。 下次她再有任何不轨的举动,他一定杀了她。 一定—— 季陵方才是真的没用力,只虚虚抓了下她的腕便是一圈红痕,听到少女低呼便松开了手,他握惯了剑,手上布满了厚而硬的茧,他从未见过比这画皮鬼更娇嫩的,薄薄的一层近乎透明的粉皮下,连细细的青筋都瞧得见。好似一碰就会碎的瓷娃娃,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下手,甚至不敢碰她。 他霜寒着脸,抿着唇看了一会儿,从乾坤袋里拿出一小瓶膏药放在她身前,绷着脸:“你自己上吧。” 少女看了看自己腕侧的伤口,又看了看他,垮着脸:“我一只手怎么上啊?” 季陵:“……” 季陵默了一会儿,拿起小药瓶,也是第一次给人上药,有些笨拙的在伤口上撒上药后,撕下自己的一角衣袂囫囵的包好,一阵功夫下来居然流了满头的汗。 往常他即便练下一天的剑也不见得流一滴汗,想起这个,季陵抿了抿唇角,脸色更冷了些。 少女嫌弃的看着包得跟猪蹄似的手,撇了撇嘴:“算了,就这样吧。” 季陵微不可查的轻吐出一口气,才低下头将药瓶扔进乾坤袋里,又听见身前传来的软糯娇声:“还有这儿呢!” 他一顿,抬眸看去,只见少女斜躺在他面前,一手将领口剥下,露出修长的脖颈,两枚小巧精致的锁骨,锁骨下仅着一件轻薄的春衫,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的隐约粉白的肌肤。 伤口就在那粉白之上,隐约透着红,灼人眼。 沁人的幽香随着罗裳轻解,香扑满面。 季陵呼吸一滞,拿着药瓶的手僵在空中,一双桃花眼倏然变得幽深。 一滴汗沿着他的额角淌下,悄无声息没入衣领中。 少女挑着眉看他,猫瞳微眯,是询问,也是挑衅。 “怎么不继续了?” 季陵顿了一下,将药瓶丢到少女怀里:“自己上。” 少女余下的另一只手拽着他的袖口,猫瞳弯成月牙,软软撒着娇:“我看不到,你帮我上嘛。” 季陵的脸色却更冷了,他面无表情拂开少女的手,站了起来,转身便走:“不想上就算了。” 然而才走两步,两只纤细的胳膊从背后抱住了他,脊背顷刻贴上一方柔软。 季陵脚步一顿,滞在了原地。 少女的脸颊贴着他挺拔的脊背蹭了又蹭,像只眷恋的幼兽软软撒着娇:“我都帮你上了那么多次药,你就帮我这一次还不情愿呀?好没良心!” 季陵垂眸凝着紧紧抱着他的小手,眉心拢成一道小山丘,还未张口便又听到身后那人软着声音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每次故意任伤口腐烂流血,不就是在等我给你上药包扎嘛。” 感受到身前的躯体幕的僵硬,少女得逞似的额头抵着他的脊背,逗弄似的左晃晃右晃晃,软糯的声音带着堪比利刃的尖锐和得意:“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哦,你是故意受伤,就想我来给你上药,想我的指尖碰触你的伤口,你不知道鲜血对妖的诱惑吗?你知道的,没人比你更清楚了,你等着我忍不住被蛊惑,等着我的唇贴上你的肌肤,等着我的舌……” 倏然,少女交合的手被一只大手握住了。 少女顿了一下,笑道:“你拽疼我了。” 季陵没说话,他一根一根拨开她的手指,转过身面无表情盯着她,道: “你不是她。” 少女猫瞳中的茫然一闪而过,笑道:“我不是谁?” 季陵漠然盯着她,盯着眼前衣衫不整、风情毕露的少女,一双桃花眼黑沉沉的: “你是彼岸花制造的幻境,你不是她。” 少女的猫瞳倏然涌起一层雾,她伸出两指拽着他的一角,软软的声音带着哭腔:“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 季陵忽的自嘲地笑了起来:“她不敢碰我,不敢拽我的衣角,甚至,不敢看我的眼。所以……“ 深渊剑铮鸣出鞘,直抵少女的咽喉。 季陵面无表情看着她,抿了抿薄唇,又重复了一遍:”你不是她。”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感谢在2021-11-27 19:23:23~2021-11-28 19:12: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53章 53 ◇ ◎“真想看看寒冰融化了是什么样子呀……”◎ 少女凝着抵在咽喉的剑刃, 神色没有半分变化,睁着雾蒙蒙的一双猫瞳,歪着头看他:“你真要杀我呀?” 季陵还未回答, 她便自顾自的弯着眸笑道:“我知道你不会的。” “你可以试试。” 剑尖往前逼近一寸, 少女纤细的脖颈倏然划破一道红痕,少女娇声叫着:“呀, 好疼!” 季陵单手执剑, 手背鼓起条条青筋, 已是怒极,而剑尖却未再进分毫。 少女口中呼疼, 却仍立在原地, 不偏不倚, 任剑尖刺入她的颈内,血珠顺着薄薄的剑刃滴落在地,她挑着眉看他:“怎么不继续了?” 又在挑衅。 季陵黑沉沉的眼珠盯着她, 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 少女两指轻点在如寒冰般的剑刃上,猫瞳闪着诡谲的光: “既然知道我不是她,为什么下不去手?因为你啊……你舍不得。” 季陵一双眸倏然一利, 长剑刺去,少女却化作了一团青烟, 不但没有逃走, 反而飞扑进少年的怀里, 两条藕节般的臂膀水蛇似的搂着他的腰腹,季陵当即抬手打在少女的肩膀上欲推开, 入手却一片温凉的滑腻, 他一怔, 下一秒仿佛被烫伤似的松开了手。 轻薄的春衫曳地, 入目一片刺目的粉白,绵延起伏的优美脊背之上,两条细细的红带勾连着,季陵只垂眸瞥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向来沉稳的气息错乱了几分。 脊背顷刻汗湿了,薄薄的料子黏在身上,呼出气息有些灼热。 少女下颚枕在他的胸膛前,望着他眯着猫瞳,恶劣的笑着: “你错了,我是她。我是你……想象中的她呀。” 季陵僵直着脖颈,死死盯着虚空,长睫极轻的颤了一下。 少女没有错过,吃吃地笑了两声,手指顽劣的在他胸膛前画着圈圈:“我也远比你想象中更了解你哦。” 【彼岸花的毒性霸道的很,轻者能勾起心中最深沉的欲……】 少女点起脚尖,朱唇似有若无触着那枚显得孤立无援的、沁着薄薄汗珠的喉结:“我呀……我是你想象中的她,也是你的‘欲’啊。” 桃花眼中的瞳孔骤然一缩,一股被利刃生生刺开、揭穿的慌乱,带着因狼狈而遮掩的雷霆震怒勃然而生,深渊剑心随意动发出骇人长鸣刺向怀中少女的咽喉,却刺了个空,长剑嵌入山体之中,小山洞跟着晃了晃,空气中隐隐传来女子的娇笑声: “真想看看寒冰融化了是什么样子呀……” 季陵重重喘着粗气,胸膛剧烈上下起伏着,双手紧紧地握成拳,指骨泛白,手背凸起一根根青筋。 “季…季陵……” 小小的,如猫叫似的声音传来,季陵幕的一怔,扬起了头。 四目相视的一瞬间,洞口处的少女似乎被他赤红的双眸吓到了,情不自禁倒退了两步,喃喃着:“你……你怎么了?” 阿沅睁着一双猫眼,有些茫然,又有些惧怕的看着他。 季陵死死盯了她片刻,咬着牙:“你出来做什么?回去!” “我听见深渊剑的声音才出来的……”忽然草丛中传来窸窣声,一条朱红小蛇倏然钻了出去,阿沅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面红耳赤、呼吸急促,明显不正常的少年,恍然大悟,“啊!你是被情花蛇咬了吗!?” 一双猫瞳忽然瞪得圆圆的,本有些畏惧的少女顷刻间就忘记了惧怕,急得抓耳挠腮:“我记得……我记得古籍说若要解情花毒必须……必须……” 傻鬼! 季陵此刻宁可被阿姐劈头盖脸骂也不愿见这画皮小妖,只要一看到她脑海里不由就晃过一片欺霜赛雪的肌肤,以及肌肤之上两根细细的红带…… 甜腻的香味仍漂浮在鼻尖,他只觉得浑身上下有股火在烧,他几分羞恼、几分气急败坏的抓住少女的手腕往外推:“出……” 才说出一字,幕的顿住了。 红的唇,雪的肤,两枚小而精致的锁骨,因皮肤清透而薄,隐隐瞧见青色的血管,仿佛能看见其中流动的液体,锁骨之下是微微伏起的…… 季陵呼吸一滞,怔住了。 从方才一直到现在,面对少女的挑衅和挑逗他虽气恼,气息还算平稳, 而此刻,他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继而剧烈的狂跳起来。 少女衣衫半露,小脸通红,湿漉漉的猫瞳望着他,张了张口,半天才找回声音:“古、古籍说…情花毒若不……不立即纾解,会爆体而亡的……我……我……” 后面的话说了半天到底没说下去,不光是脸颊,连耳廓、脖颈一直往下都染上了嫣红。 季陵仿佛着魔似的,伸出了手,伸向那纤细的天鹅颈,那颈上细细的青色血管诱着他……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及那抹仿佛会流动的淡青色时,他的视线落在少女两条交缠在颈上细细的红带,瞬间犹如被灼了一下,本欲轻触的手转而掐住了眼前纤细的脖颈! 阿沅骇了一跳,抬眸看着他,猫眼倏然浮起一层雨雾,朱唇颤颤:“我、我只是想救你……不…不那个、你会死的……” 季陵却仿佛迷失在她一双江南烟雨一般的眸中,好半天才闭了闭眼,从齿间艰难的挤出字眼:“你怎么敢…你怎么敢用阿姐的脸做这种事!” 话落的瞬间,眼前的猫瞳微微一颤,仿佛揉碎的一地月光,一滴泪毫无预兆自眼角淌下,落在季陵手背上,他好似被烫了一下,掐住她脖颈的手极细微的战栗了一瞬。 猫瞳顷刻间盈满了泪,阿沅死死咬着唇,固执的盯着他,不让泪留下来。 不知为何,季陵的心脏好像凭空被刺了一刀,心头涌起巨大的恐慌,想要说什么却徒劳的半张着嘴,半天没说出来,只盯着眼前那双烟雨雾霭的,隐隐藏着一丝怨愤的眸子,喃喃着,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 “我……我不想这样的……” “阿陵!阿陵!” 季陵恍惚的睁开了双眼,眼前依稀是一张放大的俏白面庞,烟波婉转,带着柔软的哀愁凝着他。 季陵的指尖一颤,倏然抓上女子伸来探向他额上的手腕! “阿……” 恍惚的视线随着他睁开的双眸变得清晰,季陵有些僵硬的顿了一下,才哑然开口:“阿姐……” 薛时雨骤然松了口气,她也才重伤初愈,面容苍白,向来明艳的容貌也折了三分,倒多了些柔软的脆弱。 “我还担心你醒不来了,幸好,幸好……” 不远处的沈琮眼尖的看到季陵抓着时雨的手,登时站不住了,连忙走过来,不动声色的拉着时雨后退了一步,季陵抓着她腕子的手也便落下了,俊容霜白,仰躺在被褥之上,眸色淡淡,辨不清是什么神色。 沈琮笑道:“醒了就好,虽然大家都身负重伤,不过没有人因此身亡,真是喜事一件。” 见时雨不悦的看着自己,沈琮皱了皱眉:“罢了罢了,不打扰你们姐弟俩说悄悄话了。不过你也才恢复了些,不要太过劳累,阿陵还有我呢!” 说罢亲昵的捏了捏薛时雨的手心,薛时雨瞪了他一眼抽回了手。 沈琮余光瞥了一眼床榻上的季陵,自是做给他看的,按从前这小子一定黑着脸,此刻却盯着屋檐,看也没往他这儿看一眼,也不知在想什么,颇为无趣。 薛时雨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还不快走? 沈琮笑道:“行,我去看看我家国师大人还要捧着那香炉捧多久。” 见人终于走了,薛时雨才看向季陵,长舒了一口气:“你先前就中了彼岸花的毒,当时我就怕你醒不过来,现在又中了大剂量的彼岸花花粉的毒……” “阿姐。”季陵幕的打断了她,侧首,黑沉沉的桃花眼泠泠地看着她,“她呢?” 薛时雨愣了一下,很快就反应出这个“她”是谁。 “放心,阿沅虽然受了重伤,不过只要在安魂香内调养些时日……” 季陵眉心微蹙着,翻身就要下榻,薛时雨连忙两手按住他的肩又将他摁回了榻上:“她没事,倒是你!你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吗?整整三天!所有人都醒了,就你还沉睡着,你要再不醒来我都不知该怎么办了!况且阿沅也无意操纵除了恶灵外的人,所以大家睡了一觉便醒了,只有你迟迟醒不来,我思来想去,肯定是你在芙蓉镇时擅自让那饮了花毒的蛇咬了,毒性还残留在体内,可是…可是按理来说你身负天魔血,即便是彼岸花也奈何不了你,更何况是那点微末的毒性……” 季陵忽然道:“是我不想解。” 薛时雨愣住了:“你说什么?” 季陵却避开视线不再说了,只问她:“她在安魂香里?安魂香在哪儿?” 薛时雨狐疑的看着他,什么叫“是我不想解”?他难道一早就知道彼岸花的余毒藏在体内却不解?为何?? 薛时雨疑心自己听错了,罢了罢了,他若不想说就是撬开他的嘴也吐不出一个字。薛时雨在心底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你放心,那个叫‘沈易’的书生正守着香炉不放呢。” 季陵黑沉的眸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倏然翻身下榻,动作干净利落的薛时雨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走远了! 薛时雨:“……喂!去哪儿啊!好歹吃一口再走啊!”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感谢在2021-11-28 19:12:27~2021-11-29 20:50: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54章 54 ◇ ◎谁不爱香香软软的女孩儿呢?◎ 一只小小的香炉立于案桌之上。 袅袅的檀香围绕着它, 并伴着一道温润的嗓音徐徐传入:“咳咳……上好的来自天竺的香烛,足足花了十两纹银才从西域商贩那儿买来的,整个隆谷只此一根哦……” 钱当然是沈大人出的, 不过这根香烛确实是书生几乎翻遍了整个隆谷才找着的。 然而檀香袅袅中, 小香炉仍纹丝不动着。 书生不死心,凑近了些, 不断用手扇着风, 可好半天香炉还是没动静。 书生凤眸凝着香炉上黑勋勋的小洞, 叹了口气。 “阿沅,你还在气我当时自作主张将你击晕吗?” 香炉内, 阿沅盘腿坐着, 默不作声。 她是气的, 但现在已经不气了。 人妖殊途,非我族类,没有意义。 她只是懒得说话。 开黄泉眼耗了她太多的灵力了, 识海内彼岸花萎靡不振,自行闭关去了。恐怕没个个把月也恢复不来。也是,黄泉眼哪能说开就开呢? 彼岸花闭关前还特地提醒了阿沅, 非必要之时绝不能再开黄泉眼,搅乱六道轮回之事亘古未有, 只怕她现在已名扬整个幽冥界了, 尤其掌管幽冥秩序的血河大将军绝不会放过她的, 除了避开除妖师,万千阴差更视她为眼中钉。 这可是跟整个幽冥界为敌, 阿沅还是第一次见彼岸花怕成这样, 不过她既然做了也不怕后果, 反正……破罐破摔呗。 她现在需要的是安静, 以及休息。 许久,就在阿沅以为书生要放弃时,又传来了一声更比一声重的咳嗽声:“咳咳……咳咳咳……” 好似下一秒就要断气了似的,阿沅眉心拧了起来。 带着薄茧的指腹轻柔的抚着小香炉的炉顶:“你可以生我的气,可以骂我也可以打我,但别不理我啊……” 阿沅顿了一下,又听见他低低笑着,略带苦涩的声音传来: “小生好寂寞啊。” 黑暗中,阿沅睁开了双眸,表情滞了许久。 一瞬间她脑海中浮现了书生苦笑着的模样,她习惯了书生总是对她笑,她不是没有看到那双向来含笑的凤眸其实总是带着些疲惫。 不知为何,阿沅心里忽然就酸酸的。 她挠了挠面颊,深深嗅着空中清甜的檀香,忽的感到腹中饥饿,她揉了揉肚子,正准备飘出去呢,忽然听到书生略带讶异的声音: “……季少侠?” 紧接着她感到小香炉被一双手抱在了怀里,季陵漠然的声音传了过来: “这不是你的东西,放下。” 阿沅:“……” 阿沅又盘腿坐了回去,心想他…… 说的是安魂香吧? —— 沈琮听着动静过来的,幸好赶上了,不过怎么想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一时愣住了,好久没晃过神。 病弱书生一张清风晓月般的俊容苍白但并不显得羸弱,他慵懒的倚在木柱上,单手捧着香炉,另一手抵在下颚上一边轻咳着,一边凤眸弯成了月牙,看着眼前同样面容苍白的,滋滋往外释放寒气的少年,脾气极好的模样,笑着: “咳咳咳咳……季少侠,这是何意?” 季陵看了一眼他手上的香炉,言简意赅:“给我。” 书生仍是好脾气的笑着,只是凤眸里没有一丝笑意,另一只手亲昵的抚在香炉之上一点放下的意思也没有:“如若小生说‘不’呢?” 季陵没再说话了,一双好看的桃花眼乌沉沉的,腰间长剑在剑鞘中发出鼓噪刺耳的铮鸣声。 沈琮立时走到两人中间赔笑:“这……这都是自己人,有事好好说,好好说……” 他看了左侧的国师大人,再看了看右侧的未来大舅子,在季陵身上多停留了一刻,说实话,他很是吃惊。 没想到对于这小妖的兴趣,或者……可以说是“独占欲”,季陵显然是不亚于国师大人的。 这就奇怪了。 往常这种“独占欲”他只在时雨身上看到。他知道时雨和季陵两家是世交,两人青梅竹马,也知道两人的父母均被仇敌所杀,很长一段时间两人相依为命至今,自然情谊非比寻常,但也因此他非常介意。更何况两人还有口头上的姻亲。 季陵自幼就是孤僻的性子,对任何人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唯独对时雨有几分波动,时雨拿他当弟弟看,沈琮可不这么觉得。他是个男人,还是个相当棘手的,令同性也倍感压力的男人,只有时雨还当他是个孩子。 曾经沈琮也以为季陵对时雨有超乎亲人的情感,但现在……其实自上次晚宴他将那位阿沅姑娘扣在怀里,沈琮就已经很震惊了,他原以为只有时雨能调动季陵的情绪,没想到又多了个“意外”。 沈琮瞥了眼国师手上的香炉,眯了眯眼,不管季陵这小子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对于这个“意外”他乐意之至。 沈琮果断的选择了站在大舅子这儿,朝国师大人笑道:“阿陵也没什么恶意……” 话说到一半在国师大人淡淡瞥来的的视线里,顿住了。 讪讪地收了话头,只好转头看向季陵:“将安魂香放在沈易这儿也不……” 季陵看也未看他一眼:“我并没有与你说话。” 沈琮:“……” 沈琮脸色青青白白,索性摊手一笑,意思是:打吧打吧,老子不管了! 书生抚着怀中的小香炉,笑道:“我不知季少侠是以何身份来向我讨要安魂香的?若是以薛姑娘亲友的身份大可放心,安魂香由薛姑娘交托与我手的,季少侠不必挂怀。若是以其他身份……恕小生实在想不出季少侠还有何身份来向我讨要?据我所知……” 沈易顿了一下,轻笑了一声,像只狡猾的狐狸,“阿沅并不喜与你相见,季少侠还是莫要自讨没趣的好。” 一瞬间,季陵扣住了腰间的长剑,就在沈琮以为他要拔剑相向时,他竟然忍了下来! 只见他眉目森冷的可怕,扣在剑柄上的手指骨泛白,以沈琮对他的了解,季陵这个人向来人狠话不多,能下手除掉的绝不多废话两句。也因此他面上耸肩,其实暗中就在防着他动手,毕竟他的脑袋还拴在国师大人的裤腰带上,沈易若不能全须全尾的进京,他也别活了,但他没想到的是,季陵竟然忍住了。 这个数天前还经不住别人言语相激的少年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居然学会了隐忍。 沈易盯着他,凤眸渐渐眯了起来。 季陵周身涌动的凛冽寒风骤然平息了下来,他松开了扣在剑柄上的手,冷冷的盯着沈易,扯唇冷声道:“你又是什么面目呢?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书生还是……我大魏国师?” 季陵话落之际,不光沈琮怔住了,在不远处一直默默无声的空师父也是一惊:“你是……你是沈国师?” 空师父猛地一拍,大声道:“贫僧早该想到的才对!也是,听闻世上唯有沈国师一人能操纵雷电之力,再无第二人!贫僧早该想到才对!” 沈国师以一人之力平息黄河水患,绵延国祚数载,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是无数修道中人趋之若鹜的存在,万万没想到是如此年轻的青年! 实在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空师父连忙走向沈易:“国师何以来此处?怎的……怎的不早告知?实在是失敬!失敬!” 沈易唇边的笑极淡,缓缓摇了摇头:“不值一提。” 沈易带着淡笑的凤眸重新落在季陵身上,只剩一片清冷。 季陵轻嗤一声:“听闻玉陶公主为了国师大人茶饭不思,人尽皆知。现在又撞上了邪祟陷入昏迷,圣上更因此迁怒,下令捉拿天下修道者……皇城还有位公主等着国师,国师大人怎有空在此?” 沈易飞刀似的眼神登时射向沈琮,玉陶公主于他的一些儿女私事季陵不可能知道,更是机密,只有沈琮…… 沈琮登时整个后背都汗湿了,他瞪着季陵:“你……你偷看我写给时雨的信??!” 季陵嗤了一声:“阿姐向来乱丢东西,赤/裸/裸摆在我面前倒成我偷看了?” 沈琮:“……” 沈琮讪笑着对上国师大人投来的杀人飞目,无力地耸了耸肩。 沈易不再看他,只盯着怀中的香炉,片刻后才抬眸看向季陵,凤眸中再也寻不得一丝笑意,只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想让我拱手相让?” 书生勾唇笑了笑,浓黑的凤眸映着少年隐隐有了一丝成人模样的面庞,笑了笑,轻吐两字,唇角泛着无尽冷意:“没门。” 季陵霎时一双桃花眼微眯,杀机毕现,手如疾电扣在了剑柄之上—— “住手!” 季陵扣住剑柄的手一顿,众人登时将目光齐齐看向门口。 薛时雨手中拿这些草药,瞪着季陵和沈易二人:“都什么时候了,身上的伤还没好就想着动手了???一个个还要不要命了!” 登时,周遭陷入一片浓稠的静默之中。 薛时雨狠狠的瞪了季陵一眼,将手上的草药递给空师父:“暂时只能找到这些草药,快给摩柯大师上药吧。” 空师父忙应下,薛时雨便走到季陵和沈易中间,看了看两人,重重叹了口气,直接伸手探向书生掌心的香炉,书生还牢牢握在手里,薛时雨一时没拿动,只好道:“阿沅姑娘还是安安静静呆在安魂香里比较好吧,由我操控安魂香修复阿沅姑娘身上的伤更事半功倍不是么?” “安安静静”四个字,薛时雨几乎是咬着牙说的。 书生看了她一会儿,才淡笑着缓缓松开了手:“……交给薛姑娘自是放心的。” 一旁季陵才向薛时雨走了一步,便被薛时雨喝住:“给我站着!好好回房躺着去!” 季陵:“……” 季陵看着一脸怒容的薛时雨,又看了眼薛时雨怀中的小香炉,穿过薛时雨和沈琮二人,无声和一脸淡笑的书生对视了一眼后,方才踏出房门回自己屋去。 见状,薛时雨重重的舒了口气。 沈琮迎了上去:“时雨多亏了你……” 薛时雨瞪着他:“听空师父的,休整三日,你也给我好好呆着!” 沈琮:“……” 话落,薛时雨领着小香炉回了自己的屋。 沈琮忽觉后脖一凉便对上了书生含笑的俊容:“倒不知沈大人是如此长舌之人,聊聊吧,你那些信里都说了什么?” 沈琮:“……………” —— 回到屋后,落了锁。 薛时雨才将小香炉放在案桌之上,轻声道:“放心吧,我把那些聒噪的臭男人都赶跑了,不会再来了,出来吧阿沅?” 小香炉纹丝不动,没有传来丝毫声音。 薛时雨拍了拍头,自顾自道:“是我忙昏了头!你一定还饿着!等着!” 噼里啪啦一连串的响声,又是一串咚咚咚的脚步声,很快,一股熟悉的檀香传来。 “快吃吧,正巧碰见书生,叫我带来这根香烛,阿沅?阿沅你听到了么?” 阿沅缩在香炉内,挠了挠面颊,又搔了搔头,奈何腹中饥饿,终于忍不住悄悄飘了出去。 一缕青烟自香炉内飘了出来,卷着香烛正要往香炉里去,被薛时雨拦了下来:”在外头吃吧?“ 青烟卷着香烛顿了顿,仍是往香炉去飘去。 阿沅不知香炉外薛时雨是何表情,许久没听见她的声音,忽然小香炉传来一层又一层熨帖的灵力波动,轻柔的抚着她浑身上下的灵脉,舒服的简直快嘤咛出声。 她知道,这是薛时雨正在运功,消耗自己的灵力来快速修复她身上的伤。 阿沅吸食着怀中香烛的清香,恍然想起薛时雨的青鸾佩剑已毁,她本身也受了极重的伤,为何…… 她透过小香炉镂空的小洞看了过去,只见薛时雨盘腿坐在香炉前,两手置于香炉顶端,自她掌心绵延出丝丝缕缕的灵气催动着小香炉修复着她身上的伤,而薛时雨本一张明艳的脸蛋煞白煞白的,额头更是布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许久她才放下双手,脸上更没了一丝血色。 她颓然的瘫坐在地,徐徐喘了两口粗气,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等气喘匀了才从地上站了起来,甚至一时还站不稳,晃了晃…… “小心!” 一缕青烟从小香炉里蹿了出来,化作一道人形托着薛时雨的手臂牢牢稳住身形。 薛时雨看到忽然出现的阿沅,顿了一下,笑道:“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不想见到我呢。” 阿沅:“……” 阿沅默了一会儿,扶着她坐在椅子上后,又要化作一缕青烟飞回香炉内时,薛时雨连忙叫住了她:“阿沅!” 阿沅止住了脚步,许久才转过头来看她:“……叫我干嘛?” “我……”薛时雨竟有些不好意思,她挠了挠面颊,“我想和你说说话……行么?” 阿沅莫名的看着她:“……说什么?” 薛时雨:“……” 薛时雨顿了下,深呼吸一口气,两眼定定地看着阿沅:“那日在宅子里,若不是将我抛了出去,我一定没命了……我想谢谢你。” 阿沅在薛时雨的双眸中看到自己,她不由屏住了呼吸,偏过头:“不用谢,我说过我不喜欢欠人……” “要谢的!” 阿沅一愣,薛时雨竟然绕了过来,双眸极其郑重的看着阿沅:“要谢的,一定要谢的!谢谢你阿沅!” 阿沅怔怔的看着薛时雨,好半天,脸颊、耳廓、脖颈登时全红了,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郑重的跟她道谢,还是一个除妖师,还是……还是薛时雨! 阿沅脸上仿佛要烧起来似的,她张了张嘴,半晌才磕磕巴巴的发出声音:“都、都说不用了……况且你也用安魂香帮我了……” “那我们……那我们……”薛时雨苍白的小脸居然也红了,她这小半生都在和妖魔鬼怪厮杀,从来没有过闺阁女孩的生活,更从没跟香香软软的同龄女孩儿呆过,谁不爱香香软软的女孩儿呢?一时竟然紧张的手足无措,半天没说成一串长句,只能结结巴巴说着,拿眼小心的看着阿沅,“我们能成为朋友吗?” 阿沅愣住了:“啊?” 恍惚间,她忽然记起,那日在宅子里,薛时雨好像是说过“如果你真是我失散人间的妹妹就好了”…… 阿沅还在发愣的想着,只见薛时雨小心翼翼的凑到她跟前,眨巴着眼睛看她: “看起来……我年纪比你大,可以……可以当你姐姐吗?” 作者有话说: 是的,我要发展成姐妹情。 谁不爱香香软软的女孩儿啊!女孩儿的友情就是最棒的! 第55章 55 ◇ ◎“他跟我走。”◎ 一缕青烟倏然飘进小香炉内, 薛时雨微微一顿,双眸暗了下来。 “那你……早点休息。” 她从榻上起来,踱步至门槛处, 正要将门合上之时, 小香炉内隐隐传来一道细弱蚊蝇的声音:“……嗯。” 薛时雨就着原来的姿势怔住了,双手抚在门上好一会儿, 双眸骤然晶亮:“你等着, 姐姐再给你多寻些香烛来!” 门扉被大力地打在壁上晃动着, 香炉内,阿沅抱着双膝坐在角落里, 喃喃着:“……姐姐?” 指尖用力地抓紧了膝上的衣裙, 片刻后又松了下来, 她将头颅埋在双臂之内,微微露出的耳尖红红的,低低的又唤了一声: “姐姐……” 袅袅安魂香围绕着她, 由外而内熨帖着她微凉的肌肤,她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如梦呓般喃喃着: “我有…姐姐了……” —— 三日后, 隆谷城外。 残留的行尸和遍地的断肢残臂堆成了一座小山丘,烈焰焚烧着, 照亮了一方天。灰黑色的浓烟宛如一条黑龙升腾入苍穹。 摩柯清润而悲悯的轻吟声盘旋其上, 往生咒带着众残缺的终于得到安息的魂灵飘往天际。 憧憧的火光映在众人的面庞之上, 落下道道阴影滞留的沟壑。 空师父:“诸位还记得隆谷城主死前口中所唤的‘妖皇’么?” 众人闻声看向他,薛时雨怀中抱着小小香炉, 侧眸看去。 空师父眉头紧锁:“贫僧于弑神阵中……也曾从这些行尸口中听到。” 众人默了下来, 不光空师父听到了, 他们也都听到了。这些行尸包括那诡异的隆谷城主恐怕都受那个“妖皇”所指使。 究竟是何人将千万活人炼作行尸, 操控千万行尸直抵长安的方向,其目的究竟是什么?简直不敢深想。 沈琮当即道:“我已写下飞书寄往长安……” 季陵扯唇嗤笑:“你以为会有人信么?” 沈琮闻言叹了口气:“确实,若非亲眼相见……我也是不信的。” “贫僧观这些行尸皆是黄河上游遭受水患的灾民,实不相瞒,贫僧此行也正是为此。” 沈琮沉吟道:“近月来的连绵骤雨,黄河水泛滥成灾,造成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以空师父所见……” “并不单单是天灾人祸。”空师父忽而将目光转向一侧,眸色淡淡的书生身上,“幸得遇见国师大人,空有一事请教大人。” 沈易忙摆手:“小生如今一介布衣,担不起一声‘国师大人’,空师父但说无妨。” “三年前国师平定黄河水患,皆因黄河内有蛇妖作祟。而近月来的接连大雨不亚于甚至……更甚三年前。” 沈易了然道:“空师父的意思是有邪祟作恶?” “恐怕就是那‘妖皇’了吧!此事事态严重绝不能耽搁!”沈琮顿了一下,看向沈易,“我一人人微言轻,国师大人,你还是和我一同面圣,唯有从你口中说出,如此荒诞的事陛下才能信一二……” 国师大人想也不想推了:“不去。” 沈琮顿了一下,凑近沈易低声道:“为何?!你知道我此番出来的目的便是将你带回皇……” “‘回’?”沈易轻轻笑了声,“你管去皇宫叫‘回’?我从前没有,以后更不会和皇室有半分关系,你要回自回,别拉上我。” 沈琮一梗,见沈易眸光浅淡,心知这位国师大人一旦下了决心是八匹马也拉不回来了,不过他本来也做好了国师自然不肯好好配合的打算,此行能顺利找到沈易,已经比想象中顺利多了,心想反正人找到了,暂且跟在国师身后,不能急。 “贫僧沿途一路行来,天灾、人祸,见惯了生灵涂炭,哀鸿遍野。”空师父说话时,小女童便依偎在他身边,瞧着乖巧的很。 “若要知道这位‘妖皇’究竟为何方妖孽,必须得去黄河上游瞧一瞧,此番这位‘妖皇’的能耐大家也都看到了,贫僧一人之力恐怕不行,诸位……” 薛时雨当即抢先道:“除妖伏魔,我辈己任,怎能此时袖手旁观!空师父,我与阿陵随你一同前去!” 季陵看了薛时雨一眼,晦涩的目光又瞥了眼她怀里的小香炉,微微蹙了蹙眉。 “如此甚好!”空师父抚掌大笑,又看向沈易、沈琮二人,“你们二人呢?” 沈琮看着沈易俊逸非凡的侧脸,眯着眼笑:“国师大人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这是赖定他了。 空师父闻言看向沈易:“国师大人何意?” 沈易一双凤眸微挑,视线便定在了薛时雨怀里的小香炉上,正要启唇时,那厢低吟的往生咒消弭无声,取而代之的是僧人一声比一声剧烈的咳嗽声。 空师父连忙踱步去,扶起年轻的僧人:“摩柯大师!” 年轻的僧人俊逸的脸上几乎没有一丝血色,连续三日超度,诵读往生咒令他筋疲力尽,几欲昏厥。他摆了摆手,避开了空师父的手,微微摇了摇头,示意无事。 空师父微微叹了一口气:“摩柯大师,我知你不欲离开此处,也知大师自有深意。事态严峻,空不能再陪大师多逗留了,今夜安顿了大师便上路了……” 空中忽然传来一道娇娇的吴侬软语: “他跟我走。” 众人一愣,闻声看向薛时雨怀中的小香炉。 阿沅从小香炉里飘了出来,看着空师父,扬了扬下颚:“我也跟你去。” 空师父双眸一亮:“如此甚……” 阿沅笑了笑:“想什么呢?当然不会给你们除妖啦。” 话落又化作了一缕青烟钻回了香炉内。 空师父:“……” 薛时雨挠了挠面颊:“舍妹顽劣,师父莫怪…莫怪。” 小香炉内闷闷的又传出一道声音:“妖……和尚,你跟还是不跟我走?你这条命都是我的,别忘了!” 那厢咳了半天终于止住声音的僧人,闻言苦笑了一声,在空师父惊愕非常的目光中含笑点了点头: “自是……不敢忘。麻烦了,施主。” 一瞬间季陵、书生不约而同把目光放在和尚身上,前者乌沉沉的一双桃花眼,眼神不善。后者凤眸深似海,瞧不清喜怒,半晌才勾了勾唇,对空师父道:“我也去。” 仍是眸色浅淡,言笑晏晏的模样,只是眼底没有一丝笑意。 作者有话说: 小季、小易:淦!千妨万妨被一个和尚弯路超车了!!! 摩柯睁着没有焦点的双眼:施主说的什么…贫僧怎么听不懂? 小易眯眼:听不懂? 小季……亮剑! 第56章 56 ◇ ◎“你不开心,不是吗?”◎ “此行路途遥远, 往黄河之路多崎岖凶险,事态紧急更不可耽搁,诸位收拾一番, 即刻出发如何?” 在座的都是跑江湖跑惯了的, 当即附和,各自回屋整理, 空师父忽的叫住了沈易:“国师大人, 稍留片刻。” 沈易微感诧异, 笑道:“空师父莫要再唤我‘国师’了,折煞学生了。空师父所谓何事?” “那贫僧便唤‘沈小友’了。”空师父脸上的笑微微敛起, 道, “沈小友可还记得将我们束缚在这隆谷的索仙咒?贫僧今早特地往隆谷城边界查看, 索仙咒已解了。” 沈易闻言眉心微微蹙了一下,随即舒展开:“空师父的意思是…解咒之人即幕后黑手很可能就在隆谷城中。” “不错。”空师父点点头,眉心拢成一道小山丘, “此人是谁是何目的,我们全然不知,此事只怕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棘手。” “空师父所言甚是。” 沈易抿唇道, 忽的又听空师父道,“还有一事, 便是那阿沅姑娘……” 沈易顿了一下, 笑道:“怎么了?” 空师父眉心皱得更深:“贫僧活到这个年岁从未见过这等奇事!她竟将……竟将六道恶鬼放了出来!她竟能控制百鬼!如果贫僧没看错的话, 那可是传说中的‘黄泉眼’?她竟能开启传说中的‘黄泉眼’!” 书生含笑着点点头:“不错。确实意想不到,很厉害呢。” 隐隐有骄傲之感。 “不, 贫僧要说的不是这个!”空师父神情骤然紧张起来, “操纵六道恶鬼何其可怕的能力!若……” 书生忽的打断了他, 俊脸上仍是浅笑淡然的模样, 但莫名的疏离了几分:“若不是阿沅出手相助,你我,包括这隆谷数万百姓早已魂断黄泉,空师父莫不是忘了?” “贫僧自然不敢忘!只是阿沅姑娘已叫魔物吞食了心智,已堕入成了厉鬼,黄泉眼于她手中只会……” 书生脸上最后一丝笑意也消失了,忽然道:“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真难做啊。说什么厉鬼,我看人心比鬼蜮难测多了,空师父…你说是么?” 空师父顿住了,脸上掠过羞赧之色:“贫僧…贫僧不是这个意思……” 书生勾了勾唇,眼角微弯,眸中笑意未达眼底,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此话在我这说了便罢了,莫要在阿沅面前说,她听了……会难过的。” 书生冲他笑了一下,转头离开,仍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可空师父莫名就觉得有些冷。 尤其是方才落在他肩上的手,看似轻飘飘的,没有带任何力道,可莫名就有一股电流窜过身体带来的战栗感,因为极快,他甚至以为是错觉。 “妙空。”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润的声音,是摩柯大师。 年轻的僧人一直盘腿坐于他们身后,方才一直未言,双眸紧闭着,叫人以为陷入了昏睡。 空师父急忙上前:“摩柯大……” 年轻的僧人忽然睁开了双眸,一双没有焦点的灰色眸子定定地锁在空师父脸上,忽道:“慎言。” 向来面容悲悯含笑的僧人少见的板了脸色。 空师父怔愣了好一会儿,面色通红,惭愧不已,双手合十,深深弯下腰来:“是空……错了。” “你不该同我说。” 年轻的僧人复又合上了双眼,女童枕在僧人膝上嬉闹着,空师父僵在原地,一时只有女童的嬉闹声盘旋在空中。 不多时一伙人便已整装待发,临行前空师父特地到薛时雨跟前询问可否见阿沅姑娘一面,阿沅打着哈欠懒洋洋从香炉里飘出来,这空师父好生奇怪,一张孔武憨厚的脸憋的老红却半天说不出话,只呐呐重复着“惭愧惭愧、抱歉抱歉”,给阿沅整不会了,飘回香炉内,寻思了大半天也想不出个啥,索性就不想了。 后来的数天阿沅就呆在香炉内,未再出现。一是因为开黄泉眼损耗太过,须得好好调养,二则是薛时雨宠她太过,日日用灵力驱动安魂香修复她的魂魄不说,还变着花样给她寻好吃的,且沈琮不知哪儿弄来的一顶帐子,薛时雨原是不愿,她和季陵过惯了风餐露宿的日子,不觉哪里不妥,沈琮却偏偏半强硬的将唯一的一顶小帐子塞给她,她和薛时雨倒真如亲姐妹似的日日食宿在一处,临睡前总会在帐子里说些体己话。 阿沅一直以为薛时雨是个人狠话不多的奇女子,是她错了,蒙上了被子,薛时雨也和一般女孩没什么两样,也会嬉笑也会打闹。 有时看着薛时雨沉睡的毫无防备的睡颜,阿沅才想起毕竟她也只是二十出头的姑娘啊。 阿沅盯着入了神,小心翼翼的将手臂搭在了薛时雨的腰上,薛时雨忽然一动,阿沅霎时顿住了,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僵在了原地。 薛时雨眉间蹙了蹙却没醒,仍是双眸紧闭的模样,然而手却抓着阿沅扣在她腰上的手,反手握住她的掌心,扣住了她的手圈紧了自己的腰,阿沅便以背抱薛时雨的姿势抱紧了她。 阿沅怔愣了好一会儿,直到耳边又传来些微均匀的呼吸声才缓过神来,即便在小帐子里也冷飕飕的,何况她本就身体寒凉,薛时雨不仅没有推开她反而…… 明明是死寂的夜,阿沅却觉得她的世界里好像绽放了无数朵绚烂的花儿,一瞬间好像天亮了,亮堂堂的。她紧紧搂着薛时雨的腰,嗅着她发间的清香,她夜晚本不睡的,却也闭上了双眼,顺着那道均匀和缓的呼吸声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这期间,书生总是过来寻她,都被薛时雨以调养魂魄为由打发了回去,反正阿沅着实是过了一段时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神仙日子。 是夜,燃起了篝火。众人围坐于篝火旁,阿沅一如往常在香炉内吸食着香烛,隐隐约约听到空师父和沈琮的交谈。 “空师父,你确定是这条路么?” “唔……容贫僧再细看一番……” “空师父你上次也这么说……” 阿沅趴伏在小香炉镂空的小孔里,逡巡了一圈,看着明灭火光的映照下,众人不甚开怀的面容,即便她镇日呆在香炉内也知道这几天光在这打转了,连带着她在香炉内也有些晕头转向的,没劲。 阿沅本想收回目光又钻回香炉内继续浅眠的,不期然撞上一双乌沉沉的桃花眼。隔着篝火的烟火缭绕,雾蒙蒙的,看不真切。 阿沅顿了一下,随即想到她能从小孔里看到季陵,但季陵是肯定瞧不见她的。然而下一秒这厮就往她这儿走来了! 该死! “阿姐。” 季陵走到薛时雨面前,目光一顿便落在了薛时雨膝上的小香炉上。 “你来了……”薛时雨忽然一顿,安魂香是她心神相通的神器,阿沅前脚才飘离安魂香,她后脚就知道了。她抚着额笑道,“又跑去哪儿玩儿了……” 这才抬头看向季陵,“阿陵,找我何事?” 季陵眼眸微垂,盯着那小小的香炉,垂落在身侧的双手紧了又紧,最终松开。抿了抿唇,只字未言,直接转头走了,薛时雨连忙叫住他:“走什么啊。” 她拍了拍身侧的干草垛,“来,陪我坐会儿。” 那厢阿沅远远看着薛时雨和季陵并列而坐的背影,轻轻“啧”了两声,轻声道:“真般配啊……” “什么?” 身旁摩柯一双浅灰色的眸子茫茫然的看着她。 阿沅看了一眼他没有焦点的茫然双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幸好你看不见。” 年轻的僧人更茫然了:“什么?” 阿沅轻笑着,最后看了一眼并列而坐的两人,篝火跃动的火苗在他俩依偎的背影上描上一道金边,那么和谐,仿若天生就该如此相偎相依。 这段时间她不是不知道季陵数次投来的目光,他总是这样,总是在薛时雨看不见的角落默默注视着她,她贪恋着呆在薛时雨身边被当做妹妹一般的疼爱,这是她从未有过的经历,但也不能总把人霸着。 阿沅盯着季陵微微露出的一小半侧脸,哪怕再炙热的火焰也不能融化他寒冰似的俊容半分。 好啦好啦,把人还你了。 阿沅吸了吸鼻子,揉了揉微僵的脸,不再看他们,一巴掌拍在了摩柯的肩上:“没什么,要你能看见我就不找你玩儿了。” 僧人秀致的长眉微微蹙起:“这是何意?” 阿沅有些不耐烦:“你这和尚怎么总爱刨根问……” “姑娘又为何明明不开心却要装作欢喜的模样呢?” 阿沅愣住了:“……你说什么?” 摩柯定定的看着她,浅灰色的眸子映着阿沅略显僵硬的芙蓉面,清润的嗓音带着一丝沙哑,微微张了张唇,方道:“你不开心,不是吗?” 阿沅望着那双浅灰色眸中小小的自己,怔住了,许久方捂着肚子笑道:“都说目盲之人,其他感官敏锐的很,原来是真的啊。” 明明看不见,年轻的僧人却精准的望着她的方向,望着那双猫瞳道:“贫僧目盲,心不盲。” 阿沅顿住了,许久才盘腿坐在僧人面前,双手托着下巴,就这么仰着头看他,猫瞳微眯,像只狡黠的小狐狸。 扯了扯唇,轻嗤了一声,玩味的芙蓉面全是恶劣的笑:“你说的都对行了吧?因为你看不见,因为你是个瞎子,因为我不想叫别人看见我面上的表情,所以来找你玩儿,这么说你满意了吗和尚?” 因摩柯打坐静养的缘故,他们位于篝火的背面,于众人不远处。而摩柯盘腿坐于树荫下打坐,巨树的背后立着一人,他背靠在巨树上,抱臂望着天边一弯银月。 听着少女顽劣的调笑声,原紧闭的凤眸微微掀起,指尖轻轻点在臂弯之上,薄唇微掀,点着臂弯的指尖一顿,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喃喃着: “……别人?” 低低的一声轻笑,狭长的凤眸映着天边一弯银月,呼出的一口白气很快消散在空中。 他品咂着唇内寒凉的冷气,长睫之下,眸深似海,冷冷自嘲道: “原来我是‘别人’啊。” 第57章 57 ◇ ◎“我明明就在你眼前,为什么看不见我呢?”◎ “因为你看不见, 因为你是个瞎子,因为我不想叫别人看见我面上的表情,所以来找你玩儿, 这么说你满意了吗和尚?” 最后一句少女几乎是低吼说出的, 年轻的僧人狭长的双睫如蝴蝶振翅般颤了一下,愣住了, 随即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 然而四周已没了少女的气息。 她走了。 年轻的僧人在原地怔愣了好一会儿, 圣洁的俊容带着迷茫和困惑,他睁着一双毫无焦点的浅灰色双眸四处望了望, 除了一片黑还是一片黑。 和往常一样, 没有任何区别。他明明早就习惯了, 此刻却有些憎恶自己的目盲。 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寻不到,什么也做不了。 他…… “又搞砸了吧?” 一声低低的嗤笑声响在耳侧, 于僧人身前是一滩浅浅的水洼,水洼映着天边一弧银月以及一闪而过的一张与他十分肖像的、邪肆的面庞。 年轻的僧人略略滞了一瞬,原困惑的表情借着夜色的掩盖尽数藏了起来, 他尾指轻轻一弹,水洼无风泛起波澜, 哪有什么邪肆的面庞, 只有一池破碎的月光。 僧人盘腿坐于树荫下, 缓缓吐出一口郁气,复又合上了双眸。 —— 阿沅既然说了给薛时雨和季陵独处的机会, 她便不会那么不识趣的挑这个时候去打扰他们。 她遥遥看着火光中并肩而坐的两人, 季陵背对着她, 她虽看不清他脸上是何表情, 但从薛时雨侧眸望着他,许久未见的松弛笑颜上可以看出,起码是次不错的谈话。 于他们不远处,同阿沅一样望着薛时雨、季陵二人的沈琮眉头紧了又紧,终是忍不住朝攀谈的二人走去。 阿沅盯着季陵这厮挺拔的背影想着,就当是还了那日他替她消化了大半阵法反噬的情吧,她化作一缕青烟悄无声息飘到沈琮身边,沈琮脚步略略一滞,眉心一拧,袖内双手化作利爪正要反手击向身后之时,一条臂膀势如疾风,肉眼几乎看不清是从何处、何时出手的,已然重重击中沈琮的后颈,刹那间沈琮浑身瘫软,倒了下来,倒在那条臂膀上。 与此同时,阿沅也探手击向沈琮,被一只修长如玉的手牢牢抓住! 阿沅尚未反应过来,便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一道冷冽而熟悉的声音: “你知道若没我出手,你已经被他击穿腰腹了么?” 阿沅怔怔的仰头看去,书生一手擒着她,而另一手上挂着昏迷的沈琮,因背对着一片燃烧的炽烈篝火和一片暗淡的月光,越发显得俊容森冷、漠然。 就这么居高临下,俯视着她。 一瞬间书生陌生的好似另一个人。另一个……令阿沅有些畏惧的、陌生的人。 她不喜欢。 阿沅忍不住微微后退,可手却被书生牢牢拽在手里,见她欲挣扎的动静,拽住她的手带着几分愠怒霎时加了力道,阿沅吃痛的蹙了蹙眉,仰头瞪着面前的人,怒道: “你……你不准这么看我!” 沈易微微一顿,少女一双猫瞳怒视着他,猫瞳因怒火显得亮晶晶的,里头跃动着燃烧的火苗,而她本人比燃烧的篝火更加的炙热、浓烈。 不知是不是因彼岸花认主的原因,几日在安魂香内调养,和彼岸花彻底融合的缘故,再次见到她,恍若脱胎换骨一般,明明还是一样的眉眼,一样的眼波流转,却觉得……哪里好似不一样了。 是她眉心多了抹好似胭脂般的花瓣印记吗? 不是。 是她向来温软怯怯的目光多了恼人的火苗,好似灼灼盛开的花儿,彼岸花浓郁的香浸染着她,她的眼尾、眉梢,从发间到指尖无一不散发着不自知的魅惑、妖冶、萎靡的风情吗? 也不是。 她还是她,却又不是她。 好似一株含羞待放的花骨朵终于盛开了,灼灼逼人,诱人采撷,却又生出荆棘利刺,警醒着、放肆的、几乎是挑衅的告诉你,最好离她远点儿。 她会伤人的。 沈易就这么凝着她,眸色陡的更沉了几分,好似一汪平静的湖面之下,沸腾着叫人看不清的黑色风暴,似乎在等在着某个时机,一击即中,将人吞入腹中! 被这样一双带着明显侵略性的眼神注视着,阿沅莫名的心慌起来,她也不知自己在慌什么,只觉得周遭一切都变得怪怪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停止流动了。 当然最怪的还是眼前的病书生! 他半天都不说话,眼也不眨只盯着她,阿沅被他只手擒着,不知为何,化不了青烟,只能被迫迎上那双叫她从头到脚几乎窜起一阵战栗般的鸡皮疙瘩的眼神,有些恼羞成怒的冲他低吼着: “我不喜你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身后篝火霹雳燃烧着,书生眉心动了动,修为越高之人,尤其是像书生这种天生雷电之力加身,已臻化境,心神和周遭和万物几乎跃动着同样的脉搏和心跳,能极快的感应到天地万物的变化,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又瞥了眼胳膊肘上挂着的某人,有些嫌弃的皱了皱眉头,一把将这晕倒的某人掼在了地上,在落地之际一脚将他揣进了阴影处,抓着阿沅腕子的手仍不放,倏然扯过了她的腕子消失在了原地。 季陵忽然扭过头,眸光似剑盯着黑勋勋的某处,眉头微不可见的蹙了蹙。 正与他交谈的薛时雨愣了一下,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看到空荡荡的山石角落,晚风穿过,呼呼的风声宛若恶魔低语。 见季陵微微紧绷的侧脸,薛时雨骤然紧张了起来,两指倏然扣住了腰间的符纸:“怎么?有妖气?” 季陵盯着疾风卷着地上的烟沙,顿了顿才回过头:“无事,我看错了。” 薛时雨骤然长舒一口气:“……那就好。” 然而季陵盯着眼前剧烈燃烧的篝火上跃动的飞焰,双眉仍是紧皱的。 薛时雨觑了觑他的面色,宽慰道:“没事,越是偏僻的地方山精鬼魅越多,你是对的,多多留意总是好的……” 季陵忽的打断了她,终是不耐得抬眸看向薛时雨:“阿姐支吾了半天,到底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薛时雨顿了一下,才道:“臭小子,阿姐跟你闲聊几句还不行?” 季陵盯了她一会儿,就在薛时雨快被盯着受不住时,季陵忽然站起来:“既然阿姐没事就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赶路。” 一声清叱,薛时雨叫住了他:“阿陵!” 季陵站定,回眸,面无表情盯着她。 薛时雨妥协般的深深叹了口气,与人拐着弯攀谈本也不是她的强项,她还是喜欢单刀直入,索性直接道: “你和阿沅怎么回事?” 季陵微微一怔,似是没料到薛时雨会问这个,向来冷峻的面庞像坚实的大地忽然龟裂出一条缝,由那条缝延伸,冷漠的俊脸带着一丝异样的僵硬。 坚不可摧的寒冰终于露了一丝破绽。 薛时雨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余地,连珠炮似的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几日总往我这儿看,你想见阿沅对不对?你俩怪怪的,是不是互相躲着对方?从前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你和阿沅怎么认识的,我知道你不是小孩了,你长大了,你有自己的心事,我不去过问。所以过去三年,即便我知道阿沅一直跟着我们,你不说我便当做不知道,因为我相信你有自己的打算。 可是阿陵,你要知道,人和妖并无不同。人心易碎,妖也同样。有些伤害造成了,哪怕痊愈了,仍会留下疤痕。” 季陵盯着薛时雨,面容带着异样的紧绷和茫然,负在身后双手蜷了又蜷,指骨泛白。有些无措更多的是茫然:“……阿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薛时雨又是深深叹了口气,也站了起来,拍了拍季陵的肩:“阿陵……我不想你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 一瞬间指甲嵌进了皮肉内,季陵死死握着双拳,暖黄的焰火映在他棱角分明的俊脸上,脸色竟然霜白了几分。 薛时雨顿了一下,双眸陡然凌厉了起来,瞪着他,“更何况此次多亏阿沅出手相救,我们几个才侥幸活了下来!我以前怎么教你的?我不管你以前如何,阿沅可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你可不许再欺负她!你日后须得……” “时间不早了,阿姐早点睡吧。” 季陵忽的打断了薛时雨的话,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开,修长挺拔的身影顷刻间就被暗色吞没了。 “喂……”薛时雨烦躁的挠了挠发,看了一眼膝上的小香炉,阿沅还未归。 薛时雨郁郁吐出口气,喃喃道,“算了,慢慢来吧。” —— 那厢于山体的背面,没了熊熊燃烧的篝火,也没了窸窸窣窣惹人厌的人声,夜风也静了下来,四周静悄悄的,仿佛天地之间只有她和面前…… 睁着一双浓黑凤眸,面无表情盯着她的男人。 阿沅眉心蹙了又蹙,正待开口时,书生率先开口道:“你太小瞧沈琮了,他有一半鲛人血脉,方才一击足以让你命丧当场。” 阿沅:“……” 阿沅顿了一下,身后顷刻间汗湿了一片。她有些后怕的挠了挠面颊:“是、是吗……” 忽的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沈琮竟有鲛人血脉! 他……他竟是个半妖不成?! 书生轻飘飘的看似无意,却告诉了她这么一个不亚于晴天惊雷般的消息! 忽然间,一切怪异之处好像都有了解释。 为什么季陵如此厌恶沈琮,恐怕不止因为沈琮对薛时雨有意,因沈琮是个半妖,而天底下没有比季陵更厌恶妖的了,难怪…… “为何突然袭击沈琮?” 阿沅摆了摆手:“我没想真的伤他,就是……就是想击晕他……” 阿沅仍沉浸在这个巨大的消息中,一时难以消化。 季陵定是知道这个消息才会对沈琮如此厌恶,薛时雨也定是知道的,可她仍然喜欢上了有半妖血脉的沈琮…… 季陵这厮知道,肯定更气了吧…… “你现在在想什么?” 阿沅一时无暇他顾,隐隐约约听到书生的声音,摆了摆手敷衍了过去:“没什么……” 倏然,一缕沁凉的风拂面,阿沅忽的背抵在巨石之上,两手被一手举起束在山体上,粗粝的指腹贴着她的下颚,紧接着下颚被两指掐着挑了起来。 阿沅被迫瞬间堕入了一双乌沉的凤眼中。 阿沅在近在咫尺的凤眸中看到了面容错愕的自己。那道寒凉冷冽的声音也跟着夜风贴了过来,就落在她耳畔: “你现在,在想谁?” 阿沅怔住,不禁微微咽了下唾沫。 书生凝着她,眸光泠泠,两人间的距离近到呼吸可闻。忽的笑了,笑容冷冷的,带着无尽的自嘲: “我明明就在你眼前,为什么看不见我呢?” 第58章 58 ◇ ◎“想走的话,现在就可以推开我。”◎ 阿沅眸光震颤着, 朱唇张了张,却许久没有发出声音。 因为她不知该说什么。 书生仍是笑着看着她的模样:“我是不是想错了?” 阿沅怔了下,一时忘了挣扎:“……什么?” “我总想着不能吓到你, 总想着来日方长, 总想着只要花一些时间一切就会恢复如前……可是我明明已经找到了你,你明明就在我身边, 为什么仿佛离我更远了?”书生拧着眉, 陷入深深的困惑中, 他低声说着,似乎也并不期待阿沅的回答, 喃喃自语着。 然而书生这个状态却比方才死盯着她的眼神, 更令阿沅觉得心慌。 说不出缘由, 她直觉这样的书生是不对的,是很危险的。 更奇怪的是,看着这样的书生, 她莫名其妙的……有一丝心痛。 真是奇怪。 阿沅结结巴巴道:“喂……你、你怎么了?你……” 书生喃喃自语的话语一顿,戛然而止。忽的抬眸凝着她,眯了眯凤眸, 道: “这是报复吧?” 阿沅彻底愣住了:“什么??” 书生乌沉沉的凤眸死死盯着她,见她的下颚微微泛红, 愣了一下, 掐住她下颚的两指松开了些, 却并未完全放开,而是若有似无的摩挲着指腹下滑腻的肌肤, 逼视着她, 轻声道: “阿沅, 你恨我。” 阿沅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她唯一能确定的是书生的状态很!不!对!劲! 她忍着身上被禁锢的不适,这种感觉太糟了,让她觉得自己好像他掌心徒劳挣扎的一尾鱼,这种任人宰割的感觉真的很糟糕! 她尽量放缓语气,试图让书生冷静,即便书生看上去确实很冷静,但阿沅知道,这种表面的平静是假的。内里藏着足以吞噬人的疯狂! “你……沈易,你冷静一点,你、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修炼总是多有磨难,入魔的修士何其之多,她也入过魔,知道那个感受。阿沅越想越有可能,“你冷静一下,我去找妖僧,他有办法……” “为什么我就在你面前你还想着别人?!” 沈易骤然低吼,眼尾红红的,逼视她的眸光带着几分凶狠。 阿沅浑身难以抑制的抖了一下,被书生彻底吓到了。 未说尽的话卡在喉头,嘴唇微微颤着,半天未说出话来。 她这才发现书生眼底布满了血丝。细密的血丝像一张网似的,凤眸中小小的她就在这张血丝做的网里。 书生额头抵着她的额,眼眶眼尾俱是红的,死死凝着她,呢喃着:“阿沅,你恨我。你恨我那日为什么不早一些回来,你恨我为什么不早一点找到你……” 阿沅垂下眼眸,避开他的视线,忍不住挣扎道:“我根本不恨你,我也听不懂……” 然而掐住她下颚的两指却不容她逃避,他掐着阿沅的下颚,迫使阿沅仰面凝着他,书生盯着眼下这双晶亮的猫瞳,凤眸亦是璀璨,带着诡异的红,抿了抿唇,轻声道: “你喜欢他?” 阿沅顿了一下,忽然腾地满脸通红,明明书生也未点名谁,她却仿佛被刺了一刀,结结巴巴的,瞪着他:“你说什么?!我、我能喜欢谁啊……” 书生笑了:“你果然喜欢他。” 【你说,什么样的感情叫一个女孩无名无分的,像个影子一样跟了三年呢?】 沈琮那厮居然说的是真的。 明明在笑,眼尾却愈发的红,好似……好似哭了一般。 书生忽然卸了力一般,松开了钳制住阿沅双腕的手,松开了掐住了她下颚的两指,微微躬着,头颅抵靠在阿沅的肩上,鸦羽般的长发落了阿沅满身。 阿沅怔住了,方才被戳破心事的慌乱陡的都消散了,她有些呐呐地看着书生,情不自禁放轻了声音: “……你到底怎么了?” 许久,就在阿沅以为书生不会再说话时,忽然肩上传来一道利齿嵌进皮肉的剧痛! 书生居然在她肩上咬了一口!!! 阿沅低叫了一声,一拳砸在了书生的肩上:“你干什么!” 然而书生却死咬着她的肩不放,也不知书生把她带到哪儿,举目望去俱是一片黑,她想呼救还不成! 她拼命双手推拒着书生的肩,又捶又打的,此时她今非昔比,身负彼岸花的幽冥灵力,一拳下去也够书生吃苦头的,然而他两臂死死箍着她的腰,埋在她颈间任她捶打,即便嘴角淌下一道血丝也不放,许久才松开了唇,瞧着轻薄的春衫被他濡/湿了一片,瞧着阿沅雪白刺目的肤上一圈沁出血珠的齿印,终于满意的低笑起来,薄唇舔/吻着牙印上沁出的血珠,呢喃着: “三年……才三年……” 阿沅终于寻到机会,毫不客气的一掌击在他的胸膛前,沈易骤然被击落在身后的山体之上,闷哼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阿沅愣了一下,本想上前扶起他,又生生止住了,芙蓉面上泛着一层薄红,不知是气还是羞,或者都有。恨恨的瞪着书生:“你到底想干嘛?疯了你!” “我是疯了。”书生笑着揩去唇边的血渍,捂着胸膛从地上站了起来,一边缓步走向阿沅,一边凶狠的瞪着她,眸光唯有落在她肩上他制造的牙印上才柔软了一些。 终于,他又走到了她面前,凤眸泠泠的看着她: “阿沅,这是惩罚,这是你忘了我的惩罚。” 阿沅震住了,被书生凤眸中浓烈的恨意震住了,一时竟然忘了制止他,又叫他逼上了跟前。 说什么她恨他,明明是他恨她才对。 书生凤眸红通通的,真似哭了一般。他复又张开了双臂圈住她的腰,额头枕在她的颈上,阿沅浑身僵住,不自觉放缓了呼吸。 许是书生看上去太过可怜,她居然没有推开他。 书生凝着那尚且鲜红的牙印,温凉的薄唇似有若无的触碰着它,轻声道: “是以前我对你太好了么?是不是只有疼痛才能叫你记住我?” 阿沅:“……” 阿沅微张着唇却不知说什么,忽然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战栗好似电流般流遍全身,书生居然……居然又隔着薄薄的春衫爱怜的、犹如一只小兽般舔/吻那方小小的牙印,时不时用牙齿研磨着一小块凹凸不平的肌肤。 方才他咬的有多狠,此刻他舔/吻得就有多怜惜。 肩上的濡湿温热和周身浸润在沁凉的夜风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一时她只觉得肩上那片肌肤好似被火灼烧般滚烫。 一片死寂的夜中,好似所有感官都被放大了。 她能敏锐的感觉到那抹柔软是如何濡湿她的春衫,也能感觉到夜风刮过裸/露肌肤带来的令人惊悚般的战栗感。浑身汗毛似乎都竖了起来,脚趾不禁微微蜷缩着,她紧闭着双眸,两手紧紧握成拳头,死死咬着下嘴唇,浑身轻颤着…… “想走的话,现在就可以推开我。” 长睫犹如振翅的蝴蝶尾翼,阿沅微微睁开了双眸,便和枕在她颈上,默然凝着她的凤眸撞上了。 眼尾的红痕尚未褪去,凤眸晶亮得望着她。 不甘、愤恨……脆弱,都藏在这双眸里。 阿沅怔怔的凝着,似乎被这双眸中血丝做的网网住了,在她愣神时,圈住她腰肢的双臂仿佛怕她后悔似的倏然收紧,紧接着缠绵在她肩上的热气终于散了,转而吹拂在她的面上。 书生的视线落在她泛着斑斑红痕的唇上,眉心拧了拧,俯身下去,薄唇贴着她的唇角,轻声道:“咬嘴唇的习惯什么时候能改啊……松开。” 阿沅幕的顿了一下,脑子好像灌了一壶又一壶的佳酿,昏昏沉沉的,居然顺从地松开了唇。 下一秒,低低的一声:“唔……” 紧接着不光肩上,唇…也失守了。 第59章 59 ◇ ◎“玉陶虽醒着,却满口唤着你的名字……”◎ 然后攻城略地, 接连失守,连呜咽声也尽数被贪婪的吞食了。 圈在她腰上的双臂真似网一般,她居然挣不脱。 阿沅甚至不知自己最后是怎么回来的, 她只记得她好像被又啃又咬的, 她快呼吸不来,她害怕极了, 然后……然后她就哭了。 因她的哭泣终于止住了这场暴行。 她好像……哭倒在书生怀里好久好久, 后来的印象便是书生哭笑不得的, 不厌其烦的哄着她,哄着哄着, 又要去咬她的唇, 去寻她的舌, 她似乎气极又推了他一把,化作了一缕青烟飞走,蹿回了小帐子的香炉内。 那时已是下半夜了。 薛时雨似有所感, 睁开了困顿的双眸,盯着安魂香:“阿沅……你回来了?” 许久不见回应。 薛时雨清醒了几分,往常入夜, 阿沅都是化作了人形同她宿一个被窝下的,而现在却躲在香炉里不出声…… 薛时雨登时紧张了起来:“发生了什么吗?” 许久香炉内才传出声音:“……没事, 你先睡吧。” “真的没事?” 阿沅从香炉里飘了出来, 却是背对着薛时雨的, 猛地扯过薄被盖住了自己,薄被下传来阿沅闷闷的声音:“不早了, 早点睡吧!” 薛时雨:“……哦, 好。” 薛时雨虽然觉得有些奇怪, 还是笑了笑掖紧了她的被角:“那就睡吧。” 直到身侧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阿沅才拉下被子钻出来,大口大口呼着新鲜的空气,一张小脸红彤彤,好似涂了胭脂一般。 不光如此,她两手抚着自己的双颊,一阵又一阵的热潮,好似小火炉一样,唇上更是火辣辣的,书生的气息仿佛还在…… 阿沅盯着小帐子尖尖的圆顶,好半天恍过神,骤然又扯过薄被盖住自己,无声尖叫着! 今夜不光死书生怪怪的,她也怪怪的!!! 都怪他! 都怪那个死书生!! 害她也不对劲了!!! 然而只要一闭眼就能想起书生怎样圈着她的腰,怎样堵着她的唇攻城略地。睁眼却又想起缠绵在颈侧的纠缠不休的湿/热…… 她余光瞥去,左侧肩上薄薄的春衫早已干了,然而清透的薄纱下,那小小的牙印越发的显眼…… 阿沅:“………………” 倏然,本在小案桌上的香炉滚落在地,薛时雨蓦然一惊醒了过来,身侧薄被敞开,是空的。 薛时雨揉了揉惺忪的眼,捡起落在地上的香炉:“阿沅你真的没……” “我没事!我、我要修炼,你睡吧!” “你真的……” “真的真的!你快睡吧!” “……好吧。” 好吧,她不光看不懂季陵了,也阿沅也看不懂了。 薛时雨无声叹了口气,睡了过去。 而香炉内,阿沅额头埋在膝上,两手捂住脑袋,念咒般低声道:“快忘掉快忘掉快忘掉啊……” —— 又是几日过去,这几日不知为何,阿沅怎么也不肯从香炉内出来,就连夜晚也是呆在香炉里。 按理来说,在灵力驱动安魂香下,半月过去了,魂魄应该修的七七八八了,没人比薛时雨更清楚了,然而阿沅就是不肯出来。 甚至用香烛诱她也不肯,薛时雨心里着急因前几日还发生了个怪事,沈琮不是为何被人击晕在地,而他们竟无一人发现! 若是有妖袭击一定是大妖。 众人跟着提心吊胆过了几天,却无事发生,便也放了下来。眼下有更急的事,他们迷了路。 “空师父,你确定是这条路么?” “贫僧记得是这条啊……” 沈琮有些绝望:“空师父你昨日、前天、大前天都是这么说的!” “这……这……” 真是出师未捷,还想去黄河上游查探呢,才入了关口就迷了路。 入了夜,众人再次围坐于篝火旁。 相较于前几日还有说有笑的,今日俱面色沉沉,不太好看。 千算万算,万万没想到空师父是个路痴,而这里只有空师父曾经游历过黄河流域……不,除了他,还有一人。 便是三年前剿灭霍乱黄河的蛇妖,国师大人沈易。 空师父忙道:“沈小友,你三年前曾奉旨剿灭了黄河水妖,可还记得路?” 书生摇了摇头:“抱歉,黄河流域九曲十八弯,时隔数载,小生也记不清了。” “唉,这……这当如何……”空师父抚着额叹息。 又陷入了困境。 众人长吁短叹的,就连摩柯大师也面露为难。 而书生却仍是一副清风晓月的模样,似乎未受这些坏情绪的影响,甚至揽过了为众人烹调美食的差事,经他手中炙烤的食物竟无一不鲜美。 今夜也是,围坐的众多愁眉苦脸下,唯有书生老神在在的在篝火中炙烤着林中采来的鲜菇,又一一分发给诸位。短短几日空师父似乎老了十岁,他接过手中的鲜菇,看着书生笑若朗月入怀的面庞长叹一声: “枉贫僧白活这诸多年月,沈小友之阔然心境实非我能敌!” 沈易笑道:“空师父过谦了。” 空师父苦笑一声,又是一阵长吁短叹。 暖黄的篝火映在书生一张玉白的面庞上,好似美玉生辉,即便做着庖厨之事,居然连拿着烤串的身影都犹如手执文墨般风雅,实在令人啧啧赞叹。 忽的他的肩膀被人撞了撞,书生侧眸看去,对上沈琮一张笑脸,莞尔一笑道:“沈大人,何事?” “无事无事。”沈琮在他身边坐下,眯着眼看他,道,“大家愁眉苦脸的,国师近来心情不错啊?发生了什么好事,和兄弟分享分享?” 书生笑着递给他一串鲜菇:“小生日日和你们一处,何来什么好事?” 沈琮毫不客气接过,三两口直接食了,一阵真心实意的赞叹后,忽的凑近书生,压低嗓子道:“日日?我怎么记得有一日国师消失了呢?而那一日我恰巧不知被什么击晕了……国师大人,你说巧不巧?” “巧,也不巧。”书生一双凤眸弯成月牙,笑望着沈琮,“看沈大人怎么想了。” 沈琮:“……” 沈琮终是忍不住咬牙道:“哪来的山精野怪我根本不信!出手如此之快的,唯有国师大人了吧?” 书生笑着点了点头:“是我又何如?” 沈琮:“…………” 沈琮咬牙:“为何打我?” 书生笑:“想打便打了。” 沈琮:“………………” 沈琮气得牙痒痒的,差点没一口气厥过去,偏偏又拿书生没办法,他长长吐出一口郁气,认命似的道:“算了,我哪敢追究国师大人!我也不跟你打嘴皮子了,沈易,宫中来信,玉陶醒了。” 书生略略滞了一下,风眸中的笑意淡了些,盯着烟火中慢慢蜷曲焦黑的鲜菇,淡淡道:“醒了不是更好么?你也可以回去复命了吧。” 沈琮隐晦的看了一眼周围,低声道:“不好,按信中所说…似乎更差了!玉陶虽醒着,却满口唤着你的名字……” 书生眉心霎时拢成一道小山丘,眉梢眼角仅有的一丝笑意也消了,凤眸泠泠,透着不耐与厌恶:“她唤着我的名又如何?我欠他皇室的于三年前早已还清了,她唤我一次名便要叫我去?好大的脸面。” 沈琮急道:“自不是这个意思!你知玉陶待你的心意!我知道,你知道你眼下守着你的阿沅姑娘不肯离半步,不过你放心,陛下信中提及,只要你将玉陶魇症治好了,之后玉陶再要死要活绝不再烦你!” 沈易冷笑:“好一个‘绝不再烦’,当我沈易是何人?皇室任意驱使的阿猫阿狗么?” 书生漠然看着烈焰中焦黑的鲜菇,忽然起身,将鲜菇全部掷于烈焰中,火苗瞬间吞没了,吐着灰黑的烟。 书生毫不吝惜转身离去,忽的身后传来沈琮低沉的声音:“你知道陛下的手段,你可以不在乎,可如果涉及到阿沅姑娘呢?” 书生一顿,回过神,冷冷俯视着他,凤眸俱是令人胆寒的冷意: “再说一遍?” 沈琮悄然扼住心底油然而生的恐惧,顶住国师大人的滔滔威压,抿了抿干涩的唇,道: “阿沅姑娘……就是曾经侍奉在玉陶公主身侧的小姜婢女吧?” 书生凤眸倏然眯了起来。 无形的覆于身上的威压如山一般盖了下来,沈琮腿一软,差点跪了下来。 他艰难的咽了咽唾沫才将翻涌上来的血腥味儿压了下来,望着面色如修罗的国师大人,笑道:“原来只是有几分怀疑……看国师大人这面色,现在可以确定了,阿沅姑娘确为小姜婢女。国师大人……” 沈琮顿了一下,道,“沈易,我不是以下属的身份同你说,接下来的话,我是以兄弟的身份告诉你,我既能猜的到,那陛下也能猜得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的爪牙远比你想象的可怖。你可以不在乎,可是阿沅姑娘呢?她可以不在乎她的亲人么?” 书生倏然凤眸一利,指甲狠狠嵌进皮肉内。 俊容少见的,覆了一层寒霜。 覆于身上的威压稍轻了些,沈琮喘了些粗气站了起来,走到国师大人身边,拍了拍国师大人的肩,感受到掌下紧绷的肌肉,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放心,陛下千金之尊,一言既出,既然言明了只要治好了玉陶的魇症便不再束缚于你,我知你找了阿沅姑娘整整三年,眼下人不是找着了吗?你只需要回皇城将玉陶的魇症治好,未来多的是时间和阿沅姑娘相聚不是么?” 见国师大人微微泛青的侧脸,沈琮揉了揉发胀的额角,苦笑道,“若你不放心,有时雨守着,阿沅姑娘定当无事。以你的手段修为,治玉陶区区一个魇症不是手到擒来的事么?来回脚程快的话,最多不超过一个月,就这么个理儿,你怎么还转不过来啊国师大人?” 第60章 60 ◇ ◎你有病吧?◎ 沈易定定地看着沈琮, 忽的掀唇一笑: “当我是傻子么?” 沈琮脸上的笑霎时僵在唇边:“你听我……” 沈易打断了他的话,冷冷的看着他,凤眸流转着诡谲的鎏光, 上前一步, 沈琮便下意识退后了一步,沈易见状不再上前却是轻轻笑了, 他指尖点了点沈琮, 笑意未达眼底: “告诉你的主子, 胆敢威胁我的人…他是头一个。动手之前记住了,我既可替他除黄河水患绵延国祚数载, 做你大魏的盾, 也可做刺向大魏的刀, 记住了么?” 沈琮瞳眸一缩,忽然一道清亮的声音横插了进来:“你们……怎么了?” 薛时雨看了看面色泛青的沈琮又看了看一旁少见的面容冷沉的书生,怔住了。 沈易闻言笑了笑:“无事, 只不过方才一把鲜菇不慎落入火里,沈大人没饱腹正闹脾气呢,我再去林子里采些吧。” 与沈琮擦肩而过时, 沈易拍了拍他的肩,低笑道:“他是你的主子不是我的。气归气, 要一字不漏的传达啊, 沈大人。” 沈易勾着唇负手离开, 身后隐隐传来薛时雨的嘲弄声:“你是小孩吗?吃不饱还生气,幸好国师脾气好……” 转身之际无人时, 书生含笑的双眸骤然冷了下来, 扯了扯唇: “啧……麻烦。” 袖内双拳紧握着, 手背上勃发一条一条犹如卧龙盘旋的青筋。 —— 沈琮狠狠搓了把脸, 望着薛时雨笑道:“你怎么来了?” 薛时雨狐疑的看了他好一会儿:“真没事?这几天怎么一个两个都怪怪的……” 沈琮扯了扯微僵的嘴角,揉了揉她的发:“别想了,找我什么事?” “不想说就不想说吧,随你。”薛时雨冷哼一声,道,“有看到安魂香么?阿沅定是又去哪儿玩儿了,我自醒来后就没看见……” 沈琮忽的朝前努了努嘴:“不在那儿么?” 薛时雨顿住,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小女娃捧着小香炉凑近那镂空的小洞往里瞧,嘴里嘟囔着:“……人呢?人呢?我明明看到了小人……” 女孩泄气的倒拿着香炉,使劲晃着它,吼着:“出来!快出来!” 薛时雨:“……” 女孩似乎极为不满,竟然将香炉掷了出去! 薛时雨登时瞪大了双眸:“小心!” 小香炉被抛掷高空,正要坠入山涧湖泊时,一缕寒风伴着霜花卷了过去,香炉陡的转了个方向,随即便落在一柄长剑上,顺着剑身滚落,落入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上。 薛时雨骤然松了口气,急忙奔去:“幸好幸好,幸好阿陵你及时出手……” 薛时雨伸出手探向季陵怀中的小香炉:“给我吧。” 季陵抿了抿唇,看向掌心的小香炉,手指无声的蜷了蜷。 薛时雨的手在空中滞了一会儿,奇怪道:“…嗯?” 那名唤“月儿”的女孩儿小跑着过来,嘴里尖叫着:“这是我的!这是我的!小人儿是我的!还给我!还给我!” 季陵眉心猝然一皱,犹如皑皑霜雪积压在眉宇上,俊容幕的沉了几分,将小香炉塞到薛时雨手上便向小孩儿那儿走去,薛时雨叫道:“阿陵!” 小女孩儿似乎被季陵冷沉的脸色骇到,倒是不敢接近了,嘴巴一扁直接坐在了地上,放声大哭:“是我的!小人儿是我的!你们都是坏人!你们不许抢!不许抢!” 季陵的脸色却愈加阴沉,执剑径直走向小女孩,薛时雨忙道:“算了阿陵!小孩儿不懂事罢了……” “不懂事?”季陵眸色更冷,执剑的手背指骨泛白,青筋根根凸起,他向来是寡言的、冷漠的,却是第一次这样厉声斥责,还是对一个孩子,“在她的年岁你已可以独自在野外生存,我也已斩杀了第一只凶兽,不懂事?一句不懂事便可抵消掉她所做的?倘若方才不是我,阿沅便已坠入无间崖底,你可知道?!一句‘不懂事’便可抵消了?!!” 最后一句,季陵几乎是低吼出声的,本艳若桃李的俊容犹如修罗一般,立于女孩儿面前,俯视着她,女孩儿哭闹的声音幕的一顿,继而愈加崩溃的放声大哭:“呜呜呜呜呜坏人!坏人!月儿好害怕……坏人!坏人!” 季陵浓黑的眸俯视着女孩儿,逐渐的眯起双眸,握紧了剑柄,深渊剑颤颤发出鼓噪的骇人铮鸣…… “阿陵!”薛时雨咬牙,空出的另一手去摸腰间的符纸,忽然眼前掠过一抹青色,紧接着掌上的香炉一轻,她顿了一下,凝神看去,阿沅已化作了人形挡在女孩儿身前,而季陵的剑尖恰好指向她的咽喉! “阿沅!” 即便是自认对季陵有些熟悉的阿沅也被他周身的杀气骇了一跳,这厮……这厮是真的想杀了月儿! 阿沅蹙着眉顶住了季陵身上泄下的威压,莫名其妙看着他: “你……你干嘛?” 你有病吧? 而季陵看到阿沅的一瞬,瞳眸一缩,深渊剑剑随意动颤栗了一瞬,被他死死握在掌心才恢复平静。这一小小的插曲,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知道。 暌违多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阿沅。 阿沅与他记忆中的一样,却又不太一样。 或许是因她眉心多了一抹几欲燃烧的花瓣印记吧,若说从前的阿沅如烟雨一般,是躲在阴影的,稍微大声一点儿就会瑟瑟发抖的小兔,现在的她就像她眉心燃烧的一小团焰火一样,灼人。 不知从何时起,他和她的相见永远是这样的,短兵相接,相向而视。她总会为了另一个人挡在身前,迎上他的剑刃。 仿若他们天生就是仇敌,泾渭分明。 明明……明明之前她都是躲在他身后的。 明明一直以来他们……才是一起的,才对。 季陵脸色异样的紧绷,俊容更是阴沉下来。然直抵阿沅咽喉的剑锋却收了起来,他浓黑的一双桃花眸定定地看着阿沅,薄唇抿了抿有些微微的泛白,顿了下才道: “让开。” “不是……你有病吧?”阿沅难以置信瞪着他,“我知道你厌恶妖,可你至于对一个小女娃动手么?” “方才若不是我,你……”季陵幕的一顿,俊容冷的令人胆寒,直直盯着阿沅,竟然分毫不让,“此行之路多有凶险,她若再如此取闹,届时又当如何?既做错了事,便当吃些教训,与她是男是女、是大人还是小孩无关!” 阿沅:“……” 阿沅愣了好半天,不耐得挠挠头,愈发将女孩儿护在身后:“既然如此那你先教训我吧!月儿有什么错?是我拉着她陪我玩儿的躲猫猫,不是……” 阿沅忽的一顿,仰着头莫名其妙看着他,“我俩玩儿我们的躲猫猫,你至于……至于生这么大气么?” 季陵蓦然一僵,只见小女孩儿几乎缠在了阿沅身上哭闹撒娇:“呜呜呜呜姐姐那人好凶!我好害怕!” 那厢薛时雨举着小香炉,望着阿沅和月儿二人嗔怪道:“还不是你们胡闹!” 余光瞥见那香炉镂空的小洞上缠着一些细小的藤蔓,方才她们……确实是在玩耍。 见薛时雨过来,阿沅完全不惧季陵了,她本来也不怕他! 她当即向薛时雨撒娇打小报告:“不是吧,躲猫猫也不让玩,太过分了吧!什么人啊……” 凛冽的剑光一晃,阿沅顿了一下,未尽的话卡在咽喉。 便见长剑入鞘,季陵忽然就走了。 修长而挺拔的身躯有些些微的……僵硬。 阿沅怔了一下,心头无名火起,搂着抽泣的月儿,连珠炮似的向薛时雨告状:“不是……就这么结束了?我们做错了什么他、他把人吓哭了就这么若无其事的走了??只不过玩个游戏,至于发这么大的火么?!!” 薛时雨哭笑不得的哄着这一大一小,扭头看了眼逐渐被夜色吞没的修长背影,略感欣慰的想,本以为他没听进去,想来那夜的话他也有几分入了耳的…… 薛时雨揉了揉阿沅的发:“给他点儿时间,阿陵别扭了半辈子……他一定会向你道歉的,我保证。” 季陵这厮会道歉??? 可能吗??? 就是天塌了也不可能吧! 一想到这厮会道歉,阿沅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吓得。 阿沅轻哼了一声,有些酸溜溜的:“还是‘阿弟’好是吧?你当然会帮他说话了……” 薛时雨:“知弟莫若姐嘛,阿陵性子倔了些,人不坏的……” 阿沅摆了摆手,嫌弃道:“算了算了,不找我们的麻烦就谢天谢地了……” 薛时雨忽然道:“阿陵也不是喜欢找人麻烦的性格。” 阿沅顿了下,茫然道:“啊?” 薛时雨笑着又揉了揉阿沅的发:“其他人自然不会,只是阿沅你……以后或许会辛苦些。” 阿沅更茫然了:“……辛苦什么?” 薛时雨却不再说了,只道:“你跟月儿也该饿了吧?这儿还有些香烛,只是荒山野岭的,还是紧着些吃比较好,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出去……” 作者有话说: 明天开始每晚9点更新,断更学狗叫! 60-70 第61章 61 ◇ ◎“我叫你好好呆在这儿你为什么不听?!”◎ 哄了好半天, 月儿总算止住了哭泣。阿沅和月儿正一人捧着一只香烛吸食,袅袅的檀香围绕着她们,氤氲出一片湿润的雾气 。 薛时雨看着雾气笼罩的一大一小, 篝火于她们身前, 融融的火光下,几乎连脸上的绒毛也清晰可见。此刻空师父和摩柯大师正在山顶观望星辰推演罗盘方位, 书生入了林子深处不知所踪, 而沈大哥…… 她望了眼身后黑沉沉的夜色, 也不知他是不是又去寻国师说事了,总之想起方才沈大哥脸上的神情……她总归放不下心来。 薛时雨揉了揉阿沅的发, 道:“我先离开一会儿, 你们不许离开这儿, 不许像方才那样胡闹知道吗?山间夜里瘴气浓重,必须呆在篝火这儿,明白吗?” 阿沅一边吸食着香烛一边含糊道:“你去哪儿?” “我……”薛时雨顿了一下, 道,“总之我很快回来,你们两个千万千万不能离开这里!” 阿沅从不知道薛时雨也有如此啰嗦的一面, 头也不回的挥了挥手:“知道了,你快去吧去吧。” 薛时雨皱着眉不放心的又叮嘱了一遍, 随即望了望除了这一处暖黄的篝火外, 皆是一片漆黑的暗色, 心想阿陵一定守在此处,心里便放心许多。 “行了, 你快去吧。” 阿沅能不知道薛时雨是想去找沈琮的么?又或者去寻季陵吧, 无所谓了。将薛时雨赶走后, 她便从方才埋头吸食香烛的状态里抬起了头, 托着腮,盯着烈烈燃烧的篝火发起了呆。 此刻没有周围那许多人,她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自己的事。 她因何会随空师父来此当然不是为了降妖除魔,解救苍生之类的大义,她很小,她的想法也很简单,一直以来犹如盲人摸象,现在她好像终于寻了些苗头。 那日于黄泉碧落处,她看到了小小的自己,即便和现在的她没有半分相像,但她知道,那就是她。 即便不是那么美好的记忆,甚至和她想象中的天差地别,很遗憾她不是什么官家小姐甚至连小小的绣娘也不是,她也曾是这万千灾民的一员,更甚的是,还爹不疼娘不爱的……好惨啊。 阿沅有些郁郁的想着,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想弄清楚自己是谁,来自哪里,因何生,为何死,记忆中那所谓的“阿母”和“弟弟”还活着吗?午夜梦回可曾想起我?见厉鬼化身回来的女儿可会后悔? 她想知道这一切。 记忆碎片太过短暂,她只记住了记忆中的“她”和周围人服饰,虽然皆是衣着褴褛,但她也认出了这些服饰与那些来自黄河上游的行尸,不论花纹不论样式,均是一样的。 很可能,她也来于此地。 所以无论如何,她必须走一遭。 她冥冥之中有种感觉,很快了,她马上就要揭开这层面纱了,关于她是谁,关于她的一切,她很快就能知道了。 她将手扣在自己的心门处,那里闷闷的,只要思及此就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即便内心深处也同样告诉她这个答案很可能会让她痛不欲生…… 可是她不悔。 若要叫她此刻放弃她才悔呢! 阿沅盯着篝火中心跃动的火苗入了神,灼灼的火光中,她的双眸有些疲惫了,渐渐地显出了其他画面,她好像化作了一滩水一般被书生扣在怀里,捏着下颚,肆意的又啃又咬的…… 阿沅愣了一下,陡的站了起来,连忙抄起将手边的石子向篝火掷去! 火焰明灭了一瞬,那几乎融成一人的两道身影终于在焰心分开了,阿沅死死盯着灼灼的焰心,颊边升起红霞,唇上火辣辣的,仿佛那润湿的触感还在,喘着气,好半天才回过神! 忽然身旁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是月儿吸食完了自己的香烛又来吸食她的,阿沅缓缓呼出一口气,勉强平复紊乱的呼吸,蹲下身来去摸月儿的发顶: “诶,你慢点儿吃,都是你的……” 哪知月儿的视线又不知被什么引了去,竟然丢掉香烛,尖叫了声:“小青蛇!” 不待阿沅抓住她便已小跑了去! 阿沅愣了一下,忙追去,她是知道月儿天生有能和动物沟通的本领的,可月儿也稚嫩的很,心智一直停留在七岁,她可不放心月儿就这么追去! 可一时半会儿居然追不上,月儿就跟山野间的小猴儿一般,又兼夜色浓重,她若钻进小树林便真的寻不得,阿沅咬咬牙,掌心倏然窜出一条细长的藤蔓卷住了月儿的脚踝,“砰”的一下便磕到了地上,月儿也而顾不得追什么小青蛇了,正在地上抹泪呢。 阿沅终于追了上来,气不打一处来:“又乱跑!一会儿没看见就瞎跑!你忘了时雨姐姐说了什么吗?我真该听季陵那厮好好教训你一下……” 却见月儿鼻尖红红的,明显是被摔倒在地所致,眼圈红红的,小嘴一扁,忽的阿沅就想起了同月儿一般大的,小小的她自己。 阿沅后面斥责的话便再也说不出来了,她抿了抿唇,轻轻叹了口气,蹲下身来,拉拉月儿的小手和双腿:“还有哪里受伤了么?” 月儿扑倒在她怀里,搂着她的脖,瓮声道:“没有了,阿沅姐姐不要生气……” 阿沅没好气道:“那你还乱不乱跑了?” 月儿的小脑袋蹭在她的颈间:“不跑了不跑了……月儿再也不跑了……” 阿沅本想拉起月儿的,却见月儿埋首在她颈间不动,她嗅闻着她的脖颈喃喃道:“好香啊……” 片刻后就传来了一道细细的鼾声。 居然就这么睡着了,真是小孩儿。 阿沅失笑的摇摇头,索性将月儿背在身后,这样也好,省的一个不注意又跑走了。 她一转身,望向来路,忽的怔住了。 不知何时山间雾霭浓重,她目之所见的居然只有脚下的小小一寸土地。 耳畔忽然就回响起薛时雨的声音:“山间夜里瘴气浓重,必须呆在篝火这儿,明白吗?” 她知道夜间山间瘴气重,却不知是这么个重法。 她也知山中多精怪…… 沁凉的夜风刮过,阿沅望着黑沉如墨的来路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颠了颠背上的月儿,心中小声的给自己打气:“不要怕不要怕!要怕也是它…它们怕我才对,都是精怪谁怕谁呢?” 况且——她尾指微微一勾,一道细小的,几乎肉眼看不见的藤蔓勾在了尾指上,她一直记得薛时雨的话,跑来寻月儿前也多了个心眼,事先将藤蔓绕在了一颗巨石上,哪怕瘴气重她寻不到路,也能顺着藤蔓找回去! 阿沅就这样一边暗自打气,一边顺着尾指的藤蔓走回去,果不其然,找到那丛暗夜中暖光四溢的火种! 篝火前还立着道纤细的人影,是薛时雨! 阿沅连忙跑去:“薛……” 薛时雨转过了身,眼眶红红的。 阿沅脚步一顿,愣了一下,小跑上前,话也说不利索了:“怎、怎么了?!” “幸好你没事。”薛时雨抹下了双眼,双眸仍是红通通的,颤抖着唇道,“他们……沈大哥、阿陵他们都、都葬身悬崖峭壁之下了!” “什么?!”阿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尖叫出声。 “我们中了埋伏,我们早该发现的……有大妖潜伏在此!从数天前我们一直来回打转就已落入了它的陷阱!”薛时雨咬牙说着,眼角淌下热泪,她凝着阿沅厉声道,“我叫你好好呆在这儿你为什么不听?!” 阿沅紧张的攥着双手:“我……我……” 薛时雨重重喘了口气:“罢了,无事就好!眼下我们绝不能坐以待毙!我去崖下探探阿陵他们……还有没有生机,你就在此等我,绝不可乱动知道么?!” “不行!太危……” 阿沅当下就要拒绝就被薛时雨挡了回去,薛时雨紧紧的抱着她:“阿沅,我绝不能再失去了你了!听我的,好吗?” 阿沅的双手蜷了又蜷,闭了闭眼,低声道:“……好吧。你一定要当心,我也……只有你了。” 薛时雨笑了笑,揉了揉她的发,道:“我很快回来。” 薛时雨走了,阿沅立在原地,在她背上月儿还在呼呼大睡着,她却觉得从脚趾往上窜起无尽的寒凉,即便篝火就在她身旁也不能暖半分。 怎么会……这样? 就这么短短的一会儿,季陵、沈琮、摩柯、空师父……还有书生,他们……他们都…… 阿沅恍惚的立在原地,仍不敢相信这一切。 怎么会这样……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忽然死寂的空中传来一道洪钟般的声音:“阿沅姑娘幸好你没事!” 阿沅愣了一下,怔怔的抬起头,是空师父,以及他身后的书生和摩柯三人。 阿沅眸光一亮:“你们没……” 空师父痛心道:“阿沅姑娘你快跟我们走这里不安全!是贫僧无能,没能救下薛姑娘和季少侠,还有沈琮小弟,叫他们葬身了悬崖底下,是贫僧无能!” 阿沅彻底怔住了:“你……你说什么?” “贫僧亲眼所见薛姑娘三人被击落于崖底!这片山头早已被大妖盘踞了!我……我早该发现的!怪我!”空师父急急走向阿沅,“阿沅姑娘快跟我走!这里太危……” 阿沅却是后退了一步,喃喃着:“我…我方才明明看见……” “看见什么?”空师父紧紧盯着她。 阿沅顿了下,抿了抿唇不说了。 背着月儿的双手紧紧的抓握了下。 她的目光自空师父身后右侧的摩柯身上又转向了左侧的书生,书生仍是一副清风晓月的俊容,嘴角噙着一抹笑看着她:“怎么了阿沅?快与我们走吧。” 阿沅张了张唇,涩然道:“你……你还记得那夜……” 书生仍是噙着淡笑笑望着她,极有耐心的模样。 倒是一旁空师父耐不住了,又急急走向阿沅:“阿沅姑娘你不知道此处有多凶险,快与我们……” 阿沅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不是他。 复睁开双眼之时,掌心藤蔓倏忽而至,在空师父尚未反应过来之时已然卷着他的腰将他远远抛了出去! 下一秒阿沅便背着身上的月儿疾驰着,她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身后听不到任何声音,直到再也生不出多余的一丝气力才停了下来,扶着一棵巨木喘着粗气,背上传来些微动静,想来是月儿醒了。 阿沅一边轻喘着,一边道:“月儿,能自己走么?我们必须马上离……” 阿沅忽的浑身僵住。 一道寒凉的气息吹拂在颈上,激起一片绵密的鸡皮疙瘩。 冰凉的鼻尖若有似无触着她裸/露的后颈,尾音拖得长长的,寒凉的气息所到之处犹如毒蛇盘旋而过,它轻呵着冷气,桀桀低笑着: “连出了汗也很好闻呢……” 作者有话说: 赶上了!!! 第62章 62 ◇ ◎“梦里……也好。”◎ 阿沅僵立在原地, 她能感觉到某种尖锐的东西在研磨她的后颈,似乎在找合适的下口位置…… 阿沅:“……” 从尾椎骨往上直窜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惊颤席卷全身,阿沅那道下意识的尖叫声尚未发出, 寒风卷着霜花拂面, 身体一轻忽的就被扯入一个散发着淡淡冷冽清香的宽阔胸膛前。 她猝然抬眸,是季陵。 季陵垂着一双桃花眼极淡的瞥了阿沅一眼, 右手执剑向她身后斩去, 左手揽过她的腰, 足尖一点,便飞驰几丈开外。 阿沅微微怔愣了一下, 连忙仰头向后望去, 方才趴在她后背的鬼东西犹如一团黑泥巴揉成的四不像, 被季陵凌厉的剑气一击骤然分裂成无数个泥巴似的小黑点落在地上,没入黄土地中,好似滴水入海, 倏然就无踪无影了。 阿沅定睛看了好久:“这……是个什么东西?” “梦兽。” 冷而淡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阿沅正要说些什么,季陵忽然眉间一蹙, 斥道:“趴下!” 这还能怎么趴? 阿沅当即紧紧搂住他窄瘦的劲腰,将头面全埋在他的胸膛前, 感受到环抱着的肩背绷紧了一瞬, 一方柔软悄然侵袭, 随着夜风灌进满怀的馨香,与每每午夜梦回、与只属于那个小山洞里的绮丽梦境渐渐重合了起来…… 季陵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这么做, 忽然没了动作。挽着剑花的手也慢了下来。 阿沅悄摸睁开一双眼缝, 便见旱地拔起一只泥沙做的巨手, 不光如此, 只要是眼前能看到的,花鸟走兽全向他们袭击来! 倏然掌心绵延一双粗壮的藤蔓顷刻间互相缠绕交错成一只盾牌挡在身前,阿沅咬着牙瞪着季陵:“发什么呆呢大哥!” 从阿沅的角度,季陵狭长的双睫微不可见的震颤了一瞬,随即寒霜剑气磅礴呼啸而来,向他们袭来的花鸟走兽俱被剑气绞杀干净! 不过还是与阿沅印象中的差了不少,寒霜剑气极霸道,三丈以内绝不可能留下活口,更不可能一点儿霜花也卷不起来。 她自方才遇见假的薛时雨和空师父等人就感到奇怪,她不仅化不了青烟,即便动用周身的灵气也只能使出微末,唤出了藤蔓也使不了多久,果然季陵也和她一样,灵气受到了压制。 太不妙了。 “这是怎么回事?“阿沅仍紧紧搂着季陵的腰,不敢松。他们此刻借着季陵的纵云梯立于高空,她又化不了青烟,又要省着点灵气用,只能搂着他,说是搂也不是,阿沅几乎是手脚并用像只树懒一样扒在他身上,怪羞耻的。 不过眼下计较不了那么多了! 阿沅只能催眠自己尽量忘记抱着季陵这件事,尽管不久前他们才大吵过。也希望季陵这厮能忘记那些不愉快,毕竟……毕竟他们现在是拴在一起的蚂蚱啊!”难道是那啥‘梦兽’做的?书生、时雨姐姐、摩柯他们呢?他们还活着吗?不对……”阿沅幕的一顿,于他胸膛前慢慢扬起头颅,狐疑的盯着季陵,“你……” 季陵仍是单手搂着她的腰,闻言落下眸子,银月垂挂在他们身后,背对着仅有的暗淡月光,阿沅瞧不见季陵脸上的表情,只能敏感的感觉到搂住她腰肢的手似乎……更紧了些,便听到这厮淡淡的辨不明喜怒的声音响在耳畔:“我什么?” 两人的距离近无可近,阿沅瞧不见他面上的神情,却能感受到那双桃花眸正专注的盯着自己,他微凉的气息拂在颈上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见她不答,季陵这厮居然将她搂的更紧了一分,落在她腰上的手忽然变得滚烫,他忽的覆唇在她耳畔,暖湿的气流刮着她的耳廓,这厮居然不厌其烦又问了遍: “我什么?” 阿沅:“……” 阿沅情不自禁咽了咽口唾沫,环抱住季陵腰侧的手也环地更紧了,随着她这一动,她明显能感觉到刮在耳廓的气流登时紊乱了一瞬,阿沅努着唇怯怯道: “我……我觉得……我觉得你……” 吹拂在耳畔紊乱的气流片刻后恢复如常,一道清脆的铮鸣后,长剑入鞘,阿沅怔了一瞬,随即眯起了猫瞳。 这厮居然收了剑,一手揽着她的腰,另一手略略顿了下,似乎挣扎了些许还是落在了她的发顶上,下颚居然扣在她的肩颈上,他俩的影子长长的落在地上,看上去宛若交颈鸳鸯一般。 不知是不是阿沅的错觉,她明显的感觉到这厮不光双手甚至呼吸都放轻了,似乎……似乎怕惊吓到她,缓缓地,堪称小心翼翼的抚着她鸦羽般又软又滑的发,如梦一般的呢喃着,热气喷洒在她的后颈上: “觉得我什么?” 向来漠然的声音此刻又黏又酥的顺着夜风刮进耳畔,阿沅只觉得浑身不对劲,很想挠挠耳朵倒倒干净,却又僵着身子不敢动。 见她不答,这厮的声音幕的沉了下来,喃喃犹如梦呓,带着莫可名状的失落:“莫不是…还在梦里……” 后面的声音越来越轻,阿沅听不清,忍不住问了句:“……什么?” 却听见他自顾自说了句,不像是在回答她的问题: “梦里……也好。” 季陵忽的从她肩颈上起身,微微低着头颅俯视着她。 一双桃花眸中翻滚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似恨似怨,似嗔似怒,像一双旋涡似的,想将她拖下去。 被这样一双眸注视着,阿沅登时紧张起来,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随即瞪大了眼珠! 这厮、这厮居然覆唇贴了下来! 就在双唇贴上的零点零一秒前,早已备好贴于这厮脊背的双手掌心骤然伸出数道荆棘条蔓来,阿沅大喝一声,重重打在这厮身上: “呔!无耻小妖休想再骗我!” 荆棘狠狠嵌入皮肉内,登时皮开肉绽,搂着她的铁臂猛地一颤阿沅瞅准机会一把推开了他,夺路狂奔进小树林里! 倏然一声骇人的铮鸣声响起,深渊剑如一道闪电般呼啸而至,直直插/进阿沅身前的路上! 阿沅猛地转身,便见这厮颓唐着双肩朝她走来,背后逶迤了一地瓢泼的血。 俊容森然、惨白,如玉面修罗。 前路后路都被堵住了,阿沅抿了抿有些发白的唇,捏紧了双手掌心的藤蔓,紧紧盯着这厮,厉声道:“别装了,我知道你不是季陵!哪里来的小妖,不用再搞这些小把戏了,直接打一架吧,我可不怕你!” 话落,难言的沉默弥漫,前面那人眸光冷冷的盯着她,许久才道:“为何我不是季陵?” 阿沅冷笑:“小妖你犯了大错!这厮有洁癖一不会主动抱我,二更不会与我靠那么近!这厮还是个有嘴不用的哑巴,更不会与我说这么多话,何况是废话!现下你知道了吧?还不快现出原形!” 话落又是一阵难捱的死寂,对面那人眸光森冷的盯着她,半晌才嘲弄似的扯了扯唇: “你还真是了解他啊。” “当然!”阿沅瞪他,掌心的藤蔓狠狠抽打在地上,登时地上的巨石龟裂成两半,“我的同伴你都弄去哪儿了?快给我弄回来,否则…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阿沅此刻也是色厉内荏,也不知这妖怪什么来路,这山头又是什么情况,她的灵气完全被压制了,方才狐假虎威的一击完全是最后仅剩一点儿灵力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唬住他…… 只见这人丝毫不把她的威胁放在眼里,冷冷一笑便坐了下来,将腰间的乾坤袋解开,拿出一地的丹药,阿沅眼尖还看到一本《修道界大全》,她过去三年翻烂了的…… 有妖能模仿一人的面貌、身形乃至言行举止,这些都不奇怪,可连乾坤袋内的东西都能仿个十成真…… 阿沅一边盘算着,一边愣愣的看着这厮咬牙撕开了长袖,笨手笨脚的给自己包扎,血都要流尽了,她看着都要着急了,他仍半晌也不得要领,这个笨法也跟季陵那厮一模一样…… 可能吗? 世上真有妖能模仿自己看不见的东西吗? 阿沅自己就是精通此类的行家,要仿一人,仿看得见的容易,仿看不见的,几乎是不可能的。 那人余光瞥了她一眼,见她拧着眉,嗤笑道: “傻鬼,过来帮忙。” 阿沅登时怔住了,“傻鬼”这一极其侮辱人的词季陵只有在夜深人静只有他俩时才说的,除了她,没人知道。 眼前这人,不是别人…… 季陵望着不远处一双猫瞳倏然亮起的某人,唇角勾了勾,知道她傻,幸好没有傻的彻底。总算反应过来了。 才翘起的嘴角又肉眼可见抿了起来,眸光森冷,俊容阴沉,瞅一眼就叫人胆寒。他扯起嘴角,嗤笑着,又讥又嘲的,“还准备傻在原地多久?等我死么?” 阿沅一双眸彻底亮了起来,几乎开心的蹦了起来:“是了是了,嘴巴毒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如此刻薄之人当世找不出第二人!你确实是季陵!我信了!” 季陵:“…………” 第63章 63 ◇ ◎“你够了啊。”◎ 季陵冷冷看着阿沅, 面色不善,咬牙: “笑够了没?” “够了够了。”阿沅瞅了眼季陵几乎快被血液浸透的外袍,连忙摆了摆手, 弯成两道小月牙似的猫眼眨了眨, 小跑到季陵身边,看到他囫囵包扎的伤口, 嫌弃的皱了皱眉, 直接动手拆了, “有些痛,你忍着些。” 季陵微微怔了下, 才道:“嗯。” 阿沅方才打在他背上那一招是真下了狠手, 从脊背延伸到肋骨皮开肉绽的, 内衫和血肉都沾黏在了一起,她看着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也是她造成的,多多少少有些愧疚。 也多亏了那些年总是替这厮包扎伤口的经验, 倒不怵,也省去了无谓的寒暄和纠结,两手抓着一角衣袂, “哗啦”一声干脆利落的撕去,在血沫飞溅时已然熟练的将丹药撒了上去, 又极快的用布团堵上, 整个过程既熟稔又赏心悦目。 整个过程季陵除了最初撕拉的那一下发出极低沉的一声闷哼, 其余都是无声的,若不是看着紧绷到极致犹如拉满弦的长弓一般的脊背, 阿沅真以为这人不怕疼的。 不过这人向来如此。 可是背上的伤好处理, 反正两人谁也看不见谁, 瞧不见那张臭脸, 阿沅心情也跟着愉悦多了。可伤在肋骨那处就不太妙了。 如果可以的话,阿沅是极不想和季陵这厮有任何交流的,太尴尬。 他们的交集自那日在破庙,她将他打入香炉内传送回薛时雨那儿就该了断了的。 谁知道后面横生出那么多枝节,甚至于她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会和薛时雨称姐道妹的,本来平行线,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儿的,人妖殊途的两人会有同样的方向,虽然目的不同,很显然,起码在到达黄河之前,她和季陵这厮还得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她不愿见到这厮,这厮想来……也是不愿见她的。想到这儿,阿沅心情莫名好了些。 反正不能她一个人难受! 她指尖轻轻戳了戳季陵的臂膀,语气称不上温柔,莫名带着些火儿:“抬起来,我要上药。” 等了片刻,那条臂膀仍岿然不动,阿沅又戳了一下:“喂……” 手臂抬了起来。 阿沅挑了挑眉,看来季陵和她想的一样,显然他也不想和她有过多的交流,很好。 阿沅不再说话,专心给他上药。布条从脊背往里侧缠绕一圈,那条臂停滞在半空,阿沅这次可一根指头也不想碰他,只道:“再往上抬点儿。” 手臂仍杵在那儿,岿然不动。 阿沅本零星的火苗一下就燃了起来,她愤愤的仰起头看着他:“喂……” 才发出一个音节就跟哑了火似的,消了声。 阿沅怔住了,怔在季陵垂眸望着她的双眸里。 不是她看惯了的那种冷冰冰的叫人看一眼就瘆得慌的眼神,而是柔软的,甚至可以称的上是……有些怀念的眼神。 也不知他看了多久。 阿沅疑心自己看错了:“你……” 季陵却忽的敛目,有些生硬的偏过视线,冷声道:“何事?” 阿沅:“……” 不知为何,气氛忽然变得尴尬起来。 阿沅搔了搔头,本来也没多少的火气也就散了:“你……高抬下贵臂呗?” 季陵:“……” 季陵顿了下,手臂又往上抬了抬。 阿沅轻轻松了口气,忽的顿住了。 她在干嘛? 她紧张什么?? 阿沅随即失笑的摇摇头,摒除杂念一圈一圈绕上布条,忽的听到耳旁落下的声音: “笑什么?” 阿沅眉心蹙了蹙,头也不回道:“没什么。” 那厢静默了一瞬,季陵又道: “见到是我,就……这么开心么?” 阿沅手上动作不停,头也不回道:“开心啊。” 季陵狭长的双睫猛地一颤,手指下意识蜷了蜷。 阿沅拧着眉,警告道:“喂,手。” 那只微微落下的臂膀便又抬了起来。 蛮听话。 阿沅挑了挑眉,有些意外,但也没说什么。 季陵垂眸看去,阿沅就在他身前缠绕着布带,乌黑的发落了他满身,发顶上小小的发旋…很可爱,一如从前,恍惚间好像什么都未曾变过。 季陵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唇,哑声道:“从前你也是这般替我……” “幸好你是真的,也不知这梦兽什么来头,居然伪装成时雨姐姐和空师父他们……”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阿沅和季陵同时顿住了,阿沅:“要不……你先说?” 季陵抿了抿发白的唇,半晌才道:“……原来你开心的是这个。” 阿沅有些莫名:“……不值得开心么?” 季陵嗤笑了一声,没说话。 阿沅:“……”拳头硬了。 算了算了,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不生气不生气。 阿沅暗自吐出一口浊气,继续手上的工作。 没想到她不准备再理这厮了,这厮偏偏又要找她说话。 “方才……” 却只说了两个字,后面的话迟迟说不出来。 阿沅的眉心越拧越深,许久等不到下文,偏偏又被勾的好奇起来,忍不住道:“方才什么?” 季陵凝着眼下小小的发旋,嗓音有些哑:“方才,我搂着你的腰……” 害,还以为是什么! 阿沅摆了摆手,仍是头也不回:“我知道,别介意。” 本以为话题就这么打住了,季陵却又不依不饶起来,他眉心蹙了起来:“你知道什么?” 阿沅手上动作不停:“那梦兽搞得鬼呗,总有些山精鬼魅喜欢走些下三路的路子……” 说到这儿,阿沅忽的顿了一下,忽然就想起自己似乎也挑逗过书生和妖僧…… 这话说的好像在骂自己似的,她有些臊,有些心虚的咽下剩下的话,只摆着手,好像驱赶走烦人的蚊蝇似的,只道:“别放心上,我当然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幕的,顿了一下,意味未明的笑了一声,“你可能比我更难受吧。” 季陵紧紧盯着她,嗓音有些发涩: “你是这么想的?” 阿沅缠绕布条的手一顿,“诶,别用力啊!伤口又流血了都!” 季陵死死盯着那抹发旋,下颚绷得紧紧地:“你……” “你够了啊。” 沾血的布条被阿沅扔到了地上。 季陵仍盯着那抹发旋,一顿,便见阿沅忽的仰面,这是今晚她第一次直视他。 她半蹲在他身前,双手沾满了他的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能维持这个别扭的姿势,气笑了,猫瞳冷冷看着他,扯了扯唇: “不想说话不用硬说话,我们本来也不是这种可以好好聊天的关系吧?你说呢?” 第64章 64 ◇ ◎“逗你玩还不如逗书生和妖僧玩呢……没劲。”◎ 话落, 一时静的落针可闻。 季陵脸色难看的紧,面色紧绷微微泛着青。若是从前的阿沅早就吓哭了,但是现在的她不会, 以后更不会。 既然往后这么长一段路程都得捆绑着, 她不再是以前的阿沅,更不是他的阿姐薛时雨, 凭什么惯着他? 况且, 他迟早都得习惯不是么? 阿沅看着他几乎血色尽失的脸, 微微蹙了蹙眉,叹了口气, 都什么时候了, 不该置气的。 阿沅捡起地上的布条, 朝他肋下涌出的血迹努了努嘴,道:“不想死的话……“晃了晃掌心的布条,”我可以继续了么?” 季陵的俊脸越苍白越发凸显眼眸的浓黑, 他只盯着她,臭着脸不说话,阿沅眯了眯眼, 两人默然对视了半晌,无声的僵持中。 许久, 季陵率先缓缓偏过头, 留下异样紧绷的下颚线条。 这是……退了一步的意思? 阿沅微眯着眼打量了会儿, 在季陵看不到的角落,她捏紧了拳头, 憋的满脸通红才压下几欲破口而出的咆哮! 痛快! 太他娘痛快了! 这兴许看上去算不得什么, 可这是她第一次!第一次叫季陵这厮先打了退堂鼓! 虽然跟小孩玩闹似的不值一提, 但于阿沅来说仿佛吐了一口陈年的郁气, 舒坦极了! 她心里激动的要命,面上不显,取过布条痛快的给他包扎,期间两人未再说过一句话乃至对视过一次,气氛降至冰点,比以往更甚,不过阿沅不在乎。 本来,这对于她和季陵就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他自己说的“人妖殊途”,是他说的他这辈子绝无可能和妖做朋友,阿沅记仇的很,一字一句都烙印在心里呢,不过眼下他们可是一条船上的蚂蚱,闹得这么僵可不好。 他退了一步,她自然也不介意递上台阶。 将心中翻涌的畅快小心掩好,阿沅主动问道:“时雨姐姐他们怎么样?有生命危险么?” 又是许久的沉默,就在阿沅以为这厮不会回答时,他忽然回道:“无碍。” 惜字如金的两字。 不过这才是他嘛,之前扭扭捏捏的鬼样子…… 阿沅自动给他找了个理由:“梦兽很厉害吧?不仅能伪装成他人是不是还能操控人的神志……” “不能。”季陵瞥了她一眼,“你平日看的书都进狗肚子里了么?” 阿沅:“……” 捏拳……为了大局,忍! 阿沅皮笑肉不笑:“是么……” 季陵轻嗤一声:“傻鬼。” 阿沅:“…………” 阿沅深呼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波澜:“既然不会操控神志,那你先前又摸又掐我的……怎么回事?” 季陵霎时怔住了。 肉眼可见的玉白的面上浮起一层诡异的薄红,阿沅想,应该是……恼羞成怒吧? 他盯着阿沅,微张着唇半晌才道:“……谁摸你了?” 阿沅摊手:“你啊。” 季陵:“……” 这下不光脸,耳根乃至脖颈都红了。 气死了吧? 他青红交错的俊脸有些慌乱,更多的是怒不可遏:“……你一个女孩儿怎么能说……说如此粗鄙之言?!” 阿沅笑了:“做的人都不怕,我怕什么?怎么……怕被时雨姐姐知道你摸我么?” 季陵:“…………” 这厮眉心拧了又拧,俊脸五颜六色的,许久说不出话来,置于双膝上的手,指骨泛白,下颚至脖颈的线条更是抿成一条直线,像是一张崩到极致的弓。 阿沅眯着眼欣赏了好一会儿,直到方才被他又嘲一次“傻鬼”的怒气散了,才道: “算了,没意思,不逗你了。” 季陵骤然浑身松懈了下来,脊背居然顷刻间布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可同时,他内心又升起一丝淡淡的……失望。 他既庆幸于她放弃追问了,却又遗憾……她为什么不继续问下去?为什么? 就这样被这种矛盾的心情纠缠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忽的便听到阿沅接下来的半句话: “逗你玩还不如逗书生和妖僧玩呢……没劲。” 季陵一怔,置于双膝上的手倏然指尖紧紧扣进掌心内,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沉闷的有些涩然的嗓音:“……你说什么?” 阿沅摇了摇头,她自然知道季陵这厮当然不会碰她了,她可忘不了上次投怀送抱的下场,只不过眼下有更要紧的事也懒得追究了,方才这么说也是为了出气而已。 她摆了摆手,只道:“沈易他们现在在哪儿?” 季陵一顿,脸色莫名更臭了一分,嗤道: “不知道!” 阿沅:“………” “算了……没事就好,反正就在这个山头,跑也跑不到哪儿去……”阿沅接着追问,“梦兽莫非不止一只?不然为何能幻化出这么多人的肉身来?” 季陵暗自深呼吸一口气,逼迫自己忘记那句语焉不详的言语,许是……他听错了。 “注意到之前袭击我们的花鸟走兽么?梦兽不是人、不是妖,甚至不是兽,而是——整座山头。” 阿沅悚然一惊:“整座山头?!” “你所见到的阿姐只是林间瘴气所化,障眼法罢了,梦兽和你体内的彼岸花同属一种,同样是致幻的邪物……” 阿沅皱眉,当即不耐的打断,“邪物邪物地叫着,太没礼貌了吧!” 她现已和彼岸花彻底融为了一体,骂彼岸花不等于在骂她么?? 季陵幕的被打断,冷冷的看着她不说了。 阿沅:“……继续继续。” 阿沅心中腹诽,继续埋头给这厮换药缠布条。季陵眼眸垂下,觑了一眼那乌黑发顶上小小的发旋才道,“梦兽与你体内的邪物彼岸花一样,却又不一样……“ 阿沅本想纠正他,她和彼岸花融为了一体,她就是彼岸花,彼岸花也正是她,算是真正堕入了魔道,季陵也应该知道才对,但不知为何非要如此强调……不过算了,随他吧,省得又看他臭脸。 “彼岸花盛开于忘川河下,需要血液浇注,因此需以肉身为宿主。而梦兽不同,以梦为食,花鸟走兽皆可入梦,它无需以活物为宿主,换句话说,它可以万物为宿主。飞禽走兽,花草树木,春来暑往生生不息,与这座山融为一体,是它最好的选择。” “你的意思是……”阿沅沉吟一会儿才道,“自我们踏进这座山头起,我们就已落入了它的陷阱?” 季陵闻言,冷沉的眸子盯着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向来吝啬夸赞,没有出言讥笑便是赞许了。 “那被食了梦会如何?” “轻者堕入梦境永不苏醒。重者……”季陵顿了一下,眸色倏然深沉许多,“便如向我们袭击的飞鸟走兽,神志全失,只余一具肉/体。” 阿沅:“!!!” “你身负彼岸花,与梦兽同宗同源,并不会受其幻境影响。而我身负天魔血,瘴毒于我也并无影响,眼下唯有你我尚且清醒,其他人恐怕皆中了瘴毒,陷入梦境中。” 阿沅当即道:“那我们还不快去找书生他们?!” 季陵眉心又是一拧,落在膝上的长指蜷了蜷,半晌才冷声道:“我说了,我并不知他们在哪儿。” 阿沅也不避着了,仰头瞪着他:“即便时雨姐姐下落不明你也不在乎是么?!” 季陵凝着她,眉间褶皱愈深,似是不解她为何如此生气:“阿姐自是无碍的,阿姐身上自有我亲笔所写的护身符咒,若涉险境我第一时间便能……” 阿沅幕的打断了他:“所以除了你阿姐,你不管别人死活了么?” “他人死活与我何干?”季陵忽的一顿,漂亮的桃花眼紧锁着阿沅,“于梦兽的地界无论任何法宝还是灵力皆会失灵,在它的地盘,在它的梦境,它便是神,它不光能控制飞禽走兽,甚至四时变化、星辰斗转。你就呆在我身后……不,还是呆在伞内吧,油纸伞就在乾坤袋内,给我一日时间我便能找到阿姐所在,届时我们……” 阿沅忽的笑道:“那把破伞还留着呢?” 季陵一顿,眉头锁的更深了,将要说些什么时,阿沅忽的拍了拍双膝,站了起来,冲他扬了扬下颚:“就剩一个结了,自己能打吧?” 他一顿,顺着视线看到肋下已然缠好只剩打个结的布条,眸色倏然变深了,望着阿沅沉声道: “你什么意思?” 阿沅摇了摇头:“你要救你的阿姐便救吧,要走便走吧,不用特地带上我。” 置于双膝的双手缓缓握成拳,季陵盯着她,抿唇,沉声又说了一遍: “你什么意思?” 阿沅微微滞了下,挠了挠头笑道:“我……应该说谢谢对吗?我知道你眼里只有你阿姐,难得还记得我,谢啦。时雨姐姐有你我当然放心了,不过我就不与你们同行啦。” 季陵的尾指有些神经质的抽动了下,脸色更冷,好像覆了层寒霜,似乎写了四个大字“不、知、好、歹”。 他漠然盯着她片刻,忽的嗤笑道:“山有山精,木有木灵。你根本不知道一个足以将整座山吞噬的精怪究竟有多强大,贸然任你多余的良善驱使只会令你白白的丢了性命!梦兽多狡诈,即便你能救他们,你连他们是真是假都分不出,你又怎知对方不是受梦兽迷惑诱你入局?毕竟就这一座山的活物怎能与幽冥圣物彼岸花相比?你想过没有?!” 死寂一样的沉默蔓延,忽然传来阿沅低低的软软的笑声。 “我知道你总是嫌我笨…”阿沅挠着面颊低笑了两声,忽的抬头看向季陵,芙蕖般的面容上没有一丝笑意,“如果是时雨姐姐,如果时雨姐姐没有那什么所谓的你亲手写的护身符咒,你阿姐身陷囹圄,你也会这样袖身旁观吗?” 季陵面色森然如修罗,手背上更是凸起根根骇人的青筋。 阿沅幕的笑了:“就是嘛,你肯定不肯的。我也是。”她掰着手指,一个一个数,“月儿是我弄丢的,我得找到她是吧?书生也是因为我踏上这条旅程的,我不能弃他于不顾。呐,摩柯也是我威逼利诱来的,我也不能不管他……” 季陵忍无可忍打断她,低吼出声:“他们就那么重要?!!” 阿沅:“……” “干嘛突然那么大声!吓死人……鬼了!”阿沅不住的拍打着胸口,莫名其妙的看着季陵。 这厮的样子……实在是有些奇怪。 桃花眼里泛着一层红雾,季陵恶狠狠盯着她,胸膛微微起伏着,居然看上去比她更生气。 盯着她的眼神带着莫名的凶狠,粗声粗气道:“你才和他们认识多久?三天?十天?半个月?值得为他们舍命么?!值得么!” 阿沅愣愣的看着他好一会儿,直到这厮紊乱的气息平复下来,她才走到他面前,蹲下来,猫瞳直视他,从始至终相比季陵突兀的烦躁,阿沅显得尤为的冷静。 甚至可以说的上是漠然了。 简直像两人调换了位置。 ……有意思,真有意思。 阿沅望着近在咫尺的一双弥漫着红雾的桃花眼,忽然就不气了。不知为何,此时的季陵虽然看上去凶狠,却像个得不到糖所以哭闹的孩童,就像个……纸老虎一般。 她恍惚想着,这厮是今天反常呢……还是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 怎么……她从前就没发现呢? 阿沅无声叹了口气,凝着他赤红的双眸,抿了抿干涩唇,组织好语言才道: “季陵,并不只有你和时雨姐姐的感情真挚,其他人的感情都不值一提……我也有我的朋友,我们的感情同样真挚,不比你们的差,知道么?” 季陵狭长的双睫极快的震颤了一下,因脸色失血苍白越发凸显薄唇殷红,犹如嗜血一般。 阿沅眸光看到他肋下又洇出了血,忍不住皱了皱眉,他可不能有事,他若出事薛时雨谁去救? 阿沅也不管这厮脸上是什么表情了,认命的屈膝蹲下来,将他肋下散落的布条利落的缠好系拢,“就这样吧,你去找时雨姐姐,我去找其他……” 阿沅幕的一顿,上移的视线忽的顿住了。 季陵玉白修长的脖颈上,有一突兀的一小团泥巴似的东西。 阿沅眉头蹙了又蹙,终于忍不住伸手去抹下来,然而还未触及,这抹小泥巴点儿忽的就钻入皮肤内不见了。 阿沅:“???” 电光火石之间,阿沅想起装作月儿趴伏在她背上的……不就是这团泥巴点儿凝成的怪物么!!! 阿沅连忙去掰季陵的双肩:“季……” 季陵忽的反手抓住她的手腕,阿沅猝然回眸之际便堕入了一双赤红的桃花眼里。 赤红的桃花眸闪过诡谲的波光,“季陵”忽的冲她笑了,一瞬间,好像漫山遍野桃花盛开,阿沅尚未反应过来便双目一黑,倒了下去。 耳边隐隐传来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冷冽嗓音,他说: “欢迎来到我的梦里,阿沅。”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啦!晚安姐妹们~ 第65章 65 ◇ ◎“好喜欢主人,主人再摸摸嘛主人……”◎ “桃花坞里桃花庵, 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 花落花开年复年……”① “主人, 醒醒,主人, 醒醒!” “若将富贵比贫者, 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 他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忒风颠,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 无花无酒锄作田……”② 属于孩童稚嫩的声音隐隐在空中回响, 间或着一道焦急的声音炸响在耳畔: “主人!主人!” 有什么东西忽的轻飘飘落在了脸上, 一片、两片……阿沅睁开了眼。 纷纷扬扬的桃花瓣坠落,恍若下了一场桃花雨,清香拂面, 落了她满身。 她此刻仰躺在树下,云隙光穿过繁密的枝叶点点洒落在她身上,阿沅大脑空白了一刻, 眨巴眨巴眼睛,有些懵。 “主人, 你终于醒了!” 识海中传来彼岸花惊喜的叫声, 阿沅出笼的神识终于回归, 豁然起身,满身的桃花瓣随之落在了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 她记得……她记得闭眼前是季陵抓住了她的手…… 他人呢??? “主人, 他被梦兽侵占了肉/身, 你现在正在他的梦境里。” 果然那个泥巴点儿就是梦兽。 阿沅看着落在掌心的斑斑点点的阳光, 随着她指尖的波动, 阳光也随之倾斜,投下阴影。 这是她梦寐以求的,那么真实,那么美好,却是假的。 这缕光……没有温度。 而且她记得……桃花的花期早过了吧? 她逡巡了一遍四周,好像误入了一片桃花源,漫山遍野俱是桃花灿烂,美的不像真的。 果然是梦啊。 如果当时不是季陵将她救起,此刻被梦兽侵占肉/身的恐怕是她了。 阿沅当即皱眉:“他会如何?” “主人,你放心,他没事。“阿沅尚未松口气,便听到彼岸花说到,”有事的是你。” 阿沅:“……” 阿沅回的有些艰难:“……怎么说?” “主人跟我来。” 下一秒阿沅置身于一片汪洋大海中,一片巨大的叶子做成的一叶孤舟托着她,即便陌生的很,阿沅很快就意识到了:“这是我的……识海?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都是主人赏赐的好!” 不知从哪儿伸来的细枝嫩柳亲昵讨好的蹭着她的足踝,波光粼粼的海面中,升起徐徐升起一颗硕大的蔚蓝色珠子,彼岸花比她之前所见的花骨朵的形态盛开的愈加繁茂了,已经有了粉嫩的花瓣,迎风招展着,它的蕊丝盘着珠子,吸食着珠子里的水汽。 阿沅一眼认出了这是沈易赠予她的海灵珠。 “主人不是不喜欢我饮血嘛,所以我就拿这颗珠子来果腹啦!鲛人族的宝贝真是不错呀~~” 难怪最近她对血的渴望没有那么强烈了,甚至替季陵换药时也是心无波澜,她当时还奇怪呢。 彼岸花见她没反应,枝蔓小心翼翼的勾着她的裙摆:“我擅自动了主人的海灵珠,主人你……你生气了吗?” 阿沅摇了摇头,摸了摸那粉嫩的花瓣,莞尔道:“你做的很好。” 她记得时雨姐姐说过水能旺木,比起血液,彼岸花在海灵珠的滋养下反而成长的更快更好了,甚至,她的识海跟着肉眼可见大了不少。 遥遥望去,波光粼粼的平和海面随着她心念一动,霎时便巨浪拍打礁石,波澜壮阔,即便是她自己看了也心旷神怡,心中畅快了不少。 仿佛天大地下,一切都小了,哪怕现在身陷囹圄,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彼岸花似得到了极大的鼓励,柔软的花瓣卷着阿沅的指尖,想要阿沅再摸摸它,不住的撒娇:“主人好温柔呀,小花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主人!主人主人……” 阿沅有些哭笑不得地顺毛似的给这些柔韧的花瓣挨个摸了个遍:“行了吧?” 彼岸花仍是缠着她:“好喜欢主人,主人再摸摸嘛主人……” “好了好了,以后慢慢摸。你先告诉我现在什么情况,季陵不是身负天魔血,梦兽的瘴毒应该对他没用才对啊?” “天魔血,天下剧毒之物,按理说应该是这样的。”彼岸花忽的话锋一转,“可谁叫他中了我的花毒呢!这毒上加毒再加毒,可不他中毒最深么!” 阿沅愣了一下:“……他何时中了你的毒?那你快给他解了啊。” 彼岸花连忙道:“主人不是我不想解,是这厮自己不想解毒啊!不能赖我啊!” 阿沅都听傻了:“自己不肯解?为什么?他……他是不是有病?” 彼岸花也迷瞪瞪看着她,两瓣花瓣一摊:“不知道啊。我活了上千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怪人,明知中毒又不肯解的,主人你说怪也不怪?” 阿沅:“……” 阿沅烦躁的揉了揉发:“算了,那现在该怎么办?你能……” 两瓣花瓣又是一摊:“我不能。” 阿沅:“……什么?” “主人,虽然我平时是很瞧不起梦兽啦,就它也配跟我同宗同源!按平常它给咱提鞋都不配!不过一只躲在梦里偷食的臭老鼠罢了,可现在主人被扯入了梦境,即便是我也没有办法踏足。更何况,它现在选择了季陵为宿主。“ 阿沅怔住:“为何选他?它以这座山为宿主不是更好?” “主人,我为何瞧不上梦兽,因为它就是个蚕食宿主的硕鼠!山穷水尽,花开花落皆有尽时。这天底下就没有天长地久的东西,山也有山灵,这些年头也快被它蚕食光了,它原先盯上了主人……大胆!现在选择附在季陵身上也是它最好的选择,有什么比天魔血更好的养料呢?这也就意味着……” 彼岸花一顿,猩红的蕊丝朝阿沅的方向吞吐着,好似吐信的长蛇盯着她。 阿沅不禁吞咽了口唾沫,手指蜷了蜷,嵌进掌心里。 猩红的花瓣无声张合,沉默了片刻终道: “意味着梦境只会愈加凶险难测!在宿主的梦境里,宿主就是天,宿主就是神!就好比……识海。主人,如果你在识海内察觉到外人会如何?“ 阿沅毫不犹豫道:“即刻绞杀。” “是的。”彼岸花盯着她,猩红的蕊丝勾连着她的指尖,“梦兽便是蛰伏在人最深处梦境的硕鼠,梦境的最深处是比识海更私密更复杂的地方,是连本人都不知道,哪怕是黄泉碧落也不能抵达幽暗内心…… 一旦察觉到外来物,即便他自身不想,他梦境深处的潜意识也会将你绞杀殆尽!” 作者有话说: ①②出自《桃花庵歌》唐寅 出去撸串啦,明天多写点! 明天见啦! 第66章 66 ◇ ◎哪怕缩水了十倍,阿沅一眼就认出了,这不就是季陵那厮么!◎ 阿沅一瞬间瞳孔紧缩, 眸光震颤着,指甲狠狠嵌进掌心内。 猩红的蕊丝勾着她的小指,似是安抚。继而蜿蜒往上, 勾着她精巧的下巴轻轻抬起:“世人皆说我等邪物狡诈多端, 变化难测。殊不知人心鬼蜮,那才是一等一肮脏、龌龊、险恶诡谲之地……啧, 是我等所谓的‘幽冥邪物’看了也要说声恶心的东西呢。” 阿沅凝着那吐哺的蕊丝, 默了一会儿道:“我该如何破局?” “不知道。主人只需知晓, 天下八千幻术师,所谓千变万化的幻术其实万变不离其宗, 术者, 攻心为上。‘心’是人最脆弱也是最顽固之地, 这个答案得主人自己寻找。” 彼岸花忽的一顿,语气委屈下来,抚着她的蕊丝也变得缠绵多情起来, “主人,你也不想被那等阴沟里的臭老鼠吞入腹中吧?我死都不要!所以主人你一定要活下来啊,我这千百年来头回认主, 黄泉的姐妹们都瞧见了,你可不能给我丢面儿啊……” 阿沅失笑, 抚在下颚的蕊丝好似挠痒痒一般, 她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拂开了它, 踌躇了一会儿,诚实道道:“我……我尽量?” 彼岸花:“……” 脚下扁舟晃荡了一下, 水涨船高, 彼岸花肉眼可见的蔫儿了下来, 一边抽抽搭搭的哭着, 一边还不忘打气:“主人你说的什么话!不能自暴自弃哇!糟了,我不能多留主人了,万一被那臭老鼠发现就不好了,对了,我还要告诉主人个事儿。我的藤蔓遍寻山头也没发现一丝薛时雨、沈易等人的气息,只有一种可能,他们也被臭老鼠藏在了梦境里。若是主人败了,他们同样也会被梦境吞噬,准确说是被臭老鼠吃掉……” 阿沅微微一顿,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知道马上要从识海出去了,她怒道:“这么重要的事不早说!” “哈?这很重要吗主人!” 阿沅无法再回答,在抽离出识海的最后一秒,她听到彼岸花隐隐约约的声音:“……我相信我的眼光,是主人的话,一定可以的!主人可不能辜负我呀……” 阿沅复又睁开了眼。 仍是一树繁茂的桃花,她也不知在识海里呆了多久,起身时身上堆积了一层厚厚的桃花瓣儿,她指尖蜷了一下,发现掌心多了一枚——海灵珠。 略略想了一下,她便知道了彼岸花的意图。 她毕竟是妖,身上携有妖气,海灵珠虽然在梦境中被压制发挥不了应有的能力,却能掩饰她身上的妖气。 在找到破境的答案之前,她要做的便是将自己隐蔽起来,不被宿主察觉。 她茫然四顾,此刻日薄西山,好似天地晕了一层昏黄的暖光,四周皆种满了桃花树,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花瓣落在地上的声音,明明是宜人的风光,阿沅却独自越呆越觉得冷。 难以忽视的冷意不断往骨头缝里钻。 在她学会用花粉控亡灵之后,多多少少也了解了点儿幻术。幻境会反映出宿主的心境,不光是里头会发生些什么事儿,小到连一块瓷砖的颜色都能反映出宿主是喜是怒,是连宿主自身都不知道的,他对记忆中的这一段时光是抱有怎样的心绪。 四周乍一看是世外桃源般的仙境,却越看越假,好像蒙了一层雾的镜花水月,褪了色的画一般虚假。 她一时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对了,要先找到宿主——季陵。 这是阿沅生平第一次侵入他人的人生,更何况是这厮的人生!说起来,她和季陵也不过相识了三年,也不知这是这厮的哪段人生经历……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① 一道稚嫩的童声隐隐约约传来。 阿沅愣了一下,忽的想起在她昏迷去识海之前,她也听到了这个声音!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② 阿沅顺着这道童声寻了过去,穿过一片桃花林便是一汪湖泊,湖泊旁一间茅草屋盖的农舍。 四周仍是静悄悄的,唯有一个孩童面对着孤墙站立着,低垂着头颅,负手,犹如一个小大人一般喃喃背诵着。 阿沅略略思忖了一下,垫着脚尖更靠近了些。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富者趣……”③ 童声忽的一顿,阿沅微微怔了下,尚未反应过来,那孩童豁然转身,明亮的双眸直直看向她的方向! 阿沅猛地被盯住,霎时屏住了呼吸。 孩童忽的两手做成小喇叭的手势围在唇上,小声道:“出来吧,我看到你啦。” 阿沅一怔,继而心门那处剧烈跃动着。 “快出来吧,我知道你在那儿。” 阿沅背抵在一颗桃树后,掌心全是汗,捏得紧紧的。 “你再不出来,我要去抓你喽。” 阿沅:“……” “咚、咚、咚”,心门那处几乎快跃出胸腔。阿沅握紧了双拳,咬牙,将要踏出去时,忽的足旁一丛乱草颤动了下,跃出一只小兔来,一蹦一跳的跃入了孩童的掌心! 孩童犹如捧着珍宝般抚摸着掌心的小兔,从袖内拿出一小根萝卜来:“小兔,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桃花树后,阿沅背抵在树身上重重喘着粗气,汗湿的掌心紧紧握着海灵珠。 幸好,幸好没被发现…… 不过…… 阿沅喘匀了气,从树后侧目看去—— 同样的一双含情的桃花眸,粉雕玉琢一般好似王母娘娘座下的善财童子,哪怕缩水了十倍,阿沅一眼就认出了,这可不就是季陵那厮么! 为什么这厮这么小就有这么强的压迫感! 该死的,不愧是他!!! 不管大的他还是小的他,总能把她气死!!! 阿沅阴着脸盯着他,却越盯越困惑了,眼前这个孩童估摸只有六七岁大的孩童……真是季陵么? 孩童望着掌心的小兔子,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好像装满了漫天星辰。嘴里还嘟囔着:“慢点吃,慢点吃,明天我还给你带吃的……” 是真的喜爱,阿沅远远看着都觉得心软了一片。 可是她印象中的季陵,不是这样的。 不要说妖、人或动物了,除了薛时雨,他对其他人或物从来都是冷心冷肺犹如石头做的人一般。 她也曾听时雨姐姐说过,这厮从小到大都是这个德行,所以这个小孩儿……真是他么? 阿沅狐疑的盯着,孩童忽的望了望天,阿沅也跟着看了看,暮色四合,天暗了下来。 孩童的小脸忽的变得苍白,他催促着掌心的小兔:“快点吃吧,我不能再呆在这里了……” 阿沅正疑心着,忽然身后“嘎吱”响了一声,她连忙躲回树后,农舍的门开了,却没见人出来。 从里头传来一道沉闷的男性嗓音: “滚进来。” 阿沅侧目看去,孩童苍白的小脸几乎没有一点血色,他有些无措的将小兔放在了草丛里,嘴里慌乱的嘱托道:“我、我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阿沅皱着眉看着,忽然农舍内疾步走出一美妇,容貌极美,她踱步到孩童身边,将他身上的衣衫理好,低声道:“快进去吧,你父亲要生气了。” 美妇牵着孩童的手走进农舍,阿沅藏在树后眯着眼看,指甲在树身上划下一道印记。 这个美妇身上,有妖气。 而且她没看错的话……她额角有个“奴”字。 是个已对人立下妖誓,被除妖师驯化了的妖宠。 阿沅打量了下这四四方方的农舍,终于寻了一处墙根蹲下,门户微张,里头隐隐约约传来孩童的声音: “若将……富贵比、比贫贱,一、一在平地一……一在天。若将…贫贱比、比……比……” 阿沅抱臂立在墙根处,眉心拧成一道小山丘,什么嘛,明明在外头背对那么流利,怎么现在背不出来了? “比什么?” 男人冷沉的,隐隐带着怒气的声音传来,即便是阿沅也忍不住心里颤了一颤。 “比……比……” 孩童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不知所措,忽然一道刺耳的掌击声传来,伴随着一道怒喝:“一首诗三天都背不下来,是不是又去偷玩懈怠了?!!” 阿沅心里一提,猛地站起来,凑到窗台下,只见孩童匍匐在地,右脸肿了好大一块,白嫩的肤上登时浮起骇人的青紫掌印。 而立于他面前的男人,跟成人的季陵足有七分相似,只是眉间的戾气更重,浑身上下充斥着滔天的杀伐之气,活脱脱一个十年后的季陵。 孩童于地上喘息了片刻,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低着头颅,低声却坚定的道:“我没偷玩。” “没偷玩?没偷玩区区一首诗三天背不下?” 男人又是一脚重重揣在孩童腰腹上,惨烈的痛呼后,阿沅以为他再也站不起来了,明明就如纸片单薄,还没到她腰上的个子,孩童却咬着牙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面白如纸,冷汗岑岑,轻声而倔强道: “我……我没偷玩。” “好啊好啊,还学会说谎了是吗?”男人脸上怒气更重,两三步上前,拽着孩童的衣领直接将他掼在了地上! 怒视着他,面色铁青:“还敢不敢顶嘴!” 孩童的额角撞上了墙,正巧就是阿沅背靠的同一面墙。 墙上沾了他的血迹,他的额上汩汩流着冷汗,他卧伏在地好久都没动静。阿沅都疑心他断了气时,低低的传来他犹如猫叫似的声音: “我……我没……我没偷玩……” 阿沅怔住了,指甲无意识紧紧抠着墙体也浑然不觉。 她原先还有些疑心这孩童是不是季陵,现在确认无误了,确实是他。 明明只要低头认个错就能免去毒打,就是被打死也不认。 这份傻气的“倔”除了他没有第二人。 “好啊好啊……”男人显然暴戾成性,被孩童挑起火气后居然直接抄起身边一根木棍就走向了孩童,“我看看你要嘴硬到什么时候!” 男人一步步走到孩童面前,阿沅浑不觉双手紧紧的握着,心跳到嗓子眼,她是真担心小季陵会被打死,就在男人的棍子要落下时,一道刺耳的碗筷碎裂声传来,美妇扑倒在小季陵身上,仓皇的看着男人: “他、他一天没吃饭了,吃了饭他一定能记起来的!一定能……” “吃什么吃!“男人勃然大怒,一脚狠狠碾在洒落在地的汤汁残羹上,”我季无妄没这样蠢笨如猪的儿子!” 木棍被他狠狠掷在了地上:“关柴房三天!不准给他吃的!不准看他!” 男人怒其冲冲离开,美妇流着泪却也不敢多呆,匆匆将孩童额上的伤口包扎之后,低声道:“你父亲……只是性急了些……我去劝劝他,这几日你好好背,莫再惹他生气了,阿陵你听话啊……” 孩童不应她,不哭不闹,似是习惯了,仰躺在地,漂亮的双眸木愣愣的望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什么。 很快,美妇收拾完残羹冷炙也离开了。 门上落了锁,屋里只剩孩童一人。 夜深了,屋内黑漆漆一片。 阿沅半靠着墙角,腿也酸了,忽然身旁传来细微的动静,窸窸窣窣的,什么东西从她鞋边擦了过去,这墙根处居然有个小洞,那什么东西钻了进去! “咳咳……小兔你来啦……” 阿沅微微打开窗户,月光跟着洒落进去,那小兔亲昵的凑在孩童身边,孩童一双死寂的眼恍若活了一般,一边小声轻“嘶”着,疼极。一边哆哆嗦嗦从袖内拿出一小块囊凑到小兔嘴前,阿沅认出了,那是之前孩童于一地残渣偷偷藏起来。 她本来还以为,他是留给自己吃的。 孩童哆哆嗦嗦的抚摸着小兔光滑的脊背,眼神哀伤极了:“对不起啊,明天、后天没有东西给你吃了……对不起啊……” 窗户被无声的合拢了。 阿沅背靠在墙上,一边捶打着酸疼的小腿,一边望着天边粘稠的仿佛噬人大口的浓重夜色,宿主的心境一如这片天。 然而暗夜浓重而险恶却愈加凸显夜幕上银月清辉动人。 这月也不似一般的月。 这是孩童的世界,这月居然是兔型的。 圆圆的、胖胖的,会发光的大白兔。 原来这厮这么喜欢兔子啊。 阿沅还是第一次知道,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这厮也是会道歉,会说对不起的。 阿沅盯着那兔型的月亮看乐了,“啧”了一声,轻哼道:“小小季可比那厮可爱多了……怎么就长成后来的鬼样子呢……害。” 作者有话说: ①②③出自《桃花庵歌》唐寅 明天见啦,晚安! 第67章 67 ◇ ◎“再不睡……小心长不高!”◎ 季无妄, 传闻天赋卓绝,当世剑修第一人,有“剑圣”、“剑痴”之美名, 死在他手中的妖没有成百也有上千, 据传盛年因走火入魔仙去,多少人叹天妒英才, 哪怕仙去十年, 江湖仍有他的传说。 以至于乍听到“季无妄”这个名字, 阿沅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也从未听闻剑圣季无妄有个儿子,所以她也从未将季陵和季无妄二人联系起来过。 现在想来, 季陵在武学上的天赋也高的可怕, 同样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的天才, 这是流淌在血液里的天赋么? 不过传闻中圣贤明德的无双剑圣没见到,倒见到一个疯子。 若不是季陵跟他几乎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阿沅还以为季无妄和他有仇呢。 该怎么形容呢? 季无妄训季陵, 训他的独子犹如训一条狗一般。不,训狗或许还有几分好颜色,训小季陵简直是往死里训, 有许多次阿沅甚至以为季无妄会弄死他。 是的,她能从季无妄身上感受到杀气, 是真的。 虎毒都不食子, 为什么会对一个年仅七岁的孩童, 甚至是自己的亲儿产生浓烈的杀气呢? 阿沅不懂。 还有那个叫“春娘”的美妇也很奇怪。 夜里是季无妄的暖/床妖宠,白日则极少出门, 但每次小季陵被训, 都有她护着, 阿沅能感觉她爱极了小季陵, 但这份爱异常克制,每次点到即止,绝不与小季陵多相处片刻。许是……怕季无妄生气吧,是的,在阿沅眼里,剑圣的形象早已粉碎,季无妄就是个疯子。 当然,最奇怪的还是小季陵。 没人比阿沅知道他是个多么天资卓绝到令人自惭形秽的家伙,他从来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甚至跟着他的三年,时不时会发生有名的修士剑士求着当他师父的可乐情景。阿沅偷偷观察了他几日,他明明会背的,明明看了一遍就会的招式,在春娘面前使得好好的,在季无妄面前就是不会。 一到季无妄面前就跟哑巴似的,哆哆嗦嗦,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惹得季无妄又是暴怒,拳脚相向,春娘求情,又是被关进柴房数日,竟然每天都是这么过来的。 季无妄这个疯子,只管生不管养,每次揍完就扔柴房自生自灭,不许春娘看,春娘一求情便道:“我季无妄的儿子这么容易死便死吧,这么窝囊的儿子死在我手里总比死在妖的手里好!你再多说一句,也给我滚出去!” 春娘便讷讷不再言。 小季陵倒也真的命硬,居然一次次熬了过来,有许多次阿沅真的以为他会撑不过去。 譬如今日,他只身躺在冰凉的地上,满室漆黑,只有他断断续续的犹如小兽般的呜咽声漂浮在空中,仿佛下一秒就要咽气了。 阿沅伸手探向他的额间,一片滚烫潮湿,竟然发热了。 阿沅的眉瞬间蹙了起来。这可不是小事,轻者隔日便好了,重者当夜便很可能没命了。 其实她本可以不用冒着危险出现的,万一被季陵发现她不属于这个境,潜意识即刻绞杀就得不偿失了。即便他此刻病的要死了,可这是季陵童年的记忆重映,说明他还是咬咬牙好好活了下来,但是阿沅……仍然没办法视若无睹。 许是她总是夜里偷摸给这厮包扎伤口惯了吧,更何况现在是七岁的他,不管是不是季陵,是不是境主,阿沅无论如何也无法看着七岁的稚童这样重创不管。 况且,季陵是挺过来了,并且好好活到了比她还高一个头的年岁,可这是时光重映,对于毫无意识的境主来说等于再活一遍,现实的他年岁轻,虽生活多有苦厄,想法单纯没有杂念,再难过也便过去了,可现在是成人的季陵再活一次,成人的心境可不一定比稚子的心境更顽强,很有可能……这次便过不去。 当然阿沅虽心里这么想着,对于绝大多数人或许是那样,但对于季陵,她知道即便是再重活三次、十次、百次,这厮还是能撑得过去的。 这厮虽然讨人厌,可他是季陵啊,无数次虎口脱险,无数次反杀比他修为更高、活得更长的妖兽的季陵啊,跟着他的三年虽然总是憋闷,但她从未怀疑过自己会再次经历曾经颠沛流离的日子。 因为这厮很强,强到变态,即便冷心冷肺,石头做的,可顽石坚硬,总能护住身下的幼花嫩草不是么? 还有,她也看不得孩童被这样折磨。 阿沅眉心拧成一道小山丘,在境里她没办法动用灵力,只能用最普通的办法,打来一桶又一桶的水,解开小季陵的衣裳,一边又一边的替他擦拭、降温。 不知换了几桶水,擦了多少遍,阿沅手都酸痛了,小季陵脸上的红潮终于退了些许,虽然仍是滚烫的,见还是有效果的,阿沅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些。 她终于得空休息一会儿,眼眸微垂落在枕在她膝上的孩童身上。 两颊殷红,眉目秀致,嘴唇更是因为高烧殷红殷红的。 怎么看……怎么像个漂亮的女娃娃。 再想到他白日在季无妄面前怯懦的模样,被打的时候虽有几分倔气,不过阿沅还是难以将眼前这个娇花一样易折的孩童同那个镇日臭脸,面如修罗的季陵想象为同一个人。 尤其这个孩子还那么爱小兔子。 阿沅余光瞥了眼角落处捧着根萝卜窸窸窣窣啃食,腮帮一鼓一鼓的小兔子,无声笑了下。 阿沅可想象不出季陵这厮抚摸小兔的画面,两人简直太不一样了。 阿沅的双眸又重新回到孩童紧闭的一双桃花眸上,凝了一会儿,托着腮喃喃着:“你身上…究竟还发生了些什么……” 或许……破局的关键就在此? 孩童的殷红的嘴唇忽的嘤咛了一声,似乎在说什么。 阿沅微微一怔,凑近了些,便听到那张小嘴模糊的喃喃着:“白……白……” 阿沅拧着眉:“白?” 愈加凑近了些,耳朵几乎快贴到孩童的唇上。 孩童无声的喃喃着:“白……白面……” 阿沅也跟着轻声念着:“……白面?白面馒头?” 话落,小肚子传来一道咕噜声。 阿沅:“……” 阿沅失笑地扶额:“记得给小兔偷个萝卜忘了给自己摸个馒头么?还以为你真饿习惯了呢。” 阿沅本想去后厨拿些吃的来,又想到万一被季无妄这个疯子发现怎么办?想来想去将海灵珠取了出来,海灵珠内蓄满了水,自然不是普通的水,当然阿沅也不太清楚,彼岸花就是吸食海灵珠的水愈加繁茂的,想来给这厮当个水喝也能喝个水饱。 便将海灵珠悬在空中,水滴从海灵珠内渗出,一滴一滴落进孩童紧闭的唇缝中,一点一点润湿了干涩的唇,过了一会儿,孩童的双眸仍紧闭着,但双唇却无意识开始蠕动,舔祗了起来。 阿沅心中略略一喜,忽然小孩沙哑的声音道:“……是…谁?” 阿沅登时僵在原地。 小孩的双眸仍是紧闭的,双唇无意识喃喃着:“……小兔么?” 阿沅:“……” 阿沅在想要不要将他敲晕时,孩童薄薄的眼皮下,眼球滚了滚,忽的就睁开了双眼,因枕在阿沅的膝上,正巧和阿沅来了个四目相接。 阿沅:“…………” 阿沅登时浑身紧绷,背上一片冷汗,她警惕的看着周围,她不知所谓的潜意识攻击是什么,四周黑漆漆的,仿若潜伏着无数巨兽,她越凝着无边暗色越觉得头皮一阵一阵惊悚的发麻。 忽的,耳畔传来一道低低的声音:“……春娘?” 阿沅怔住了。 是的,四周漆黑,连她也看不清,高烧中的小季陵应该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小季陵又道:“……春娘…是你么?” 见面前的人没有反应,他挣扎着想要起身。 阿沅略略思忖了片刻,捏着嗓子学着春娘的声音,幸好她们声线相似,当然阿沅也不敢说太多怕露馅,只道:“你还未好……躺下。” 孩童却急急地要起来:“不行,若是父亲知道你在这儿定会……” 一双轻柔的手不容置疑的摁住他的双肩,触及到掌下滚烫的肌肤,阿沅朱唇几乎抿成一条线,才道:“放心,他不会生气。” 孩童幕的挣扎起来:“父亲一定会重重……” 忽的好似卡了壳一般,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是阿沅将手上的帕子丢在了地上,将孩童滚烫的身躯搂进了自己怀里。 孩童顿了下,幕的陷入一片芬芳馥郁的怀抱中,小小的身体僵硬着,一动不敢动,有些结结巴巴道:“春、春娘……” 阿沅嫌慢,擦到白日恐怕也不见得降温,随即想到她自己不就凉透了么,正适合纳凉,便直接将帕子丢了,直接将小季陵搂在怀里。 她拍了拍小季陵的后脑勺,道:“快睡。” “可……”小季陵抖着唇,“可是父……” “大人的事交给大人。”阿沅顿了下,想了想道,“再不睡……小心长不高!” 说话阿沅便自顾自闭上眼,发出均匀的呼吸,当然是骗小孩的。 黑暗中,小季陵狭长的双睫飞快的颤了一下,睁着双眸发了好一会儿呆,许久才将头颅小心翼翼的靠在阿沅的肩颈上,滚烫的面颊贴着阿沅寒凉的薄肩,发出熨帖的低吟声。 过了许久才将发僵的双手虚虚的环着阿沅的腰,想碰又不敢碰的样子,最终只是拽着她的衣角,只拽着一角衣袂却仿佛得了莫大的满足,又过了许久才传来轻微而均匀的呼吸声。 终于睡了。 黑夜中,阿沅睁开了双眸,感受到肩上濡湿了一片,垂眸看着如小虾米一般依偎在她身上缩了十倍的季陵,半晌才扯了扯唇,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自言自语道: “……太犯规了吧。你这样,以后我还怎么讨厌你啊……” 烦死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啦~~~~~~ 第68章 68 ◇ ◎“……能不能别走?”◎ 天没亮的时候, 阿沅便走了。 后来的一段时间都是如此。 此刻她就站在墙外,望着天边混沌的一团黑,她的心境就如境主的心境一样, 混沌、迷茫、不郁。 境中时间的流逝和现实中截然不同, 日复一日,她不知在境中呆了多久, 怎么从境里破局也一点头绪没有。 真是……愁死个鬼。 阿沅郁郁的吐了口闷气, 墙内源源不断传来的呵斥声更令她心生烦躁! “这么简单也不会是么?我在你这个年纪早已破了炼气期, 而你呢?我季无妄的儿子居然是个连剑都举不起来的废物!” 囫囵一个大耳光扇去,小小的身躯重重的撞在桌椅上, 尚未愈合的额角上的伤又开裂了, 汩汩淌着鲜血。 季无妄大步走过去, 狠戾的俯视着面如白纸的,畏惧的蜷缩成一团的孩童:“问你话,哑巴了?” 被男人遮挡着, 阿沅看不见小季陵面上是何表情,但从他紧紧握成拳的小手便知他此刻有多么的害怕。 阿沅死死盯着那只纤细的仿佛不堪一折的小手,咬牙, 狠心的偏过头去不再看。 她深深呼吸一口,强迫自己忽视耳边男人的咆哮声和孩童的抽泣声, 抬眸望着天上被乌云吞噬的圆滚滚的兔型月亮。指尖狠狠陷进掌心内, 心中默念着: 别冲动别冲动, 这不是真的。 这只是梦境。 这不是真的…… “要知道你这么窝囊,真该在你出生时就掐死你!” 男人抓着孩童的发往墙上狠狠撞去时, 一枚石子势如疾电从窗外射进来, 狠狠击在男人的手腕上! 男人吃痛的低呼一声, 松了手。 孩童如同破碎的玩偶一般坠落在地上。 季无妄登时急急奔向窗台, 狠戾的眼神巡视着,厉声道:“是谁?!” 窗外只有夜风穿过一片密集的桃花林,花瓣纷纷扬扬落下。 男人如鹰般阴鸷的眼神巡视一周后,带着磅礴的杀气从窗外纵身一跃,直直步入桃花林中。 墙角的阴影处,阿沅紧紧环抱着双膝瑟瑟发抖着,浑身寒毛直竖,半天没缓过神。 这……这就是剑圣的威压么? 比季陵这厮还要强大,她差点就动不了了! 识海内彼岸花比她更紧张:“主人,都说了不要打草惊蛇了!万一被发现……” “知道了知道了,别骂了,你让我缓缓……” 一墙之隔的屋内,满脸血污的孩童怔怔的看着眼前一枚细小的石子出了神。 片刻后缓缓伸出手将石子攥紧掌心,藏进内衫里。 当夜,阿沅一如前几晚,深夜潜入柴房内给小季陵包扎伤口。 因天黑瞧不见,阿沅便继续冒充春娘,怕露馅,她一直不说话,小季陵幸好也是个安静的孩子,从来不多问,也幸好小季陵和春娘白日畏惧季无妄,两人并无接触,是以一直没露馅过。其实阿沅能感受到小季陵对她的依恋,他也在害怕着,甚至过分的小心翼翼,阿沅……也曾是这样的人。 她知道小季陵在怕什么,他在深怕自己做错了什么会导致……她的离开。 所以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这样便什么也不会出错。 两人就这样保持着诡异而和谐的默契,但今夜阿沅实在忍不住了。 她凝着又又又一次包扎好的额角上的伤,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道:“其实你都会的对不对?为什么装作不会的样子?” 小季陵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话,怔了好一会儿,望着漆黑中,只能隐隐看到柔软轮廓的阿沅,顿了一下才道:“我……” 两只小手紧紧的绞着衣角,似是紧张,似是无措。 阿沅设身处地想了下:“因为害怕么?” 也是,不要说他了,就是她看到季无妄一张臭脸也吓得两股战战,哪还记得什么招式。 阿沅莫名就想起,她过去也是看季陵这厮脸色的……当然这厮远没有其父变态,可阿沅还是脸色阴了下来,原来臭脸也会一脉相承啊! 阿沅许久不说话,孩童察觉到什么,他有些慌乱:“你……你生气了吗?” “你别生气,我……我……”孩童肉眼可见的无措,却又不知该怎么做,又怕做了什么惹她生厌,仓皇之下抓住了她一角衣袂,“我……我……” 阿沅愣了一下,忙道:“我没在生你的气,我是在生……” 阿沅看着孩童一双漂亮熟悉的桃花眼梗了一下,硬生生换了个话题,凝着他道:“要不要试试看……不看你父亲的脸能不能背下来?” 这完全是阿沅自身的经验之谈,既然看了害怕,不看就好了嘛。 “……不看?” 孩童一双漂亮的桃花眸闪过迷茫,巴掌似的一张小脸,光布条就缠了大半张脸。 这还……只是个孩子啊。 阿沅方才那点儿闷气忽的就散了,鼓励道:“试试看呢?你要能背下来,也能少挨些打吧?” 孩童喃喃的重复着:“……少挨些打?” 阿沅摸了摸他的发:“早点睡吧。” 在布条上打了结后,阿沅就走了。 只有那日小季陵发热她才陪了他整夜,往后都是包扎完便离开了。 她不能因为境主小就轻视,万一被境主察觉她是外来者就糟了。 那夜,只是个例外。 翌日,阿沅仍是立于窗台外,偷偷观察着屋内。 季无妄就立在小季陵身前,小季陵小小的身躯完全被笼罩在男人投下的巨大阴影下。 男人问他:“又是三日,背会了么?” 阿沅看不见小季陵,只能垫着脚尖,双手紧紧的攀在窗沿上,浑不觉指骨因微微用力泛着白。 许久里头终于传来孩童稚嫩的声音: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 童声一顿,阿沅也跟着心跳提到了嗓子眼儿,指甲紧紧的抠着窗沿。 “…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阿沅骤然虚脱般狠狠地松了口气! 里头徐徐传来孩童清脆而郎朗的诵读声,一丁点儿磕绊也没有!完完整整、完完全全的全背了下来! 虽然阿沅看不见小季陵,可她完全松了口气,跟她想的一样,只要不看季无妄那张臭脸,他当然背的下来! 虽然她是看季陵这厮不爽啦,可也不得不服这厮的头脑极好,多少人争抢的天才,区区一首诗而已,当然…… 孩童小小的身躯骤然被大力掼在了地上! 阿沅脸上还未扩散的笑弧一僵,便见季无妄浑身上下陡然迸发出滔天骇人的煞气,一下一下拳头如雨点般落在孩童身上! 血顷刻间流了一地。 “别……别打了……” 阿沅喃喃着,双手死死抓着窗台,手背凸起一条条青色的脉络。 “主人!主人你不能冲动!你上次已经被季无妄发现了,这次再出手的话,不光季无妄,一定会被境发现的!主人!” 孩童支离破碎的呜咽声已然快听不到了,而男人的拳还再往下落…… 阿沅死死咬着唇,咬到口内充斥着铁锈味儿,双眸赤红,死死盯着男人的背影,大脑里充斥着彼岸花劝阻她的声音。 ……混蛋!混蛋!!! 阿沅骤然抽身直奔后厨,在那里春娘一无所知,正在下厨。 阿沅直接搬起屋外的石头往里砸了去! 春娘悚然一惊,急急踱步走出屋,与之毗邻的柴房门大开着,她自然看到了里面正在发生的暴行,登时顾不上方才的异响急忙奔了过去。 阿沅于暗处凝着她的背影,双拳紧握着,指甲狠狠嵌进掌心,血沿着褶皱的缝隙淌了下来。 “主人你太冲动了!春娘、季无妄不光是境中人,准确说他们都是境!你要被春娘察觉不对同样也会被境绞杀的主人!主人你有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 阿沅浑然听不见彼岸花在说什么,她看着季无妄阴着脸夺门而去,看着春娘一边流着泪,一边颤抖着拿着巾帕擦着浑身血污的孩童:“阿陵你答应过我的你怎么忘了……你明明答应过我藏拙藏拙,你顺着你父亲,你顺着他就好了,你知道他不喜你聪慧的模样,你知道的……何至于今日,何至于……” 阿沅闭上了眼,抱膝蹲在桃树下,一遍又一遍捶打着自己的头颅:“……该死,该死!” —— 是夜。 今夜黑沉沉的,一丝星光也无,黑暗、逼仄,沉沉的压在心间。 一滴、两滴冰凉的液体砸在了脸上,狭长的双睫颤了颤,睁开了双眼。 今夜实在太黑了,小季陵什么也看不到,他的双眼肿的老高,吃力的眯缝着眼看了好长一会儿,才吃痛的扯了扯唇,不确定的试探道:“……你来了吗?” 又是一滴冰凉的液体落下,这次恰好就滴落在他干涸的唇上,小季陵愣了一下,才慌慌张张道:“你……你哭了?为…为什么?” “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阿沅的声音带着哭腔,她不想哭的,但是借着海灵珠的光看到孩童身上没有一块好肉时终于忍不住落了泪。 她原以为……原以为小季陵是因为惧怕才…… 她也不想哭的,幸好今夜很黑,借着夜色便狠狠哭了一遍,都怪她自作聪明! 明明知道这是梦境,明明知道即便改变了也只是镜花水月却还要多此一举……明明…… “你原来都是装的,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听我的?!” 孩童怯怯的,不知所措的声音传来:“我……我想让你开心……我、我听春娘的话不要聪明,要笨笨的,不惹爹爹生气,春娘是开心的……我、我听你的话,你……你为什么不开心啊?” 孩童带着深深的茫然。 阿沅:“……” 许久的沉默后才传来阿沅闷闷的,又笑又哭的声音:“……笨蛋,你都被打成这样了,我怎么开心啊?” 孩童怔住,似是不理解:“我、我明明听你的话,你为…为什么……” “笨死了,你管我开不开心,你管自己开不开心就好啦!” 小季陵却彻底愣住了:“自……自己开心?” 阿沅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小孩浑身上下都是伤,她都不敢碰,只能趴在他耳边,轻声对他说:“管别人那么多干嘛,要让自己开心点啊,小笨蛋。真是不怕痛啊你……” 那厢许久没传来小季陵的声音,阿沅拧了拧眉,想着要去打盆水来,忽然被拽住了一角衣袂。 小孩拽了她又很快松了:“能……能不能别走?” 阿沅愣住了,又听见他说:“我能不能……能不能像上次那样……” 阿沅一脸懵:“上次哪样?” “上次那样……靠着你睡……” 后面的话轻的几乎听不见,阿沅顿了下,笑了起来:“我当什么事,行啊。” 明明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阿沅却明显感到那双桃花眸好像亮了一下,她笑了笑将脸上未干的泪痕抹去,一如上次将孩童搂在怀里。 她能感觉到随着她的靠近,孩童霎时屏住了呼吸,许久才伸出一只小小的手抓住了她的一角衣袂,不多时便睡去了,也该累了。 阿沅木愣愣盯着虚空,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 他早知她不是春娘? 他…… 阿沅盯着依偎在她身旁,团成一只小虾米般的孩童,眉头拧紧了又松开了。 她兴许……不该把他当成一个小孩子看? —— 翌日,痒痒湿湿的碰触不断缠在腮边。 小季陵皱了皱眉,睁开了双眸,映入眼帘的是小兔一双红红的兔眼。 小季陵愣了一下,登时转头看向身旁,身旁空荡荡的。 他看了眼自己的手,还维持着抓握的姿势,可掌心里那丝绸的触感不见了。 昨夜……是梦么? 他一时有些恍惚,小兔还在舔/吻他的腮边,他吃痛的半支起身体,将小兔抱在了怀里,忽然凭空传来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 “我就知道……你在偷玩。” 小季陵霎时面容苍白,霍然抬头,季无妄正立于门前,俊容森冷的盯着他以及,他怀里的小兔。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啦! 第69章 69 ◇ ◎“主人,是境主要崩溃了!”◎ 豁然狂风大作, 风云快速翻滚搅动,顷刻间本烈烈晴空的天色霎时犹如被打翻的墨汁,粘稠、黑沉。 阿沅昨夜盘算着破局之事一夜未眠, 趁着天未亮准备在桃花林里补个眠, 没想到才入睡没多久便发生了这样的事! 她从梦中骤然惊醒,仰头看去, 黑云压顶的夜空犹如张着巨口的猛兽, 一方日头还未落下, 另一方兔型月亮却已升了起来。 向来散发着柔和清辉的月亮此刻却是赤红一片,好似一滩粘稠腥臭的血挂在了天边, 阿沅怔怔看着, 那巨型的兔型月亮倏然龟裂出无数条裂缝, 一道闷雷打过,登时散做了无数道碎片,犹如泼墨般的血从空中坠落! 乱套了, 一切都乱套了! 很快大雨倾盆,豆大的雨珠重重地砸在地上! “主人,是境主要崩溃了!” 方才那道闷雷打过, 阿沅脸色霎时一白,差点腿软就倒下了, 这是她怕惊雷的老毛病了。 她咬咬牙, 强迫自己忘却惊雷带来的仿若来自骨髓深处的深深战栗, 不过很快她也顾虑不到其他了,因为她发现她身处的桃花林居然褪色了! 一瓣又一瓣, 本粉嫩的花瓣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灰白, 不光是桃花林, 周遭的一切在雨中皆褪尽了颜色, 一时天地失色。 混杂着斑斓色彩的雨水很快没过她的脚踝,一切是那么诡谲而惊奇。 阿沅顾不得其他了,直直看向不远处小小的柴房,提着裙摆便跑了过去! “主人!主人!不能冲动!境主崩溃了连带着境极其不稳定!你千万不能出现在他面前!万一被他发现了,万一境崩塌了你就被困在这里永远出不去了主人!主人!” 一块巨大的火石从天而降,正好就砸在阿沅身前不远处,地面豁然砸下一道深坑,那血红的巨石正是龟裂的兔型月亮,此刻还噼里啪啦冒着火花,地面裂开条条巨缝,桃花林被这从天而降的巨石点燃了起来,很快大火弥漫,就要烧向这仅有的茅草屋,现在这哪是世外桃源,分明是无间地狱才对! 幸好下着雨让火势稍缓了一些,阿沅一边躲着舔/吻地面的火舌,一路往柴房跑去,一边冲彼岸花咆哮道:“这不是已经坍塌了么!!!” “……” 阿沅尖叫着躲过从天而降的巨石,一边道:“你有法子么!???” 彼岸花:“主人…我暂时没……” “那就闭嘴!!!” 阿沅尖叫着上蹿下跳,可终究没躲过擦着她肩下坠的火舌,登时手臂外侧被火焰燎了一层,她龇牙咧嘴的用海灵珠将火焰浇灭,可裸露在外的肌肤还是红肿了起来,刺骨的疼痛顷刻铺天盖地,一双猫瞳霎时红了一圈,她死死咬着下唇才将快呼之于口的痛呼声吞咽了下来,闷头一股脑往柴房跑去! 她一把拉开柴房的门,屋内却空无一人。 阿沅顿了顿,视线艰难的凝在地上的一滩血迹上。 她迟疑的走过去,拿指尖剐蹭了一点儿,凑到鼻下轻嗅了一下,见并不是人的血味儿,阿沅霎时长舒了一口气,忽的又顿住了,那会的……谁的血? 阿沅又观察了下四周,捻起了地上一缕白色的细毛,默了一会儿才道:“原来如此……” 手指收紧,将细毛缓缓握于掌心。阿沅眉心紧紧拧成一座小山丘,那他人……现在在哪儿? 阿沅四周遍寻不到,忽的想到了什么,仰头看向宛若地狱昭昭的诡谲夜空,这是他的境,不管有意无意,境中的一切皆映射他的心境。 阿沅凝了一会儿,果然发现了端倪,所有流转的星辰都往一个方向坠落了去! 阿沅不再迟疑,拔腿就往星辰坠落处跑! 不多时便于湖泊前见到了他,小季陵。 小季陵背对着她站着,在他前面是一口比他还高半个头的井。 他的四周不断有星火坠下,烈烈火舌将他包围成一个圈,不断向圆心的他侵袭着,暴雨倾盆,此时的一切皆褪了颜色,包括火焰,包括火焰中心的孩童。 仿佛水墨画一样,天地间只余泾渭分明的白与黑。 这个境摇摇欲坠,快坍塌了。 阿沅一手捂着被火舌燎过的红肿赤/裸的臂膀,抿着发白的唇,轻轻吐出一口气才提步走向火焰中心的孩童,望着孩童过分瘦削的背影,轻声道: “你在干嘛?” 孩童并未回答,只对着那口井,低垂着头颅,叫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阿沅蹙了蹙眉,又靠近了些,愈加放缓声音道:“……那里危险,回来吧。” 孩童仍是不回答。 臂膀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着,阿沅望着眼前有一丈高的火苗有些畏惧,更何况天边时不时有巨石坠落,她拧紧了眉想着要不要强行将火焰中心的孩童抓回来时,孩童忽然指着身前的井,说话了: “爹爹把小兔丢下了井。” 阿沅愣了下,便听到他接着道: “爹爹为什么要这么做?” 满是困惑不解。 阿沅一听到季无妄就火大:“你爹他脑子有……” 阿沅幕的一顿,因孩童又自言自语道: “爹爹他不喜我。” “爹爹恨我。” 阿沅忍不住上前一步:“季陵……” 孩童低着头,兀自思索着,他两手抓着自己的发,一下又一下将头磕在井沿上,一下更比一下重,隐隐失控的态势,不断喃喃着: “为什么呢?” “我做错了什么?” “爹爹为什么不喜我?为什么?” “小兔……小兔是我唯一的朋友……为什么……” “爹爹为什么……” “爹爹……” 在鲜血淋漓的额即将又要磕上井沿时,一只冰凉的手抚上他血肉模糊的额,代替他的额被他重重的砸在井沿上,他听到身前极痛的一声低呼:“嘶……” 他顿了下,对上了一双眼眶泛红的猫瞳。 阿沅龇牙咧嘴的,她此刻的表情有些滑稽,方才跃过这火圈,不光手臂被燎了,裙摆、足踝也被火舌舔了一遍,明明双眸蓄满了泪,疼得要命,却强行扯出一个怪异的笑弧,抖着指尖,拽住了孩童的腕子,又哭又笑的“安抚”他道: “这太危险了,姐姐带你走……不准拒绝,听见没!” 孩童却立在原地不动,任阿沅怎么拽他也岿然不动。 他仰头望着近在咫尺的阿沅,漂亮的桃花眼陷入深深的迷茫。 于小季陵来说,他目之所及的一片黑白世界忽然出现了一道彩色。 是阿沅一双泛红的,蓄满了泪的琉璃眼。 他想起被爹爹掐在掌心的小兔也是这样的,一双红红的、蓄满了泪的眼。 他默了一会儿,一双桃花眸倏然亮起光亮: “你是……小兔变的么?” 阿沅一时没听清,愣住了:“……啊?” 孩童却忽然顿住了,双眸愈发的迷蒙,兀自喃喃着:“不……不是……” 一瞬间,脑海里晃过一道昏黄的,模糊不清的画面。 周遭俱是昏暗的,唯独…唯独少女一双泛红的含泪的双眸熠熠生辉。 那双眼有些奇特,像猫一般,但季陵觉得,更像兔子,就像他的小兔。 少女盈盈的跪在他面前,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不光眼是红的,鼻尖也是红的,她说:“你放过我吧,不要把我丢到炼丹炉里,我怕疼,我超级怕疼的……” 小季陵就这么木愣愣盯着阿沅,许久没有反应。 阿沅倒是不知,这还没及她腰高的小屁孩怎的力气这么大!居然拖都拖不动!!! 这像话吗?!!! 要不是她现在灵力尽失,一定直接藤蔓捆着直接绑走了! 就这么拖了几下,况且周围火舌就要烧上了,阿沅流了一身的汗,微微弓着身子轻喘了几声,她掌心轻搭在小季陵的肩上,放弃了,好声歹气的劝: “知道你是境主了不起……别犟了,我先带你出去好不……” 声音幕的一顿,阿沅登时浑身一僵,只见孩童忽的双手捧起了她的脸,她在他一双漂亮的桃花眸里看到烈火映照中的,她自己。 两人视线平齐,距离极近,几乎呼吸相闻。孩童凝着她的双眸,犹如梦呓般的声音,缓缓道: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作者有话说: 破一个陈年旧案,小季不是因为女鹅像薛时雨才留下她的,而是因为像他的小兔才留的…… 明天见啦! 第70章 70 ◇ ◎它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阿沅怔了下:“……啊?” 小季陵双手捧着她的脸, 血肉模糊的额头抵着她的,两人俱是一身血汗交融的狼狈,捧着她脸颊的双手有些微微的颤抖, 小季陵一双漂亮的桃花眸底荡漾着幽微的赤红的光, 紧紧的凝着她,带着迷茫、混乱、不解……和隐隐的不易察觉的失控和疯狂。 星火的光跃动在他们身旁, 都不及他眸底闪烁的幽暗赤光来的……危险。 明明是个孩子, 明明是个还不及她腰高的孩子, 阿沅却被他身上的气场压迫的喘不过气来。明明还只是个…… 不,这不是一个孩子……应该有的眼神。 他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阿沅, 眸光震颤着: “我是不是……我是不是见过……我是不是见过你?” 阿沅长睫颤了一瞬, 是小季陵额头淌下的血正好滴落在她的长睫上, 又落了下来。 她抿着泛白的唇,双拳握得紧紧的,许久才道:“……是。” 小季陵的双眸随着她话落陡然更亮了一分。 “主人你看!你看星石盘旋在空中, 野火也不再蔓延了,雨水都小了些!是境在减缓坍塌的趋势!主人!” 从天而降的星石盘旋在他们身边,雨滴也俱悬在了空中, 星火的光萦绕他们,明灭的星光闪烁着, 恍若无数萤火虫围着他们跃动舞蹈。确实是只有在梦境里才能一窥的瑰丽奇景。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小季陵愈发更紧的贴近她, 带着急切和困惑, “为什么我记不起你,为什么……为什么你在哭?” 阿沅愣住, 顿了一下才道:“我没……哭啊?” 小季陵的指尖缓缓触上阿沅泛红的眼尾, 阿沅有些不适的闭了闭眼, 忍住躲避的冲动, 任那只小小的手指抚上她的眼尾,用指腹若有似无描摹着她微微泛红的眼眶,那双桃花眸底赤红更深了些,宛若一个旋涡深深绞着阿沅,他抿了下唇,才道: “你在,怕我。” 阿沅怔住了,小脸微霜,扯着唇笑道:“……我才不怕你呢,你胡说什么?” 孩童听到她的话,又似乎开心了些,漫天的星光愈加闪烁,盘旋的空中的星石居然一点点升了回去,雨滴也蒸腾上了天空,坠落的桃花瓣儿也缓缓飘回了枝头,好像有只无形的画笔描摹着,周遭灰暗的景色好似活过来了一般,逐渐有了颜色。 “有戏!主人!你就这样顺着他的话说!境主的情绪稳定下来,境也会稳定下来的主人!” 小季陵有些欢喜又有些纠结,他不知该如何向阿沅描述他看到的一切。他在数不清的模糊的记忆片段中,总能看到一双泛红的含着泪光的猫瞳。 他知道在那些他不记得的模糊的记忆中,少女是怕他的,甚至是厌恶他的,一想到这,他就难以抑制的伤心、难过和焦躁。所以他想弄清这一切,他想知道为什么,然后她说了……她说没有。 她没有在怕他。 太好了,她没有怕他! 小季陵原捧着她面颊的手落下,转而握住阿沅的双手,而阿沅的双手方才替他挡了下,手背被磕破了皮,她本就肤如白雪又皮娇肉嫩的,斑驳的血迹在这样的一双手上越发显得狰狞。 阿沅低低叫了一声,双眸顷刻浮起一层泪光,小季陵登时慌乱的松开她的手,手足无措道:“我都没用力……” 幕的一愣,又是模糊的片段一闪而过,他好像……经常说这样的话。 小季陵的视线落在阿沅泛红的眼尾,波光水润的双眸,微红的鼻尖,小巧的唇……最后落在眉间那枚如一团小火苗燃烧的花瓣印记上。喃喃着: “你到底是谁呢……” 指尖即将触及阿沅眉心的花瓣印记时,阿沅生硬的偏过头避开他的触碰,小季陵的手指随即僵在空中,精致的小脸微微愣住。 阿沅并未看小季陵的双眼,而是捂着受伤的手背,望着地面,双眸笑成两道小月牙: “我、我就是小兔呀,你忘了么?” “……小兔?” 小季陵恍惚的声音自头顶上方响起。 “是啊,你每天还给我送萝卜吃呢,你忘了么?” “主人,对,就这样!他既然是因小兔的死崩溃的……你就当哄哄小孩了!这样很快境就会恢复原样了!” 阿沅确实也是这么想的,现在的季陵太小了,他再聪明也只有七岁小孩的认知,因此她不会冒险将真实的身份告诉他,目前维持境的稳定才是最重要的事。 阿沅暗自深呼吸一口气,望着他笑道:“我呀修成了人身,以后就可以陪你玩了呀,你不开心么?” “可是我记得……” 阿沅深怕他又记起季无妄将小兔摔进井里的画面,忙道:“那都是假的!是你…做了噩梦,不是真的,我不是好好站在你面前吗?” 小季陵忽然沉默了下来。 阿沅莫名有些惴惴不安,他低垂着头颅叫人看不清表情,阿沅想了想,道:“你记得吗?上次你还偷偷藏了块囊给我……” “你骗我。” 孩童的声音倏然传来。 阿沅一顿,脸上仍挂着灿烂的笑颜: “……怎么了?为什么这么说?” 小季陵未抬头,只道:“你甚至不敢看我的眼睛。” 阿沅:“……” 阿沅双手蜷了蜷,扯唇笑道:“我在看你呀?是你低着头不看我才……” 孩童幕的抬起头颅,一双浓黑的桃花眸直直盯着她,忽道: “爹爹恨我,你也恨我……对吗?” 阿沅猛地浑身战栗了一瞬,她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意,指尖顿了顿,伸手去抚向小季陵的发:“……我怎么会恨你呢?我当然……” “那这是什么?” 阿沅怔了下:“什么?” 小季陵的眼眸垂下,望向阿沅的足旁,不轻不重的声音又道了一遍:“这是什么?” 阿沅随着他的视线望去……瞳孔微缩。 只见她的足旁凭空出现了——一只沾着落灰的锦囊! 锦囊上绣着一只小小的白兔,不细看的话发现不了的。但阿沅曾经日日夜夜珍宝似的把玩着它,她不可能不知道。 这只锦囊是季陵给她的,唯一的东西。 在她下定决心离开他之前……被她扔在了芙蓉镇上。 它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你不是小兔,你和小兔一样……你们都不要我。” 阿沅心门处猛地一跳,抬眸便对上了小季陵一双森冷、赤红的桃花眸。 他青涩的稚气的面容紧绷着,浓黑的双眸如一汪深潭,浓浓稚气的嗓音冲她低吼道: “你骗我,你一直都在骗我!” 霎时,星火、花瓣、雨滴、周遭所有的一切都向阿沅击来! “主人小心!”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啦~ 70-80 第71章 71 ◇ ◎“主人何不借此机会辣手摧花好好玩弄下他的感情?”◎ 须臾之间, 阿沅掌心的海灵珠陡然膨胀数十倍将阿沅整个人纳入身后,星火、雨滴、周遭的一切全击在海灵珠上,沉闷的一声重过一声, 海灵珠倏然裂开一道缝, 于此处海灵珠只能作为防御的法宝,支撑不了多久了! “主人!跑!” 小季陵赤红着双眸扑将上前, 仍是抓着她的衣袂:“你要去哪儿?你又要扔下我了吗?” 阿沅盯着他许久未说话, 朱唇抿得发白。 又是一块星石重重的击在海灵珠上, 顷刻海灵珠上犹如蛛网一般开裂道道痕迹,甚至破损了一角, 蔚蓝的海水倾泻了出来。 “主人!!!” 阿沅咬牙, 在小季陵赤红的震怒的眼神中指甲瞬间怒涨寸长将被他抓住的一角衣袂割了下来! 不再去看身后小季陵是何神色了, 阿沅转身就将海灵珠收纳入怀,在密集袭来的星火中足不点地穿梭着,在被一枚星火石砸中后背呕出一口鲜血后, 毫不犹豫跃进那一汪湖泊之中。 坠落之际,她匆匆回眸一瞥,小季陵于不远处立着, 漫天星火于他周身迸射着炫目的光。他无声的立于原地,周身严寒, 赤红森冷的视线穿过无数绵密的雨珠直直钉在她身上。 薄唇微掀, 明明相隔数丈, 明明听不清的,阿沅却清晰的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说:“第三次。这是你第三次抛下我了。” 这一瞬极长又极短暂, 潜入湖泊的下一刻她便被大力的拽进一方识海内! 蕊丝轻柔的抚着她:“主人, 你没受伤吧!” 阿沅摇了摇头, 拂开蕊丝, 又是一口血吐了出来,小脸霜白。 “主人!” 阿沅摇了摇头,喘了口气的道:“我没事。” 彼岸花柔软的花瓣轻抚着阿沅的脊背:“主人放心,在湖泊的掩盖下,梦兽一时半会儿察觉不到你在这儿。不过主人,我让你顺着他的话说,你怎么不听啊!你知道多危险吗?!你要在梦境里挂了就真的……” “等等等等等一下!”阿沅莫名其妙看着彼岸花,“我哪儿没顺着他的话说了?他说我是小兔变的,那我就是小兔变的,我哪儿没顺着他说了?” 花苞静静的凝着她:“主人你真的顺着他了么?” 阿沅顿了一下,才道:“我当然……” 彼岸花直接打断她:“梦兽缘何能与我同宗同源,因吾能引人往灵魂的深处,而它则能窥探人心底最幽深的秘密,无关于魂灵,只与——” 彼岸花顿了下,蕊丝绕着阿沅的心门处打转,“‘心’有关。任何违心、谎言都在它面前无所遁形。况且宿主此时只有七岁又如何?孩童可比你想象中敏锐多了,所以主人……你真的顺了他的心意了么?” 阿沅尾指极轻微的颤了一下,手指蜷了蜷,握成一团。良久未言。 花苞徜徉着花瓣盯了她一会儿,蕊丝亲昵的轻抚着她的颈侧:“主人,你必须放下对季陵的成见。” 许久,就在彼岸花以为阿沅不会再说话时,忽的低低传来她的嗤笑声:“……成见?你了解他么?他这个人自私又自负!除了薛时雨他把谁放在眼里过?在他眼里我们这些妖比蝼蚁还不堪!他恨不得全天下的妖都死了才好,我是妖就该死么?这样的人…这样的人你叫我放下成……” 彼岸花忽道:“可这是七岁的季陵,不是吗?” 阿沅幕的顿住。 彼岸花继续道:“十七岁季陵犯下的错,七岁的季陵承担……也很无辜不是吗?” 阿沅:“……” 阿沅抿着发白的唇,双拳紧握,指甲狠狠嵌进掌心内。 蕊丝勾着她耳边的乱发,在她耳边低声道: “主人,没有人生来就是混蛋的。” 阿沅:“……” 阿沅猫瞳掠过一丝暗芒,双拳仍然紧握着,一张芙蕖般的面容紧绷着,紧锁的双眉许久未松懈。 蕊丝喋喋不休勾着她的披肩的青丝,软软撒着娇:“主人,我当然不是为那厮开脱的意思……主人我知他对你不好,可你现在在梦兽的地盘,对付梦兽唯一的捷径便是以诚相待。梦兽这家伙狡猾的很,它将人心底最幽暗处袒露给你,你若不以心相待,必输无疑。” 阿沅的长睫剧烈颤动了一下,紧握的双拳指骨泛白。 蕊丝勾着她的下颚,循循善诱,“成见叫人一叶障目,你若还抱着对季陵原有的坏印象不正好中了梦兽的计么?你这许久毫无进展也正是因为如此。况且主人你真的以为自己了解他么?”彼岸花似乎想到了什么笑了笑,“连他自己也看不懂自己的心呢,主人为何不敞开胸怀重新认识一下他?没准有惊喜哦。” “……能有什么惊喜?不对,关我什么事?”阿沅狐疑地盯着花苞,“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彼岸花才不会告诉主人这厮舍不得解花毒,天天做着和主人酱酱酱那样那样羞羞的美梦呢,而且一天比一天过分,主人知道一定会拔光她的花瓣的!况且她也很想知道这厮会忍到什么时候呢…… 快……忍不住了吧? 毕竟这是上千年来第一个主动沉沦于她彼岸花花毒的人,她也很想知道他能沉沦多久、多深,到了极致之后……他会做出什么呢? 好好奇啊! 彼岸花意味不明的笑了笑,花瓣快活地舞动着,只道:“主人不是讨厌他么?虽然现在的境地于我们不利,可反过来说……对主人来说不是绝佳的复仇机会么?” 阿沅没想到怎么突然转到这个话题:“啊?” 猩红的花苞盯着她:“他现在正是最不设防最脆弱的时候不是么?他怎么对主人的……主人也怎么对他不好么?境会随着境主的成长而成长,等这厮成长成纯情小处/男,主人何不借此机会辣手摧花好好玩弄下他的感情?玩腻了再将他弃如敝履岂不快哉?” 阿沅:“………………” 彼岸花倒越说越兴奋了,越发花枝招展,“主人,其实除了血液,男人的精/气于我们修炼也大有裨益,而且我看这厮一身皮肉不错,腰瞅着也有劲儿,活儿一定不……” “够了!烦死了!越说越不着边了!”阿沅恼羞成怒瞪着它,“境都快塌了,说这些做什么!” 彼岸花摊开花瓣:“境没塌啊。” 虽然阿沅身处识海中,可来自识海外的近乎山崩地裂的动静她如何不知。 阿沅拧着眉,深觉彼岸花的不靠谱。她耐着心道:“不是你说境主崩溃了么?若在境崩溃前还没找到出路我们不就葬身于此了?!!” “主人,我原以为是境要塌了,所以境中的一切都乱了套了,不过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哎呀我说不清楚,主人你自己看吧!” 花瓣一扫而过,于阿沅面前凭空出现一面水镜,水镜上浮现山崩地裂、万物尽失色的骇人景象,天都塌了一角流淌下说不清是什么东西的粘稠液体。 阿沅眉头拧成川字:“这不马上要塌了么!!!” 蕊丝绕着水镜:“主人你再仔细瞅瞅。” 阿沅顺着蕊丝的指引看去,只见天空塌陷的那一角忽明忽暗,隐隐有蓝紫电光交替,再细听,遥遥传来闷雷声,与之前那道将她吓得差点腿软的惊雷相似,之前她吓懵了,现在听来……有些怪异。 不像是在境中发生的惊雷,倒像是隔了层屏障…… 阿沅挑眉看向猩红的花苞:“难道是……” 蕊丝亲昵的绕着她的颈,笑道: “主人真聪明!这不是境塌了,是有人在外头攻击境呢!一下下的,噼里啪啦的,可凶了!” 第72章 72 ◇ ◎可怜的小主人,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阿沅盯着云层深处那若隐若现的光亮愣了一瞬, 猫瞳里倏然亮起两簇火苗,带着她自己也不自知的欢喜:“是书生!是他……” 彼岸花忽然道:“不是他。” 阿沅一愣:“不是他?那……会是谁?” 阿沅更凑近水镜前,欲瞧的仔细些, 水镜却忽的散做了一汪水珠落下, 在她面前化作了虚影,阿沅怔住了。 彼岸花道:“不可能是书生, 入境前我已探查过整座山头都没有薛时雨、沈易等人的气息, 他们只可能被梦兽藏在境里。兴许…兴许只是普通的雷电?梦兽制造的境就像一张网, 于网中人来说若找不到破局的关键就是被压在五指山下的猴儿,梦兽于自己制造的境中可操控万物, 自然是神。可在境外, 境脆弱不堪, 莫说电闪雷鸣了,就是幼鸟的袭击也可对它造成伤害……” 阿沅有些愣神,更多的是莫名的说不出的失落, 恍然道:“这样啊……” “我看这雷电持续不了多久,对境造不成实质性伤害,境马上就会自动复原的, 要是被梦兽发现就不好了,主人你还是马上出去吧。” 阿沅:“……啊?这么突然??” 冷不丁藤蔓卷着阿沅的腰肢:“主人记住我跟你说的话, 这是季陵的境, 你若对他还抱有成见, 无异于是对境主的恶意!境的潜意识自然会攻击你,你已经见识到了不要再犯同样的错啦!记住我的话主人!” 彼岸花这一连串话犹如一筐黄豆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阿沅尚未听得分明猛地被甩出了识海内, 呆呆的坐在湖畔边上, 还有些发懵。 半晌才抚着额莫名其妙道:“急什么, 赶着去投胎吗……” 识海内,本张牙舞爪的彼岸花忽的收起了漫天飞舞的蕊丝,莫名有些踟蹰,蕊丝搔了搔额叶,讪笑道:“我……我按照您说的做了……您看……您看要不……” 花苞哆哆嗦嗦回头,尚未挪动分毫忽然周身上下浮现金色犹如铁链般紧紧束缚的灵气,其上流动着金色铭文,彼岸花被这股锁链勒着一动不能动,只能苦笑求饶: “我绝对不会告诉主人您来了的事!上神您看,您都囚我多久了,我可什么都没说,您就饶了我吧!” 自巨型花苞身后,踱步走出一修长落拓的人影,一袭白衣似谪仙,凤眸粼粼,俊容不怒自威叫人不敢直视。 沈易两步上前,脚下水纹波动自动汇聚成一面水镜,水镜之上正是阿沅呆坐在湖岸旁,两道秀致的眉拢成一道小山丘,猫瞳水润眼尾微微泛着红,愈发显得眉心的花瓣印记犹如火一样燃烧。她抚着额嘀嘀咕咕:“急什么,赶着去投胎吗……” 从眼角到眉梢都透着嫌弃,沈易负手静静的看了一会儿,微敛的唇角也随着少女嘟嘟囔囔翘起的红唇松弛了下来。 “上…上神……” 上扬的唇角一顿,凤眸余光扫去,彼岸花登时浑身抖了一下,窸窸窣窣往下掉着枝叶。 花瓣互相磋磨着,好半天才结巴道:“上神大人……您来了为什么不让主人知道啊?您既能破了这个境又为何……为何故意深陷其中……” 在沈易喜怒难辨的晦暗凤眸中,彼岸花咽了咽唾沫终于说出了剩下的半句话,“您到底想做什么?” 书生眼尾轻扫,俯视着他,漠然道: “很想知道?” 彼岸花:“……” 彼岸花默了下,蕊丝互相缠绕,紧紧绞着,支支吾吾道:“也……也没那么想知道……” 沈易轻笑了一声:“那就闭上嘴。”与彼岸花擦肩而过时,忽然一顿,轻声道,“敢叫阿沅知晓我在此,连同上次的帐……” 彼岸花登时悚然一惊,忙不迭表忠心:“上神大人小的再也不敢问了!小的一定在主人面前保住秘密!就是再给小的三颗脑袋小的也不敢……” 身前早已没了人影。 彼岸花顿了下,骤然长舒一口气,整株花瘫软在沉浮的汪洋之中,幽幽的叹了口气,如果它没看错的话,也不用看了,上神大人身上的杀气浓得呛人,他……他莫不是想…… 也是,比起稀里糊涂去找连个影都不一定找得着的破局之道,直接杀掉境主不是更简单? 在境中,境主就是神,妄图杀境主简直是天方夜谭,自投罗网,愚不可及。可若是上神出手……真指不定能成呢。 所以,上神是想要……杀了季陵? 不会吧??? 主人她……会同意么? 彼岸花徜徉在汪洋之上,看着水镜中还一无所知拧着一双眉的阿沅,幽幽叹了一声。 搞不好……这位上神大人是个比梦兽更棘手的存在呢。 可怜的小主人,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害。 —— “这又是个……什么鬼地方……” 阿沅不再纠结彼岸花为什么突然把她甩出来,她仰头望着一片篝火连天的星空,呆愣了半天,此刻境又变幻了另一个场景。 没有了大片大片的桃花林,也没了诗情画意般的枯藤老树,于湖畔旁的农舍……只有肮脏泥泞的市井小路,随处可见的衣衫褴褛的乞讨人,林立的间间矮小房舍,目之所及的尽是脏的、灰的、破败的,天边的乌云黑沉沉的,仿佛是吞噬人的巨口。 也是,乱世之中哪有世外桃源,只是境中万物皆映照境主的心境,也不知现在的季陵成长成啥样了,属于七岁小季陵的世界尚有一片昏黄的天和一片梦幻般的桃花林,而现在连斑驳的破败的墙上都遍布了厚厚的苔藓,一切都像是浸在水墨中的宣纸,朦胧、灰暗,没了桃花香,只有萦绕四周的腐败味和隐隐的,难以忽视的血腥气。 阿沅眉间拢成一道深深的小山丘,这个境恐怕比小季陵那个更艰难。 ……该死,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季陵。 阿沅焦急的四处张望,只见一群衣衫褴褛的小孩呼朋引伴的走进杂乱的小巷内,小巷深处隐隐传来孩童嬉笑怒骂声间或夹杂着一道似小猫般的,不细听就会错过的低低呼痛声。 她眉头蹙了蹙,跟了上去。 小巷深处一群半大的小孩围成一圈,对着中间的孩子推推搡搡着:“包子呢?我看到你藏在身后了,快交出来!” “别逼我搜身啊,交不交?!!” “这可是你自找的啊!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拳头像雨滴一样落下,被这群半大的孩子围着,阿沅看不见围在中心的,被打的孩童是何面貌,只能从缝隙中依稀瞧见同样的瘦弱,甚至比这些围打他的孩童更加瘦弱一些,他躬着腰抱着头,任他人怎么打死死咬着唇,一声求饶,乃至一声音节都不肯说,阿沅幕的想起了小季陵,心门处登时揪了起来,立马从阴影处跑出来,对着那群倒霉孩子大喝道: “住手!” 那群倒霉孩子仍在殴打,甚至一眼都没往回看! 阿沅:“……” 阿沅气不过,直接拿起手边的一枚石子朝那群孩子中看着最大的那个扔了过去! 她使了两成力,不会对这孩子造成什么重伤,不过砸在膝盖上也够他躺床上三天下不来床了! 然而那枚石子才丢了不过一寸的距离就落了下来,清脆的一声响在小巷内,也在阿沅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准确来说,她甚至没能拿起那枚石子。 阿沅:“???” 她登时心里升起极其不好的预感…… 她缓缓地抬起双手看向自己的掌心,幕的浑身一僵。 一团黑的中间隐隐泛着粉的……爪子?!!! 哪来的爪子!!! 不光双手是这样的,还有双脚、双腿、全身俱是雪白的一片绒毛! 阿沅犹如被雷劈了僵立在原地,半晌缓不过神。 “哪来的兔子!我们运气也太好了吧!” “……嘘,小声点!都别动!” “你们两个左右包抄千万别让它跑了!” 不知何时,头顶覆盖下一片阴影,阿沅终于回过神,木愣愣的抬头,只见那群倒霉孩子此刻正悄悄围拢着她,每个人看着她的目光皆是绽放着精光,甚者淌下诞水,恨不得立马将她剥皮拆骨入腹! 而阿沅仰着头看着他们,方才瘦弱如幼崽的孩童此刻一个个就像巨人一般! 阿沅:“……!!!” 领头小孩幕的一声大喝:“抓住它!” 阿沅一双兔耳嗖的一下竖了起来,踩过一个伸手欲抓向她的手,又蹬了下扑将上来的孩童颅顶,一跃跃到了孩童们的身后,冲着蜷缩在巷角的孩童叫道: “季……” 嗓音卡在喉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阿沅脚步一顿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孩童仰起头是一张哭的眼泪鼻涕糊成一片的小脸,杏眼塌鼻,也是容貌端正的模样,但他不是季陵! 他竟然不是季陵!!! “在后面!” “你们两个守在这里,包抄它!” 阿沅咬牙,一脚蹬在了墙上,登时小小的身躯腾空一跃穿过数个孩童的头顶,孩童们一个个抢着跳起来抓它,皆被阿沅一个一个踹了下来! 阿沅回眸冲着这些气急败坏的熊孩子冷笑:“就凭你们还想抓我!” 又是凌空一个扑腾,阿沅一下跃的更高眼瞅就要跳出这小巷了,忽然撞在了一堵硬邦邦的……墙上? 她吃痛的从高处坠落,将将要坠落在地时突然被人一把抓住了两只兔耳朵。 阿沅:“???” 抓住她耳朵的人倒是一点不客气,一把拽着她的耳朵揪了起来,力气之大,阿沅都快哭了,本想狠狠挠一把他的脸,谁料刚出爪子又被这人眼疾手快抓住了两只小爪子! 阿沅气极正欲张嘴咬他时,幕的抬眸对上了一双桃花眼。 阿沅:“……” 面前的少年十三四岁的模样,虽然瘦弱,但并不单薄。犹如抽芽急速长成的一棵挺拔的松柏一样,浑身上下都硬邦邦的。面容青涩冷峻,不像七岁的软糯的小季陵,更像她记忆中的那个不苟言笑的,冰人一般的季陵了。 “陵哥你来了!” “陵哥幸好你抓到了!” “陵哥!” 阿沅怔怔看着他,只见少年季陵逆光站着,一双森冷的桃花眸自上而下俯视着她,剑眉拧了起来,声音不似她记忆中那么冷硬,带着变声期的沙哑: “…兔子?” 同样漠然的不近人情的声线,逆光中十四岁的少年季陵和十八岁的季陵几乎重合成了一个人,阿沅怔愣了半晌,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觉得兜兜转转好似一个圈又转了回来。 她面对小季陵还算应付的过去,但是面对这个少年季陵……是要先打个招呼呢还是…… 阿沅兀自想着,忽然身体腾空,转而落入一双黑乎乎的小手上。 她愕然抬眸,那双漂亮的近乎不近人情的桃花眸里全是不加掩饰的嫌恶: “把它给我烤了。” 阿沅:“???” 话落便转身离去,直到消失在小巷尽头也未转过头看一眼。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陪远道而来的姐妹完,今天送姐妹去车站所以爽约了几天…… 汪汪汪! 明天加更,抱歉抱歉! 第73章 73 ◇ ◎“……又是你。还活着呢?”◎ 阿沅愣愣的看着季陵的身影消失在墙角后, 还未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幕的闻到了一股……湿柴火燃起的臭味。 余光扫去,这群倒霉孩子居然立地就生起了柴火! “陵哥就是陵哥!居然把兔子留给了我们!” “陵哥真好!我要一辈子跟陵哥混!” “陵哥……” 阿沅忍不住往后退, 却被人揪住了后颈一动不能动。 阿沅僵直着脖子仰起头, 对上一张灰扑扑的小脸,半大的孩子葡萄一样圆遛的小眼盯着她, 嘿嘿直笑:“是清蒸呢还是蒜蓉呢还是……” 说到一半猛地咽了口口水, 哈喇子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阿沅:“………………” 在半大孩子伸出油腻腻的手指抓向她时, 阿沅猛地一爪子挠在了少年面上! 少年嗷的一声叫唤,松了手, 阿沅一个小跳稳稳的落在地上。 “这兔子狡猾的很, 别让它跑了!” 有了先前的经验, 顷刻间少年们占据了四面八方的位置,将阿沅堵得死死的。 小兔子躬着身子匍匐在地,两只爪子紧紧抓着地下泛青的苔藓上, 红红的眼珠戒备的看着四周,与少年无声对峙着。 气氛瞬间胶着了起来,犹如一张拉满的弓, 领头一个少年幕的一声大喝:“……就是现在,抓住它!” 登时四面八方的少年们飞扑向中心的小兔, 小兔早有准备, 一脚蹬在其中一个少年的手背上, 顺着他的胳膊一路小跑,接连踩过个个少年如鸟窝般的发顶上, 一面夺路狂奔着, 一面在识海内咆哮着: “彼岸花, 该死, 我怎么就变成小兔子了!!!” “喂,你人呢!!!” 许久才传来彼岸花有些蔫儿气的声音:“主人你是不是又带着偏见看季陵了?都说了不能带着成见,这对境主就是恶意,梦兽极易能捕捉这种恶意,于境中境主就是神,不光能操控四时星辰变化,将你变成个兔子也不是不可能,这或许就是潜意识对你的攻击……” “又是潜意识?不是……我哪儿带着成见了?!!这不才见第一面吗!分明是他对我有成见吧!!!你听到他说了什么吗?他说要把我烤了吃了!他居然要把我烤了吃了!!!” 又是许久没等来彼岸花的应答,阿沅一路躲着少年们的穷追猛打,一边冲识海内咆哮着: “我都要被烤了,你人呢!!!” 脑海中一晃而过,一株犹如绿豆大的花苞,阿沅愣了一下,红红的兔眼圆鼓鼓的:“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主人,兔子的识海能有多大!不光你要被烤了,我都快被挤死了!!!” 此刻阿沅终于开始慌了,急奔的脚步错乱了些,被薅去了不少毛发,疼死了! 她忍着剧痛道:“那该怎么办?你……你不会就这样被挤死吧?!” “主人再这样下去我会灵力枯竭而死,而你就真成了只兔子了!我们绝不能坐以待毙!万物相生相克,即便是神也不是万能的!神也会有破绽!当务之急你要汲取灵力,不然我再也不能出现在你面……” 彼岸花的声音幕的消弭无形。 “……喂!喂!” 感受到身上空空荡荡的灵气,阿沅浑身一僵,她再不能唤醒识海内的彼岸花,没有灵气的她不就真成了一只任人宰割的兔子了么!!! 巨大的震惊下,一个晃神,一时不妨被飞扑而来的少年抓住了尾巴,倒提了起来! 另一方,俩少年眼疾手快在燃烧的柴火上架起了炉子:“快快快,水开了!” 阿沅:“!!!” “好嘞!接住了!” 阿沅就这样被少年们犹如击鼓传花一样一个接一个抛过去,眼瞅着马上就要落进滚烫的沸水内,红红的兔眼越睁越大,热气拂面,绝望覆顶之时,一道金光闪过,阿沅被晃得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底下架起的柴火不知怎么忽然就塌了,锅炉落在地上,沸水洒了一地,烫的少年们哇哇大叫,而她也滚落在地,身上的绒毛被点点星火燎了一些,她利落地在地上滚了一圈灭了火星子,一脚蹬在墙上,一蹦一跳的跑走了! “又叫它跑走了!” “那儿!快去追!” “哎呦!我脚底都烫红了!” “磨蹭什么!快!” “……” 阿沅也不知自己跑了多久,直到将身后气急败坏的声音完全甩在后头才慢了下来,沿着墙角的阴影小心翼翼的挪动着,她算是知道了,在这个境里,她就是只奔走的大肥肉,不光避着那群饿狼似的少年,还有其他人,千万不能被人发现,被发现了是真的会被烤了吃的…… 该死! 该死!!! 阿沅点着脚尖走,疼得直抽气。路过一滩小水洼,她瞅了一眼便偏过头不再看。此刻她不光浑身的毛被火星燎的这里秃一块那里秃一块,四只小爪子因为方才的搏斗也被划了好几道伤口,阿沅本还坚持着绝不舔毛,这是她最后的底线!最后还是不得不舔着身上细小的伤口,本还流血的细小伤口在舔祗下终于不再流血了。 经过这道心理防线,她终于说服自己已经变成兔子的事实,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还不到绝境,即便少年季陵要把她烤了吃了……还是必须找到他! ……可恶!!!! “人剑圣能看上你这些碎银么?” “可我也只有这些了……若不是剑圣替你除了上身的邪祟,你此刻还在梦魇中呢!” “娘,我不是这个意思!咱家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阿沅脚步幕的一顿,脊背贴在墙上,细细听墙角后隐隐传来的交谈声。 “罢了,无论怎样也是我们的一番心意,无论如何我都要谢谢剑圣,不谢我心里头难安……” “娘我跟你一起去!” 一青年搀扶着老妪走在泥泞的小路上,也是,先不论季无妄是个怎样暴戾的人,但在众人心里他可是举世无双的大侠,正愁去哪儿找季陵那厮呢,阿沅想了想,跟了上去。 七弯八拐后,青年和老妪终于停在了一户房舍前,和周遭矮小的房户没什么区别,谁也想不到举世闻名的剑圣居然住在这样其貌不扬,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穷困潦倒的房舍里。 青年扣了扣门,不多时一个美妇打开了门。 阴影中阿沅如期看到春娘一张貌美如花,一点儿也没变的面容定了定心,足尖一跳跃上了墙头,翻了过去。 别说,虽然变成了人人都能踩一脚的小兔子,但反而方便了她行动。 她跃下墙之后愣了愣,布局居然和上一个境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阿沅按着记忆,点着足尖小心翼翼来到柴房前,七岁的季陵几乎都是住在柴房里的,阿沅想着,十四岁的季陵应该也没什么变化…… 所幸门没关,留了一条缝,阿沅趴在门上听一会儿,里头也没人声,兔子的身躯异常柔软好似水做的一般,阿沅悄摸从那条门缝里钻了进去,很好,没有人。 和记忆中的简陋布局也一样,除了一堆柴火和杂乱无章的杂物也没什么东西了。 不过,他人去哪儿了? 不会……不在这里吧? 阿沅狐疑的盯着周遭,心想还是去外头再晃荡一圈,才迈了一步,忽然爪子底下动了动,似乎有什么东西。 自从变成了兔子之后,她对四周的感官敏锐了许多,尤其是爪子上的肉嫩的很,微微一动她便察觉了,阿沅挪开了爪子,一粒红豆大小的东西出现在眼前。 阿沅:“???” 本还以为是只蚂蚁,忽然,这粒红豆动了起来。 阿沅略微一愣,眯起兔眼凑近了看,这粒红豆大小的东西忽然延长……不,并不是延长,它本就是盘旋起来的,只是现在舒展开了,像一根不起眼的红线落在地上,朝她慢慢蠕动了过来…… 这不是什么红豆,这……这分明是虫子! 阿沅歪着兔头细细打量,总觉得……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虫子…… 那虫子蠕动到阿沅的爪子前,冷不丁钻进她爪子下的伤口处,阿沅怔愣了好久,眼瞅着这血红色的小虫子一点一点怼进她的伤口里,电光火石之间,晃过大牢里,半瞎李一张浮动着猩红条状的狰狞脸庞…… 这不正是半瞎李所说的“焚心虫蛊”么!!!! 阿沅尖叫着,一只爪子摁住了这条虫的尾巴,死活不让它怼进去,另一边门“啪嗒”的一声合上了,她在极度惊吓之中完全忽视了,然而这该死的小虫滑不溜秋的,竟然抓不住,眼瞅着就要钻进她的伤口内了! 小兔子慌张着左手的爪子摁着右手的爪子,看上去就像是个追着自己尾巴咬的转圈圈的傻狗,阿沅一边捉着这小虫,一边后退着,忽然抵住了什么东西退无可退。 她微微一愣,紧接着又又又被人抓着耳朵提了起来! 阿沅骇然的扭过头便对上了一双森冷的桃花眼。 十四岁的季陵冷冷盯着她,桃花眼微眯: “……又是你。还活着呢?” 阿沅:“……”我谢谢你啊!!! 余光瞥见原本钻进她伤口半截的小虫自己钻了出来,顺着她的皮毛蠕动到少年的手腕处亲昵的蹭了蹭,钻进少年的长袖内消失不见。 阿沅:“…………” 原来这厮……这么小就开始玩儿虫子了! 小兔子肉眼可见的瑟缩了一下,红红的眼珠映着少年一张霜寒的俊脸,少年漠然盯了她一会儿,忽然动了。 阿沅微微顿了一下,便见少年提着她,走到角落的一堆干柴前,一脚将鞋边的干柴踢开,赫然露出一只坛子,坛子里俱是些蜿蜒蠕动的猩红小虫! 少年抓着小兔的双耳递到坛子上方,浓黑的桃花眼眨了眨,忽然道: “也好,喂喂虫子也不错。” 阿沅:“!!!” 第74章 74 ◇ ◎他今夜,确实不正常。◎ 方才想将我烤了不说, 现在又要将我喂虫子么!!! 阿沅气鼓鼓的瞪着眼前人,季陵手一松,小兔子不仅没落下反而手脚并用的扒着他的腕子。 季陵:“……” 少年眉心蹙了蹙, 不耐烦的将小兔子扯下, 然而不仅没扯下,反而手背被抓了一道伤口, 顷刻淌出了点点猩红的血珠。 少年终于第一次认真看着挂在他腕上的小兔子, 眯了眯浓黑的桃花眼:“还挺厉害。” 小兔子赤红的双眸瞪着他, 龇了龇牙,喉咙里发出点点嘶吼声, 然而在少年眼里就是一只不堪一折的兔子, 少年失去了最后的耐心, 另一手抓过小兔后颈的皮毛,任小兔子怎么抓挠也没放下,在要将小兔子直接扔进坛中时, 虎口传来剧痛。 是小兔子死死咬着他的虎口,赤红的双眸瞪着他,双眸蒙了一层水雾, 清晰的倒映着少年寒霜的面庞。 明明很害怕,浑身都在轻颤着, 双眸却是那么坚定地凝着他, 惧极……也恨极。 似乎在告诉他……她不怕他! 不知为何, 少年望着这样一双眸忽然怔住了。 想将它扔进坛中的手也僵在空中,一动不动。 直到身后传来敲门声:“阿陵, 在么?” 季陵恍然如梦初醒般顿了下, 侧首道:“稍等。” 虎口处又是一道尖锐的刺痛, 少年眉心狠狠一皱, 下意识松开了手,回眸时,原本抓握在掌心的小兔子不见了踪影。 他看了一眼四周,门户是关着的,不可能逃出去,然而柴房多杂乱,一时也不知藏在了哪里,少年眉心皱紧了又抚平下去,将散落在地的干柴又堆好,挡住底下的坛子才转过身去开门。 阿沅背抵在墙壁上,心门处砰砰直跳,直听到关门声那几欲破体而出的心跳声才恢复如初。 这厮……这厮十四岁就这么吓人了么!!!! 阿沅在原地喘了好久才终于鼓起勇气点着脚尖迈了出去,她踱步到门口处,附耳在门上——是春娘的声音。 “阿陵,我同你说过的……不要惹你父亲生气,知道了吗?你知道……该怎么做对不对?” 季陵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他的回答,倒是春娘自顾自说道:“阿陵我知从那天开始……你就不与我说话了,你父亲也是为了你好才将那兔子丢进井里,你父亲这么做都是为了你,你知道……你知道你父亲不是故意的对吗?他也不想这样的,他也不想对你……他只是……” 春娘重重叹了口气,“罢了,去吧,他在前院等你。” 两串脚步声渐渐远去后,阿沅拧着眉在原地想了许久,悄摸从门缝钻了出去,跟了上去。 院子里只有季无妄和季陵二人。 十四岁的季陵已经和季无妄一般高了,不似春娘仍如从前一般貌美,七年过去了,季无妄眉宇间的暴戾简直呼之欲出,看一眼就叫人胆寒,难怪剑圣有能止小儿夜啼的美名传出,阿沅曾经还以为是坊间夸大呢,现在看来,能止小儿夜啼还往小了说呢! 而十四岁已和他平齐高的少年季陵活脱脱一个年轻了数十年的季无妄,父子俩沉默相视着,好似头狼和孤狼之间的对峙,明明都没说话,无形中却有什么在发酵着,连躲在角落里旁观的阿沅都忍不住紧张了起来。 季无妄率先打破沉默:“把木棍捡起来。” 季陵依言捡起了地上的木棍。 季无妄:“过来。” 季陵依言挥着木棍向他击去,下一秒木棍被高高挑起落在地上,季陵被季无妄狠狠一击打在腰腹上撞在了身后的草垛上。 嘴角溢出一抹血渍,被他用拇指揩去了。 季陵背对着阿沅,阿沅看不清他脸上是何神色,季无妄执剑立在他面前,冷声道:“捡起来。” 季陵便站了起来,又将地上的木棍捡了起来。 季无妄:“过来。” 季陵沉默的挥剑击去,又一次被季无妄挑开手上的剑,瘦削的身躯再一次被击落在草垛上。 一口浓重的血液飞溅在草丛上。 季无妄眼神阴鸷,冷声道:“再来。” 即便是阿沅也被季无妄眼中的阴霾骇的心里一哆嗦,季陵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不光是嘴角了,连前襟都沾满了血。他沉默的捡起地上的木棍,朝季无妄击去。 没有任何意外,又是被挑起剑,又是被打倒在地。 这次,季陵被季无妄横腿一踢,额头磕在了地上,流了满头满脸的血。 季无妄大声喝道:“再来!” 仰躺在地的少年胸膛剧烈起伏着,犹如濒死的鱼,半晌后还是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捡起了地上的木棍。 然后又是被打飞出去,又是站起来,然后又被重重的击打在地。 “捡起来。” “再来!” “捡起来。” “再来!” “……” 一整个下午默然重复着这个沉默的暴行,期间少年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喊过一句疼。 与七岁的小季陵不同的是,十四岁的他学会了妥协。 他不再执拗的反抗,反而像个傀儡像个行尸走肉一般,季无妄说什么他便做什么,一双浓黑的桃花眸黑漆漆的,木然的一张俊脸,叫人看不清眸底的思绪,就这么任季无妄宣泄心中的暴戾。 阿沅看到一半便没看了,而是仰头看着一片残阳似血的天空。 那大片大片几欲铺满整片天空的晚霞如一滩血又如一团火一般灼灼燃烧。 这才是他心底真正的想法。 他的暴戾他的愤怒一点不比季无妄少。 看着看着,阿沅又将目光落在不远处,同她一般,一样躲在阴影看着这两人的春娘身上。 春娘的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每当季陵被打飞在地,她就会咬着下唇,绞着的手背指骨泛白,这场暴行直到夜幕落下才止住,季无妄冷笑了一声“废物”,将木棍丢在季陵身上便转身走了。 此刻季陵满身青紫满身的血,而春娘面容苍白,下唇更是被咬出斑斑血迹。 见季无妄走了狠狠松了一口气,从阴影处急急走出,将仰躺在地的季陵扶起来。 阿沅远远看着春娘的背影陷入沉思,太多的疑点了,季陵本来嘴巴紧的就跟石头一样,现在不仅要烤了她,还要拿她喂虫子!或许……她可以从春娘身上下手? 春娘扶着季陵走来,阿沅急忙避到阴影处。 跟着这两人身后,又悄摸进了柴房内,躲在一旁杂乱处。 春娘看着满身是血的季陵,面色更白了一分,抖着嘴唇却半天说不出话,半晌只喃喃重复着:“你知道……你父亲不是有意的,他……他……你知道的……你知道他……” 季陵偏过头去,避开了春娘欲为他包扎的手,也是拒绝与她交谈的意思。 春娘的手僵在半空,美目浮起一片水雾被她压了下去。她看了眼天色,眉心蹙了蹙,柔声道:“那我……不打扰你了,药我放在了这儿,你记得上药。我…走了。” 春娘又看了他一眼才踱步走出柴房。 从头到尾季陵只盯着柴房里小小的一扇窗不知在想什么。 只有血一点点浸透了他的衣衫,他也丝毫没有包扎的意思。 原来……从这么小就养成的受伤不包扎的坏习惯啊…… 从阿沅的角度自然看不到季陵的表情,她郁郁的吐槽着,鼻尖漂浮着越来越浓重的血腥气,忽然间,她肚子“咕噜”的叫了一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异常的响亮。 也是,她不知在幻境里呆了多久,她是真的……很饿。 忽然一只手绕了过来,精准的抓住她的耳朵将她提了起来,举到面前。 阿沅猛不丁又对上那双森冷的桃花眸。 不同的是,这次季陵满身的血,就连眼白也因撞在了地上受了伤充斥着血红,整个人看上去犹如浴血修罗般瘆人。 阿沅扑腾着爪子忙道:“我我我我我我错了!我这就走!你别把我丢进坛子喂虫子,也别把我烤了!我这就走行不行!” 然而在季陵眼里小兔子吱吱吱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他拧着眉看了好长一会儿,忽然道:“我知道的。” 阿沅愣住了,他知道? 那双充血的桃花眸紧紧的凝着她,又道:“我知道……父亲不是有意的,我知道。” 阿沅:“……” 阿沅屏住了呼吸盯着少年,然而少年下一秒就松开了手,阿沅冷不防落在了地上,兔子的身躯娇小轻软,倒不怎么疼。 她怔怔的呆在原地,望着少年的方向,然而少年却不再说话了。 这是……放过她的意思? “再不走,想喂虫子吗?” 阿沅:“……” 小兔子默了一会儿,如一道白光一般窜了出去。 季陵听着耳边的动静,唇角微微扯了一下,这兔子,还挺有灵性。 他凝着窗外猩红的圆月,他能感受到四肢百骸的疼痛,能感受到血液不断从伤口流出,能感受到身上的力气在一点点流失,他缓缓闭上了双眼,任血液淌了一地,他太累太累了,就想这样一夜睡去,但每一次他总能醒来。 就像是村头那个算命的瞎老头对他说的,他命硬,命贱,身边的人都死绝了他也死不了。 真有福气。 季陵冷冷哼了一声,心里木然一片。 他感受着身上的血液一点点流失,他等着太阳升起,等着苏醒,等着新一轮的打骂,岁月悠长难熬好像没有尽头。 他等着。 他等着不用醒来,可以彻底沉睡的一天,可他又失望了。 右手食指上一抹温热,这是初升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棱照射在食指上,每当他感受到这抹温热,便知道该睁眼了,便知道他又挺了过去。 真遗憾。 真失望啊。 薄薄的眼皮下,眼珠微动了一下,睁开了双眼,一如既往的死寂双眸幕的多了层迷茫和困惑。 漂亮的桃花眸眨了眨,仍是一样的景色,不是在梦里,他没有看错—— 现在仍是黑夜。 仍是那轮猩红的圆月,太阳没有升起,一切如常,不正常的是他,是他提前睁开了双眼。 可是右手食指上的温热……是真的。 少年的双眸登时落在自己的右手食指上,那里……一只灰白的小兔埋首蜷缩着,季陵感觉到湿湿软软的东西不断舔祗他的指腹,将他冰冷的血渐渐熨烫了些。 少年愣愣的看着埋首在他掌心,不盈一握的小兔陷入深深的迷茫—— 阿沅是趁着季陵失血过多晕了过去才偷溜进来的。 本来吧她也没打算做什么,到底是同情心作祟,想着这厮要就这么挂了可怎么办???但是呢她现在两只小爪子连一枚石子都捡不起,又怎么帮他包扎呢? 想着想着阿沅就想起自己能舔爪子止血,那是不是……也能帮他止住? 算了!勉为其难替这厮舔舔! 但不舔不知道,一舔不光给他止了血,顺带自己饱了腹,而且灵力也恢复了些! 也是啊!她本就是画皮鬼还能怎么获得灵力? 当然是吸血了! 阿沅早知道这厮的血香甜,不尝不知道,居然这么好喝!这就是天魔血的滋味儿吗?和书生的血有的一拼! 当然她也知道分寸,不会过多的吸,多亏了季无妄下手这么重,居然流了这么多血…… 阿沅狠狠饱食一顿,喂饱了自己的肚子,终于惦记起这厮的生死了。 季陵身上的伤其实还好,最重的伤其实在额角那处。 阿沅将季陵右手上的血舔的干干净净才心满意足的放下,抬头看向少年—— 少年紧闭着双眸,即便睡着了也是一张冷峻的臭脸,阿沅撇了撇嘴,小心的点着脚踩在少年的衣裳上,一步一步轻轻腾挪上去。 幸亏兔子的脚掌柔软的很,阿沅一边小心翼翼的往他面颊爬,一边紧紧盯着少年的双眸,见双眸未曾睁开,呼吸也是均匀的……很好! 小兔终于攀爬到少年单薄但并不过分瘦削的肩上,本着不浪费的原则先是埋首在他颈间,舌尖细细的舔祗着飞落在颈侧的血珠,连锁骨的深陷处也不放过,少年紧闭着双眸,狭长的睫毛颤了颤,垂落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 小兔终于舔干净锁骨上的血迹,又沿着少年精致的下颚线往上舔去,整个下颚都舔了一遍,到了唇边小兔顿了顿,这一顿,少年袖内的双手倏然紧握成拳。 小兔在斑斑点点血珠淹没的唇上停留了许久,到底没下嘴,而是直接略过了去,去舔少年高耸鼻梁上的血迹。 少年重重的松了口气,袖中紧握的双拳也松开了。 但不知为何,有一丝……淡淡的失落。 随着小兔的愈加靠近,他隐隐嗅到一股沁凉的甜香。他屏住了呼吸,而这股香始终萦绕在鼻尖。 小兔沿着高耸的鼻梁往上,终于来到皮开肉绽的额角。 小兔在此处逗留的久了些,季陵甚至能听到来自她喉间饮血的咕噜声。 他感受到湿湿软软的东西舔祗着他,感受到那抹软滑舔祗之间带来的战栗,感受到小小的尖锐的齿研磨着他的伤口,萦绕在他鼻尖的香愈浓,他袖内的双手又倏然握成拳,随着小兔的吮吸越握越紧,指甲狠狠嵌进掌心内,直到那抹温热离开了他的额间,他好似骤然放下一块巨石,紧握的双手松开,额上顷刻布满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小兔陡的一爪子摁在他的面上,少年尚未放松多久,下一秒湿湿软软的东西便覆在了他的眼皮之上,他心里好似一根弦“嘣”的一下,断了。 睁开了双眼。 对上了一双红红的兔眼。 一双桃花眼,一双兔眼四目相对—— 季陵:“……” 阿沅:“……” 红红的兔眼陡的圆鼓鼓的,小兔子好像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脚蹬在少年高耸的鼻梁上正要一跃逃走时,被少年一把抓住兔耳朵,提溜了起来。 小兔子疯狂的在空中扑棱着,阿沅都快疯了:“我我我我我是在帮你止血!你不要把我喂虫子!我不要喂虫子!我不要……” “我不会伤害你!” 少年幕的大声道,阿沅被吓了一跳,愣住了。 小兔子吱吱吱吱个没完,季陵被吵得脑壳疼,见小兔子静了下来,板着脸又说了一遍:“我不会伤害你,听懂了吗?” 小兔子愣愣的看着他,大而红的眼珠映着少年苍白而冷峻的面庞,倒真的不再闹腾了。 这兔子莫非……真的通人性? 季陵拧着眉和小兔四目相交了好一会儿,才抿着唇道:“我不会伤害你……所以你不要再闹了也……不要跑好吗?” 小兔子歪着头看他,红红的眼睛扑闪扑闪的。 季陵:“……” 少年默然看着小兔子好一会儿,心里暗道自己是疯了,居然和一只兔子对话。 即便心里是这样想的,季陵还是试探着将小兔缓缓放在了地上,小兔子的脚掌一着地便扭头跑走,季陵一急站了起来下意识伸手去抓它,手却在半空硬生生止住了,慢慢地无力地落下,漂亮的桃花眸里一片阴霾。 他看着敞开的门,自嘲地扯唇笑了一下。 他……在期待什么呢? 他居然……想要这只兔子听懂他的话留下来? 他今夜,确实不正常。 少年颓然的坐在地上,冷月的清辉洒了一身,他低垂着头颅叫人看不清神情。 忽然,身前传来“吱吱”声。 季陵微微一怔,猛地抬眸看去—— 小兔子就蹲坐在他身前,乖乖巧巧的蜷缩成一团,一侧兔耳耷拉着,歪着脑袋打量着他,红红的眼珠怯怯的盯着他。 试探的脚掌动了动,似乎要走向他。 少年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紧紧盯着身前的小兔子。 小兔子一边小心翼翼的盯着他,一边慢慢的点着脚尖向他走来,随着小兔的愈加靠近,长袖内少年的双手再一次紧握成双拳,脊背都绷紧了。 小兔终于走到他近前,却又不肯动了。 少年僵立在原地许久,似有所悟,默默俯下身去,手指探向小兔。 细看下,指尖居然微微颤抖着。 指尖碰及小兔柔软的皮毛一瞬,他却仿佛比小兔更胆小,居然缩了回去! 小兔歪着头看他,红红的眼珠提溜提溜转,似乎等的不耐烦了,几个小跳一跃蹬在少年的左手掌心上,翻身一瘫,露出软软的粉粉的带着绒毛的柔软肚皮,见少年的右手仍僵在原地,看似冷峻的俊脸实则有些呆滞,小兔恼怒的又是一跃跳起咬在少年的右手虎口上,这次可没那么用力,只是轻咬着他,带着他的右手又落回少年的左手掌心上,直接将少年的右手盖在了她柔软的肚皮之上! 红红的兔眼横了他一眼,爪子摁在了少年的右手上: “装的够久了吧!我能不知道你是个兔奴吗?” 小小的身躯四仰八叉的躺在掌心上,爪子拍了拍自己的肚皮,闭上了双眼,一脸舍生取义的模样,“摸吧摸吧!仅限今晚!对了……薅秃了你就死定了!” 作者有话说: 阿沅:“吱吱吱吱薅秃了吱吱吱你就吱吱吱死吱吱吱定了吱吱吱!!!!” 小季:“???” 第75章 75 ◇ ◎“我看这哪儿是兔子啊,这分明是女妖精变得吧!”◎ “陵哥是不是……变了?” 一群半大的少年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 在他们面前,一身姿挺拔,眉目冷峻的少年左手掌心捧着一只小兔, 小兔在他手心叼着馅饼吃, 腮帮一鼓一鼓的,若不是他右手正给小兔捋毛, 看他紧蹙的双眉和专注的眼神还以为在做什么大事呢! 一头发枯黄的少年使劲揉了揉双眼又揉了一遍, 确定没看错才放下手, 仍是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前几天不还叫咱烤了么……怎么现在跟祖宗似的供了起来,那馅饼还带肉呢, 咱都舍不得吃居然给一只兔子吃上了……” 另一少年勾着俩少年的脖颈低声道:“你们小点声儿!你们难道忘了上次咱提把这兔子剥皮涮肉吃, 陵哥那个眼神呦……啧啧啧我现在想起来还瘆的慌呢!我看这哪儿是兔子啊, 这分明是女妖精变得吧!” 倒真被他说中了。 女妖精阿沅此刻正躺在季陵的掌心上懒洋洋的晒太阳,此刻的艳阳天如境主的心境也如她的心情,好得很。她当了一辈子孤魂野鬼, 也是过惯了躲躲藏藏昼伏夜出的日子,从前的记忆她都不记得了,这是她有记忆来第一次晒太阳, 虽然是在境中,虽然是假的, 可……真舒服啊。 原来阳光这么舒服啊……真好。 鼓起的腮帮忽的不鼓了, 小兔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红红的大眼睛敛起,狭长的睫毛如一排刷子, 小小的拢成一团像一捧雪一般, 替她撸后颈毛的少年一瞬间怔松, 不知为何一股难言的恐慌瞬间俘获了他, 他下意识将右手盖在了小兔身上,遮挡住来自头顶的艳阳,似乎真怕这团雪融化了。 阴影侵袭,少年掌心的冷硬随之覆盖而来,阿沅本昏昏欲睡的好心情瞬间被赶跑了,她一爪子推开少年的右手,龇牙叫了两声,凶得很。 意思很明显了:不准打扰我睡觉! “你不能晒……”少年话说到一半突兀的停住,愣住了。 小兔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爪子用力的挥了挥,红红的兔眸警告的瞪了他一眼才又合上眼浅眠。 季陵怔怔盯着掌心雪团似的小兔,艳阳底下却流了满身的冷汗。 他……为什么会觉得它不能晒太阳呢? 方才的恐慌连他自己都觉得心惊,他是……怎么了? 季陵紧紧凝着蜷缩在掌心的小兔,剑眉渐渐拧成“川”字,薄唇紧抿,许久,右手还是执拗的盖在小兔身上。 他也不知他为何要这么做,但他……必须这么做。 没有缘由,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如果不这么做……他会害怕。 至于害怕什么,他不知道。 少年的薄唇抿得发白,艳阳天下侧脸居然有些微微的青。 那厢一群半大的少年还在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 “什么女妖精,你忘了陵哥是谁吗?陵哥可是剑圣季无妄的儿子!我爹的魇症就是剑圣季大师治好的!哪个女妖精敢惹陵哥啊,不等着被削么?” “说的也是……诶,你还别说这兔子清理干净后还真不一样,我就没见过这么漂亮、这么干净的兔子,眉心还有一点红,别说陵哥了,就是我也舍不得吃了,真漂亮啊,我也想摸一摸呢。” 说着伸出了有些黑乎乎的小手探向了沉睡的雪白小兔,指尖还未触及,一道森冷的声音便将他钉在原地。 “干什么?” “陵哥我就想摸……”少年抬头,豁然对上一双浓黑的,宛如一潭死水般的桃花眸,瞬间喉头一紧,好似被扼住了咽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好半天少年讪讪地缩回手,在季陵的逼视下垂着头颅只敢盯着自己的脚尖,挠着后脑勺,脊背顷刻间布满了冷汗:“陵…陵哥,我……我……” 其他少年也不禁战战道:“陵哥……” “阿陵!阿陵!” 不远处传来春娘的声音:“阿陵!” 季陵这才收回落在少年身上的视线,将小兔小心翼翼的揣在胸口处,一言未发,转身离开。 直到季陵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少年们才骤然松了口气。 “你……你们看到陵哥的眼神了吗……吓死我了……” “我刚刚真的以为陵哥……陵哥会把我……” 方才被季陵注视的少年此刻还有些后怕,还有些恼火和莫名:“不就是一只兔子至于吗……” 蓦的一道闷雷打来,气象斗转变化,方才的艳阳天陡的乌云压城,暴雨就要来了。 一头发枯黄的少年拍了拍同伴的肩,勉强扯出笑弧:“别多想了,陵哥……陵哥不是一直这样吗,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要下雨了,赶紧避雨吧!” 少年们踏着水洼狼狈避雨,另一边,春娘还在对季陵低声劝慰道:“阿陵,你父亲是真的想教你的……你知道,你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你知道该怎么做对吗?” 从小到大每一次,每一次所谓的“教诲”前,春娘总会这样低声叮嘱他,本以为这一次和之前无数次没有什么不同,自从阿陵七岁那年,他的兔子被无妄掷于井下,他便不再和她和无妄说话了,本以为今天也会如此,没想到季陵忽然道:“我知道。” 春娘愣了一下,几乎以为是幻听。 “……什么?” “我知道父亲不是故意的,我知道父亲是因走火入魔才性情大变的。”季陵顿了下,抬眸静静看着她,“我想回房间换件衣服,随后去接受父亲的教诲,可以么?” 春娘怔愣了许久才如梦初醒道:“……好,好,你先…你先换……” 季陵面无表情转过身将门打开,又将门合拢。春娘盯着紧闭的房门看了许久,低头将眼角的泪抹去才转身离开。 房内季陵将胸膛前怀揣的小兔拿了出来,小兔还窝在他手心睡的香甜,这一番动静居然也没醒来。 少年望着团成一团的小东西寒霜似的眉眼略弯了弯,笑意一瞬即逝,他将小兔放在柴房角落早已用衣裳铺好的软垫上,想了想还是戳了戳小兔的腮帮,低声道: “别出去,就在这里等我。” 小兔似乎被他弄得不耐烦了,紧闭的双眸努了努,偏过头去。 少年无声笑了下,暗自嘲道,他居然又和一只兔子说话,傻不傻? 轻嘲一声后,指尖揉了两把小兔毛茸茸的小尾巴少年才终于舍得站了起来,余光瞥向房间对角的一处干柴,方才还有几分柔软的眼波只剩下无尽的冷。 冷声道:“看好她。” 干柴覆盖下的坛子沿口处,应声涌起条条猩红的小虫没入地下,消失不见。 少年最后看了一眼层层被褥上睡的香甜的小兔,这才转身出门,落下锁。 一刻、两刻,一炷香后。 小兔睁开了红红的双眼,一蹦一跳的跃上窗沿,咬开支撑窗户的小木棒,钻了出去。 窗棱回落之时,一条猩红的小虫顺着缝隙游移了出去。 只余一室死寂,窗外隐隐闷雷炸响。 山雨欲来。 作者有话说: 大家新年快乐哇!!!!! 啾咪!!!! 第76章 76 ◇ ◎“我不会伤害你……过来。”◎ 屋外雨疏风骤, 屋内一只雪白的小兔点着脚蹦蹦跳跳,一跃上了窗沿,微微探出头左右望了望, 再落地之时化作了一白裙飘飘的曼妙女子。 阿沅巡视了一遍这简陋的房屋, 没什么稀奇,原来剑圣也跟常人没什么区别, 睡觉也是一个枕头一张床, 也是粗茶淡饭的, 唯一不同的是这间屋子多了些女人用的东西。 比如胭脂水粉。 看来春娘和季无妄的关系…… 也是,作为炉鼎的妖宠也不是没有。只是这关系……委实有些亲密了。 季无妄、季陵、春娘这三人之间……总觉得怪怪的。 阿沅兀自想着, 识海里忽然响起彼岸花的声音: “主人, 那边结束了, 快回去!” 下一秒阿沅便又化作了一只小白兔一跃上了窗沿钻了出去。 她一路沿着墙角跑回柴房,爬上窗沿将支起窗户的小木棍拾起,又跳了下去, 一路小跑回她的软垫上,盘成一个小雪团,才合上眼房门便被推开了。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儿伴着屋外的寒风飘了过来, 只不过一瞬房门便被合上了,室外寒风骤雨, 室内温暖如春。 少年微微佝偻的身躯, 捂着剧痛的腹部, 仰头背靠在房门之上轻轻喘着气。 似受了极重的伤。 阿沅埋首成一团,偷偷睁开一条眼缝看他, 这段时间, 一直如此。 自她发现舔祗季陵的血液能获取灵气之后, 解决了灵力枯竭的危机, 到底是天魔血,不仅能唤醒彼岸花,也能化作人形,在这个境里倒是待了一段相安无事的时间,只是寻找破境之路没什么进展。 不过要说没什么进展也不至于,她和季陵也就是境主处的挺好,反正比上一个境好多了。讨好了境主,也就意味着她能在这个境里好过不少。 不夸张的说,她能感受到少年季陵对她的……迷恋。 就是迷恋。 虽然这么说很奇怪,也很臭不要脸,尽管她现在只是只兔子,但她能确定,那就是迷恋,乃至于……痴迷。 这是上一个境的她,乃至现实生活中的阿沅从未做到的事。 阿沅偷偷睁开一条小缝看他,与往常一般,半死不活。 她还是想错了,都说虎毒不食子,而剑圣就是不一样,对待亲儿反而下手更重。 少年半身衣裳都被血液浸透了,一手捂着肋下,就这样仰靠在房门上轻喘着。从下颚到颈上再到没入领口的锁骨处,线条流畅而凌厉,犹如一张拉满弦的弓,随着他的轻喘,汗珠混着血珠沿着紧绷的下颚线条淌下,没入衣领内。 室内除了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便是少年低低的似有若无的喘息声,阿沅盯着偷看了好一会儿,渐渐看入了神。忽的识海内传来一道叹息声: “啧……真他娘性感……好想…舔呐……” 阿沅:“……” “……………………” 小兔陡的从软垫上跃了起来,不知为何浑身毛都炸了起来!双爪露出尖利的指甲,冲着虚空低吼着,喉间发出模糊的低鸣。 少年被小兔惊了一跳,愣了好一会儿,用拇指将嘴角的血丝拭去,连忙走到小兔身边:“……怎么了?做噩梦了?” 弯下腰来牵扯到肋下的剧痛,少年眉心狠狠一拧,脸色更白了一分,紧抿的唇将痛呼压了下来,双手正要将小兔捧起时,小兔忽的一跃避了开去,少年顿住,这是近日来小兔第一次避开他。 少年不由得眉头拧的更深,本就苍白的俊容更加霜白,好似覆了一层雪,与季无妄肖似的面庞,难以抑制的戾气呼之欲出,紧紧盯着面前戒备的看着他的小兔,沉声道:“怎么了?” 小兔似被他骇住,红红的双眸怯怯的看着他,双眸浮起一层水光。 季陵顿了下,拧着双眉不由得放松些,还是硬邦邦道:“过来。” 小兔不仅没有朝他走去,反而更后退了些,紧紧靠着墙角,害怕极了,似乎少年声音再大点儿,小兔就能吓得跳出窗口逃走。 季陵:“……” 少年抿着唇看了小兔好一会儿,小兔也睁着一双红红的兔眸怯怯的望着他,两道视线胶着了一会儿,小兔猝然回眸,兔身躬起正要发力跃起时,少年忽然道: “别走!” 小兔顿了下,回头,红红的眼珠一眨不眨盯着他。 少年薄唇抿得发白,垂落在身侧的双手紧了又紧,缓缓俯下身来,有些局促,似乎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有些别扭,有些僵硬的对她道: “我不会伤害你……过来。” 虽然仍是硬邦邦的带了点儿命令的,叫人莫名不爽的语气,不过比起他之前好多了。 小兔眯着一双红眸盯着他看了许久,双眸眨了眨,算了,慢慢来。 小兔轻盈的一跃跃上了少年的膝头,又是一跳,少年在怔愣之后极快的将小兔双手捧着拥入怀里。 阿沅感受到少年温热的胸腔骤然起伏了一下,似乎长舒了一口气,她轻哼了声,偏过头,用爪子挠了挠耳朵。 “主人你行啊你!原来主人还有这一手!再多些时日,就是百炼钢也能让主人□□为绕指柔……” “你给我闭嘴!!!!” 小兔龇了龇牙,冲着虚空低吼了一句。 少年微微一滞后,眉间拧着深深的折痕,他双手托着小兔,俯视着她,俊容暴戾淡了些,俱是忧虑:“你怎么了?可是……见到脏东西?” 话落少年一双桃花眸倏然凌厉三分,凝视着四周,眉头又是一拧,喃喃着:“没有妖气啊……” 就是彼岸花这个脏东西!!!!!! 阿沅内心咆哮着,本就红彤彤的双眸愈加的水润幽红,因为盛怒愈发显得眸光如水,然而在少年眼里小兔是害怕极了,他心里软软的好像塌了一角,唇角略略勾起后,捞起小兔放在自己的胸膛前,而他半靠在墙上,一边捋着小兔背上的绒毛一边道: “别怕,我在这里……别怕…别怕……” 说着说着,声音渐渐淡了下去,抚在她背上的手也停了下来。 季陵本就受了重伤,又被亲父好好操练了一整天,本就累极困极,更因失血过多,很快便昏睡了过去。 阿沅嗅着身下混合着淡淡汗水味和血腥味的少年气息,不难闻,按理说这个时候她应该开始舔祗他身上的血液给他止血才对,但是她却迟迟没有动静。 许久才轻轻嗤笑了一声,从他身上跃了下来。 “主人,血都快干了,趁血还新鲜快舔……” “要舔你去舔!!!!!” 阿沅简直恨不得将这朵破花的头拧下来!!!! “主人,生气归生气,别浪费啊!而且你敢说你不馋吗?” 阿沅:“…………” “我馋你个头!给我饿着!!!”阿沅单方面掐了和彼岸花的神识连接,之前靠舔祗获得灵气那是因为她体内空空荡荡,没有办法,现在她积攒了些微末灵气,自然不需要用这种……这种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阿沅陡的化作人形,将缺了半角的海灵珠拿出,用微末灵力催动它,也不敢用太多怕被梦兽发现。不过这点灵力也够给他止血了。 海灵珠淡淡的幽蓝光笼在少年身上,顷刻间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伤口。光芒渐渐淡去,阿沅将海灵珠收起,视线不由得在少年身上尚未干涸的血珠上停了片刻,蓦的疯狂的摇了摇头,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化作一缕青烟从窗沿飘了出去,沁凉的夜风刮面而过才冷静了些,往另一闪烁着幽暗烛火的房舍飘去。 窗棱外,阿沅偷偷用小指戳了个洞,才凑近看了一眼就极快的背过了身去,耳廓乃至到长颈都红了一片。 这…这有什么的! 没出息! 阿沅深呼吸一口,转过身去复又凑到那个小洞前,这次不光耳廓,耳垂也染了一片嫣红…… 屋内,是春娘和季无妄于床榻上坦诚相对。 她看到春娘恍若无骨蛇似的向男人靠去,一双柔荑贴上了男人强悍的脊背上…… 阿沅怔愣之下原嫣红的双颊渐渐褪去了颜色,只余一片惊愕和越来越紧缩的瞳孔。 她看到春娘如葱白的纤手鼓起条条腥红的涌动的,犹如一条条血红的小蛇从相贴的指腹自春娘身上游走于季无妄身上! 而春娘本玉白的肌肤随即逐渐泛青、苍白、枯萎! 阿沅骤然背过身去,是一捧血毫无预兆的溅在窗棱之上! 春娘犹如一具干尸昏倒在床榻上,双目失焦,唇角还有未涸的血迹—— 少年的脸色异常难看,他死死盯着空空荡荡的软垫,涩然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 “带我去。” 血红的小虫自他袖口内蜿蜒而出,顺着腰线蜿蜒至脚踝至地下,少年一路跟寻,最后停滞了脚步。 眸光落在不远处映着幽暗亮光的房舍,脸色从未有过的难看。 那是,父亲的房间。 指甲狠狠嵌进皮肉内,齿间不觉泛起铁锈腥味,少年浓黑的桃花眸闪了闪,终究踏步前去。 作者有话说: 元旦快乐! 明天见啦! 第77章 77 ◇ ◎少年一双眸,俱是昭昭恨意。◎ “……咚咚。” 突兀的叩门声打破一室寂静。 床榻上, 盘腿闭目的季无妄睁开了双眸。 深邃的漆黑瞳仁,眼底隐隐泛着红色的幽光,满目暴戾。 他并不言语, 深幽的眸光投向房门处, 剑眉微拧,戾气横生。 见屋内没有回应, 门外只静默了一瞬, 很快又响了起来。 “咚咚……咚咚。” “父亲……是我。” 季无妄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一把扯过被褥围住身体,正要下榻时, 一只柔夷握住了他的胳膊。 “……阿陵定是梦魇了, 我去就行了。” “这么大还梦魇?”季无妄眸中霎时泛起骇人的暴虐之色, 正欲翻身下榻时,女人干枯如柴手再次摁在了他的胳膊上。 女人的模样极为可怖,皮肉内游走的数不清的猩红小虫, 本干瘪的皮肤肉眼可见的丰盈起来,片刻后又变作原来那个貌美的妇人。 只是一张芙蕖般的艳容仍是尽失血色的苍白,反观她面前的男人, 面色红润,好的不得了。 春娘摁住他的手背, 笑了笑:“还是我去吧。” 季无妄看了她一眼, 顿了下, 偏过头仍是面色不虞,却没再说话了。 春娘笑了笑, 转身下榻时, 笑意淡了去, 只剩苍白的忧虑。她匆忙的套了件外衫便疾步走出去, 才打开门,季陵便急急道:“春……” 才吐出一个字,眸光便落在屋内窗沿上的一滩血渍上。 怔住了。 春娘压低嗓音道:“你这时过来做什么?!”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仍是干瘪的,皮下猩红的小虫蠕动着,皮肉一点一点的充实着。 不想叫少年瞧见,半侧过身挡着,另一只手将房门拉紧:“你快回去,再不回去你要父亲要生气……” 一只手死死抓住门,少年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奇怪,他死死盯着屋内窗沿那滩血渍,脸色居然比春娘看上去还要苍白,声音也很奇怪,好似泥沙路上滚了一遍,涩然而沙哑:“父亲他……他……” 少年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逐渐赤红,死死扣住门扉的手指骨泛白,手背鼓起一条条骇人的青筋,春娘终于觉察出不对来:“……阿陵,你怎么了?你别吓我,阿陵……阿陵!” 少年一双眸好像某种冷血动物,眼球终于从那片带血的窗沿动了动,一点一点挪到近在咫尺的春娘面颊上,钉在她脸上:“小兔……他把小兔怎么了?” “……小兔?小兔不是早就……”春娘拍了拍少年的肩,不知为何,看着此时的少年她居然有些畏惧。甚至比面对季无妄更甚。 春娘暗自倒吸一口冷气,面上勉强扯起笑容:“是不是做噩梦了?梦到小兔了?我知你还没忘了它……” 忽的房门从里面被大力拉开,是季无妄身着一件单衣便出来了,他眸光狠戾的俯视着只比他略矮半个头的少年,沉声道:“做什么?” 少年一双赤红的桃花眼死死落在男人身上,双手紧紧握成拳,细看下微微颤抖着,似在隐忍着极大的痛苦与愤怒。句句艰难,吐字之间居然有股血腥气:“你把它……你把它怎么了?” 少年一双眸,俱是昭昭恨意。 向来连看也不敢看他的少年,现在却敢瞪他了。 这还是头一次。 季无妄眯了眯眼,眉心拧成“川”字,耐心已到了极限:“谁?” 瘦瘦小小的春娘夹在两人之间,额头急出一脑门冷汗,一手暗自握住少年的手臂将他往外推,另一边转头对季无妄道:“阿陵只是梦魇而已……” 然而少年执拗的站在原地,执拗的仰头盯着高大的男人,紧握的拳缝溢出星点血迹,他咬牙,完全无视春娘几乎恳求他的眼神,沙哑而坚定的道:“你把小……” 忽的一抹白自窗沿一跃而过。 少年涩然的声音霎时顿住,没声了。 季无妄还在等他的下文,眯着眼盯着身前的少年,身上的杀气呼之欲出:“怎么不接着往下说了?” 春娘见状不再犹豫,连忙将少年推了出去,将房门合上,拦住了季无妄。 屋内烛火明明灭灭,伴随着愈来愈烈的争吵。 屋外,少年不妨被推的踉跄几步跌倒在地,他的眸光自紧闭的房门缓缓下移,落在满是青苔的墙角处,盯住,不动了。 许久,墙角的阴影里钻出一只毛茸茸的雪团。 少年俊容仍霜雪甚至隐隐泛青,双眸中的赤红略略消退了一些,可仍是布满血丝的。 少年抿着唇盯着墙角的雪团,一言不发。 小兔似有些犹豫,到底在少年难以用言语表达的,带着极强压迫感的视线中一点一点小心翼翼挪了过去,少年似一座冰石雕的人,脸色愈冷,越显得一双桃花眸愈红。 他就这样无声盯着磨蹭到他手边的小兔,薄唇抿得发白,就这么盯着她,也不说话,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这样的他离现实中的季陵更近了一步……不,这完全就是成年后的,阿沅最讨厌的那个季陵嘛! 实话说不光春娘,阿沅也有些怕他这个样子。而且……虽说她不是故意的,可少年确实也是因为她才变成这样…… 小兔歪着头思忖了一会儿,先是拿脑袋有些讨好的蹭了蹭少年的手腕,没反应。 又拿小舌舔舔少年掌心因被推倒在地剐蹭留下的伤口,想着先给他愈合个伤口,舌尖还未触及整只兔子忽的被捞了起来,紧接着阿沅感觉自己被两只锁链一样的铁臂勒的快喘不过气来,少年整张脸埋在了她身上,好像一座山压了下来,她快呼吸不了了! 小兔四只爪子扑腾着,正欲推开他时,忽的,一滴滚烫的液体落在颈上,烫的她浑身战栗了一下。 阿沅怔住了,也忘记了挣扎。 那双瘦削的臂膀越加紧的将她牢牢拥住,好似要挤进自己胸膛里。她感觉到越来越多的滚烫的液体濡湿了她的绒毛,洇进她皮肉时只剩一片冰凉。 方才她才觉得成熟、阴沉的骇人的少年此刻犹如一个稚子牢牢攥紧怀中失而复得的,像只小兽,一点一点的呜咽声细碎的溢出,继而,嚎啕大哭着。 作者有话说: 不是我不想多写点……我觉得停在这里更好一点。 今天还有一个万字更新,可能一章也可能分两章。 小季这部分不会太久了,书生很快就会出现了,大家别急哈,主要看我手速……我会尽量写快点的! 第78章 78 ◇ ◎谁不知道陵哥最宝贝的就是这只兔子呢。◎ 原来季陵也会哭, 也会…害怕啊。 这是阿沅的第一个反应。 少年很可能是第一次这么释放自己吧,实在是哭的太狠了,阿沅怕他哭抽过去, 又怕他声音太大又把季无妄这个疯子招来, 便施了些灵力使少年昏睡过去,将他带回了柴房内。 烛火的光跃映在少年苍白而一贯漠然的睡容上。 因方才哭的太厉害了, 眼角有些红, 眼皮有些肿, 向来老成的少年难得露了点稚气。 竟然还显出几分脆弱来。 阿沅看乐了,光这幅场景这一趟就没白来。 忽的少年眉头锁了起来, 阿沅连忙屏住呼吸, 许久少年的双眉才渐渐舒展开, 只是眉头仍是蹙着的,也不知梦见了什么。 阿沅看着看着,凝着少年泛着薄红的桃花眼尾, 叹了口气。 对不起啊。 “主人我看他是不是对你……” 彼岸花才开个头,阿沅猫瞳内那抹柔软的愧色极快的一闪而过,拍了拍膝头, 站了起来,琥珀色的眸子没有丝毫波澜, 打断了它的话:“他只是移情罢了, 不要多想。他只不过将我当做他七岁那年养的小兔, 这和他将我当做薛时雨替身带在身边有什么区别?” 蓦的一顿,阿沅两手叉腰, 眉头杵得老高, “我怎么尽碰到这种破事?” 当时雨姐姐的三年替身也就罢了, 居然有一天连兔子的替代品也当上了? 阿沅心里说不出的怪异感, 嫌弃的看了一眼沉睡的少年,轻轻“啧”了一声,也不知是在生自己的气还是生他的气,索性偏过头去,不再看了。 彼岸花顿了一下,似想说些什么还是止住了。又道:“主人要不要告诉季陵真相?其实唤醒境主的记忆才是破局最快的捷径,我看他现在情绪挺稳定的,境能承受的。况且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你说的对。”阿沅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也是时候了。”—— 翌日,从这天开始,少年无论去哪儿怀里都会揣着一只小兔。 谁不知道陵哥最宝贝的就是这只兔子呢。 陵哥居然会喜欢一只兔子? 甚至被一只兔子拿捏的死死的? 少年们面面相觑,还是不太相信这个事实。 此刻小兔正盘成一团雪似的,落在少年的膝上。少年一手给她捋毛,一手喂她吃糕点。 眸光下垂,盯着膝上的小兔,眼也不抬地道:“找我什么事?” 话说阿沅一直以为季陵这厮是个独行怪,没想到他也是有朋友的,还是一群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陵哥”叫着的小屁孩们。 小兔懒懒的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 “陵……” 领头的一个头发枯黄的少年才张口说了一个字,季陵一个眼风扫去,少年顿了下,看了眼他膝头将睡欲睡的小兔,默了一会儿:“……” 再张口时,声音自动小了不少:“陵哥……那小子又来找我们了。” 头发枯黄的少年将一瘦小的孩童拽了出来,阿沅眯缝着一双兔眸扫了过去,是之前藏在小巷子里,她误以为是季陵的孩子。 “陵哥,这小子欺刘阿嬷目不能视人,偷了好几次刘阿嬷的烧饼,被我们逮住了还不承认,被隔壁村的赶了出去,现在又来找我们庇护了!这小子还算有点诚意,带了只鸽子来孝敬你,陵哥,你看还收不收他?” 原来还以为是这群小鬼欺负人呢,原来是这样。 阿沅没什么兴致看下去了,合上了双眸。 少年哭丧着脸:“陵哥……陵哥我真的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 季陵一手捋着兔毛,闻言神色未有半分变化,只道:“我最恨别人骗我,带上你的鸽子,别再来了。” “陵哥……” 少年惶然着,扑将上前,被季陵一脚当胸踹翻在地,季陵两手捧着小兔,头也不回的走了。 识海内阿沅倏然睁开双眸和彼岸花面面相觑。 阿沅默了一会儿,才道:“……如果我告诉他,我是妖精来的……算骗人对吗?” 彼岸花蕊丝招摇:“当然了。” 阿沅顿了下:“那……我还能告诉他真相吗?” 彼岸花两瓣硕大的花瓣一摊:“不知道啊。” 阿沅:“……” 阿沅深呼吸一口气:“如果……我说如果我跟他说了……” 倏然之前潜意识攻击的画面跃进脑海里。 阿沅登时顿住了,搔了搔头:“还是……再看看吧。” 该死—— 自那夜过后,季陵将她看管的愈加严格,给阿沅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如非可以的话,真是处处都带着她,少年单薄的胸膛简直都快成阿沅第二个窝了。 阿沅是真没想到,七岁那年养的小兔会在季陵身上占据这么大的重量。 当然也有不能带的时候,比如接受季无妄“教诲”的时候。 比起“教诲”,阿沅更愿意称之为单方面的虐打吧。 到这时季陵便会将她锁在屋内,任小兔怎么闹脾气也没用,当然阿沅是有办法出去的,但是少年心细如发,为免去不必要的麻烦,她顺了少年的意,只等夜深人静的时候,施法将少年陷入昏睡才敢偷摸出去。 这段时间,她也不往别处跑,只盯着春娘。 她在同样的时间,站在同样的位置,透过那一个小孔看到春娘和季无妄裸/裎相对,看到数不清的密密麻麻的猩红小虫自春娘的掌心游走到季无妄身上。 看到春娘本丰盈润白的皮肤渐渐干瘪,随着小虫回流又丰盈了起来。 阿沅原先还不明白,观察了几天终于知晓了,就像半瞎李当初将小道士的一臂一腿通过小虫移到自己身上,她是在将身上的血液输送到季无妄身上。 阿沅没有看季无妄,只盯着春娘,眯着眼盯着她渐渐变得圆润的面庞,眸光落在春娘紧闭的眼角上。 怎么现在才发现她和季陵……都是桃花眼呢? 季陵的巫蛊术……恐怕也是春娘教的吧? 阿沅看的入了神,恍若未觉她的袖口处也蜿蜒爬出一条猩红的小虫,顺着墙缝钻了进去。 阿沅不知道的是,一般来说,蛊虫只会听从自己蛊师的命令,但若是同宗同源,一脉相传的蛊师…… 那条小虫钻进了纱帐内,跟着那群小虫没入春娘肤下之时,春娘骤然睁开了双眼,与此同时柴房内,季陵也瞬间睁开了眼,第一时间看向了身旁的软垫,空荡荡的。 少年一瞬间脸色沉了下来,薄唇抿得发白。 阿沅见春娘苍白的脸颊终于有了血色,在这怪异的骇人的景象终于消失时缓缓吐出一口气,将小孔堵上,正待要变回小兔时,身后传来一道森冷的声音: “你是谁?” 深渊剑冰冷的剑锋架在了脖子上。 是季无妄。 阿沅:“……” 该死,是她大意了,她今日驻足的过久了,也是她小瞧季无妄了。 阿沅苦笑着转过身:“剑圣大人……饶命啊。” 话落,阿沅攥住掌心的海灵珠冲着季无妄的眼一晃而过,海灵珠迸射出强烈的光,季无妄一时不察晃了一下眼,下一秒身前的少女便不见了,季无妄怒气更甚,横刀一劈,浩瀚剑气激荡开,瞬间十丈内的花草树木俱被砍光了,光秃秃的灌木下,一只小兔正一只爪子扒在台阶上,一只爪子本欲抓着灌木蹬一瞪,没抓着,僵硬的回眸对上了季无妄一双震怒的狐疑的眼。 阿沅:“……” 阿沅情不自禁咽了口口水。 季无妄大步走去,抓起小兔的双耳拎了起来,阿沅屏住了呼吸,睁着大大的双眸,一动不敢动。 季无妄眯着眼盯了一会儿,眉间愈发怂成一道小山丘,戾气横生:“并无丝毫妖气……只是只普通的兔子么……” “主人你放心,有海灵珠在他察觉不到妖气的!” “这我当然知道了……”阿沅忍住来自剑圣强大威压带来的战栗,苦笑着,“可你以为他就不会杀一只兔子了么……” 不是她自夸,这段时间被季陵养的油光发亮的,就是她自己照镜子都忍不住流口水,都觉得自己秀色可餐啊!!!! 季无妄拎着兔子,恨恨嗤笑了一声:“居然叫那小妖逃走了……罢了,捉来一只兔子也不错。” 他!是!真!的!要!吃!了!我!!! 小兔红红的眼珠俱是覆顶的恐慌,她四肢扑腾着挣扎着,季无妄眸中掠过浓浓的不耐,只手掐住小兔脆弱的脖颈正欲一掌掐死它时,身后传来一道叱声: “放了它!” 季无妄微微一顿,转过身,看到来人时,双眸眯了眯,道:“你说什么?” 是季陵手持木剑对准了季无妄,两只手牢牢的握住剑柄,薄唇抿得发白,俊容有些失血的苍白,浓黑的双眸瞥了一眼他手中的小兔,落在季无妄身上。 浓黑的一双桃花眸直视着季无妄,尚带着沙哑的少年声音冷声道: “请你放了它……父亲。” 季无妄眯了眯眼,仍是掐着小兔的脖颈,眸中一片晦暗: “若是我不放呢?” 少年抿了抿唇,双腿牢牢站在原地,微微躬起身,剑刃对准了他,沉声道: “那就得罪了,父亲。”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还有更新。 第79章 79 ◇ ◎“今夜……真美啊。”◎ 春娘急急从屋内踱步而出, 看了眼季陵忙对季无妄道:“你别生孩子的气,阿陵只是……” 季无妄一把将兔子丢向春娘,深渊剑应声嗖的一下回到他的掌心内。 季无妄剑指季陵, 第一次正视自己的儿子, 嘴角勾起残酷的笑:“来吧,我看你长进了几分, 竟然敢冲我叫嚣了。” 季陵眸光沉沉, 咬了咬牙, 手持木剑冲了过去,深渊剑凛冽的剑气涤荡开, 季陵尚未接近季无妄三丈内便被浩瀚剑气震得撞飞了出去, 脊背狠狠的砸在墙上, 蓦的,一口浓血喷出。 “阿陵!” 春娘怀抱着小兔尖叫一声,然而四周俱是深渊剑气环绕, 她无法向前靠近一步。 然而季陵即便被震了出去,木剑却仍然牢牢的攥在手心。 他以木剑支撑在地,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 恨恨的盯着不远处高大的男人,以拇指将嘴角溢出的鲜血揩去, 季无妄眯眼看了他一眼, 嗤笑道:“还来么?” 季陵咬牙, 将喉间涌出的血沫咽下,执剑又冲了过去! 片刻后又被撞飞在地, 这次, 阿沅甚至清晰听到肋骨断裂的声音。 然而他仍牢牢攥着手中的木剑, 一刻也未松开过。 季无妄居高临下盯着他:“还来?” 少年吐出口中一团淤血, 踉跄的站起,执剑又扑了上去。 未及男人方丈内,又被剑气震了出去。 “季无妄!无妄我求求你!他是你儿子啊,你不能……你不能这么对他……” 春娘脸上的热泪落在阿沅颈上,阿沅眯着兔眸看了她一眼,又看向阵中手执木剑的少年。 就这样一来一回不知过了多久,少年手中的木剑早已断裂,只剩一个剑柄。 他流了满头满脸的血,因受了极大的伤,只剩下零星的意识,也再也爬不起来了,可却仍攥着手中可笑的剑柄。 季无妄手执深渊剑一步步走向昏倒在地的少年,背对着阿沅和春娘,阿沅看不清他脸上是何神情。 春娘怀抱着小兔忽的跪了下来:“无妄我求你!你要待我如何都行!可他是你的儿子,你不能这么对他!你不能……你不能……” 小兔一双红红的眼珠死死盯着季无妄的背影,小小的爪子绵延伸出细小的藤蔓。 “主人还是不要出手比较好吧?你在季无妄面前暴露了会被潜意识攻击的主人!” 阿沅不应,只盯着季无妄执剑靠近季陵的背影,双眸愈加赤红,掌心绵延而出的藤蔓生出利刺。 季无妄走到了季陵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 春娘声声泣泪:“无妄我求你!无妄!” 季陵狭长的双睫被粘稠的血粘住了,只能模糊看到季无妄一张森然的面孔。 少年咬牙攥紧手中的剑柄,几次欲站起却再也动不了。 季无妄居高临下,冷冷俯视着他:“剑客手里的剑重于生命,一个剑客连剑都握不住还算什么剑客?” 季陵霎时顿住,怔怔的看着季无妄一张森冷的、暴戾的面孔。 许是血液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居然没有在父亲惯常的暴戾面容上看到怒容。也许是血液模糊了他的听觉,他居然听到父亲极轻的说了句: “今日不错。” 季无妄提起了手里的深渊剑,春娘大喝:“无妄!” 阿沅眯起了兔眸,两只爪子捏得紧紧的,藤蔓上的利刺已然对上了季无妄的胸腔处。 “主人!” 然而下一瞬季无妄却将深渊剑丢在了季陵身侧,头也不回的走了:“别用木剑了。” 阿沅顿住:“……” 春娘也愣住了。 小兔略挣扎了下,从春娘怀里跳出,朝着少年一蹦一跳跃去。 春娘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季陵,又看了眼季无妄即将消失的背影,将脸上的泪抹去,急急追上季无妄。 小兔跃到少年身边,细细舔祗着少年脸上未涸的血迹。 阿沅忙着给他止血,忽的听到少年恍然的声音: “今夜……真美啊。” 阿沅愣了一下,顺着少年的视线仰头看去,不再是漆黑一片犹如吞噬人的一张大口似的天色,而是一片熠熠生辉的璀璨星河。 确实很美。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境中看到这么好的天色。 真美啊。 “咳咳……” 少年挣扎着站起,一手执起深渊剑,一手将小兔捞起抱在胸前,微微低头对她道: “回去了?” 小兔睁着一双红红的眼珠看了他一会儿,温顺的将头埋在少年的臂弯内亲昵的拱了拱,少年嘴角微勾,牵扯到痛处轻“嘶”了一声,微微佝偻着身躯,拖着长剑,抱着怀里的小兔一步一步走回柴房。 忽的,电光火石之间阿沅从少年的怀抱里探头往身后看去。 空荡荡的夜,无甚稀奇。 “……怎么了?” 少年垂眸看着她,轻声道。 小兔一双兔眸紧紧盯着那漆黑的暗夜,片刻后扭过头又埋首在少年的臂弯内,红红的眼珠眨了眨。 总觉得方才……那儿好像有人…… 看错了吗? 少年没有将这个插曲放在心上,只看了小兔一眼,抱着它回了柴房内,落了锁。 许久那处漆黑处,一丝金光转瞬即逝,又归于死寂—— 季无妄好像转了性,居然真的开始认真教季陵使剑了。 也不知是哪根筋终于转了过来,看着季陵越来越明亮的双眸,阿沅也很想为季陵感到开心,但她是真的开心不起来。 因为她终于知道季陵这对妖深恶痛绝的恨从哪儿来了,完全是季无妄这厮不遗余力灌输的! “妖就是妖,狡诈难驯,本性难移,我辈中人,自当以除魔卫道为己任,似你这般如何降妖?!” 一掌当胸击去,季陵重重被击飞落地,他一口吐出淤血,双眸异常明亮的望着季无妄,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全是孺慕之情:“是,儿谨遵父亲教诲!” 阿沅:“……” “妖生性残暴,越是漂亮的妖越狡诈越会愚弄人心,似你这般如何能敌?” 又是一重重的肘击,少年被打趴下来,双眸却仍是明亮的,大声道:“父亲说的是!” 阿沅:“………………” 阿沅呆了一刻便呆不住了,再多听一刻钟,她怕她会当场气出病来。 然而她白天躲得过去,晚上却躲不过去。 少年对春娘对所有人都无话可说,他将所有的话都说给了兔子听。 “我知道……我就知道父亲不是故意这样对我的……他是走火入魔了才这样,他控制不了自己……” 是是是,哪怕快把亲儿打死了他也只是“控制不了”自己嘛。 小兔一边舔祗自己的爪子,一边暗自催动海灵珠给少年疗愈伤口。 “我知道的,父亲是因为被妖重创了才走火入魔的,不能怪父亲,全是妖的错。” 小兔皱了皱眉,没说话。 少年沉默了好久,就在阿沅以为少年不会再说话时,少年忽然道:“父亲今天……还为我擦拭伤口了。” 少年摸了摸自己左臂上一道寸长的伤口,恍然道:“就在这儿。” 阿沅:“……” 季陵一手将小兔捞了起来,放在自己胸膛前,一双好看的桃花眸落在她身上,眼神亮晶晶的:“小兔,是我一直误会了父亲,他是因为妖才变成这样的,是我误会了他!他是剑圣,他是大侠,他是所有人仰慕的大英雄,我也要像他一样,做个除魔卫道的除妖师!” 小兔红红的双眸一眨不眨盯着他,不管怎么样,你确实做到了。 季陵凝着身前的小兔,修长的手指揉了揉她头顶的绒毛,忽然道:“真奇怪,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能听懂我说的话,我甚至还梦到过你化作人形的样子……” 小兔蓦的,双耳竖了起来。 少年却又紧接着笑了起来:“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会有妖敢混到我家来?不要命了吗?” 阿沅:“……” 小兔的耳朵跟着蔫儿蔫儿的,耷拉在少年的胸膛前,整只小兔看起来无精打采的。 阿沅感受到少年捋着她的毛,如梦呓般轻声道:“你就这样一直、一直做我的小兔,我将你揣在怀里,我要带着你走过很多很多地方,看很多很多山水,我们就这样一直一直在一起……” 少年的声音蓦的一顿,恍然道,“如果你真像我梦里那样,能化作人形……” 小兔本耷拉的耳朵悄悄又竖了起来。 半晌听到少年的嗤笑声:“不可能的,你不会化作人形的,我不喜欢你化作人形,你化了人形……就不理我了……” 后面的声音越来越低,小兔的兔耳都凑到了少年的薄唇前,蓦的听到一串均匀的呼吸声。 阿沅:“………………” 混蛋!!!! 第80章 80 ◇ ◎谁偷了老李的糖人儿?◎ 季陵又做了那个梦。 这反反复复梦境里是同一个女孩儿。 瘦瘦小小的, 皮肤很白,眼睛总是红红的,看人的时候总是怯怯的, 眉心有一瓣好似燃烧的一团小火焰似的花瓣印记。 对了, 她还有双兔耳朵。 很可爱。 她总是夜半来,总是悄悄给他包扎了伤口就走了。 像个善良的田螺姑娘。 不, 她就是田螺姑娘。 她看起来很胆小, 但脾气不是很好。 总是训他。 昨天训他为什么不小心点, 今天训他: “你是人不是动物,为什么不反抗呢?” 是啊, 为什么不反抗呢? 连她都看出来父亲是怎样将他如一个木偶般训斥、凌虐了。 所以他反抗了。 他第一次拿剑对准了父亲。 那天那个长着兔耳朵的女孩儿如约来给他包扎了, 那天少见的没有训他。 可季陵却觉得空落落的, 也不能说他喜欢被她教训,他就是……想听听她的声音。 一句也好。 可那天她什么话也没说,季陵翌日醒来看到睡在身侧的, 盘成一个小雪团的小兔总觉得怅然若失。 他有一个荒唐的想法,那个女孩就是小兔变的。 可很快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可能的。 小兔就是小兔, 那个女孩儿……只是一个梦而已。 他分得清。 虽然少年这样想着,可他依然期待每夜午时女孩儿的来临, 甚至因此, 父亲的毒打也显得没有那么难捱了。 每次女孩来, 他总是装睡。他有想过要不要睁开眼,要不要和女孩儿结识一下, 可直觉告诉他, 最好不要这么做。 她不喜欢这样。 甚至他心里莫名的笃定, 如果他睁眼了, 女孩儿就会走。 一定会的。 她是属于梦里的女孩儿,就这样让她藏在梦里,不要去惊扰她,不要去吓她,这样……就很好。 每次带着这样的心情,季陵睁开了双眼,天又亮了。 小兔正盘在他的肩颈处,小胸脯微微起伏着,睡得很香很甜。 季陵莫名觉得胸腔那块暖洋洋的,有什么满溢了出来,今天的阳光也很好,一切都很好。 他提起深渊剑轻手轻脚走出房门,轻轻合上门。 漫长的一天开始了。 不多时,小兔也睁开了双眼,脚步轻轻一跃攀上了窗沿。 自那日季无妄将深渊剑给了季陵后,父子俩似乎解开了某种心结,季陵也就不再限制阿沅的出行了。 阿沅自在季无妄面前碰了灰之后,识趣的不再往他面前凑了,虽然是在境里,剑圣仍是剑圣,哪里是她能敌的。 阿沅惜命的很,当然不再去触剑圣的霉头了,至于春娘那边……她还有些事情需要确认一下。 小兔一路小跳至春娘的窗沿,正巧春娘正在埋头缝补着什么。 阿沅多看了一眼,几件一看就是季无妄的宽大的外袍,剩下都是季陵的,包括各种小衫、外袍、靴子,都堆成一座小山丘了。 一模一样的桃花眸,异常的关心,甚至一脉相承的巫蛊术,不需要再证明什么了吧,只是看来季陵并不知春娘……就是他的母亲。 事实上,阿沅从未听季陵说过他的生母。 春娘又为何不说呢? 阿沅想着想着就想起季无妄一张臭脸,该不会是他瞧不起妖,世人皆轻视妖宠,只怕季无妄更不会要一只妖做他儿子的母亲吧…… 阿沅越想越生气,什么人呐! 当下也不愿回去,又去听那些仇恨、鄙视妖的谬论,几个小跳翻出了墙,优哉游哉的在路上晃着。 此刻她身上有些灵力,自然不畏惧人了,不过也不能太过大摇大摆,她沿着熟悉的墙角缝隙、各种犄角旮旯走,这些日子为了在境里寻找薛时雨、书生他们,她也快把这境都摸透了。 可惜仍然没找到他们。 甚至这条街来来回回的人她都识透了。 忽的,一道清脆利落的声音传来:“大婶,请问剑圣季无妄季师父的家往哪儿走?” 阿沅愣了一下,连忙避到墙角的阴影里,微微探出半颗脑袋,一双兔眸倏地圆睁睁的! 是薛时雨! 是十六七岁的时雨姐姐! 阿沅眼前一亮正要跳出去时,彼岸花连忙叫住了她:“主人!她不是薛时雨!不对!她不是真正的薛时雨!她是季陵在境中的投影罢了!” 阿沅硬生生止住脚步:“……不是时雨姐姐?” “主人你仔细看是不是比现实中的薛时雨年轻一些?” 阿沅仰头望着薛时雨那张明媚的侧脸,确实,比起她认识的时雨姐姐,更多了些青涩。 阿沅骤然升起的喜悦忽的又散了,不过很快又开心了起来,能见到少女时期的时雨姐姐也很好! 少女时期的时雨姐姐也好好看啊 !!! “你也是来找季师父的啊?” “是的,家父和季师父是故交,季师父曾有恩于家父,此次前来便是家父所托……” “主人,梦兽既然将薛时雨几人藏匿在境中,可能是不会让他们有神识的,定是将他们的神识封印在了某处……” 阿沅正一眨不眨看着薛时雨,忽然一个师傅推着小车一路吆喝着过去了:“糖人儿喽,新出锅的糖人儿呦……” 阿沅匆匆看了一眼,本不太在意,忽的瞪大了双眸! 那小推车上的一排糖人儿……不就是缩小了的薛时雨、书生、空师父、摩柯、沈琮和月儿他们吗!!!! “主人!!!追!!!!!!” 阿沅当即顾不得薛时雨了,撒开腿就冲向了小推车,那老叟看着哆哆嗦嗦的,推着小推车前瞻后顾的,阿沅撒开腿去追居然也追不上! 只好隐藏在某一处化作了人形,连忙冲那小车追了过去! “老人家等等!老人家!” 小推车停了下来,老叟回过头,双目浑浊,半晌聚焦不到阿沅身上:“姑娘……你叫老头子我啊?” 阿沅足足喘了大半天才喘匀了气:“是……是我……您老身体真好……” 老叟嘿嘿一笑:“姑娘叫我老头子什么事啊?啊,想买糖人对不对?” “……对!” 阿沅看着小推车上的那一排小糖人,果然是按薛时雨姐姐他们那样捏成的! “主人!我感受到他们的气息了!就在这些糖人里!” 阿沅在最右边的那个糖人身上视线多逗留了一会儿。 是书生。 这些糖人做的极好,并不追求完全一模一样,而是追求个形似。 书生的这根糖人尤其做的好,身姿修长,玉树临风,一把折扇虽然遮住了半张脸,仍能看出其风姿不俗,简言说,骚包的很。 像他! 阿沅大手一挥:“老人家,这些糖人我都买了!” 老叟笑眯眯道:“姑娘,这些糖人可都不便宜啊。” 阿沅摆了摆手:“不管多少,这些我都要了!” 老叟小秘密伸出一根指头,阿沅道:“一文钱?” 老叟摇了摇头:“是一锭银。” 阿沅瞪了双眼:“不就是糖人吗?这么贵!” 阿沅在腰间摸了摸,倒真叫她摸出了一锭银,她想起来,是时雨姐姐塞给她的,叫她饿了就去买香烛,不要想着省钱。 ……时雨姐姐真好啊!!! 老叟又摇了摇头:“是一根糖人一锭银,姑娘若要全买了去……得给我老头子十两金。” 阿沅:“!!!” 阿沅当即失声道:“太贵了吧!你黑店来的吧!!!” 老叟搔了搔头,神情看上去倒比她更茫然:“老头子我也不知道……反正……反正必须要这些钱,老头子我才能把这些糖人交给姑娘,否则……甭谈!” 阿沅梗住:“你……” “主人!一定是梦兽对他下的指令!这只狡猾的臭老鼠!” 阿沅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笑笑道:“老板……就不能便宜点吗?” “不能!”老叟当即回绝了,片刻后又道,“姑娘想要将这些全买下是不可能的,但是可以挑一个,姑娘就挑一个吧,糖人吃多了对牙齿也不好,是吧?” 阿沅:“……” “……是呢。”阿沅勉强的笑了笑,攥紧了手里的一锭银,视线从第一个“沈琮”掠到最后一个“空师父”,最后停住在那摇着折扇的骚包糖人上。 阿沅的手指向中间:“我要这个。” “呦,漂亮的女娃娃自然要选漂亮的女娃娃啦。粗粗一看,这个女糖人还和姑娘有些相似呢。” 老叟笑着将“薛时雨”递给了阿沅,阿沅一手接过,正欲转身走,那老叟忙道:“姑娘!还没给钱呢!” “哦哦!瞧我这记性!”阿沅讪笑着转过身,将一锭银递给了老叟,忽然降低、拉长了声线道,“老人家……可要接好喽!” 老叟顿了一下,只见那锭本该落在他掌心的银子忽然被少女抛高,老叟本就一双老花眼,看也看不清,只听见清脆的一声银子落在了地上,他忙蹲下探头看时,小车上的糖人被阿沅一扫而空! 老叟扶着老腰站起时,小推车上的糖人全空了! 老叟蓦的一声惨叫:“小偷!抓小偷哇!!!!” “老李咋回事啊?” “老李你的糖人呢?” “老李……” 老叟指着阿沅奔走的方向,深深吸一口气,骤然大喝道:“抓小偷啊啊啊啊啊啊!” 登时小巷上的人齐刷刷看向阿沅,均是双眸漆黑,面无表情的模样。 阿沅:“……” 阿沅怔了下,拔腿狂奔! 小巷的另一头,头发枯黄的少年对季陵道:“陵哥,老李的糖人被偷了!” 季陵蹙眉,莫名其妙:“糖人没了就没了,很重要么?” 少年也拧着眉道:“……是啊,很重要么?奇怪,我怎么这么着急啊……” 季陵拧着眉狐疑的看了他一眼,到底没放在心上。 很快又一少年跑到他身前,焦急道:“陵哥陵哥!老李的糖人被偷了!” 又来一个。 季陵简直莫名其妙:“不就一个糖人,偷就被偷了,怎么了?慌什么?” “是啊,我慌什么啊……”少年莫名其妙的拍了怕自己的脑袋,似乎自己也没想明白。 季陵本是出来寻小兔的,方才枯黄头发少年的话他没放在心里,但此刻又来了个少年说了一模一样的话,并且两人的反应同样的怪异…… 由不得他不怀疑。 季陵狐疑的视线落在两个少年身上:“你们……” 很快,又来了一群半大的少年,争先恐后的对他道: “陵哥!老李的糖人被偷了!” “陵哥陵哥!老李的糖人被偷了!” “陵哥!老李的糖人被偷了!” “陵哥……” ……不对劲。 季陵的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他骤然大声,止住这些少年慌张无措的声音:“慌什么?不过一个糖人而已,你们究竟在慌什么?” 方才还一脸惊慌失措的少年们陡的静了下来,一个个均是如梦初醒般的恍然模样。 “是啊,我在慌什么?” “老李的糖人有那么重要么?” “是啊,不就是根糖人么……” 少年们摸着后脑勺嘿嘿一笑,对着季陵道:“对不起啊陵哥,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 “陵哥,没吓到你吧陵哥?” “唉,我这着急忙慌的性子能改改就好了……” 季陵抿着泛白的唇,道:“……无事。” 然而不知何时,垂落在身侧的双手陡的紧握成拳,掌心俱是冷汗。 不对劲! 不对劲! 季陵望着面前一张张或是咧着嘴,或是天真无邪的笑容只觉得被一股怪异的诡谲感牢牢俘获了。 明明是熟悉的脸,明明是熟悉的一切……他却觉得有种不真实的怪异感。 明明是他朝夕相处了十年之久,明明是他看遍了的景色,他却有种镜花水月般的荒唐感和违和感。 这种违和和荒唐化作了一种他也不知的恐惧,自尾椎骨往上直窜,他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 ……不对劲。 有哪里不对劲! 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忽然,又争先恐后跑来一群人,呼号着:“老李的糖人被偷了!老李的糖人被偷了!” 方才在他面前挠头羞涩的少年忽的又开始恐慌了起来:“被谁偷了?谁偷了老李的糖人?” 一滴冷汗自额角淌落。 季陵望着面前明明熟悉却又陌生的少年们,不由得微微后退了两步。 直到背抵在墙上,退无可退。 “一个姑娘!是一个姑娘偷了老李的糖人!” “哪个姑娘?” “一个漂亮的姑娘!” “哪个漂亮的姑娘?” 一个大叔高呼着: “一个穿着白裙的,脸白白的,两只眼睛红红的,哦,对了!眉心还有一个花瓣印记的姑娘,就是她偷了老李的糖人!” 季陵登时怔住了,一脚从阴影处踏出,直直走到那个大叔面前,一双浓黑的桃花眼牢牢盯着他: “你说谁?” 大叔高呼着:“我说那个姑娘!那个偷了老李糖人的姑娘!” 众人陡的又开始惊慌起来:“老李糖人被偷了?” “谁偷了老李的糖人?” “是谁?老李糖人被谁偷了?” “老李……” 季陵忍无可忍大喝道:“都闭嘴!” 霎时,众人都闭了嘴。窄窄的小巷里挤满了人,人人睁着一双黑勋勋的眼珠盯着季陵看,甚至连眨眼的频率都是一样的。 季陵:“……” 季陵缓缓吐出一口气,将不断蒸腾蔓延的恐惧压了下来,明明是艳阳天,他却流了满身的冷汗。 不,甚至连落在身上的阳光,也觉得虚假。 他只盯着眼前的大叔,顿了顿,道: “那个姑娘……去哪儿了?” 登时所有人齐刷刷手指同一个方向,黑勋勋的双眸一眨不眨盯着他。 季陵:“……” 季陵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朝着众人手指的方向疾步而去。 他能感觉到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用的是同一种眼神,同一种目光,同一个面无表情的神情盯着他的背影。 明明是熟知了数年的人,明明是今早才点头问好的街头邻坊,明明是他熟悉的周遭一切…… 季陵走着走着变成小跑又变成疾跑,直到感受不到身后的视线,直到将所有人都抛在了身后,他才缓缓地扶着墙,徐徐喘着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扶着墙壁的手微微战栗着,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将这股莫名的恐惧、惊悚感压入心底后,他又想起了那位大叔的话—— 【一个穿着白裙的,脸白白的,两只眼睛红红的,哦,对了!眉心还有一个花瓣印记的姑娘,就是她偷了老李的糖人!】 白裙、脸白白的,眼睛红红的,眉心还有一个花瓣印记…… 不就是他梦中的……那个女孩儿吗? 她…… 她……从梦境里出来了? 季陵恍惚了一瞬,不知为何一想到这个女孩儿会面临方才的一切,他就被恐慌牢牢抓住了。 是比方才被那股牢牢包围的惊悚感还要叫他觉得可怖,只要他一想到那个女孩儿肚子面对着这样一群人…… 她一定会害怕的。 她一定会害怕的。 季陵缓缓站定了身躯,浓黑的桃花眸褪去了游移的荒诞,逐渐变得坚定起来。 他抿着唇,朝着方才众人指的方向走了去,他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走了多久,他没见到任何人,更没见到那个梦境中的女孩儿。 就在他不确定还要不要继续走下去时,他在小巷尽头见到了——小兔。 小兔歪着脑袋打量他,似乎对于他的出现也很惊奇。 季陵见到小兔的一瞬,站定在了原地。 直到小兔一蹦一跳的跃入他的怀中,他双手捧着小兔毛茸茸、温热的身躯,感受到掌心跃动的脉搏,他才骤然从方才那股荒诞的诡谲的不真实感抽离而出,炽阳下居然觉得浑身脱力般的无力。 好似竭泽的鱼。 喘不过气来。 他将小兔紧紧的抱在怀里,将脸深深埋在小兔绒绒的皮毛内深深嗅了一口,闻到小兔身上隐隐的幽香才觉得整个人活了过来。 才觉得双脚是踏在土地上的 才觉得有了真实感。 小兔,是真实的。 他知道。 他知道小兔是真实的,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 “……你去哪儿了?” 少年闷闷的声音传来。 少年就这样立在阳光下,抱了小兔好半天也丝毫没有放下的意思。阿沅甚至都被他抱出了汗。 也不知梦兽这家伙给境里的这些个人啊物啊花花草草的下了什么指令,她方才为了逃脱废了老大的劲,几次差点被抓住,幸亏恢复了些灵气,钻空钻到一个阴影处化作了小兔才得以甩掉那群人。 那些个面无表情的,好似一个个被操控的人皮玩偶似的,可吓人了。 阿沅在阳光下足足站了好半天才缓过神。 乍看到季陵还以为他们又追过来了,生生吓的打了个激灵。 幸好不是。 幸好! 小兔将嘴巴边上的糖渣偷偷的蹭掉,她已经将这些糖人藏在了识海内,彼岸花看守着,不会有人发现了! 真好! 距离破境终于迈出了一大步! 结结实实的一大步! 阿沅掩饰好了罪证后,被少年紧紧抱在怀里硬生生憋出了汗来,她面色不虞的拿长耳去扫他的脸:“你到底要抱着我到什么时候啊!汗都出来了!脏死了!!!” 小兔吱吱吱吱的叫唤,亲昵的拿着长耳蹭着他的脸(季陵视角),少年越发紧的将小兔拥在怀里,即便是暖阳落在他身上也让他觉得虚假,也让他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只有将小兔抱在怀里,他才感受到了真实的暖。 熨帖四肢百骸的暖。 少年就这样紧紧抱着怀里的一团光和暖深深的松了口气。 阿沅:“………………” 阿沅忍不住挣扎起来:“热死了!热死了!松开我混蛋!” 少年的大手揉着她毛茸茸的头颈,胸膛震动,发出闷笑:“知道了知道了,我看到你也很开心……下次别乱跑了。” 阿沅:“……………………” 谁开心了!!!! 快!松!开!我!!!! 忽而,本无人的小巷渐渐的,人影多了些。 没人再说什么“老李的糖人被偷了”,“老李的糖人被谁偷了?”“抓小偷啊……”什么的,所有人一如从前,小摊小贩沿街叫卖,行人匆匆路过,吆喝的吆喝,行乞的行乞,所有人都在……按部就班的“生活”着。 之前发生的一切仿佛是一场梦一般。 阿沅高悬的小心肝终于回落了。 这个危机算是过去了。 那厢季陵愣愣的看着周遭的一切,似是不敢相信。 他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切是真的,还是方才的那一切是真的……还是…… 都是假的? “陵哥你在这儿啊!春娘叫你回家呢!” 头发枯黄的少年看到他小跑而来,脸上挂着一贯憨厚的笑容。 季陵顿了一下,道:“老李的糖人……找到了吗?” 少年搔了搔头:“什么糖人?谁是老李啊?” 季陵怔了下:“就是街头那个卖糖人的老……” 话音霎时卡住,因为他想不起“老李”是谁。 真的有……老李这个人吗? 他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季陵楞在原地,抬眸发现不光枯黄头发的少年,小兔也睁着一双兔眸一眨不眨看着他。 少年忧心忡忡看着他:“陵哥你是不是中暑了啊?咱村就没这号人啊?” “……是么。”季陵单手揉了揉太阳穴,“那是我记错了吧……” 也就是说那个女孩儿…… 少年揉着太阳穴的双手蓦的顿住。 那个女孩儿……也是不存在的么? “陵哥别想了!你就是太阳晒糊涂了!快回去吧,春娘喊你回家吃饭呢!我有事就先走啦!” 少年扬了扬手,跑走。 季陵愣了一会儿,说不出心中什么滋味儿,既想见到那女孩儿又怕见到她,此刻得知她是不存在的,心中居然有一丝丝怅然若失的感觉…… 他微垂着眼睑,便对上了一双红红的兔眸。 小兔若有所思盯着他,红红的眼珠倒映着他艳阳下,有些苍白的面容。 少年顿了下,又将脸埋在了她身上,还蹭了蹭。 阿沅:“…………” 少年仍是将脸埋在她身上,双手环保她的姿势,也不知道他要这样抱多久,嗅多久,终于,就在阿沅要绝望的时候,传来少年犹如梦呓般的呢喃: “我这是……做了一个噩梦吗?” 阿沅正疑惑他是什么意思时,季陵痛快的松开了她。 终!于! 少年将她单手搂在怀里,冲她露出了个比艳阳还要灿烂的笑,一双漂亮的桃花眸熠熠生辉: “走吧,回家了。” 作者有话说: 男主是书生不会变哒,小季这块有些事情想交代清楚一点就写多一点啦,小季这儿快结束了,书生也快出现了,大家不要着急哇,我尽量写快些! 啾咪! 80-90 第81章 81 ◇ ◎“是我太想你了吗?”◎ 小兔怔怔的看着少年灿如朝阳的笑, 印象里,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季陵笑。 还怪好看的。 小兔只顿了一下,有些生硬的偏过小脑袋避开少年的视线, 望向天空时, 忽的愣住了。 只见金乌之上有块指甲大的黑斑。 这……是个什么东西??? 红红的兔眸眨了眨,用爪子揉了揉眼睛, 定睛看, 那黑斑还在,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还越来越大了! 好似一滴墨似的晕开了,又好似一块霉斑自灼灼金乌之上逐渐溃烂、扩大, 阿沅从未见过这样的奇景, 看了看四周的游人又看了看抱着她的少年, 居然人人面色如常,好似没瞧见一样。 少年感受到怀里小兔的异样,疑惑道:“怎么了?” 小兔吱吱吱的叫唤着, 见少年一脸不解,叼着他的手指往上瞧,少年狐疑的仰天看了看, 还是垂眸凝视她:“……饿了吗?很快到家了。” 阿沅:“……” “彼岸花,怎么回事?他们都看不见么?那是什么东西?” 按理说境中的一切皆能反应境主的心境, 尤其是这片天, 阿沅一直根据着天色的好坏揣摩少年心情的好恶, 此刻是艳阳天,可见少年的心情是极好的, 然而这金乌之上的那块黑斑…… 太诡异了, 如何能视若无睹。 小兔眯着眼, 自少年的怀抱中探出头, 探究的小眼神凝着少年俊逸优越的面庞,一眨不眨的,少年垂眸看她:“我脸上有什么么?” 小兔直直凝了他一会儿后,没什么异样。随即偏过了头,埋首于少年的胸膛前,合上了双眼,似乎倦了。 季陵看了她一会儿,唇角略略扬了些,脚步却愈加放缓了。 阿沅只不过装睡罢了,她内心紧急呼叫彼岸花: “你人呢!” 等了一会儿才传来彼岸花的声音:“其实它一直存在着,只是主人从未发现而已。” “它到底是什么?” “境能反映出境主的心境也能映射出即将发生的事,以梦兽这尿性……多半是不好的事。主人,你想想季陵发生过什么大事没?比如缺胳膊断腿啥的,最好是这辈子都忘不了的……” “我哪儿知道……”阿沅蓦的顿住,忽然想起来时雨姐姐曾说过,她和季陵的双亲皆被大妖所屠杀,此番他们也是为寻大妖报血仇才浪迹天涯…… 阿沅心中默默推算着时间,确与时雨姐姐所说的相吻合……难道真是大妖要来了? “主人可曾听过‘天狗食日’?日蚀见星,臣弑其君,天下分裂。①日者,人主之象。当金乌被天狗吞噬殆尽之时,便是境毁人亡之时,这便是梦兽最厉害之处。主人,我们都错了。梦兽从头到尾没打算将你们囚到死,它一开始就打算连同境主将你们同这境一起陨灭!” 小兔一双红色的瞳孔倏然缩小了几分,浑身跟着战栗了一下。少年未察觉小兔的异样,转眼间到了家门前。 少年正要推开门时,阿沅不知为何莫名有些不安,小兔倏然睁开双眸,叼住他的袖口,季陵微微一顿,垂眸看了她一眼,眉头微微蹙起又松开,忽然道: “你在……撒娇吗?” 阿沅:“……” 我撒你个大头鬼!!! 小兔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仍叼着他袖口没有松开,少年唇角微勾,指尖摸了摸小兔的头:“好了,别撒娇了。” 阿沅:“………………” 少年作势又要去推开门,小兔不光叼着他的衣袖,两只爪子也扒着他的手腕不放,一人一兔僵持了一会儿,少年的眉头渐渐拢起,显得无可奈何,季陵这厮一旦没什么表情就显得很凶,他默了下才道:“别闹了。” 阿沅自从知道这厮是个兔奴之后完全不怵他,两只爪子仍是扒着他的手腕不松手,僵持中,忽然,门开了。 “吱呀”的沉闷一声,少年一双漂亮的桃花眸和红红的兔眼对视了一下,一人一兔不约而同看向屋内—— 空无一人。 甚至一丝风声也没有,静的可怕。 阿沅心中的不安感愈盛,不安感好似利爪扼住了她的咽喉,自入境以来,她从没如此焦躁过。 季陵一双原荡漾着浅浅微波的桃花眸倏地沉了下来,这次他不顾小兔的爪子如何掰扯他的手腕,甚至在他腕上留下两道抓痕,决然的大步走进去,农舍本就不算大,季陵逡巡了一遍,很快眸光钉在季无妄和春娘的那间屋,迈步前去。 阿沅拦不住他,抬眸望了眼天,那块黑斑又大了点儿,日头好像被咬了一口的大饼,那黑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扩散着。 阿沅咬了咬牙,无法阻止他只能跟着去了。 在几步走进房舍时,少年忽然一手将小兔掖进胸膛内,将探出来的小脑袋,两指抵着小兔的眉心将她又戳了进去,沉声道:“别出来。”蓦的又补了句,“听话。” 小兔略略挣扎了下顺从的藏进少年的衣衫内,季陵余光瞥了一眼才复又将眸光投向房舍内,正要叩门时,门内传来属于女子的凄厉哀嚎声! 是春娘! 季陵不再犹豫一脚踹开了房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地凌乱,春娘凌空挣扎着,她的四肢呈现诡异的姿势向后绞着,脸色苍白中微微泛着青,双目赤红,周身血脉微凸,血液倒流着,似承受着巨大的痛楚。 而站在她面前的是面色铁青的季无妄。 季无妄怒视着她,全然是不可置信和被背叛的暴戾之色:“你竟敢……你竟敢杀我?你忘了你是什么身份吗?!身为妖宠居然妄图弑主,你不想活了么!?” 但凡是立了妖誓的妖宠,只要有一丝弑主的念头即刻便会被天道绞杀。 春娘七孔俱淌下鲜血,浑身以献祭般的姿势扭曲着,挣扎着,仍恶狠狠地瞪着季无妄,双目几欲淌出血泪来:“你怎么配为人父……你该死…该死!” 季无妄目眦欲裂,手背更是鼓起根根骇人青筋,喝道:“你再说一遍!?” 所幸剑圣处于暴怒中不察四周,阿沅从少年的衣衫内微微露出半颗脑袋,红红的兔眸从春娘猩红的双眸往下落,落在一地凌乱的衣衫上,其上堆砌着各色男子的衣衫,她的眸光最终落在那堆凌乱衣衫的最下方,露出一角带着血色的有些脏乱的衣物。 她认出了,这是季陵的小衫。 那小衫被撕了两半,还是她撕得呢,为了给他包扎伤口。她记得每每季陵接受季无妄的“教诲”后,衣衫被血污沾满大半是不能再穿的,这些衣物俱被春娘随手扔进杂物堆内,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 不,兔眼眯了眯,细看下这一角衣衫上还用朱砂写了些符咒,阿沅凝神,眯着眼瞧着,虽然只露出一半的符咒,得亏她平日无事呆在油纸伞里就翻看那些道家的符咒大全,这不正是臭名昭著的傀儡术吗! 傀儡术流派中的一种,只要施咒人将咒法写在他人的毛发或者带血的衣物上,七七四十九天后便可操控其神志,甚至夺人躯壳! 邪术中最最阴邪、为人不齿的一招了! 红红的兔眸霎时钉在季无妄身上,满脸不可置信:“……这人!!!” 阿沅都恨不得啐他一口!!! 季陵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半晌才惊愕道:“父亲……发生了什么?” 季无妄似被春娘激得发了狂,双目赤红隐隐有走火入魔的迹象,实际上,虽说是在境中,其实阿沅也隐隐能感觉到一面是村民们对剑圣的无上推崇,一面是剑圣难以忽视的颓败,她能感觉到季无妄这俱恍若一座小山似的魁梧躯体好似摧枯拉朽的巨树一般,隐隐有倾颓的趋势。 所谓英雄末路,但这也不是他妄图夺取季陵躯体的借口! 虎毒都不食子,这可是他的亲儿子啊! 季无妄胸膛剧烈起伏,几步上前单手狠狠扼住春娘咽喉,双眸一片血雾弥漫:“陵儿,看清楚了,妖本性低劣,是妖就会骗人!今日为父再给你上一课,永远不要对妖仁慈,它们不配!” 春娘纤细的脖颈在季无妄掌心恍若一折就断,她面色骤然胀红之后逐渐泛青,支离破碎的声音从喉头溢出,即便被季无妄扼住了咽喉,仍吃力的扭动着脖子,一点一点转向季陵,一滴泪从眼角流出,喉间发出模模糊糊的声音:“阿……阿……” 季陵僵立在原地,双手紧握成拳,指甲狠狠嵌进掌心内,俊容一片苍白,怔怔的看着春娘。双拳因为握得太紧周身微微颤抖着,足下却仿佛有千斤重一动不能动。 “动啊你!为什么不动!你快去救她啊!” 小兔从他怀里跃出,跃到他臂弯上,疯狂咬着他的手腕,直到咬出血这人还像个木头似的一动不动! 少年的双眸死死盯着春娘被扼住的、逐渐扭曲青白的面容,下唇被自己咬的鲜血淋漓也浑然不知。 【阿陵,你答应过我的,不要惹你父亲生气的,对不对?】 【你答应过我的,你明明答应过我不再惹你父亲生气的,你知道的,你知道你父亲是因走火入魔才这样的,对吗?】 【阿陵我知道你一向最听话了……阿陵……】 春娘面如金纸,却冲少年艰难扯了个笑:“阿陵你……你做的…很好……” 少年浑身剧烈一颤,俊容血色尽失。 他浓黑而茫然的目光错落在春娘和季无妄身上,过往无数画面在他面前交织—— 是女人为他拭血,满目凄楚。 【阿陵,要听你父亲的话,他…他只是走火入魔了,他身不由己,你知道的对吗?】 是父亲永远居高临下看着他。 【我没你这样废物的儿子,站起来!】 是女人在哭泣。 【你做的很好……对不起…对不起……】 是男人在咆哮。 【站起来!】 【阿陵……阿陵……】 【妖就是妖!本性难移,这就是妖!】 【阿陵……】 少年渐渐充血的双眸死死盯着季无妄掌心逐渐面色灰暗的春娘,浑身抑制不住的轻颤着,两道交织的声音杂乱的充斥着他的大脑,他眼底微红,牙关紧咬,眸底俱是挣扎的无措和迷茫。 到底……到底要我怎么做? 我怎么做才是对的? 我…… 骤然耳边炸响一道属于少女的清叱声: “你是人不是动物更不是任人使唤的傀儡!给我动起来啊笨蛋!!!” 仿若一个铁锤当头砸中,少年骤然战栗了一瞬,小兔从他臂弯上轻盈跃下,落地化作一袭白裙袅袅的倩丽身影一跃上前,藤蔓自她掌心探出直直插入季无妄的手腕之中,季无妄一声闷哼松开了春娘。 另一手的掌心同样探出一条藤蔓卷上春娘的细腰,带着春娘远远避开,距季无妄整整三丈之外,阿沅便挡在春娘身前,以防御的姿态狠狠瞪着季无妄。 “主人!你插手干什么!你暴露了你!!!” “对不住!没忍住啊啊啊啊!!!你能眼睁睁看这么美好的大姐姐被杀掉吗!!!!” 真不怪阿沅,虽然春娘不认识她,甚至这辈子没机会相识了,可是偷偷观察春娘的这段日子,不妨碍阿沅喜欢上这个温柔善良的大姐姐啊! “主人我提醒你多少次了!境里除了境主都是梦兽的眼线!你不是没吃过苦头,一旦暴露就会被潜意识攻击的主人!” “我当然知道了!所以对不住嘛!!!” 阿沅直直盯着季无妄,一边防着季无妄一边防着周遭的一切! 一滴汗沿着额角淌下,她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 “……原来是你啊。”季无妄本暴戾的萦着血雾的双眸忽的沉了下来,双目沉沉,忽然头神经质的歪了一下,一如方才在小巷里围追拥堵她的人群。 他本暴怒的脸只剩下一片面无表情的宁静,忽的咧唇笑了:“找到你了。” 登时不光是季无妄,甚至包括身后的春娘,周遭可以看的一切俱朝阿沅袭击而来! “主人小心!!!” 阿沅掌心的藤蔓只能一支钳制住季无妄,令一支钳住身后的春娘,其他的便防不住了,眼瞅着那带着火焰的木柴直直朝她的面飞来,阿沅骇的闭上了眼! 然而一刻钟过去了,无事发生。 阿沅愣了一下,偷偷睁开一条缝,继而睁开双眼。 那燃着火焰的木柴正巧就停在她眸光前的一寸,停滞住了。 不光如此,她的周身都被身旁飞驰而来的东西包围住了,它们皆停滞在空中,一动不动。 彼岸花比阿沅更诧异:“这是怎么回事???” “好像是……”阿沅默了下,才道,“好像是潜意识……放过我了。” 话落的一瞬,阿沅小心翼翼的微微侧目,便对上了一双一眨不眨凝视着她的,浓黑的桃花眸。 阿沅下意识屏住呼吸,怔住了。 季无妄亦冲季陵爆喝:“你在做什么?!这是妖!是妖!还不快杀了她!” 少年冷沉的眸光自阿沅眉心一抹烈焰似的花瓣印记下落,扫过她一双眼尾微红的猫瞳又扫过一片小巧的樱唇,是夜夜入他梦的女孩。 不,原来不是梦。 是真的。 小兔是真的,这个女孩也是真的,她们都是真的,她们……自始至终是一个人。 冷沉的眸光最后钉在她琥珀色的瞳孔上,喉结艰涩的上下滑动了一下,才恍然道: “……你是妖?” 阿沅抿了抿唇,眼神有些复杂,未答便是默认了。 少年追问道:“为何不告诉我?为……” “妖天性狡诈!陵儿你忘了吗?忘了这妖是如何骗你的吗?” 季无妄盯着季陵,一双暴戾的眸泛着诡谲的光,随着他的话落,周遭一切忽的全变了。 一道窸窣的裂痕如蛛丝般蔓延开,境裂了,裂成无数块漂浮在季陵面前。 阿沅在那碎裂成千万块的碎片中看到了遍地盛开的彼岸花,看到了自己。 看到自己将衣袂一角割下,看到七岁的小季陵攥着那块衣袂隔着一汪湖水眸光通红的盯着她。 看到自己挡在书生面前,对着面目森冷的季陵道:“你敢动他,我会跟你拼命的。” 看到自己将季陵一掌拍进安魂香内,对他说:“看清楚了我不是薛时雨,别再做奇怪的事了。” 更往前,看到自己于巨大的榕树下,将腰间绣着小兔的锦囊扯下丢在了地上,头也不回的下山走了。 每张碎片都是自己决绝的背影,少年盯着这一张张碎片,双目渐渐赤红,桃花眸中血丝弥漫,呼吸之间居然有股血气。 “看到了么,妖惯会骗人。你也察觉到不对劲了吧?”季无妄盯着季陵,双眸闪烁着诡谲的兴奋的光,“这是境,彼岸花最擅制幻境,这是她制造的幻境,她厌你、欺你、弃你,阿陵,告诉我,你要怎么做?” 那双桃花眸死死凝着阿沅,那布满双眸的血丝如同蛛网一般裹着阿沅不断往下沉,带着稚气未褪的艰涩嗓音在喉间滚过一遍又一遍才艰难的发出声音,每一字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难以觉察的脆弱: “……你也骗我?” 阿沅蓦的心脏好像被一只大手抓捏了一下,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大喝道:“放屁!放他娘的狗屁!这是他!是梦兽制造的幻境!不是我!季陵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瞒你的,我是想告诉你的!这不是没到时机嘛!我不知道你现在记起了多少,反正…反正你要信我啊!时雨姐姐、沈易他们都被困在这儿了,不过放心,我找到他们了!只要破了这个境我们就能……” 少年喃喃着打断她的话:“果然父亲说得对,妖就是会骗人。” 阿沅:“……” 阿沅梗住了,如果可以的话她简直想摇着这厮的双肩趴他耳边大吼:“要我怎么说你才信啊啊啊啊啊啊!” 现实是,她被少年一双通红的眼珠钉在原地一动不动,喉咙仿佛卡壳发不出一丝声音,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七岁的他,也是这样盯着她的。 七岁的他和十四岁的他,季陵从来没有变过。 他真的恨她。 说实话阿沅不知道这股恨意是哪儿来的,她只知道她输了。 她自以为了解这厮,其实她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破境之路,攻心为上,她输的一塌糊涂。 是她输了。 季无妄望着少年,眸中兴奋的光愈加浓烈:“阿陵,我教过你的,对待妖该怎么做?你知道该怎么做,对吗?” 一道白光倏然而至,下一秒,少年的右手掌心凭空出现一柄剑刃,深渊剑。 “好,很好。”季无妄双眸的光愈盛,呼吸都变得粗重了,“你一直知道的对吗?是妖就该死!妖死不足惜!就这样砍过……去…” 白光一闪,季无妄的头颅落在了地上。 血溅了一地。 他双眸中兴奋的光甚至还没熄灭,就这样头点地,落在了地上。 阿沅怔了一下,继而猫瞳迸射出极其耀眼的光,她一蹦一跳的跑向季陵,双眸中的光炽烈的叫人不敢逼视:“你想起来了对不对?!” 少年握紧了掌中的剑,阿沅眸中的光越亮,越显得少年的桃花眸越晦暗。 顿了一会儿,他才低声道:“…我分的清真假。” 你是真的,我知道。 周遭的景物剧烈变化着,是境要坍塌了。阿沅没想到峰回路转,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 笑弧都快咧到耳根了,果然提到时雨姐姐这厮就清醒了!就应该早点提的! 真是的!!! 境化作一块块碎片不断坠落着,阿沅顾不得开心,忙道:“你记起来了就快带我们出去呀!” 一般来说,无论多么强大的幻术都有同一个捷径,只要唤醒境主的意识,多么强大的幻术都能瞬间瓦解。 这也是方才潜意识停止攻击的原因,当然是因为境主不肯了! 境里境主才是老大,梦兽算个屁! 阿沅兴奋的看着少年,然而少年却迟迟未有反应。 周遭的碎片不断下落,落地的一瞬间溅起炽热的火星子,他们能安全立足的地方不多了。 见少年久久未言,只一双晦暗的桃花眸盯着她,阿沅渐渐回过味儿来:“你……你不会……” “主人!他根本没记起来!!!快逃!境要塌了!” ……娘的! 阿沅一双猫瞳登时瞪得圆滚滚的,心底暗骂一声,抓着少年的领子就开始夺路狂奔,一路躲着不断往下坠的碎片,忽然身后传来一道闷哼,她扭头一看是季陵替她挡了横飞而来的碎片,碎片直直贯穿他的肋下,血泼墨似的溅了出来。 阿沅瞳孔剧烈一缩,咬牙道:“你……你撑住!” 到处都是如星火坠下的碎片,忽然天边传来一阵又一阵的闷雷声,阿沅刻入骨髓的对雷电的恐惧叫她腿一软,差点摔了一跤。 她只匆匆瞥了一眼天边红紫交相辉映的电流,便不再看了。抿着泛白的唇仍闷头往前疾冲着,季陵因失血过多已然昏了过去,她现在不能停,不能停! 她抓着季陵的领子,两人不知跑了多久,直到星火似的碎片不再坠下时才停了下来。 是入境前的那座山峰。 他们居然又回到了这里。 她带着季陵跑来跑去仍是绕不过这座山峰,绕不开这个悬崖。 不知何时起,天边震耳欲聋的雷声也不再作响了,阿沅将季陵放在原地,自己也浑身虚脱的倒在地上,不知跑了多久她身上本就不足的灵气也快殆尽了,却仍咬着牙催动海灵珠愈合季陵肋下的伤口。 境与境主息息相关,季陵只会比她伤的更重,因此才昏睡了过去。 又或许是因他昏睡了过去,陷入无意识状态,境才短暂的恢复了些许平静。 但她深知这个平静不会持续的太久。 因为头顶的烈阳仍在,那黑斑几乎快吞没了它,明明是大白天却黑沉如夜。 不知日头彻底被黑斑吞噬时,那个大妖会不会出来,阿沅知道自己应该站起来,可是她灵力枯竭,实在没有力气了。 她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了,她仰望着天边那轮逐渐被黑斑吞噬的太阳,终是无力的合上了双眼。 一道裹挟着雷霆之力的金光倏忽而至,光芒散尽,一道修长的人影凭空出现。 一只细小的藤蔓从阿沅的袖口绵延而出,藤蔓之上生出一株小小的花蕊,花蕊迎风招展,冲着那道修长的人影点头哈腰,口吐人言:“哎呀,不愧是上神大人,梦兽在您跟前就跟臭老鼠一般不禁打!这次不知又躲到哪里去了……” 那道修长的人影无视它的话,径直掠过了它,朝昏睡在地的阿沅走去。 越朝她靠近,本还算平稳的步伐有些微的急促,几步上前,单膝跪地,凤眸自上而下扫了阿沅一遍,眸光落在被火星子燎过的红肿的胳膊和手背,眉头一蹙,两指点在少女的眉心处,融融的金光包裹着她,不一会儿身上的伤便愈合了。 金光消失,点在少女眉心修长的指尖下落,如一片羽毛似的轻轻抚了抚她有些苍白微凉的颊边,凤眸内荡着一层柔软的浅波,下一瞬便克制的收回手站了起来,回眸看向另一侧昏睡在地的少年季陵时,凤眸的浅波消失了,只剩乌沉沉的黑。 书生面无表情,朝着昏睡在地的少年走去。 身上倾泻而出的杀气简直难以忽视。 那株花蕊迎风摇的愈欢:“上神大人……真要杀了他?我知梦兽这只臭老鼠难抓的很,虽然杀了境主,强行突破境也不失为一种办法……但是……但是……” 眼瞅着书生就要走到少年身前了,花蕊看了眼身后沉睡的阿沅,咬咬牙道:“小的与主人心意相通,主人自然也是知道这个破境之法的,但是主人从未如此想过,主人虽然没说过什么,但小的知道,主人一定不愿这么做的上神大人!” 书生的脚步微微一滞,花蕊一顿后,心中一喜正要再劝时便听到随风送来的轻嗤声: “那我更得杀他了。” 书生清瘦的背影骤然爆发出几乎为实质的滔滔杀气!围绕着他周身的清风俱成了杀人无形的凌厉刀刃! 白袍的下摆在飓风中飞扬,沈易一双深邃如墨的凤眸凝在昏睡的,面色霜白的少年身上。 薄唇讽刺的一勾,萦绕周身的疾风汇聚成一柄巨大的风刃朝沉睡少年的脖颈砍去! “住手!” 风刃堪堪停滞在少年颈前的一瞬便化作无形散了开去。 飞扬的衣袍下摆也落回了原地。 一时一丝风声也无了,静的令人心慌。 一颗珠子砸在了他的背上又落了下来,滚落在他鞋边。 沈易垂眸一看,是海灵珠。 薄唇倏然收紧,藏于袖中的手也一瞬间握紧。 “你……你不准伤他!” 阿沅实在没有多余的任何一丝灵力了,不然也不会像个稚童一样选择拿海灵珠砸人这样丢人的方式。 她也实在是筋疲力竭了,几乎连站也站不住,眼前也是晕晕沉沉的一片朦胧,若不是靠着最后一丝毅力撑着,早趴下来了。 书生仍背对着她,并未转身。许久才传来他自嘲似的冷哼声:“如果我非要杀他呢?” “那……那……” 阿沅喃喃着,其实她并未听清楚那人说了什么,她晃了晃头,脚步虚浮,真的到了极限。 许久等不到身后少女的声音,书生冷笑着,胸口酸酸涩涩的几乎快溢了出来。 他冷眼看着昏睡的少年,背对着少女的一双凤眸是昭昭的嫉恨、愤怒,紧握于身侧的双拳更是被他自己握得指骨泛白。 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少女朝他走了过来。 他的指骨几乎快被自己捏碎了,才终于强迫自己闭了闭眼,收回眸中的晦暗和嫉恨,再好的涵养也荡然无存,因为那盘旋在他胸口的酸涩不仅没有因为他的强行压抑消失,反而更加的浓厚,几乎快吞没了他。 书生冷笑着转过身,轻嘲着:“怎么?还是舍不得么?还要为他打我几拳是么?” 一回眸正巧对上阿沅踉跄走来,高高举起的简直过家家似的玩闹的拳头。 沈易:“……” 书生凤眸艰涩的一凝,重重喘了口粗气,那盘旋在胸口澎湃的酸涩再也压不住,他瞪着近在咫尺的少女,一点读书人的风度都没了,眼神带着凶狠,甚至说的上是可怖。 他恶狠狠凝着她,又讥又笑的,不知道笑她还是笑自己:“他在你心中就这么……” “是我太想你了吗?” 少女骤然发出犹如梦呓般的声音。 沈易顿住,有些怔愣的看着她,那口恶气便卡在喉咙不上不下的。 阿沅茫然然仰头看着他,伸在半空的拳头不自觉松开了。一双仿佛蒙了一层雾的猫瞳怔怔盯着书生。 一时死寂无声,沈易在阿沅几乎逼视的视线中屏住了呼吸,胸腔的酸涩不翼而飞,代替的是越来越重的心跳声。 忽的,少女忽然痴痴笑了起来,带着一些自嘲: “我想你想到这个地步了么?居然在别人的梦境里梦到你……” 话未说完,阿沅便不受控的合上双眸昏倒了过去。 书生只愣了短短的一瞬,便极快的一手攥住她的肩,一手虚虚拥住她的腰,阿沅正巧一头撞进他的胸膛里,沉闷的一声,不疼,却在他心尖上落下重响。 书生狭长的双睫犹如振翅的蝶一般,剧烈震颤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百科 第82章 82 ◇ ◎“我们当然是朋友了!”◎ 馨香满怀, 胸口陡的升起一股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巨大的喜悦,那股巨大的喜悦正要如春天绽放的花朵一般盛开之时,忽然传来花蕊急急的声音: “上神大人, 境又开始变化了!”彼岸花选择放弃劝说了, 上神哪是他能劝得动的!它忙道,“您要杀了季陵的话, 就趁现在吧!我怕梦兽又搞什么小动作, 倒时要脱身就难了上神大人!” 彼岸花这边急的半死, 上神大人倒看上去一点不慌。 甚至因它不合时宜的插嘴,眉心拢起高高的丘壑。书生将阿沅半拥在怀, 凤眸中的晦暗一丝也无了, 浓黑的凤眸映着少女沉睡的容颜, 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一眨不眨盯着她,眸底跃动着点点动人的金光。 才安稳不过片刻的境又开始往下星火似的坠碎片, 花蕊咆哮着:“上神大人,再磨蹭境塌了,就是您也出不去!!!我说真的!!!!” 有什么好看的, 再看能看出朵花来么?又不是第一次见主人!!!! 沈易此刻心情好到炸裂,丝毫不在意这胆大包天彼岸花的无礼, 甚至连身后不断下坠的碎片也忽视了。他微微叹了口气, 恼火周遭一切的不识风情。 他弯了弯眼, 俯身在阿沅眉心落下一吻,唇角含笑, 脉脉温情:“算了, 先出去。” 一缕火星子差点将花蕊烧秃了, 花蕊咆哮着:“上神大人!!!” 上神大人不紧不慢的将昏睡的少女放在地上, 将她的头颅小心翼翼的放稳在一块石头上,落在他们身上的碎片还未靠近俱化作了硝烟散尽。 上神大人安顿好了少女终于大发慈悲回了它的话:“不杀了。” “是上神大人!”花蕊猛地一顿,“什、什么???怎么突然又不杀了???” 上神大人心情颇好:“杀了他,阿沅要生我气就得不偿失了。这笔账太亏,算了。” 彼岸花:“………………” 上神的话都这么儿戏的吗???! 花蕊难得磕磕绊绊:“那、那现在怎么办?” 它可不要死在梦兽的境里,传出去太丢脸了! 沈易仰头看了看几乎快被黑斑吞没的太阳,唇角勾了勾,冷冷一笑:“重头戏现在才开始呢,你护住阿沅,我去抓老鼠。” 蓦的一顿,嗤笑道,“那老鼠跑的再快,能有闪电快?” “上神大……” 沈易冷冷的瞥了它一眼,花蕊登时止住声,忍不住打了寒噤。 花蕊再不敢有多余的话了,瑟缩着脑袋。 沈易看了一眼昏睡的阿沅,打了个响指,少女身旁无声起了个泛着金光的屏障,碎片一落在屏障上便消散无形。 沈易余光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季陵,嫌弃的皱了皱眉,还是给他也弄了个屏障。 最后看了一眼阿沅,化作一道疾电凭空消失。人消失了,声音还残留着: “护好她。” 花蕊:“…………” 藤蔓卷住小小的自己,彼岸花幽幽的叹了口气。 —— 阿沅醒来的时候,境要崩塌的差不多了。 她茫茫然的看着摇摇欲坠的苍穹,以及穹顶之上,那轮已被黑斑完完全全吞没,几乎和夜融为一体的圆日…… 猛地翻坐起来,大妖! 她还记得晕倒前大妖出现要杀了季陵! 季陵呢??! 难道他已经被…… 阿沅急急环顾四周,眸光落在不远处背对着她的少年身上。 看了一会儿才骤然松了口气,幸好没事! 她忙走了过去,却见少年蹲坐在原地,在他四周俱是散落的碎片,阿沅眉心蹙了蹙,不知为何,少年的背影看起来……有些伶仃的孤寂。 她顿了顿,将这莫名出现的思绪驱散开,她走到少年身边,道:“这里不安全……虽然我也不知道哪里是安全的地方……” 阿沅一滞,甚至在境里这么久她也没能找到脱身的办法,他们很可能都会葬身在境里……但是她就是不能看季陵就这么孤单一人坐在这里,她轻声唤她,少年却不理她,阿沅眉心蹙了蹙,直接上手去拽他的胳膊,拖也是要把他拖起来,然而少年竟似有千斤重居然拽不起来,阿沅眉心一拧,耐心荡然无存: “你现在又在闹什么脾……” 忽的传来少年低沉喑哑的声音:“我以为父亲终于爱我了,他教我剑术、为我拭血,甚至将深渊剑都传给了我……”少年的声音蓦的一顿,声音仿若在泥沙里滚过一遭那么沙哑,“却是为的我一身天魔血。” 阿沅:“……” 阿沅顿住,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人,更不知道怎么安慰季陵,因为在她眼里季陵一直是石头做的人,刀枪不入的,怎么会受伤。 阿沅憋了许久才干巴巴说道:“你别、别难过了……” “我是怪物。” 阿沅一顿,眉心狠狠一拧:“你胡说什么?你这人虽然讨人厌了点,倒也不至于……” 少年的声音蓦的低落了下来:“他们都说我是怪物。” 阿沅一怔:“哪个‘他们’?” 顺着少年的视线,阿沅才看到平铺在少年身前的千万张碎片中,无数个她曾在境中见过的村民,包括季无妄、春娘和那群少年,他们均面无表情,睁着一双双黑勋勋的眼睛盯着他,一声声咒骂着: “知道为什么大家怕你吗?知道大家为什么一口一个‘陵哥’叫着吗?因为剑圣?不,因为你是怪物,你是个半人半妖的怪物!” “知道为什么每次让你不要顶撞你父亲么?为什么你表现的越好,你父亲就越讨厌你?因为他嫉妒你身上的天魔血啊,因为你是妖啊。阿陵,我们妖族天赋异禀,他嫉妒你啊。” “妖就是妖,本性低劣,阴险狡诈,我季无妄怎会有你这样半人半妖的儿子!” “知道自己是自己口中最厌恶的妖感觉如何?嗯?” “怪物!怪物!是你这个怪物屠了村!你把我们的命还给我们!” “怪物怪物怪物!!!” “把命还给我们怪物!!!!” 阿沅怔怔的看着,直到少年恍若梦呓的声音传来: “你说……我是怪物么?” 阿沅顿了下,回眸看去时对上一双赤红的桃花眸。 少年直直盯着她,浑身浴血,浑身上下沾满了数不清的人的血,在他身前的千万碎片又变了个模样,碎片中是发了狂的他正在屠杀了村里人。 哀嚎声不绝于耳,是他将镇日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陵哥”唤着的少年们一刀劈成了两半,是他屠杀了所有人却嫁祸给一个从来不曾存在的“大妖”。 阿沅从来只知天魔血引得无数妖怪争相追逐,却不知天魔血会令人发狂。 难怪……难怪时雨姐姐不允他学任何邪术,总是叫他克制…… 原来…… “原来我是妖。” 少年定定看着她,漠然陈述着。 天边的圆日已被黑斑完全吞没,一丝光也无了。 阿沅心底骤然掀起惊涛骇浪般的恐慌:“你……你怎么会是妖……这定是梦兽搞的鬼!它骗你的!它……” “原来我是妖啊,难怪……难怪都惧我、厌我、弃我……因为我是个双手沾满血腥的妖啊。” 少年喃喃着,阿沅欲张嘴劝止住他,却不知该说什么,忽然耳畔传来彼岸花的尖叫声:“主人你看!他要和境融为一体了!” 只见季陵的下半身居然和万千铺陈在地的碎片融合在了一起! 无数只手从碎片里伸出来,抓住他不断往碎片里扯! “怪物!怪物!” “你把命还给我!你把命还给我!” “怪物!怪物!” “主人他要是被拉进去就是和梦兽融为一体,梦兽认其为新宿主,这就等于在梦兽的境里,届时就算上神大人找着梦兽也无可奈何了!梦兽的境里梦兽才是上神!!!” 什么上神上神的,这样的时刻阿沅根本无暇听清彼岸花说了什么,她只知道不能让季陵就这么沉沦下去! 她拽着季陵的胳膊不断往外扯,然而她一人之力哪里抵得上千万拽着他往下堕的手? 一道衣帛撕裂的声音依稀传来,感受到掌下的身躯不断往下沉,阿沅懊丧中更多是绝望:“你抓住我!抓住我啊!” 少年却好似被抽了脊梁骨一般,向来挺拔的身躯无力的垂着,浑身力气都泄尽了,任那些森森白骨般的手拽着他往下坠。 少女的清叱声就响在耳边,少年闻言只微掀一道眼帘看向她,声线没有半丝波动亦如他面无表情的面容,盯着身侧的少女,道: “见我是妖……有没有觉得解气点?” 阿沅一愣神,少年又被扯得往下坠了些,直至腰腹全没入碎片中。 见少女不答,季陵漠然回眸,盯着身下无数只拽着他的森森白骨,忽的笑了:“你该觉得解气的……你也该生我气的……我明明也是妖却口口声声降妖除魔,苍生大义……是不是很可笑?” “ 很可笑对吧……” 季陵一双赤红的桃花眸倏然沉了下来,浓黑的眸子,俱是空洞。他喃喃着,声音越来越小:“我这样的人……像我这样的人……死了才是最……” 忽的一双纤细的手自身后从他的咯吱窝下穿过,牢牢环抱住他,纤细、白嫩的双手于他身前十指交握宛如一个锁扣紧紧锁住他! 锁着他往上挪动着,哪怕力量实在太些微了,那双纤细的手臂仍然锁着他蚍蜉撼树般往上拖动着。 他的耳边传来少女不顾一切的咆哮声,就炸响在他耳侧:“谢谢你!感谢你庇护了我三年!真的谢谢你!谢谢!” 季陵登时浑身僵硬,那双空洞的眸也僵住了,浓黑的眸映着交握在他身前的,因为过分用力指骨泛白的手。 “我真的感谢你……真的……”少女响在他耳侧的声音隐隐带着沙哑的哭声,“我总是、总是被人欺负,三年来多亏了你的照顾,你给了我吃的,给了我住的,你让我有了可以躲避的地方,你帮我打跑了那些欺负我的坏人……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谢谢……” 少女说到最后居然嚎啕大哭起来,季陵的眸光剧烈震颤着,本空洞的双眸渐渐有了颜色。 “我知道你是个善良、诚实、聪明的好孩子,你虽然口中说要除尽天下的妖,但是遇到善良的妖你会当做没看到,我知道的……我怨你、我怨你对琯琯施了弑神阵,原来我不懂,现在我知道了原来琯琯一直痛苦着,她囚于彼岸花生生世世得不到解脱,你是在帮她……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但是我一直不承认……” “很多人在你不知道的地方爱你,需要你,春娘是,时雨姐姐是,还有我,我也是……只要你在就会觉得很安心,谢谢你庇护了我三年,真的谢谢你……所以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不要死?” 一滴滚烫的泪落在少年颈边,少年仿佛被烫了一下,浑身令人头皮发麻般战栗了一下。 森森白骨拽着他,碎片已然没过了肋下直逼胸腹。 甚至碎片锋利的刃刮过那双白皙、纤细的臂膀,鲜红的血淌了下来。 季陵双眸怔怔盯着身前那条白皙臂膀上淌下的血珠,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许久,发出一道嘶哑的声音: “放开我,不然……你也会被拖下去的。” 阿沅死死环着他,拽着他,有些咬牙切齿有些崩溃的在他耳边哭喊着:“不放!就是不放!死了有什么好玩的?你给我振作一点!活过来!努力活过来!努力活过来啊……” “求你了……求你了……不要死……” 阿沅实在拽不动也没力气拽了,碎片尖锐的刃嵌入她的肌肤内,她连动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了。 但那双纤细的手仍然锁着他,她痛死了,痛的几乎喘不过气来,只能将头颅埋在少年的颈间,滚烫的泪珠一滴一滴全滴落在少年的颈侧,疼死了!疼死了! 她近乎哀求的央求着他: “不要死……求你了……阿陵。” 倏然,少年一双桃花眸猛地睁开,空洞荡然无存,只有一如往常的,深不见底的浓黑。 浓黑深处又不仅仅是黑,黑暗的深处闪着些微的光亮。 忽然阿沅感觉到本绞着她的皮肉,不断向上蔓延的碎片忽然……好似停住了。 她略略一顿,抬眸看去,因哭的太狠了,睫毛全被泪水糊住了,她定睛看了一会儿才看清—— 是季陵徒手抓住了碎片! 碎片将他的双手绞的血肉模糊,尽管如此,他也没有松手,顺势遏制了碎片蔓延的趋势! 拽着他的森森白骨越发怨气滔天,愈发用力的拽着他往下坠落! “怪物!怪物!怪物!” “把我的命还给我!” “你这个半人半妖的怪物!!!” 然而方才还容易拖拽的身躯忽然犹如巨石般岿然不动,任千万只手也无法将他拖拽下来! ……是的,是的,阿沅后知后觉的发现,她此刻环抱着的身躯不再如一滩烂泥一般,是遒劲的、有力的! 她能感觉到这瘦削但不算单薄的身躯里,蕴藏着怎样惊人的力量! 季陵兀自冷冷扫着这些拖曳着他的森森白骨,然而这些手见拽不动他便开始拽阿沅的一双胳膊,然而未接近阿沅分毫瞬间便被冰霜封住了。 此刻于境中,季陵召唤不出深渊剑,然而他却凭空化出霜雪做的利剑一剑斩去,千万只枯手登时齐齐被削断! 季陵握住交缠在他胸前的小手轻松一跃,便从碎片池中脱身而出! 紧接着霜雪化作的剑骤然扩大十倍直直插入这碎片池中! 境剧烈的晃荡了一下,碎片池裂成成千上万的冰晶消散在空中。 阿沅直到双脚落在实地上还缓不过来,半晌才后知后觉的看向身前的少年:“你……是不是又升了层境界……嗝。” 方才哭的太狠,居然还打了个哭嗝。 阿沅:“……” 阿沅有些尴尬的挠了挠面颊,开始觉得丢脸了。 不过马上又安抚好自己,这有什么丢脸的!反正……反正也就这厮一个人看到,不丢人! 阿沅做好心理建设一抬头便对上少年直直盯着她的一双浓黑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看的人心里有的慌慌的。 阿沅眉头忍不住拧了起来:“……你看什么?” 少年却不答,只盯着她,眸底酝酿着浅浅的微光,许久才偏过头,低声道:“我们先想办法怎么出去吧。” 忽的阿沅发现自己流血的胳膊被冰霜止住了血。 一侧目睹全程的花蕊嫌弃的吐了吐蕊丝:“得了,又是一个好像第一次见到主人的怪胎。盯着看能长出花来不成?” 虽然阿沅觉得季陵有些怪怪的,但是此刻显然不是深究的好时间。 随着方才季陵一剑将碎片池毁了,境犹如地震般晃荡了一下,天边紧接着电闪雷鸣呼啸而至,阿沅不敢多看,多看一眼就打哆嗦。 一旁花蕊兴奋的吐着蕊丝,上神大人找到梦兽了! 上神大人加油! 打它打它!往死里打!!! 阿沅只敢盯着自己的脚尖尽量忽视源源不断,一声更比一声剧烈的电闪雷鸣,她忽的想起了什么,季陵忽然有了求生的意志,难道是…… 阿沅猛地抬头看向他: “你全都记起来了?” 少年相当痛快的摇了摇头:“没有。” 阿沅:“……” 还以为他记起来了就能顺利脱身呢!这不又成了个死结!而且境马上就要塌了,很快连他们脚下的土地也要裂了! 必须尽快逃离这里! 可是……可是该怎么做呢…… 沉默许久的少年忽然道:“境里,没有尽头吗?” 阿沅闻言摆了摆手:“没有的,哪里我都去过了,兜兜转转还是在这块地打转……” “这里你也去过了么?” 阿沅一顿:“哪里?” 季陵立于悬崖边上,望着她:“崖底。” 阿沅跟着走上前,望着黑勋勋的崖底:“这里……倒真没去过……”声音蓦的一顿,“这可是悬崖,难不成我们……我们跳崖吗?” 少年静静地看着她:“未尝不可?” 阿沅:“……” 阿沅倒吸一口气,本想呵斥少年,梦兽制造的境不同于一般的境,若在境中死了那就是死了!可她转眼又想起,她即将被彼岸花吞噬的那日,也是陷入了彼岸花制造的境中,那日她是怎么脱身的? 对了,她是到了忘川,到了黄泉碧落才苏醒过来……可不就等于死了一次又活了过来!??? 登时当空又是一道惊雷,脚下土地跟着晃荡了一下,龟裂出一道巨大的豁口! “主人!境马上就要塌了!快想办法!!!” 阿沅思忖着,喃喃着:“都说梦是相反的……”一顿,阿沅抬眸盯着他,猫瞳熠熠生辉,“你说的对,试试也未尝不可!” 少年却没她想象中开心,浓黑双眸盯着她,忽然道:“出去之后……我还能见到你吗?” “当然了!”阿沅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我们……” 欢脱的话语声忽然卡住,少年紧紧盯着她,负在身后的手攒成拳头。 他死死盯着她,不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许久才道,嗓音有一丝嘶哑: “我们……怎么了?” 十四岁的少年还是太过青涩,一脸肉眼可见的紧张。 阿沅蓦的笑了,抿着唇觑着他,不知为何也有些紧张。她觑着少年的面容,斟酌着语句道: “我们……是朋友吧?” 少年想也不想大声道:“我们当然是朋友了!” 阿沅愣了下,看着少年忽的捧腹噗嗤笑出了声:“是是是……我们是朋友……我们当然是朋友了!” 指尖不经意的揩去眼角笑出来的泪。 少年紧紧盯着她忽然觉得无措:“你……你怎么了?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我只是想起来……” 声音蓦的一顿,弑神阵上,少年一脸霜寒,冷漠而不近人情:“我永远不会和妖做朋友!” 阿沅笑着摇摇头,“没什么,只是被以前的你骗了去,气得够呛!我们是朋友,我们当然是朋友了!” 猫瞳亮晶晶的,映着少年青涩的、略显紧张的英俊面庞。 少年望了她许久,见她是真的开心才缓缓放松了紧绷的面容,不过紧接着声音又低落了下来: “以前的我……不,以后的我,对你很不好吗?” 阿沅略滞了下,倒没想起他突然说起这个。 阿沅倒一点不客气,“啧”了一声,嫌弃明明白白在脸上写着:“当然了,你这厮讨人厌的很!” 少年蓦的僵住:“我……我可曾对你做了什……” 阿沅噗嗤一笑:“好啦,以后对我好点就行啦,不光对我,还要对身边的人,不要总是气时雨姐姐,不要总是凶巴巴的……对了,我不喜欢你对我凶,对我大声说话,我!非!常!不!喜!欢!” 少年定定的看着她,浓黑的眸映着阿沅如芙蕖般的面庞,沉声而郑重的道:“不会了,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对你,我保证。” 阿沅怔了下,有些哭笑不得:“要不要这么正式啊……好像我在欺负你一样,我开玩笑的……” 少年一双浓黑的眸仍是盯着她,忽然道: “对不起。” 阿沅愣住,怔怔的看着少年,半晌后笑着垂下了头颅,掩饰的挠了挠小巧的鼻子。 双睫飞快的眨了一下,眼珠如银线般滑落又消失了。 登时天边又炸响一道惊雷,阿沅和少年之间龟裂出一道深深的丘壑,彼岸花尖叫着:“主人没时间了!!!” 季陵眉心一拧正要跳到阿沅那侧,忽然一只手自背后将他推了下去! 季陵愕然的抬起头,阿沅如芙蕖般的笑颜便撞进了眼帘,她眼角带着泪珠的波光,笑着对他说: “季陵,我们未来见。” 季陵自悬崖坠下,而阿沅也在境破碎的最后一刻坠了下去,天光一片骇然的青紫雷电交错,一道沉闷的巨响后—— 境,破了。 作者有话说: 终于这一块写完啦! 其实这一块我主要想要达成【小季真正或者发现自己早就爱上阿沅的时候,阿沅同时真正放下了他】的成就,简言之就是小季爱上了女鹅,然而女鹅彻底放下了他,真正目的是为了让女鹅放下心结去拥抱新生活这样。 一不小心写长写嗨了,大家说的我都有看到,以后会尽力规避这种错的抱歉! 这一部分主要写小季和女鹅,所以高光在小季身上,后面会着重写书生 正攻的戏份肯定比男配多的!大家不要着急等等我! 这六天反思了很多,以后也会恢复更新的,虽然迟了,大家腊八快乐!!! 啾咪! 第83章 83 ◇ ◎可凡是总有例外,不是么?◎ 天光初晓, 还未泛明的时候,寂静的山谷凭空出现两人昏倒在地。 阿沅虽是跟在季陵后头坠下的,却是第一个醒来的。 鼻尖是草木的芬芳, 掌心下是泥土的湿软, 一滴露珠自叶尖淌落恰巧滴在阿沅单薄的眼皮上,阿沅鼻尖微微嗡动了下, 睁开了双眸。 眨了两下待见到天边泛起的第一缕朝霞才终于清醒过来, 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这是真实的……我们成功了, 我们成功了!!!” 乍喜之后却不见季陵,阿沅找了一会儿才在十丈外的一杂草丛生处发现了他, 面色苍白, 眉头紧锁的模样, 仍未苏醒。 “主人放心,他没大碍的,境终究与他神识相通, 境毁他也跟着受了些伤,养些时日就行了。” 阿沅这才松了口气。 “主人,你该关心的是那些糖人, 再不拿出来就化啦!” 阿沅连忙将糖人从识海内拿出来,甫一落地糖人俱化作了人形, 沈琮、空师父、摩柯、月儿…… “时雨姐姐!” “阿沅!” 阿沅飞扑去拥住了薛时雨, 几人虽被梦兽封印于糖人中, 神识却并未被封住,虽不能行动, 境中发生的一切都是知道的。 其他人不说, 经过上次被行尸围剿, 这次遇梦兽又被阿沅所救, 空师父再一次痛恨自己居然以恶意揣测阿沅姑娘,何等小人行径!若不是上次有摩柯大师和国师大人点拨,还不知要闹出什么笑话!愈发觉得老脸挂不住,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从脸一直红到脖子: “阿、阿沅姑娘……” 阿沅眼瞅着空师父又要长篇大论连忙打住他:“我倒没什么事,季陵不知怎的就是醒不过来,你们快去看看他吧!” 空师父当即道:“那老衲先去看看季陵小弟。” 阿沅忙招手:“快去快去,可不能拖了……” 当即众人围着季陵,阿沅连忙从人群中挣脱出,远远看着簇拥在一起的一群人,轻轻吐了口气。 等等,不对啊。 阿沅才得了不过半刻的轻松,忽的定睛一瞧,伸出纤细的指尖点着那群围着季陵攒动的人头:“一、二、三、四、五、六……书生呢?” 书生哪儿去了??? 阿沅左右张望甚至翻遍了整座山头,愣是没发现一丝书生的身影,他人呢??? “彼岸花,书生人……” 忽的一只藤蔓从阿沅的袖口蜿蜒而出,一路顺着阿沅的胳膊迁徙游向她的腕间、掌心,紧密缠绕聚成一团的藤蔓自她掌心停滞一瞬,又缩了回去,只留下一块冰凉的糖人。 是书生。 阿沅微怔:“他怎么还是……” 话音蓦的一顿,糖人忽然裂了。 裂成了四分五块。 阿沅凝着掌心四分五裂的糖人,指尖微颤,心底忽的升腾起巨大的莫名的恐慌。 她喃喃着:“…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所有人都变得回来就他不行?难道他……他……” 彼岸花难得的沉默了。 它的沉默更像是默认了什么。 阿沅:“……” 阿沅沉默了许久,突兀的一笑:“别开玩笑了,好啦,可以出来啦。” 然而那糖人仍是四分五裂的躺在她的掌心上,彼岸花也迟迟没有声音。 阿沅:“……” 阿沅默了一下,笑道:“你真的吓到我了,别玩儿了,出来吧?” 仍是寂静无声的。 阿沅抿紧了唇,袖内的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 许久,瞧不清阿沅的面容,只见她双肩微微耸动着。低笑着:“什么嘛,就这样挂了,你当真是纸糊的不成……” 低笑中带着一丝音颤的沙哑。 “知道你体弱,我应该……我应该尽早救出你才是的……我……” 阿沅竟似说不出话来一般,丧气的垂下头颅掩面哭泣:“谁知道你真娇气成这样,人月儿都好好的,就你最娇气!明明…明明只要再等我一下下就好了,你……你……“ 阿沅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你气死我了你……你……” 蓦的,头顶上方传来一道熟悉的、清润的的,哭笑不得的声音:“你这是骂我呢还是……骂我呢?” 阿沅啜泣的嗓音蓦的一顿,怔怔抬起头,书生脸色苍白,微微佝偻着身子,凤眸似一弯浅浅的月牙,含笑看着她。 阿沅:“……” 阿沅怔怔盯了他许久,猫瞳渐渐浮起水雾,手握成拳直接挥了过去:“你个混账王八羔子……” 阿沅一拳当胸砸去,用力不轻,沈易方才为了逮梦兽废了不少劲也受了不少伤,背后被梦兽的利齿狠狠噬咬了一道,从左肩横贯至肋下,骇人的一道豁口被他以雷电浇注的火焰生生止住了血,一方面是他不愿让她担忧,另一方面则是他独来独往惯了,也不是个喜欢和人接触的家伙,一直以来受的大伤小伤都是一个人忍着忍着也就过去了,从未有过说与任何人的想法,为什么要说呢?为的什么呢?他人莫不是替你承受不成?这也太奇怪了。 多年来也就沈琮一个姑且算得上是朋友的人,世人皆道他心怀天下,笑若朗月入怀,郎艳独绝第一人,只有沈琮知道他不过一笑面虎罢了,只有眼角在笑,骨头缝里都是薄情,肤是温的,心可是冷的。 看似极好亲近,其实拒人十万八千里,偏偏还叫人挑不出错来。他就是这样一个冷心冷清的人,偏偏世人都被一副好皮囊蒙住了双眼,怪不得叫大魏国君唯一的掌上明珠玉陶公主迷得不要不要的,直嚷着此生非君不嫁呢。 可即便是公主,也讨不得国师大人的一分好颜色。 可凡是总有例外,不是么? 书生咬着牙硬生生受了下去,然而第二拳、第三拳无论如何承受不了,他咬着牙一手钳制住她两只腕子,另一手虚虚的禁锢住她的腰,霜白的俊脸上是苦笑着的,心却满溢的快要澎湃出来,从未有过的满足叫他浑身上下的血液几乎快要燃了起来,这份愉悦甚至盖过了后背蚀骨钻心的痛。 书生挣扎于□□的疼痛和精神上难以用言语描述的愉悦之时,居然还能分出一分心神想,他定是疯了。 魔怔了。 不然这样钻心蚀骨的痛若能再换来多些,再受个几次也不是不可以。 他真是疯了。 他苦笑着,上扬的嘴角却怎么也压不住:“阿沅你这一拳下去,学生我可真撒手人寰了啊。” 阿沅因回过神来愈加愤怒,眼眶红红的,因燃着怒火逾显双眸熠熠生辉,却也真的松开了手。 识海内彼岸花咬着小手绢呜咽,蓝紫电流交错的锁链若隐若现束于它身上,主人,不是我不想说,是我不敢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阿沅不再打书生了,却也狠狠的给了他一个肘击: “还不松开!” 沈易哪里还敢逗她,吃痛的松开了手,而那厢好巧不巧,季陵苏醒了,在众人的包围中略微怔愣了一瞬便翻身来寻阿沅。 更好死不死的是,倒真让他寻到了。 不过却是书生率先穿过阿沅的视野盲区看到了他。 凤眸和桃花眼相视的一瞬,一双浓黑的桃花眸尚且带着将将苏醒带来的迷茫之色,而凤眸未叫任何人察觉他眼底的眸色已然危险的眯起双眸。 就在那双桃花眸的错愕和阿沅应声回头之际,书生毫无预料就倒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小林(鸽作者本人):书生,还记得你说过什么吗?谁说的忍忍就过去了?谁说着这什么什么也太奇怪了,居然还装晕!!!! 沈易凤眸一瞥:好意思说我?谁说反思过了?谁说日更的? 小林:…… 小林:……是我错了,我们都错了。 o(╥﹏╥)o 第84章 84 ◇ ◎“放心,学生……死不了。”◎ “诶!死书生!!!” 阿沅连忙将晕倒的书生抱住, 一双猫瞳仍是红红的:“喂!喂!你醒醒!” 沈易将一半力气卸下,昏昏沉沉的倒在她怀里,脸色苍白至极却仍费力的睁开眼帘, 笑道:“放心, 学生命大……死不了。” 然而鲜红乃至刺目的血珠不断溢出,浸透了洁白的衣衫。 阿沅怔怔看着, 很快书生鲜红的血液沾染在了她双手上。 鼻尖萦绕着血液的芬芳馥郁她却一点儿不觉得香甜, 只觉得愤怒, 愤怒的要爆炸了! “明明……明明伤得这么重,还逞什么能!你是白痴吗!”阿沅冲着他大吼一声, 尾音还带着点颤和沙哑, 长睫飞颤, 细看下环抱着书生的双手也有些抖。 “…空师父,空师父一定有办法!” 藤蔓卷着书生的腰,阿沅半抱着书生朝空师父的方向足尖点地, 飞驰而去。 与季陵擦肩而过时,目不斜视,甚至, 从未发现他。 只有枕于阿沅肩上的书生微微侧眸瞥了一眼面色同样苍白甚至隐隐泛青,面容异常僵硬的少年, 嘴角微微勾起, 侧过面颊, 高挺的鼻梁蹭了蹭阿沅微凉的肌肤,再次闭上了双眼。 季陵死死盯着阿沅半抱着书生疾驰的背影, 薄唇紧抿, 下颚至脖颈宛若紧绷的弓弦, 垂于身侧的双手紧紧握成拳, 指骨泛白,浓黑的桃花眸越发深不见底,正要提步跟上时,手臂被人抓住了。 薛时雨紧紧握着季陵的手腕,低声道:“阿陵,别冲动。” 季陵恍若未闻仍向阿沅二人迈去,又听见薛时雨急道:“你忘了我跟你说过什么了吗?!阿陵,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季陵将将站定,双拳越发攥紧,手背鼓起一条条盘旋的青筋。 薛时雨见季陵没再跟上去,松开了手,却在抬眸看到他一张森寒的俊脸呼吸一滞,本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说出来。 明明是同一张脸,从小看到大,她再熟悉不过了,她居然觉得陌生乃至……恐惧。 季陵最后看了一眼阿沅环抱着书生疾驰的背影,双眸似蒙了一层雾越发的晦暗,未置一词,转身离去。 薛时雨猛地松了口气,忽然惊异的发现,她居然因为害怕,忘记了呼吸。 她抬眸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双眉紧紧的拢成一团,满目担忧:“阿陵……”—— 空师父以佛门独有的外功将沈易身上骇人的伤口抚平,再佐以他特制的草药,敷个十天半个月便能好。 空师父本想把草药交给沈琮的,沈琮不知去哪儿了,阿沅本来就对沈琮没好印象,当下也不指望这个不靠谱什么远房表哥能照料好死书生,自个儿直接拿了。 只不过空师父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阿沅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和尚都这么磨磨唧唧的,她低眉看了一下在她肩上昏睡的书生,耐着性子道: “空师父但说无妨。” “外伤易愈,内伤难医,何况国师大人几乎只剩下一具躯壳,甚至……” 空师父话音未落便被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声打断,沈易终于苏醒了过来。 “咳咳咳……空师父……阿沅。”书生的眸光只礼貌的落在空师父身上一瞬便定定的落在阿沅身上,“阿沅,我想…喝水。” 阿沅其实方才并未听清空师父说了什么,被书生一打断更无暇听空师父说什么了,见书生唇色泛白,微微起皮,真似渴到了极点,当下就想带书生去喝水,碍于礼貌又问了下空师父: “空师父可还有何事嘱托?” 不知为何空师父又开始磨磨唧唧起来,好半天才说:“……男女授受不亲,不如还是将草药交给贫僧,贫僧来……” 藤蔓卷着沈易的腰,阿沅当即搀扶着书生头也不回地走了。 空师父:“……” 空师父幽幽叹了口气:“罢了,罢了。”转过身来,身后月儿冲他摇了摇头,在月儿身旁摩柯仍然陷入昏睡中还未苏醒。 空师父眉心渐渐隆了起来—— 阿沅并未带书生走多远,书生似乎累极,喝下阿沅喂的水便昏睡了过去。才安顿好书生,卷在书生腰间的藤蔓便回拢阿沅的袖内,细小柔软的枝叶还恋恋不舍缠在她指尖。 末的,随风传来了彼岸花的声音: “主人,要小心那个叫‘摩柯’的瞎和尚哦。” 阿沅愣了一下,莫名其妙:“为何?” “因为那和尚连我这个活了上千年的老邪物都没看透呀。一,他不是宿主,二,他并未与梦兽缠斗不存在重伤昏迷的可能,然而现在还未苏醒只能说明—— 他的欲望多到,连梦兽都吞噬不完哦。” 作者有话说: 抱歉抱歉年底太忙,我回来啦!!! 今天开始恢复更新! 今天更的有点少,明天一定多更点儿! 第85章 85 ◇ ◎“是啊,找不到比他脾气更差的了。”◎ 阿沅当即扯了下唇:“就他?” 藤蔓亲昵的卷着阿沅的指尖:“就是他。主人, 你瞧不起他呀?” 阿沅回眸瞥了下不远处昏睡的摩柯,年轻的僧人闭目横躺于荒地之上,因久不曾见天光, 肤色异样的苍白, 淡淡的暖阳好似于他身上镀了一层金光,俊容眉目圣洁高雅, 不染尘埃, 好似入定一般, 哪里像是陷入欲望沼泽的样子? 而且阿沅是见过这和尚坐怀不乱的圣人模样,虽说不大信, 可记忆中手段狠辣将琯琯镇入湖底的也是他…… 同一个人真的会有两幅面孔么? 会么? 这和尚还真是一身的谜…… “在看什么?” 清泠泠的声音响在耳侧, 阿沅愣了一下, 忽的一道清冽的气息袭来,虚弱中带着隐隐的不虞: “又是他?” “你醒了?”倒是没想到这厮会这么快醒来,冷不丁被书生打断了思绪, 此刻他们在一处水畔旁的树荫下勉强避着光,本来就窄,他还硬凑上来, 就更挤了。 远远看去好像被书生拥在怀里一样。 融融的热气拂在耳廓,耳朵痒痒的, 阿沅有些不适的推了推书生的胳膊, 皱眉:“起开点。” 书生仿佛没听到, 仍是盯着不远处昏睡的摩柯,凤眸清冷, 听不出喜怒:“他就这么好看?” 阿沅:“…啊?” 沈易终于收回眼神, 如琉璃般的瞳眸缓缓转动, 最后停住, 盯着近在咫尺的阿沅,直直盯着她:“你喜好看美人的习惯什么时候能改改?” “说的好像我们早就认识一样……”阿沅忽然卡住,“你怎么知道?” 沈易定定的看了她一会儿,忽而弯了弯眉眼,眉间的清冷随着这一笑俱散了,她熟悉的书生模样又回来了:“你当初不就一直盯着我看?” “我……”阿沅气笑了,“我什么时候盯着你看了?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仔细想想,好像…还真有…… 阿沅不否认,书生这幅皮囊确是她至今见过的最最好看的。 书生凝着阿沅笑,凤眸弯成一道小月牙,笑若芙蕖,两指扯着她的袖子,轻声道:“你别看他了,看看我,我比他好看。” 阿沅:“……” 凤眸粼粼,眸底全是明晃晃的笑意。 阿沅顿了一下,失笑:“你……在撒娇吗?” “不明显吗?” 书生笑看着她,俊容仍是苍白的却更显姿容绝世,如果说摩柯是可望不可即的天边皎月,沈易就是水中月影,清雅、温润,触手可及。 望着她的凤眸清清楚楚倒映着她的面庞,眸底眼波轻漾,书生嘴角的笑意淡了点,拽着她衣袖的手轻轻落下,转而握住阿沅微凉的指尖,引着她的指尖向上、触上自己苍白的面庞。 阿沅的指尖一触及书生温柔的肌肤战栗了一瞬,下意识缩回手却被书生牢牢握住手腕,动弹不得。 书生凤眸一眨不眨,直直凝着她,泛红的微翘的眼尾仿佛有无形的丝勾着她: “不要看旁人了,你只需要……一直看着我就好。” 阿沅怔怔盯着他墨色的瞳孔,不争气的,耳朵红了。 沈易攥着她的指尖,无声笑了下,眸光瞥一眼染了霞色的耳垂便垂下,落在她的唇上。 饱满、水润、殷红。 夜夜入他梦中、令他魂牵梦萦的,他记得是何滋味。 书生无声凝了一会儿,忽然道:“你可以推开我。” 阿沅尚在怔愣中:“……啊?” 书生已然松开攥着她的手,俯下身来—— 倏然,一声巨响,水花四溅。 阿沅低低一声尖叫,刹那间被书生摁进了怀里,溅起的水花淋了书生半身衣裳,虽然被书生护住了,些许水珠还是不可避免的溅上了阿沅的长发和裙摆。 阿沅从书生怀里探出头来望去,与他们一水相隔的正是季陵。 少年就站在湖的另一边,遥遥望着他们,不知看了多久。 阿沅愣住了。 因逆光,她瞧不清季陵脸上是何表情,只觉得对岸的少年形单影只,周身戾气极重,晃眼间,她仿佛又见到幻境中那双目赤红,浑身浴血的少年。 阿沅脑子短短时间晃过数个念头,还没捋清一二,只见他居然又捡起地上的石子毫不犹豫朝他们掷来! 阿沅:“!!!” 神经病!!! 当即一条藤蔓从阿沅掌心射出,却在一触及阳光就刺痛的缩了回去! 阿沅咬牙,却也只能呆在树荫下,而书生却攥住了她的手道:“没事的。” 只见季陵掷出的石子甫一落于水面之中,登时一声凄厉的长啸之后,万丈水面平地掀起,水雾散去,是一只小小的像只耗子一样的小东西。 阿沅顿了一下:“……啥?” 藤蔓卷着阿沅的小指,识海内彼岸花轻嗤了一声:“主人,这就是梦兽,我就说像耗子吧!” 阿沅点点头:“确实。” 小耗子似被戳中了痛楚,挣扎咆哮着口吐人言:“你们得意不了多久的!这还只是开始,吾皇……吾皇一定会为我报仇的!吾皇一……” 话未说话,便已在日光中化作了云雾,消散了。 “吾皇吾皇……又是一个叫‘吾皇’的……”不远处薛时雨喃喃着,望向空师父,“空师父,你看它口中的‘吾皇’与那些行尸、与隆谷城主口中的‘吾皇’……” 一侧的沈琮接过话来:“恐怕是同一人。” 今日他总是莫名其妙的消失,又莫名其妙的出现,薛时雨看了他一眼,眉头微微蹙起:“去哪儿了?” 沈琮顿了下,一手负在身后攥紧了信封,另一手挠了挠鼻子:“…方便了一下。” 薛时雨倒也没多想,只道:“此地凶险,还是不要离太远。” 沈琮只含笑点头,反常的没有多说什么。 那厢梦兽消散,水畔对岸的少年也不见了踪影了。 沈易凤眸眯了眯,状似不在意道:“这位季少侠……脾气不太好啊。” 阿沅也望着空无一人的湖畔边点点头:“是啊,找不到比他脾气更差的了。” 沈易扬了扬眉,转头对阿沅笑道:“算了,别去看旁人了……” “不过,”阿沅仍望着那湖畔,忽的粲然一笑,“这就是他嘛。” 笑容真挚、璀璨,烂漫天真。 还有一丝,难以用语言形容的豁达和熟稔,还有默契。 仿佛有道屏障一下将他们隔开了,好似书生在这头,而明明就在他眼前的阿沅,却好似在对岸。 和那人在一起。 沈易望着她,嘴边若有似无的笑忽然淡了下来,也不说话了。 此刻日上三竿,阿沅早已昏昏欲睡,她本也不能在白日多呆,当即慵懒的打了个哈欠:“你醒了,也该轮到我睡了。” 阿沅摆了摆手便化作了一缕青烟飘向书生胸膛前的卷轴内,不一会儿便睡的香甜。 书生无声立于原地,原噙着淡笑的眉眼只剩下面无表情的清冷,许久才轻轻的嗤笑了一声。 沈琮远远寻着国师大人而来,正要将手搭在国师大人尊贵的肩上:“国师大人,小的有事儿跟您……” 沈易并未转身,只用眼眸的余光瞥了他一眼,冷声道:“滚。” 沈琮登时僵在原地,目视着国师大人越走越远。 “这是……吃炸药了?” 沈琮莫名其妙的挠了挠鬓角,视线落在藏在袖内的信封上,心里暗道着:“这该如何是好……玉陶公主消失一事还是要尽快告诉国师为好……不可再拖了。” 第86章 86 ◇ ◎她不需要任何人可怜她。◎ 入夜。 众人再次围坐于篝火旁, 不同于上次还算松快的气氛,因梦兽临死前撂下的狠话,加之摩柯仍然陷于昏睡中, 众人被困于境前不过将将入秋, 然而出境后却已是春寒料峭,竟无知无觉中在境中过了一个冬天, 可见小小梦兽妖力之盛。 然而这只不过是黄河之行九曲十八弯的开端, 开端已如此艰难, 往后尚有多少艰难险阻还不知,更何况这些邪祟口中的“妖皇”, 只怕妖力更甚, 思及此, 众人面上或多或少都有些沉重。 此次黄河之行远远比想象中困难,就连一向宽厚面容的空师父也不由面色难看的紧。 薛时雨一张明艳的面容已不能用难看形容了。 不过,阿沅向来心大, 比起是圆是方还不知的“妖皇”,眼下有更令她在意的事。 她凑到月儿身边,紧紧挨着月儿同样冰冷的身躯, 月儿甚至比她更凉些,还没挨上便已凉气扑鼻, 叫同道中鬼的阿沅都不由的打颤, 她忍了忍还是没忍住, 偷偷打了个喷嚏,暗自催动灵力御寒, 待舒适了之后才以额头抵着月儿的小脑袋, 咬耳朵悄声道:“好月儿, 白日里我可看到了, 两只眼都瞧见了,我躲在树下都快融化了,而你居然……居然能在白日下行走!你定是有什么法宝对不对?是道家的阴阳伞?南边唐门的护法咒?还是……” 月儿仰头看她,一脸茫然:“……啥?什么法宝?” 阿沅也盯着她:“就是……法宝啊?” 月儿:“啊???” 阿沅:“……” 阿沅终于死心,继而更加难以置信,猫似的瞳眸瞪得圆圆的:“你没有法宝?那你…那你是怎么能在阳光下行走的?” 为何都是鬼,月儿不惧日光坦然行走,而她却能只能鼠窜呢?她失了为人的记忆,记不得日光下行走是何感觉便罢了,可她在境中尝过了,可她知晓了融融的光映在皮肤上是何等滋味,好像四肢百骸都被暖光熨帖了一番,她有记忆以来的短短时光里,最幸福的时光居然是境中化作小兔蜷缩在季陵掌心在大太阳底下打盹的时候,即便那是假的,可这样的滋味,她尝过一次便忘不了了。 她……是真的很想晒太阳啊! 没人想镇日藏在油纸伞里或卷轴,哪怕是有着好闻气息的镇魂香内,也很不舒服啊。 阿沅很不想承认,她嫉妒的眼睛都快滴血了! 身旁缓缓传来空师父的声音:“阿沅姑娘,你误会了。月儿并非完全的鬼怪,她身上有一半常人血脉,是以不惧日光。” 她们的动静不小,不知何时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阿沅和月儿身上。 “原来……是这样的。”阿沅愣了一下,猫瞳中本跃动的光暗淡了些。 说不失望,是假的。 ……也是,阿沅吸了吸鼻子,心想本也是她自己异想天开,她孤魂野鬼一个,居然肖想…太阳?太可笑了,不是么? 她刻意避开众人的目光,尤其是身后两道几乎凝成实质的视线,她可不想在书生和季陵,在任何人眼里看到同情,她不需要。 她不需要任何人可怜她。 在她身后,季陵直直凝着她,一双好看的桃花眸黑沉沉的,而沈易凤眸微敛不知在想什么。 月儿扯了扯阿沅的衣袖:“姐姐……你怎么了?” 阿沅摸了摸月儿的小脑袋,扯唇笑了笑:“没什么。” 月儿歪着脑袋打量她,忽然伸出手指去触摸阿沅的眼角:“可是姐姐这里……” 阿沅有些生硬的握住了月儿的手指,忽然余光瞥到不远处沈琮正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干些什么,近日来,她有时会藏身在书生的书帛之中,当然更多时候她会呆在镇魂香中。而这个沈琮总是鬼鬼祟祟的,他总是寻找各种机会和书生攀谈却在看到她在书生身边时又一脸古怪的离开,阿沅真的……忍他很久了。 阿沅眯了眯眼,拍了拍月儿的手:“等我一会儿。” “姐姐?姐姐你去哪儿?” 话落便化作了一缕青烟飘走了。 季陵微微一愣,正要起身追上,薛时雨忽然拍了怕他的肩,薛时雨笑着对他说:“阿陵,陪我走走吧?” 季陵瞥了一眼已空无一人的那处,微微蹙了蹙眉,将要开口之际,薛时雨又道:“只一会儿,不会耽误你太久的。把境里发生的一切……告诉我吧。好吗?” 季陵盯着面前的薛时雨,抿了下唇,点点头。 —— 巨石后,沈琮振臂一扬,一只灰色的仙鹤振翅高飞,低鸣一声跃入云层消失不见。 只余下沈琮掌心的一团……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其上贴着一道符纸。 沈琮眉心拧成一团,另一手揭开符纸,登时在他掌心上一团东西绵延伸展为一副画像,画像上是一个明眸善睐的女子,如果说薛时雨的美是一柄凌厉的剑,阿沅是江南的烟雨朦胧,那这个画像上的女子就好似一朵怒放的牡丹,一颦一笑都是富丽堂皇,眉目之间尽是张扬和骄纵,还有根本不屑掩饰的高高在上。 阿沅不知为何,看到画像上少女的一瞬间,心里闷闷的,仿佛被刺了一刀。 一股突如其来的叫她也反应不及的甚至惊异的厌恶反感之情甚嚣尘上,沈琮只觉周身气温骤降,他一把将掌心的画像攥在手心,猛地回头怒喝: “谁?!!” 空无一人。 阿沅说不清自己是何心情,她几乎是逃跑似的跑走了。 慌不择路间撞进一个清冽的、坚硬的胸膛前,阿沅怔怔的抬眸,对上一双愕然的桃花眼。 优越的眉目下,向来冷沉的墨色眸底恍若出现一丝破绽般眸光震颤了一瞬: “你……怎么了?” 少女一张俏生生的苍白的小脸,眉间犹如火烧的花印,猫似的眼红了一圈,鼻尖也是红的,朱红殷红。眸底波光粼粼,仿佛受惊的小兔一跃入他怀中,他若大声点儿便会惊吓到她,季陵下意识的、也是第一次将掌心紧紧的扣在了阿沅的腰肢上。 不容她跃走。 与此同时,脑海中薛时雨的声音不期然再次在他耳畔响起,一声重过一声,恨铁不成钢: “阿陵啊阿陵你这么聪明,还没想到吗?难道在幻境里还不能叫你看清吗?阿沅凭什么躲躲藏藏,忍受你的坏脾气跟了你三年?又为什么在幻境舍命也要救你啊?还不明白吗? 阿陵,我最后跟你说一次,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阿沅她…她喜欢你啊!那你呢? 还逃避么?” 第87章 87 ◇ ◎“说你呢,小朋友。”◎ 阿沅感受到扣住自己腰间的手剧烈一颤, 微微吃痛下,她也在最初莫名的震怒和惊慌之中冷静了下来,季陵坚硬的胸膛就在身前, 带着不可忽视的压迫感, 她不知怎么的就撞进他怀里了,短暂的怔愣之后就是尴尬, 太尴尬了。 尴尬又难堪。 尤其在季陵微凉的指尖触及她面颊时, 轻声问她: “你在……怕什么?” 是啊, 她在怕什么? 怕一个画上的……从未见过面的女子??? 阿沅偏过头,以手抵在季陵胸膛前, 有些狼狈有些丢人: “……抱歉。你……”腰间的大手丝毫没有松开的趋势, 反而越加紧得扣着, 想是这厮应该怕她摔到才扶住的,不过被人桎梏的感觉,尤其是腰这块敏感的肌肤, 尤其这人还是季陵…! 阿沅眉头微拧,有点痒,更多的是不适和难以忽视的从心底溢出的排斥:“谢谢, 你……可以松开了。” 然而季陵好似没听到一样,固执的盯着她, 桃花眸浓黑, 清清楚楚映着阿沅略显苍白的面容, 眸光沉静而专注,而扣住她腰间的手却是炙热的, 滚烫的, 细看下, 眸光并不完全沉静, 好似一汪平静的黑海下有什么东西在汹涌着、嘶吼着,几欲要冲破平静的水面…… 自出境之后,他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这样的目光,她从来没有在季陵眼中看到过,这样的眼神…… 她莫名就想起了那日不惜自断双臂也要唤出亡妻的半瞎李。 莫名也想起幻境中,季陵彻底堕入魔道,屠戮人命的模样。 阿沅不由得心头一跳,难怪……难怪薛时雨一直不喜季陵屠杀妖灵,她原以为是时雨姐姐不喜他手段凶残,确实是不喜,究其原因恐怕更多是怕季陵失控堕入魔道。 这样的眼神决绝疯狂,它可以出现在像半瞎李这样的疯子身上,可以出现在失去理性狂化的妖身上,但不可以出现在季陵身上。 都是妖,没人比她更清楚差点被魔物吞噬的滋味了,很恐怖,她不想尝试第二次。 更何况,她把这厮从幻境里拉出来一次了,可没空拉他第二次。 她是鬼诶,又不是菩萨。 她厌恶这样的眼神。 更厌恶不争气的季陵。 即便阿沅很不想承认,但是妖天生就有凶残暴戾的一面,他明明知道入魔的危害,就不该纵容魔性蚕食。 阿沅心中本淡淡的排斥越发演化成厌恶,她迎上季陵因浓黑专注显得志在必得的双眸,这样的眼神她也并不陌生。 在不算遥远的过去,在还没遇到季陵之前她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人或者是妖,总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好像当她是个玩物,以为能囚她,驯服她。 她真的,恨极了这样的眼神。 阿沅顿了下,再开口时毫不留情: “季陵,别用看兔子的眼神看我。“ 季陵一怔,似没料到阿沅会突然这么说。 阿沅瞥了一眼依然扣在她腰上的手,再看季陵时眉眼全是不耐烦,拧着眉问他: “这不是在境里,你知道境毁了,我也……已经不是你的‘小兔’了吧?“ 不对,她从来就不是他的小兔。 阿沅去这厮的境里走了一遭才知道这厮对兔子有这么深的执念,理所应当以为这厮眼神中的占有欲是对小兔的。 虽然出了境,可是阿沅总忘不了在第一重境中,小季陵被她割袖抛弃在湖畔边的眼神,因此总是对七岁的小季陵抱有歉意,甚至这个时候还有空想,等到了集市给这厮买只兔子补偿一下吧…… 而季陵听到她的话后,瞳孔剧烈一缩,扣住她腰间的手神经质的痉挛了一下,正要说什么被阿沅一把重重推开! 阿沅没有看他,而是看向他的身后,双手举起似投降的模样结结巴巴道:“时、时雨姐姐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是我不小心撞到他,然后他才扶……哎呀,反正你别误会!” 薛时雨走进前来,似乎被她的反应逗笑了:“我误会什么?” 而被阿沅重重推开,直直退了三步才稳住重心的季陵,目光沉沉的盯着阿沅,薄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 阿沅烦躁的薅了薅头发,生怕薛时雨误会:“反正……反正你别多想……” “你们在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含笑的声音传来,是沈琮,还有他身后,抱臂倚在枯木上,凤眸微敛,眉目皆隐在阴影中的书生。 沈琮笑着惯常的走到薛时雨身边,面对薛时雨是俊容总是晃眼几分,好像盛了蜜一样:“时……” 然而他才说了一个字,薛时雨已经被阿沅头也不回的拉走了。 沈琮:“……” 阿沅看也没看他一眼,扯着薛时雨就往帐篷走:”时雨姐姐天色不早了,我们早些睡吧。“ 没等薛时雨应答,阿沅已然扯着她钻进了帐篷内。 沈琮盯着俩姑娘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内,后知后觉的发现,他好像……被阿沅姑娘讨厌了? 为什么?? 沈易不待见他就罢了,为何阿沅姑娘也不待见他??? 沈琮回头看向沈易:“是不是你和阿沅姑娘说了我的坏……” 声音蓦的卡住,卡在沈易和季陵沉默的无声的对视,或者说,对峙中。 冷不丁,沈琮打了个寒噤,四周气温骤降,果然春寒料峭。 比寒春更冷的是这两位犹如实质的叫人不寒而栗的视线,平静之下,波云诡谲。 沈琮看了看国师大人又看了看季陵,冷风刺面他却硬生生闷出了一头的汗,苦笑着圆场:“姑娘们都休息了,不如我们也散了……” “吧”字还未说出口,倚在枯木上的书生慵懒的打了个哈欠: “睡了。” 话落便颓唐着修长的身躯,似困顿极了,转身往另一处走,沈琮心中一喜,却见书生突兀的停了下来,忽然道: “若有下次,当心你的爪子。” 末的,轻轻嗤笑了声,“小朋友。” 沈琮登时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 果然身后霎时涤荡开凛冽剑意,带着愠怒的微哑的少年声响起: “你说什么?” 初春将将发芽的春芽枝叶瞬间覆上了一层寒霜。 书生笑着转过身,双手抱胸,半靠在枯木上,笑的倜傥,凤眸却没有丝毫笑意,自上而下睇着面色阴郁的少年,薄唇扯开一丝言不由衷的笑,嗤道: “说你呢,小朋友。” 下一秒书生倚靠的枯木被齐腰砍去,而书生分毫未伤,俊容笑意不变,远山一般的眉微微挑了起来: “就这?” 登时暴雪骤降,银光交杂着青紫电光。 间或夹着几声沈琮咬牙切齿的怒骂: “祖宗!你们都是我祖宗!!!” —— 暖帐之中是另一片天地。 书生的绢帛隐隐带着墨香虽然不错,当然还是带着馨香味儿温温软软的时雨姐姐更好啦! 阿沅亲密的依偎着薛时雨,舒服的叹了口气。就在她浑浑噩噩将要遁入梦乡之中,薛时雨忽然道: “阿沅,我发现……你和阿陵的关系变好了是吗?之前你们互相看一眼就能吵架,现在终于能好好……” 阿沅那点微末睡意登时被吓飞了,直接支起身道:“你别误会,我们什么都没有!方才当真是我快摔倒了他才扶我的,你……你别误会啊!” “我……”薛时雨愣了一下,“误会什么?” 阿沅急的抓耳挠腮的,怕她不信,磕磕绊绊的解释,白嫩的肌肤浮起淡淡的薄粉,澄澈的猫瞳盯着她,薄薄的眼皮也泛起粉,深怕她不信的模样,薛时雨心想阿沅本就脸皮薄,胆儿也小,心里愈加怜爱,越觉得季陵不是东西,心想不能逼她太急,笑道: “逗你玩儿呢。” 阿沅紧紧盯着她:“……真的?” 薛时雨哭笑不得:“真的!瞧你吓得。” 阿沅盯了薛时雨好长一会儿确定她没有介怀,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又躺了回去:“那就好,吓死我了。” “你就这么怕我误会啊?其实……”薛时雨顿了下,本想逗她想想还是算了,只能迂回的试探她,“其实你们关系好了我才高兴呢,阿陵……脾气是不好,我也时常被他的臭脾气气到,但是他面冷心热,许多事绝不是他的本意,他……” 阿沅枕着双臂懒懒道:“我知道啊。” 薛时雨顿了下,继而双眸亮起光亮,凝着身侧的阿沅:“你也这么觉得对不对?” 阿沅扭过头看她,猫瞳澄澈见底:“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啊。” 薛时雨无声看了她好久,看的阿沅毛毛的,许久才道:“那就好那就好,我还以为你厌上他了呢……” “啊,原来是挺讨厌的,现在嘛……”阿沅顿了下,耸了耸挺翘的鼻,粲然一笑,很可爱,“反正不讨厌就是了。” 随着她话落,薛时雨双眸亮的吓人,阿沅眉头拧了起来,不知薛时雨在乐什么,总觉得她怪怪的:“时雨姐姐……你怎么了?” “没什么。”薛时雨摇了摇头,忽的噗嗤一笑,似被自己逗笑了,“阿陵口是心非惯了,我原一直担心他被人误解,都怪沈琮哥哥一直与我说阿陵这性格硬的像石头,就我受的了,原来你也是知道的,白害我担心那么久……” 阿沅一听到“沈琮”,联想到这厮平日对时雨姐姐献殷勤,暗地却偷偷摸摸藏着女子的画像,本就品行不佳,还私下说人坏话,真真小人行径! 偏偏时雨姐姐心悦于他! 时雨姐姐定是被他一副样貌和甜言蜜语骗了去,哪里知道他是这等小人?气死了!!! 阿沅脸色骤然垮了下来,打断薛时雨的话:“时雨姐姐别被他骗了!季陵虽然是脾气臭,目中无人了点儿,但可比某些惯会花言巧语的人好了不知道多少!” 薛时雨被她一打断,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后,双眸越发的欣慰、温柔似水……不知该怎么形容,阿沅虽然心里觉得怪怪的,但她深怕薛时雨被沈琮这等小人骗了去,压下这点异样之情,双眸死死盯着薛时雨,几乎都想摇着她的双肩对她的耳朵吼着: “季陵这厮光做不说的,他认了死理就不会回头,他的心肠很硬,他的心肠也很软,他甚至会为了一只兔子拼命。他很好很好的,他是真的很……“ 爱你啊。 你看看他啊。 后面的话阿沅没来的急说便被薛时雨揽进了怀里抱住。 薛时雨抱着她,右手轻轻抚着她的背,叹了口气:“谢谢你,谢谢你阿沅……我放心了。” 阿沅不知她在“谢”什么,也不知她在“放心”什么,直觉有什么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精致的眉头拢成一道小山丘,怀疑薛时雨根本没听进去,选沈琮这厮不如选季陵呢! 薛时雨对季陵来说有多么不同,没人比阿沅更清楚了! 阿沅忽略心口处泛起的绵密的酸麻,皱着眉想拉开薛时雨,再和她好好说说,忽然帐外传来一声属于孩童的尖叫声: “你们别打了!” 是月儿。 紧接着是一声凄厉的哭喊:“啊!” 阿沅和薛时雨对视一眼,直接化作了青烟飞去,薛时雨也执剑奔去。 作者有话说: 第88章 88 ◇ ◎“妖气是没有,啧…倒是有好大的醋味儿。”◎ 阿沅和薛时雨赶到的时候, 花了半天功夫还是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见周围一片狼藉,好似山崩过后一般,沈易、季陵还有沈琮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挂彩, 季陵墨色的长发发梢有些焦灰, 脸色很臭。而书生本就苍白的俊容愈加白的好似透明一般,偏偏唇色殷红, 荒山野岭的犹如艳丽的男妖精一般, 阿沅心想, 倒比她还像个鬼。 至于沈琮比他俩更惨,当然阿沅直接无视过去了。 阿沅深吸了一口气, 才道:“你们……干嘛呢?” 薛时雨也一脸茫然:“……有妖么?怎么……没闻见妖气啊?” 空师父也是一脸莫名:“贫僧探查过了, 此间并无鬼怪。” “妖气是没有, 啧……”沈琮指尖将嘴角的血沫揩去,皮笑肉不笑看了沈易和季陵一眼,“倒是有好大的醋味儿。” “醋味儿?”薛时雨愣了下, 看了看沈易又看了看季陵,忽然明白了什么。 “醋味儿?”阿沅看了下季陵,又看了下恨恨的沈琮, 正巧薛时雨在两人中间,阿沅心底轻轻“啊”了一声, 原来如此。 不过—— 阿沅的目光随即转向书生, 尤其瞥到书生白衫的衣角隐隐透出血色, 想必是好不容易才愈合的伤口又裂开了……他凑的什么热闹??? 有他什么事啊!!! 阿沅瞪他,沈易一双凤眸一触及阿沅眸光一闪, 眉眼中的肃冷便散了, 苦笑着弯了弯嘴角, 眸底波光轻漾, 晚风卷着他的衣衫,瘦削高挑的身量莫名显得萧索伶仃,阿沅怔愣了一瞬,那一瞬间…… 她脑海里极快的闪过一道剪影。 同样是这般瘦削伶仃的背影,与书生分毫不差重合在一起,这样的背影她好像,见过很多很多次。 究竟是……什么时候呢…… 话说,自从认识书生之后,曾夜夜入她梦中的,总是唤着她的那道声音,以及往日频频闪现的画面许久没有出现了。 这还是久违的第一次。 在阿沅愣神之际,月儿骤然爆出尖利的哭喊声,她抱着被拦腰砍断的枯木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瞪着沈易和季陵: “你们杀了树伯伯!是你们杀了树伯伯!你们把树伯伯还给我,把树伯伯还给我!” “树伯伯?” 阿沅被月儿的哭喊声唤回了神志,回过头来发现薛时雨在温声细语的哄着月儿,而月儿抱着枯木哭的肝肠寸断,怎么哄也哄不好。 她曾经见过月儿就在这棵树下玩耍,月儿天生就能和鸟□□谈,是以她以为月儿在树下都在和动物玩,难道是在和……树玩儿? 鸟兽有智慧有神识不假,也曾有过得了机遇的鸟兽修成人身,不过这样的太少太少了,修真界更不乏能和鸟□□谈的驭灵师……可从没听过树会说话的。 怎么可能。 孩童的哭声愈发尖利、吵闹,许久下来居然没有一点止住的势头,薛时雨本也不会哄人,更何况是哄小孩,当下什么办法也没有,即便是脾气最好的空师父也皱起眉头道: “月儿,不可再胡闹。” “他们……是他们杀了树伯伯……”月儿抱着枯木桩哭的好不伤心,上气不接下气,“是他们杀了树伯伯!” 薛时雨一筹莫展,想着要不要劈晕她时,阿沅走了过来:“让我来劝劝她吧,时雨姐姐。” 薛时雨登时松了一口气,连忙让开将空间留给阿沅:“太好了。” 阿沅笑了笑,走到月儿身边,蹙眉思索了一会儿,想着怎么委婉的告诉她树是不会有生命的又不会伤害月儿的童心时,月儿率先仰起头来看着她,双眸红彤彤的,倔强的瞪着她: “你也不信我对不对?!” 阿沅顿了下:“我……” 月儿登时扁起嘴又大哭了起来:“怎么连阿沅姐姐也不相信我啊……树伯伯……树伯伯在的,树伯伯……” 月儿双手紧紧环着粗大的木桩,小脑袋枕在木桩上,一抽一搭道:“你看啊,你看树伯伯在哭……他说他好疼啊……真的好疼啊……” “月儿……” 阿沅的眉心渐渐蹙了起来,月儿的伤心不似作假,真好似要哭到天荒地老一般,她也不能强硬的把月儿拉起来,总觉得……总觉得哪里…… 薛时雨性子急,早就不耐烦了,几步上前揪住月儿的衣领:“算了,我一掌劈晕她吧!” “时雨姐姐别冲动!” 阿沅连忙上前抓住薛时雨的右手,却见薛时雨左手揪着月儿的衣领,右手高高举起本欲给月儿一个痛快的横劈却僵在原地,许久才听到她困惑的声音: “这是……什么?” 阿沅顺着薛时雨的视线看去,只见被横腰砍断的木桩上,有点点的金色液体顺着树纹淌了下来。 一滴、两滴,越来越多。 在干涸的土地上渐渐汇聚成一滩闪烁着淡淡金色清辉的,好似融化的黄金般璀璨。 阿沅也愣住了。 不光阿沅,季陵、沈琮、空师父皆怔住了。 唯有沈易盯着那滩璀璨的金色液体凤眸眯了眯,眸底金色鎏光一闪而过。 这是—— 月儿一把挣掉薛时雨的手,又扑上去死死抱住枯木桩,胡乱的擦拭着那树纹中心不断涌出的金色液体: “树伯伯在哭啊,哭的多么伤心啊!你们满意了吧!你们都是坏人!坏人!” “月儿……”阿沅眉心微蹙,伸手欲揽住月儿,指尖将将要触及月儿衣衫上沾染着的金色液体时,同时三道声音响起: “别动。” “住手。” “且慢。” 阿沅:“……” 阿沅的手登时停滞在空中。 第一道声是书生的声音,第二道声是季陵,而第三道声音粗粝、苍老—— 一须发皆白、肩上背着硕大酒桶的老叟缓缓走到月儿近前,薛时雨正要上前阻止被沈琮拉住了胳膊,沈琮冲她微微摇了摇头,薛时雨抿了抿嘴唇,不再动作。然而双眼盯着这老头不放,右手已然放在腰侧的长剑上。 不光她,沈琮、空师父、书生等人皆是如此。 深山老林突然出现的古怪老人,甚至连他靠近都没人发现,实在太诡异,不得不警惕。 老人躬身在月儿身前,如枯树枝般的手揉了揉月儿的发顶,温声道:“娃儿,不哭了。” 月儿一声比一声哭的响:“他们杀死了树伯伯,把树伯伯还给我,还给我……” 老叟默了默,将背上的酒桶拿下,一手从酒桶内取了一瓢,另一手抓着月儿的手腕将她轻轻曳起,苍老的声音温吞而和蔼道: “好娃娃,莫要哭了,你看——” 那瓢中水徐徐淋在在干枯的木桩之上,那水触及枯木桩的一瞬间,本被拦腰砍去的枯木骤然绵延伸长出无数藤蔓交错,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成参天大树! 阿沅:“!!!” 阿沅下意识看了看身侧的书生,沈易凤眸一片晦暗,不知在想什么。 老叟低低咳了两声,又从酒桶内取出一瓢递给了月儿: “好娃娃,你来。” 月儿怔怔看着面前的大树,打了个哭嗝后,接过了水瓢,照着方才老叟那样将水瓢内的水撒在了树身上,水触及树身的瞬间,那些金色的液体仿若有生命一般,顺着树纹自下而上的流动着,鎏金般的液体所到之处,参天的密密麻麻的枯树枝一瞬间盛开了无数朵粉色的花蕊。 枯木逢春。 “是樱花!”月儿兴奋的尖叫着,“是樱花!树伯伯活了!” 月儿尖叫着抱住硕大的树身:“树伯伯又回来了!” 漫天的樱花瓣纷纷扬扬下落,落在了地上,落在众人的发上、肩头上。阿沅伸出手,正巧一瓣樱花落在了她的手心。 轻盈的、软软的,还带着淡淡的樱花香。 确是樱花无误。 可即便是彼岸花这等上古邪物也只有窥探前世今生的幻境之术,幻境再真也是假的,更不可能创造生命。 阿沅低头看了好久,再抬眸看向那老叟时,猫瞳鼓鼓的—— 所以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薛时雨性子急,率先道:“你究竟是谁?” 是仙?是人?还是…… 老叟默了一会儿,缓缓走上前,粗糙的掌心抚在同样粗粝的树身上,掌心下是流动的金色的液体。他默然伫立了许久,忽的肩头微微耸动,耸动的幅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沙哑的伴着低咳的笑声响起,横眸扫向众人,浑浊的眸底映着璀璨鎏金以及,疯狂: “这……这全是吾皇的神迹啊!” 作者有话说: 开启新副本! 第89章 89 ◇ ◎“欢迎来到——‘金庭不死乡’。”◎”吾皇”? 还能有哪个“吾皇”??? 众人当即将目光聚在老叟身上, 老叟摸了摸月儿的发顶,道:“好娃儿,你心地善良, 吾皇会保佑你的。” 说罢便挑起身上的酒桶转身又朝那黑勋勋的山野深处走去,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不由分说, 阿沅直接架起了月儿, 空师父则把尚在昏睡中的摩柯背了起来, 沈琮高声道: “老伯,且慢!” 老叟闻言一顿, 沈琮正待说什么沈易握住了他的肩, 沈琮微微诧异看了他一眼后, 不再说了。 沈易上前一步,凤眸弯成一双月牙,人畜无害的模样笑道: “老伯, 山林多有野兽蛰伏,可否……借宿一宿?” 谁知方才一脸和蔼摸着月儿发顶的老叟转眼面目沉了下来,头也不回道:“爱莫能助, 你们还是另寻他人吧!” 沈易凤眸眉头蹙了蹙,沈琮见状忙道:“我们几个大老爷们儿便罢了, 可还有两个姑娘和孩子。”沈琮拽过月儿的手高呼道, “这么小的孩子, 夜间野兽多凶猛,老人家难道忍心看她葬身于此吗?” 老叟的脚步微微滞了滞, 瞥了眼与沈琮牵着的月儿尚且还红肿着双眼, 默然注视了片刻眉间的冷沉消融了些, 可还是背着酒桶朝前走, 走了几步终是不耐的转过身来:“雪都还没融化干净,哪来的野兽?即便有,有吾皇在此,孰敢造次?!” 阿沅和薛时雨对视了一眼,心领神会。 又是“吾皇”。 老叟重重叹了口气:“罢了,若是留你们在此,想必吾皇也会怪罪于我的。罢了,罢了,你们跟我来吧。不过——” 老叟从酒桶里舀出一瓢清酒,浑浊的双眸直直盯着他们: “先喝了它。” 瓢中似乎是再普通不过的清酒,月光下波光粼粼,无甚稀奇。 不过就是这般看似稀松平常的清酒方才却能让枯木逢春。 此刻又叫他们饮下,是毒是药都不知,谁敢? 薛时雨当即拧眉:“这是什么?” “放心,不是毒。”老叟摇了摇头,忽的双眸锐利如剑,“凡入我金庭不死乡者,必须饮下这口樱花酒。” 空师父当即失声道:“……金庭不死乡?可是那个……‘金庭不死乡’???” 老叟眸中厉色不变,却也有隐隐的骄傲之色:“不错。” 阿沅一脸黑线:“什么……跟什么???” “贫僧有幸在古籍见过,传闻有个世外桃源名曰‘金庭不死乡’,其间人人安居乐业,鹤发童颜,传闻是仙人住的地方……“ 空师父话还未说完,沈琮当即嗤道:“我大魏天灾人祸不断,隆谷那尸山血海的场景都忘了么?空师父我们一路行来,饿殍遍地,何来的世外桃源?” “乱世不更显珍贵么?”阿沅就是看不惯这厮,扭头看向老叟,“老伯,我喝。” 阿沅这么说倒也不是完全看不惯这厮,而是因为她本来就死了嘛,孤魂野鬼一只有什么毒好怕的? 她是这些人中最无所畏惧的人……不,鬼。 如果一定要有人喝的话,她倒无所谓。 然而有人不这么想。 “阿沅!” “阿沅!” 又是异口同声的两道声音,沈易和季陵不约而同的拧着眉沉着脸盯着她。 阿沅:“……” 阿沅同时被两人猛不丁一声吼,有些懵,而后这俩触及到对方的视线又嫌恶的扭开头。 阿沅:“…………” ……不是,这俩什么情况??? 阿沅看了看左侧的书生又看了看右侧的季陵,终于发现这俩……好像不对付。 随即更懵了,为什么? 阿沅一脸狐疑的看着这俩,平时也没见他俩有交集啊??? 身侧薛时雨也道:“不可。”同时一把拉过阿沅将她扯到身后,瞪了她一眼,“你给我老实点。” 阿沅的思绪被一打乱,很快就抛到九霄云外去,随着薛时雨的话心里暖融融的,亲密的偎在薛时雨身后,其他人算什么,还是时雨姐姐最好啦!!! 手腕亲密的勾着薛时雨的,甚至还抽空瞪了一眼沈琮,一双猫瞳熠熠,仿佛燃着两簇小火苗,她决不允许这厮靠近时雨姐姐!!!! 沈琮:“……” 果然不是他的错觉,他确实被阿沅姑娘讨厌了。 向来颇得女子青睐的沈大人何时有过这等待遇,望着国师大人苦笑了一声,而国师大人只是睇着少女,嘴角微微勾起。 沈琮:“……” 那厢老叟生起气来:“无知小儿!你当是人人都能饮得这樱花酒的?不喝便罢了,走走走!老朽可没功夫陪你们胡闹!” 老叟挑起担子就走了,薛时雨高呼:“老伯!” 然而这次怎么叫老叟都不肯回头了,众人面面相觑,不用多说便知道若是错过此次机会,便和那“吾皇”失之交臂,不管这老叟口中的“吾皇”是不是他们要寻找的妖,可他们此行不也正是为了寻大妖的存在么! 众人不再犹豫,还未待唤住老叟,却见老叟仿佛预先知道了已然停住了脚步,似乎在等着他们。 阿沅:“……您知道我们会回来找您?” 老叟只笑着:“没人能拒绝金庭不死乡,更没人能拒绝吾皇的恩赐。” 同时取出一瓢酒于他们身前,淡淡道:“请吧。” 阿沅接过水瓢的一瞬间和薛时雨飞快交换了个眼神,忽的听到身前老叟沙哑而苍老的声音蓦的低沉了许多: “别耍小心思,金庭不死乡不欢迎不诚实的朋友。” 阿沅顿了下,在老叟无声的目光中,细小的藤蔓微微滞了下,从袖口处缩了回去。 书生眉间蹙了蹙,季陵也一脸阴沉,在两人目光又投向她时,阿沅率先一口将瓢中的清酒一饮而尽,甚至还挑衅的看着二人,将手中的木瓢倒扣,只余一滴水珠淌了下来。 沈易:“……” 季陵:“……” 书生单手撑着眉骨,幽幽叹了口气。 空师父接过水瓢,伸出一缕神识探了探,隐晦的冲众人摇了摇头,示意并无探得怪异之处,与一般清酒无异,应是安全的。 事到如今别无他法,空师父也饮了一口,众人接连饮下。 酒入喉内,只觉得清冽味甘,并无甚稀奇,然而片刻后自丹田往上犹如火烧一般,尤其双眸,滚烫、炙热,好似要燃了起来。 阿沅吃痛的低呼一声,正要拿手去揉,忽的薄薄的眼皮上覆上一层柔软的沁凉,是书生带着微哑的声音响在耳畔: “别动。” 沁凉贴上滚烫,阿沅舒服的几乎要嘤咛出声时,耳边传来薛时雨的惊叹声:“…好美!” 阿沅迫不及待一把扯开书生的手,方才还是初雪未融、冰封十里,此刻映入眼帘的是大片大片盛开的浓烈、炽热的如梦幻般的樱花林。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怡然自乐。 短短几个瞬息,樱花瓣落了一身。 老叟于正前方掌心捧着一瓢,遥遥冲他们敬了一杯: “欢迎来到——‘金庭不死乡’。” 第90章 90 ◇ ◎季陵横刀于少年的脖颈,没说话,就那么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短短的一瞬, 明明方才还初雪未融、冰封十里,此时已是山花烂漫的季节。 双眸的炙热顿消,神台异常清明, 眼前的瑰丽美景徐徐展开, 粉红和翠绿交相辉映,此刻乃夜半时分却仍是灯火通明, 火树银花。 阿沅也情不自禁喟叹一声: “真是……太美了。” 众人沉浸在美景中, 忽然听到老叟道:“天亮了便走吧。” 老叟话落便背着酒桶走了。 “老伯……”阿沅忙应声看去, 老叟却已消失在一片繁密的樱花林中,不见了踪影。 阿沅眉头倏然拧紧, 总觉得……这老头不简单。 薛时雨忽地撞了撞阿沅的肩, 沉声道:“当心些。” 薛时雨的脸色不太好看, 阿沅顺着薛时雨的视线看去,只见阡陌之上,多是来来回回的行人, 众人面上皆带着神神鬼鬼的面具,手上不约而同提着一盏小灯笼,影子于地面上隐隐绰绰长短不一, 细看下有些人居然……没有影子。 甚至有些影子伸出长长的触角,亦或是缠绕交错的蛇影、呲牙咧嘴的魑魅魍魉, 不一而足。 阿沅小而精致的鼻尖微微嗡动了下, 她竟才发现, 这浓重的樱花香气下,妖气滔天。 那一个个全是妖啊。 而那些人仿若不知, 居然和这群妖手挽着手, 嬉笑怒骂, 仿若在这一刻, 人妖都没有了差别。 一群半大孩子见到凭空出现的陌生人却一点也不认生,提着灯笼簇拥了上来,男孩们看了看阿沅,又看了看薛时雨,耳根红红的却羞赧得没有上前,一个圆头圆脑的女娃娃大着胆子抓着阿沅的手: “姐姐,你真好看。” 而在这女娃娃背后,她的小伙伴们一个是周身往外吐着白丝的蜘蛛精,一个虽长着一副年画娃娃一般可爱的相貌,可投在地上的影子可是吐信子的巨蛇,还有个虽被鬼神面具遮挡了面孔,可从那面具下不断往下淌的腥红,乃至脚底下都快成一滩血水池了,不难看出也是只同道中鬼,观之……死的还挺惨。 阿沅一边暗自观察着,一边对女娃儿微微一笑:“你也好看。”末的,眸光似有若无瞥了眼女娃娃身后的半大孩子们,男孩们见阿沅的眸光投来,面具下只能看到一截颈和耳根子都红了,阿沅心里微微一怔,她跟着季陵这三年见惯了各式各样的妖魔鬼怪,即便修成人身日短又如何,无一不是凶残暴虐,还是头一回见着这样胆小害羞的。 ……怪新鲜的。 阿沅在观察他们,同样的沈易、季陵等人也在观察。 阿沅半蹲了下来,仰头望着女娃娃,瞥了眼女娃娃身后道:“他们……” 女娃娃见阿沅搭理她了,双眸陡的锃亮,大声道:“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阿沅笑了笑,斟酌了下,道:“你……不害怕么?” 女娃娃似没听懂阿沅在说什么,歪着脑袋看她:“……怕什么?” “他们……”阿沅一顿,收敛了脸上柔软的和煦,直直盯着面前圆头圆脸的少女,猫瞳深深,带着过分冷静的逼视和审视:“包括我,我们是妖是魔是怪,你不怕我们吗?” 女娃娃仍是歪着脑袋一脸不解:“姐姐会伤害我吗?” 阿沅摇了摇头:“不会。” 女娃娃困惑道:“那我为什么要怕呢?” 阿沅蓦的怔住。 女娃娃笑着回首召唤她的小伙伴们:“害羞什么!快来啊!漂亮姐姐可好了!快过来啊!” 那群小妖怪们应声过来,簇拥着阿沅,叽叽喳喳的,女娃娃天生自来熟,趴在阿沅耳边上说着悄悄话:“那个姐姐也好好看啊,可是感觉好凶啊……我不敢靠近。” 阿沅笑:“时雨姐姐才不凶呢。” 阿沅越是笑,半大的孩子们便更是簇拥着她,叽叽喳喳中倒是得到了不少讯息。 这儿确为金庭不死乡,不单单是常人的世外桃源,更是给了孤魂野鬼一个安身的去处。 这里没有人妖之分,更无低贱之别,不论是人是妖,凡入金庭不死乡者,皆是受吾皇庇佑的人。 而说到“吾皇”为何许人也,这些孩子虽满目崇拜但有说“吾皇”是留着大胡子的仙人,也有说“吾皇”是身着华衣九天飞来的仙女,更甚者还有说“吾皇”是只活了上千年的大乌龟,林林总总居然没有个统一的说法,阿沅被吵得脑壳疼连忙叫住了他们:“罢了罢了,别提那什么‘劳什子’的‘吾皇’了……方才你们可见到一位背着酒桶的老叟?他是谁?” “漂亮姐姐说的可是韩伯伯?他是我们这儿有名的摊师,喏,你看!”女娃娃从怀里拿出一兽皮做的人物剪影,“这是韩伯伯送我的!每年的花神节,韩伯伯都会准备一出超级盛大的皮影戏,我们可喜欢了!皮影戏结束,韩伯伯便会把这些兽皮做的小人儿送给我们,还不知道今年韩伯伯要做什么戏呢……” 阿沅盯着女娃娃手心兽皮做的小人儿剪影出了神,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去触碰却被沈琮的声音打断。 沈琮一旁默默听着,忍不住道:“花神节?” “花神节是我们不死乡最最最盛大的节日!你瞧——”女娃娃扬了扬脖子上挂着的鬼神面具,以及手上提着的小灯笼,“姐姐来的真是时候,三天后就要举行花神节啦,我们正在做准备呢!” 薛时雨追问:“要做什么准备?” 说到这儿,女娃娃居然羞涩了起来,倒是她身后的少年们抢先道:“我们会选出最最最漂亮的姑娘为圣女,只有最漂亮的姑娘才有资格侍奉吾皇!” 话落,少年目光灼灼盯着阿沅。 鬼神面具下看不清少年的面目,却能从那黑勋勋的两眼中感受到仿若有实质般的炽热目光。 这样的目光未免太过大胆,阿沅微微一怔。 阿沅怔愣的同时也觉得不舒服,不过她没说什么,毕竟是小孩子。 然而这少年却借着众人簇拥之际,挤到了阿沅身前,正要触碰到阿沅之时,一柄剑刃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与此同时,扇面锋利的那侧直抵他的咽喉,一切发生在刹那之间。 甚至连薛时雨、沈琮、空师父都未反应过来,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沈易凝着那带着鬼神面具的少年,好脾气的笑了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睨着他,眸色冰冷:“干什么呢?” 季陵横刀于少年的脖颈,没说话,也就那么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哦,少年本来也已经死了。 沈易和季陵难得的默契,不约而同想着,再死一次也无不可吧。 少年停滞了片刻,倏然放声大哭,一边哭着一边哆哆嗦嗦拿出一束樱花:“我……我只是想送给姐姐……” 樱花瓣窸窸窣窣落了一地,粉红沾上尘土,阿沅微愣之余,好像少年的心意也被践踏了,也为了自己方才那点不舒服感到羞愧,连忙瞪了一眼沈易和季陵:“你们……你们尽添乱!你们最近到底怎么了??!” 阿沅连忙将沈易和季陵推开,他们反常的没有任何反应,阿沅一时顾不上他们,连忙将少年扶了起来:“没事吧?不要害怕,他们不会伤害你的……” “……好香。” 低低的声音忽的传来。 面前的少年被面具覆盖下的脸瞧不见神色,阿沅只微微顿了下,道:“你说什么?” “……好甜。” 阿沅霎时眉头紧锁,厌恶之色一闪而过。 这句,她确定自己没听错。 本内疚的心情霎时烟消云散,阿沅冷着脸本欲松开搀扶着少年的手,忽的,手被擒住了。 有什么冰冷的、黏腻的东西死死抓着她,力气之大,她居然挣不开! 手背冷不丁贴上一片冷硬,垂眸看去是少年歪着脑袋将脸颊贴于阿沅的手背上,鬼神面具松松的挎在面上,露出小半块下颚,全是森森白骨。 狰狞的面具之上露出两颗黑勋勋的空洞,盯着阿沅,少年尚且青涩、微哑的声音发出痴痴的声音,一边凝着她,一边死死抓着她的手,白骨森森磨蹭着她软滑的手背,痴笑着叹着: “好暖……” “好软……” “真好啊……嘿嘿……” 有什么尖利的东西剐蹭着她过分苍白的皮下薄薄的青色血管,来回研磨着,黑勋勋的空洞凝着她,蛊惑着她: “真好呐……为我所用吧。” 莫名的,阿沅一瞬间想起女娃娃掌心兽皮做的小人儿剪影,登时起了一身寒毛,尖叫着霎时双手掌心绵延出数道带着利刺的藤蔓袭向少年: “滚开!!!” 90-100 第91章 91 ◇ ◎“我去揍那小子。”◎ “阿沅, 你怎么了?阿沅!” 阿沅猛地睁开双眼,映入双眼的是薛时雨担忧的双眸,薛时雨紧紧攥住她的手腕, 阿沅双眸迷蒙了一刻, 便听到薛时雨问她: “你方才……怎么了?” “我……”阿沅喃喃着,余光瞥见不远处那个带着鬼面具的少年正在地上哭泣, 面具落下, 是一张略显瘦削的稚嫩面庞, 她方才……怎会看成一具骷髅??? 她方才是怎么了??? ……幻觉么? 而方才簇拥着她的孩子们此刻都有些畏惧的看着她,那女娃娃怯怯的望着她:“漂亮姐姐……你怎么了?你会……杀我们吗?” 阿沅略微一怔, 连忙摇头:“不……” 忽的一顿, 是掌心的刺痛。 垂眸看去, 双手掌心一片斑驳,血珠沿着指缝淌下,一滴一滴, 没入地上,顷刻就不见了。 薛时雨的声音响在耳侧:“当心,不光是你。不知是什么原因, 这里与梦兽的结界内一样,无法使用灵力, 目前能确定的是……这结界内的妖怪只会比梦兽更强。” 阿沅侧眸看去, 薛时雨唇色苍白, 沈易和季陵面色也不太好看,难怪方才被她推开, 二人都没反应, 他们居然再一次陷入和梦兽那般无力的境地。 “只怕和那老叟的樱花酒有关。” 是书生踱步至她身边, 低声道, 末的,添了一句,“无妨,将那老头揪出来就好了。” 微翘的眼尾弯成一抹笑弧,俊逸的面庞带着淡淡的浅笑,这病书生好似从来不知道“害怕”是什么。 那日在破庙被密密麻麻的行尸围住不见他害怕,被梦兽困进了境里,也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此刻居然还能安慰她,淡淡一句“把他揪出来就好了”,天大地大,好像没什么能难住他似的。 可阿沅莫名就是不喜欢他这个样子。 “你啊……”阿沅压低嗓音,猫瞳跟着眯了起来,“少吐点血再来耍帅吧!” 话落两指跟着在书生小臂上狠狠拧了一把,书生暗暗吸了口气却没抽出手臂,倒是乖乖让阿沅拧了一把,苦笑着求饶:“好好好,都听你的。” 阿沅这才解气,轻哼一声,松开了手。 另一侧季陵的脸色异常僵硬,冷沉。望一眼就叫人心生胆寒,因此他周遭没有孩童围着,愈发显得阴沉、难以接近。 薛时雨有些担心:“怎么了?可是哪里……” 季陵冷漠的偏过脸:“无事。” 薛时雨:“……” 薛时雨蹙了蹙眉终究什么也没说,在他们决定喝下那杯樱花酒时便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当下只能更加小心行事才是。 虽然阿沅嘴上嫌弃书生,但经他这么一说,不知为何,只要看着书生这风淡风清的模样,她也跟着放松了下来,不过…… 她将目光重新放在仍在地上哭泣的少年身上。 “彼岸花,彼岸花!” 没有任何反应。 阿沅秀致的眉微微蹙起,闭了闭目,只见识海内一株硕大的花苞蜷在巨石之上摇摇欲坠着,阿沅又接连唤了几声,还是没反应。 这是……睡着了??? 本还想问其缘由的,算了。 再睁开眼时,还是那个啜泣的少年。 他手上仍固执的拿着折下的一根树枝,樱花瓣落了满地,好似他被践踏的少年心事。 方才难道……真是我看错了??? 薛时雨忽的撞了撞阿沅的肩,阿沅顿了下醒过神,方才发现她盯着少年许久,此刻才发现孩童们包括其他行人已然将他们包围了起来。 这里不光是常人,还有妖。 逐渐的,数量庞大的妖妖鬼鬼将他们包围了起来,盯着他们。 气氛忽的胶着了起来。 阿沅:“……” 季陵俊容森寒当即要站出去时,阿沅一把拉住他,冲他轻轻摇了摇头,季陵看了他一眼,倒什么也不说,停了下来。 沈易凤眸微敛,瞧不出喜怒,忽的眸光略动,是阿沅忽然走向少年。 阿沅抿了抿唇,走到少年身边,蹲了下来,少年似乎还有些怕她,瑟缩了下肩膀。 阿沅顿了下,想了想伸出手去摸了摸少年的发: “……对不起,吓到你了。” 和小季陵在境中呆了一段时间,有意无意间阿沅和孩子说话的声音变得更柔更轻,本就吴侬软语的江南小调,愈加柔媚婉转如风,声音一出,不光是面前的少年愣了下,忘记了哭泣,周遭所有人皆是一怔。 季陵一双薄薄的眼皮陡的一掀,乌黑的眸底闪烁着异样的光亮直直盯着阿沅。 阿沅自然不知,还以为少年真是被她吓到了,她略沉思了一瞬,抱着双膝蹲坐在少年身边,有些尴尬的挠了挠脸颊,一边拾起地上的落花,一边轻声的好似和他说悄悄话一般小声道: “你……原谅我好吗?” 少年怔怔的看着阿沅,双眸骤然迸射出光彩,正欲说些什么忽的对上阿沅身后一双黑勋勋的,仿佛吸进所有光亮的乌沉沉的桃花眸。 登时浑身一僵,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阿沅一无所察,见少年表情有些怪异,似乎……更害怕了。她有些懊恼的拧了拧眉,她是看出来了,她们若真想在金庭不死乡找着“吾皇”的下落,起码……起码不能让人防着她们吧! 明显这些人已经对他们起了敌意了,不能才冒了这么大险进来却折在了这里吧? 况且也是她自己惹出来的……掌心还有些微微的刺痛,阿沅攒了攒掌心,掩于袖中,本以为小孩很好哄的,哪知这个少年这么难搞!!! 阿沅一边心不在焉想着,正巧最后一瓣樱花落于少年的肩上,阿沅没有多想便伸手去拾起,毕竟也是少年的心意…… 正要拾起时,忽然被人抓着胳膊拽了起来,阿沅回头看,是书生。 书生半强硬的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扯到身后,言笑晏晏的看着少年:“方才真是不好意思,不过我们绝无恶意。” 话落便要替阿沅扫下少年肩上的落花,然而书生还未动作,少年却好似受了极大的惊吓,连连后退,居然跑走了,手中折下的树枝落在了地上, 最后还是沈琮冲众人拱了拱手道:“误会,误会,我们一行人初来此地,无异叨扰,适才一切都是误会,我们绝无恶意。” 众妖妖鬼鬼这才散了,阿沅这才松了口气。 女娃娃又一蹦一跳而来,这次捧了许许多多的面具一股脑塞给阿沅:“漂亮姐姐,再多留几天参加我们的花神节吧!花神节很好玩的!” 阿沅和薛时雨飞快交换了视线,收下了面具,含笑点头。 他们要调查所谓的“吾皇”的真相,戴面具混入人群中便是最好的选择。 沈琮行动力极强,几句话便赢了当地人的欢心,给每人准备了当地的服饰,并且给每人分派了不同的任务,阿沅是曳地的白裙,而薛时雨则是一袭烈焰红裙。甚至还鸡贼的将时雨姐姐和他分为了一组,美名其曰时雨姐姐的佩剑毁了,有他在身侧比较安全。 沈琮说到这时,阿沅拼命瞪着季陵这厮,眼睛都要瞪出来,这厮居然还没明白!!!! 老婆都要被人抢了还一脸傻傻的看着她,看她有用么??? 难怪本来近水楼台的,还被沈琮这厮插了足,活该! 阿沅恨铁不成钢的瞪了季陵一眼,不再看他,晦气! 时雨姐姐都没说什么,她还能有什么异议?还有便是虽然这个“吾皇”究竟是何方妖怪的谜底好似触手可及了,但眼下有令空师父更焦头烂额的事。 便是摩柯这厮总是醒不来。 当下便这么决定了,他们几个去打听消息,空师父留下照顾月儿和摩柯。 阿沅虽恨季陵不争气,但时雨姐姐也答应了,她也无法,可在看到沈琮这厮借将红裙递给时雨姐姐之际,覆在她耳边轻声道: “……红色衬你。时雨,上次观赏樱花已是三年前的事了,现在,你还愿与我同去么?” 时雨姐姐的回答是微红的面颊。 沈琮轻勾唇角,好一副郎有情妾有意的模样…… 旁观了一切的阿沅又想起那画上的女子,气得牙痒痒的,回头又恨恨瞪了一眼季陵。 季陵:“……???” 季陵难得露出一脸茫然之色。 ……真是蠢死了!!! 直到了换衣的厢房内,阿沅的脸色还是不太好。 脸色差到几乎把“不开心”三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薛时雨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怎么了?” 阿沅闷声道:“没什么!” “明明就有什么。”薛时雨不知想到了什么,忙道,“可是阿陵又惹你生气了?” 阿沅掂量着手中的白裙,冷笑:“我哪儿敢生他的气啊。”为了个傻子,不值。 阿沅没怎么过脑的回答,没想到薛时雨看了他一会儿,忽的转身就往外走。 阿沅一愣,忙抓住薛时雨的胳膊:“……你干嘛去?” 薛时雨撩起袖子,一脸阴沉:“我去揍那小子。” 阿沅:“……” 阿沅一脸茫然:“……干嘛揍他?” “他不是惹你生气么?” 阿沅的关注点则和薛时雨完全不一样:“你怎么能说揍就揍他呢?” 薛时雨被她说懵了:“我……不能吗?” 阿沅:“……” “………………” 薛时雨看着阿沅猛地一拍脑门,喃喃着:“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时雨姐姐会在沈琮这厮面前脸红,会害羞,会和这厮赏花,然而却对季陵非打即骂,天天除了除妖还是除妖…… 白裙落在地上,阿沅双手抓着薛时雨的胳膊,定定地看着她:“时雨姐姐,你根本……就没把季陵当男人看。” 陈述句。 她已经知道薛时雨和季陵的症结在哪儿了,原来在薛时雨面前季陵永远是个弟弟!!! 难怪!!! 阿沅转念一想,可是他们在芙蓉镇都有过肌肤之亲了……时雨姐姐还把季陵当弟弟,季陵……也太惨了吧!!! 阿沅震惊的无以复加。 她万万想不到季陵这厮是个天赋绝顶的除妖师,却在做人上居然这么失败!!! 她原先还想着时雨姐姐能看看季陵这厮就好了……根本没有!当务之急,应该把季陵当个男人看才是啊!!! 薛时雨看着阿沅青青白白堪称五彩斑斓的脸庞,不知为何,最近一段时日阿沅总是说一些让她摸不着啊头脑的话,虽说两人时常聊心事,感情日笃却总觉得仿佛隔了层纱似的……但阿沅像今天这么反常还是第一次,尤其她之前又差点伤害了一个少年。 薛时雨是真的开始担心了:“你到底怎么了?” 阿沅只是摇头,忽的眸光落在薛时雨捧着的红裙上,定了一秒,立马将掉在地上的白裙拾起,掸干净递向薛时雨,目光灼灼的盯着薛时雨:“时雨姐姐,我可以用白裙换你的红裙吗?” 薛时雨愣了下,倒是没想到阿沅会突然说起这个,不过一瞬间她脑海里极快的晃过了沈琮的声音:“……这红色衬你。” 朱唇抿了抿,没有第一时间答应。 阿沅小心翼翼看着她:“……不可以吗?” 薛时雨的犹豫一下顿消了,爽快的将红裙递给阿沅,笑道:“这有什么的,穿去吧。” 阿沅双眼一亮:“谢谢姐姐!”蓦的顿了下,忽然道,“方才沈大哥要我跟你说,他在东边那片樱花林等你。” 薛时雨闻言眉心一蹙:“东边那片不是阿陵去探么?我和他不是应该去南边的……” 阿沅连忙道:“所以沈大哥要我跟你说嘛,我也不知他为何要跟季陵突然换了个方向……” 阿沅越说声音越轻,她极少极少说谎,这还是有记忆以来的第一次,话还没说完,耳根先红了。 所幸薛时雨并没有怀疑,直到看着薛时雨走出门往东边走,阿沅才松了口气。 望着薛时雨消失在拐角,阿沅也戴上青面獠牙的面具,往南边去了。 —— 所幸金庭不死乡统共就两种面具,女的清一色戴青面恶鬼相,男的则是赤色恶鬼相,是以到了沈琮跟前,沈琮并未发现面前的“薛时雨”早就掉了包。 当然,时雨姐姐也不会发现沈琮掉了包。 阿沅本不欲和沈琮多费唇舌的,学着时雨姐姐的样子打了个招呼就想走,哪知沈琮第一句话就将她当场钉在原地。 “时雨,跟我走吧。” 阿沅只转身看他,并未说话,因为她哪怕体态和时雨姐姐像了个十成十,只要是熟悉薛时雨的一开口还是能发现端倪。 不过幸好沈琮也不需要她讲话,自顾自就说下去了: “我知你的抱负,可妖是除不尽的……”沈琮顿了下,老生常谈的话他不想再说了,只道,“皇室的爪牙要寻来了,我不想你牵扯进来,时雨,听我的,不要再去寻什么‘妖皇’,黄河藏着的秘密不是你我能撼动的,快离开这吧,算我求你了。” 阿沅:“……???” “时雨……”沈琮上前一步,阿沅连忙后退了一步,制止住他。 沈琮剑眉微蹙:“…时雨?” “……咳咳。”阿沅轻咳了一声,学着时雨姐姐的声音,抻着嗓子道,“什么……皇室的爪牙?” 沈琮眉头拧的更紧:“我曾与你说过的,你忘了么?” 阿沅:“……” “啊,我想起来了。”阿沅装作若无其事道,“那……那什么黄河藏着的秘密是……” 沈琮无声盯着阿沅瞧了一会儿,面具下的温情一扫而空,忽然沉道:“你不是时雨,你是谁?” 阿沅:“……” 阿沅本来也没真想能瞒住他,不过她低估沈琮的能耐了,虽然在此大家都使不出灵力,但沈琮光腿脚功夫也是一等一的。阿沅尚未反应之时,他扯下一片叶子手腕一动便掷了过来,薄薄的叶子带着凌厉如刃似的风,她下意识的闭上眼,覆在面容上的面具已然落了下来。 “……时雨?” 沈琮的声音藏着明显的错愕。 阿沅以防万一,早在戴上面具前便已画了张时雨姐姐的皮,没成想真的派上用场。 沈琮快速踱步而来:“时雨你怎么……” 话音突兀的卡住,是阿沅双掌掌心绵延出藤蔓将他缚了起来,怕他大叫,又用叶子封住了他的口。 虽然灵力用不上,但绑人还是能绑的。 沈琮盯着她的眼神好似要杀人,阿沅笑了笑,贴心道: “你挣不开的,别费力气了。”开玩笑,这可是彼岸花的藤蔓。 盯着沈琮杀人的目光,阿沅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的拍了拍双手上的灰尘,正弯腰捡起地上面具,忽的,传来一道熟悉的温润的嗓音—— “为什么这么做……阿沅?” 阿沅顿了下,抬眸看去,是书生抱臂倚在不远处的樱花树下,含笑看着她,不知看了多久。 第92章 92 ◇ ◎“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吗……阿沅?”◎ 阿沅直起身来, 青色的恶鬼相面具静静的呆在地上,再未被拾起。 没必要了。 她眉头拧成一团,指尖指着自己难以置信的模样:“这你都认得出我?” 阿沅不敢相信, 对书生揭穿她的事耿耿于怀, 虽然她确实许久未画过皮了,可也不至于生疏至此啊! 沈琮好半天才发现端倪, 沈易却一眼识破了她, 他……他这是在挑战她作为画皮鬼的尊严!!! 阿沅实在难以接受:“不是……你炸我呢吧?” 书生仍是笑着的, 心情不错的样子,笑吟吟的走向她: “你化成灰我都认识。” 阿沅:“……” 阿沅直接踹了他一脚:“欠呢!” 这次是完完全全属于阿沅的吴侬软语的声音, 哪怕生气仍是娇俏、软糯的, 好像天生没有烦恼。 沈易老老实实挨了这一脚, 轻轻“嘶”了一声,这书生本来就跟纸糊似的,阿沅当即刹住脚:“你……” 书生笑望着她, 凤眸闪烁着细碎的愉悦的波光,樱花落了他满身。阿沅微微怔了下,面上忽蒸腾起汹涌的热, 她有些慌乱也有些 恼羞成怒,更多是为了掩饰什么一拳毫不客气砸在书生的胳膊上: “滚!” 阿沅身后被捆成粽子似的沈琮早在一看到书生, 嘴巴支支吾吾说着什么:“唔……唔唔唔……” 真的, 很吵。 还很碍眼。 沈易捂着胳膊, 淡淡扫了一眼,沈琮对上他的眸光双眸锃亮:“救……” 沈易毫不犹豫一脚踹在了他胳膊上, 白袖翻飞之间, 沈琮已然转了身, 面朝粗壮的树身。 沈琮:“……” 书生一边吃痛的揉了揉胳膊, 一边睨着阿沅:“走走?” 阿沅:“……” 阿沅顿了下,轻轻替沈琮“嘶”了一下,替他觉得疼。挑眉睇了书生一眼:“既然你这么闲,跟我走吧。” 书生眯了眯凤眸,正色道:“那么,恭敬不如从命了。” —— 一刻后,乱花之中。 沈易凝着不远处并肩而立的两人,凤眸眯了眯瞧不清喜怒,指尖来回点了点折扇,终于扣在虎口处,仿佛下定某种结论似的轻轻叹了声: “璧人啊。” 瞬时乱花丛中伸出一只细白的小手扯着他衣袖将他揪下来: “你小声点儿!” 不远处漫天的樱花下,男子身着白衣,赤面獠牙的面具下隐隐窥见优越的下颚线条,长身玉立,光站着就气势不凡,好似一柄出鞘的剑,锋利而夺目。他身侧面戴青色恶鬼獠牙面具的女子,微风扫过,白裙于樱花雨中浮沉、招摇,两人共赏樱花,远远看去好似一场瑰丽的红粉色的梦。 确实像一对璧人。 这对璧人不是别人,正是薛时雨和季陵。 此刻阿沅和书生藏在距两人十丈之外的樱花树后,因隔的太远,只能远远窥见一些剪影。 不过也够了。 季陵这厮果不其然就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杵着,看着就气人! 这么好的机会!!!她明明给过提示了,早在更衣之前就给他使了个眼色,他明明接收到了!虽然他当时…跟傻子似的怔了一下,然后后程全盯着她不放,盯得她莫名其妙的…… 但是她肯定,他接收到了她的信号! 那他就应该好好把握这次机会!他平常那么聪明,不至于这个时候犯蠢吧???她好不容易才支走沈琮…… “幸好。” 蓦的,书生冷不丁说了这一句。 此刻沈易乖乖和阿沅姿态不甚优雅的蹲坐在乱花丛中,望着不远处的一对璧人,冷不丁的一句话打断了阿沅的思路,阿沅顿了下,侧目看他: “幸好……什么?”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书生撑着下颚打量薛时雨和季陵二人,远远比她观察的还要细致、认真,乃至兴趣盎然。好半会儿才舍得从二人身上抽离视线,看向她: “幸好不是你。” 阿沅:“???” “幸好你在这里,而不是在那里。不然……”凤眸直直凝着她,一双漂亮的琉璃目清清楚楚映着阿沅白玉一般的面庞。沈易顿了下,才自嘲地轻笑道,“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话落的同时,指尖揩去落在她发鬓上的花瓣。 阿沅怔愣住,继而玉面燃起红霞,脑子轰的一声炸响,动作先于思考直接将身侧近无可近的书生推了开去:“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离我远…” 话还未说完,顺势被书生抓着手腕锁进怀里。 是她错了,什么风吹就倒,扣住她腕子的手明明力大无穷,困住她的胸膛也硬的跟石头似的,偏偏她现在使不出灵力来,但她也绝不会让他好受! 阿沅正准备挣扎,忽的书生附耳过来,贴着她的耳垂,几乎是咬着她的耳轻声道: “别动,你也不想惊动他们吧?他们,看起来很好呢。” 阿沅顿了下,闻声看去,只见硕大的樱花树下,本默然相视的两人相拥了起来。 鸦羽似的长睫一颤,怀中少女好似一瞬间卸了力,不再挣扎了。 沈易垂眸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一缕的神色,死死盯着她,轻声道: “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吗……阿沅?” 少女只盯着远处相拥的二人,默然不语。 书生薄唇紧抿,他笑了笑,脸上却没有丝毫笑意,只盯着少女微霜的面颊,扣住她腕子不由得更紧了一分: “我以为……你喜欢他。” 阿沅毫不犹豫点了点头,书生凤眸一暗,血气暗涌,脊背的伤又裂了开来。他想说些什么,终究只是苦笑一声,心脏泛起尖锐的刺痛,凤眸自少女鸦羽似的长睫落在被他扣在掌心的腕子上,白皙、脆弱,好像一折就能断。 又来了。 又来了。 她明明就在他身边,心却不在。 明明,才三年而已。 三年。 不,是他搞砸了一切。 如果不是他的疏忽,阿沅不会重伤不会失踪三年,更不会移情。 是他的错。 是他咎由自取。 本鎏金璀璨的凤眸乌沉沉一片,好似今夜的天光,渐渐暗无边际。 我……还能怎么做? 沈易怔怔凝着被他扣在掌心的腕子,那节细嫩如藕的皓腕好似天生就该嵌于他的掌心。 一瞬间千里之外的黄河流域下,波涛汹涌。 黄河水底倏然睁开一双跃动着金焰的赤瞳,那赤瞳和沈易无声的同时在心中冷声道: “本该如此。” 是啊,她就应该牢牢呆在他的掌心。 本该如此。 凤眸终于一丝光也瞧不见了。 “可我也喜欢时雨姐姐啊。” 轻轻柔柔的吴侬软语却在耳边轰然炸响,“喂,你拽疼我了!” 沈易怔松得回过神,猫瞳泠泠瞪着他,他恍然才发现被他扣着的腕子已然一圈暗红,他滞了一瞬,趁他略松懈的瞬间,阿沅忙挣开了他。 掌心一抹白悄然溜走,凤眸倏然一利,下意识又要去攥住时,阿沅压低嗓音狠狠斥了一声:“你敢!!!” 沈易一怔,手僵硬的伸在空中,俊容也有些微的僵硬和不正常,许久才将手慢慢的,收了回来。 阿沅的心思在季陵、薛时雨二人身上并未发现书生的怪异,见二人没有发现才松了口气,回头瞪了书生眼,恨恨的揉着自己的手腕: “突然发的什么疯?” 书生将双手负于身后,缓缓的握成了拳。盯着怀中少女乌压压的长发,她的发与他的纠缠在了一起,一时居然难以分出彼此。书生默然看了会儿,低眉,沉声道: “你方才,是什么意思?” 阿沅一边揉着腕子,一边仍不错盯着不远处相拥的二人:“什么什么意思?” 书生顺着阿沅的视线看去,凤眸一片死寂的冰凉,向来含笑的声音有些清冷,笑得凉薄:“我以为你不想看到这样的画面。你不是喜欢……” 阿沅答得很快,相当的坦诚:“我是喜欢季陵,可我也喜欢时雨姐姐啊。” 书生一双凤眸仍是乌沉沉的,随着阿沅话落长眉拧成一座小山丘,默了一会儿才道: “我不明白。”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阿沅回过头,拧着眉嫌弃的看着他,伸出两指,“我喜欢季陵,我希望他能获得幸福,同样我喜欢时雨姐姐,我也希望她能获得幸福。如果他们能在一起的话……” 两只纤细的指尖毫不客气戳着书生硬硬的胸膛,阿沅恨铁不成钢道,“那就是双份的幸福啊!亏你还是个读书人,这么简单的算术都不会……” 负于背后的双手猛地一颤,书生一双凤眸怔忡的盯着身前的少女,本乌沉沉的眸色好似龟裂出一块,露出一丝破晓的天光,眸底渐生璀璨。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黄河水底,一双赤瞳发出一声低低的哀鸣,不甘地闭上了眼。 沈易很深的盯着少女,许久未言语。 阿沅顿了下,挑眉看他:“怎么不说话了?” 他抿了抿唇,才道:“……疼。” 阿沅霎时停住了戳他胸膛的指尖,一边揉着指尖一边嘀嘀咕咕着:“明明硬的跟石头一样,是我疼才对吧……” “疼到…哭了么?” 阿沅一顿,这才发现面上一片冰凉,她居然哭了。 一声长长的叹息响在头顶,紧接着浑身被纳入一个宽阔的、带着寒梅冷香的怀抱中。 是书生拥着她,眸光扫过不远处相拥的一双剪影,愈加紧的将阿沅环抱着。他高耸的鼻梁贴着她微凉的耳畔,极轻又极重的说了声: “对不起。” 不管阿沅有没有回应,薄唇贴着玉色的耳畔,絮絮叨叨不停地说着: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 我不该将你丢下。 我不该现在才找到你。 我不该迁怒于你。 我不该逼你。 阿沅嘴巴一扁,泪透衣衫,在书生肩上狠狠咬了一口:“干嘛戳穿我啊,混蛋……” 书生蹙着眉忍下了,末的,薄唇贴着阿沅微凉的耳垂又说了声: “对不起。” “我错了。” 作者有话说: 第93章 93 ◇ ◎“算了,人没输就行。”◎ 硕大的樱花树下, 季陵在薛时雨靠近的一瞬,发丝扫过他的鼻翼,桃花眸微微缩了一下, 推开了她。 踉跄中, 面具从两人面上脱落,两人见到对方真容的一刻不约而同怔愣了下, 继而道: “怎么会是你??” “怎么会是你??” 季陵双眸倏然一利:“阿沅呢?” 薛时雨也愣住:“沈大哥呢?” 季陵:“……” 薛时雨:“……” 一阵难言的沉默后, 季陵微微皱了皱剑眉, 本想说什么忽然扭头看向不远处的乱花丛,剑眉下眼眸幽深, 恍如墨潭。 乱花丛寂静无声, 偶有蝴蝶绕花, 美不胜收。 薛时雨循着视线同样望向乱花丛:“怎么了?” 季陵紧紧盯了许久才缓缓的摇了摇头: “……没事。” —— 乱花丛下,红裙和白衫纠缠在一处,周旁是被压倒的枝丫嫩叶, 花蕊凌乱的铺陈在身下,嫩蕊的枝叶染红了白衫,红的、白的、紫的……总之, 一塌糊涂。 阿沅也,一塌糊涂。 她眼角仍挂着泪珠, 如瀑的长发凌乱的散在肩头, 却不再哭了, 而是狼狈的躲避着耳边的湿热,因为羞恼猫瞳显得亮晶晶的: “你……你还有完没完?!!” 她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反正……自然而然就发生了。 书生本是贴着她耳朵絮絮叨叨说着“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 阿沅一不知道这书生道的哪门子歉, 念经似的念得她头疼,二不知道他抽的什么疯,说着说着忽的变成了在耳边浅浅的啄吻,还带着点需细细品咂才能品出的凶狠。 一下一下,像羽毛似的,贴着她的耳廓呢喃:“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 便寻过来啄吻一次,等阿沅恍惚发现时,耳畔裹着滚烫的湿气还有若有似无的冷香,湿漉漉的、黏腻的,好像初春恼人的春风,气势汹汹又婉转缠绵。 阿沅被磨得快没脾气了,胸口的钝痛依然在,但不知为何,随着放下对于季陵这厮的执念,钝痛之余是从未有过的放松,好似一瞬天地都变大了,或者天地一直都这么大,是她忽略了。 她忽略了天大地大,却不能忽略身前犹如小狗似的黏人的病书生! 怕季陵他们发现只能压低嗓音:“你发的什么疯!快……住口!登徒子!!!” 沈易仍是一手扣着她的腰,另一手抚在她如瀑的长发后支撑着她,闻言薄唇仍是似有若无贴着她玉白的耳廓,凤眸睨了眼阿沅绯红的侧脸,上扬的眼尾透着说不出的邪气: “怎么又生气了?” 阿沅咬牙瞪他:“你说呢?” 沈易凝着身前的芙蓉面,一顿,停了下来,但薄唇仍旧不舍得离开,轻轻的、似有若无研磨着她微微潮湿的鬓发,有些不情不愿的开口,慢吞吞道:“你不喜的话……” “我喜欢的。” 沈易一顿,似没料到阿沅会突然这么说,凤眸有一瞬间的怔愣,早已准备好的满腹草稿突然全无用了。片刻过后才找回神志,眸底迸射出微光,熠熠凤眸紧紧盯着阿沅,扣住她腰间的手不由收紧: “你说什么?” 阿沅微仰身躯,和他拉开距离,手不由去揉搓耳畔,耳畔本就被熏红,此刻越揉越红,仿佛要把那片旖旎搓揉干净,她微微喘着气,说出的话却异常平稳,字字清晰: “我说我喜欢的……我喜欢你亲我。” 话落,从眼尾红到了耳根,按往常她早就埋脖子做鸵鸟状了,然而此刻的心境与从前全然不一样,天大地大的,这算多大事呢?有什么好逃避的呢? 是真的,她骗不了自己,也不想再骗了。 若是不舒服,她早就推开了。 承认快感又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情。 少女说完,同样被熏红的猫瞳湿漉漉望着他,面容虽红的不成样子,双眸却坦荡荡的,澄澈地映着书生同样泛青薄红的玉面。 坦诚得直白,直白得可爱。 反倒是一直强势的有些咄咄逼人的书生第一次有些退缩。 沈易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阿沅:“……” “………………” 阿沅直接一巴掌打在书生胸膛前:“滚开!” 这次可用了十成十的力道,然而手才离开不过一寸就被攥住了,继而整个人被扣在了坏了,不能动弹。 书生力气之大仿佛要把她嵌进怀里似的,头深深埋在她的肩颈上,深呼吸一口抑住满腔酸酸甜甜难以用言语描绘的情绪,才道: “我错了,你别走。” 细听下,声音还有些抖。 阿沅没注意,她余光瞥见樱花树下已不见踪影的二人松了口气,阿沅这下毫不客气的一个肘击:“松手!” 一道闷哼传来,埋在她颈间的头颅摇了摇头,双手反而将她拥得更紧。 闷闷的声音传来:“不放。” 倒像个执拗的抱着玩具不肯是撒手的幼童似的,月儿都比他讲理几分。 阿沅:“……” 阿沅简直服了,她不是不知道这病书生好像一副风吹就倒,一副很好说话好好先生的模样,实则敏锐的可怕,一旦被发现破绽便会攻城略地……强势的很! “别跟我装小白兔啊。”阿沅有些不适有些尴尬的挣了挣,他实在抱的太紧了,她都快呼吸不来了,到底没挣开,热气拂在她颈上又湿又痒的,从未和人贴的这么近过,手臂起了一片鸡皮疙瘩,正想着怎么把这厮扒拉下来,忽然浑身一松,书生自己就松开了她。 转而半是强硬的执起她的双手,剑眉拧成一团,声音冷了下来: “怎么不早说?” 白嫩的掌心上斑斑点点的血迹,是方才动用灵力所反噬的伤。 她当时被幻想吓到了,就忘了这茬。 不过她因画皮鬼的体质,皮肤异常娇嫩,磕撞受伤的事时有发生,疼是疼了些,没怎么放心上,她虽然易受伤还是比血肉做的常人坚强些,最多不过多费些灵力修复……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阿沅的胡思乱想猛地被一打断,但见书生蹙着长眉,利落的将长衫下摆撕下,为她细细包扎上手上的伤。 间或低眉轻轻吹着她的伤口,眉间纹路深深,修长的指尖珍而重之,小心翼翼地为她包扎着,好像对待上好的瓷器那般,阿沅一时看呆了,愣了许久都没反应。 从来都是她给别人包扎,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给她包扎呢…… “疼么?” “……什、什么?” 阿沅回神,对上一双凝着她的琉璃目,凤眸好似一片沉睡的乌沉沉的海,海底漾着淡淡的璀璨鎏金,鎏金之中是她俏生生的一张小脸…… 阿沅动作极大,“唰”的一声就把自己的手抽走了,甚至藏在袖内,背在身后,像看贼似的警告的盯着书生,她此刻通红着小脸,他还真以为自己是个……登徒子。 他也确实做了登徒子会做的混账事。 沈易:“……” 向来自诩正人君子的国师大人,生平第一次反思—— 是我……太急了么? 吓到她了么? “你伤口又裂了你知道吗!”阿沅突兀的一声叫喊,惊了沈易一跳。 阿沅居然一把扯开书生的衣衫,见白玉似的胸膛上从左肋下横贯整个胸膛的伤口又裂了开来,腥红色洇湿了内衫,阿沅只觉得脑袋嗡嗡嗡的,整个大爆发:“你不要命了是不是???想死死远远点儿,别在我面前晃悠!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 阿沅嘴上骂骂咧咧的,双手却不停,连忙拿出空师父给的膏药,嘴上骂的越狠,给他上药的手却越轻,沈易怔怔的盯着阿沅震怒的侧脸,许久,唇角微微勾了起来。 阿沅见他笑更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摇着他的肩怒吼:“自己几斤几两不知道吗?还跟季陵争?光我见过的折在季陵手上的妖魔鬼怪不下百只,你不找死呢么?” 沈易一派好心情登时荡然无存,眉眼跟着冷了下来,看着有些吓人,旁人看一眼便会瑟瑟发抖,阿沅完全不怵,字字戳他心窝:“下次再和他争,你自生自灭去吧,我可不救你了!” 沈易嗤笑了一声,睨着她: “你真以为我打不过他?” 阿沅的手绕到他后背利落的打了个蝴蝶结,满意地看着自己包扎好的伤口,火气也消了大半,好整以暇撑着下颚睇他: “怎么,不服气啊?” 大有书生若敢再顶一句,她就撂担子不理的架势。 沈易凝眉看了她许久,眸色很深,许久才轻嘲了一声: “算了,人没输就行。” 阿沅:“???” 阿沅挑高了眉,百思不得其解:“什么人?” 书生却笑笑不说话。 阿沅眯着眼盯了他许久,忽的伸出一指戳了戳他的肩:“你不会喜欢时雨姐姐吧?” 沈易顿了下,当即拧起眉,一丝笑意也无了,正色道:“当然不会了,你为何会这么想?难道你以为我和那小子是为了……” “那就好,时雨姐姐我可是当亲姐来的。”阿沅立时松了口气,打断了他的话,蓦的添了一句,“我可不想和我姐夫搞在一起。” 声音很轻,但字字都入了沈易的耳里。 不知触动了书生哪根神经,书生居然直接孟浪的亲上去。 如瀑的长发铺陈于柔软的草地之上,书生颀长的身姿覆于她身上,高挺的鼻梁轻轻蹭着阿沅柔软的脸颊,一轻一重细细吻着她的鬓发,指尖卷着她的发梢,甚至还贴着她耳畔,继续方才未尽的混账事,只不过说出的话变了,字字句句仿佛会拉丝的糖浆: “喜欢我亲你么?” 阿沅毫不犹豫点点头:“喜欢。” 粉色的花瓣落于她脸侧,人面桃花相映红,恰好一瓣落在她薄薄的眼皮上。 书生以吻将花瓣衔走,衔走的一瞬,素手抵着他的胸膛,微微一用力,天旋地转之间便是阿沅单手撑着,覆在了他身上。 小脸红的不像样子,眉间花瓣印记更如一团火苗似的灼灼燃烧。一双猫瞳因蒸腾的热气愈显得明亮: “我更喜欢这样。” 话落的一瞬间,唇也落了下来,然而就在朱唇覆上书生的薄唇之时,远方陡的传来一声巨响——“砰!” 阿沅登时僵住,扭头看去,是留在原地的空师父他们的方向! 作者有话说: 第94章 94 ◇ ◎“恭迎圣女!”◎ 阿沅赶到的时候, 漫天的烟花,美不胜收。 还在愣神中,薛时雨回眸冲她笑道: “你们来了, 快过来。” 月儿小跑到她身边, 扯着她的衣摆:“姐姐看,好漂亮的烟花!” 火树银花不夜天, 所有人都望着璀璨的夜空, 甚至连空师父也放下了手中的佛珠, 遥望群星闪烁的夜空喃喃着:“行尸作乱,人间多生灵涂炭, 而此处竟真有这样一隅世外桃源。” 阿沅盯了一会儿, 轻轻“啊”了一声, 绷紧的双肩瞬间就垮了下来。 什么嘛,原是一场烟花。 瞎担心了。 “你去哪儿了。”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略显低沉的声音,阿沅应声回头, 是季陵定定看着她。 一双浓黑的桃花眸自她身上烈焰如火的红裙上停滞了一瞬,再回到她面容上,眸色更冷了几分, 负于身后的拳紧了紧。 他不是傻子,在推开薛时雨的一瞬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可能是意外, 只可能是有意为之。 他找了她许久, 他想知道她刚才在哪儿、见了谁, 以及,为什么这么做。 阿沅既然敢做就不怕被发现, 况且…… 她瞥了一眼不远处围着时雨姐姐转的碰了一脸鼻子灰的沈琮, 触及她的目光还阴着脸瞪了她一眼, 阿沅直接笑出了声。 她用胳膊肘撞了撞季陵, 笑的狡黠而明媚:“不错嘛,总算开窍了。” 本以为这厮还会跟木头一样杵着,没想到一出手就是一整个把时雨姐姐拥进怀里,没有枉费她的一片苦心,他们……这就是成了吧? 不知少女想到了什么猫瞳晶晶亮,好像盈了一层璀璨鎏金的波光,眸光所到之处,漫天烟花也逊色了三分。季陵顺着少女的视线看到不远处的沈琮,负在身后的拳头愈加紧了,声音也闷闷的透着不虞: “你……” 然而才吐出一个字阿沅已一脸“不必多说,我都懂”的表情,再次用胳膊肘撞了撞他的:“不用谢,我们是朋友嘛。” 话落,耸了耸小巧的鼻尖,轻笑着冲他眨了下眼。 眸底映着绚烂的灼灼樱花,松快、愉悦、狡黠,在他面前的阿沅永远是怯怯的、紧张的、愤怒的,这是他从未见过的“阿沅”。 虽然不知她在说什么,但是这么鲜活、生动,一袭烈焰红群犹如一瓣燃烧的花瓣映在他的眼波之中,令他眸底微微发烫。 毫无预兆的耳畔便又回响起薛时雨与他说的话: 【阿陵,阿沅她……她喜欢你啊!那你呢?】 【还逃避么?】 一瞬间,那双漂亮的桃花眸好似燃起一片黑色的火焰,眸光一动便径直去抓阿沅的手,然而还未触及,一枚石子毫无预料的击在他的虎口上,他吃痛缩回手,虎口处一块淡淡的焦灰,星点电花转瞬即逝。 季陵眉心一蹙,再抬眸看向某人时双眸沉沉又变回了一片死寂的黑海。 书生淡笑着径直走到阿沅身侧站定,眸光扫了一眼天边的烟火,兴致缺缺:“挺好。” 好个头。 沈易的脸色从方才阿沅推开他急奔而走后就一直很臭,臭到面具都盖不住 ,现在更是臭的三里地外都能闻到。 折扇轻扣于掌心,凤眸落下睨了一眼季陵冷沉的俊脸,凤眼眯了眯,折扇于虎口处轻轻敲了两下,意味不明又道了遍: “挺好。” 两句一模一样的话,阿沅却敏锐的感觉到这厮的坏心情不知怎的陡的变好了,而季陵随着沈易话落,俊脸黑的跟锅底似的,阿沅在这俩中间忽然觉得坐立难安起来。 这是……在干嘛??? 不过阿沅没空管他们,也懒得管。她小跑至薛时雨身边,光明正大霸占时雨姐姐,沈琮再好的修养也绷不住,也顾不得国师大人,现下就想问清楚是哪儿惹阿沅姑娘不快了,然而还未问出口,本仰望烟火的众人皆低下了头颅。 盛大的烟花霎时归寂,只有落英缤纷,本熙熙攘攘的人群好似一瞬间按下了停止键。 阿沅还在愣神中,薛时雨悄悄拽了拽她的小指,低声道:“快低头!” “干嘛?” “叫你顾着贪玩,都忘了打探村子的正事了吗?”薛时雨又扯了阿沅一把,“快低头!” 别说,她还真忘了这事了。想到时雨姐姐和季陵花前月下居然还不忘正事,而她世风日下,差点……差点就和病书生花间风流了,两厢较下,阿沅越发羞惭越发敬佩时雨姐姐,不,都怪病书生,真真美色误人! 她连忙跟着众人一道低头,耳畔听到薛时雨压低音线的嗓音快速道:“我们来的倒巧,今日三月初三上巳节正巧赶上他们选圣女的日子。” 阿沅眉头微微一蹙:“圣女?” 另一旁一道熟悉的女童声音响起:“每年三月初三的上巳节,神树便会选最漂亮的姑娘为‘圣女’侍奉吾皇,作为交换,吾皇还会满足圣女一件心愿,不知道今年会选谁呢……” 低语的正是之前围着阿沅圆头圆脑的女童,女童两颊通红小声嘀咕着,圆圆的双眼都是希冀,“我今日特地换了新衣裳,不知神树会不会选我呢……” “你才多大就想当‘圣女’了,羞不羞?”另一男童小声讥笑着。 女童不甘示弱:“年纪小怎么了?我娘说了,侍奉吾皇是无上的荣耀!你……你闭嘴!” 孩童暗地里争论起来,薛时雨隐晦的瞥了一眼,快速道:“总之唯有圣女方可接近他们口中的‘吾皇’。方才你与国师不在,我们已经商讨好了,不论圣女是谁,须得跟紧她。眼下一刻也不得松懈,莫要再贪玩儿了。” 阿沅正要应声答应,忽然面上一凉,古木的醇香袭来,赤色面具又覆在了她面上。同时沈易清润的嗓音响在耳侧: “别摘下。” 阿沅回眸看去,余光看到季陵手上同样拿着一张赤色面具,略慢半步于书生身后,因青色面具附着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只见他略略滞了一瞬将面具递给了薛时雨。 见另一侧沈琮脖颈上微微鼓起的青筋,阿沅眯着眼,欣慰的笑了。 忽的暗香袭面,是书生抡过一条手臂将圈她怀里,两手将面具上的细带于后脑处系紧,清润的声音带着松散的笑意: “藏好了,我可不想你当什么劳什子‘圣女’。” 阿沅有些哭笑不得,心想圣女是这么好当的么?不过也随他了。正想索性靠在书生怀里,忽然听见女童低声激动道: “快看,韩伯伯来了!” 她定睛一瞧确是因他们进秘境的老叟。老叟于众人前,于一棵硕大的樱花树下,从酒桶里舀出一瓢酒徐徐撒在树身上,嘴里叽里咕噜不知念叨什么,最后一句阿沅倒是听清了,随着他一瓢洒尽又是那句高呼: “吾皇,显出您的神迹吧!” 一瞬间清酒所到之处,涌起条条金色的如波浪般涌动的树纹,金色波浪自下而上涌上树冠,阿沅眼尖的瞧见树冠之上,最最鲜嫩的一瓣樱花瓣落了下来,飘飘摇摇向底下,虔诚、恭敬的人们飘去。 明明无风它却自动,好似有意识一般停留在戴着赤色面具的少女身前徘徊,却迟迟未落下。似乎在抉择着什么。 那花瓣飘啊摇的就飘到了她和薛时雨跟前。 阿沅微微一怔,和微微侧过身的薛时雨无声对视了一下。 只见那樱花瓣一会儿缠绵于薛时雨面前,一会儿又舞到她眼前,这样来来回回居然有一炷香的时间,众人的视线都聚在了她俩身上,阿沅听到女童压抑着的激动的声音: “吾皇到底会选谁呢??” 阿沅紧盯着那樱花瓣,不由得屏住呼吸,居然也紧张了起来。 只见那瓣花将将快要落到薛时雨面具上,不知怎么陡的一转又朝她飘了过来。 面具之下阿沅呼吸有些灼热,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她眉心的彼岸花印记隐隐发烫着。 阿沅想着,彼岸花曾说过它是花中之王,莫说万花了,万灵见到它都得臣服,见樱花瓣朝她飘了她倒不怎么意外,樱花、彼岸花都是花,被吸引也不奇怪。 然而眼见樱花瓣就要落在她面上了,陡的凭空升起一道邪风,那花瓣转眼便糊在了薛时雨面具上。 阿沅:“……” “吾皇选择了她!” “她就是我们的圣女!” 本静默的众人一瞬间高呼起来,阿沅侧眸看去对上书生无辜的眼神,书生冲她笑笑:“‘圣女’不是旁人,正好省的我们多费功夫……不好么?” 阿沅扭过头去,不理他。 那花瓣落在薛时雨面具上又无力的落了下来,薛时雨伸出手正好接住,与阿沅对视,四眼都是茫然。 “还未完呢,快看!” 女童尖叫着,这是每年她最期待的环节,她想成为“圣女”绝大部分也是为此——穿上世上最最最最好看的衣裳! 只见樱花树上涌动的金色树纹忽然从树身上抽拉出无数条金丝来,金丝相互纠缠、缠绕,居然凭空织出一件繁复奢靡,涌动和金色光辉的嫁衣来! 嫁衣完成之际,硕大的樱花树仿佛被抽干了精气,亦完成了它的使命,花瓣一瞬间都落了下来。 那闪烁着金辉的嫁衣在阿沅琥珀色的瞳孔中,越来越大,越来越鲜明,鲜明到每根金丝都分毫毕现,阿沅怔怔的看着,看着它径直飞向薛时雨—— 一瞬间脑海里骤然闪过薛时雨身着嫁衣死于季陵怀里的画面,那嫁衣与画面中时雨姐姐身着着的嫁衣融为了一体…… 这是……这是琯琯告之她的未来! “不可以!” 阿沅骤然一声尖锐的大喊,她下意识一手拽着薛时雨的腕子将她拉到身后,那本该钻入薛时雨体内的金色嫁衣钻入了她的体内! 一道刺目的金光之后,覆于她面上的赤色恶鬼相面具裂了开来,狭长的睫毛颤了颤,露出一双澄澈的茫然的琥珀瞳。 琥珀瞳里映着薛时雨错愕的神色,以及薛时雨背后,无数跪地的人们。整齐划一的声音响彻云霄: “恭迎圣女!” 阿沅身后,沈易脸色异常难看,紧紧握着折扇的指骨泛白,手背青筋毕现。 作者有话说: 第95章 95 ◇ ◎“你是……玉陶公主?”◎ “你是被神选中的少女!” 耳边阵阵惊叹声不绝于耳, 阿沅从最初的震惊、慌乱之后恢复了镇定。 倒是薛时雨急了,她拽着阿沅的手臂:“跟我走。” 在薛时雨拽住阿沅的一刻,众人皆怒目而视, 本慈眉善目的村民倏然人人呈恶鬼相怒视薛时雨, 气氛剑拔弩张。 “放肆!” “你要对圣女做什么!” 阿沅淡淡扫去:“是你们想对我的朋友做什么?” 少女身披金色嫁衣,金色的光跃映于她周身, 恍若神祇降临。 只淡淡扫了一眼, 竟叫人不敢逼视, 敬畏之情油然而生,众人皆退了下去, 拜服于她脚下: “圣女恕罪。” 阿沅:“……” 阿沅不由舒了口气, 她不过试试, 没想到这帮人居然这么听“圣女”的话。 阿沅拍了怕薛时雨的手,附耳悄声道:“没事,不是说了跟着圣女去探探那个‘吾皇’的底子么?既然我是圣女不是更方便了么?” “不可。”薛时雨秀致的眉头拢成一座小山丘, “我们根本不清楚这个妖的底细,万一你受伤了怎么办?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当圣女,那就让我……” “可是神树选择了我呀。”阿沅登时打断了她。她本想告诉薛时雨琯琯告诉她的一切, 薛时雨便是穿上这身嫁衣死在季陵怀里的,可知晓未来之事神乎其神, 时雨姐姐定是不信, 阿沅索性省了这番口舌, 只道,“选中了的圣女还能换么?即便能也是我去更好吧, 时雨姐姐你身上佩剑都没了, 而我不过一介孤魂野鬼, 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怕什么?况且…” 阿沅一顿, 扫了眼向她跪拜的人们,甚至引他们入金庭不死乡,对他们爱答不理的古怪老头也臣服在地,阿沅东躲西藏了半辈子,还是头一次有这样睥睨天下的爽感。 她耸了耸肩,无声笑了笑:“当个什么破圣女也不错嘛。” 话落,两道冷飕飕的寒光聚在她身上,薛时雨还有书生,每个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阿沅:“……” 我说错了什么??? 阿沅下意识和识海内的彼岸花吐槽,然而迟迟收不到回应。自她入了金庭不死乡便是如此,彼岸花好似沉睡一般,任她怎么唤也没有应答。 阿沅眉心一皱,心里隐隐觉得不安,然而此刻她按下心中的不安,对着薛时雨淡淡一笑:“放心吧,没事的。” 眸光瞥了俊容有些铁青的书生,猫瞳弯成一抹月牙,冲他歪头眨了眨眼睛,轻声道:“以后补偿你。” 沈易略微一顿,凤眸有些深的看了眼阿沅,倏然又变回了那个有些颓唐的倜傥潇洒的书生,他笑了笑,松松垮垮的抱着双臂立于她身后侧,眸光润泽如玉,只道:“玩得开心。” 阿沅忽然什么也不怕了。 余光瞥见一抹白,是季陵定定的看着她,俊容一如既往的森冷,不知在想什么。 阿沅猫瞳微眯,忽的就将身侧的薛时雨一把推到他的身边,眉头一挑:“交给你了。” 季陵匆忙之中虚虚握住薛时雨的双肩,再看向阿沅时,她已背过身去,一袭金色婚纱曳地,不知何处飞来的萤火虫围着她,想要接近却又不敢接近。 意识到自己盯着她的背影陷入漫长的怔忡之后,桃花眸倏然变深,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只听见那引他们入秘境的韩伯高呼: “那么……仪式开始!” 千树万树身上淌下金色的液体奔流于阿沅的足下汇成了一顶金色的轿子,载着她往高处奔涌,樱花树下的男男女女居然不约而同的丢下了面具,居然……居然拥抱着就开始亲吻起来! 更甚者直接解了衣带幕天席地的直接…直接躺了下去! 羞煞个人! 这可比话本里的刺激多多了!!! “他们……他们供奉的到底是个什么神啊……” 阿沅喃喃着,震惊得无以复加。 “大概是个不正经的邪神吧。”末的,补了声低嘲,“呵,哪来的小妖也敢妄自称‘神’,胆儿够大啊。” 润泽的声音就响在方寸之内,阿沅怔了一瞬连忙探出头却不见人影,扇面自她面前忽然张开又消失,顶上传来熟悉的欠揍的声音,“这儿呢。” 阿沅连忙探出身子往上瞧,书生赫然就坐在轿子顶上,歪着头撑在左手上,两条无处安放的大长腿曲着,明明是不舒服的姿势,他看起来却惬意极了。 好个颓唐的风流客。 阿沅恍惚间想着,这厮确实有这样的本事,不管身处何地都像自家后花园似的! 她撇撇嘴,一脸嫌弃,唇角却是上扬的:“你怎么来了?还挺快。” 沈易一双凤眸自底下一片放荡的旖旎风光一扫而过,远山般的长眉拧成一团,轻轻“啧”了一声才道:“好不要脸的妖精,不盯紧能成么?” 阿沅心里甜滋滋的,正待说什么,忽而人群之中传来尖锐的哭喊声:“放肆!不准碰我!你、你们……我要治你们的罪!放开我!” 阿沅一顿,探头看去,轿子顶上,沈易一双风眸倏然暗沉了几分,眸光自下极快的逡巡一边后,盯着某处骚乱处,向来春风拂面般的俊容,一丝也荡然无存了。 凤眸一片晦暗。 “放手!放手!我要治你们的罪!我要诛你们九族!” 很快那骚乱处渐渐分明了,两名男子押着一衣衫不整的女子,厉声叱喝:“你是谁?何以擅闯金庭不死乡?!!” 女子衣着褴褛,甚是狼狈,不过依稀能瞧出其样貌姣好,即便一身褴褛,通身气质也难掩贵气,竟丝毫不怵,高声嚷嚷着,怒不可遏:“你们居然敢碰我,我一定要叫皇兄治你们的罪!你们……你们……” 阿沅正瞧着起劲,忽见沈琮走上前,似是难以置信: “你是……玉陶公主?” 阿沅微微一怔。 那女子瞧见沈琮,怔愣之后骤然狂喜:“……沈琮,沈大人?!我终于找到你了!你在的话也就是说……” 女子骤然开始挣扎起来,两个男子居然拽不住她!她左看右看,忽然仰头直直看向半空那顶金色的轿子,看到轿子上那面容如霜似雪,仿佛天边月似遥不可及的青年,一双眸倏然就红了,喃喃着:“我找到你了……我终于找到你了……” 女子两手于唇边像个小喇叭似的,冲着书生高声喊着:“沈易,你不来找我,所以我就自己来啦!” 随着女子话落,沈易的脸色更臭了,一双凤眸仿佛一潭死水,冷冷的盯着她。 女子却丝毫没有被青年眸中的冷漠击退,她笑着揩去眼角的泪,眸光下落忽然定住了。 怔怔的盯着金色轿子中,撑着下颚一脸好奇盯着她的少女。 雪白的肤,猫似的瞳,一袭金色的嫁衣熠熠生辉,比天边的月更灿烂。 那女子盯了许久许久忽的骤然发出尖锐的喊叫声,尚未褪尽的喜悦之色僵在脸上,仿佛见到鬼一般踉跄着后退,恐惧到了极点反反复复说着同一句话: “你……你来找我了……姜沅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害的你…不是我……你别过来!别过来!” 第96章 96 ◇ ◎她哪是来当圣女的,分明是给妖怪当小老婆来的!!!◎ “她认得我。” 这是阿沅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她也认出了这就是沈琮藏着的画卷里的女子。 我好像……误会了什么。 她不光认识我, 还显然和书生关系不浅。 阿沅胳膊肘搭在窗上,挑眉向上瞥了眼面色冷沉至漠然的书生,猫瞳眯了眯, 足尖一点, 直接从金色轿子里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众人尚未发现的时候, 闪现在这个在沈琮口中名为“玉陶”的女子面前。 “你认识我?” 玉陶怔怔的看着她, 居然骇得说不出话。 阿沅居高临下盯着她, 猫瞳眯了眯,逼近她: “你怕我?” “为什么?” 玉陶恍如噩梦惊醒连连避退:“你……你别过来!别过来!” 阿沅没有放过她, 步步逼近: “‘姜沅’……是在叫我么?” “不是我害你的……别过来……别过来……”女子居然不敢直视她, 掩面躲避。 阿沅挑了挑眉, 真觉奇了怪了,正待再问清楚些,沈琮拦在了她和这名女子的身前:“可以了。” 阿沅:“???” 阿沅莫名其妙:“可以什么了?我又没对她做什么, 我就问问,你紧张什么?” 沈琮抿了抿唇,似有难言之隐, 许久才开口:“你可以捉弄我,可她…毕竟是大魏的公主……” “公主怎么了?”阿沅笑了, “问几句话不行啊?” 阿沅偏头看向藏在沈琮身后的所谓的玉陶公主, 越看越觉得蹊跷, 上次只是在画卷里远远瞧上一眼,就令她莫名气闷心慌的, 现下真见到面了, 倒不至于心慌, 好奇是真的, 尤其这位公主见到她犹如见到青面獠牙的怪物一般,说不认识,她自己信么?况且—— 阿沅眯着眼打量了沈琮一会儿,他越是阻拦,她便越是要知道。 “她明明认识我,为何装作不相识?不行,我要问清楚,你让开。” “阿沅姑娘……” 沈琮一脸为难却执意挡在玉陶面前,阿沅正待拨开他问个清楚,忽而平地卷起漫天樱花雨将阿沅笼罩住,韩伯高声道:“圣女且宽心,既是您的朋友自会好生款待,倒是您,莫误了良辰吉时。” 阿沅一顿,还反应过来所谓的“良辰吉时”是啥,眼前忽然斗转星移,她居然又回到了那顶金色的轿子里,面上还覆了层红盖头居然揭不开! 她光顾着绝不能让时雨姐姐穿上这嫁衣,却忘了,这是一般的衣服么?这是嫁衣啊! 她哪是来当圣女的,分明是给妖怪当小老婆来的!!! 漫天樱花雨凌厉如刃卷着金轿往天边奔驰而去,沈易凤眸一抬,正欲抬手勾住金轿边沿,花瓣如刃剜了他虎口一刀,他指尖微微滞了一瞬,金轿便已转瞬飞驰十丈开外。他眉头微蹙,正欲追上去,人群乌泱泱的袭来,沉溺于□□之中的男男女女拽着他,媚笑着: “来啊,快活啊。急着去干什么嘛。” 不光是沈易,所有人都被绊住了脚步,季陵小半天已经甩了不下四双玉臂,仍有女子往他怀里扑来。他冷眼看去,修罗似的,眼角眉梢都泛着凛冽的寒气,女子居然不怵,水蛇似的手臂攀上他的肩上,面上两坨红晕,呼吸之间全是浓烈的酒气:“脾气好差啊小哥,一起玩玩嘛。” 甚至连空师父身上都缠了不少! 急得空师父连忙盘腿念心经,一边大声冲众人道:“那老叟的酒里有催情物!经这花香激起催情情状,眼下这酒、这花……甚至空气里全是催情物,不可吸食!” 薛时雨一边掩鼻一边躲避着缠绕上来的男女:“此举根本撑不了多久!我们必须尽快找到阿沅……” 薛时雨一时不妨被人群淹没,沈琮大喊一声:“时雨!” 洪流般的人群将众人冲散,沈易已数不清弄折了多少人的臂膀,身旁是堕入红尘情海相互勾缠如交尾蛇一般的痴男怨女,而他只身立于翻滚的樱花铺就的红海中,白衣翩然竟然不染一丝红尘□□。遥遥盯着天边只剩一点金色暗影的方向,下颚紧绷犹如拉满的弓弦,凤眸一片晦暗。 负于身后的双拳紧紧的握着,指骨泛白,手背勃发起根根如卧龙般的青筋。 “她……她不是死了吗……” 身后忽然传来犹如梦呓般,带着显而易见惊恐的声音。 是玉陶同样看着金色轿子消失的方向,怔怔的回头,一脸惨白的看着书生,嘴唇战战,许久才找回声音,“是她对吗?你居然……你居然真的找到她了哈哈……哈哈哈哈……” 书生只瞥了她一眼旋即转身离去,任女子在身后又哭又笑的。 “哈哈哈哈哈……姜沅你活着跟我抢,死了也要跟我抢是么?哈哈……哈哈哈哈哈……”从来金枝玉叶的公主第一次像个疯婆子似的冲着那道修长孤仃,单单一个背影就冷漠得令她想流泪男人嘶吼道,“沈易!她已经变成鬼了你知不知道?!她都变成这样了你还要……你还要执迷不悟吗?!沈易!” 书生恍若未闻,脚步未曾停过半步。 “沈易你知道我花了多大功夫找到你的吗?你知道我为你舍弃了多少?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不能这么对我……沈易!你不能这么对我!” 那道背影决绝而残酷,竟一次也未回过头。 少女颓然的跪下,掩面哭泣:“沈易,你不能这么对我……混蛋!混蛋……” 书生并未走远,而是径直走到神树之下,正是方才将全部灵力倾注于金轿的神树下。 神树倾注了全部的灵气一瞬间凋敝却又在韩伯已清酒的灌注下逐渐又有了生机,干枯的枝上有了细嫩的芽,周而复始,不久便会又盛开美丽的花。 韩伯盯着近在咫尺的男人,浓眉紧拧:“神树乃我们金庭不死乡的圣物,轻易不得靠近。念你是圣女的朋友且饶了你一次,回去吧,年轻人。” 书生忽的歪头一笑:“我若动了如何?” 谈笑间一扫儒雅风度,尽是邪气。 老叟蓦的一滞,冷冷的盯着他,一字一句道:“那便是与整个金庭不死乡为敌。” 书生莞尔一笑:“夺妻之仇还未报呢,那便为敌吧。” 倏然平地掀起飓风,折扇掀起风刃登时拦腰向神树砍去! 作者有话说: 终于!终于解封啦!我也终于能去图书馆码字了!今天有点少,明天多写点,明天见啦!感谢在2022-04-25 21:56:29~2022-05-02 19:12: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97章 97 ◇ ◎“你明明是我的妻子,为何帮他人说话?”◎ 阿沅随着金轿时而好似乘风而去, 丝丝缕缕沁凉的夜风穿过她的发丝,卷着她的衣袂又消失于空中。时而又好似徜徉于海底,飘飘摇摇, 她随着金轿沉浮, 暖流自她的指尖缠绵、流逝。 很快,风声、水声都听不到了。 轿子停了下来。 随着轿子停下, 阿沅微微一顿, 发现自己可以动了。 她一把扯下红盖头, 恍若窒息的鱼重重喘了口气,立马抓住轿帘正要掀开时略略一滞, 一滴汗沿着额角淌了下来, 没入衣领内消失不见。 四周一片死寂, 轿子里静悄悄的,她眉头微微一蹙,抿了抿唇, 轻轻吐出一口气才掀了开来,映入眼帘的是—— 一片错综繁复犹如一道道金色河流交织的宛如银河星盘,她被此等美景震慑的呼吸一滞, 眼前美景瑰丽又诡异,没有随处可见的骷髅, 也没有冲天的妖气和令人作呕的浓重的血腥味儿, 静悄悄的, 好似天地之间只余她一人。 可偏偏比那日在隆谷城城主宅底的万骨窟还令她恐惧。 恐惧犹如成千上万只蚂蚁自她的尾椎骨不断往上攀爬、噬咬。阿沅咬了咬牙,还是从轿子里走了下来。甫一踏在地面上, 好似踩在一面水镜上, 很快她发现更令人吃惊的事。 月亮就在她脚下。 阿沅踉跄的倒退两步, 愣愣看着巨大的血红的月亮几乎站不住, 喃喃着:“这是……怎么回事……” “你正站在世界的源流之上。” 遥遥传来一道略显低沉的声音,阿沅闻声望去,一道修长的人影站在条条金色暗河汇流而成的康庄大道上,遥遥与她相望,可惜的是看不清面容。 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她居然毫无察觉。 负于身后的双手紧了紧,阿沅略略顿了下才道:“你就是……他们口中的‘吾皇’么?” 那人似乎笑了笑,并未答她的问题,只道:“过来。” 条条金色的小河汇聚成一条跳跃着金色火焰的汪洋大河,倘若阿沅见过黄河,便能一眼看出这和黄河条条支流如出一辙,不光月亮,黄河都在她的脚下。 黄河之水天上来,那条条小河汇聚而成的汪洋大河上接苍穹,随着那人话落,阿沅霎时不受控的飞向那汪洋大河,飞到那手可摘星辰的苍穹之中。 那人于群星之中,就站在她面前。背对着她,一袭耀金长袍曳地,群星也成了他的衬托。 他望着倾泻而下的鎏金瀑布,望着瀑布流沙般分开无数支流如同经络不断延伸蔓延,淡淡道:“世人不知,日月星辰、山川江水之所以春来暑往,生生不息皆因生命之泉的灌溉。生命的奥义尽在于此。” 阿沅紧紧盯着他,忍不住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究竟是妖还是……” 那人转过头来,缓缓道:“我是神,是此间最后的神明。” 话落,眸光定定地看着她,儒雅、和煦,凤眸里同样藏着一片璀璨星辰。 阿沅一瞬间瞳孔紧缩,错愕失声:“沈、沈易???!” 一样的凤眸、一样的鼻一样的唇……这人居然和书生长着同样一张脸!!! 阿沅很快反应过来:“不可能!你绝不是他!对了,之前的梦兽也会化作他人的模样惑人,你绝无可能是他!你到底是何方妖孽?为何要化作书生的模样?” “我就是我。”那人看着她微微蹙起好看的眉,声音恬淡而疑惑,带着淡淡的不虞,“你明明是我的妻子,为何帮他人说话?” 阿沅一顿:“呸,谁是你的妻子?” “你啊。” 那人仍是好脾气的笑笑,或许连沈易自己也不知道,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唇角隐约有一个小小的梨涡,而这人……同样。 阿沅手心渐渐渗出汗,还未待说些什么,那人忽的逼近她:“你有没有想过,我才是真正的沈易,是他伪装的我?” 阿沅一怔后怒极反笑:“别忽悠了,你到底什么目的?我不管你们谁是真的谁是假的反正……反正你要找老婆找别人去,放了我!” 那人不疾不徐,新庭信步似的,终于走到了她面前,闻言眉间的褶皱更深了些,紧紧的盯着她不厌其烦的又说了一遍: “我是沈易,而你是我的妻,是生命之泉的选择,也是天意。无论你信还是不信。” 阿沅:“……” 阿沅发现跟此人完全说不通,而且这人还再向她走近,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两三步,而且因他的靠近,来自力量上的绝对威压越来越重,阿沅下意识就要夺路逃跑却发现她又动弹不得了! 甚至连话也说不出口了! 她浑身僵立在原地,只能睁着圆遛的猫瞳看着“书生”越来越靠近她,直到近无可近。 他伸出修长如玉的手抚着她的发,轻轻弯下腰,捻过一缕在鼻下轻嗅,阿沅一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书生”就着这个姿势忽的上挑眼眸望着她,好脾气的笑了笑,凤眸里全是旖旎的风情:“没关系,我会让你知道我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话落,松开了她的发,转而指尖挑开了她的衣领。 作者有话说: 没能多写一些……明天继续努力!!! 我知道你们有很多问号,后面会解释清楚哒,要耐心哦,我去跳本草纲目啦,明天见! 啾咪! 第98章 98 ◇ ◎“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杀了你吗?”◎ 一滴血落在纤长如玉的指上。 一滴, 两滴。 那正扣在阿沅身前衣领交合处的长指微微一滞,凤眸一挑盯着面前的少女。 “你不愿意?” 少女的唇被自己咬的殷红,猫瞳里恨意昭彰怒视着他。 青年忽然笑了:“你居然变成了这样……原来猫也会挠人。” 青年就这样饶有兴致的端详了她一会儿, 忽而又道, “你这般……不知他可曾后悔?想来,也是不会的。那人……呵。” “明明是个神却活得比蝼蚁还低贱。” 青年一袭圣洁的金袍, 俊容同样高雅圣洁叫人不敢直视, 前一秒如谪仙般高雅出尘, 下一秒却面露讽刺,全是戾气。 阿沅却骤然松了口气。 他不是书生。 书生不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然而阿沅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她从未遇见过比现在更糟糕的局面了。眼前这个和书生像了个十足十的怪人, 她既没从他身上闻到妖气, 也没闻到人味儿,却被压制的动弹不得,不是阿沅自吹, 自吸食了彼岸花上千年的灵力修为,即便是季陵想要让她如现在这般动弹不得也是做不到的,难不成这人……真是神仙不成? 少女一双漂亮的琉璃眼里怒火昭彰, 尤其眉心的花瓣印记几乎快烧了起来,青年嘴角噙着笑端详了一会儿, 莫名其妙道:“即便生气也别有风味, 难怪他割舍不下。” 他挑高了一侧眉笑道, “不让你说话快憋死了吧?” 他食指轻轻一弹,阿沅忽然发现自己可以说话了, 她微微一顿后火力全输:“你敢碰我的话, 我就是做了鬼也不会……不对, 我管你是仙是魔还是妖, 上天入海我都不会放过……” 登时连珠炮似的吴侬软语忽的消了音,阿沅嘴巴张合着却又发不出声音了! “聒噪。” “沈易”眉头微蹙,眸光清冷地看了她一眼。 阿沅:“………………” 混账东西! 青年盯着她忽然道:“被人愚弄的感觉并不好吧?” 阿沅瞪着他忽然发现自己又可以说话了! “我去你……” “再大呼小叫就永远别说话了。”青年眸光淡淡的看着她,阿沅霎时顿住,有些艰难的将嘴里呼之欲出的脏话咽了进去,再开口时只余不解:“你到底是谁?为何扮作沈易的模样?又为何……为何……” 青年接过话来:“为何一副与我颇为相熟的样子?” 阿沅微微一顿,咬紧唇又重复了一遍:“你到底是谁?” 青年抱臂立于她面前,垂眸盯着她: “我是你夫君。” 阿沅:“………………” 阿沅暗自咬紧下唇,额角布了一层细密的汗,紧握的双拳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青年眯了眯眼端详她:“你很紧张?” 指尖嵌进掌心,阿沅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因为我和他像极了对么?” 青年话落只望着她笑。 “你跟他一点也不像!”阿沅厉声叱喝,“你这样爱仿人的妖我见多了!隆谷城的行尸也是你的手笔么?你到底什么目的?!又为何模仿书生?跟他有仇么?” “为何不能是他仿的我?”青年微微蹙眉,歪着头盯着她,“我啊,他沈易敢做的我也敢做,不敢做的,我还敢。我知你初嫁尚有些羞涩……“ 说着手伸了过去,爱怜的抚在阿沅披肩的如瀑般的长发上。 还未落下便换来一双隐隐泛着赤红的猫瞳冷冷的注视: “你敢碰试试。” 那长指微微一滞,妥协般的缩回,耸起肩笑道:“好,我不碰。我说过我会让你知道我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会让你心甘情愿的依附于我。说罢,你的心愿是什么?” “真把自己当成神不成?”阿沅嗤笑,“我没什么心愿,快把我放……” “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杀了你吗?” 阿沅蓦的一僵。 不知何时起,金色的河流淌过他们的足踝,阿沅随着青年的视线看向足下奔涌的河流之上,是夕阳西下,万物生长,是车水马龙,暮鼓晨钟。 阿沅于奔流的河坡之上看到了世间万物。 阿沅怔怔的看着,忽而身后传来梦呓般遥远的声音:“你不是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么?” 她有些怔愣的转过身对上青年略显深邃幽暗的凤眸。 “沈易”莫测的笑了笑: “我来满足你的心愿,我来告诉你……究竟是谁害得你,吾妻。” 话落,一手轻轻推在阿沅的肩上,阿沅双眸蓦的睁大徒劳的伸手却未抓住青年一角衣料,整个人不住的倒了下去,倒在奔涌的黄金般璀璨流光的河水中! 溺于汹涌波涛的一瞬间,晶莹的水珠飞溅在眼前,阿沅瞳孔紧缩,千千万万滴水珠于她眼前幻化出无数个场景,那无数个场景渐渐串联汇聚成同一个画面—— 无边暗夜之中,闷雷阵阵恍若巨兽长吟。青紫电光交错恍似要把夜空撕裂开来一般,一阵刺目的电光闪过,恍如白昼之后又归于一片寂静。 “扑通——扑通——” 是血的味道。 最后一道白色的电光闪过,刹那的瞬间,阿沅看到了自己。 看到自己双目失神躺在地上,胸口一个骇人狰狞的巨大伤口,汩汩淌着血。 血流了一地。 以及,躺地的“她”身前—— 只手握着心脏,一脸木然俯视着地上的“她”的,书生。 沈易。 “轰隆”的一声,惊雷劈下,陡然天旋地转,登时好似从万里高空坠了下来,豁然有什么东西被大力掀开,光泄了进来,紧接着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阿沅!阿……” 季陵蓦的一顿,停了下来。 少女身着一袭金色的嫁衣,头上同样戴着盖头端端正正、安安静静的坐在轿子里。 好似待嫁的新娘……不,此刻她就是待嫁的新娘。 好似在等着那个人,等着意中人揭开她的盖头。 迎娶她。 季陵看着这样的阿沅恍惚了一下,忽的毫无预兆的紧张进来,喉结隐蔽的上下滑动了一下。 “阿……”再次开口居然有说不出的沙哑,季陵略顿了顿,忙定住神,复又道,这次不由自主的放轻了声音似乎怕惊扰了新娘,“阿沅。” 然而少女连分毫也未动,仍一动不动的端坐于轿中。 季陵眉头微不可见的蹙了蹙终于觉察出不对:“阿沅?” 他不再踌躇,伸手去揭盖头,还未触及时便被一把抓住了手。 抓住他的手白皙、纤细、沁凉,仿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似的极其用力。细看之下隐隐颤抖着。 季陵居然一时挣不动。 “为……为什么……” 季陵微微一怔,盖头随着少女的晃动兀自滑落了下来,露出一张惨白的、惊惶的芙蓉面。 阿沅鬓发皆湿,浑身好似从水里打捞出来一般湿淋淋的,她死死抓住季陵的手,望着他,剧烈的喘着气仿若窒息的鱼。琥珀色的双眸漾着一层浅浅的水光好似哀伤到了极点,同样苍白的朱唇颤颤的,诘问他、质问他,字字泣泪: “为、什么?” 第99章 99 ◇ ◎“别那么紧张,偶尔也可以依赖依赖别人嘛。”◎ 少女望着他, 双目赤红,字字泣泪: “为什么?” 季陵浑身一震,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阿沅, 他从未见过这样悲伤的她。好像……好像一颗千疮百孔的心敞露在他面前, 鲜血淋漓。 他没来由的恐慌和心痛,向来沉稳音线居然有些慌乱: “你怎么了?阿沅?阿沅!” 少女恍似没听到, 恍似陷入某种绝望的泥沼里, 仍固执盯着他, 抓握住他的手轻颤着,指骨泛白却仍不肯松手, 好似透过他看到另一个人, 意识到这一点的一瞬季陵的心脏好像被狠狠刺了一刀, 他眸光一暗,下颚倏然紧绷,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阿沅仍死死抓着他, 指甲嵌进他的皮肉内,双目赤红似要淌出血泪来,一句一字哑声道:“你…为什么……” 季陵沉默的任她将指尖嵌进他的皮肉内鲜血淋漓, 直到阿沅再度诘问他,他才眉梢微动, 另一手利落的抬起落下, 阿沅便不受控制的倒了下去, 季陵单手一勾阿沅便倒在了他怀里,晕了过去。 他半拥着睡过去的阿沅将她带出轿子外, 阿沅甫一离开金轿, 金轿便瞬时化作齑粉散在了空中。 他盯着怀里的少女, 昏黄的烛光映在她柔软的面庞上, 猫瞳一圈红红的,上挑的眼尾愈加殷红,看上去真像是血泪染就的。唇瓣不知何时咬的血迹斑斑,哪怕昏了过去,眉头依旧紧皱,忧思不散。 季陵盯了许久,长睫下桃花眸里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指尖缓缓伸向阿沅殷红的眼尾似要揩去眼角的泪滴,终究还是止在了最后一刻,被阿沅抓握的鲜血淋漓的手落下,五指缓缓地、紧紧的握成了拳。 —— 阿沅再度醒来的时候花了大半天才回过神。 她盯着刻着密密麻麻经书符文的天花板发了好久好久的呆,许久才小心翼翼的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下唇,果不其然尝到了咸涩的血味儿和伤口,那就意味着…… 意味着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她确实见到了那个和书生像了个十足十的怪人,见着了这个金庭不死乡人人口中无所不能的神,也见到了…… 她遗忘了的,死前的景象。 她没有看错,是沈易。 是他握着她的心脏。 是他……杀了她。 狭长的宛如蝴蝶振翅般的长睫猛地震颤了一瞬,阿沅从地上猛地起身突然撞上了某个硬硬的东西,她捂着脑门低叫了一声,旋即一片阴影覆了下来,一双大手略带强硬的将她的手拿下,带着厚茧的粗粝掌心有些笨拙的、生疏的轻轻搓揉她眨眼就泛红的额,阿沅愣了一下,是季陵。 她后知后觉的发现她居然躺在这厮的腿上睡着了。 季陵的出现太过奇怪,她一时也就忘了和这厮更奇怪和不正常的亲密接触,一时没有拂去他搓揉她额间的大手,愣愣的道: “你怎么在这儿?” 季陵还是一副漠然的模样,惜字如金道:“我在你身上下了追踪咒。” 阿沅更懵了:“‘追踪咒’?什么时候下的?” 季陵眼睛也不眨一下,只专注盯着她的额:“地牢。” 阿沅却睁大了眼:“难道是……隆谷城的地牢?那么久之前你就下了?不对……你干嘛给我下追踪咒啊?” 追踪咒看似简单,入门级的咒术,其实极其耗费施咒人的心神和灵力,更何况时间跨度如此之久,一般人……不对,正常的修道中人都不会把宝贵的灵力浪费在这种微不足道又全无用处的咒术上。 追踪他人的法子千千万,秘宝又数不胜数,这是其中最最麻烦且愚蠢的法子了,下咒的过程繁琐费时不说,还要耗费巨大灵力。要说这咒术唯一且仅有的优点便是千里追踪,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能把人寻到,绝无纰漏。一般被下此咒的都是有什么血海深仇,上天入地也要将人逮住…… 阿沅呐呐道:“我……也没惹你吧?至于么……” 季陵闻言眉头一拧,却没回答她的问题,俊容如覆了一层寒冰,生人勿进。然而他俊容越冷却显得手上的力道堪称温柔到了极点,起初尚有些生涩,此刻已经能轻柔又不失力道的搓揉着阿沅的额。阿沅方才撞在这厮的下颚上撞得狠了些,是有些疼,经他搓揉后好了许久,不过他再揉下去,她就要脱皮了! 她连忙推开季陵的手护住自己的额头,见季陵一顿又突然想起自己是躺在这厮的腿上连忙连滚带爬的从他身上离开,直到离他一丈外这才松了口气。 说实话她实在不习惯和这厮靠的太近,尤其方才接近暧昧的距离,这厮居然…居然还给她揉额头!现在想起还跟针扎似的难受,想起之余又忍不住后退了两丈有余,直到那尴尬的气氛散尽才终于觉得舒服了。 阿沅用力用手背擦拭着额头,似要将这厮残留下的触感都擦掉才好!一边擦一边嘀嘀咕咕着:“都说过了不要再做奇怪的事了……” 季陵拧眉看她:“你说什么?” 阿沅不耐得皱皱眉,她不想再掰扯这种事了,恨不得忘光光才好!连忙岔开话题道:“其他人呢?我…我又怎么在这儿?” 季陵没听清她方才说了什么,可他有眼睛,他看着阿沅好似沾了脏东西似的擦她的额头,俊容黑的跟锅底似的,背在身后的双手紧紧握成拳,下颚紧绷,闷闷的吐出四个字: “你入魔了。” “我……”阿沅一顿,眼前便又浮起书生手握着她的心脏,犹如看死物的眼神盯着她的模样,她连忙闭上眼,等到呼吸平复了才睁开眼,勉强笑了笑,“又入魔了啊……” 她说着说着终于发现季陵左袖几乎被血色浸染透了,她顿了下连忙看自己的手,双手血迹斑斑,那血还飘着甜味儿,显然不是自己的血。登时明白了过来:“是我……是我做的吗?对不住对不住,你是该打晕我的……” 阿沅懊恼的连忙踱步过去要给他包扎伤口,季陵却避开了她,只盯着她道: “方才,你把我当成谁了?” 墨色的眸色一眨不眨,深沉似海的盯着她。 阿沅闻言神色一僵,有些生硬的笑了笑,手指下意识的挠了挠面颊:“方才魇住了吧……我也不记得了……” 一双猫瞳左看右看就是不看季陵,阿沅看过了,虽然看着吓人实则血已经止住了,死不了人,既然他不肯包扎就算了。她一双猫瞳提溜转着观察四周,木石搭就的神殿、奇怪的符文、满室的烛火灯光,还有壁画上奇怪的交尾蛇图腾……越看越诡异。 阿沅倒真看出了兴趣,她眸光一转到主殿前,果然硕大的人身蛇尾神像,她踱步上前细细端详,足足有十丈之高,五六人围起那么宽。上身人像,下身是盘起的蛇尾,不知出于何人之手,手法粗糙,杂乱无章,只不过能依稀窥得人身的轮廓。这神像丑得跟与她之前见到的那怪人一点不像,不过想来那妖本体八九不离十就是条大蛇。蛇妖,主淫。难怪,难怪村民跟吃了那啥一般居然露天就开始搂搂抱抱…… “我们入境饮下的清酒,乃至空气中的花香都有强烈的催.情、致幻的效果,所以无论你见到了什么,不一定是真的。” 阿沅一顿,微微侧首,只见季陵也走上前来,不过他没有再看她了,而是和她一同看这诡谲又丑陋的神像。 她何尝不知这厮这么说是有意安抚她。 阿沅抿唇轻笑了一声,点着脚尖轻轻撞了撞他的肩:“谢啦。” 季陵一怔,长睫快速的颤了一下。他也说不清,心弦好像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他尚未回味过来,忽然闻到一股清幽的檀香味。 是阿沅居然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将神像下供奉的香烛抱在怀里吸食。 季陵登时眉目一厉:“扔了,什么时候了,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居然还敢吃!\" “什么来历不明的东西?这是贡品,我比你熟!况且我都多久没进过食了,再不让我吃,别说斗妖了,我先一步饿死了!”阿沅抱着怀里的香烛不撒手,一边说着还将贡品——蟠桃啊梨子果子什么的丢到季陵怀里,“我尝过了,没添什么佐料,放心吃吧!你也很长时间没进食了不是吗?” 季陵有些怔忡的看着怀里被塞满的果食,片刻后勾唇笑了笑。本紧绷绷、森冷的俊容消散了不少。 “就该多笑笑嘛。还有,不要随随便便就命令人!”阿沅觑了他一眼笑了,埋头吸食香烛不再理他。 季陵看着阿沅小脑袋上的发旋发了会儿呆,没有再阻止她,但是怀里的果食到底没有吃,性格使然,他向来谨慎绝不会吃来历不明的东西,况且他一直以内力强行压制体内涌动的热潮,他不光压制还要时刻警惕周遭可能发生的任何危险,是以绝不能出现任何差错。 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蟠桃。 但阿沅就是看不惯他这一点。 “我记得你从入境后就没吃过东西了吧?你是铁打的不成?”阿沅嫌弃的瞪了他一眼,“现下咱都使不出灵力来,而且我身负彼岸花,我要死彼岸花还不同意呢。讲真,我们谁护谁还不一定呢。” 阿沅一顿,手肘戳了戳他的,猫瞳眯了眯,小巧的鼻尖可爱的耸了耸,像只狡黠的狸猫:“别那么紧张,偶尔也可以依赖依赖别人嘛。” 季陵长睫犹如振翅的蝶猛地一颤,豁然抬眉便看到阿沅噙着笑看他,季陵盯着她的笑颜失了神,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阿沅已经又埋头吸食怀里的香烛了,看来真是饿坏了,半分眼神也不给他了。 季陵就这样默然看了许久,片刻后向来紧绷的脊背略略松了下来,烛光下,身姿挺拔的少年怀抱着果食微微侧首看着身旁几乎将头面都埋在香烛内的少女,向来暗沉的桃花眸氤氨着一层浅浅的微光,不再那么霜寒逼人了。 按阿沅的话说就是终于像个人了,而不是冷冰冰的冰块。 昏黄的烛火于他们四周圈起一片氤氨的暖光,夜还很长。 —— 阿沅吸食完最后一口香烛,摸了摸圆鼓鼓的肚子瘫倒在地,幽幽的叹了口气:“舒服~~~” 她偷偷看了一眼身旁的少年,不知何时起少年正盘腿打坐,眉头微微蹙起,额间布了一层细密的汗珠,逐渐显露出吃力的模样。 阿沅吃饱喝足后才想起他曾说酒里和花香中有催.情作用,她体内有彼岸花可代谢出去,于她影响不大,但对于季陵来说不一样。他显然已经快撑不住了。 阿沅举着烛火靠近他:“你……没事吧?” “别靠近我。” 季陵蓦的发出声音,却不睁眼,豆大的汗珠沿着额角淌下。 阿沅终于察出事态的严重性,季陵是个极其能忍的人,轻易不会露出破绽。他能这么说说明他真的已经到强弩之末了。 阿沅举着烛火看他,同样的空无一人的狭小空间面对面只有她俩,同样的中了情毒,上次是被情花蛇咬的,这次则是中了清酒和花香内的毒素,阿沅是见过村民们情毒发作的情态的,真不是开玩笑。恐怕比起情花蛇,这毒素还更强些。 那硕大的半人蛇像正居高临下盯着他们。 蛇,主淫。 阿沅紧张的咽了咽唾沫。 太安静了。 安静到只有烛火燃烧的声音,以及,季陵越来越明显、粗重的喘息声。 阿沅觉得太尴尬了。 她可没忘记那会儿在山洞里,她为了救这厮如何牺牲色相又是如何被这厮嫌弃的,这份羞耻这辈子都不会忘的! 眼下又到了和之前那会儿同样的尴尬时刻,怎会如此! 而且又是这厮! 为何偏偏又是这厮!!! 随便来个人都好啊! 阿沅盯着那丑丑的半人蛇相漫无边际的想,如果再被这厮嫌弃一次,她宁可身死魂消于天地!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当务之急还是先离开这个诡异的破地方,虽然不知此毒不解会不会跟情花蛇毒一般不解就会暴毙身亡,但叫她再牺牲自己诱那石人一次……绝无可能!!! 阿沅定了定神,复又举着火烛靠近季陵:“你还能不能撑下去?不然……不然我一掌把你打晕吧?”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办法了。 阿沅说的诚恳,然而随着她的靠近暗香拂面,季陵不知怎的动作极大一掌挥了开来,正巧打在阿沅的手腕上,阿沅一声吃痛的低呼,手中的火烛扬起,恰巧就砸在半人蛇石像上,“浜”的一声滚落在石像盘旋的巨大蛇尾上。 “怎么了?”阿沅捂着手腕暗自呼痛,却也顾不上自己,紧张的看着季陵,“很难受吗?忍不住了吗?” 阿沅虽然紧张却也真的不敢靠近这厮了。 季陵终于睁开眼,一双浓黑的桃花眸压抑着难言的情绪,一眨不眨盯着阿沅,嗓音微哑:“你走,别管我。” 阿沅抿了抿唇,一时没说话。 不过叫她弃他而去她也是做不到的。 某种意义上这是阿沅和季陵最为和平相处的一夜了,她从来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她的心结已经在梦兽的幻境里解了,她和季陵已经是朋友了,虽然上次山洞内的这厮给的难堪她这辈子也忘不掉了,但不代表她会弃朋友而去。 “我不会走的。” 阿沅盯着烛火下面容惨白中又带着诡异的红的少年一字一句郑重道。 随着阿沅话落,季陵浑身一震,汗珠随着长睫的震动落了下来,砸在青筋毕露的手背上。 他愣愣的盯着少女,一瞬间这庙宇和当初那间山洞重合了起来,阿沅也和当初衣衫半露的她重叠到了一起…… 汗珠自额角滑落至鬓发再沿着颈线下落,喉结随之上下滚动了一下。 季陵沉默的盯着阿沅,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桃花眸里一片晦暗。 阿沅话落小心翼翼靠近他,她可没忘记当初投怀送抱,才碰这厮一根手指头便被丢出洞外的窘境!她知这人有多讨厌她的碰触! 她一边靠近他,一边安抚道:“放心,我不会碰你的。我会快准狠把你敲晕……诶,你有没有闻到奇怪的味道?还有窸窸窣窣的……好像什么燃烧的声音……” 方才她还以为是烛火燃烧的声音,眼下这声儿越来越大,就在身后传来,阿沅说着扭过头看去,才转过身忽然被大力的握住双肩掼在了地上! 阿沅低呼一声抬眸对上季陵一双隐隐泛着红雾的桃花眼,他单手支撑在她颈侧,另一手有些僵硬有些颤抖的滞在空中,忽而好似做了某种重要的决定,不再迟疑,落下抚在阿沅沁凉的娇软的脸侧。 滚烫触上冰凉,不光是他,阿沅也同样,两人俱是一震。 季陵抿了抿干燥的唇,动了动僵硬的指腹,粗粝的指尖摩挲着指腹下沁凉的软玉,浓黑的眸锁住阿沅,嗓音喑哑: “……别走。” 两人背后,巨大的半人蛇像静静的盯着他们,自蛇尾燃起的赤红火焰好似大片大片鲜红如雪的樱花林,情和欲也在其中灼灼燃烧,仿佛要将彼此吞噬殆尽,不死不休。 第100章 100 ◇ ◎“我以为赴约的是你。”◎ 阿沅好像做了个噩梦。 不, 简直比噩梦还可怕。 她想不是她疯了,就是季陵这厮疯了。 她居然在季陵这张向来冰山似的脸上看到了……欲望。 她也曾见过的,在那昏暗的山洞里, 如野火燎原般的欲望。 ……骗人的吧! “你……”阿沅盯着压在她上方眼眸逐渐深邃、混沌的异常亮的桃花眸, 倏然难以名状的紧张和恐惧蒸腾而上。她哑然许久,一巴掌拍在这厮支撑在她耳侧的臂上, “你先起开!” 炽热、滚烫, 兼硬的跟石头似的, 疼死了! 自然是纹丝不动。 这厮居然还不解的看了她好一会儿,眉头拧成一团似是不解她为什么挣扎。好半天才恍然大悟似的顿了下, 凝着她的眸子更深了些, 哑着嗓子莫名道:“上次……是我不对。” 阿沅:“……” 阿沅:“???” 什么……跟什么??? 阿沅极力回避, 然而炙热的呼吸犹如一张网一样,铺天盖地,避无可避。 季陵滚烫的指尖似有犹豫, 还是落在了阿沅晕红的颊边,因常年持剑的手粗粝而干燥,触及的一瞬间阿沅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你先冷静一点,你不会是……啊, 我知道了!你不会是又把我当时雨姐姐了吧?!” 阿沅双眸蹭的一亮, 定是如此!既然清酒和花香都有致幻的效果, 那么不就、不就能解释清楚了吗!他定是又把她当成了时雨姐姐! 该死的,一定是的! “你你你先冷静一下, 我不是时雨姐姐, 我是……” 回答她的是一枚滚烫的吻印在额上, 阿沅浑身都僵硬了。 季陵目光沉沉盯着她, 抿了抿唇才嗓音嘶哑道:“我没有认错,我也……不会再认错了。你是阿沅,是傻鬼,也是我的…小兔。” 话落,视线下移定定地落在少女丰盈而润泽的唇上,略略一顿眸色渐深便埋首下来,阿沅瞳孔一缩,猛地偏过头,那枚炙热的吻便落在鬓上。她双手抵在季陵胸膛前,虽气息不稳,吓得,但还是勉力平复情绪道:“不是,你……你认真的?” 回应她的是缠绵在腮边和颈侧密密麻麻的啄吻,炽热的气息铺天盖地,阿沅简直毛骨悚然,在他的湿吻即将落于她的嘴角时,不再客气一巴掌狠狠扇在这厮俊秀的面庞上! 阿沅这一下用了十成的力道,季陵不设防被打偏了脸,清脆的一声,两人都愣了一下。 那胶着的连空气似乎都拉丝缠绵的旖旎气氛也随着这一巴掌散了不少,出笼的理智终于回来了些。 季陵的脸色有一瞬间震怒,很快平复了下来,他缓缓转过脸盯着身下的少女有着诡异的冷静: “怎么了?” 阿沅紧张的咽了咽唾沫,不知为何总觉得季陵和平常…很不一样。 指甲嵌进皮肉内,阿沅抬眸对上季陵晦暗的双眸一字一句道:“你……” 季陵双眸沉沉盯着她没说话。 阿沅暗自深吸一口气,瞪他,大声道:“你对得起时雨姐姐吗!!!” 阿沅这一吼振聋发聩,季陵霜寒般的俊容有一丝龟裂,许久才愕然道:“……什么?” 季陵愣神中松懈了下来,阿沅也终于能够趁机一把推开了他,连滚带爬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拼命擦拭着这厮浅啄过的地方,力气之大,白嫩的脸皮被擦拭得泛红才罢手。见肩上的衣襟滑落连忙扯紧,双手护住前胸,戒备的看着他,张了张口却半晌发不出声音,似是难堪到了极点,终于道: “我们……我们不可以这样的!” 季陵双眉拢成一座山丘,见她如此嫌弃的擦拭他留下的痕迹时一张俊脸已然黑得跟锅底似的。每个字他都听得明白,怎么合在一块就听不明白了?他上前一步想问个清楚,然而才进了一步阿沅就厉声喝道:“别过来!” 季陵只能停住,他不是傻子,某种程度上聪明的可怕。 少女几次三番的抗拒和以往怪异的刻意与他保持距离,又刻意的针对沈琮,刻意的制造他和阿姐独处的机会……方方面面,好像一盘散沙似的连成了一条线,一个他不愿承认也不愿看到的想法逐渐成型…… 他默然注视少女良久,即便浑身的燥热依旧喧嚣,那仿佛燃着火似的桃花眸却平静了下来。 平静似海,乌沉沉的,看不见一丝光亮。 紧抿的薄唇微掀:“……我们为何不能这样?我为何对不起阿姐?” 浓黑的桃花眸盯着她不放,负于身后的双手紧紧的,握成拳,手背青筋毕露。 阿沅却好似听到天大的笑话,都气笑了:“你还问我为什么?我要不是亲眼看到你和时雨姐姐花前月下的兴许还真信了你的鬼话呢!季陵啊季陵,我本以为你还算靠得住,没想到和其他臭男人没什么不一样!时雨姐姐都倾心于你了,你还想勾搭我?亏我以为你是个痴情种,你还是不是人了?!枉我一心撮合你俩……我这不是把时雨姐姐往火坑里推吗!你……你真是气死我了……” “阿姐与我只是手足情谊。” 季陵冷冷的看着她,薄唇抿得发白。 阿沅一顿,继而嗤笑:“少来,我看到你们相约在樱树下……” “我以为赴约的是你。” 阿沅怔住,张了张口欲反驳却被季陵冰寒彻骨的双眸骇的说不出话来。 “况且造成那一切的人是你不是吗?” “额……”阿沅尴尬的挠挠脸侧,“这么说是没错……” “你骗我。” 季陵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死死盯着她继续道,“原来……原来你不喜欢我。是么?” “我……” 阿沅喃喃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沅就是神经再大条也回味儿过来,她可能……误会了什么。 尤其当季陵又将那个绣着小兔的锦囊拿出时,她一时居然没能认出来,这是季陵送她的唯一的东西,被她丢在了芙蓉镇,本以为再也见不到的。 没想到又回到了他手里。 阿沅盯着季陵手里泛黄的小兔锦囊一会儿,复又抬眸看向季陵,双眉微蹙,不知他是何意。 握剑的手微不可见的颤了一下,将掌心泛黄的锦囊狠狠攥进掌心内:“也是。”季陵盯着她,俊容惨淡,忽的突兀的笑了,“你从未说过,是我自作多情。” 话落,唇角噙着自嘲的笑,修长的身形居然晃了晃,转身往屋外走去。 阿沅怔怔的看着他,下意识追上去,都怪她方才胡乱整理衣襟,忽而某个东西从袖内滚了出去。 是书生赠她的小兔子玩偶掉了出来。 恰恰滚到季陵鞋边,不动了。 季陵一顿停了下来,阿沅便也跟着停了下来。 她看着季陵弯腰捡起落在鞋边的玩偶,默然许久,阿沅不知为何更紧张了,双手死死绞着一角衣袂,不知该说什么。 一时落针可闻,只有身后越来越浓的香气伴随着越来越响的好似柴火燃烧的噼啪声,阿沅很想回头看但还是梗着脖子不动。 季陵这厮明显更危险。 “你有了新的小兔玩偶。” 低沉的、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声音,阿沅微微一怔才发现是季陵说的。 只不过声音太低,恍若自言自语。 阿沅有些尴尬的挠了挠鬓发又挠了挠面颊,奇了怪了她没做错什么,现在却好像……好像给人戴绿帽的婆娘似的,真是奇了怪了! 她心里觉得有些好笑,更多的觉得荒唐,乃至荒谬。她果然从未懂过季陵。 也是她自作多情了。 果然下一秒便听到这厮带着诘问的口吻:“谁送的?” 低低一声嗤笑,阿沅眉间微蹙,看着季陵一面漫不经心问着,一面高低抛着手中的玩偶,最后虎口卡在玩偶的脖颈上,好似要扼断它的头颅。 季陵就这样把玩着玩偶,盯着阿沅笑。 俊容微霜,笑容带着点残忍的意味,甚至笑出了声:“是那个病书生么?” 一双漂亮的桃花眸情/欲尽褪,只有丝丝缕缕的红雾荡漾,好似一张网似的,将阿沅小小的身影紧紧束缚其中。 无处可逃。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万字更新。 100-110 第101章 101 ◇ ◎她叫姜沅,家住黄河十八里坡,上有一个怀着身孕的母亲,下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 神树下。 神树被拦腰一刀两断, 轰然倒塌。 激战之后,沈易一袭白衣半身浴血,他只身而立, 宽大的衣袍在飓风中猎猎作响, 凤眸凛冽,俊容寒霜, 宛如修罗。 他周遭是遍地的断肢残臂, 泼墨似的鲜血流注, 樱花瓣带血宛若杜鹃啼泪,触目惊心。 他面前是断了半臂的韩伯, 韩伯一脸骇然的望着他:“你是谁?为何……为何吾皇的圣酒对你不起作用?为何你丝毫不受影响?为何你能逃脱神明的……“ “根本没有所谓的‘神’。”沈易居高临下俯视着老叟, 染着血污的长靴狠狠地, 一点点碾碎老叟仅剩的一只手的指骨,凤眸如刃犹如看一个死人,“因为我就是‘神’。” 老叟极度惊骇中居然忘了剧痛。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天空波云诡谲骤然炸开道道惊雷, 半明半灭的电光映在青年犹如刀凿斧刻的俊容上,倏然又归于死寂。只有青年点漆似的凤眸震慑人心,“人在哪?” —— 阿沅的脸色很不好看。 当然季陵的脸色比她更不好看。 俊容惨淡中透着铁青, 看起来倒比她更像鬼呢。 她看着在季陵掌心几乎都快断成两截的玩偶,又看了看他即将变得赤红的双眸, 忍了又忍, 终于微不可见的叹了口气: “你要入魔了么?” 季陵盯着她嘲弄似的扯了扯唇角, 小兔玩偶自他掌心落下,果然已是破破烂烂的躺在地上, 棉絮自裂口处争相而出。 阿沅瞥了一眼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她是见过季陵入魔的样子的。 在梦兽的幻境中, 一人可屠一座城。阿沅有些丧气地想, 他若真入了魔, 她哪里是对手。 季陵一脚踩着已是破烂的小兔玩偶上,一步一步向阿沅走了过来,阿沅闭了闭眼,咬牙:“你要杀了我么?” 季陵猝然一顿,微微喑哑的嗓音更显低沉还有愠怒:“你是这么想我的?” “鬼知道你到底怎么想的!”阿沅忍无可忍抬头,“之前我好心好意想舍身给你解毒,衣服都没扒拉下来你就跟黄花大闺女似的,才碰你一指头就把我丢了出去,我不要面子的么?!怎么现在不嫌弃我了?还弄的好像一副喜欢上我的模样,你别告诉我你真的爱……” 声音突兀的一顿,滚烫的鲜血飞溅至阿沅白玉似的面庞。 她瞳孔骤然一缩,只见季陵喉结处猝然横穿出褐色的树枝,仿佛是从体内伸长出的,瞬间刺破了他的咽喉! 阿沅悚然一惊,下意识尖叫却发现咽喉处发出“桀桀”的怪响,她能感受到,是枝丫在她体内急速的生长着! 她连连倒退,几欲不能呼吸,双手捂着自己的咽喉一个踉跄倒在了地上,猫瞳里映着漫天大火,她竟此时才发现整座庙已葬身火海之中。 尖锐的枝丫穿破咽喉的肌肤继而刺穿她的双掌,阿沅怔怔的看着火海之中那半人蛇像居然一点一点融化了。 化的是一张如龟裂树皮般的蛇皮,渐渐显露出那十分形似书生相貌的妖孽面容。 与此同时,神树下。 属于孩童的稚嫩手掌穿透沈易的腰腹。 沈易回眸对上一张圆头圆脑的女童脸,正是那个拉着阿沅的小手叫着”漂亮姐姐“的女娃娃。 女娃娃缩回手,满意地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小手以及沈易急速苍白的俊脸以及腰腹赫然汩汩淌血的大洞,笑了笑口中却吐出属于韩伯苍老而诡谲的笑声:“好险好险,差点着了你这娃娃的道。” 而沈易脚下早已断气的老叟倏然化作了一块似蛇皮又似树皮的东西,竟是被吸干了的早已化作人皮的尸体。 沈易瞥了一眼,轻嗤了一声:“原来这就是你长生不老的秘密,以吸食他人性命化为自己的么?” 书生一手捂着自己血流不止的下腹,一手成拳抵在下颚轻咳着,脸色白的不像话,局势陡然颠覆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你很聪明。我也不怕告诉你。”女童笑着盘腿坐着,捡起地上的樱花瓣把玩,“樱花呢要鲜血染就才开的艳。你以为此地的樱花为何终年不败?因为嫁接。只要源源不断换上新鲜的母体,花便能永远的开下去,人也是同样的道理。而你们入境的清酒内便藏着老夫种下的种子。” 随着女童话落,遍地不论是断臂残肢还是全境内醉生梦死的村民,包括薛时雨、空师父、沈琮、月儿,也包括沈易。 一瞬间枝丫刺破他们的咽喉,无数根茎从他们咽喉内争先恐后的蔓延生长出,这些根茎包裹着他们转眼疯长,一个个居然长成了参天大树,树干上是一张张扭曲的面容愁苦的人脸,枝丫疯长,树纹也跟着诡异的变化,人脸显出又隐没。 “你们终将成为我金庭不死乡的养料,同不死乡代代存活,生生不息。”女童一边说着,一边爱怜的抚摸着一棵棵新长出的樱花树,转眼遍地血泊开出了漫天樱花,血泊也被樱花树的根茎一点点吸食干净,转眼还是那个不染尘埃和血腥的人间天堂。 女童一步步走到书生面前,歪着头打量他,一派天真:“果然你是不同的。告诉我,为何你能抵御吾皇的神力?” 沈易的咽喉同样被枝丫刺破,无数根茎同样蔓延出来想要包裹住他却好似碍于什么,不敢乱动。 沈易低咳着轻笑着,因咽喉被刺破发出艰难的低喘声:“不跟你说了,你拜的什么破神,我才是真的。这么想拜神,不如拜我?把爷爷伺候好了,兴许就告诉你了呢?” 沈易挑眉轻笑着,哪怕到了这个境地,凤眸里都是挑衅。 女童默然打量了许久,忽的眯了眯眼,也笑了开来:“不说无妨,老夫自己看。今年的剧目……就拿你开眼吧。” 话落,沈易瞳孔微睁,只见漫天樱花瓣争先恐后的袭向他,没入他的眉心消失不见。 他眸光一利,下颚紧绷,暗自咬牙终究还是因为身受重伤不敌,沉沉的昏睡过去。 合上双眸的最后一刻,隐隐约约看到千万樱花树化作了一个个巴掌大的小人似的娃娃被女童收回怀里。 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沈易忽然想起,啊,对了。这老头说过自己是摊师来着…… 与此同时,破庙内。 阿沅于火焰之中看到“沈易”对她笑着,薄唇张合道: “吾妻,你不是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么?去吧,我在彼岸等你。” “等你心愿既遂,再无执念,心甘情愿嫁于我。” “去吧。” 阿沅沉沉合上了双眸。 —— 复睁开眸时,映入眼帘的是一方破了洞的天花板。 天花板上还有一张张难以忽视的,蜘蛛罗织的网。 阿沅恍惚盯了半天忽而耳际传来撕裂般的痛,是一农妇扯着她的耳朵大力将她揪了起来:“都晌午了,还要睡到什么时候?!!打水去!\" 阿沅吃痛地低叫一声,被农妇大力一甩整个人扑倒在地,手臂剐蹭在地留下长长的一道血迹,她小声轻“嘶”着,回头怒目而视,那粗粝的手指便戳在了她的脑门上:“叫你没听到?” 面前的农妇一张瘦黄的面庞,挺着硕大的肚子,因过分消瘦两颊深深凹陷,不过依然可见其眉目清秀雅致,不过眉心深深的褶皱平添了几分粗粝,最后一分雅致也破坏了。 “看什么看?叫人?人会不会叫?!!” 阿沅怔怔的看着她,猫瞳微微闪烁,嘴唇颤颤却未发出声音。 农妇拧着眉看她,正欲一巴掌扇去时,屋外响起男童的啼哭声,农妇转而将一旁的木桶丢到女孩儿怀里,厉声道:“手脚麻利些,快去打水!” 话落便扶着肚子步履蹒跚的循着哭声而去,嘴里一口一个“囡囡,囡囡,我看看摔哪儿了。” 阿沅看着自己一双细瘦的不像话的胳膊顿了下,抱着水桶悄悄跟上去,只见农妇将一个七八岁同样瘦的不像话的男童抱在怀里,暧声嗳气的询问着。 阿沅怔怔看了许久,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忘了很重要的事。 究竟是……什么事呢…… 忽而窗外传来孩童们窸窸窣窣的欢呼声:“摊师来了!摊师来了!快去村口看摊戏啊!” 阿沅一顿抱紧了怀里的木桶,跟了上去。 村口一歪脖树下,一简陋的草台班子前围坐了一圈孩童,聚精会神地看着。 阿沅怀抱木桶,伫立遥望着。 傩戏,又称鬼戏,表演者戴着不同的彩绘神鬼面具表演祭祀舞蹈或剧目。 红幕拉开,一双粗粝的手伸出,左手一个面带赤色恶鬼面具的木偶,右手一个面带青色恶鬼面具的木偶,帷幕内传来苍老而粗粝的声音,高声道:“今儿的剧目——《金庭不死乡》。” 话落,一道刺耳的击鼓声响起,小人随着幕后苍老的声音响起开始摇摇晃晃的行走起来。 “一日,一群旅人意外来到一处桃花源,那儿开的不是桃花,而是漫山遍野、数也数不尽的樱花林……” 阿沅盯着那赤色面具上两颗黑漆漆的眼眶看的失了神,随着苍老的声音响起她仿佛也被无形的手支配着,她提起木桶转向人群的背面走去。 她想起来了。 她叫姜沅,家住黄河十八里坡,上有一个怀着身孕的母亲,下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 不光她家穷,因着连年的饥荒和黄河水患所有人都穷。 大家都吃不饱肚子。 现在她要去打水。 打完水她要下水道捕鱼。 如果她不做这些大家都会饿的,阿母也会打她的,她不想挨打,她也想吃饱饭。 更重要的是邻家姐姐被发卖了人伢子换了三枚铜板十个窝窝,她不想被发卖。 所以她要打很多很多的水,捕很多很多的鱼。 这年她十一却骨瘦嶙峋连七八岁孩童的身量也不如。 不过没关系,大家都这样。 只要她能捕到很多很多的鱼,只要能熬过这个旱季,一切都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 作者有话说: 文中摊戏并不是传统的摊戏,因为剧情需要改动了些~ 九点还有一更哦。 第102章 102 ◇ ◎“要我们相信可以,证明给我们看。”◎ 可是她一条也没捕到。 双腿反而被河底的碎石刮得鲜血淋漓。 阿沅赤/裸着小腿立于浅滩之中, 盯着平静的浑浊的黄河之水发了好久的呆。 已经三天了,一无所获。甚至连泥螺也挖不到。 她完蛋了。 她托着腮,盯着水中自己的倒影茫然然的想——她该怎么办? 水中的“她”瘦的好似一株倔强的芦苇, 小脸瘦的只有巴掌大, 因常年日晒肤色仿佛涂了层蜡似的,黑黄黑黄的。身上没几两肉, 愈加凸显一双猫似的瞳孔又大又圆。头发也跟杂草似的凌乱扑在肩上, 难怪每个人都叫她“丑丫头”。 现在又多了个称号, 怪丫头。 因她总是一个人盯着黄河水中自己的倒影看,镇天一句话也不说, 小小年纪怪里怪气。 当然更深一层的原因便是她一出生, 她爹便坠入了黄河水中不见了踪影。 所有人都说她阴年阴月阴时出生, 阴气重,克她爹。 可阿沅不服气,黄河水患年年死那么多人, 这笔账怎么能算在她头上? 可没人信她,连她阿母也不信。 阿母仿佛借此找到了生活不幸的源头,稍有不顺总是对她非打即骂。 完蛋了, 空手回去的话一定会被打的。 她坐在礁石之上,抱着双膝, 依稀裸露的肌肤还残留着点点青紫。她幽幽的叹了口气。 回去的话一定会挨骂的, 不回去的话……她还能做什么呢? 她能做的好像只有忍受着饥饿, 然后盯着黄河发呆。 她在等日落。 只有日落了,弟弟该缠着阿母休息了, 阿母也便少打她些时辰, 她也能少见些继父浑浊的眼神。 一想到这令她浑身顿时松快了不少。 就这样日复一日, 今日也没什么不同。 天下灾厄不断, 多的是连寸瓦也没有的颠沛流离的苦命人,她不是最苦的,她告诉自己。 只是今日不知是不是被碎石刮得,血流的多了,没力气了,总之她今日格外的不想回家。 她宁可守着这一片母亲河。 她想她是爱这片母亲河的。 是母亲河孕育了他们,叫他们有了休养生息的土地,即便它剥夺了她父亲的生命。 即便它偶尔赠予鲜虾美鱼,时常只有一捧黄沙。 可叫她待上一天一夜也无不可,总比面对那些明里暗地里叫她“怪丫头”的人好。 可日落终有时,她总得回家。 果不其然回家又是一顿打,她浑身青紫的躺在冰凉的黄沙上,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只虾米的形状。 好饿啊好饿啊,饥荒什么时候过去呢? 好像吃东西啊。 翌日,阿母再次揪着她的耳朵暴戾的唤醒她:“今日带不回来吃的,你也别回来了!” 烈日下,阿沅茫然的站在浅滩中,左手捞一把泥沙,又是捞一把还是泥沙。 鱼虾都去哪儿了呢? 她缓缓想目光投向深水区,那里水深寂静,好像暗丛中巨兽的眼暗中窥伺着她。 耳畔不由回想起阿母的话:“今日带不回来吃的,你也别回来了!” 她抿了抿干涩的唇,轻手轻脚游了过去。 原来深水区也是没有鱼的。 有的只是一团又一团犹如毛线纠缠不清,缠着她的双足不断往下沉浸的水草。 她完蛋了。 在双目合上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她还恍恍惚惚想着,果然那些人都是骗她的。 克人的往往命硬的很,怎么能被自己克死呢? 不可能的。 可当她全须全尾、完好无损的从河边苏醒时,身旁还有堆成一座小山丘似的鱼虾,她愣了好久。 她很快左右张望了下,用裙摆将这些鱼虾囫囵装好一路踉跄跑着带回了家。 那日她难得的睡了个好觉以及喝了一碗鲜美的鱼汤。 梦里都是鱼汤鲜美的滋味。 次日她再次来到深水区,默默打量许久,忽的闭了闭眼,似乎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心,眼睛一闭,蹬开鞋子就跃入深水之中。 复睁开眼,人没事,还活着。 身侧仍有一座小山丘似的鱼虾!!! 阿沅先是骇了一跳,继而欣喜若狂的用裙摆再次包裹住这些鱼虾带了回去。 一天三天皆是如此,然而第四天起,出现了意外。 她看着乌泱泱一群在深水区徘徊的大人小人,哑然了好久,转身离开。 那天她两手空空回去,果不其然被揍了。 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人依旧很多。 阿沅小脸郁郁,咬着牙盯了许久,忽然一块石子砸在她的后脑勺上,阿沅吃痛的低呼一声,扭头怒视,一半大的少年攒着满满一掌心的石子走向她:“丑丫头,前些天你的鱼哪儿来的?” 阿沅咬牙瞪了他一眼,扭头就走。 一枚石子陡的打在她的胳膊上。 另一个少年走了过来,同样手上拿着满满的石子,堵住了她的去路。 “丑丫头,不说来别想走。”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少年将她包围了起来,犹如逗小猫似的,小石子雨滴似的砸在阿沅身上。 额头、手肘、大臂、小臂,甚至在脸侧刮出一条细纹。 “我们没日没夜捕捉也抓不到三两条,你是怎么抓到的?跟哥几个说说呗?” “莫不是偷别人家的吧?” “丑丫头,你哑巴么?今儿个不说个清楚别想走!” 阿沅徒劳的用双臂遮住脸,可还是被无孔不入的小石子击中,有一颗甚至击中了左眼,她缓了好一会儿才将眼角的泪逼回去。 她忍无可忍终于道:“别打了,是河伯大人给我的!” “河伯大人?”一少年愣了下,继而弯腰捂着肚皮笑,“你莫不是想说黄河之神的河伯大人?亏你说得出口,你觉得我们会信……” 少年话说到一半被另一个稍显稳重的少年制止住:“住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少年一愣,本还想说什么在对方肃然的表情中讪讪地闭了嘴。 传说有位专管黄河的仙人就住在黄河之中,河伯。 每年黄河泛滥之时,为了平息河伯之怒便会祭祀一名少女,那名少女便是河伯的新娘。 然而年年都往黄河里给河伯大人送新娘,可河伯大人的怒火一点没平息,反而一年比一年脾气大,今年甚至连庄稼都淹了,数十里百姓颗粒无收,添了多少人怨和往生的怨魂,不过一点没影响百姓对河伯大人的敬重。 与其说敬重,不如说是恐惧。 是以少年一出口便发现自己说错了话,面如土色,现下讷讷不敢言。 阿沅这一声话落,不管是真是假,自然没有石子敢往她身上招呼了。 阿沅暗自松了口气,却也不敢将双臂放下来,仍是戒备的盯着他们看。 一阵死寂后,稍显稳重的少年率先开口:“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阿沅回嘴:“我说的就是真的,爱信不信!” 事实上阿沅就是打心眼里觉得那些鱼虾就是河伯大人赠予的,不然会是谁呢? “你……” 一少年正要上前被为首稳重的少年拦住了。 那少年盯着阿沅,眼睛眯了起来:“要我们相信可以,证明给我们看。” “……什么?”阿沅愣了下,护住脸的双臂放了下来,“怎么证明?” 少年将手里的石子全丢在了地上,定定地看着阿沅:“自然是你怎么抓到那些鱼就怎么给我们演示一遍喽。”蓦的,添了一句话,“放心,我们不抢你的。只要你演示一遍,我倒要看看是不是河伯大人显灵呢?即便是河伯大人显灵,也轮不到你这个克爹的怪丫头吧?” 话落,这些少年真跟看热闹似的包围着她,是不是发出窃笑,当真看不到热闹不走了。 阿沅死死咬住下唇,立于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指骨泛白。 “怎么跟木头似的杵着啊?是在等河伯大人降下神迹吗?哈哈哈哈,没事,哥几个等得起。你慢慢来哈哈哈哈哈。” 阿沅面色发白的看着这群少年肆无忌惮的嘲笑着,她咬咬牙后将足上的草鞋脱下,冲着面前的少年冷声道:“让开。” “嘿你……”少年顿了下笑道,“算了,我倒要看你怎么装神弄鬼,去吧。” 少女径直走到深水区前,少年们面面相觑,冷不防少女居然直接就跃进了深水区内! 少年们哑然看了许久,那纤细的身影犹如一条灵活的鱼,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周遭静悄悄的,一如眼前平静的、深不可测的黄河。 许久才传来一个少年犹如梦呓的声音:“她……她没事吧?” 即便他们自小泅水长大,但深水区这块也是父母自小耳提面命从来不敢来的,更不敢私自下水的。 没想到这丑丫头居然就这么跃了下去…… 还好半天没动静了…… “她……她不会……死了吧?” “她……” 少年们四目相接皆是一脸胆战心惊,他们确实想知道她那些鱼怎么来的,可……可从来没想让她死啊! 为首的少年终于咬牙:“快去救她!” 少年们一拥上前,然而真等到了深水前却又一个个不敢再前进半步,他们自小就在黄河水畔长大,从来也没听过有人真能下了深水区还能回来的! 踌躇之际突然一只苍白的小手“啪!”的一声拍在河滩上! 胆小的少年已经尖叫着跑走了,另一只细白的手同样拍在河滩上,少年们就这样怔怔的看着双手的主人一点一点爬上岸,衣袍湿漉漉的裹在身上,因身量未长开就像个过分瘦弱的少年,若不是长发海藻似的裹住半身,如何能看出是个女孩儿? 阿沅待全身爬到河滩上便连动动手指的力道也没了,一动不动的瘫在河滩上,半晌没有动静。 少年们顿了下连忙围上去:“她……她死了……” “吗”字还没说出口,阿沅一口水精准的吐在其中一个少年的面上,少年还没来的及发火,便听见其他少年惊喜道:“快看缠在她双腿的海草上,当真藏着许多小鱼!” 这年头是看到点儿肉末都会两眼发光的时候,更何况这些新鲜的鱼虾! 少年们两眼放过的去摘取,然而不约而同的发出道道低呼:“嘶!这玩儿还带电呢!” “这鱼虾都是死的,不知为何带着电!” “不管了,能吃就行!” 不一会儿少年们便搜刮干净海草上的小鱼小虾欢天喜地的扬长而去,留下阿沅在原地吐了半天的水才缓了过来,终于活了过来。 “咳咳……咳咳咳……这群说话不算数的王八羔子……”阿沅喃喃着,双眸终于有了焦距,她缓缓看向右手,已然酸麻的右手没有半点知觉。 五指无力的挣开露出掌心盘成一团的……类似海蛇又类似泥鳅的东西,小小的脑袋上有两个小到可以忽视的小角,他好像也晕了,抱着自己的尾巴周身吐着青青紫紫的电火花。 阿沅哑然许久才拧着眉,喃喃着: “这是个什么鬼东西……”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哦!定在十点准时发哦! 第103章 103 ◇ ◎“我说,我冷了。”◎ 连着几日空手而归, 阿沅今日自然也讨不了好,不过阿母今日害喜,显然有心无力, 只虚虚打了她两下便放过了她。 阿沅这才得了空闲, 等到众人皆睡,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敢将那小泥鳅似的小东西拿出来, 悄默声到院子的水井边, 借着月光打量。 她用一角衣袂沾了沾水, 轻轻地擦拭着这小泥鳅,不擦不知道, 原来他才不是什么小泥鳅, 除去身上一层厚厚的泥浆, 他竟通身莹白如玉,既像水蛇又不太像,就好像……就好像一柄玉如意似的, 头上还有两个尖尖的角,阿沅拿指尖戳了戳,嗬, 还带电呢! 果然,当时水下就是他将那些鱼虾都电死的! 当时阿沅被逼无奈下水, 说实话, 抱了必死的决心, 她相信奇迹,也相信水下真有河伯大人, 但她不信次次奇迹都能关照她。况且她泅水的功夫在浅滩上还行, 深水区完全是不够看的, 是以水草缠上了她的双足, 尤其此次还受到了鱼群的攻击,这是她前几次从未遇见过的,她本都放弃了,忽然攻击她的鱼群自个儿就散了,一条条翻着肚皮居然就死了。 而她也莫名感觉到身上犹如被电击似的酥麻感,不过这电量微乎其微,她连忙挣脱束缚向岸上游去,但她实在没力气了,又呛了好几口水,模模糊糊的又要晕过去时,好像有一股莫名的力道推着她向上游,等她清醒时便又发现自己又全须全尾出现在岸上。 当然身上携带的被电死的鱼全部被那些臭小子搜刮走了。 有点可惜。 何止有点可惜,是太可惜了! 可惜得阿沅心窝都有些疼,她很快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掌心的小东西上,她用指尖戳了戳他:“小白虫?还活着么,小白虫?” 盘成一团缩于她掌心的小东西闻言矜贵的掀了掀眼帘,露出一只璀璨的金眸,惊艳的阿沅半晌没说出话来,真是……太太太太美了!!! 可惜这小东西只瞥了她一眼又兀自睡了下去,软绵绵的好似没什么气力,不过不妨碍阿沅下定决心,这小东西她养定了! 从今日起她便将小东西揣在怀里,日夜不离身。 小东西邪门的很,不吃东西也不喝水,就日夜这么昏睡着,病恹恹的,好多次阿沅都以为他是不是死了,他又慵懒的掀掀眼帘,表示他还活着呢! 不过大多数时间,这小东西高傲的很,是不怎么理她的。而阿沅也没想到,她那次为了吓那群瘪犊子勇跳深水区,不仅没能唬住他们,反而给自己带来更大的麻烦。 越来越多的人听闻她能下通河伯大人,纷纷慕名而来,甚至传的神乎其神,不知道还以为她和河伯大人是亲戚呢! 就连向来对她非打即骂的阿母也好奇中带着点敬畏的问她:“你当真能下通河伯大人不成?” 她当然不能了,甚至还有人问她何时天降甘霖,今年的汛期又是何时,她当然不知了! 尤其此时日复一日的干涸,他们所居住的这段水域居然也出现了干涸的迹象,别说鱼和虾了,水都快没了!加上北方瘟疫袭来,死的死伤的伤,易子而食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阿沅因此活的更艰难了。 比如此时,她被同一群少年堵在了一处。 “丑丫头,都快饿死了,再让我们见识见识你的神通吧?” 阿沅低声应答着:“我没什么神通。” 她说的是实话,她哪有什么神通呢?是小白虫将那些鱼虾电死,她不过侥幸捡漏罢了。自从那日上岸后,她再也没有下水过了。 不过这些亲眼见过她携带鱼虾上岸的少年不会轻易放过她,尤其在这样饥荒遍地,人人饿得眼冒绿光的情形下,更不可能了。 “你将鱼虾都藏了起来吧?” 阿沅猝然抬眸:“我没有!” “我理解的,如果是我也会这样做的……”少年看着她,嘴唇因为饥饿泛白,“丑丫头……不,姜沅,你叫‘姜沅’是吧?” 跟上次肆意嘲弄她的模样恍若两个人,少年搓了搓手,讪讪地笑着,“上次是我对不住你……你行行好给我一口吃的吧!” 说完居然伸手去抓她,阿沅骇的不行连忙挣脱,少年瞬时居然跪了下来,连连磕头:“求求你求求你,给我一条……不,半条就好!我娘……我娘撑不住了……求求你……” 少年求得恳切,一个又一个磕的头破血流。 阿沅怔怔看着,恍若如梦初醒:“我没有偷藏吃的……你们找错人了!” 她落荒而逃,很快饥荒和瘟疫也找上了她们。 首先病倒的是阿沅的二妹,然后是三妹、小弟,很快连一向身体健硕的继父也缠绵病榻。 阿沅一卷草席送走了二妹、三妹后,也开始咳嗽了。她知道她很快也会同她的二妹和三妹一般。不过她倒没什么害怕,送走二妹三妹时她便已看淡了,左右不过一个死而已。 眼下她有件事,趁着她还能跑能跳,她必须要做。 而且必须亲自做。 她嘱托邻家的阿婆照看怀有六月身孕的阿母,自己花了一个日夜的脚程去了黄河另一端流域。 方圆几里唯有此处尚有水源。 她一边抑制不住地低咳着,一边从怀里小心翼翼拿出那犹如玉如意般圣洁莹透不似凡物的小东西。 自那日偶得这小东西至今,白驹过隙,匆匆三载过去了。 三年过去,他更圣洁更美好,本巴掌长的身姿如今可以绕着她的腕子足足三圈,头顶两颗小小的角也有寸长了,他仍盘着身子,金子的眸子低垂,一如既往高傲的模样。 这三年阿沅将他养的很好。 即便她双手黝黑,指尖沾着干活留下的污泥,但小东西身上永远是干净的,不染尘埃。 他仍是美好的,甚至更美好,然而三年过去,阿沅也才豆蔻年华,却仿佛行将就木的老人。 她染上瘟疫了。 褐色的斑爬上她本就不太好看的瘦黄的面庞,她轻笑了一声,居然连抬手的力气也没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双手捧着小东西将它轻轻放在河滩上沁凉的河卵石上。 小东西似有所感,终于舍得掀开眼帘,露出一双金眸,定定的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 每一次看到这小东西的金眸总是会被惊艳到,无论她看了多少次。 阿沅笑了笑,背靠在身旁的枯树上,她现在真的连抬抬指尖的力气也没了。 她同样盯着望着她的小东西,咧咧嘴笑了:“小白虫,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你第一次认真看我吧?” 这小东西也不知是什么物种,反正她不认识,她只知道这是她见过的最最最高傲的生物了,哪怕养了三年也养不熟,他永远怏怏的,好像有睡不完的觉。 阿沅时常想,无所谓她是谁,只要是任何人捡到他,他也是这般模样吧? 好没良心。 阿沅心里低低叹了声,抬眸却见小东西仍然睁着一双金眸望着她,一眨不眨的,换以往早就睡大觉去了。 阿沅心尖微动,本想去揉揉小东西头上的小角,余光一撇,手臂也爬上了黑斑,终究动不得。 她有些遗憾的勾了勾唇,眼神疲惫而温柔的落在小东西一双金眸上:“难得听我说了这么长的话……小白虫,你也感受到了离别的气氛了,对吗?” 回答她的是一双耀金般璀璨的金眸,无声凝望着她,阿沅在其中看到了小小的,丑丑的,不修边幅的自己。 阿沅眉间蹙了蹙:“你真的能听懂我的话么?” 小东西终于有了反应,却是将自己盘成一团,闭上眸闭目养神。好像耐心耗尽,不想再听阿沅废话下去了。 阿沅无声笑了笑,这才是他嘛。 小没良心的。 傍晚的清风徐徐,难得她居然能找到这样一处地方,晚风、湖泊、彩霞,还有宁静。 好像瘟疫、饥荒从未发生过一样。 阿沅远眺天边炫目的晚霞良久,好像迷失在这样一片炫目的盛景中,久久忘了言语。 是小东西不耐烦的咬了咬她的指尖才换回她的神志。 她垂眸发现小东西居然又游到她掌心上。 她眉头微蹙,想双手捧着他将他放在浅滩中却也不能做到。只能歪着头看他,意外道:“小白虫,你怎么又回来了?” 小东西伸长了脑袋看她,一双金眸眨了又眨,似是不明白她的意思。 “虽然不知道你能不能听懂……”阿沅抿着唇,斟酌着语句道,“这个世界很大很大,有很多很多的坏人,就像我这样,会将你占为己有的人。所以你要小心啊,千万别被像我这样的人抓到了。” 金眸一瞬不瞬盯着阿沅,似是不理解她为什么说自己是坏人。 阿沅被这样专注的眼神盯着尴尬的又补了一句:“没经过你的同意就将你困在身边三年……不好意思啊。” 小东西盯了她一会儿,忽的翻了个白眼,盘成一圈将脑袋搭在她的虎口上,闭目养神。 阿沅:“……” “你刚才……是翻了个白眼吗?”少女松快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激动,终于不是那股老气横秋的模样,“你刚刚是冲我翻了个白眼对吧?!!” “我都不知道你居然还会翻白眼,天呐,我居然才知道……” 少女恍如发现一块神奇大陆啧啧称奇着,小东西傲娇的偏过头不理她,聒噪。 很快少女的惊奇声淡了下来,又是一阵无言的安静之后,传来了少女和缓的,一听见她的声音脑袋里便能勾画她咧嘴傻笑的模样。 “从来……从来没有一件东西真正属于我,这三年来谢谢你啊小白虫。我很开心很开心。你记住了,下次别再傻傻被水草缠住了,遇上我这样的人是会挟恩相报的。逼着你陪我三年,对不住啊…… 你这么美、这么美好,你应该是属于大海属于星空,属于风属于自由……” 少女暧暧的话语声戛然而止。 小东西倏然睁开双眸,扭头看去,少女闭上双眼好似睡着了。 他默然盯了许久,少女因日夜兼程而来,眼下两抹青黑,怎么看怎么像疲惫过度睡着的样子,小东西盯了许久放心的合上双眸枕于她掌心中睡了过去。 夜幕渐沉,小东西是被冷醒的。 黑暗之中他睁开一双金眸,即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他也极快的找到了阿沅的面庞。 居然还在睡。 小东西用他头上的角使劲戳了戳阿沅的掌心,以往他生长痛也会这般戳少女。只要他一戳少女的掌心,少女无论在做什么第一时间便会将他提着三寸的位置放进温暖的兜里。 那里有属于少女的清新的,是闻起来就让人觉得幸福的味道,他很喜欢。 而且,他冷了。 他必须要让少女知道。 他喜欢她干燥但柔软的手摩挲着他温凉的脊背。 但是今天无论他怎么戳着少女的掌心,阿沅仍然纹丝不动。 小东西有些恼了,顺着少女的胳膊逶迤了上去,抻长了脖子,尾巴轻甩了少女脸颊两下,居然还没醒,小东西的耐心彻底耗尽,黑暗之中金眸一眨不眨盯着阿沅沉睡的面容,下一秒居然口吐人言: “我冷了。” 是清润、微哑、磁性的男性嗓音,并且带着些微的显而易见的别扭。 可是少女仍然毫无反应。 小东西沉着声又说了一遍:“我说,我冷了。” 这次没有别扭,只有浓浓的不郁。 可少女仍是那样,一丝反应全无。 小东西真的恼了,下一秒一道金光闪现,小东西消失,却凭空出现一身穿白袍,身形修长,凤眸潋滟的,如玉如松般的男子。 男子单膝跪于少女身侧,浓黑的凤眸已盛满不耐,伸出一指毫不客气戳了戳少女熟睡的脸颊:“姜沅,本座唤你许久了,你到底要睡到什么……” 少女恍若独木难支的浮萍倒了下去,惟余男子戳着她面颊的指尖还僵立在半空。 他怔愣了许久,缓缓的转过头看向倒在地的少女。 惨淡的月光映在她宛若熟睡的面容上,黑斑爬满了她半边面颊,男子的手微滞了滞,将阿沅扶了起来。月光之下,她裸露在外的肌肤,脖颈、四肢、脚踝均染上了黑斑,好似腐坏了的果子,他居然现在才发现。 太晚了。 太蠢了。 真的太蠢了。 男子就这样半拥着少女从夜半坐到天光初晓,清晨的第一缕曦光映在少女微翘的发丝上。 男子和少女身上均沾了彻夜凝结而成的露珠。 男子盯着怀中少女沉睡的面容半晌,连连说了两次:“罢了,罢了。” 是我栽了。 我认了。 金色的滚烫血液飞溅至少女沉睡的面容上,男子居然生生用自己的两指于耳后三寸出刨出一片沾着金色血污的鳞片。 所谓龙之逆鳞。 鳞片剥离身体的一瞬间,男子倏然又变回了小白虫的模样,不过只有堪堪半个巴掌大,头上的角也消失不见。 他衔着金色的鳞片,吃力的绕着少女的胳膊攀爬逶迤,终于鳞片触及阿沅眉心的刹那便自动嵌了进去,转眼就消失的干干净净。 而小东西猝然从空中坠落,砸在了地上。他吃力的一点一点逶迤向那浅滩沟壑处,留下一条长长的金色的血迹。 阳光下好像金子一般。 天亮了。 第104章 104 ◇ ◎她既希望能遇见小白虫又希望不要遇到他。◎ 阿沅不知道自己是第几天醒来的。 她只知道她醒的时候耳旁流水淙淙, 花开了,鸟雀在枝头叫着。 她身上因瘟疫产生的黑斑居然一块也找不到了。 空气从未如此清新过,身体也从未如此轻盈过。 身上的陈年旧伤也都消失不见了。 奇怪。 她没有纠结太久, 接下来她花了五天的时间来寻小白虫, 可惜她翻遍了沟壑山坳也没找到,在阿母来信的连番督促下只能只身返回。 临走前她想, 小白虫一定入了海去, 一定是的。 可千万别再被水草缠住了, 一定要机灵一点啊。 她终回到了阿母身边,瘟疫来的快去的也快。这场夺走了二妹、三妹和继父的性命, 所幸阿母和小弟熬了过来。只是阿母腹中的胎儿终究没能保下来, 生了个死胎, 阿母为此消沉了许久。 许是因为经历了一场天灾人祸,阿母身边只有阿沅和小弟了,她不再肆意的打骂阿沅了, 她终于开始依赖她,或者说终于承认自己、承认这个家是依赖阿沅,这个家是离不开她的。 少了这些无端的打骂日子总归好过些。 阿沅又恢复了原先的生活, 打水、捕鱼。 日复一日。 只是她每天花在捕鱼的时间极长,总是日出而作, 日落了也不一定回来。她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根长长的树枝, 她总爱往深不见人的沟渠里, 往那些海草丛生处捣捣。 万一能遇见一只傻了吧唧的小白虫呢? 可是她一次也没遇到。 但不妨碍她下次还去捣捣这些犄角旮旯的地方。 倒也养成了习惯。 她既希望能遇见小白虫又希望不要遇到他。 没有遇见他的日子里,一定在某个地方潇洒吧, 指不定又在乱放电火花呢。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过着, 阿沅不知道黄河底下到底有没有住着河伯大人。若是有的话, 河伯大人的脾气确实不好。 好不容易熬过了瘟疫、干旱, 还没喘息多久,黄河水患又卷土重来。 它淹没了大片大片的庄稼,摧毁了多少良田房屋,遍地的流民,不知何时起,坊间渐渐流传着一个恐怖的传说。 黄河底下没有河伯,只有大妖。 大妖专门偷吃人的心脏,为了食人心,一切天灾人祸都是他的手笔。 阿沅不知道这个大妖是不是真的,也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他的手笔。她只知道她一直小心翼翼维护的家如梦幻泡影般,破碎了。 或许从未存在过,一切都是她的妄想。 终于到了这一天,她死死拽着阿母企求她看她一眼:“阿母别送我走……我会乖的,我不再抢弟弟吃的了,你别送我走,别送我走……阿母……” 妇人一巴掌刮在她脸上,摁着她的后脑勺将她狠狠摁在粗糙的沙砾下,一下又一下对着这群官爷磕头:“这丫头阴年阴月阴时出生,命贱得很,是官老爷们要的,绝无掺假!官老爷们行行好,带她走罢,只要给奴家十文……不,一块窝窝就行了!” 妇人说着搂过另一侧同样过分瘦削的男童,声泪俱下,“官老爷行行好,赏我家娃一口饭吃就行了……官老爷行行好……” 阿沅就这样以一块窝窝的价格发卖给了官家。 阿沅曾无数次想过远离这片荒芜的、贫瘠的、多灾多难的地方,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 更没想到,买她的人不是一般人,是皇亲贵胄,是天家。 作者有话说: 一个过渡章,所以没写太多。 第105章 105 ◇ ◎“怪胎。”◎ 阿沅知道买她的人是天家这回事是在她一年后进京乃至面圣之后才晓得的, 可现在十四岁的她不知,她以为她和邻家的姐姐一样被卖给山坳子里又丑又瞎的糟老头子做小老婆呢。 她才不要。 死都不要。 她是在一个午后被麻袋裹了塞进一辆黑不隆冬的马车里的,同行的不光她一个, 还有四个同她一般大的女孩儿, 同样的贫苦之地出来的少女,同样的面黄肌瘦, 同样的十四岁看上去却只有十一二岁般大。 阿沅也是直到很后面才知道她和这些女孩不仅身世、身量相仿, 甚至同年同月同日出生, 她们的生辰更与大魏唯一的掌上明珠玉陶公主分毫不差。 这才是天家为何会买她的原因。这也是天家身为皇族行事却鬼祟偷摸的原因。只是这时的阿沅一概不知,但不妨碍她想逃。 “我一定是要逃的, 你呢?” 面黄肌瘦的女孩儿目光炯炯盯着她, 有些咄咄逼人, 大有她不同意就不放过她的架势。 说话的人叫春杏,因同乡的缘故,自觉和阿沅最为亲近也是这帮女孩儿中胆子最大的。 彼时的阿沅因常年母亲的打压和生活在同龄人异样的目光下性子沉默 寡言而孤僻, 她只有和小白虫相处的经验,连和自家弟弟妹妹都相处极少,更遑论同龄的少女了。 一行数月在这狭小的马车内擦肩摩踵, 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几个姑娘早就打成一片, 只有她缩在角落里永远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她习惯了当透明人, 此刻被春杏突然逼在角落发问, 一时愣住,不知该怎么回答。 倒是春杏身旁另一个名唤“小桃”的女孩儿轻轻“啧”了一声:“算了, 她早就被吓傻了, 别管她了春杏姐。” 春杏紧紧盯了她一会儿, 见阿沅仍是一副怯怯、不知所措的模样, 撇了撇嘴终于放弃她,转而问向其他女孩儿。 见状,阿沅悄悄松了口气。 阿沅是知道春杏的。 甚至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现在她都是她一直想成为的那种人。 她大胆而泼辣,村子里喜欢欺负人的恶霸唯独不敢欺负她,她就好像一团火源,她的身边总是能聚齐一群人,她是天生的领袖。 她是和她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譬如此时四颗小脑袋凑在一起,她被拥在中间俨然是发号施令的人:“我长话短说了,大家都是想逃的吧?” 小桃立马道:“当……”意识到声音太大,连忙捂住嘴,低声道,“当然了!春杏姐你有啥想法尽管说,我们都听你的!” “好!听我说我们镇日被关在这铁桶一般的马车里,连窗子都被封死了,每日只有晌午递来一顿吃食,晚间放我们出去解手一次,这几日我留个心眼偷偷观察过了,递我们吃食的手干枯苍老,肯定是个老叟不足为惧,难的是驾驶马车的人。这铁桶一般的马车不同别的,我爹就是车夫,就是一般的马车半天下来我爹都累个够呛,何况我们此刻身处的这个!而这人气息绵长,一连数月下来没休息过半刻,定然是个练家子!” 阿沅半靠在车身上,看着几乎拥成一团的女孩儿,轻轻眨了下眼。 “春杏姐那……那该怎么办?” “不用担心,虽然那个是个练家子,但我想看守我们的也就这两人了,我观察过了,没有旁的人。只要我们齐心协力一定能逃出去的!” “好!” “春杏姐你说吧,要我们怎么做?” 女孩儿们一双眸晶晶亮,满是崇拜望着春杏。 计划渐渐成型,春杏也压抑着激动:“很简单,只要有一人去引开车夫就行!” 然而她话一落,方才叽叽喳喳的少女便都没了声音。 少女何等精明,眼一转便知道女孩们的顾虑:“你们放心,我都想好了,这段时期梅雨季,道路泥泞根本行不了路,是以我们在这停了数天,但我昨日解手瞧见天边隐隐有鱼鳞状的云彩,不日便会天晴了,到时天晴了,路也干了,我们便再无机会逃了!” 阿沅凝神听着,指甲扣着车壁,一下、两下。 可女孩们听完仍面面相觑,似有难言之隐的样子。 春杏有些急了:“听我说,万幸此处是野外,这几日趁解手的时间我们做些陷阱,我常跟着我爹打野味,我知如何做陷阱,莫说人了,就是熊也能栽下!届时只要一人将车夫引到陷阱处即可,不会有危险的!” 然而女孩们还是无言,甚至逃避春杏的对视。 春杏只要对小桃说:“小桃,不如你来吧。” “我……我……”小桃结巴着,小声道,“春杏姐我、我胆儿小……不如……不如你来吧?” 春杏想也不想拒绝了:“不行,我要操控机关陷阱,只能你们来。” “那……那……” 小桃半张着嘴都快哭出来,其他女孩儿也埋下头一时静的落针可闻。 “我来吧。” 低低的、微哑的声音传来,女孩们一愣,扭头看去,是阿沅一双琥珀色的猫瞳沉静的望着她们。 春杏一顿后,双眸倏然亮起火花:“太好了,对了你是姜家的女儿对吧?叫‘姜沅’是吧?你放心,绝不会有危……” 马车内本就拥挤狭窄,春杏又是个自来熟,眼看手就要勾在阿沅肩上了,阿沅方才从龟壳里露出的头又缩了回去,避开了春杏炽热的视线,只盯着自己的脚尖淡淡道:“什么时候开始布置陷阱?” 春杏一顿,收回了手,越加压低了声线:“今晚。” —— “太棒了,再挖两天便成了!等他一脚踏进来我们四个就把这藤蔓编织的网放下,他一定逃不了!而且只能陷进去,这些时间够我们逃了!” 这几日她们趁着夜间解手的半刻钟时间连忙找了块地挖坑,不敢挖太久,每日只能挖一点点,更多的是捡藤蔓偷偷带回马车内编织成网,所幸的是仿佛上天都在帮她们,接连几天的梅雨将她们挖的不大的坑变成了个小沼泽一般,一旦踏进去轻易脱不了身,再加上她们编的网应是能撑段时间的。 “咚、咚、咚。” 是木棍敲击车壁的声音,是在提醒她们该回去了。 女孩们不敢耽搁,将杂草树叶等铺陈在坑上连忙回到了马车上。这几个月来也一直如此,她们只有半刻解手的时间,听到木棍声便必须回来,若是不回来……没人忘得了第一次被塞进马车内时的毒打。 在返回前阿沅盯着铺满杂草的坑出了会儿神,又抬头看了看夜空。 万里无云。 今日,接连下了十天的雨停了。 “咚咚咚”又是三下木棍声。 这是从前从来未曾有过的。 马车内正在编织藤网的女孩们悚然一惊,胆小的差点尖叫出声,被阿沅一把捂住了嘴。 一道尖利而苍老的声音传来:“你们几个屎啊尿啊都拉干净些,明早便启程了!” 女孩们面面相觑,四目相对都是惊慌。只有春杏大着嗓子应了一声:“知道了。” 声音还有些抖。 外头传来一声轻哼,然后是一串脚步声很快便没了声音。应是走远了。 僵住的女孩儿们骤然松了口气,随之而来是仿佛被扼住咽喉般的紧张和焦虑。 比预想的快了好几天。 阿沅松开了捂住小桃嘴的手,小桃扁了扁嘴,隐隐带着哭声:“……怎么办春杏姐,我们坑还没挖好,网也才编了一半……我们能行吗?” 春杏也小脸苍白:“我……我也……” “计划如常。” 是阿沅又捡起了藤蔓头也不抬的编织起来。 女孩们愣愣的看着她,一时傻在原地。 春杏看了她一眼,表情复杂,很快反应道:“快快快,现在能编多少是多少。” 女孩们很快醒过神连忙埋头苦干,小桃就在阿沅边上忽然闷闷说了一句:“刚才……谢谢你。” 阿沅一顿,又听见她说,“如果不是你捂住我的嘴,我们就完了!谢……” 阿沅好似没听到,又继续手上的活计,她干活极利索,好似穿针走线般将藤蔓编成一根根精密的网。 银月的光从未完全封闭的车窗的缝隙间渗了进来,落在阿沅因过分瘦弱显得挺翘而倔强的鼻梁上,显得格外的不近人情。 她也确实如此,呆一起三个月了,也就这几日说了几句,平常就是个哑巴。 小桃本能的又升起淡淡的厌恶,本想再谢她愿意只身赴险,脱口而出变成了: “怪胎。” 阿沅手上动作不停,恍似没听到,只是头更低了些,整张头面都埋在了阴影里。 一夜无言。 天亮了。 一道属于女孩的尖锐的喊声自马车内响起: “啊!救救我!我的肚子好疼啊,救救我!” 很快骂骂咧咧的声音自外头响起,然后是丁朗相撞的解锁声,车门打开了,一只苍老的手挑开车帘探了进来:“是谁在……” 早已准备好的春杏一记心窝脚踹了过去,一道惨烈的嚎叫声,果然是一老叟被她踹倒在地,哀嚎着半天起不来,女孩们连忙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按计划她们应该往东边跑,那里有她们事先挖好的坑。 春杏跑了两步忽然回头看向阿沅,藤蔓编织的网就缠在她腰上:“你、你会引车夫来的吧?网太大了,必须要四个人才能撑……” 咚、咚、咚。 木棍声传来,显然是车夫发现了后面的动静走了过来。 “当然。” 阿沅皱着眉看她,不理解她为什么还要多此一问。 春杏却骤然松了口气:“那就好。” 她正要转身跑走忽然咽喉被一只手大力掐住,继而被高高举了起来! “唔唔……”她两手死命掰着脖子上铁钳般似的手,余光看去,小桃和她一样被掐着举了起来,小脸已然青白。 “呸!” 那老叟两只手掐着春杏和小桃的咽喉,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复又抬起头来是一张敷着厚厚的□□,青天白日下好似厉鬼一般,阴毒的眸子定定的盯着正在他对面的阿沅: “好啊好啊……真是小瞧了你们,竟然摆了杂家一道。” 阿沅的脸色霎时血色尽褪,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身旁登时传来剩下两个女孩惊恐的尖叫声。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还有万字更新。 第106章 106 ◇ ◎不过阿沅同情不来,只觉得他傻。◎ 她们错了。 她们以为老叟不足为惧却没想到真正厉害的是这个老叟。 剩下两个女孩一个只顾着尖叫, 另一个却连站也站不稳。 阿沅抿着丝毫没有血色的唇,负于身后的双手紧紧握成拳。 老叟狞笑一声将小桃丢在地上,单手掐着春杏, 越掐越紧, 眯着眼打量着春杏越来越青紫的脸,另一只手揉着心口, 冷笑:“方才是你这小蹄子踹的杂家吧?挺有种啊。” 春杏面无人色, 而小桃也在剧烈咳嗽后和剩下两个女孩儿紧紧抱在了一起。 哀求着:“我们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们吧……” “我们再也不敢跑了……” 身后执着木棍的青年小跑上前:“公公恕罪, 小的来迟了。” 老叟又啐了一口:“没你的事,滚回前面去。是杂家忘了, 山野出来的野蛮丫头, 是该教些礼数。半个时辰后出发, 我来□□□□这群小妮子,机灵点不准让任何人靠近,等会无论发出什么声音都不许过来。” “是。” 青年恭敬地退了下去, 老叟盯着掌心面色灰白的春杏笑了笑:“就从你开始吧。” 春杏瞳孔一缩,忽而老叟腕上传来剧痛,是阿沅不知何时冒出来狠狠咬住他的手腕! 老叟吃痛的松开春杏, 登时勃然大怒起来,另一手去抓阿沅:“好大的胆子!” 阿沅从袖口内抓出一把小石子就往老叟面上扔, 老叟不妨双手掩面哀嚎, 石子内还掺着藤蔓上的密刺。 不远处手指木棍的青年闻着公公凄厉的叫声下意识站起又坐了下来, 素闻这曹公公有些不足人道的怪癖,他不是没听人说过, 听说就喜欢玩些疼的东西。又想公公功夫厉害, 那几个瘦弱丫头又能奈他如何?去了还平白遭顿辱骂, 罢了。 当下竟当真不曾回头。 阿沅回头冲瘫倒在地的女孩们吼道:“你们快跑!按计……” 话还未说完细嫩的脖颈已然被人掐住, 来人一张震怒的被密刺刮得血迹斑斑苍老的脸瞪着她,好似恶鬼索命:“杂家一定要杀了你,杂家一定要……啊!” 是阿沅手握尖锐的石子直直刺入老叟的右眼,登时眼球迸出的血泼了她半面! 女孩们骇然一跳呆愣在原地,阿沅咬牙将石子砸向愣住的春杏:“跑啊!” 石子砸中膝盖,剧痛之下女孩骤然回神,拽着身侧同样瘫软的女孩厉声道:“走!” “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老叟踉跄地追去,是阿沅跳到他身上,两条细瘦的腿紧紧锁住老叟的腰,手上拿着地上随手捡的石子往他剩下的一只眼戳去! 倏然手被轻易的格挡住了,老叟显然是个练家子,看似苍老如朽木实则力大无穷,同样的错也不会再犯两次,他两手抓着阿沅的双腕用力一掰,阿沅登时惨叫出声,双手好像要断了一般,石子从掌心脱落。 她剧痛之余余光扫过,女孩们已踉踉跄跄的跑远了。 老叟提溜着她的后颈将她拽至身前,一巴掌扇的阿沅眼冒金星:“罢了罢了,杂家先杀了你!” 阿沅被打偏了头,在老叟扼住她脖颈之前先一步咬住了他的耳朵! 力气之大几乎要把整片耳朵撕了下来! 老叟低吼一声一掌将她打落在地! 阿沅不敢逗留更不敢回头看,她忍着脸上和双手的剧痛脚步不停朝前跑着。 身后是老叟睁着一张血目,捂着半边血流不止的耳朵犹如厉鬼般追着她。 快跑,快跑,不要停。 阿沅跑着,喘息着,极度紧绷的情绪下身上的剧痛好像也不重要了,她寻觅着之前留下的陷阱,女孩们留下的暗号,却一无所获。 她终于找到了她们挖的坑,却见坑上的杂草树叶不见了,一连串吱吱声传来,是一只松鼠掉进了陷阱里,两条腿陷进泥泞里挣脱不出。 阿沅怔怔的停住脚步,环顾四周,一片静悄悄的。 她抿了抿唇,叫道:“春杏。” “小桃。” 没有人应她。 没有人。 身后的咒骂声越来越近:“贱人……贱人!千万别让杂家捉住,杂家定要将你们生剥活剐了!” 阿沅脸色煞白,她死死咬着唇盯着坑底挣扎的松鼠一会儿,毅然决然的跑到山涧一侧因连日的骤雨猛然高涨的河水中,跃了下去! 前后脚的功夫老叟追了上来,到了此处已没了小路,他屏气凝神,耳畔只有山涧淙淙流水声以及窸窸窣窣的,他踱步过去,是一只松鼠陷进了泥泞里。 忽然间没了女孩粗重的喘气声。 老叟眯了眯眼眉头紧皱,环顾了四周一圈后,缓缓踱步至山涧一侧湍急的河流旁,紧紧盯着河水,浑浊的眼渐渐眯紧,眼睛也未曾眨过,半刻后猝然收回眸,朝密林深处奔去。 一只细白的手倏然从水下伸出抓住河边的顽石,阿沅浑身湿漉漉的从水下爬出来,躺倒在顽石上不动了。 若不是她总往深水区潜水,还撑不了这么久。 小胸脯微微起伏着,她盯着渐渐日上的暖阳缓缓闭上了眼,随便吧。 她不跑了。 好累啊。 —— 不知过了多久,阿沅是被冰凉的雨滴砸在脸上惊醒的。 一滴、两滴、三滴,居然又下起了雨。 她缓缓睁开眼,盯着雾蒙蒙的天发了会儿呆,此刻水已经淹上了她的脚踝,顽石之上也并不安全了。她连忙从顽石上爬起踉跄地爬上岸。 四周俱是戚戚沥沥雨落下的声音。 阿沅晃了晃头,脚步蹒跚的略走了两步,忽然听到一道属于少年的清冽的呼喊声:“小兄弟帮帮忙!” 阿沅一僵,下意识拔腿而跑,后方少年的声音变得急切:“且慢,我没有恶意!我、我陷进来了,能否搭把手?” 少年的声音清冽而温润,哪怕在危急关头仍是克制有礼的。 他不是老叟,也不是车夫。 “拜托了,小兄弟!” 阿沅停下了脚步,折回来,有些犹疑的靠近,原是她们挖下的坑里没有把老叟埋了,反而把这个人给埋了。 坑底的少年一身泥泞,长发丝丝缕缕的黏在身上,看上去像个泥猴,身上越脏越显得一双眼清亮逼人。 尤其看到阿沅的一瞬,双眸迸出的光亮想忽视都难。 许是因为又下了暴雨的原因,她们本挖下的浅坑变得松软,一脚踏进去便陷了半身,越挣扎便陷得越深,于是就成了这幅泥猴般的模样了。 不过阿沅同情不来,只觉得他傻。 这坑前后被鸟兽雨水破坏过了,显眼的很,一般长眼的都不会陷进来,是这人蠢。 不过他到底也是因她们挖下的坑才陷了进去。 阿沅抿了抿唇,朝坑底的少年伸出了手。 少年的双眸倏然明亮:“多谢!” 只见他没有立马抓住阿沅的手反而借着雨水抹了一把面,露出一张钟灵俊秀的面庞,接着小心翼翼的解开前襟,露出怀里一只小小的、怯怯的小松鼠。 阿沅一怔。 少年小心翼翼提着小松鼠的后脖将它从怀里提溜出来递给阿沅,阿沅微微一怔连忙接过,小松鼠落她怀里的一刻便跳着跑向了丛林深处。 少年望着松鼠消失的背影再次朝阿沅真心实意道:“多谢!” 阿沅抿了抿唇,又朝他伸出手。 雨越下越大了。 少年却摇了摇头:“小兄弟你快去找个地方避雨吧!” 阿沅皱眉,雨声太大,她只能大声说:“那你呢?” “不必管我了,你拉不动我的,我们只会一起栽在这儿!”少年大声说着,身体不断的往下陷,双眸却仍是温暖明亮的,“小兄弟你是个好人,快走吧!” 阿沅怔怔看着泥泞中的少年,雨水冲刷着地面,她低声咳着,不光少年身下,她脚下的泥土也变得松软了。 她看了眼不断下沉的少年,咬了咬牙跑了。 在坑底的少年盯着阿沅转身离去的背影,垂着雨滴的长睫陡的颤了一下。 说不怕是骗人的。 他盯着已然到胸腹的泥泞苦笑着扁了扁嘴,泪和雨水一同落了下来。 他第一次想他是不是错了? 他费尽心思跑出来是为了什么? 果然他什么都做不好,连救一只松鼠都会把自己的命搭上。 可笑。 少年放弃挣扎,任由自己的身体越陷越深,忽然眼前出现一只细白的小手。 紧接着一道惊雷般的带着微哑的嗓音炸响在耳畔:“抓住我!” 少年猝然抬眸对上阿沅一双琥珀色的猫瞳。 他在这双眼里看到愕然的自己。 “抓紧我!” 少年顿了下立马抓住阿沅的手,她的手同她的人一般小,一下便能纳入掌心,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在他握紧那小手的一瞬听到阿沅极低的轻“嘶”声。 意识到这一点他很快松开了手,阿沅立马瞪了他一眼:“抓紧!” 他便又抓住那只滑如泥鳅般的小手,微微一用力—— 阿沅便下来了。 和他陷在了一处。 少年:“……” 阿沅:“…………” 窄小的坑两人被迫紧紧挨在一处,少年当即慌乱的道歉:“对……对不住!我明明知道你会被我牵扯进来,却还是拉住了你!都是因为我……” 少年慌乱的声音戛然而止,是阿沅打断了他。 “别说了,别越陷越深……保存体力。” 软软的声音嘶哑而疲惫,少年愣神中手臂碰到阿沅灼热的面庞。 少年一惊:“你发热了?” 阿沅不答,身体不受控的瘫软了下来,少年连忙捞住她不让她陷进泥泞中,一手搭在阿沅的腰侧,一手…… 摸到阿沅系在腰上的粗壮的藤蔓。 少年微愣后抬眸看去,那藤蔓绵延着直直系在不远处一棵巨树上。 少年默然片刻,垂眸看下,阿沅枕在他的胸膛前,松软的发丝覆盖下只露出小巧挺翘的鼻梁和发热嫣红干燥的唇。 雨水沿着她挺翘的鼻梁没入干燥的唇缝内。 少年默默盯了许久,哑声道: “……多谢。” 作者有话说: 这个少年是老熟人哦。 今天还有更新。 第107章 107 ◇ ◎他早就想这么做了。◎ 阿沅醒来的时候, 满天星斗,美不胜收。 她身旁是熊熊燃烧的火焰,温暖的驱赶着身上的寒意。身上还盖着一件宽大的长衫。 她微微一怔, 正要翻身起来, 太阳穴传来针扎般的刺痛。 “你醒了?”一道急切的脚步声传来,“你额上的高热还没散干净, 双手也受了伤, 还是躺着为好。” 阿沅侧眸看去, 愣了一下:“……是你?” 脱口而出的声音沙哑到连她自己也吃了一惊。 长衫重新盖在她身上,还有一方沁凉的手帕同时覆在她的额上, 为她做着这一切的赫然是那个差点被埋在坑里的那个少年。 “幸亏你将藤蔓缠在了腰上, 那日等雨歇了我才扯着藤蔓将你我都拉了上来。”少年眸光熠熠盯着阿沅, 由衷感叹,“小兄弟,你真是聪慧!” 阿沅:“……” 越来越觉得这个人……有点傻了。 篝火的昏黄的光映在少年俊秀的面庞上, 他周身一股难言的清贵之气即便衣衫落拓也难言分毫。他盯着阿沅,身前有火,眼中也同样燃着两团火: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阿沅:“…………” 阿沅噎了一下, 默默扭过头。 “太热了吗?”少年凝眉看着阿沅烧的火红的耳侧,伸手探了过去, 手背正要触及阿沅的耳朵, 阿沅脸一偏便落了空。 少年一顿, 阿沅便又挣扎着起身,见少年又要伸过手来, 阿沅瞪了过去, 异常凶狠: “别碰我!” 少年:“……” 少年的手僵在空中, 讪讪地缩回去:“……好, 好,我不碰……你别生气,你生病了,生气……不好。” 阿沅将身上的属于少年的长衫扯下,也将额上的巾帕扯下,少年眼瞅着,嘴唇努了努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说。 一阵难言的静默之后,阿沅忽然开口:“我不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能陷进去多半……也有我的原因。就这样吧,各走各路。” 话落阿沅就支起沉重的身体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少年想扶又不敢扶的模样,急急道:“你是我和小松鼠的救命恩人!怎么不是!你知道你昏迷了三天了吗?这三天我只能喂你喝露水,你身体很虚弱,很快会受不住的!” 阿沅仍执意走,少年搔了搔头道:“那……那我可以照顾到你身体好了为止可以吗?等你身体好了,我绝不拦你!你就让我报答你吧,不然我于心难安……” “这是你的么?” 少年一顿:“你说什么?” 阿沅指着架在火上的野菜汤,又问了一遍:“这是你的么?” 见少年点了点头,阿沅毫不客气坐在篝火边,直接拿起来喝了,边喝边嫌弃:“寡而无味,为何不打点野味?” 少年拧着眉,连忙道:“万物皆有灵,出家人万不可杀生。” 阿沅一顿,难以置信的看着他鸦羽般好看的黑色长发:“你是出家人?” 少年郑重道:“现在不是,不过很快就是了。我总有一天一定会成为出家人的。” 阿沅:“……” 阿沅艰难的咽下一口野菜:“为什么想出家?” 她眼尖,虽然这少年浑身衣衫都皱巴巴的,但方才盖在她身上的衣衫柔软又舒适,岂是普通的衣物? 更何况这人通身的清贵之气是寻常人家养不出来的。 阿沅又默默咽下一口难以下咽的野菜,拧着眉看他:“吃饱了撑的?” 少年:“……” 少年斟酌着:“我是因为……” “算了,与我何干。”少年还在遣词造句,阿沅却不想听了,她艰难的喝下半盅野菜汤,绞紧的肠胃这才舒适了些,将剩下半盅野菜推到少年面前,问他,“你是为了救松鼠才陷进去的?不怕死么?” 少年当即正色道:“上天有好生之德……” “打住。”阿沅不耐烦的伸手打断他,兀自喃喃着,“为了救只松鼠小命搭上也没关系,明明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却想去出家……” 阿沅哑然半晌盯着他:“你是真傻啊。” 少年却不恼,苦笑道:“你说是就是吧。” 阿沅眯着眼盯了半晌,忽然道:“……行吧。”跟着直接躺了下来,睡在了原来的位置,合上双眸,一副就寝的模样。 少年一愣:“所以你……是决定……” 阿沅未睁眼:“就按你说的,等我身体好了,到了城里,就分开。” 话落翻过身去,留下背面对他。 少年见状,咧嘴无声的笑了笑。 —— 翌日。 “我要找去白马寺寻静一大师,求大师收我入门下。你呢?你……愿意随我一同前去么?” 阿沅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经过几天休整,她身上好了大半不过还是有些怏怏的提不起精神。 她在想事。 她在想老叟会不会放过她,会不会还在找她。 如果老叟还是不肯放过她的话,那她必须藏起来,最好藏在人群中,可她现在…… 她看着自己破烂似的一身,反而惹眼的很。 她正苦恼着,少年在一旁小心翼翼道:“我们……可不可以换个装再去?” 阿沅一顿,今天第一次正眼看他:“为什么?” 少年似有难言之隐,斟酌了半天也不知如何开口,倒是阿沅主动为他解了围:“你真是瞒着家里偷偷跑出来做和尚的?” 少年一顿,点了点头。 阿沅:“……” 后面仿佛为了验证阿沅的猜想,少年将她带到裁缝铺里,一片金叶子就要换一件衣裳时被阿沅狠狠拦住,“你知道这片金叶子买他十间铺子都够了么!” 少年一脸茫然的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阿沅:“……” 最后还是以一片金叶子换得了两件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灰色长衫。 从裁缝铺出来后阿沅就一直长吁短叹,时不时敲敲胸口,少年甚是体贴:“不过一片金叶子罢了,你若喜欢我这还有……” “不用了!” 阿沅狠狠扭过头,强迫自己不去看他也强迫自己不去想那金灿灿的叶子,闷声催促道:“你不是要去白马寺么?快走吧,我跟你一起去。” 少年一愣:“你是要……”双眸骤然迸射火花,“小兄弟你要和我一起出……” “出你个头。”阿沅戴上一顶毡帽,“等我有钱了,我是要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人,我们不是一路的。” 她想进白马寺不过是因为白马寺烧香拜佛的人多,老叟定找不到她。 少年苦笑:“好吧。那你又为何独自一人……” “与你无关。” 阿沅冷冷道。 少年顿了下,低声道:“……抱歉。” 然而第一天他们就吃了闭门羹。 小沙弥双手合十:“静一大师正在闭关暂不见外来客,请施主回去吧。” 少年连声道:“无妨无妨,晚辈改日再来。” 然而后面的几天皆是如此,少年永远好脾气道:“无妨,晚辈下次再来便是。” 可永远也等不到静一大师。 连一向好脾气的阿沅也怒了:“大师到底何时出关,不如给个准信?” 小沙弥却也支吾着,拿旧话搪塞她:“静一大师说了,等到该出关的时候自然会出关的。” 阿沅最烦这些出家人打哑谜,她正要说什么少年已然拽住了她的胳膊,对小沙弥连声抱歉,扯着她的胳膊将她拽走了。 “你别扯我。” 少年立马松手:“…抱歉。” 阿沅端详着他一张春风晓月一般清润稚嫩的面庞,嘴角甚至还好心情的勾起,阿沅蹙眉看他:“你不生气吗?” 少年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为何生气?” “那秃驴天天放你鸽……” 少年当即蹙眉纠正她:“那是静一大师,不可对静一大师不敬。” 阿沅冷哼:“我看你捐个一叶金叶子,那和尚肯定巴巴跑出……” 余光瞥到少年一脸不虞的模样,阿沅不耐烦的抓了抓头发:“行吧,他若一直不肯见你,你也要一直等下去吗?” 少年毫不犹豫点点头:“自然。有志者事竟成。我怎能因这点小事就……” 阿沅懒得听他这些大道理,直接打断他: “我们分开走吧。” 少年一顿,再开口时带着显而易见的错乱:“……为什么突然分开走?这段时间我们不是、不是相处的很好吗?” 阿沅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不是说好我身体好了就分开走吗?” 少年一顿,噎住。 垂于身侧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阿沅挠了挠头:“你自去出你的家,我也有自己要做的事,早点分开不是更好么?” 不是的。 实际上是因为她在白马寺内看到了小桃。 虽然是匆匆一瞥,但她不会认错,那就是小桃。 小桃身旁是老叟。 看来小桃已经被抓住了,不知其他人有没有被抓住。 其实几日前阿沅就曾在街上看到车夫,是以她镇日跟着少年去白马寺碰鼻子,原也是为了躲车夫,只是没想到这么快白马寺也不安全了。 她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了。 少年觑着阿沅的脸色斟酌着:“这么快吗?不如…等这个春天过了……” 阿沅想也不想:“不可能。” 少年一顿,负于身后的拳紧了紧,再开口时仍是清透的声音和明亮的笑颜:“好。只是……你可以给我一刻钟时间么?” 阿沅眉头微拧,正待开口少年却不给她拒绝的时间,“放心,至多一炷香的时间我就回来了!” 少年倏然跑的没影,阿沅木木的看着他消失在街角,半晌才道:“……什么嘛。” 见有人过来立马将帽檐压了下来。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至多,等看到姗姗来迟的少年阿沅几乎要遏制不住坏脾气,可等到少年将琳琅满目的东西强塞到她怀里时,她就哑了火的炮仗一样说不出话了。 少年满头的汗,一边喘着气一边对她说:“抱歉抱歉,我来迟了!我让裁缝铺给你裁了三件新衣裳,还有我知道你喜欢野味,买了点肉干和东边铺子的点心。啊,对了,还有一些蜜饯,你路上解闷……” 少年忽的呼吸一滞,是阿沅隔着这小山似的物件抱住了他。 她的身高仅在他的胸口那处,阿沅以额抵着他的胸膛,吸了吸鼻子,瓮声道:“……谢谢。” 怔愣之后是如海棠花开般淡雅的笑,可惜阿沅没看到,少年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右手轻轻拍了拍阿沅的头,若非她带着帽子,他一定是要揉她的发的。 他早就想这么做了。 少年有好多话想跟她,临到口只有一句:“路上小心。” 阿沅吸了吸鼻子,从他怀里仰起头,自他们认识以来露出的第一个笑:“你也是,还有……不要被人骗了。”阿沅忽的想起了什么,声线有些颤,“你买这些花了……多少金叶子?” 少年当真想了想:“差不多……差不多花了有……” 阿沅及时打断他,深呼吸一口气:“行了,就这样吧,我走了。” 少年盯着阿沅远去的背影忽然大声道: “我叫摩柯,你呢?” 阿沅站定,许久没有声音。 少年想起了什么连忙道:“你不告诉我没关系的……” “我叫‘姜沅’。”阿沅转过身,指尖微微挑起帽檐,“羊女姜,三点水加一个金元宝的‘沅’。” 猫瞳微微眯起,琥珀色的瞳孔漾着一层浅笑,“‘姜沅’,别忘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个时候的摩柯还没瞎哦。 还有一章晚点发! 第108章 108 ◇ ◎“傻子,尽给我添麻烦!”◎ 阿沅终究没能赶在宵禁前离开这座城镇。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从她和摩柯来到这座城镇之后到今天,镇上巡逻的官兵变多了。 她有想过会不会是老叟派的人,不过转念一想, 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叟有这么大能耐么?而且就为了抓她们几个孤女至于么? 可是那日, 马夫唤老叟“公公”一事一直在她脑海里徘徊,老叟真的只是一个简单的人伢子么? 而且她发现她出不去了。 好端端的城门说封就封了, 难不成……那老叟真有这么大能耐??? 除了这事令她郁闷, 还有一件事简直令她火冒三丈。 她在摩柯给她的衣裳之间发现了一袋沉甸甸的金叶子! 阿沅对这那袋金叶子发了好久的呆, 得出的结论便是她不能用。 她得还给那傻子。 问题是怎么还呢? 她离开容易,想要回去却是难上加难。一是街上忽然出现成群结队的官兵, 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叟的人, 白日只能呆在客栈, 万不敢抛头露面。只有到了傍晚才敢遛出来,而这个时间点,摩柯一定又在白马寺碰一鼻子灰。 所以兜兜转转她还是得去白马寺寻他。 阿沅恨恨的盯着那袋金叶子:“傻子, 尽给我添麻烦!” 翌日,她乔装一番,跟着香客混进了白马寺。 白马寺名扬天下, 香客络绎不绝,阿沅一心两用, 一边于人海中找摩柯, 一边还要留心小桃和老叟还在不在这儿。 可惜一连三日, 她既找不着摩柯,也没见着小桃。 城门自然还是封着的。 她基本可以确定了官兵是在搜查着某个人, 然而搜查谁没人知道。 奇怪。 梅雨季尚未过去, 天色乌泱泱的, 一副山雨欲来的样子。 阿沅想, 今日她再找不到摩柯这厮,她就不找了! 不幸的是这日她遇到了个意想不到的熟人。 是披头散发的春杏于人群之中拽着她,满目凄惶:“你是姜沅对不对?我……我没看错,你一定是姜沅!你一定是姜沅!” 阿沅连忙捂住她的嘴:“别叫了!” 春杏却还在喊着,神情癫狂,见周围聚拢的人越来越多,阿沅咬咬牙,心生一智,从袖口内拿出一枚金叶子抵在春杏的唇上。低声道:“安静下来,我就给你。” 果然春杏一见到金叶子就静了下来。 阿沅瞥了眼四周,隐晦道:“跟我走。” 春杏直接张嘴将那金叶子咬在嘴里,生怕阿沅拿走的模样,身旁聚集的人越来越多,阿沅只好又补充了一句:“听我的话,还有金叶子。” 春杏眸光闪了闪,彻底安静了下来,乖巧的跟在阿沅身后。 现下香客太多,出去反而引人注目。阿沅只要引着春杏到了寺庙一角偏僻的角落。 见没人,春杏先是打量了一遍阿沅周身的穿着,终于忍不住道:“阿沅,你……你哪来的钱买衣裳?还有那金叶子。” 说到金叶子春杏连忙将口中的金叶子吐出来,用牙咬了咬,一双眸锃亮的看着阿沅:“是真的!是真的金子!阿沅你从哪儿弄来的?你……你是不是还有?” 说着目光逡巡游移在阿沅身上,甚至还想动手去搜。 她在打量阿沅的同时,阿沅也在打量她。 春杏比她们分离之前似乎过的更不好。 本就褴褛的衣衫此刻更破烂了,松松垮垮的搭在身上,她也似乎更瘦了些,颧骨都凹陷进去了,身上隐隐的异味还有显露在外的肌肤上有深深浅浅,青青紫紫的伤痕。 阿沅拧着眉避开了春杏伸过来的手,脸色不太好看:“你们难道没有逃出去么?” 看来是的,小桃和老叟出现在白马寺不是偶然。 只是只有小桃被抓了还是她们几个都被抓了? 阿沅越想越不对劲,拧着眉问她:“你们不是一起逃么?难道途中分散了么?” 不知哪句突然刺中了春杏,春杏一瞬间面色扭曲,直接往地上啐了一口:“都是小桃这个贱人出卖了我们!” 往后一段时间春杏絮絮叨叨的咒骂着小桃,阿沅也从她这些难以入耳的脏话中拼凑出事情的真相。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话。 她们四个结伴而逃,可毕竟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怎能跑得过车夫,兼之又落下了一场大雨她们被困在山坡之下无处可逃,春杏便提议故技重施,由一人去引开车夫,索性她们之前编的藤网还缠在腰上,还有用处。 可问题是没人愿意当那个引诱车夫的人。 四人在山坳子里争过吵过也闹过,最后决定票选,三人均投给了小桃。 春杏说到这一张瘦黄的小脸全是怨怼和憎恶:“小桃这个贱人居然一出山坳子就出卖了我们!她居然跪在了那车夫面前,以揭露我们的踪迹为筹码求车夫放过她!如果不是这个贱人我们怎么可能会被抓!都怪这个贱人!她怎么不去死啊!” 阿沅听到这面色淡淡,没什么表情。 后面便是她们几个走的走,散的散,据春杏所说,其他人全部被抓了,只有她一个侥幸逃了出来。 春杏舔了舔干燥的唇,眸光自上而下,从阿沅干净整洁的发丝落到身上裁剪周密的衣衫,这么近的距离甚至还能闻到衣衫上好闻的皂角的香气。最后目光落在阿沅的宽大的衣袖上,就是从这里阿沅给了她一片金叶子。 “阿沅,你从哪儿……哪儿偷的?真好。”春杏一边说着一边艳羡的扯了扯阿沅的衣摆,“真好啊,我这辈子还没穿过这么舒适的料子呢,真好看。你是从哪儿偷的?” 阿沅不耐得从她手心扯出衣摆,一边用余光观察着周围:“不是偷的。” 春杏却笑了,她笑着轻轻靠在身后的墙壁上,暗沉的眸子讥讽的剐了阿沅一眼:“不说就不说呗,怕我也去偷啊?还是怕我抢了你的活?切,没想到你这么小气。” 阿沅有些生气:“我说了我没偷。” “好好好,没偷就没偷……”春杏一副明显不信的样子,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紧紧盯着阿沅,嘴巴一扁居然要哭了出来,“阿沅你是不是在气我们没有按计划潜伏,反而自己逃了?” 春杏话落,周遭陡的静了下来,阿沅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 一双过分冷淡的没有什么情绪的猫瞳已经说明了一切。 春杏嘴巴一扁竟然真的哭了出来:“阿沅你听我说,不是我们不想救你……是小桃,是小桃说的,她说我们几个一定是斗不过他们的,折回去就是自寻死路,我是中了邪轻信她的话,我们不是故意要害你的,而且你知道……你知道他们有多厉害对不对?我们哪里跑的过他们……” 春杏说着又要去拉阿沅的手,被阿沅避了开去,她倒不气馁:“阿沅,你是不是还有金叶子?我们不管她们了好不好?她们都是群狼心狗肺的东西,若是没有她们扯我们的后腿,我们早就逃出去了!我们……就你和我,我们拿着这些金叶子逃的远远的,我们去置办一些良田,我们能过的比任何都好都……” “想什么呢。”阿沅漫不经心的打断她,“这些金叶子都是我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春杏神色一僵,刹那又柔和了下来,带着哭腔:“我知你怨我,可是你置身处地想想,若你是我,你也会……” “我不会。”阿沅冷冷打断她,“是你们负我,不是我负你们。沦落到现在这幅田地也是你们咎由自取,给你一片金叶子还不满足吗?如果我是你,乖乖拿走这片金叶子不要再来烦我。” 话落,阿沅不再管春杏,径直走去,身后忽然传来春杏隐隐带着癫狂的声音:“我不满足,我要的是你全部的金叶子!” 阿沅不理她,径直离开,她是在痴人说梦。 “你就不怕我告诉公公你的踪迹吗?姜沅。” 阿沅脚步微滞,面色难看的转过身,看到春杏手上拿着的某物,嘴唇紧紧的抿成一条线。 春杏左手拿着一只信号弹,右手拿着一只火折子,盯着阿沅笑:“只要我点燃这个信号弹,公公立马便会派人来抓你,你逃不了的姜沅。” 阿沅藏于袖内的双手紧紧的握成拳:“你果然又在骗我,什么只有你自己逃了出来,你分明也被抓了,到现在你还在骗我,春杏,你疯了,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她想不通她向来一直仰望的春杏姐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一个满口谎言的人? “你懂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春杏居然一把扯开衣襟,露出其上斑驳狰狞的触目惊心的伤痕,“你知道公公怎么对我们吗?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我遭受了什么!明明都是一个囚车里的人,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遭受了这一切而你好好的站在我眼前呢?不公平,不公平!” 春杏又哭又笑着,“我不要金叶子了,凭什么你就能好好的呢?我要你死姜沅,我要你遭受我遭受过的一切!” 阿沅瞳孔骤然紧缩,是春杏用火折子点燃了信号弹,她抢扑上去终是没能夺下,红色的巨大烟雾在空中炸响,惊雷般的声音,人群骤然慌乱。 小沙弥搞不懂这个人为什么天天雷打不动的登门,他轻轻叹了口气,重复了他说了无数遍的话:“静一大师正在闭关中,施主还是请……” 惊雷般的一声将小沙弥吓得够呛,忽然官兵竟然涌了进来:“即刻封笔白马寺!寺内一干人等不许出寺!” 小沙弥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连连拍着脑门:“你看吧施主,方才叫你离开你不离开,此刻是想走也走不了……诶,人呢?” 摩柯早在烟花炸响的一刻便已寻着红色的烟雾而去。 而那厢,阿沅伫立在原地,盯着天空久久不散的烟雾,面色难看的紧。 春杏瘫坐在地上又哭又笑的:“你完了,公公马上就要带人来了,你跳不掉的姜沅,你知道你会经历什么吗?公公手段毒辣,最喜在人身上弄出伤痕,你啊,你会先被他用鞭子抽一顿,然后淋一遍盐水,然后再抽,再淋,再用银针……” 阿沅忍无可忍:“闭嘴!” 她在想,她在想该怎么办。 冷静一点,冷静一点,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冷静。 可是春杏一定是要恐吓她到底了,她盯着阿沅笑,笑着笑着眼眶里流出泪:“你知道对于女孩儿来说最羞辱人的是什么刑罚?你知道银针贯穿下腹是什么滋味吗?你知道死去活来,生不如死又是什么滋味吗?姜沅,你很快就会知道了,你很快就会和我一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沅不再呆立在原地,在春杏恐怖渗人的笑声中,她一脚脚踹开厢房的门,白马寺不愧是远近驰名的名寺,厢房多的跟鱼鳞似的,在僧侣的惊呼中她一间间踢开,踢开这一间便去下一间,谁也不知道她在找什么。 事实上,阿沅自己也不知道。 “施主……施主不可!” “施主你到底要找什么?” “施主不可,这是香客的厢房!” “施主!” 终有一间门口排排站着四个小沙弥,怒气冲冲等着她异口同声道:“静一大师闭关中,闲杂人等不得入内!施主请留步!” 阿沅一愣,停了下来。 她想她找到了,就是这儿了。 她说:“你们出家人不都说众生平等么,我怎么就是闲杂人等了?” 小沙弥一噎,居然被问住了。 阿沅看着小沙弥憋红的脸笑了笑:“乖,一边想去,别影响姐姐做事,这可是要命的事。” 话落一脚踢开了房门! 幸亏看门的是四个小沙弥,若是成年的僧侣她指定进不去了! 阿沅一走进厢房便利落的将房门又合上了,挡住了小沙弥们几欲哭出来的哀求声: “施主!静一大师打坐闭关,不能进去的施主!” “施主快出来吧施主!” “施主!!!” 阿沅双手合十小声的说了声:“抱歉抱歉,我就借一会儿时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将房门扣上之后,她才开始打量这个厢房。 朴素、简单,和一般厢房没什么不一样。 厢房正中心也有一莲花蒲团,蒲团之上是身披袈裟盘腿静坐的老僧人。 阿沅不自觉放低声音,悄声踱步而去,在静坐的僧人身后歉疚的躬下身:“您就是静一大师吧?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闯进来的,有人要抓我,你就让我躲一段时间你看成吗?等人一走,我马上离开绝不逗留,我保证!” 寂静的厢房之中只回荡着她的声音,静一大师未发一言,甚至连一片衣角也没动过。 “您……这是同意了?” 阿沅悄声说着,然而静一大师还是静静地,好像一块石头。 阿沅想起来了,是曾听到过所谓禅修就是不眠不寝不食,越是得道高僧越是厉害,听说有高僧能一辈子不饮不食呢。难怪禁止入内,阿沅越发觉得愧疚,她双手合十不断抱歉:“对不住对不住,我不仅擅闯还误会你是故意不见摩柯的……真是对不住,大师我不再打扰您了,我这就滚到一边安静呆着去,对不住……” 阿沅垫着脚连忙走开,然而脚尖勾住了僧人曳地的袈裟,她尚未发觉,脚一抬,袈裟跟着一勾,倏然宽大的袈裟覆在了她的脚上。 她眼前那么大一个人,随着袈裟的滑落骤然蒸发,只余一堆衣物瘫在地上。 阿沅愣在原地,吓傻了。 忽然,那堆冗杂的衣物上有什么在蠕动着,阿沅忍不住视线跟随着那蠕动的东西,一点一点即将从袈裟下钻出之时她被人猛地推倒在地,回眸一看摩柯不知何时出现在她面前,一张俊秀的脸煞白,他右手紧紧握着左腕,左手虎口处沁出两滴血珠。 阿沅余光一扫,一条黑蛇蜿蜒盘旋自窗台的缝隙处钻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摩柯的戏份不会太多,后面主要是阿沅和书生的爱情罗曼史~ 第109章 109 ◇ ◎“我好像……总是和你说对不起。”◎ “你……”阿沅愣了好久才缓过神, “你怎么样?” 摩柯将负伤的手背在身后,冲她笑着摇了摇头:“无事。” “脸都白了还没事?”阿沅瞪了他一眼,直接把他藏着身后的手揪了出来, “咬哪儿了?严不严……” 急躁的声音突兀的一卡, 只见那修长的手白玉无瑕,哪有伤口? 她将那只手抓在手里反反复复的看:“奇怪, 我明明看到了……你把另一只给我。” 同样另一只手也是, 别说伤口了, 一丝纹路也没有,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富贵人家才能养出的。 阿沅盯着手心上明显大她一圈的手, 难以置信:“难道我看错了?” 摩柯有些别扭的抽回手, 略显苍白的俊脸有些不自在:“我没事……你别担心。” 阿沅盯着他脑门上的虚汗:“可是你看上去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啊?” “许是……”摩柯显然也二丈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许是我昨日着凉了吧……” 话落还真的低咳了一声,不光俊容苍白,嘴唇也因干燥微微起皮。 阿沅皱眉盯了摩柯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 连忙看向一旁的静一大师,只见那冗杂的一团衣物上有什么亮晶晶的,她微微一怔, 凑上前,两指从那团衣物上捻起一缕…… “小心。” 阿沅没理摩柯的劝阻, 径直从那团衣物上捻起一片透明的……不, 不算是透明的, 在阳光的照射下能看到细细的类似鱼鳞般的纹路,这是……蛇皮吗? 阿沅怔愣后连忙将那蛇皮丢下, 于此同时狭小的厢房内乌泱泱涌进一群人, 为首的那人赫然是那个面容阴鸷的老叟。 老叟一看到她便笑开了花, 脸上的□□扑哧扑哧往下掉:“呦, 你这娃娃倒是让杂家好找。” 那蛇皮的黏腻触感还在指尖残留,阿沅忍住想去洗手的冲动,眼前这个是比蛇皮还要恶心千万倍的家伙,她瞥了眼老叟身后还跟着面容呆滞的小桃,春杏又哭又笑的咒骂声犹言在耳,不知何时一滴冷汗滑落,袖内两只小拳头捏得紧紧的,不害怕是假的,事已至此,她不想牵连了摩柯。 她心中正盘算着,忽听耳畔传来一道低低的声线:“抱歉,是我牵累了你。” 阿沅微微一怔,老叟却是再无一丝耐心,直接大步上前出手逮她:“你知道皆因你一人耽误了多少时间么?小小年纪一身贱骨,看来不□□一番是不行了。” 那粗粝的手正待捉住那片纤瘦的肩膀直接拖出去,正要触及之时,阿沅感觉到自己的手臂被轻轻一扯,旋即一直在她身后的人挡在了她面前,紧接着她听到老叟愕然的尖利嗓音传来: “九、九皇子?!” 阿沅一顿猛地抬头只见满屋的官兵居然齐齐单膝跪了下来,那老叟也不例外,直接软了双膝,尖利的嗓音没了半分趾高气昂:“九皇子这闷声消失了大半年……不成想,竟出现在这儿。” 阿沅看着挡在她身前高她半个头的少年,眉目精致,即便身穿布衣也是龙章凤姿,那通身的清贵之气忽然有了解释。 原来这满屋乌泱泱的人不是来抓她的,只是不巧和抓她的老叟撞在一块了。也是,就她哪里惊动的了官兵。之前一直隐隐觉得不对劲也终于有了解释,那老叟……不,应该叫公公的人本就是秘密带她们几个上路,她们又是什么身份,不可能出动这么大阵仗。 原来都是因为他。 阿沅的目光锁在摩柯白玉无瑕般的侧脸上,无声吐出三个字:九皇子。 阿沅忍不住微微靠近他,将整个小小的身体都藏在他的身后。 摩柯余光瞥见阿沅的动作,眸光一动,抿了抿唇后盯着公公,声线陡然沉了三分:“你想对我的朋友做什么?” “朋友?”公公嘴里品咂着这二字,浑浊的目光意味不明的在阿沅身上转了三圈,“想不到短短几日你竟能搭上九皇子……” 现在毕竟只有十四的阿沅吓得恨不得埋在摩柯背后,摩柯如何不知愈加厉声:“冯寅!” “奴才恕罪。只是……这娃娃是二殿下要的人,九皇子私自离宫一事,陛下盛怒难消,九皇子自身难保还是莫要插手为好。” 冯公公嘴上恭恭敬敬,面上却是笑着的,他带着嘲意的笑觑着躲在少年身后的阿沅,那眼神赤.裸裸写着:呵,以为找到了靠山了吗? 阿沅长睫一颤,紧张的攥着摩柯的衣袖,她抬眸望去,少年侧脸苍白,优越的下颚线紧绷,衣袖隐隐颤着,阿沅垂眸落下,是他紧紧攥着双手,手背隐隐鼓出青筋。 此时的阿沅只知摩柯竟是天潢贵胄,真是天上的人,却不知天下的父母大抵没什么不同,便是天家子女又如何,越是多子女便越难一视同仁,又或许天下本就没有公平一事,只是他们不走运,凑巧不是那个讨父母喜爱的而已。 阿沅看到那凸起根根青筋的手背指骨泛白,紧了又紧,瘦弱的脊背好似拉到极致的弓骤然塌了下来,少年缓缓转过身,虽然是笑着却比哭还难看,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保护不了你。 少年顿了下,笑着挠了挠面颊,浅棕色的瞳孔漾着淡淡的忧伤,“我好像……总是和你说对不起。” 阿沅默了会儿,低声道:“你没有对不起我。”她拉了拉他袖中的手,听到自己重复着,不知在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没事的,没关系。” 冯公公浑浊的目光在两个少年人身上转了转,勾唇笑道:“走罢,都带回宫内。”转头对着众人道,“恭迎九皇子回宫。” 阿沅和摩柯对视了一眼,宽大的衣袍内两只手紧紧的握在了一起。不过旋即便被冯寅以于礼不合分开了,摩柯有专门的八人抬的豪华轿子,而阿沅又回到了那个秘不透风的好似囚笼一般的马车内。 不同的是,同样的五个女孩,三个一脸呆滞,一个一路上又哭又笑的不断瞪着角落内的阿沅咒骂着她,而阿沅将头面埋进双膝内,双手紧紧抱着双膝不知在想什么。 一连好几天她没有摩柯的消息,即便她知道摩柯的马车一直就在她们前面。直到某个下雨天她被单独叫了出来上了那辆堪称金碧辉煌的轿车。 摩柯苍白,双眸紧闭,居然发起了高烧。短短几日没见,瘦了一大圈,脸颊甚至微微凹陷下去。 冯寅于马车外一脸阴鸷的盯着她:“还有七日便进京了,杂家不管你用什么方法,给我把九皇子救活了,九皇子若不能活着进京,你我,我们一群人都得跟着陪葬!” 冯寅丢下一句话便拂袖离开,轿车外依稀传来走卒的声音:“冯公公,这请了多少大夫都看不好,就那女娃娃有什么用?” “谁让这几日九皇子寸米未进,神志恍惚只叫着那女娃娃的名讳,眼下死马也得当活马医了,你盯着些,有什么动静即刻来报!” “喳。” 外头的说话声渐渐隐去,终于马车内只剩下阿沅和昏睡的摩柯二人。 阿沅盯着面容苍白,满头虚汗的摩柯喃喃着:“你到底怎么了……” 她的目光自这豪华的马车逡巡了一遍,吃的喝的一应俱全,她拿起案桌上的巾帕沾水拧了拧,往摩柯额上擦去,忽的一顿,两指于巾帕和额间的交接处捻起一小块—— 黏腻的、透明的,阿沅拿到眼下仔细端详,轻薄的一小块,其上还能看到类似鱼鳞般的花纹…… 长睫如振翅的蝶翼猛地一颤,猫似的瞳孔骤然一缩,这是…她曾在静一大师留下的那团衣物上同样见过的…… 蛇皮。 第110章 110 ◇ ◎“有……这么吓人吗?”◎ 这一夜, 阿沅换了三次水。 她细细擦拭着摩柯额间的冷汗,却越擦越多,好像怎么也擦不尽, 总是有新的皮屑落下, 阿沅这时才发现摩柯身上的体温凉的很,呼吸也很薄弱, 她甚至……甚至感受不到心跳声! 阿沅急的快哭出来:“你、你别吓我好不好……你到底怎么了?” 少年真好似死了一般, 浑身青白, 一动不动。阿沅抖着手指探向他的鼻下…… 突然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她,阿沅呼吸一滞对上一双金黄色的竖瞳。 马车内突然爆发出一道尖锐的呼喊声, 距马车十丈外, 侍卫闻声而动正欲奔去相看却被一旁的冯寅拦了下来。 “急什么?” “冯公公那是九皇子的马车, 万一九皇子有个三长两……” 冯寅横了他一眼:“那也是那丫头惹的祸,你急什么?也不知九皇子是不是得了疫症能不能熬过今晚,好好一个人居然没几天折腾了这副模样, 说去谁信呐?所有人避之不及,你倒好上赶着触霉头。去吧去吧,杂家不拦你了。“ 都是宫里来的人精, 侍卫霎时明白过来,感情公公是拿那丫头做替死鬼啊。侍卫忙点头哈腰:“公公说的极是!公公高明!早在十八里坡奴才就听闻那丫头邪的很, 不管九皇子挺不挺得过去, 反正横竖只有那丫头在轿里……” 冯寅斜了他一眼:“慎言。” 侍卫登时噤若寒蝉, 不敢再说。 冯寅遥遥觑着那轿子,方才那声尖叫他不是没听到, 方才他也心里咯噔了下, 不比这侍卫好多少。然而那一声尖叫之后便没了声响, 恍似方才只是个错觉罢了。 冯公公左手指尖轻扣着右手掌心, 耐心等了一会儿,眸光晦暗不明,许久才道:“里头要什么给什么,盯紧点,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是!” 暗香浮动的香车内。 一抹冰凉贴在面颊上激得阿沅猛地睁开了眼,对上了一双浅棕色的眸,是摩柯歪着头打量她:“醒了?” 阿沅怔怔的看着他突然一把将他推开,猛地朝轿子外跑去,被摩柯一把抓住手臂:“怎么了?你跑什么?” 摩柯毕竟大了阿沅许多,阿沅一下被抓住眉间一蹙,只觉得他力大无穷,他原来……力气这么大的么? 抓住她的手是温热的,不再那么冷冰冰,阿沅怔怔的回过头望着他,胸膛还在起伏着,急促喘息着,怯怯的看着他久久说不出话。 摩柯松开了抓住她的手,紧紧盯着她:“……你怎么了?” 许久阿沅才恍如溺水的人骤然得到浮木,骤然松了口气,浑身冷汗岑岑,她颓然的滑坐在地上,双手掩面:“我……我刚才好像看到了一双……” “梦魇么?”摩柯突兀的接过话头,同样蹲下,于她的面前,右手轻轻抚了抚阿沅被冷汗汗湿的发,轻声道,“别怕,不是真的,你做噩梦了。” “……噩梦?”阿沅缓缓放下双手,近在咫尺的少年白的肤黑的发,许是舟车劳顿兼发烧的缘故,脸颊消瘦了不少,可仍是她熟悉的澄澈的棕色眼眸,温润而泽,纯良无害的模样,她怎么会……怎么会看成一双竖瞳? “看来真是我做噩梦了……”阿沅喃喃着,忽的又想起了什么,猛地凑到摩柯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极近,只要稍稍往前一靠,两人的鼻子便能贴在一处的程度。 尤其阿沅忽然双手捧住了摩柯的脸,摩柯怔了下,长睫猛地一颤,呼吸错乱了一秒,手里才拧干的巾帕差点掉了下来。 太近了。 实在太近了。 近到阿沅的长睫根根分明,近到他能看清那双琥珀色的猫瞳里小小的自己的倒影,摩柯不由屏住了呼吸。 “奇怪……”阿沅端详着眼前这张宛如上好瓷器的俊容,果然是天家养出来的人,一身细皮嫩肉的,竟然一点瑕疵也没有,阿沅心里低叹着,伸出指尖去触碰少年微微上扬的眼角,“那日我明明撕下那…那蛇皮一样的玩意儿……难不成也是做梦不成……” 将要落下时,少年蓦的偏过头,阿沅的指尖便扑了个空。 阿沅顿了下,便听到摩柯状淡淡道:“是你累糊涂了,你整整睡了一天一夜还未进食,先喝点水吧。” 阿沅一面接过摩柯递来的茶盏,一面拍了拍胸口狠狠松了口气:“是梦就好,是梦就好,我怎么会做这么可怕的梦啊……幸好幸好。” 摩柯垂眸将案桌上的瓜果全推到阿沅面前,状似不经意道:“你梦到了什么?” 不说还好,一说阿沅连忙将茶盏放下,两手伸到眼前比了比,一脸后怕的模样:“我梦到了你的眼睛变成了竖瞳!这么大颗!好像蛇一般!身上还是蜕皮呢,真是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幸好!幸好!” “有……这么吓人吗?” 摩柯似乎笑了笑,他声音太低,阿沅并没有听见,连连喝下三杯水,入口只觉得甘甜清冽,没想到水也能这么好喝,更遑论这些瓜果点心,阿沅这辈子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一时胡吃海塞,都顾不上摩柯在面前了。 少年垂眸静静看了她许久,直到阿沅的发丝都沾染上了糕点的碎屑,终于忍不住伸手拂去,恰时阿沅的手抬了起来:“对了,你身上的烧退了没?” 两人的手打在了一处,阿沅眼尖的瞥见少年的腕间留有血迹,她愣了下,两腮鼓邦邦的,越发像一只猫,还是只贪吃的猫,口齿不甚清晰道:“你…肿(怎)么了?受伤了?我看看。” 阿沅正要将他的手抓来看,摩柯已将手背在了身后,摇了摇头:“没事,你看错了……我去换盆水,你接着吃。” 话落不等阿沅回答,便直接端着水盆揭开车帘,下了马车。 直到无人处时,将水泼在了地上,水盆也被置于地上。 他半跪于溪边,直接将双手置于淙淙的溪水之中,剧烈摩擦冲洗着腕间以及指腹,不多时溪水已被染红,很快又清澈如初。 澄澈的溪水映着他抿紧的泛白的唇以及看不见的、被隐藏在衣袖下的,手腕之上斑驳的指甲抓挠的血痕以及青色的、宛如鱼鳞般的纹路。 此时日上三竿,炙热的阳光撒在身上摩柯却觉得遍地生寒,本就白皙的肌肤于艳阳下苍白好似透明,他小心的将衣袖的褶皱抚平,将双手遮掩的好好的,这才拿起水盆又打了盆清澈的水一路端了回去。 一路不疾不徐,忽的于马车前一顿,余光瞥了眼湿漉的衣袖严丝合缝的贴于腕上,微不可见的吐出一口气,嘴角僵硬的扯了扯,勉强扯出一道笑弧才弯腰掀开车帘走了进去。 作者有话说: 大家端午快乐哇!明天见啦! 110-120 第111章 111 ◇ ◎摩柯就是个大骗子!!!◎ 摩柯嘴上说着无事无事, 可是第二天还是病倒了。 有时额头烫的好像火炉,有时又冷的像冰块,不过不像上次那般严重, 起码神志还算清醒, 认得清人。 阿沅端来干净的清水,还未走近便听到马车内隐隐传来郎中的声音。这是冯寅请来的第六位郎中了。 果不其然又是长长的一声叹:“这、这太奇怪了, 看似无碍, 高烧却迟迟不退……老夫……老夫实在无能为力……” 话还未说完老郎中便被冯寅一脚踹了下来, 阿沅一时不妨,“乓”的一声水洒了一地。 冯寅一脸戾气:“滚!再去寻一个来!” 老郎中和侍卫急忙退下, 阿沅也待收拾好狼藉退下时被冯寅叫住了:“去哪儿呢?” 阿沅一顿, 垂眸盯着手里的银盆, 低声道:“回公公,我去重新打盆水来。” 冯寅眯眼盯了她一会儿,摆手道:“去吧。”末的, 又加了句,“不要以为有九皇子护着你就可高枕无忧了,等到了京都……” 冯寅话说到这儿却又不往下说了, 只留下一串意味不明的嗤笑声。阿沅在这样一串满怀恶意的笑声中长睫颤了下,不敢多停留, 抱着银盆闷着头走了。 过了会儿才端着水来到马车上, 此刻马车终于又只剩下她和摩柯两人。 良久的静默, 摩柯微微睁开眼看到阿沅面容微微发白,盯着掌心的手帕发呆, 眉头微微蹙了下, 从榻上起身:“怎么了?” 阿沅愣了下, 似如梦初醒, 摇了摇头:“……我没事。” 摩柯紧紧盯着她:“真的?” 阿沅笑了笑,拧干帕子递给他:“真没事,倒是你,你怎么做到的,怎么能骗过那么多郎中?” 阿沅是真的好奇,这些日子摩柯为了不让她再回到她那个暗无天日囚笼般的马车内,接连几天用了同一个招数——让自己高烧不断,他的额头好像有个开关,只要那些郎中接近便是滚烫的,但只剩他俩的时候又恢复如常,甚至较常人的温度更低些,就仿佛……仿佛阿沅是救他的一味药一般,借此逼迫冯寅不得不将阿沅留在这个厢车内,陪着他。 摩柯接过帕子,闻言从怀里取出两块鹅卵石大小的美玉:“这是两枚上好的暖玉,接触肌肤便可生热。” “原来如此。”阿沅啧啧称奇,摩柯见她视线紧盯着暖玉便将暖玉递给了她,阿沅一只手拿着一个,果然入手温热,“原来世上还有这种好东西……” 摩柯垂着眸看着她笑:“你喜欢便给你了。” 阿沅连忙摇头:“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敢收……不过这两颗石头也并没有热到哪儿去,我看你方才唇都干裂了,脸都烧红了……” 摩柯忽然打断了她:“不说我了,你方才是在为进京都的事烦恼吗?” 阿沅一顿,他猜对了。 其实她早就发现,摩柯看起来纯良无害,心也细的很,还很聪明,一猜就猜出来了。 她还是挠了挠面颊,小声嘀咕:“我有……这么明显么?” 摩柯望着她笑:“放心,长安很美,你会喜欢上的。” “那…皇宫呢?”阿沅终是忍不住,“我们不过一介草民,为什么皇宫的人要抓我们进宫?那公公还点名了是什么二殿下……” 摩柯眼前登时浮现众星拱月般的两个少年人。 二殿下,玉霄。以及,说起二殿下玉霄便不得不提二殿下的胞妹,玉陶公主。 印象里玉陶天生体弱,永远是面容苍白的,父皇为了玉陶遍请名医无果,终是法正国师献了一计妙策,不过具体是什么妙计他无从得知,因为那时他已逃出宫了。 摩柯定定看了阿沅许久,诚实的摇头:“说实话,我也不知。” 阿沅顿时垮下脸,忽的一顿,发顶覆上一只微凉的手掌,她抬眸对上了一双含笑的温润瞳眸:“你放心,我大小也是个皇子,我…我一定会护着你的。” 阿沅怔怔地看了他许久,耳廓微热,许久点了点头。 一个月后。 长安。 皇宫。 大骗子。 摩柯就是个大骗子!!! 这是阿沅在心里第一百咒骂这厮,他明明说好了会护着她的,但到了长安他又病倒了,阿沅本以为是故技重施,没想到他他他他是真的生病了,神志不清的那种!任阿沅怎么呼喊都没有用! 左右全须全尾将九皇子带到了京都,皇宫自有御医在,冯寅本就疑心摩柯有意护着她,这下终于抓到了把柄,当即将阿沅又提溜进了暗房,阿沅便又和春杏四人聚首了。 春杏盯着她阴恻恻地笑:“还当你有个靠山呢,怎么,这么快就靠不住了么?” 阿沅没理她,将头面埋在双膝内不知在想什么。 她说的对。 没有人能靠得住,非亲非故的,亲娘尚且能为一块窝窝头几块铜板将她卖了,他又凭什么做她的靠山,让她依靠? 这不是她……早就应该知道的事吗? 牙齿狠狠咬住手背,顷刻间,一丝铁锈腥味弥漫口腔。 没人能倚靠的,她从来只有她自己。 是的,她从来只有她自己。 不要再忘了。 当夜来了几个嬷嬷,她们几个被嬷嬷一把揪到汤池里洗刷。 嬷嬷手上的力道大的很,阿沅怀疑自己都要被生生搓下一层皮来,她一边咬牙忍着,一边听见嬷嬷说:“你这丫头一双手粗的很,身上的皮倒是水灵。” 刷完她的皮,便来薅她的发,力气大到阿沅几乎要落下泪来,暴行终于止了。 她们统一换上了宫女的服饰。 嬷嬷抬起了她的下颚,挑剔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边才点点头道:“瘦是瘦了些,底子不错。”末的,又添了句,“可惜了。” 阿沅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又听见嬷嬷说,“记住了,待会儿见了二殿下,紧着你们的皮,不该听的别听,不该看的别看,听懂了么?” 阿沅抿着唇点了点头,一行人又被侍卫带去了另一处宫殿。 甫一进宫门,冯寅尖锐的嗓音劈头盖脸:“大胆!见着二殿下还不跪下?!” 阿沅等人当即跪了下来,胆小如小桃已然开始哭泣:“公公饶命……公公饶命……” “你……”冯寅还待教训,被一侧男子清冷中带着威严的声音制止了:“罢了,不过一群丫头罢了。” 话落阿沅又听见这人道,“都是按法正国师的吩咐挑来的人?” “回二殿下,这些都是小的十里八乡亲自挑的,殿下尽可放心,一时一刻不曾少,都是和玉陶公主生辰、年岁完全一致的丫头。” 阿沅一字不差听着,紧紧攥住了手。 男子似乎轻唔了一声,目光在这些丫头们面上游离,以阿沅的视线只能看到一双绣着金丝盘龙样式的属于男人的鞋缓缓走着,忽然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她呼吸一滞,紧接着便听到来自上方的不怒自威的声音: “抬起头来。” 作者有话说: 书生很快出现了。(不是二殿下哦) 第112章 112 ◇ ◎“你们人人都说爱我,人人都在骗我。”◎ 阿沅抿了抿唇角, 缓缓吐出一口郁气才敢抬头,抬头便对上一张冷然又不失清贵的青年面庞。 阿沅看一眼便又低下头来,学着冯寅的模样毕恭毕敬道:“二殿下……恕、恕罪。” 头顶传来冷峻的声音:“我让你低头了么?” 阿沅一顿, 咬了咬牙复又抬起头来。 玉霄就这样蹙着眉, 冷冷俯看着她,许久, 久到阿沅面容渐渐苍白, 指尖嵌进了掌心里, 终于开口,一脸嫌弃: “这么小?” 阿沅:“……” 二皇子玉霄拧着眉看向冯寅:“玉陶已是十四及笄的年纪, 其他几个瘦归瘦点尚且看得出年纪, 这个瘦猴似的…”两指掐住阿沅的下颚抬起, 左右好似打量货物似的瞧了一眼,“你确定年满十四?” 阿沅眉头一蹙,琥珀色的猫瞳直直盯着玉霄, 死死咬住下唇,唇色殷红。 一旁冯寅紧张的搓手:“老奴办事,二殿下放心, 别看这丫头瘦,都是饥荒闹得, 人人都瘦, 都瘦……” 玉霄俯视着身下倔强的猫瞳, 两指用了力,下颚上的力道大到几乎要将她的下巴捏碎似的, 阿沅两手抓住膝上的衣衫, 猫瞳死死瞪着玉霄, 即便下颚痛的几乎令她想要痛呼出声, 即便害怕得浑身轻颤,就是死活不肯张口求饶。 玉霄眯眼盯了她好一会儿,忽然道:“眼神不错。” 两指骤然一松,阿沅登时瘫在了地上,犹如溺水之人骤然脱身,不断地喘着粗气。下颚上两枚指印鲜红至青紫,脊背已然汗湿一片。 玉霄拿过侍女递来的巾帕擦拭手指,一面漫不经心说:“就她吧。” 冯寅一愣:“什么?” 玉霄横了他一眼:“蠢奴。” 话落径直走到屏风的另一侧,阿沅的余光跟了过去,只见屏风之上投来暗影,是玉霄走到榻前,榻上似乎……躺着一个女子。 女子投在屏风上的暗影轮廓秀美,玉霄弯下腰来似乎抚了抚那女子的发,下一秒阿沅便听到一声撒娇似的抱怨:“二哥,这就是你找的人啊,好丑啊,你就找这些人代替我啊,那牛鼻子老道出的破招能行吗?” “不成也死马当活马医了。难不成你真想去祈求河伯平息怒火不成?就你的身体,我看连撑到黄河都撑不住。” 里头玉霄的声音和煦了许多,全然没有方才的冷冽。 阿沅还在琢磨他们话中的意思,一侧冯寅“砰”的一声跪了下来,呜呼哀哉:“万万不可啊殿下!” 投在屏风上的暗影一顿,玉霄声音陡然沉了几分:“你是什么东西,也敢置喙本王?” “殿下,殿下万万不可啊!”冯寅止不住的磕头,“黄河肆虐,民不聊生。陛下为平民怨令玉陶公主入黄河祈求水神河伯息怒,若……若是被发现玉陶公主另有其人,这不光是欺君之罪,也是犯了渎神大忌……” 冯寅话还未说完,硕大的屏风已然被玉霄一脚踹了去:“玉陶若能平安无事,便是渎神又如何?!” 屏风轰然倒塌,阿沅愕然抬头便和榻上的少女四目相对上了。 榻上少女白玉似的一张脸宛若天边月,而她——阿沅眸光落在自己粗粝的双手上一顿,下意识将双手背在身后,藏了起来。 玉陶托着下颚,轻轻“啊”了一声:“仔细看……更丑了。”她扯着玉霄的衣袖懊丧着抱怨,“二哥,我的好二哥,我才不要她来替我呢,她是没吃饭吗?这么瘦!你就是要找,也找个漂亮点的啊,万一人人都以为本公主长得这磕碜样呢,那我还不如死了算呢!” 阿沅听着将头深深埋了下去,恭恭敬敬地跪坐于地,不知在想什么。 “别胡闹。”玉霄警告似的看了玉陶一眼,抽回了衣袖。他复又看向冯寅,眸中尽是冷冽的寒光,“要你去做便去做,你以为为何让你去寻这几人?再多说一句,也别去了,自行了断吧。” “殿…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冯寅一边磕头一边扇自己耳光,是真扇,顷刻间两颊胀红,唇角溢出血来,“是老奴胆大包天!是老奴不识抬举!老奴……老奴这就去办,这就去……” 玉霄嫌恶的看了冯寅一眼:“行了。” 他冷沉的眸光扫了一圈跪地的女孩,最后落在阿沅身上,“她去。” 阿沅一顿,手指甲深深的嵌进皮肉内。 冯寅大惊:“她?不成不成,她太瘦太小了,二殿下不也觉得她不似这个年纪么?万一被发现可就糟了!殿下您看……”冯寅一把扯过一直啜泣的小桃,“这个丫头虽瘦,身量却是这几个里最高的,和玉陶公主相差无几,还有这个!”冯寅又一把扯过春杏,“公主若是不满,这丫头收拾收拾颇有几分姿色,自然是比不过公主十分之一,不过戴上面纱想必也能以假乱真……若是这俩不成,还有两个,都比这丫头好,二殿下、三公主你们看……” 冯寅小心赔笑着打量玉霄和玉陶的脸色,这些当然都是其次,最重要的一点他隐瞒了。本以为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片子,这一路进京却是叫他费了好些力,尤其是这个叫“姜沅”的野丫头棘手的很,差点儿还真叫她逃了出去。其他丫头片子他亲手□□过了,任是给八百个胆子量她们也是不敢逃的,但这个丫头一路九皇子护着,好不容易九皇子病倒了又接着送来了二殿下这儿,竟腾不出时间亲手□□一番,冯寅小心谨慎了一辈子,尤其栽过一遭,即便是个已然翻不出任何花样的蝼蚁般的人物,他也放不下心。 这样的人他见多了,一身反骨,须得将这些骨根根抽出,彻底软了脊梁骨他才能放心呢。 冯寅这些勾勾绕绕二皇子玉霄自然不知,也不屑知道。不过冯寅有把握玉霄会采取他的建议小桃和春杏中择一个,原因也正如他方才所说的,玉霄不能也没有必要犯这些险。 横竖挑个女娃娃替玉陶公主赴死不就是了?多大点事。 短短一瞬冯寅已然想好了无论是小桃还是春杏如何李代桃僵,于何处水域祭祀河神,又如何善后重重事宜,突然一块玉如意砸在了他脑门上,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怒斥:“蠢奴!孤叫你做什么便去做,何来诸多口舌?!什么时候你也敢教孤做事?!” 那玉如意玉石铸的,那若敷粉般的老脸顷刻破了相,额角鲜血流注,冯寅只呆愣了一瞬,立马跪下谢恩:“二殿下息怒!奴才这就去……这就去准备!” 话落拽着阿沅几人便往外走,一刻也不敢停留。阿沅被冯寅拽着手腕往外走,临近门槛的最后一步她忍不住抬起了头。 不远处床榻上的女子抱着男的手臂撒娇,男子虽面露不耐却没把手抽出来。男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豁然抬眸,眸光直直看向门口处——空荡荡的,已然没了人。 冯寅甫一将阿沅几人拽出宫门便将她们甩在了地上,怒不可遏的模样加之额上淌下的血瞧着更像厉鬼:“杂家跟你们说过什么?不该听的别听不该看的别看,都忘光了么?!”许是担心被殿内听到,冯寅声音极低,胸膛上下起伏了好一会儿才压低嗓子道:“回去!你!”他指着阿沅,“收拾东西跟我走!” 阿沅抿了抿唇,跟了上去。 殿内。 玉陶单手托腮望着自己这个向来阴晴不定的王兄:“好二哥,让你挑个好看的,你倒好挑了个最丑的,存心膈应我呢?” 玉霄凉凉瞥了她一眼:“什么美的丑的,管用不就行了?况且…”玉霄顿了下,轻嗤了声,“里面有美的么?” “你忘了?我们可是双生子,我还能不了解你么?”玉陶好似来了兴致,凑到玉霄面前,“你跟我说说,为什么非要针对那个叫什么……什么‘姜沅’的丫头?不对啊,按往常,像这样的人哪里入得了你的眼?哪里值得为了她和冯寅这厮多费唇舌?” 玉霄以一种“你很无聊”的眼神横了玉陶一眼,玉陶大方的放过了他:“不怪你如此反常,那丫头我看着也莫名觉得很不顺眼……” 玉霄似无法再忍耐,对着一旁服侍的宫女丢下一句“看好你的主子,三日后出发。”便急急走了。 玉陶倒是看着玉霄离去的背影发了好久的呆,忽然对身旁的宫女道:“今日宫中可发生了什么事?” “回殿下,九皇子回来了。” “小九回来了?”玉陶一愣,立马就要翻身下榻来,“我去看看他。” 宫女连忙上前:“殿下还是莫要去了,九皇子不知染了什么怪病回来,镇日高烧不退不见好,连御医也没辙,陛下正发着火呢,殿下还是不去为好。” “难怪……”玉陶喃喃着,“难怪二哥生气……原来是小九回来了……” 宫女觑着玉陶的脸色小心翼翼道:“陛下传下话来,三日后的祭祀大典由二、二殿下代天子出行……殿下……” 玉陶忽然道:“你是不是也在嘲笑我?” 宫女一愣:“殿下何处此言?” 玉陶忽的笑了起来:“人人都说我是大魏的掌上明珠,父皇最疼爱的是我……” 宫女大惊:“那是自然!谁人不知圣上最疼爱的便是殿下了?真是要星星不给月亮,再没有第二人有这样的殊荣了……” 玉陶冷笑:“所以让我去送死么?” 宫女顿住之后立马跪了下来:“殿下万不能这么说!眼下黄河肆虐,民怨滔天,圣上也是没有法子才……才……” “没有法子?”玉陶咬着指尖笑,“二哥尚知道为我寻些傀儡来替我,口口声声说最疼爱我的父皇在干什么?他居然在小九那儿了,一个贱婢所出的野种那儿!” 宫女忙不住磕头:“殿下慎言!殿下慎言!万一被有心人听了去……” 玉陶指尖揩去眼角的泪珠:“是啊,被人听到就不好了。” 宫女登时松了口气,悬着的心尚未完全放下之时,幽幽传来榻上少女带着怜惜的叹息声: “所以你去死好不好?” 宫女一怔,愣愣的抬起头,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自能认人起便伴在玉陶身边,小十年了,玉陶自然待她不同,她的吃穿用度甚至比那些不得宠的妃嫔们还好上许多,她以为她是不一样的,她以为她和那些低贱的贱婢是不一样的…… 一只纤细的手捧住她的脸,指腹轻柔的抹去她的泪,耳畔是玉陶公主带着天真的笑意:“怎么哭上了?” “殿……殿下……”宫女抖着嘴唇仓皇的看着玉陶,伸手欲去抓玉陶的手,求她求情,“殿下……” 玉陶任她抓住,盯着她煞白的面庞,柔声道:“你也知道被人听到是不好的对不对?父皇最忌后宫争斗,若是叫有心人传到父皇耳中,父皇会怎么想我啊?父皇一定会觉得他善良单纯的玉陶变了,他一定会失望的,这宫里失去宠爱的不论妃嫔、皇子公主,真是比杂草还不如,你也不想这样对不对?” “殿、殿下……”宫女浑身抖如筛糠,终于找回了声音,“殿下,奴婢不是旁人,奴婢此生绝不负殿下,奴婢……” 玉陶忽的打断了她:“你不是旁人?”玉陶笑了起来,“不过一个贱婢,真当自己是主子了?” 宫女猛地一颤,好似被什么扼住了咽喉,只余窸窸窣窣的哽咽声。她畏惧而陌生的看着近在咫尺的玉陶公主,好像第一次认识她。 玉陶挣开了她的手,于榻上居高临下盯着她,眸中的怜惜之情消失殆尽,只余下冷冰冰的嘲弄: “你们人人都说爱我,人人都在骗我。” “殿下……”宫女恍如梦初醒,不住磕头求饶,“殿下奴婢绝没有……” 玉陶不再看她,冲着门外大声道:“来人!将她拖出去!” 侍卫鱼贯而入,见到榻上面容苍白的玉陶大吃一惊:“殿下!” “叫……叫父皇来……” 玉陶留下一句便晕了过去。 “殿下!殿下!快传御医来!” “殿下奴婢绝无可能……奴婢绝不会背……”宫女话未说完被太监捂着嘴拖了下去。 晌午便杖毙于庭前。 血流了满地又转眼被打扫干净了,好像从未发生过什么,也好像… 从未有过这个人。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还有万字更新哦。 第113章 113 ◇ ◎“本就不好看,上了妆更像只猴了!”◎ 阿沅被冯寅安排在一众灰衣布衫的仆众中。此次玉陶公主带着圣旨奉命于黄河水畔祈祷河神息怒, 降下喜乐,因此一切从简,不可铺张。 可仍是安排了好长好长的队伍, 阿沅垫着脚尖望, 居然一眼望不到头。 她们在队伍的最末梢,最前头是圣上正在送别他唯一的掌上明珠, 从阿沅的角度依稀看到圣上将玉陶揽在了怀里, 玉陶依依不舍抱着圣上的手臂迟迟不肯松开, 圣上的眼眶似乎也红了。 “陛下真是拿玉陶公主当眼珠子来宠呢!” “可不是?历来都有公主祈福的传统,可从未有过一个公主有玉陶公主这么大的排场呢!” “是啊, 甚至还安排了二殿下来护送呢!” “就是这玉陶公主也是命苦, 怎么就赶上了大灾之年, 有哪个祭祀河神的公主能活着回……” “慎言!” 阿沅仔细听着身旁奴仆们的小声对话,可惜被老奴仆训斥了一顿就再也听不到了。 她踌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道:“九皇子呢?你们知不知道……九皇子现在怎么样?” “九皇子?”与她年龄相仿的小奴仆挠了挠面颊, 掰着手指头数,“大皇子、二皇子、三公主、四皇子……八皇子也才封了领地,没听说过还有九皇子啊……” 阿沅一怔。 “你从哪儿得知的?你入宫多久了?我已四年多了, 我怎的不知?对了,你好生面生, 我怎从未见过你?” 小奴仆拽住了阿沅的袖子, 还待问清楚些, 被老奴仆拽着耳朵训斥:“还敢说话,不想活了么!” 小奴仆没敢再说话, 而阿沅也陷入了巨大的震惊和良久的沉默中。 九皇子……怎么可能不存在呢? 摩柯怎么可能不存在呢? 她不信。 等了好久, 日上三竿了, 队伍终于开始动了, 圣上也终于舍得惜别爱女。阿沅跟着队伍走,为防她再次逃跑,冯寅给她的脚腕处戴了根细细的铁链。 “这链子刀砍不断,火融不化,聪明点别想跑,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杂家的手掌心,听清楚了么?” 阿沅当时的回答是在这张老脸上啐了一口,冯寅勃然大怒,手都举起了本要扇她一耳光,蓦的想起了这丫头还得代替玉陶公主入黄河,轻易擦碰不得,若是被人发现就糟了。 他放下了手,意味不明笑了两声:“且让你快活两天,日后有你受的。” 幸而这铁链极细,藏在裙摆里也没人看得出,就是铁链摩擦之间总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脚踝也被磨得极疼,幸好路程并不算远,黄河九曲十八弯几乎灌溉了大半个大魏国土,而此行选的便是最靠近国度的一段水域,也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 等到他们到时,已接连下了两月有余的雨,庄稼粮食全被洪水淹了,人人衣衫褴褛,饥寒交加,更有甚者易子而食,其情状之惨,令人瞠目。 阿沅是经历过这样的惨剧的,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而这些宫里来的不一样,胆小的早已在一旁干呕了。 “虎毒尚不食子,这些刁民还算是人吗?” 玉陶以帕子掩住口鼻,偏过头去似是不忍再看。自进了这个村庄之后,玉陶便一步也没从轿里下来过。 轿子旁是驱马的二皇子玉霄。 玉霄同样盯着这满目的惨状,脸色不是很好。 他知道灾情何等严重,知道民生如何艰难,然而折子上的短短数字与亲眼所见……还是不同。 轿子里传来一串娇弱的低咳,冯寅闻声而去:“殿下有何吩咐?” “去取些吃食来与这些灾民。” 冯寅有些踌躇,压低了嗓音:“回殿下,这吃食确实备了整整两车有余,只是这灾民数量之众多少都不够分的……” 轿内登时拔高了声音:“叫你去便去,难道眼前的惨状你都没看见么!咳咳……咳咳咳咳……” “公主莫动怒,奴才这就去,这就去!” 冯寅连忙退下,霎时周遭响起一片“公主千岁”的声音,久久不散。等轿中的轻咳声停了之后,玉霄才道:“连传个话都亲自来,此行至少一月有余,怎么不带上你的贴身宫女?” 轿内传来懊丧声:“不是二哥你自己说的么?此事隐秘,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分危险,所以我才将彩月留在了宫里,不然你以为我愿意么!” 玉霄有些意外:“你何时如此听话?看来是真长大了。” “二哥别取笑我了,接下来怎么办?” 玉霄眸色很淡,他于马上瞥了一眼长长队伍后,埋头跟在人后的过分细瘦的身影眯了眯眼,冷声道:“听吩咐便是。”话落便驱马离开了。 当夜阿沅被带到了一处农舍里,换上了凤冠霞帔。 只要是黄河水灌溉过地方,都流传着同一个传说。 为平黄河之怒自愿献身于河伯的少女,皆为河神——河伯的新娘。 即便是公主也不例外。 即便人人都知所谓“河伯的新娘”骗人的说头罢了,天灾人祸怨不得旁人怨不得天神,民怨又何处依托?只好尽数托付于小小的女儿身,祈祷香消玉殒一条人命可换得上苍垂怜。这是天底下毫无道理的只属于女孩儿的悲剧竟连公主也挣脱不了。 不,公主挣脱的了,最终挣脱不了的还是公主口中的“刁民”。 “刁民”阿沅在这里再一次见到了那个好似天边月的玉陶公主。 玉陶托着腮盯着她,看着嬷嬷一层一层将繁重的婚服堆砌在她身上,看着脂粉砌墙似的涂抹在她的脸上,忍不住捂嘴笑了:“本就不好看,上了妆更像只猴了!” 阿沅:“……” 玉陶好半天才止住笑,直到初晓时分,这场对于阿沅来说无异于暴行的梳妆打扮终于结束,最后覆于头面的面纱还是玉陶亲自给她盖得。 “别哭丧着一张脸,我知道叫你替本宫去死,一定不好受。”玉陶纤细的指拂过那面纱上的流苏,“不过本宫打听过了,不是每个‘祭品’都会葬身河底的。” 玉陶当然不会称阿沅为什么所谓的“河伯的新娘”,祭品就是祭品,命贱就是命贱,没什么说不得的。 她柔软的指腹拍了拍阿沅覆了层厚厚□□的面颊,“仔细一看,你五官也不差嘛,就是这脸上一点肉没有,得好生养一段时间。我啊,喜欢美人,能服侍本宫左右的人必然不能丑的丢了我的颜面。” 阿沅长睫一颤,抬眸盯着近在咫尺的玉陶公主,不知她是何意。 玉陶公主长相明艳大方,她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孩儿,也从未见过像玉陶公主这样的,美则美矣,像雾中花水中月,令人琢磨不透。 玉陶抖了抖指尖残留的□□,复又托着腮看她:“我听冯公公说你水性很好?” 阿沅一顿,抿了抿干涩的唇,正寻思是答“好”还是“不好”,玉陶公主的声音陡然沉了下来:“你是哑巴么?” 阿沅敏锐的察觉到玉陶已经生气了,她点了点头,迟疑地开了口:“……还行。” 末的,忽然想起了嬷嬷教授的礼节,正要跪下时,玉陶牢牢握住她的双肩:“跪什么,现在你才是公主。” 玉陶笑看了她一眼,漂亮的眸子里藏着兴味:“能叫冯寅夸口一句‘水性好’必然是真的好,本宫直说了吧,本宫不喜亏欠人,祭祀大典午时举行,三天时间,你若能在肆虐的黄河里活过三天,本宫身侧贴身侍女的位子便是你的了,总好过在冯寅手底下讨活吧?当然,前提是你得活下来。” 阿沅狭长的双睫振翅般的一颤。 玉陶将面纱垂放了下来,只露出阿沅一双猫似的眼睛,这乡野丫头一身干瘪,一双眼倒生的极好。 玉陶眯眼盯了一会儿,莫名道:“这双眼不错,难怪二哥特地点了出来。” 阿沅一顿,玉陶公主总是说些曲曲绕绕,三棍子打不到一处的话,她时常得回味一下才能品出一二。 她发现了,其实不光是玉陶公主,包括冯公公、二殿下,只要是宫里的人都是这般,除了摩柯。 玉陶笑着隔着面纱拍了拍她的面颊:“那么三日后是收尸还是……可别让我失望了,公、主、殿、下。” 话落,阿沅便被玉陶一掌轻轻推了出去,甫一出门,乌泱泱的人齐齐跪在了她面前: “公主殿下,千岁千千岁。” 阿沅:“……” 阿沅一怔,回眸,玉陶身着灰衫,脸覆面纱,藏在人群中笑看着她。 阿沅愣神中,眼前出现伸出一只手,与此同时身侧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走吧。” 阿沅看了看眼前修长的玉白的手,又看了眼手的主人——二殿下玉霄冷淡中带着讥嘲的俊容。 俊容明晃晃写着:她若不从,即刻便让她血溅当场。 阿沅暗自深呼吸一口,将手放了上去。 玉霄扬了扬眉,旋即握紧了掌心小小的,不堪一握的手,走向了早已备好的于河畔,狂风骤雨之中飘摇的扁舟之上。 两侧是跪满了的灾民,震天的呼声将愈来愈暴虐的疾风骤雨中显得绝望、仓皇而悲怆。 “公主……公主来救我们了……” “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河神大人请宽恕罪过,请饶恕我们……” “河神大人!” 作者有话说: 还有更新。 第114章 114 ◇ ◎“算了,待会儿总能干净的。”◎ 阿沅想, 不过是在河面上漂浮三天,她本就是河边长大的小孩,泅水就跟吃饭一样简单, 没想到一个浪头就将她的扁舟掀翻了。 疾风骤雨下, 她呛了不少水,扁舟也被冲散了, 她抱着枯木随着浪花飘摇, 这样险恶的情境下她居然想起了小时候围坐在村口的老爷爷老奶奶, 嘴上时常挂着的乡野志怪的故事。 大多总是吓人的,其他小孩总哭, 但她不一样, 她可喜欢听这样的故事了, 总是央求村里的阿嬷阿公多说些。 她记得,她清清楚楚记得,每年其实都有些天灾人祸, 黄河总是不平静的,每当黄河泛滥成灾时,村里的老人们会在河边烧些纸钱。 但那些纸钱并不是烧给黄河底下的河神的, 而是烧给大妖。 她至今记得村里最年长的阿嬷揽着她的肩,在她耳边神神叨叨地念着:“阿沅你记住, 黄河底下哪有什么神仙呐, 有的只有妖怪, 吃人的大妖!那河底全是大妖吃干净的死人的骸骨呢!” 可惜没人信阿嬷,只觉得阿嬷疯了, 阿嬷死后, 黄河一年比一年肆虐, 不知何时起又兴起了将未出阁的少女掷于黄河底下与河伯做新娘, 将河伯伺候的好好的,河神自然会平息怒火。 可惜河神大人气性大得很,年年往下送了不少姑娘,始终安抚不了他老人家,于是终于轮到了公主殿下。 若是连世上最尊贵的公主殿下也平息不了河神的怒火的话,那天底下便再也没有人能做到了。 阿沅不管黄河底下是不是真的有河神大人亦或是大妖,她只知道不管给什么小老头做小老婆还是给河伯大人做小老婆横竖都是小老婆,她一个都不要,她要活。 她要活下去。 可是活下去太难了,别说三天,她连一天也撑不住。 她抱着的浮木撞上了岩石断成了两截,她也实在没力气了,四肢犹如灌了铅一般沉沉的往下坠,急流争先恐后的灌进眼睛、耳朵、鼻子里时,她忽然又想起了小白虫。 那日也如今天,她沉了下去,她也以为自己死定了,然后她遇到了小白虫。 小白虫救了她。 可世上……还会有第二条小白虫吗? 即便有第二条,还会来救她么? 又或许、或许……阿沅恍恍惚惚想着,她或许那日本就该命绝于此,是上苍垂怜她,又施舍了这段岁月于她,现在要收回去了。 想到这,阿沅本惧怕的心情竟然消散了不少,她任自己坠落于无边无尽的冰凉和黑中,不光四肢好似灌了铅一边,双眼也沉沉地合了上去…… 将合未合之际,骤然电闪雷鸣,眼前一道惊人的白一晃而过,她本将要闭上的双眸猛地睁开,“小白虫”几欲脱口而出时,浮现在眼前的是一片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是她忘了,近日来本就多雨,电闪雷鸣也是常事,有何稀奇? 她终是怏怏的合上了双眼,在电闪雷鸣之中堕入无边深渊之下,甚至这时还有闲心想着,若是到了奈河桥下,忘川河畔遇到了阿嬷,她一定要告诉她,水下没有什么河伯,也没有什么大妖。只有她这个假公主…… 倏然又是一道白光晃过,由远及近的,一道游龙般的身影向她游来。 在暗无边际的暗河之中,阿沅无知无觉,她若是还有一丝力气睁开眼,便能发现自己的心门处隐隐发烫着,一道金光若隐若现。她若还有一丝清醒,便能觉察出一条柔软似鱼尾般的东西卷住了她,拖着她不断往上游着,紧接着唇上贴了一道冰凉的、不属于她的柔软。清冽的气息随之笼罩了过来。 气息随着那柔软的唇渡了过来,阿沅下意识的轻喘了下,本冰冷僵住的四肢渐渐有了温度。 求生的本能让她下意识抱住了眼前人,而这会儿她还以为是浮木。 被她紧紧抱住的刹那,那人似乎顿了下,随即轻笑出声。 不知为何,这道轻笑声莫明让阿沅觉得火大,她越加紧的好似惩罚似的抱着眼前这根“木头”,大有跟他同归于尽的气势。 那“木头”似乎笑的更欢了,她脸侧枕于他的胸膛,隐隐感觉到胸膛震动着,好半天才停了下来。依稀之间,她感觉到有双手拨开了她的发,指腹看似强硬实则轻柔的将她的头面擦了擦,她感觉自己就像个面团被人搓揉着,这人一边搓还一边嫌弃:“涂得什么玩意儿……” 那人的指腹接着又来到了她的唇,使劲搓着,好像怎么也擦不净似的,阿沅模糊之间听到那人自言自语道: “算了,待会儿总能干净的。” 随后那人捧住了她的脸,略显冰凉的唇再次贴上了她的,密不透风,连同口脂以及呼吸都被掠夺了去。 作者有话说: 我好土……下水必接吻……………… 本来想多写点的,还是断在这里比较好。 晚上还有一章哦。 第115章 115 ◇ ◎“你赢了。”◎ 自那日“玉陶公主”入黄河已过了两个日夜。 今日是第三天。 奇怪的是头两日还是疾风骤雨、电闪雷鸣的, 到了第三日,一扫前两月的乌云密布,居然是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狂风不再呼啸, 河面不再肆虐。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也好似要将之前欠下的艳阳天都还回来似的,前所未有的大晴天, 才在艳阳下站了会儿便已流了满身的汗。 灾民们跪在了黄河边, 一步一磕头, 都在说是河伯显灵了,公主千岁。不远处, 玉霄和玉陶乘着伞遥遥望着, 玉陶仍面覆白纱, 眉目盯着平静的水面不知在想什么。 按计划,他们昨日便应该离开的。 玉霄早已安排好了一切,等那个叫“姜沅”的丫头投水之后, 翌日便安排玉陶出现在河边,并不是所有入水的女孩儿都会死,总有几个命大的, 侥幸活了下来,只不过能活下来的本就是极少数。玉霄是打定主意不管这雨停还是不停, 黄河如何再泛滥, 他本就不信这些鬼神之说, 这本就是一场闹剧,他是打定主意要将玉陶带回去的。 奈何玉陶竟然不肯走了。 枯等了一天, 玉霄本就稀少的耐心早已耗尽, 他盯着玉陶, 面色不虞:“我以为你讨厌这儿。” 玉陶诚实的点点头:“我是讨厌这儿。” 玉霄眉头登时蹙了起来, 少年年纪轻轻便已有了威严的君王之相,不怒自威,远远瞧着就叫人有些心惊:“那你还在等什么?” 玉陶自然是不怵的:“我在等人。” “等人?”玉霄本恶劣的心情,却是听笑了,“你不会以为那丫头还活着吧?” 玉陶竟煞有其事的点点头:“我本也疑心她尸沉河底了,不过这雨不是停了么?存活的机会也大了些。” 玉霄盯着自己的胞妹,脸上的嘲弄消失殆尽,显得难以置信:“前日的大风大雨就是精通水性的成人也抵不过,她不过一个丫头片子,大腿还没我胳膊粗,你真觉得她还活着?” “这二哥就想错了。”玉陶忽的弯腰,引着玉霄看向地上,两块石头夹缝里的一株幽兰,“二哥也说了前些日子大风大雨的,这株幽兰尚且活了下来,何况那丫头呢?” 玉陶望着玉霄天真烂漫的笑,还有半句她藏了起来,没说。 这贱命最好养活了,不然为何叫贱命呢? 玉霄拧着眉盯了玉陶许久,最终拜倒在她尚显得苍白的脸色上,有些不耐烦道:“倘若她一直不出现你便要一直等下去?” “二哥莫急。”玉陶笑笑着拍了拍玉霄的手背,卖乖,“今夜子时若还是不出现,咱就回家。” 见玉霄仍是一副不虞的模样,玉陶拉着他的手摇了摇,卖乖讨好:“答应了别人的事总是不好毁约的是不是?二哥也不想我做背信弃义之人吧?二哥若累了就去轿子里等我嘛。” 玉霄懒得问她和那毛都没长齐的丫头定了什么约,只用眼刀剐了她一眼,便松懒的倚在原地,同玉陶一样,盯着那平静的水面瞧。 盯着盯着倒真来了趣。 说实话,他被玉陶勾起了兴致。 那双倔强的猫瞳依稀在目,他也很期待这野猫似的丫头能不能活下来。 毕竟……不都说猫有九条命么? 玉陶见玉霄终于不再反对她,抿着唇轻轻笑了笑。再将含笑的眼眸投向平静的水面时,眼中的笑意荡然无存,只有一片沉沉的好似深潭似的,叫人辨不清其中思绪。 日薄西山,暮色四合。 很快,夜幕降了下来。 连簇拥在河道旁跪拜的灾民都散了去,玉霄和玉陶仍是立于原地。 玉霄瞥了眼身旁的少女,凉凉道:“还不死心?” 玉陶指了指天边月:“这不还没到点么?” 玉霄嗤笑了声:“好。” 一旁的冯寅小心地觑着两位主子的脸色:“殿下这夜深露重的……还是早些回房内休息的好……” 他本以为二殿下紧张玉陶公主的身体无论如何也要将玉陶劝回房的,没成想二殿下反而将他支了开去:“你去叫上十人沿着河道探查一番,有那丫头的踪迹,不论是死是活都抬过来。” “那丫头……”冯寅吃惊于二殿下和玉陶公主耽误了这几天居然是为了这个丫头,在触及二殿下不耐烦的眸子,冯寅识趣的将惊讶咽了下去,连忙凑齐十个人去河道旁搜查—— 夜更深了。 玉霄望了眼天边已然爬上梢头的银月,挑了挑眉:“玉陶,还有一刻便到了子时,你还……” 玉陶紧紧盯着平静的水面不放:“不还有一刻钟么?” 玉霄耸了耸肩,嗤道:“还不死心?敢不敢打赌,那丫头若真的活着出现,莫说天边的月,要什么哥哥都给你。” 玉陶没应答,她把玩着手帕,绢丝绕着指尖越攥越紧,她从来也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 今日之事从头到尾是个一时兴起的意外,此时此刻她只觉得自己蠢透了。 蠢到居然会相信这千分之一的概率。 太蠢了。 愚不可及。 在银月渐渐攀上枝头时,手帕自玉陶手心落了下来,瞬间泥泞染上雪白,好好一条帕子毁了。 玉陶头也不回:“走吧。” 玉霄在她身后,轻嘲似的笑了声:“不等了?这还有一炷香的时间……” 玉陶的脸色很臭,说到底也只是个十四岁的姑娘,她生气玉霄的嘲讽,更气自己的愚蠢,居然为了这样的人白白等了三天。她头也不回的径直走向轿子里:“不等了!爱等你等去吧!” 身后玉霄迟迟没有应答,玉陶想着玉霄此刻定然在嘲讽于她,越发不肯回头看他,忽然听见玉霄道:“玉陶,等等。” 玉陶不理,忽然耳边掠过一道疾风,竟是玉霄疾步走来,居然领先她一步上了轿。 玉陶一顿,只见月光透过半合的车窗散了进来,玉霄于半明半灭之间脸色臭的叫玉陶都吃了一惊。 她踌躇道:“……怎么了?” 哪知玉霄吐了一句便兀自合上了眼:“你赢了。” 玉陶愣了下:“???” 忽然身后传来冯寅气喘吁吁的声音:“公主,那丫头找着了,还有气儿呢!” 玉陶豁然回头,只见一侍卫怀里赫然抱着浑身湿漉的阿沅,她怔了一秒,恰时月上柳梢头,子时的月光洒在了阿沅苍白的面容上,洗去了脂粉铅华,少女依稀有了几分楚楚动人的美人姿态。 玉陶欢喜的连连拍手叫好:“好极好极,快去把这十里八乡的郎中全叫来,人救不活,你也别回来了!” 冯寅脖子一凉,连忙磕头称是。 玉陶狠狠吐出一口郁气,从来没觉得心情如此舒畅过,正待上了轿子好好嘲讽玉霄一番,身后又传来冯寅的声音:“殿下,你看这……” 玉陶很是不耐地转了过来:“还有什么……” 娇媚的声音突兀的卡在喉头,一下失了声儿。 只见冯寅一招手,他身后的侍卫便将肩上人放了下来,那人同样浑身湿漉漉的,仰躺在地,银月的光落在他脸上,如玉般的俊容,修长的眉,高挺的鼻,没一处不好。真好似月上仙人下凡似的,玉陶自认遍识美人,还是头一次因美色失了言语。 还是男色。 “殿下,这是和那丫头在同一处河道寻得的,找到时便只剩一丝气了,殿下你看是随处丢了埋了还是……” 玉陶豁然抬眉:“你说他没气了?” 冯寅愣了下,他何等人精当即便知晓玉陶公主这是上了心,他斟酌着道:“寻到时,这人不光剩了一丝气,身上也冷得很,许是活不过今夜了……” “我不管!你立刻寻郎中来救他!”话说一半,玉陶瞥了眼轿内的玉霄,压低了声线,“将人藏起来,别让二哥知道。记住了,务必把人救活,他活不成,你、你们都别想活了!” 话落玉陶便上了轿,留下冯寅和侍卫面面相觑,冯寅一巴掌扇在了侍卫头上:“还不去叫郎中来!” 轿子内,玉霄凉凉瞥了一眼玉陶:“做什么磨蹭到现在才上来?” 玉陶心脏扑通扑通作响,她手抚在心口处,那里几欲要跃出胸膛来! 玉霄本臭着的脸登时消散,双眉紧张的皱起来:“怎么了?身体又不舒服了?早叫你不要站着杵一天,是不是中暑了?” 玉陶摆了摆手,等胸腔那处渐渐平静了下来,才笑着对玉霄摇了摇头:“二哥,我没事。” 玉霄狐疑的盯着她:“真没事?” “真没事!”玉陶说着,指尖挑起了一角车帘,自然是什么都没看到。 她放了下来,对着玉霄,双眸亮的惊人,“二哥,我们回家吧,现在就回去!我一刻也等不及了!” 作者有话说: 等会儿还有一章!没想到吧! 第116章 116 ◇ ◎沈易是在一道尖锐的花瓶破裂的声音中,苏醒的。◎ 玉霄本顾及玉陶的身体本想拖几天, 休养生息了再回去的,耐不住玉陶催促,当夜披星戴月便起了程。 所幸他们此行带了御医, 一路都有照应。一行人快马加鞭活活跑死了十八匹马终于到了国都。居然比先前足足快了小半月。 说来也奇怪, 自阿沅投水之后,那下了小半年的雨骤然停了, 所谓风调雨顺, 黄河也不再澎湃肆虐, “玉陶公主”甚至活着回来了,不知何时坊间都在传玉陶公主是天降福星, 神明也不舍得收了她, 有她在大魏国泰民安, 瑞星高照。 圣上因此龙颜大悦,如流水似的赏赐涌进玉陶公主殿内,玉陶公主很是风光了一阵子。 当然这些与阿沅都无关, 要说无关……也并不完全。 她再次醒来时,柔软的床,亮堂的屋檐, 还有若有似无的熏香,她怔了好久才从床上弹了起来, 也怔了好久才确定, 这不是梦。 她的四肢还能动, 她的肌肤是温热的,她还能呼吸, 还能思考, 她……她还活着! “终于醒了?” 幽幽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阿沅愣了下, 回头对上了冯寅似笑非笑的脸。 冯寅抬起手,阿沅下意识用手臂护住了头,预想中的拳头迟迟没有落下,阿沅略略一怔,透过指缝狐疑的看着冯寅。 冯寅一张老脸微微一抽,手在半空僵了一会儿,从袖子内取出一袋银两丢到阿沅身前,一张脸笑着比哭还难看:“可是乐的没了边?拿着吧,这是你的月俸。” 那满满的一袋,落在床铺上,还淌出了好多两文钱。 阿沅傻傻的盯了半天,指了指自己:“……全是给我的?” “不然呢?”冯寅盯着她阴阳怪气笑着,“你现在可是三公主身边的大红人,还压了老奴一头,很得意吧?” 阿沅愣了好久,出笼的记忆终于回来了,她想起来了,是的,玉陶公主允诺了她,若是她大难不死,玉陶公主便收她为贴身侍女,原来……竟是真的! 阿沅只愣了一瞬,连忙将散落在褥子上的文钱全拾了起来,冯寅觑着她又阴阳怪气的笑了起来:“瞧你内没出息的样,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榜上九皇子又接连榜上了三公主,落了水还能生还,你难不成……真是瑞星下凡不成?”冯寅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 你算哪门子瑞星,你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东西,真正的瑞星自然是我们三公主。” 话落,冯寅余光觑着阿沅,只见她居然还在一枚一枚数着银钱,登时一口气梗在咽喉不上不下,因着先前一笔旧恨,他确实是存了心来给这丫头下马威的,让她莫要以为就此乘上了三公主的东风就能把他踩在脚底下了,他有的是手段对付她!可没成想,下马威下给了瞎子看,不过转念一想,这丫头是个掉进钱眼子里的蠢货再好不过了,攀上三公主又如何,便是攀上二殿下、攀上圣上都是徒然! 冯寅放了下心,脸色便也跟着好看许多,甚至堪称的上和煦了:“念你年纪轻,不懂事,杂家便提点你两句。这宫里头呢,没有永久的敌人,若不是杂家我将你寻了来,又派人从河道救起你,你这会儿早就魂都不知道飘哪里去了,做人呢要知恩图报,知道么?” 阿沅不傻,既然入了宫她便不再想出去的事了,宫里有宫里的生存法则,她将那些银两细细数好,小心妥帖的放在内衫后恭恭敬敬给冯寅行了个礼:“公公说的是。先前……先前同公公有些误会,阿沅知错了,望公公海涵。” 冯寅听着果然极为受用和舒坦,眼尾的褶皱都跟着舒展了不少,他倒是第一次跟这丫头真心实意的笑了,当然其中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双方都心知肚明。 “好说好说,以后都是殿下身边服侍的人,都是一家人。”冯寅笑着拍了怕她的肩,“收拾一下就去三公主寝宫内吧。你这娃娃运气真是不错,恰巧三公主的贴身侍女彩月犯了事,不然你哪寻得到这样的肥差?三公主最是善待下人的主,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好事,你啊,可得好好把握机会。” 阿沅也跟着扯唇笑了笑,虽然笑容有些勉强,胜在年纪小,又是个娇弱的女娃娃,不说话已然叫人软了三分心肠,她抿了抿唇,终于忍不住道:“公公说的,我都记住了。我……我能不能问公公一件事儿?” 冯寅此时心情极好,大方道:“问吧。” 阿沅轻轻吐出一口气,紧紧盯着冯寅,一字一句道:“敢问公公九皇子……现下如何?我能不能……能不能去看看他?” 话落,许久不见冯寅的应答。 一时,落针可闻。 冯寅只盯着阿沅,嘴角挂着诡谲的笑,默然不语。 阿沅登时汗全下了下来,她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状似不经意道:“怎么了公公?我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么?” 冯寅眯了眯眼,终于笑了起来。 “杂家今日心情好,便再提点你这娃娃一回。良禽择木而栖,这不必多说了。”冯寅盯着她,一面说着,一面拿小指戳着阿沅的肩,一下又一下,好似一把无形的刀似有若无划过她的脖颈,霎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咱们作为下人的,最好……不,是绝不要侍二主。这九皇子从今往后你最好不要再提也不要再问了,如果你还想保住你项上这颗脑袋的话。” 阿沅长睫狠狠一颤,失声道:“为什么?我只是想知道他现在好不……” 冯寅霎时打断了她:“杂家言尽于此,我看你也不是个蠢货,是要锦绣前程还是断头路自己好好掂量着吧。” 心脏登时跌入谷底,阳光明明落在身上阿沅却无端觉得寒凉,藏于袖内的双拳紧了又紧,许久她才从齿关里憋出只字半语:“……多谢公公。” 冯寅摆了摆手:“不谢。” 然而人却仍杵在原地没走。 阿沅:“???” 冯寅仍皮笑肉不笑看着她。 阿沅:“……” 阿沅登时想到了什么,立马从床榻上翻身下来:“冯公公稍等一会儿,我送你……” 冯寅抬手制止了她:“诶,不必多礼。” 阿沅僵在原地,不解的看着他:“那公公……所为何事?” 冯寅笑了笑,眸光自阿沅的脸上往下,落在了她曝露在外的足踝上,眯了眯眼:“你想知道的,杂家能说的都说了,是不是该轮到你给杂家指点迷津了?” 阿沅一顿,跟着冯寅的视线同样落在自己的足踝上—— 其上已然没了那该死的铁链,甚至连那铁链留下的斑驳伤痕也没了,从未见过光的脚踝是接近刺目的白,细皮嫩肉的,哪有什么伤痕。 阿沅怔住了。 耳畔徐徐传来冯寅幽幽的,略显尖利的嗓音:“那链子杂家花了重金打造,遇火不化,刀剑也难消方寸。除非杂家的钥匙,否则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奈何不了。怎么你下水一趟,便消失的干干净净,连同你脚腕的伤?杂家那日将你从河道带了回来就不觉得不对劲了,你这河里少说漂泊了三天三夜居然一道伤口也没有?那夜你曾一度止住了呼吸,甚至连御医也束手难测,然而破晓时分又续上了气息,奇哉,怪哉……杂家想问的很简单。” 阿沅愣愣的看着他。 冯寅盯着阿沅一字一句道: “将你那日在黄河底下发生了什么一五一十全告诉我,不可隐瞒。否则……你知道杂家的手段。”—— 玉陶公主的玉泉宫内。 这是圣上新赏赐给玉陶公主的府邸,玉陶公主称其太过铺张浪费,便将府邸封了起来,杜绝外人打扰。 然而本封禁的府邸内来来往往的奴仆,极是热闹。 沈易是在一道尖锐的花瓶破裂的声音中,苏醒的。 他盯着屋顶粉色的纱帐懵了好久,还有床褥上甜到腻人的熏香叫他不由得蹙了下眉。 尤其不远处传来的嘤嘤哭泣声,更令他本就隐隐作痛的脑袋愈加头疼欲裂起来。 是一名侍女跪在了玉陶公主面前痛哭流涕着,她竟跪在了全是碎片的地上,花瓶碎片狠狠嵌进皮肉内,她忍着膝下的剧痛哀求着:“殿下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故意打翻花瓶的……” “你知道光这一下,若是别人发现了会给我造成多大的困难吗?”玉陶简直怒不可遏,当即一个耳光扇了过去,侍女吓得合上了眼,然而预想中的疼痛迟迟没有落下,她微张眼眸,是一只修长如玉般的手牢牢擒住了玉陶公主的腕子。 擒住她的人,墨色的长发松散的披在肩上,俊容如春色芙蕖,凤眸如点星,唇色极淡,俊容染霜,墨色的瞳盯着玉陶,似是不虞。 玉陶怔怔的看了他好一会儿,直到胸腔那处又开始毫无章法的乱跳这才如梦初醒般,紧紧盯着他: “你……你终于醒了。” 沈易才醒,只觉得脑子如一团浆糊一般隐隐作痛,尤其后脑一处,他微微一动便是剧痛钻心,他终于想起是某人干的好事之后凤眸眯了眯,旋即松开了玉陶的腕子,转身离去。 玉陶怔了下,忙道:“你要去哪儿?这是皇宫你出不去的!”见那人仍头也不回的往前走,玉陶何时受过这种轻视,当即厉声道,“亏我将你救了回来,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吗?” 那如瑰玉一般的青年终于止了脚步。 沈易缓缓转过身,挑高了眉盯着不远处明艳到有些跋扈的少女,凤眸眯了眯,好似在品咂什么缓缓道: “你……救得我?” 第117章 117 ◇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熏烟袅袅, 晌午的日光透过窗棂照射在阿沅因养了一段日子显得黑亮的发丝上,热量蒸腾而上,带来一阵眩晕。 经冯寅一提, 她总算知道哪里不对劲了。被刻意遗忘的记忆犹如开了闸的洪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原以为是场梦, 她原以为自己早忘了的,可事实上一旦试图回忆, 那个夜晚圆月的光辉、夜风拂过指缝的温度、雨水沿着下颚没入水面的声音, 那夜的一切都纤毫毕现。 包括脚踝上那人指腹带来的温凉的触感。 雨淅淅沥沥的落着, 咸涩的雨水沿着小巧的鼻梁滑落进干燥的唇缝内。忽而,咸涩的雨滴没了, 喧哗的雨声也没了。 干燥的唇下意识抿了抿, 什么也没有。 渴。 好渴。 阿沅睁开了眼。 一滴圆润的雨滴恰恰悬在她的视线上方。 她怔了下, 猫瞳飞速眨了眨,那滴雨滴就那么悬着,迟迟落不下来。 阿沅混沌的大脑彻底清醒了过来, 侧首看去,不光她身前的雨,所有的雨滴好像按下了暂停键一般停滞在空中。 “这是……怎么回事……” 她喃喃着, 手指迟疑地触上眼前那滴雨滴,即将触上的一刻, 那雨滴、不光那雨滴, 周遭所有滞在半空的, 包括她身上悬而未落的雨滴骤然沿着反方向一齐升向天空! 阿沅:“!!!” 她连忙从地上站起来,许是因为在河中漂泊许久撞上了岩石, 不动还好, 一动浑身都痛。她有些慌乱的张望着, 隔着重重雨幕看到了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她, 长身玉立,墨色的长发垂落于腰间,以他为中心,雨滴高速的旋转着飞驰回天际。一袭曳地白衣,与周身雨幕融为了一体…… 恍惚间她以为看到了天神。 阿沅屏住了呼吸,张了张唇,因太过震惊和震撼,半天也没发出声音,那人却仿佛身后长了眼睛似的,转了过来,凤眸直直对上了她的。 墨色的发,殷红的唇,璀璨流光的凤眸,美的不似真人,似仙似妖…… 阿沅登时怔住了。 他的眉目隔着烟雨朦胧更添了三分深邃和不可捉摸,比起仙来更似妖。那人看到她眉头先是一蹙,继而向她踏步而来,阿沅怔了下连忙跑走,却被脚腕上的链子绊了下摔在了地上。 “嘶……” 膝上顷刻间蹭破了一块皮,阿沅低呼一声,眼前忽然多了双纤尘不染的白鞋。 明明隔着数十丈之远,那人却眨眼之间就到了她的面前。 毕竟只有十四岁的年纪,阿沅骇的浑身僵硬,愣愣的看着那人弯下腰来,在她面前单膝跪下,他狭长的凤眸自她的发一直往下滑落,落在她的膝上那明显磕破的一层皮上,眉间狠狠一拧,继而下落,落在脚踝之上的银链子,光洁的脚踝被链子剐蹭的道道斑驳青紫,青年俊秀的一张面容不能用“难看”两字来形容了,本流光璀璨的金眸蒙了层阴翳,阿沅不由想起话本里披着人皮的狐狸精,见青年探过手来,她下意识用双手护住头面: “不要吃我!”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阿沅率先一愣,便见漂亮得不似凡人的青年勾着她脚踝上的铁链,俊容黑如锅底,带着诘问、恼怒,还有熟稔和显而易见的,心疼。 阿沅怔在了原地。 “我为什么要吃你?”青年拧着眉看了她一眼,似是不理解她的话,片刻后叹了口气,勾着脚踝之间的链子,凤眸中的鎏光被阴翳吞噬了,只剩下乌沉沉的黑,问她,“谁弄的?” 阿沅顿住,似是被青年眸中的冰冷骇的说不出话,后背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青年眯了眯眼,想说什么终究没说,两指一捻,铁链便于他掌心化为了灰烬。他的手旋即来到她被铁链剐蹭的青紫的脚踝上,指尖微微一顿便触了上去。 阿沅下意识一缩被那人的手抓住了脚踝。 那人见她还要动,淡淡看了她一眼: “别动。” 不知为何,阿沅当真不敢再动了,她看着青年握着自己的脚踝,她太瘦了,青年单手就能将她握住,青年的手越白,逾显的她脚腕上的伤刺目到狰狞。 如果青年的手是上好白玉瓷器,她便是那白玉上刺目而丑陋的瑕疵。 如此不般配。 阿沅第一次萌生出羞怯的滋味。 青年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沿着斑驳的伤痕,不重,很轻,是一种……被疼惜的感觉。 阿沅长睫陡的一颤,几乎要落下泪来。 第118章 118 ◇ ◎“他对你笑了?”◎ 经青年指腹轻抚过的地方, 伤痕奇异的抚平了,乃至消失不见。 青年松开了她的脚踝,转而视线落在她的膝盖上, 方才那一磕实在严重, 殷红的血连同衣裙沾在了一处,血色渗透了一大块, 瞧着触目惊心。 阿沅看着青年沉着脸, 指尖来到她的膝盖前, 她还来不及阻止,膝上的衣裙便被他扯开一道口子:“喂……” 来不及疼痛, 很快青年的掌心便覆在伤口上, 恍似暖流流经, 青年的手移开时,膝上那块肌肤又完好如初,阿沅愣神中, 头顶传来淡淡的,带着不易觉察的恼怒的声音:“你就是这么照顾自己的?” 阿沅:“……” 阿沅哑然失言了好久,才缓缓地抬起头盯着面前这张似仙似妖的俊容, 猫瞳一片迷茫: “我们……认识吗?” 青年顿了下,一瞬间长眉紧蹙, 很快似乎又想起了什么, 怒意昭彰一闪而过, 俊容云淡风轻瞧不出什么情绪,眸光自上而下扫了她一遍, 见没有什么明显的伤痕便站了起来, 背过身, 负手, 自矜道:“我……” 倏然,青年犹如一座小山般倒了下去! 阿沅将手中的石块丢在地上,苍白着小脸跑走了。 “再后来……就这样了。” 少女一双猫瞳一眨不眨盯着冯寅,茫然中带着无措。 冯寅眉间拧起深深的沟壑:“没了?” “没了。” “……当真没骗杂家?” “真的!”阿沅连连点头,几乎想抓着冯寅的肩咆哮,“真的不能再真了!” 冯寅狐疑的盯了她好长一会儿,沉吟着:“似仙似妖一般的人物……还治愈好了你身上的伤……你还重伤了他逃跑了……” 阿沅连连点头:“对,就是这么回事!” 冯寅蓦的笑出了声:“子不语怪力乱神,真当杂家蠢不成?” 阿沅急了:“公公我句句属实除了……” 突兀地一顿,冯寅登时眯起眼,面色不善起来:“除了什么?” 阿沅确实隐瞒了些。 不多,只一点。 脑海中一晃而过是青年俯于她膝上,以唇一点一点舔祗掉她膝上的血渍…… 冯寅惊疑地看着面前的少女面颊越来越红,她张了张唇,半天才找回声音,磕磕绊绊道:“没、没有,就是这些了……” 冯寅自然不信,按姜沅这么说,那个似仙似妖的人只能是他从河道内发现的青年,可那青年他在玉陶公主的命令下请了多个郎中查看过了,不知为何身子骨虚的很,更没有什么诡异的金瞳,是以冯寅早早排除沈易的嫌疑。 “好啊,我看你这丫头真以为背靠玉陶公主杂家就奈你不何是么?”冯寅勃然大怒,“杂家有的是手段治你!” 冯寅拂袖离去,阿沅在身后连忙高声道:“我所言句句属实,公公不信我也没办法!” 冯寅余光瞥去,少女直直盯着他,眼眶微红,似极害怕但仍强撑着不肯低头,冯寅觑了她一眼踱步离去,却在门外,终于摆脱了少女的视线后脚步迟疑了下来。 倘若……倘若姜沅真的没骗他,那个青年并不是她所说的人,那么那个似仙似妖的人物…… 难道当真是河伯?! 而且那丫头不光当地人,连她亲娘也说过她颇为邪性…… 冯寅小心脏猛地一颤,脑门登时一圈虚汗,不敢多想,连忙走了。 阿沅见状终于松了一口气。不过—— 她盯着自己光洁的脚踝和双膝,怔了好久,喃喃着: “原来……真不是梦啊……” 她怔了一会儿,扯过薄被整个人埋在被子里无声尖叫,忽然一道尖细的嗓音传来: “公主殿下传姑娘进殿伺候,沅姑娘,莫要叫殿下久等了。”—— 玉泉宫内。 沈易盯着面前一脸跋扈的少女,只觉得好笑:“我几时要你救我了?” 不对,他什么时候需要人救了? “如果不是我,你早就淹死在河道里了!”玉陶紧紧盯着他,脸上仍是笑着的,双手却紧张得攥在了一起,“我也不是威胁你的意思……我、我只是想说,你身上的伤还未愈,留在宫中调养如何?” 沈易不欲多纠缠,也懒得解释若不是他止了大雨,谁救谁还两说。淡淡道:“不必,就此别过吧。” 玉陶一急:“你可是担心家中父母?你是何方人士?家住在那儿?你放心在宫中养伤,我自会派人……” 沈易不耐得蹙起眉,完全不知这位公主为何执意留下他,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好不容易找到的人经这位公主“好心打搅”,他又不知去哪儿找阿沅了,一想到这儿难以遏制的戾气几欲呼之而出,沈易一双凤眸率先冷了三分,只道了一句: “与你无关。” 便转身离去,途径跪于地上瑟瑟发抖的宫女,眉头动了动,单手扶起了她,眉间的冷冽散了些,侧首看去嘴角微微上扬,是不解也是安慰:“不过一只花瓶何至于此?” 宫女愣愣的被他扶起,泪水还兀自淌着,脸已然红了。 沈易很快放开了她,直直往宫门走去,玉陶死死盯着他的背影,指甲嵌入皮肉内也浑然不知,见沈易直到宫门前也不曾回过头一次,终于道: “抓住他。” 顷刻间侍卫们一拥上前,沈易凤眸眯了眯,轻轻“啧”了一声。 虽然他为了平定水患几乎耗尽了灵力,可对付这些人还是可以的。 —— 阿沅跟着小太监左拐右拐的赶到玉泉宫时,看着一地狼藉以及一地七仰八叉的侍卫公公们,一时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玉陶脸色很差很差,差到姣好的容颜微微扭曲。 阿沅不敢多看,跟着小太监跪在了原地。玉陶公主当然也没把她放在心上,胸膛兀自起伏了半天,良久震怒的面容才平复了下来,冷冷对着跪在她面前的侍卫道:“将人捉回来,记住,不准惊动任何人。” 也不知和何人得罪了玉陶,阿沅只觉得后脖一凉,将头更深的埋了下去。 侍卫道了声“是”匆匆退下,玉陶颓然的坐在圆椅上,好半天才听到她的声音:“都下去吧。” 阿沅余光瞧着众人,跟着众人缓缓退了出去,忽然又听见玉陶道:“站住。” 她一顿,不敢抬头,停在了原地。 她看到玉陶走了过来,走过她身前,停下了后右方,一个宫女的面前。 以阿沅的角度只能看到玉陶纤细的背影,以及跪在玉陶面前面容苍白,瑟瑟发抖的宫女。 玉陶的声音像是暴风雨过后平静的水面,听不出喜怒: “他对你笑了?” 宫女抖如筛糠,字不成句:“殿、殿下……奴婢不是故意的殿下……” 宫女挣扎着要去抱玉陶的腿求情,玉陶先一步退了一步,似耐心到了极限,对跪在一旁的嬷嬷道: “刮花她的脸,丢到辛者库去。” 阿沅一顿,双手握得紧紧地,在宫女哀泣的哭声中毫无预兆想起冯寅说的话: 【咱们作为下人的,最好……不,是绝不要侍二主。这九皇子从今往后你最好不要再提也不要再问了,如果你还想保住你项上这颗脑袋的话。】 阿沅将头深深的埋了下去,直到玉陶离开了也没有觉得放松分毫,她只觉得窒息。 熟悉的感觉又来了,她好像还是沉浮在波涛汹涌的河水之中,从未得救过。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还有万字更新哦。 第119章 119 ◇ ◎“我就知道我们还会再相逢。不远千万里,我总会找到你,你也总会找到我的。”◎ 说不好奇是假的, 不过阿沅始终谨记着冯寅的话,不该想的别想,不该问的别问, 管玉陶要抓的是男的还是女的, 是三条胳膊还是四只眼的,都与她无关。 她被安排在了玉陶宫殿的偏殿处。 她并不常见到玉陶公主, 玉陶公主现在有了更重要的事, 把她忘在了脑后, 这样也好。 不过她也并不能完全免俗玉陶公主的坏脾气,玉陶公主与她初次相见时的印象差别太大了, 初时, 她以为玉陶只是被骄纵宠坏了的孩子, 现在看,是,也不完全是。 在二皇子玉宵面前她是骄纵的, 哪怕蛮横起来也是可爱的。但在下人面前,这份骄纵并不可爱,只有可怖。 她可以面无表情的将宫女的容貌毁了送去辛者库只因一件花瓶, 也可因一缕发丝断了将侍女拖去乱杖打死。 尤其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五天过去了,玉陶公主要找的人仍然没找到, 玉陶一张明媚的脸庞肉眼可见的阴郁了下来。她本体质孱弱, 好不容易养好的身子又垮了下来, 再次缠绵病榻。 二皇子玉宵探视的也便愈加频繁。 今日是这周的第三次。 这次二殿下还不是空手来的,带了只绿眼珠的波斯猫。 玉陶爱不释手, 即便浑身酸软无力, 也要挣扎着支起身, 将波斯猫抱在怀里不撒手:“二哥, 你从哪儿弄来的?真好看!” “波斯来的小玩意儿,就知道你会喜欢。”玉宵看着玉陶苍白的一张面,眉间拢起沟壑,“长途跋涉去祈神不见你生病,怎么才回来又病倒了?” 玉陶轻咳了声,笑了笑:“二哥不必担心,许是……回来的途中招了邪风吧。” 玉宵拧紧的眉目不见舒展,横眉看向旁人:“你怎么说?” 一旁的御医腿一软跪了下来:“回殿下,三殿下乃郁结于心所致,最好解了心结自然药到病除。” “郁结于心?”玉宵更不解了,“此番立功,父皇就差把月亮给你了,你还有什么心结?你还想要什么,告诉二哥。” 玉陶笑了笑,明艳褪去,面容苍白更显清丽,越是这样越叫人心疼:“好二哥,我哪有什么心结,就是受了风寒,休息几天就好了,你还不知道我的破毛病么,风一吹就倒,多少汤药也无用,别为难御医了。” 玉宵脸色不太好看,终究道了句:“罢了,你们小心照顾三殿下,有事来报。” 阿沅随着众人点头道是,玉宵提步便走,路过阿沅时顿了顿,嗤笑:“你倒真把这丫头招来了身边。” 阿沅一顿,床榻上的玉陶也是一顿,跟着玉宵的视线看到了藏在乌泱泱人群中的阿沅,这才想起她,这些日子忙着找人,倒把她给忘了。 玉宵也没多停留,轻嗤了一身便走了。横竖一个野丫头,蝼蚁一般的人物,若不是和玉陶打了个赌,这样的人这辈子不会被他注意。 阿沅却因玉宵突如其来的点名惊了一身汗。 玉陶眯着眼看了看阿沅,扬了扬手:“是你啊,倒把你忘了,上前来。” 阿沅本想着隐匿于众人中也挺好,现下经玉宵一点,她隐隐觉得自己的悠闲日子到头了。 她依言快步走到玉陶面前,恭恭敬敬的跪下,不敢抬头看,只听见玉陶自言自语道:“是了,本宫是曾应允你留在本宫身边。“忽的,嗓音陡的一沉,”怎么,哑巴么?本宫叫你怎么不应话?” 玉陶今日来因迟迟抓不住某人愈发阴晴不定,在陛下和二殿下面前还有所顾忌,面对旁人是全然没有的,何况下人。 “回殿下……”阿沅抿了抿发白的唇,实在不知该回什么。即便知道该回什么又如何?玉陶若是诚心想罚她,回天王老子也无用。 果然一个茶盏砸了下来:“原先瞧着还有几分机灵劲儿,现下你是主子我是主子?留你这蠢奴有何用!” 幸而玉陶手上无力,茶盏只砸在了阿沅身前,但是飞溅的碎片却在她额上割下一道划痕,几缕碎发落在了地上。 镇日的郁气堵在胸口难以排解,玉陶怒不可遏,正要将手边能拿到的一切尽数砸了去,忽然痛呼出声,是波斯猫在她手上狠狠咬了一口! 顷刻间青葱一般的手指被咬出了两个血淋淋的小洞,玉陶一瞬间面目狰狞: “将那畜生抓来剥皮抽筋!” 波斯猫从玉陶怀里一跃而出,恰恰躲在阿沅身后,两指爪子紧紧的抓住阿沅的衣袖,瑟瑟发抖。 阿沅咬紧了下唇,双手紧了紧,没有动。 众太监侍女闻声将阿沅连同波斯猫一起为了围了起来,倒是一个老嬷嬷道:“殿下,这毕竟是二殿下送的……” 玉陶恨恨的盯着藏在阿沅衣袖后的小奶猫,震怒后终于恢复了理智:“这猫给你了,养不好,你也别活了。” 阿沅愣了下才发现玉陶是冲着她说得,连忙扣头谢恩,很快被乌泱泱的人挤了下来,大家呼朋引伴似的给玉陶公主包扎伤口,阿沅看了看躲在她袖口的小奶猫,小奶猫也正好歪着头打量着她,阿沅微微一顿,笑了笑,指尖刮了刮小奶猫的鼻子,轻声道:“以后我照顾你啦。” 小奶猫轻轻喵了一声,被阿沅两只手捧着,猫着腰悄悄退了出去—— 阿沅没想到大主子没送走,又来了个小主子。 小奶猫总是不听话,镇日跑着跑那的叫她好找。不过无论如何比伺候玉陶公主好多了,起码小奶猫再如何不听话,不过一爪子,玉陶公主却是要人命的。 况且小奶猫也不总是不听话,很多时候是很乖的,而且灵得很,只听她的话。 阿沅嘴上嫌弃,心里欢喜的很,有它的陪伴宫里枯燥的生活也显得没有那么难熬了。 她一边养猫,一边也时常留意宫中的动静。又是七日过去了,不知玉陶公主抓的是谁,居然还是一无所获。 是谁这么大本事能躲过个个大内高手的追捕呢? 阿沅一无所知,她只知道玉陶公主的耐心似乎到了极限,下了死命令:“不论生死,必须捉来!” 看似平静的皇宫波云诡谲,阿沅越发的谨言慎行,丝毫不敢出差错,终于到了一天,一侍卫冲到殿内:“殿下,人找着了!” 玉陶腾地从床榻上起身,一边咳着一边双眸亮的惊人:“咳咳咳……人呢?” “回殿下,就在不远处,十几个兄弟围着,他逃不了的!” “好…好……”玉陶喃喃着,从床榻上挣扎起来,“扶我起来,你们不准伤他,等我过去!” “是!” 等到众人簇拥着玉陶公主离开后,阿沅才松了口气抬起头来,下意识抚了抚怀中的小猫,去摸了个空。 阿沅:“!!!” 她小声的喵喵叫着却得不到小奶猫的回应,逡巡了一遍玉陶公主大的吓人的寝宫,于窗台上发现一串沾着泥土的脚印,旁边是打翻的花瓶。 阿沅一阵后怕,幸好玉陶不在,不然被剥皮的就是她了! 她连忙顺着脚印寻去,这小奶猫人人都知二殿下亲手送给三公主的,阿沅倒不如何担心小奶猫的安全,只是小奶猫实在太小,走的尽是些犄角旮旯的地方,有些地方她甚至都从来没来过,费了好长一会儿功夫终于在一处拐弯的地方看到小奶猫圆鼓鼓的小屁股一耸一耸的,似是在偷吃什么。 这波斯猫二殿下自是挑的最好的,通体雪白,一双绿眸盈盈如宝石,漂亮的紧,阿沅就没见过比它更……不,还是有的。 蓦的小白虫通体莹白的身影撞进脑海里,阿沅想着,若是叫小白虫知道她觉得小奶猫更美,定要狠狠咬她一口的。 不过片刻,阿沅狠狠晃了晃头,将那道游龙般的身影从脑海中忘却,她看着小奶猫好似在泥浆里滚了一圈,一口气哽在喉头缓缓地舒了出去,认命了。 洗就洗吧。 她一边轻手轻脚靠近小奶猫,一边嘴里轻声道:“好啦,我们回去洗澡吧,你看你才洗过又……” 阿沅僵在原地。 小奶猫转了过来,叼在嘴里的东西落了下来,冲着阿沅喵喵叫着,白色的须上沾着血。 那掉在地上的东西赫然是一只手。 阿沅怔了下,下意识转身就跑,倏然之间,那落在地上的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扼住了她的咽喉将她抵在了朱红色的宫墙上! 墙后传来玉陶公主气急败坏的声音:“咳咳咳咳……人呢?这就是你们说的尽在囊中?!!” 侍卫抖着嗓子:“回殿下,适才陛下途径,我等不便大肆……” 刺耳的扇耳光的声音清晰地从墙外传来:“给我去找!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是……是!” 成串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阿沅双睫飞快地眨着,只能徒劳地发出“唔唔唔”的声音,墙背后没了声响。 覆在她唇上的手放了下来,阿沅一怔对上了一双亮的惊人的墨色凤眸。 竟是……他。 那个漂亮的不似凡人,那个她曾以为是妖的梦中人。 青年紧紧盯着她,俊容比那次相见更加的苍白,几乎没有血色。不是记忆中的金瞳,墨色的凤眸仍然流光溢彩,清清楚楚倒映着阿沅的身影。 他抵着她的额,目光灼灼盯着她: “我就知道我们还会再相逢。不远千万里,我总会找到你,你也总会找到我的。” 蓦的,嘴角微翘,像个得了糖的稚子,又补了一句,“我就知道。” 阿沅狭长的睫毛陡的一颤,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那青年忽然双眸一闭,头颅靠在她的肩上,晕了过去。 身上骤然多了个成人的重量,好像一座小山压了下来,阿沅一双猫瞳飞速眨着,许久没回过神。 直到指尖被研磨着,小奶猫喵喵喵的叫声唤回了她的神志。 她垂眸看了看左手边的小奶猫,又看了看枕在她右肩上的青年,看着这一大一小,喃喃着: “这都……什么事啊…………”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还有更新! 第120章 120 ◇ ◎“这么快有了新欢了是么?”◎ 阿沅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她如果没有疯的话, 怎么敢将玉陶公主日日夜夜思之如狂、求而不得的男人塞到自己的房间里?!!即便不是玉陶公主心心念念的,光她塞个陌生男人在自己屋里,扒多少层皮都不够的! 她居然还想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 在她屋里, 即在玉陶公主的偏殿内,玉陶公主定掘地三尺也想不到在这儿, 她哪儿来这么大胆子, 她定是疯了。 疯了! 此刻青年就在她那张小床上, 也不知是死是活,小奶猫咬着她的裙摆喵喵叫着, 而阿沅恨不得以头撞柱, 死了才好! 让你多管闲事! 许久, 不光是咬着她裙摆的小猫喵喵叫着,床榻上那人也嘴里呢喃着发出痛苦的响声,很轻的声音, 阿沅即便很想装作听不到也听到了。 她寻声看过去,青年的状况很不好。 苍白的俊容上俱是冷汗,她犹疑地将手背放上去……烫死个人! 由此她想到更可怕的结果, 如果玉陶公主发现她将皇宫翻了个个底朝天寻找的人死在了她的房里…… 玉陶公主定会将她挫骨扬灰了的! 阿沅登时面死如灰,此刻真真是骑虎难下, 交不得留不得更死不得!她盯着榻上青年半天, 终于认命的拿着手帕和银盆出去了。 一晚上愣是换了八次水, 前前后后给他擦了不下十次身子那恼人的热度终于降了下来。 青年活了过来,而她好像死了一样, 头靠在床沿上, 眼一闭, 沉沉的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 翌日, 晨起的光照在脸上,映出密密匝匝如水草般的长睫,还有脸上不细看根本瞧不见的绒毛,阿沅睁开了眼。 往常都是小奶猫舔祗着她的面颊,她不胜其扰才醒的,而今天她居然睡了个自然醒。 阿沅懵了一瞬,连忙从床榻上翻身下来,本以为小奶猫又跑丢了,没成想在屋里看到了…… 修长如玉的青年倚在窗下,两手揪着小奶猫颈上的皮毛将它提了起来,见阿沅醒来,凤眸投向了她,脸色很差: “它是谁?” 阿沅:“……啊?” 小奶猫哼唧哼唧叫着,好不可怜。 阿沅眼瞅着青年都快把小奶猫颈上薅下一块皮毛来,这可是二殿下送给玉陶公主的,阿沅脖颈跟着一凉,登时小跑上前,青年都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小奶猫已然被她小心的抱在怀里心肝宝贝叫着。 平时自己都舍不得揉/搓的小猫,恨不得供起来的祖宗被这厮愣是薅下了好几根毛发,阿沅纵是畏惧那夜在河道上这人神乎其神的手段,架不住眼前玉陶公主那把无形的刀好似已经架在了脖子上,她难以控制自己的脾气,登时就怼道: “你干什么呢!没见它害怕么!” 小奶猫回到了阿沅的怀抱内,它小口地舔祗着阿沅的掌心,猫瞳眯了眯,冲着青年龇了呲牙,好像在炫耀,更像是示威。 青年一瞬间捏紧了手,冷笑着: “这么快有了新欢了是么?” 他直直盯着阿沅的怀抱,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垂于身侧的双手紧紧的握成了拳。 那里……曾只属于他。 现在被不知哪来的野猫占据了,明明他只不过迟来了一些日子,明明是属于他的,明明…… 青年芙蕖般的俊容越加晦暗、深邃,眉间肉眼可见的萦着一团黑气,阿沅不是瞎子,她怀里的小奶猫更是瑟缩着连头也不敢抬,阿沅有些慌了,一时忽略了他话中奇奇怪怪的什么“新欢旧爱”: “你……你怎么了?” 忽然窗户外面传来声音,阿沅一惊,连忙拽着青年将他扯回房里,压着嗓子低声说: “你别害我!快进来!” “我害你?”青年气笑了,“我怎么会害你?” 直到窗外的声响消失,阿沅终于松了口气:“你知不知道若是叫人发现你在我这儿,我就死定……” 话未说完,阿沅回眸便对上青年一双墨色的凤眸,凤眸里清清楚楚倒映着她的面庞,墨色的瞳眸好似一汪深潭,沉沉荡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和自嘲。 那日在河道是这样,昨日也是这样,还有现在。 阿沅一转过来,没了刘海的遮掩,额上的伤口便露了出来,一道细细的伤痕,不算严重却也刺目。 青年当即拧眉,伸手探了过去:“怎么又受伤了?” 阿沅却在青年的长指即将触上她的额时,偏头避了过去。 青年的手便僵在原地,凤眸落下,定定地看着她。 阿沅终是忍不住,困惑道: “你这人太奇怪了。你到底是谁?为何总是一副……一副与我很熟的样子?” 青年的眸光钉在阿沅身上,薄唇抿了抿,正欲张口,门外传来嬷嬷的声音: “姜沅,你还要磨蹭多久,还不快到公主跟前服侍!” 阿沅心上一凛,顾不得青年要说什么了,她背过身,不再看那双凤眸,也便不再受那双凤眸的迷惑。她抱紧了怀中的小奶猫,咽了咽唾沫才装作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漠然道:“那日你在河道救了我一命,我也救了你一命,一命抵一命,我们谁也不欠谁。你呆在这儿只会害了我,我不会向公主揭发你的,等入了夜你便走吧,放心,公主府邸的侍卫都被叫去寻你了,这里很安全的。出了这道门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不对,我们本来就不认识,不对么?” 阿沅叽里咕噜说了一大段话,也不知这人懂没懂,根本不敢看青年的眼神,要究其为何不敢看,阿沅不敢细想,抬腿就跑出去,蓦的又跑了回来,将不知何时跳到窗台的小奶猫一手抄起抱在怀里,头也不回的走了,活似身后有饿狼在追她一般。 青年颓唐的坐在窗台下,整个人隐匿于黑暗中,直到少女的背影消失不见才收回目光,扯着唇自嘲地笑了笑—— 这一天,阿沅都很不在状态。 要究其缘由,自然和房里那位有关系。 眼瞅着日落西山,他是不是走了? 他若是还没走的话……再拖下去就不好走了…… 阿沅兀自想着,连耳畔嬷嬷的叫声都听不到了,直到嬷嬷忍不住掐了她一把:“想什么呢!” 阿沅差点尖叫出声,这宫里的嬷嬷不知为何,各个手劲大的吓人,早在那日汤池中她便知道了,嬷嬷来来回回几乎将她的皮都扒下了。 顷刻间阿沅一双猫瞳红了一圈,盈上了一层水光。她忍着痛道:“嬷嬷,怎么了?” “还问我怎么了?魂都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嬷嬷一边念着她,一边又在她胳膊上拧了一下,“这幸好不是在殿下面前当值,紧着你的皮!” “嘶……” 阿沅痛的小脸几乎皱成一团,她吃痛的点点头:“嬷嬷教训的是,我不敢了,嬷嬷手上轻些。” 阿沅说着便抱着怀里的小奶猫走进殿内却被嬷嬷一手拉了回来:“二殿下就要来了,不在这儿伺候着,去哪儿呢?” 阿沅一愣:“二殿下要来?” 嬷嬷瞪了她一眼:“适才冯公公特过来禀告,我看你是一点儿没听见去!” “不……不对!”阿沅惊道,“二殿下从未午后来三公主寝宫,今日怎会突然造访?” 嬷嬷又拧了她胳膊一下:“你啊你,胆子大到敢管主子的事了!” 阿沅不妨,腰间被狠狠拧了一下,这一下痛得她眼泪直接飚了出来,疼,真疼! 她疼得一哆嗦松了手,小奶猫瞬时跳了下来,转眼间就蹿的不见了踪影。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但她眼下更在意的是,二殿下来了,那人还怎么跑?! 说着说着玉宵便到了。 嬷嬷扯着阿沅跪了下来,乌泱泱的人异口同声道:“见过二殿下。” 然而玉宵恍若未见,俊脸沉如锅底,气势汹汹直朝殿内走去。 嬷嬷骇了一跳,小声问候着二殿下跟前当值的冯寅:“冯公公,这是……” 冯寅面色白的很,见冯寅脸色发白,人精似的嬷嬷当即闭了口,不敢再问。 这准是出事了。 还能出什么事,当然是三公主大张旗鼓的找人的事叫二殿下得知,一来自回程之日就开始瞒着二殿下了,二来以陛下御赐宅底偷藏外男,三来藏得不知哪来的野男人,二殿下焉能不气? 其实近日三公主为了找那个人近乎疯魔,阵仗之大,这一天迟早回来,或早或晚而已。 不一会儿殿内便传来重物倒塌的声音,应是屏风被怒火滔天的二殿下踹了去,胆子小的宫女们已经开始哭了。 遑论殿内的人了,便是殿外的侍从们都吓得够呛,二殿下甚是宠爱胞妹玉陶公主,别说发火了,重话也不曾说过,更从未发过像今日这么大的火。冯寅更是面如金纸,差点儿连站也站不住。 如果阿沅不是在担心那人,阿沅是很乐意欣赏冯公公现在的面色的。 她紧紧的盯着偏殿——她的住处,心中默念着,机灵点儿,千万别出来啊…… 千万别在这个节骨眼儿跑出来啊…… 那人有没有跑出来阿沅不知道,二皇子玉宵倒是从殿内疾步而出,当胸一脚踹在了冯寅身上!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瞒本王!” 冯寅登时被踹飞了出去,恰恰倒在阿沅身前,一口浓血喷了出来,阿沅脚一缩,那血便溅在了青石板路上,斑斑点点渗人的紧。 见鞋面仍是干净的,阿沅松了口气。 冯寅不敢耽误,连滚带爬从地上爬起,向着二皇子玉宵连连磕头:“殿下!殿下!老奴冤枉!是三公主非逼着老奴瞒下去,老奴不敢不从啊……” 玉宵又是一脚踹去:“不敢?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连本王都敢欺瞒!” 这一脚下去,冯寅想爬也爬不起了,正好对着阿沅,满头满脸的血,阿沅瞧了一眼心尖一跳,不敢再看,低下头去。 冯寅一边说着一边吐着血:“殿下……殿下!老奴之忠心日月可表啊!”余光瞥见玉陶公主从殿内出来,连忙高呼道,“三公主!求三公主为老奴求情!老奴……” “咳咳咳……”玉陶双眸红彤彤的,悬而欲泣的模样,“二哥要骂就骂我吧,是我鬼迷心窍,是我……” 玉宵当然不会打骂玉陶,他只能将怒火全发泄在冯寅身上,拳打脚踢仿佛还不泄恨,一声声咒骂着:“教坏主子的贱奴,真该活活将你剐了!” “殿下饶命!殿……” 暴行就发生在阿沅面前,一声更重过一声,冯寅起初还哭天喊地的求饶,很快没了声响。阿沅双手死死绞着膝上的衣裙,指骨泛白一片冰凉。 很快暴行终止了,阿沅悄悄掀开眼眸看了眼,冯寅犹如一滩烂肉,浑浊的双目直直盯着阿沅,竟然死不瞑目。 阿沅双眸震颤了下,以手捂住口鼻压下窜起的恶心,忽而耳朵动了动,看向了某个方向。 玉宵俊容上震怒未消,乍看犹如修罗一般,即便是玉陶也吓坏了,仿佛从未认识过二哥,面容惨白的立在原地,讷讷不敢言。 玉宵冷冷的瞥了她一眼:“还有多少人知道此事?” 玉陶怔怔的看着他,一时忘了言语。 玉宵拔高声音,震怒,额间青筋凸起:“我问你还有多少人知道此事?!” 玉陶骇了一大跳,磕磕绊绊说着眼泪跟着流了下来:“就、就殿内这些人,没、没人知道了……二哥……” 玉宵偏过脸,不再看她,深深吸了口气,平复下暴怒的情绪,缓缓道:“父皇那儿我去说,那个人也交给我,你殿内众人一律处死。” 玉陶猛地抬眸:“二……二哥,这些都是跟了我十余年……” 玉宵不看她,只冷声道:“如果你还认我这个二哥的话,处死他们。” 登时殿内乌泱泱的人疯狂磕头求饶,哭声震地:“殿下饶命啊殿下……殿下饶命……” 方才掐阿沅胳膊的嬷嬷也是玉陶公主的乳娘,感情自然不同一般,她匍匐着爬向玉陶,跪在她面前,声泪俱下:“殿下……殿下……”她双手抱着玉陶的双腿,“殿下你信老奴,老奴绝不会背叛殿下,老奴绝不……” 玉陶缓缓躬下身,将老嬷嬷扶了起来,青葱般的细指拂去她脸上的泪。 老嬷嬷双眸滚出热泪,肥厚的嘴唇呢喃着:“谢谢……谢谢殿下……老奴绝不会背叛殿下,老奴……” 玉陶松开了她,背过身去,指尖揩去眼角的泪,娇柔的声音饱含悲恸:“二哥,春娘跟我最久,于我有再生之恩,求二哥……赐个痛快,少受些苦楚。” 老嬷嬷浑身震荡了下,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仓皇着走向玉陶:“殿……” 然而才说了一句话便被玉霄一剑封喉,断了气。 玉宵抽开长剑,老嬷嬷便如破布般落在了地上,血溅了一身玉陶曳地的衣裙,那是老嬷嬷今日特地为她选的,说橘色的彩云锦,衬她。 玉宵凝着玉陶泣不成声的模样,薄薄的眼皮已然肿了起来,再生气又如何,他不过这一个胞妹。 玉宵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终究软了语气:“莫要再哭了,此次权当给你个教训。你现在尚未出阁,且经祈神一事,坊间对你载誉颇多,你是我大魏的公主,万万不可让此事成为你的污点。我是趁着父皇南下泡汤池的功夫赶来的,趁父皇不在,尽快将所有知晓之人诛杀干净,不论事态如何疯传,死无对证的事情终究只是谣言。” 玉陶哭着抹泪:“我知道二哥是为了我好。玉陶发誓,玉陶再也不敢了……” 玉宵绷着脸点了点头,冲属下扬了扬下颚。 屠杀,开始了。 从暮色四合到夜幕低垂,整整持续了一个时辰。 地狱也不过如此吧。 一侍卫来来回回数着遍地的尸首,双眉紧锁小跑至玉宵、玉陶二人身前跪下: “回陛下,还少了一具尸首。” 玉宵本要送进口中的茶盏突兀的一顿,重重的砸在案桌上:“还有一具?!你们这么多人还找不出来?” 玉陶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回陛下,属下来之前便已将三公主殿内大门反锁,里里外外更派了重兵看守,一只苍蝇也飞不……” 忽地,玉宵伸出一指,侍卫一顿,闭了嘴。 玉陶奇道:“怎么了二……” 玉宵长眉紧蹙,又伸出一指,玉陶瞧见,乖乖的闭上了嘴。 只见玉宵忽然站了起来,走向一处不起眼的灌木丛中,略略一顿便双手拨了开。 随着灌木丛被拨开,玉宵旋即撞进一双猫似的湿漉漉的眼眸中。 是阿沅怀抱着小奶猫,面目惊惶而苍白的望着他。 脸愈白愈显得一双猫瞳清亮的惊人,蒙着一层淡淡的水雾,琥珀色的瞳仁好似一汪清泉,清清楚楚荡漾着惧和怕,以及瞳仁深处,玉宵看到的,小小的他自己。 小奶猫在她的怀里,绿眸眯成一条缝,一边喵喵叫着,一边舔祗着她的指尖。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哦! 120-130 第121章 121 ◇ ◎她只是不想一个人。◎ 玉宵就这么俯视着阿沅, 也不说话,眸中情绪难辨,就这么默默盯了许久。 阿沅极讨厌这样的眼神, 她想, 他方才提剑刺死老嬷嬷也是这样的眼神。 好像她们不是人,只是个物件而已, 想杀便杀了。有什么稀奇? 阿沅恨透了这样的眼神, 可是她没有办法。 她如何能逃呢?逃不了的。 等下他也会提剑杀了她么? 她恍恍惚惚的想着, 愈发紧的抱住了怀中的小奶猫,小奶猫似乎不舒服爪子挠着她的双手, 阿沅不敢撒手, 她死死盯着玉宵, 一如当初第一次见面,玉宵抬起了她的下颚,轻蔑的叫她“蠢奴”。 她当时也是这么看着他的。 死活也不肯低头。 玉宵眯了眯双眼, 阿沅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本以为玉宵会提剑杀了她的,却见他忽然就走了。 毫无预兆。 阿沅愣了好久, 仍躲在灌木丛中,一动不敢动。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喘。 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 是玉宵回头提剑再来杀他呢, 还是他嫌杀她脏了他的手, 叫走卒来取他性命? 可是都没有。 阿沅等了好久也没等来人,可她也不敢贸然出去, 就那么瞬身脱力般的瘫在原地。 不远处, 玉陶和侍卫二人的惊诧更甚于阿沅。 “殿下, 属下就这去取了她的性命。” 玉宵淡淡道:“不必。” 侍卫愣了下:“可是……” 玉宵并未回答他, 而是对着玉陶道:“你的人一夜之间都消失了恐也遭人怀疑,且留一个听话的在身边既可堵住悠悠众口也可为你所用,不好么?” 玉陶盯着玉宵一张已然瞧不出分毫怒火的俊容,眸光闪了闪,一旁的侍卫还在试探道:“殿下不是说要斩草除……” 玉陶止住了他的话,对着玉宵笑道:“我都听二哥的。” 玉宵一如既往地拍了怕她的头,忽然想到了什么,眸光跟着冷了下来:“原来你郁结在此。你要寻的那人还没找到是么?” 玉陶一顿,指甲嵌进了掌心。面上仍挂着淡笑,还有一丝怯意:“……对,二哥想怎么做?” 玉宵收回手,瞥了她一眼:“一切交给二哥,忘了他吧。” 玉陶霎时僵在了原地。 “别送了,早些休息,这里自有人来收拾,不必担心。这儿脏,今日别宿在这儿,往后三天你便去玉泉宫住着吧,去吧。” 玉陶笑着点了点头:“好,二哥路上小心。” 玉宵点了点头,亦步亦趋消失在夜幕之下。 玉陶原地伫立许久,骤然将发上的金钗拔下,摔在地上。 惨淡的月光下,姣好的面容微微扭曲—— 月上柳梢头的时候,阿沅拖着酸软的腿从灌木丛里爬了出来。 没有人。 很好,没有人! 她不知道玉宵和玉陶为何放过了她,她只知道再不出去她的双腿就要废了! 她拖着酸麻的腿,一路途径遍布死尸的修罗场,直到了偏殿,自己的房间后才骤然干呕起来。 不管怎么干呕,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似乎还游移在身边,那一幅幅骇人的死尸画面还历历在目,好像一个个都在死不瞑目的看着她,她干呕着,却吐不出来任何东西,直到小奶猫咬着她的裙摆扯了扯,她才放过了自己。 小奶猫饿了,该喂它吃饭了。 她得养着它。 将它养得白白胖胖的,不然,她会死。 她从案桌上拿下食盒,抖着手将里面的点心取出。贵为三公主的猫,吃食自然也是精贵的,小一顿吃食就抵得上她一个月的月份呢。 她将托盘放在小奶猫面前,将点心倒了下去,可惜她的手太抖了,点心洒了一地。 她又俯下身去捡,可是她不光双手在抖,几乎浑身都在抖。这边捡起,那边又抖落,就这样一边捡起来一边掉下去,捡了好半天才在托盘上摆上高高的一小摞。 小奶猫终于凑上前心满意足的吃着,她却没有放松下来。 她的视线落在小奶猫身后,窗台下,那里空无一人。 她怔怔地盯着窗台下发了好半天的呆,骤然拔腿往外冲。 她小跑到殿前,一具具翻开那些死尸。 冯寅、老嬷嬷,还有许多叫不出名的小宫女小太监……她一具具翻着,手上沾满了不知是谁的血,她并非不怕这些死尸,相反她怕的要命,怕得手还在抖着。也并非视那怪人有多不同,不过见了几面而已,不值得她为了他做这些。 她只是不想一个人。 她不想一个人呆在这里,呆在这里她恍似觉得自己也是死尸,所以她迫切的需要一个人,需要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体温的人告诉她,她还活着。 她此刻迫切的需要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可是她翻遍了每一具尸体,每一具都不是他。 她既觉得庆幸又觉得失落,她漏了哪里吗? 他或许还活着? 他…… 阿沅茫茫然的站了起来,举目四望,她都找过了,翻过了,除了—— 阿沅的视线钉在后院的一处水井。 那里还没有。 她游魂似的走到水井边,俯身下望居然真的有一具死尸,不过不是他。 她微微松了一口气,手臂脱力般的搭在井沿上,忽然脚踩在了井下湿漉漉的苔藓上,脚底一打滑,整个身体不由自主的坠下井,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衣领,天旋地转之间便落入一个宽阔的、温暖的怀抱里。 一瞬间,温暖包裹住了她。 来人正是那个有些怪怪的,经常说着莫名其妙的话的青年。 青年攥着她的手将她扯了出来,月光下看他似乎更美了,是不沾丝毫脂粉气的、犹如高山仰止般的美,只可惜俊容铁青,硬生生折煞了三分美感。 他瞪着她,一双凤眸怒火昭彰,额角一股一股的,如果眼神能杀人的话,阿沅已经死了成千上百次了。 “你在做什么?你知道如果我没有及时到,你已经掉进去摔死了么?”沈易只要一想起方才那个画面,令人头皮发麻的惊怒便涌了上来,甚至抓住她后衣领的手仍后怕的微微颤着,他瞪着她,胸膛微微起伏着,纵是仙人也堕成了俗人,恨不得掰开这丫头的脑袋,看看里面装了什么?水么? “你能不能不要再做令人担心的事了?我方才但凡迟了一秒……” 阿沅忽然扑上去两只手臂死死抱住青年的腰,也顺带成功让他住了嘴。 沈易怔了下,露珠划过树叶恰恰滴落在他颊边,他的心跳也随之漏跳了一拍。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傻,喃喃的问她:“……怎么了?” 阿沅却不答,将头面埋在他的胸膛前,两手紧紧的抱着他好像抱住最后一根稻草,过了一会儿才传来闷闷的声音:“你去哪儿了?” “我……”沈易浑身僵硬不敢动,似乎怕惊扰了她,犹如梦呓般道,“我在屋里等你,怕你生气不敢乱动。又怕你再也不回来了,怕你又消失了,所以我就来找你,正好在后院……” 阿沅听到一半便没耐心再听下去了,她瓮声道:“别说了。” 沈易当真不说了。 紧接着他便感觉到阿沅的双臂紧紧绞着他,她将头面深深的埋在他的胸膛前深深的呼吸了一口又轻吐了出来,他感觉到身前的女孩浑身骤然松弛了下来。 声音也跟着慵懒了起来,懒懒、软软的,带着餍足的意味轻声道: “好舒服。” 月下俊美如谪仙的青年怔了怔,玉白的耳垂犹如火烧似的燃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搞定! 第122章 122 ◇ ◎“我要的很简单。”◎ “如果你想走的话, 我可以带你离开。” 沈易听到自己这么说。 然而好半天没听到阿沅的声音,他不看她,只盯着天边银月, 不光耳垂, 整个耳廓都是红的,等了许久没听到阿沅的应答, 他僵硬的身体微微顿了顿, 喉结上下一滚, 似乎终于鼓起勇气,凤眸快速地眨了眨, 垂眸看去—— 少女歪着脑袋, 枕在他胸膛前, 睡着了。 居然…睡着了。 沈易:“……” 沈易顿了好久,低低叹了口气。 垂于身侧的手顿了顿,毫不犹豫落在阿沅发上, 指腹下的发丝黑亮顺滑,不似他记忆中那般枯黄,事实上, 阿沅入宫短短三个月而已,已然和记忆中大不相同。记忆中枯黄的发此刻黑亮顺滑, 记忆中瘦削的脸庞也丰盈了许多, 因太阳暴晒黝黑的脸庞也日渐白皙, 不再干粗活皮肤也细嫩了许多,甚至身量也抽条似的长了一大截, 原来像个假小子, 现在再不会有人将她认错了。女孩儿娉婷, 好似枝条上的露珠, 盈盈又散发着勃勃的朝气。唯有一样没变。 那双猫似的瞳。 琥珀色的浅浅瞳仁,映得出残阳如血,也映得出满山姹紫嫣红。只要看一眼便不会忘记。 可惜了。 沈易低头看一眼,少女睡的正好。长睫卷翘,月光下投下一道暗影。可惜那双猫似的眼眸便掩藏在密密匝匝如水草般的长睫内,他看不见。 不过此刻月光正好,晚风正好,一切都恰到好处,瞧不见便瞧不见吧。除了—— 小奶猫咬着阿沅的裙摆喵喵叫着。 沈易阴着脸:“走开。” 许是仗着少女在身侧,小奶猫居然不怵他,好像在宣示主权,龇牙咧嘴“嗷呜”了一声,咬着阿沅的裙摆就往上爬。 青年登时凤眸点金,好似佛祖横眉,金刚怒目,小奶猫尖锐的一声低吼,浑身雪白的皮毛根根竖了起来,骇的犹如块石头从少女裙摆上滚了下来,僵立在原地。 青年轻蔑的觑了它一眼,打横抱着少女走了。 小奶猫:“……” 许久小奶猫才怏怏的叫了一声,驻足了一会儿,想去又不敢去,终究怯怯的跟了上去—— 翌日。 阿沅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 她在自己柔软的榻上幽幽睁开双眸,沈易没走。 他就用右手托着下颚,坐在床榻边,就这么看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见她醒来第一句话便是:“我可以带你出去的。” 昨夜发生了什么,并不难猜。 虽然不知道阿沅发生了什么,又是如何到了皇宫,不过管他皇宫还是天宫,沈易不认为阿沅还想呆在这个破地方。 阿沅刚醒来一片混沌,脑子还不太转的过来,恍惚听到青年:“我可以带你出去的。” 阿沅第一反应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她听到青年又重复了一遍: “你只说要不要走,要,我现在就可以带你走。” 阿沅梗了下,卡壳般的大脑终于开始运转,她腾地从床榻上翻起身,盯着面前的青年挠了挠面颊,青年眉似刃,眼若湖,清清楚楚映着她小小的面庞。阿沅顿了下,复又挠了挠: “……你说啥?” 沈易:“……” 沈易虽然呆在尘世的时日短,也只和阿沅一人有诸多交流,不过他向来聪慧,如何听不出弦外之音,当即直起身,凤眸跟着危险的眯了眯:“你不信我?” “不是……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阿沅烦躁的薅了薅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最后只道,“你要能走怎么还留在这儿?” 玉陶公主几乎都快把皇宫翻个底朝天了,他能不知道么? 他要能走,怎么会被侍卫堵在拐角,被她捡回来了呢?? 这不是……闹吗??? 阿沅好心提醒他,哪知这人脸色更差了:“你当我是为了谁留在这?” 阿沅:“……” 阿沅:“???” 青年仍是一副好像……好像她负了他似的,阿沅终于忍不住拔高声音:“诶,你这人真奇怪,难不成你要说你是…”阿沅指尖指了指自己,难以置信,“你是为了我才留在这儿的?” 这人居然大言不惭,痛快的点了点头。 阿沅:“……” “…………” “不是……”阿沅烦躁的抓了抓发,又抓了抓,只觉得和眼前这人说不通,待要再抓抓时被眼前人抓住了手腕,青年拧着眉觑了她一眼,将她乱成鸟窝似的发以指代替梳子轻轻捋平,柔软的指腹穿过细密如绸缎的发丝,时不时擦过她的头皮,好似电流窜过,阿沅登时僵住了,只能听着眼前人带着熟悉又陌生的口吻数落她:“好不容易养长的头发别糟蹋了。” 阿沅没有怔愣多久,过了一夜,过了最初的混沌,她现在清醒的很,清醒的不能再清醒了,若她是玉陶公主,可能会被眼前犹如谪仙般的貌美近妖的青年迷惑,但她不是,她是山沟沟来的野丫头,她什么都没有,也就没什么让人所图的,所以眼前这人就更奇怪了。 她毫不犹豫挥去了青年的手,直盯着眼前那双凤眸:“我们认识么?我不记得我有认识像你……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只要见过一眼,怎么会忘记? 沈易眸光下落,迎上猫瞳:“我们当然……”话说到一半却顿住了。 阿沅眉头蹙起,歪着头看他:“当然什么?” 青年话到嘴边却又陡的转了个弯,俊容跟着一转,只留给她一道利落的显得不近人情的下颚,淡淡道:“没什么。” 阿沅:“……啊?” 青年却背过身去,不再看她,却仍然道:“你收拾下,我带你出……” “得了吧。” 沈易一顿,阿沅从床榻上跳下来,自顾自的整理衣衫:“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说那些奇奇怪怪的话,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缠着我,我想你是认错了人。” 沈易转过身,脸色很难看: “你说什么?” 阿沅深呼吸一口气,凝眉看着他:“我说你可以走了。” 沈易豁然抬眉,凤眸黑沉沉的,负于身后的双手一瞬间紧握成拳: “你现在还要赶我走?你忘了昨晚……” “我没忘,昨夜谢谢你。”阿沅一瞬恢复成他们初见的模样,甚至比初见时更冷漠,“昨夜突然抱住你是我一时……一时晕了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你…你不要多想。” 沈易直直看着她,俊脸没什么表情:“如果你不跟我走,你知道你总有一天也会是遍地死尸中的一个吗?” 提起昨夜的修罗场,阿沅一瞬间面容惨白,她抿了抿唇,道:“那也是因为你不是吗?” 沈易登时长眉拧紧。 一旦开了口,后面再难说的话都变得很顺畅了,阿沅轻咳了一声,复又道:“如果不是因为你,不是为了翻天福海的找你,何至于有这样一场灾祸?我不知你和玉陶公主有什么瓜葛,你的存在就是灾祸。” 沈易一瞬间俊容晦暗,下颚绷得紧紧的。 “如果我真有那么一天,也是因为你。”阿沅整了整衣冠,背过身去,“上次已经和你说过了,我没害过你,你也别害我。我希望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走了。” 话落阿沅便径直离开。 沈易盯着那道瘦削的身影隐匿于转角处,良久,薄唇扯了扯。 紧绷的双肩一垮,颓唐的靠在身后的壁上。凤眸幽幽,像望不到底的墨潭。 什么嘛,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阿沅在偌大的宫殿找了好久才找到小奶猫。 小奶猫躲在灌木丛里瑟瑟发抖,阿沅将它抱在怀里安抚了许久才逐渐平复了下来。 小奶猫咬着她的衣袖,猫瞳提溜转,左看看右看看似乎在害怕着什么,见阿沅身侧没人,耸起的脊背终于塌了下来,两只爪子紧紧抓着阿沅的衣袖,死活不肯撒手。 阿沅有些莫名,安抚似的捋了捋小奶猫的后颈:“你怎么了?” 小奶猫喵喵叫着,埋头在她掌心内,仍是怕极的模样。 阿沅盯着看了许久,幽幽叹了口气。 它终究不是小白虫。 若是小白虫定能听得懂她的话,也能…… 阿沅打住,不再想了。 多想无益。 此刻她抱着小奶猫有些无措地站在玉泉宫内,这是圣上新赐给玉陶公主的府邸,因昨夜的屠杀,玉陶公主的府邸脏了,便暂时搬到了新府邸。 她看着乌泱泱的跪在她面前的宫女太监们,一时无言。 按理来说也该如此,这一众都是新面孔,而她无疑是公主殿内唯一的“老人”,也是唯一的贴身宫女,这些宫女太监跪在她面前听后吩咐也是应该的。 可阿沅偏偏尴尬的手足无措,这么一大帮人数十双眼睛盯着她,而她又是年龄最小的,在她面前跪下的不少是宫中的老人,阿沅活这么大哪里受过这么大的礼,当即冷汗流了一脊背,嘴里支支吾吾的:“先……先起来吧……” 众人仍是不动,等着她的吩咐,阿沅急的嘴巴都在打结,只好先扶起一看就辈分大的老嬷嬷:“受不住受不住,您快起来吧。” 老嬷嬷却摇了摇头:“奴婢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阿沅不理解,老嬷嬷不肯起身,众人便跟着跪地不动,乍一看,阿沅的派头比二殿下还大呢!这要传出去…… 阿沅登时冷汗岑岑,急得都快哭了出来,身后忽然传来一道银铃般的轻笑声,她应声回眸,是玉陶公主倚靠在红柱上,不知在那儿呆了多久,笑的直不起腰来。 阿沅愣了下,连忙跪了下来:“叩见三、三公主殿下。” 玉陶公主笑了好半天才直起腰,缓缓走到她众人跟前,两掌轻拍了下,觑着阿沅笑:“都起来吧,看把人吓得。” 众人这才利落的起身,老嬷嬷笑着拍了怕阿沅的肩:“吓得脸都白了呢。” 见阿沅一脸茫然,玉陶公主扬了扬手:“行了,笑也笑够了,都下去吧。记住,这丫头是本宫是贴身侍女,这么几个刁奴莫瞧她年纪小,以后就得这么恭恭敬敬着。” 宫女太监们连连道:“是。” 玉陶公主不耐得挥了挥手,众人这才退了干净,阿沅也终于明白了过来,原来……都是故意设计好的。 “可是怨我了?怨本宫故意看你笑话?” 阿沅一愣,连忙低下头:“奴婢不敢。” “这有什么的?被人愚弄生气也是应该的吧?”玉陶公主觑着阿沅头顶小小的旋,大方道,“本也是本宫想出来的法子捉弄你,本宫不是小气的人,允你生气。” 阿沅将头深深的埋了下去:“……奴婢不敢。奴婢……不生气。” “真的?” 阿沅不知玉陶公主在想什么,比起阴狠暴戾的二皇子玉宵,她更怕这位阴晴不定的三公主玉陶。她抿了抿唇,抱紧了怀中的小奶猫,摇了摇头:“真的。” “抬起头来。” 阿沅依言抬起了头,玉陶眯着一双妙目狐疑的盯着她,阿沅多动作让她心疑,便梗着脖子任她打量。阿沅明显的能感觉到从头发丝到她沾着泥泞的鞋底,一寸寸都被玉陶公主细细扫了一遍,许久,玉陶公主才哼笑道:“行了,我信你了。” 阿沅骤然松了口气,低下头颅:“谢过……三殿下。” 玉陶终于放过了她,反而对她怀里的小奶猫又起了兴致:“你倒把它养的挺好的,好似肥了一圈呢。” 阿沅忙道:“二殿下所赠,三公主吩咐下来,奴婢自然不敢疏忽。” 玉陶兴致勃勃:“真是可爱的小东西,拿来我瞧瞧。” 阿沅却有些为难,她顿了下大着胆子道:“它今日很是奇怪,似乎……在怕着什么。奴婢怕它冲撞了殿下,不如……” 玉陶公主却是不信:“她在你怀里这么乖,何以到了我怀里就开始捣乱?这么久了,也该认主了吧?你少废话,快将它给我。” 阿沅无法,依言将小猫递给玉陶公主,果然小奶猫一爪子就向玉陶公主的脸面上挠去,幸亏阿沅早有准备,一手将它摁在了怀里。 玉陶公主吃了一惊,连连退了三步:“养不熟的出畜生!” 阿沅连忙跪了下来:“殿下恕罪!” 一只茶盏连同滚烫的茶水砸在阿沅面前,阿沅连忙护住怀中小猫,滚烫的茶水便落在她手背上,她轻嘶了一声,便听到玉陶公主尖锐的怒吼:“带上你的猫滚出我的寝宫!” “……是!” 阿沅抱着怀里的小奶猫连忙退出,才离玉泉宫不久,被老嬷嬷拦住了: “三殿下有令,你既为三殿下的贴身侍女,有些事该你亲力亲为才是。” 阿沅顿了下:“……何事?” 老嬷嬷笑着点了点头:“跟老奴来便是。” 老嬷嬷将她带到一处人烟稀少的地,偌大皇宫常常重兵把守,很少有这样的地方。 在这里阿沅看到了一群身着和她同样服饰,浑身浴血,气若游丝的宫女。 有些腰以下俱是血,脸色青白,早已没有了气息,双目还未合上。有些衣衫褴褛被刮花了脸蛋,有些则还有气息。 她们呼喊着:“嬷嬷我……我不敢了嬷嬷……” 阿沅怔在原地,听到耳侧嬷嬷淡淡的,有意无意的声音字字敲打着她: “这些个小蹄子都是胆大包天的主,居然敢爬上二殿下的床。三公主最见不得这些攀龙附凤之人,打的打,废的废,有些侥幸得了恩宠的,三公主姑且留她几日,待二殿下淡了兴致,为肃清后宫,三公主也是留不得这样的贱蹄在眼皮子底下耍小心思。不过到底是脏活儿,自然交由三公主的贴身侍女,三公主最信任的人,也就是您来处置。人手都已备好了,姑娘放心,都是自己人。” 俩小太监应声道了声:“沅姑娘、嬷嬷好。” 老嬷嬷笑着点了点头,问:“是草席一卷扔在乱葬岗自生自灭的好还是就地投下枯井,但凭姑娘处置。” “嬷嬷……嬷嬷救我……”上有气息的宫女将视线投在阿沅身上,沁着血渍的十指抓着地,妄图爬向阿沅,奈何下半身早已没了知觉,徒劳的看着阿沅央求着,“救、救我……我不要……不要……” 阿沅僵在原地迟迟没有说话。 老嬷嬷好心拍了怕她的肩:“沅姑娘还是早做定夺,这一地血污多不吉利。” 阿沅抱紧了怀中的小奶猫,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时,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低低的,但字字清晰: “一席草席卷了,去乱葬岗埋了吧,不要声张。” 老嬷嬷笑了笑,躬身行了个礼:“是。”—— 阿沅一路走的飞快,她现在按冯寅的话就是了不得了,一路都有人跟她行礼,规规矩矩的叫: “沅姑娘好。” 阿沅没有应答,只抱着小奶猫一路飞快走到自己的房间,因前夜的屠杀,玉陶公主嫌脏,厌了这儿,搬去了玉泉宫住,因此偌大一处宫殿居然只有阿沅一个人住。 不,还有一只猫。 或许还有…… 越离她的房间越近,阿沅便越顾不上,从疾走到小跑,再到撒开步子狂奔,直到了房门前才停下,胸膛剧烈起伏着,小脸惨白一片,俱是冷汗。 她站在门前深深呼吸一口才推开了门,吱呀的一声,门开了。 门里没有人。 她前前后后看了她那间不算大的屋子两遍,又去正殿找了一下,此刻日薄西山,偌大的宫殿空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穿堂风吹过,呼啸的一声,好像怨魂在哭泣,阿沅心头一骇不敢多呆,跑回了她的偏殿。 仍是空的,没有人。 那人,走了。 终于……走了。 她也分不清自己心底现在究竟是个怎样的滋味,她扶着红柱子开始干呕起来,可惜什么也吐不出来,她甚至用两指去扣,可依然什么也吐不出,她这才想起她今天没有吃东西。可总有一股恶心的味道梗在喉间,不上不下的,她不死心,抱着红柱干呕着,小奶猫绕着她喵喵叫着。 “你怎么了?” 清冽的声音随着晚风传来。 阿沅一顿,抬起了头,寻声望过去—— 一道修长的人影在不远处,倚在红柱上看着她。 因剧烈干咳逼出来的泪模糊了她的视线,阿沅用指腹擦去眼睑上的泪,终于看清了来人,那个奇怪的青年。 沈易。 他没走。 他居然,没走。 “你……” “害怕吗?”沈易打断了她的话,歪着头看她,凤眸深深瞧不出什么情绪,“像今日这样的事你恐怕还要做很多次。“ 他忽的轻笑了声,很坏:”下一次指不定是谁被草席一卷扔进乱葬岗呢。” 阿沅没理他的嘲讽,背靠着红柱,轻轻喘着气。忽然又听见这人道,“我最后问你一遍,要不要跟我走?” 月下青年如蛊惑人心的妖精,凤眸中的嘲笑不再,一脸正色的看着她。 阿沅不解,小巧的眉拧成一团,望着他: “你想要什么?我没有什么能够给你的……” 青年忽的笑出了声,笑若朗月入怀,凤眸璀璨如星辰,一丝一毫妖气也无了,修长的指尖指了指自己: “我要的很简单。” 阿沅登时站直了身子,紧张的盯着他看。 青年凤眸笑弯成一双月牙,修长的指尖转而点了点正面前的阿沅。 阿沅一愣。 便听到他笑着道: “我啊,我要拐小美人私奔!”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11点左右更新! 第123章 123 ◇ ◎“我笑这猫若成了精,二哥怕是要做那烽火戏诸侯的庸王了。”◎ 阿沅之前就觉得这人有病, 现在她终于能确定了,这人是真的有病。 有大病。 他已经蹙着眉,捧着她被热水烫伤的手背看了半天, 月亮都爬上了柳梢头, 他拧紧的眉头仍未松懈分毫。 对了,他说他叫“沈易”。 其实阿沅伤的并不重, 只是被茶水溅了些, 看着红彤彤一片, 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很快也便能好了。但是架不住这人跟自己较上了劲。 阿沅忍了忍, 没忍住:“再等一会儿它自己就能愈合好喽?” 沈易眉心一拧, 俊脸跟着黑了一层。 见他的指腹又要去抚她手背上的伤, 阿沅连忙打住:“停停停!够了!” 沈易凝眉看她,固执道:“我能治好。” “你能治……你能治个鬼!”阿沅连忙将手抽回来,戒备的看着他, “我就知道我当初是睡昏了头,怎么会以为那日是你给我治好了伤,还让雨水全回到了天上……想想也不可能嘛!” 沈易盯着她, 凤眸不偏不倚:“就是我。” 阿沅:“……” 凤眸澄澈,不像说谎的样子, 阿沅又迟疑了。 沈易似有难言之隐:“我只是……” 阿沅盯着他:“只是什么?” 沈易叹了口气:“饿了。” 阿沅怔了下:“……饿了?” 阿沅顿了下, 继而瞪了他一眼:“饿了你不早说?” 她四周环顾了下, 见小奶猫埋首在食盒里吃食,一把将它扫了去, 将那琳琅满目的吃食摆到沈易面前, 沈易微微一怔, 小奶猫嗷呜了一嗓子, 本想夺回的,看到沈易委屈的嘤了一声,终究不敢上前抢夺,只敢躲在阿沅背后咬着她的裙摆玩。 阿沅见沈易不动,以为他嫌弃,忙说:“你别以为是猫吃的瞧不上,我告诉你,这猫吃的可比我精细多了!光是一顿吃食就抵得上我一天的月例呢!你不是饿了么,快吃吧。” 沈易两指拿起一块晶莹剔透的桂花糕,嘴角勾了勾:“我以为这是你新宠呢,舍得将它的食物给我么?” “什么新宠?”阿沅不懂他在说什么,“要不是玉陶公主命我养它,谁要养这费钱的玩意儿?再说了,反正都是吃,也就是天家事儿多,这么好的东西给猫吃多浪费啊!有什么舍不舍得?” 阿沅说的好像满不在乎,沈易却知道她曾如何爱惜他的。当然是在他还是她口中“小白虫”的时候。 她当时自己饿得两眼发慌,还要将口粮剩下喂给他呢。 果然,他是不一样的。 沈易陡的心情大好,却不吃桂花糕,转而将桂花糕递给阿沅:“我要的吃食不是这个,你吃吧。” “不是这个?这御赐的桂花糕还不能满足你?”阿沅接过桂花糕,一口咬下,登时满口软糯馨香,没两口一块桂花糕便下了肚。她瞪着眼前人,“怎么,你比二殿下的波斯猫还难养不成?” 这厮居然毫不犹豫点了点头:“自然。” 阿沅:“……” 阿沅忍住啐他一口的冲动,阴阳怪气道:“难不成要我上九天给你取玉酿仙露不成?” 这厮居然认真的想了想,摇了摇头:“倒也不必如此,我要的是香火。” “香……火?” “只要是一切神明前敬供的都成。” 阿沅嗤笑:“难不成你还是神明不成?” 青年点了点头,凝着她:“我是。” 阿沅:“……” 阿沅:“………………” 见阿沅呆愣的模样,沈易宽慰道:“我知你身份受制,难以寻到这些。我也并不非要香火,只是香火中的念力能让我尽快恢复神力。当时为了平水患,我耗尽了神力,不过没有便罢了,只是会耽误得久一些。你且耐心等待,待我神力恢复了,便带你出去可好?” 阿沅怔了好久,傻傻的点了点头。 接着这人便自顾自的在她床榻前的空地上,兀自闭目打坐。而阿沅傻傻看了他许久,爬上了床榻。 一夜未眠—— “我是神”这三个字在阿沅脑海中盘旋了整整一夜,她从一开始无论如何接受不了,到最后认命似的不再想这件事。 是的。 那些当然不是梦。 她脚腕上骤然消失的伤痕就是证据。 这人不管是仙还是妖,绝不是普通人就是了。 或许他真的能……带她出去呢? 阿沅想着想着,乐了起来。 当天开始就对他献起了殷勤。 又是垂肩又是捏背的,沈易忍了又忍,不堪其扰,终于矜贵的掀开眼帘,觑了阿沅一眼: “你想要什么?” “你看你这说的,多难听。我什么都不要。”阿沅狗腿的笑了笑,“仙人,我知道你吃不得人间的吃食,那……那水总得喝吧?你且等着,我去给您烧壶上好的碧螺春……” 阿沅话落就跑了,然而没跑几步,被人捞着腰卷了过去。 阿沅一时不妨,恰恰就跌坐在沈易的腿上,额头磕上了他的下颚,她低叫了声,还未有动作,沈易已单手捂住了她的额,暖流过去,疼痛消失无虞。 阿沅怔了下,继而猫瞳迸射出耀眼的亮光,紧紧抓着身前人的袖子: “你神力恢复了?” 沈易摇了摇头,笑了:“这才恢复了一点儿,正好给你疗伤了。” 阿沅:“……” “………………” 阿沅懊恼的拍了拍:“都怪我!” 她还待敲敲自己的脑子,手未落已然被人抓住了。 沈易捏着掌心细嫩的手腕,盯着近在咫尺的猫瞳,面色不虞:“你还要我费神力医治你不成?” 热气吹拂在颈侧,两人这才意识到彼此的距离有多近。 近到呼吸相闻,近到彼此都能在彼此的瞳孔中看到小小的自己。 阿沅也才发现自己居然坐在了这厮的腿上,他单手擒住她的手腕,月光下,两人的影子缠绵在了一起,乍一看,好似被他嵌进了怀抱里似的…… 阿沅愣了下,腾地从沈易腿上弹了起来,沈易一时不妨,松了手。 阿沅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慌慌张张丢了句:“我……我去烧壶水!”便跑走了。 而沈易盯着她消失的背影,薄唇勾了勾。 抓住她腕间的手无意识搓了搓,复又闭上眼,打坐调息。 自此以后,阿沅便不太敢再去烦他。 不过她不去找他,这人倒不开心上了。 她喂小奶猫喂得好好地,小奶猫骤然发出尖锐的一声低吼,躲在她背后,咬着她的裙摆瑟瑟发抖。 阿沅很久没见它这么害怕过了。 话说现在也不能叫它小奶猫了,阿沅将它养得极好,白白胖胖的一大只,偶尔抱久了还抱不动呢。 阿沅弯腰,费力的将肥猫捞了起来,抓在怀里安抚。回头看到面无表情的沈易,自己也吓了一跳: “吓死个人,怎么不出声?” 沈易眯眼盯着肥猫胡须上的糕点屑,光这一眼肥猫差点吓得厥过去。阿沅如何不知道这一人一猫不对付,不过他俩平安无事了好长一会儿,没想到又卷土重来。 阿沅没法和肥猫交流,但她能跟沈易交流,起码他听得懂人话。 “你可不可不要再吓我的猫了?” 说实话,她真怕猫被他吓出个好歹来,起码在出宫前,她的小命还栓在这猫上呢。 沈易臭着脸,半天才吐出一句:“你也给我弄点吃的。” 阿沅皱眉:“你不是不能吃人间的吃食吗?” “不是‘不能’,是‘没必要’。‘没必要’不代表我不能吃。”沈易脸色很差,“你根本没把我的事放在心上。” 阿沅:“……” 阿沅:“………………” 阿沅深呼吸一口:“好,仙人,我这就给你弄吃的去。” 话落阿沅就赌气的快步离开,沈易连叫两声也不肯回头。 沈易:“……” 沈易原地伫立了好久,终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自嘲地笑了笑: “笨死了。” 当然,阿沅和沈易并不常争吵。更多时候他们保持着某种诡异的和谐,有时候阿沅半夜惊醒,梦中恶鬼吓人,冯寅死了还要入梦吓她,不过她一睁开眼看到沈易盘腿坐于她身前打坐,便什么也不怕了。 这段时间居然是她入宫以来睡的最好的一段时间。 不过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沈易那番话还是入了她的耳。 她不能坐以待毙等着沈易恢复神力,一来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二来她也不想把压力全交托他一人身上,她也想做些什么。 于是阿沅便开始有意无意的寻找香火贡品。 当然,并没有那么好找。本以为可以借助玉陶公主贴身侍女的身份做些什么,事实上反而因为这个身份处处受掣肘。 她感觉有人盯着她。 至少不是一个人。 然而当然警惕的回头看时,周遭的太监宫女又在做自己的事,倒显得她疑神疑鬼。 就此事老嬷嬷不止一次宽慰她:“这宫内人多眼杂,沅姑娘又是三公主殿下跟前的红人,自然打眼的紧。” 每当听到这话,阿沅忙推诿:“当不得什么‘红人’,玉陶公主宽宏大量,在殿下眼中何有‘红人’一说,自是人人平等。” 老嬷嬷笑:“沅姑娘说是便是吧。” 老嬷嬷终于抿着笑离开,每到这时阿沅才松了口气。 她说的是实话,她真的不觉得自己是什么红人。相反,她觉得玉陶公主一直……防着她。 没有证据,只是她毫无来由的敏感,她隐隐觉得,玉陶公主并不喜欢她。 上次命她处理那些宫女的性命,不像赋权于她,倒像是…… 警告。 警告她休得靠近二殿下? 警告她勾引二殿下就是这般下场? 不是…… 玉陶公主便是要警告谁,是不是警告错了? 不是阿沅妄自菲薄,是二殿下真的瞧不上她。 玉陶公主怎么会认为二殿下瞧的上她呢??? 譬如此刻—— “我看这蠢猫都比你机灵些。” 阿沅跪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绣着金色祥云样色的属于男子的长靴一步一步远离她的视线,待那刻薄的嘲声消失,阿沅才重重松了口气。 每一次、不夸张,每一次,只要二殿下来玉泉宫,路过泱泱跪地的宫女太监定要嘲上那么一两句,阿沅无疑是其中被嘲得最多的。 老嬷嬷怕她冲撞了二殿下,便将她安排在殿外伺候。 阿沅乐的轻松。 她也不想见二殿下玉宵,那日玉宵活生生将冯寅踢踹而死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对待服侍了数十年的奴仆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她呢? 她也不知她是哪儿惹玉宵不快了,甫一见面他就看她不爽。后来又怨她输了什么赌注…… 她惹不起还能躲不起么! 她还真躲不起!!! 不知从何时起,阿沅怀中这猫变成了整个玉泉宫娇宠的小宝贝。 许是阿沅养的太好了吧,白白胖胖雪团般的一大只,二殿下每次来便要撸猫,撸好久的猫。 说来也奇怪,这猫白白胖胖的一大只,却胆小的很,任何人包括玉陶公主抱它都不肯,只肯阿沅还有二殿下抱。 玉陶看着在玉宵怀里舒服的一双绿眸眯成了一条线的波斯猫,吃味的撇撇嘴: “我看明明是二哥喜欢猫喜欢的紧,还说什么赠给我的。说的倒好听!” 玉宵轻哼了声:“怎么,它还不肯让你抱?” “别说抱了,碰一下都不成呢!”玉陶公主越想越生气,“养不熟的东西,连谁是主子都认不清呢!我养它何用!” 波斯猫似乎被吓了一跳,瑟缩了下,更深的埋在玉宵怀里。 玉陶一看,更气不打一出来。 玉宵笑声爽朗,长指亲昵的捏了捏波斯猫的后颈,觑着玉陶笑:“你太心急了,这猫生性胆小,须得小意诱之、待之,你既不肯逗它陪它玩,又不肯好好饲养它,做你的甩手掌柜,这猫又怎会与你亲昵?” 玉陶不服:“我是甩手展柜不错,难道二哥不是?” 玉宵一顿,倒是被她问住了。 “二哥见这猫的时间比我还少呢,倒比我更亲。好二哥,你说说,若你换作是我,你气不气?” 玉宵倒真认真想了想,点了点头:“确实是气的。三妹气的对,是该气的。”不过玉宵话头一转,又笑了开来,“不过这倒说明了,是我和这猫天生投缘,三妹羡慕不得。” 玉陶哭笑不得:“是么?” 玉宵一手抚着波斯猫柔软的皮毛,一手亲昵的抚着它挤成一团的猫容,波斯猫被磨过了的齿间咬着玉宵的指尖玩,玉宵倒也不生气,反而纵容它,指尖轻轻逗弄着,从来不曾有的耐心全放在一只猫身上。 玉陶看了许久,忽的笑了出来。 玉宵眉心一扫:“你笑什么?” 玉陶托着腮笑:“我笑这猫若成了精,二哥怕是要做那烽火戏诸侯的庸王了。” 玉宵当即斥道:“胡说什么?!” 玉霄一动怒,怀中硕大的白猫当即低叫了声,从他怀里跳了出来,径直跑向阿沅,跃入她怀中便不动了。 阿沅当即抱紧了怀中的肥猫,俯下身道:“殿下恕罪!” 玉宵当即一口恶气吐了出来:“你养的好猫!” 阿沅心头一凛将头埋得更甚深:“殿下恕罪!” 玉宵不耐得松了松领口:“罢了,不关你的事。” “多……多谢殿下。” 阿沅抱着怀中的猫恭敬地磕了一头,再抬眸时,一大一小两双猫瞳望着玉宵,玉宵一时愣住,居然忘了言语。 身侧玉陶幽幽笑了声:“二哥你看,我说了什么?” 阿沅莫名所以,她方才光顾着想自己的事了,回神之际这肥猫已然跃入她怀中。她有些惊愕也有些后怕,她试探地看着玉宵道:“殿下……可说了什么?” 因畏惧,猫似的眼眸盈了层浅浅的波光,好像上好的宝石一般,和怀中那双绿眸不相上下,不,更贴了份灵动。 她不知哪个字又惹玉宵不快了,玉宵一张俊脸陡的沉了下来,居然甩袖离开。 当着玉陶公主的面,连问候也不问候一次。 阿沅有些无措的跪在原地,当即觉得完了完了,玉陶公主肯定不会放过她的! 哪曾想玉陶公主不仅不罚她,还赏赐了她一盒龙涎香。 阿沅有些莫名,介于玉陶公主阴晴不定惯了,虽然镇日嘴角挂着笑,但她知道迟迟没有沈易的消息,玉陶公主心里其实烦躁的很。由此她更不敢收这份礼了。 她大着胆子斗胆问了一句: “奴婢不曾做过什么,不该收此重礼……” 玉陶公主却笑眯眯的将龙涎香塞到她怀里:“这是你应该得的,收下吧。” 阿沅:“……” 阿沅抿了抿唇,只好收了下来:“多谢殿下。” “好,下去吧。” 玉陶公主好似真的心情很好,摆摆手便让她退下。 阿沅点了点头,抱着怀中的猫欲离开时,又被玉陶公主叫住了: “明日起到内殿伺候吧。” 阿沅愣了下,低低道了声:“是。”—— 没多久阿沅便忘了这回事,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 沈易说要教她仙术! 仙!术! 童叟无欺的仙术!!! 阿沅乐坏了,几天没睡好觉,今日殿前发懵也是因为此事。 阿沅实在等不及,等出了玉泉宫便拔腿跑了回去,等到了宫门前才平复下心跳,一步一停极淑女的走回房,她不知从何处取来来只蒲团,一只给沈易沈仙人,一只给自己。 她端坐在蒲团上,于沈易面前,双手合十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又俯下身恭恭敬敬拜了一下,整个过程行云流水,郑重之余又说不出的诡异。 沈易一脸黑线的看她做完这些,正要说什么,阿沅看了他一眼,他本即将吐出的话不上不下的卡在喉头,不说了。 阿沅又倒了杯碧螺春,递给沈易,沈易顿了下认命的接过,在阿沅炯炯发亮的双眸下,认命的一口干了,茶杯倒扣,一滴茶水也无。 他唇角挂着松散的笑,颇为无奈:“好了么?” “还没呢!” 阿沅整了整蒲团,居然还要给他磕头,沈易当即长眉一拧,在阿沅的额头快要磕地是,一掌牢牢的覆在其上,她没磕成头,磕在了他手上。 阿沅一顿,愤愤抬头:“就差最后一项我便拜师成功了!” 沈易挑高了眉:“我何时说我要收你为徒?” 阿沅猫瞳澄澈:“你既然要教我仙法,那你便是我师父呀!” 沈易收回手,两手交叠放在胸前,凤眸眯了眯:“你知道拜师意味着什么吗?” 阿沅答得痛快:“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定会好好孝顺师父您的!” 阿沅算盘打的好,沈易这么厉害,神力恢复只是时间的问题,待他神力恢复,想出皇宫还不容易?出皇宫倒是其次,能跟在他身边学个一二招防身才是正理!而且拜了师徒,有这样粗的大腿抱着,还怕冯寅之流吗! 阿沅双眸晶晶亮,眸中的小算盘都要溢了出来,哪知沈易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头也不回的走了: “不教了。” 阿沅楞在原地双睫飞快的眨了眨,连忙从蒲团上爬了起来,连珠炮似的质问某人:“你这人怎么这样啊,说话不算数!你还算大丈夫吗!” 沈易不是很在乎,抱臂靠在红柱上,兀自闭目养神:“不算便不算吧。” 阿沅:“……” 阿沅忙上前扯住他的衣袖:“怎么突然不教了?啊,我知道了!人家拜师要束脩,你都是仙人了,还要这种俗物吗?行,你等着,我这就去拿!” 阿沅还未跑几步便被他抓着后衣领,动不得了。 沈易掀开眼帘,凤眸一片郁色:“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做你师父了?” 阿沅回过头,哭丧着脸:“那你是不是不教我了?” 沈易眉头拧的更紧:“我又何时说过……” “你明明说过!”阿沅瞪着他,双眸因怒火愈加明亮,“就在刚刚,你说话不算数!” 沈易:“……” 沈易松了手,跟着松了口气:“我教你前提是,你不准认我做师父。” 阿沅当即瞪圆了眼:“还有这种好事?” 在她的认知里,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授人以渔尤其是活命的功夫,哪有不收徒白教的道理?她想沈易当真是单纯可期,连喝得水也要是露水的仙人,不知道这其中的勾勾绕绕,她又怎好避而不谈呢? 这不真成了白眼狼? 她拍了拍胸膛:“你放心,我和那些偷学人手艺的白眼狼可不一样!我不白学你的!你若成了我师父,我自会敬你、重你,你百年之后我自会奉养于你……不,你是仙人,仙人有无穷无尽的岁月,要老也是我先老……不过你放心,只要徒弟有手有脚就一定会孝顺师父……” 说到后面居然直接师徒相称了,沈易阴着脸听到后面实在听不下去,打断了她: “我不会做你师父的。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会做你师父的,死了这条心吧。” 阿沅怔了下:“为何?” 沈易想也不想:“你太笨了,收你有辱师门。” 阿沅:“……” “混蛋!” 沈易一掌包住那小小的粉拳,挑高了眉:“还学不学了?” 阿沅咬了咬牙,从齿关里迸出一字: “学!”—— “这招叫‘幻影术’,你可以变换任何你见过的人面孔。口诀记熟了么?鉴于你体内灵力空空,至多只能用三十秒,非紧急情况下,慎用知道么?” “当真这么神奇?” “你以为那日我如何知道你被那老嬷嬷支使着下命令?” 阿沅愣了下:“难道你……你是当时那两个太监中的一个?” 沈易点了点头,不忘夸赞一句:“还不算太笨。” “当真是你?!你连嬷嬷都骗过去了!这‘幻影术’竟能以假乱真……”蓦的,阿沅想起了什么,“那你为何不趁势离开?” 沈易顿了下,淡淡道:“你忘了我体内神力尽失了么?‘幻影术’也维持不了多久,至多比你多了五秒罢了。” 见阿沅还要问些什么,他状似无意的岔开了话题:“我还想问你呢,哪学的那一套江湖拜师的把戏?” 阿沅当下高兴,自然言无不尽:“那日和摩柯在白马寺内,好多拜师的人都这么做呢!我看他日日去拜那老秃驴,看着看着便也会了。也不知摩柯现在……” 阿沅忽的一顿,没在说了。 沈易觑她:“怎么不接着往下说了?” 阿沅摇了摇头:“没了。” “没了?”沈易狐疑的眯起眼,他一旦眯起凤眸就像只狡猾的狐狸,好像狡诈的狐狸盘算着猎物,斟酌道,“‘摩柯’又是谁?” “……一个过路认识的友人罢了。”阿沅笑着耸了耸鼻,“不值一提。” 当夜她和衣而卧,偷偷下了个决定。 她要去找摩柯。 不告诉任何人,以自己的方式。 找到他。 她忘不了冯寅对她说过的,若要活命便不能对任何人提起九皇子。 沈易对她够好了,不仅治好了她的伤,还白教她仙法,她不能害他。 所以这件事只能她自己去。 她一定要知道摩柯是死是活,不然她即便出了皇宫也不会安心的—— 翌日,一如往常,她去玉泉宫随侍。 说是随侍,其实她只要照顾好怀里的猫就好了,玉陶公主自有人伺候。 这给了她极大的自由,尤其自上次二殿下玉宵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愤而离席后便不再来玉泉宫了,想来有整整十天,他不来,玉陶公主便不会将她召到殿前去。 阿沅知道,玉陶公主自始至终没喜欢过二殿下送的波斯猫。 现在不会喜欢,以后更不会喜欢。 若不是因二殿下,更不会看它一眼。 也就是说,偌大的玉泉宫,只有她一人是自由的。 当然这自由是有限的。阿沅盯着怀里的大肥猫,想必二殿下今日也是不会来了,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她看了眼四周,很好,人人在干自己的事,没人注意的到她。 她一只手轻柔的抚着肥猫的皮毛,嘴里喃喃说着:“好孩子,好孩子……” 肥猫一双绿油油的眸子舒服的眯成一条线,轻轻打着盹,将睡欲睡。 阿沅嘴里哄着“好孩子”,另一只手暗自在肥猫的腿上狠狠一掐! 肥猫“嗷呜”的一声跳了出来,阿沅瞬时将它抛去一处拐角消失不见。众人登时围了过来:“呀,可是三公主的猫跑走了?” “快去寻来!” 阿沅连忙道谢:“这猫这几日不知怎么了,总要发些脾气。多谢你们了!只是……只是这猫秉性古怪,常人摸不得碰不得,二殿下又宝贝的紧,抓掉了几根皮毛也是要罚人的。我在此谢过各位的好意,若是因此牵连了各位,倒叫我于心不安。横竖我一人之过,还是自己个儿去寻吧。” 众太监侍女一听哪有不肯的道理,纷纷道:“你快去吧,晚了怕再也寻不到!” 阿沅面露恳求:“望诸位先……先不要告诉三公主,日落之前我一定找到,拜托各位了!” 这些日子来阿沅从不仗着玉陶公主贴身侍女的身份作威作福,因此人缘不错,兼之方才话说的好听,众人无形中蒙了她的恩,当即答应了她:“快去吧,早去早回!” 阿沅点了点头小跑离开。 转头就在拐角处看到了正胡吃海塞的波斯猫。 这是事先她放好的吃食,这肥猫看见吃的便走不动路,不然也吃不了这么胖。 她将肥猫抱了起来,狠狠在它头顶亲了一口:“好孩子!” 余光见众人没有发现,猫着腰,点着脚悄悄离开了—— 她不知道去哪里寻摩柯,当然她也并不抱着希望,一下便能找到他。她不知道摩柯贵为九皇子在皇宫是什么样的存在,为何人人讳莫如深,她只好小心再小心一些,她不问那些宫中的老人,也不问明显才进宫的新人,而是专门去了辛者库,那里除了杂役多半是受罚的宫人,阿沅也不挑其他的,专挑那些受了严刑,不是舌头被割,便是下半身不能行的,这样的人,不敢说谎。 也不会留下把柄,因为没人会信他们。 曾几何时,阿沅也是这群人中的一个,最底层的人。 可惜,她连问了数人,无人知晓九皇子的存在。 倒是一双目失明的妇人踢了一嘴:“九皇子不是……胎死腹中了么?” 阿沅当即道:“不可能!我明明……” 阿沅顿了下,将话咽进了肚子里。可惜她再如何问这妇人,没有更多的信息了。 阿沅只能作罢,这妇人是因其父受贿被打入后宫内做杂役,又因洗坏了一位贵人的小衫,生生被剜了双眼。阿沅怜惜她,将肥猫的吃食尽数给了她,正待问下一个妇人,忽然脖子上架了一把刀: “你是何人?何以胆敢打听九皇子之事?!” 见人不动,那把刀又往前逼近了一分,差一点儿便能嵌进皮肉内,那人操着粗粝的嗓子又问了遍: “你到底是谁?!” 阿沅缓缓转过了身,侍卫一抖居然握不住刀,刀落了下来,侍卫跟着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是属下有眼无珠冲撞了三公主殿下,求殿下息怒!” 侍卫话落将要抬起头,阿沅连忙喝道:“不准抬头!给我跪着!” “……是!” 阿沅顶着一张肖似玉陶公主的面容,朱唇抿成一条直线。 可是她的幻影术维持不了不久,只能匆匆道:“九皇子在哪儿?” “殿下为何突然问起……” 阿沅咬牙捡起地上的刀横在侍卫的头顶上,拔高了声音:“我问你九皇子在哪儿?!” 侍卫登时腿软,不敢拖延:“回殿下,在东南的冷宫处,陛下说了任何人不准靠进。违者当……” 长刀直直落下,恰恰贴着他的脸嵌入黄土内,侍卫一梗,抖落一半的话卡在咽喉,嘴唇颤颤,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冷汗流了下来。 阿沅拢起宽大的斗篷遮住自己的脸,玉陶公主的脸自然消失了,是只属于她自己的俏白的一张小脸,一双独一无二的琥珀色猫瞳。 猫瞳深处燃着星火,影影绰绰,越燃越凶,越灼越亮。 一双猫瞳亮的惊人。 摩柯,呆子! 我找到你了! 第124章 124 ◇ ◎“这不……傻子么。”◎ 阿沅并没有第一时间去冷宫看摩柯, 而是又赶回了玉泉宫内,所幸没有被发现。不过她也没有再多等下去,当夜, 在沈易闭目打坐时, 趁夜偷偷溜了出去。 虽然很奇怪摩柯堂堂九皇子居然会在冷宫,不过所幸是冷宫, 横竖只有一个, 若是其他宫殿阿沅还不一定找得到。 不过临走前她还是抓来了肥猫, 原因无他,一来, 不知何以堂堂仙人要和一只猫不对付, 阿沅不止一次看到沈易和肥猫大眼瞪小眼了, 肥猫因此肉眼可见的日渐胆小,阿沅自然不敢惹仙人心烦,她在猫在, 她不在猫当然跟她走。二来,夜路太黑,抓来壮胆。 可她忘了, 夜里的猫更吓人,尤其波斯猫一双绿眸—— 深夜的皇宫, 静的只能听见风声以及自己的呼吸声。 她一只手拿着火折子, 一只手抱着小肥猫, 只敢盯着脚尖,走的很快, 她一边快速走着一边喃喃着:“不会错了应该是这里了……” 脚步一顿, 阿沅紧紧抱着小肥猫, 似是打气深呼吸了一口抬起头来, 想象中的凄凉的荒芜之地,因为夜太深越发显得黑漆漆的,好像有噬人的巨兽躲在其中,阿沅骇的闭上了眼睛,急促的喘息良久才勉强又鼓起勇气,伸手去拉门上的拉环,沁凉入骨的拉环激得她战栗了一瞬,她轻轻吐出一口郁气,清冷冷的银环扣在门扉上的声音响起,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尤其刺耳: “有人……在吗?” 没有回应。 只有风顺着门缝幽幽穿过,这道门年久失修,吱吱呀呀的合不拢,乍一听恍似女子的呜咽声,很有民间话本子里勾画的“冷宫”味道。 阿沅顿了下,抱紧了怀中小猫,又敲了两声,这次声音大了些,尾音因惧怕有些飘: “有…有人在……” “咳!” 倏然一道重重的咳嗽声响起,阿沅骇的缩脖,一低头对上一双绿油油闪着幽暗荧光的眸子,直接嗷的一嗓子叫了出来,瘫在了地上,肥猫连同火折子被她甩了出去,适时,门开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 一声更重一声好似没有尽头似的咳嗽声逼近,阿沅哪里还敢回头,抓住肥猫拔腿就跑,没跑几步,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轻飘飘一句话就将她定住了。 “你是……姜沅?” 阿沅堪堪站定,踟蹰了一会儿,抱着猫儿缓缓转过身,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提着灯笼,满脸沟壑的老太监,阿沅松了口气,继而狐疑道:“……你知道我?” 那老太监却是举着灯笼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回,眉头紧锁,似有疑虑,迟迟未曾开口,倒是阿沅道:“是摩……是九皇子派你来的么?” 话落,老太监陡的双眸一亮:“是了是了,九皇子曾言一名叫‘姜沅’的小伙……”老太监蓦的一顿,灯笼昏黄的光映着阿沅养了几月日渐丰盈的面庞,眼眸湿润,两颊晕着健康的粉色,老太监本滚到齿间的话又滚了回去,只道,“九皇子言明,有一名叫‘姜沅’的…姑娘必会来寻他,杂家总算把姑娘等来了,姑娘快随我来,主子等你好久了。” 阿沅怔了下,连忙称好,余光看了眼身后黑勋勋的夜,又看了眼身前同样深不可测的黑,唯有公公手中一点昏黄的光,阿沅抿了抿唇抱紧怀中的猫,跟了上去。 借着月光快速打量了一遍室内铺陈,自然比不上玉泉宫阔气华丽,小虽小了点儿,不过也算干净整洁,完全不似门外那般萧瑟。阿沅骤然松了口气,很快她见到了摩柯。 摩柯的状态很不好。 屋内只一点豆大的烛光,少年赤着上身躺在床榻上,俊容潮红,双眸紧闭,额上覆着一层细细的汗。不光额上,他赤着的上身也是,阿沅忙将猫放下,走到床榻边,手背一触他的额登时像被烫到一般颤了一瞬,她侧首连忙问道:“他这样多久了?” 公公同样立在床榻边上,一脸忧色:“打九皇子回到皇宫后便是如此了。” 阿沅低呼:“那不是…足有小半年了么?小半年都没人来医他么?” “宫中各个太医都瞧过了,都以为只是得了风寒,不知为何……”公公顿了下,深深叹了口气,“这高热就是下不去,身子烫的像个火炉,杂家也不知怎么办,只好解了主子的衣衫,日日给他扇风,是真怕他就这样烧没了……主子初时还算清明,嘴里囫囵吐出一两句,也是那时对奴才言起有个叫‘姜沅’的小…姑娘一定会来寻,叫奴才候着。可是到后来真似魇症一般,嘴里时不时嘀咕些什么。” “嘀咕什么?” “什么……什么……”公公想了一会儿,忽而凑到阿沅耳边,压顶嗓音,“什么‘滚开’、‘放肆’,就好似……好似跟人争吵一般,主子向来儒雅温和,从不曾与人争过只字半语,这莫不是中邪不成?!” 阿沅愣了下,她也确实没见过摩柯这样,别说没见过了,就是想象也想不出来,这样谦和到没脾气的人怎么跟人吵架啊? 阿沅凝着熟睡中的摩柯,暖黄的烛光映在他一张完全没有攻击性的俊容上,一半似沉浸在晕黄的水墨画中,一如往常的温润如玉。另一半则藏匿在烛光照不到的黑中,她不自觉攥紧了摩柯滚烫的手: “他……还嘀咕了些什么?” “其他的…就没有了……啊,还有。”公公似想起了什么,笑着对阿沅道,“小的原也想不通,现在想来主子原是对姑娘道歉呢。” 阿沅愣了下,莫名道:“道歉?跟我道歉?”更莫名了,“跟我道什么歉?” “具体的小的也不知,小的只听见主子日日说什么不该将您卷进来,如果他能救下您就好了,如果他当时再强硬些就能从冯寅手上救下您了。”公公深深叹了口气,“主子对姑娘有诸多抱歉,叹自己无能,自顾不暇又何谈救人?” 阿沅怔了下,眉心狠狠一皱:“我进宫又不是他的错,又大包大揽到自己身上。” 话是这么说,握住他的手却没有松开,反而握得更紧。 掌心少年的手滚烫似火,她压下的眉心更深了一分,凝着昏睡中的少年语气却更松快了: “这不……傻子么。” 她要救他。 她嘴上嫌弃,心里暗自对自己道: 她一定要救他。 这大傻子。 第125章 125 ◇ ◎“我等了你一天一夜。”◎ 是夜。 阿沅摆弄着掌心的小玩偶, 这是她花了三个日夜,手指扎了数个洞,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在沈仙人的讥笑声中做出来的。 她自然对玩偶不感兴趣, 奈何是沈仙人布置的功课不得不做, 她今日要研习的法术是—— 傀儡术。 这是她记不清多少次记错咒法了,她有些懊丧地看着掌心纹丝不动的玩偶, 忽而额间被人戳了下, 她低叫了一声, 继而捂着额愤愤地看着眼前人: “ 你干嘛!” 沈易两手懒懒的背靠在脑后,整个人倚在红柱上, 俊容上挂着松散的笑, 直直盯着只到他胸口处的少女: “怎么魂不守舍的?” 阿沅顿了下, 拧眉:“我哪有?” “还说没有?”不知何时玩偶居然出现在沈易掌心,被他上上下下抛着,他轻嗤了一声, 凤眸闪烁着细碎而松散的笑意,嗤笑声中全是揶揄,“原先还觉得你有几分聪明, 怎么简简单单一个咒法记了几天记不得?还有这针脚,实在不堪入……” 阿沅一把夺回:“本来也不是给你的, 还我!” 阿沅扑了个空, 就跟变戏法似的, 玩偶又换到另一只手心,被沈易高举过顶, 他睇着阿沅发顶上小小的旋, 凤眸眯了眯:“原先还一口一个‘仙人’, 怎么, 现在连‘仙人’也不叫了?” 阿沅瞪了他一眼:“无聊!” 她踮脚去扒拉沈易的手臂,却是两手空空,沈易轻扯唇角一笑,阿沅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玩偶好好的挂在她的腰上呢。 “……你!” 阿沅气极,背过身去不再理他,抓过腰间的玩偶就要走,忽的被人扯住后衣领子动弹不得。 她深呼吸一口,正要转过身大骂却对上了一双深沉似海的凤眸,她一时怔住,卡在喉头的话登时全忘了。 望着她的凤眸一丝笑意也看不到了,只有望不见底的黑。 眉若霜,眼似刃,沈易一眨不眨盯着面前的女孩,向来和煦的声音也无甚多余的语调,只道: “真拿我当教书先生了?你当我是谁,什么人都教么?” 阿沅双睫飞快的眨了下,好似钉在原地,怔怔的看着他,失了言语。 沈易倏然一笑,一瞬间那个爱笑的似仙似妖玉似的人物又回来了,他扯唇一笑,暗色都隐藏在一双月牙似的笑眼里:“再不专心学,当心我将你变成玩偶。” 话落松开了阿沅的后衣领,见领子留有褶皱还好心抚平。 阿沅暗自吸了口气,不知不觉居然浑身僵硬,她敏锐的察觉到,他生气了。 气她没有认真学吗? 她……也确实没有在心神放在咒法上。自从从摩柯那儿回来后,她没法不想他。 他的情况太不好了,她总是担心…担心他会就那么无知无觉的死在冷宫。 她也这才发现她确实没有用心学。沈易是为了能逃出宫才教她仙法的,她不能拖他后腿。 阿沅心生愧疚,小声的向他道了声歉:“我……我今夜一定会将咒法学会的……对不起。” 沈易微微一怔,还未待说些什么,少女已然拿着玩偶闷头走了。 沈易:“喂……” 少女头也不回,拿着玩偶便坐在角落里,似有惩戒自己的意味在,对着掌心的玩偶念念有词着,猫瞳泠泠,前所未有的专注。 沈易抱臂倚在红柱上看了会儿,眉头略略挑起,心想:是我……太严厉了么? 有么? 他凝眉思忖了半天,恰恰那该死的肥猫又要扮可怜期期艾艾的凑到阿沅跟前,沈易嫌恶的皱眉,略一弹指,疾风扫过,肥猫蓦的全身弓起炸毛,回头见是沈易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浑身耷拉了下去,蔫蔫的回了自己的窝。 沈易登时心情大好,余光扫了眼兀自闷头研习的少女,唇角勾了勾,也盘腿闭目修炼。 这一闭目便不知今夕何夕,话说这几日本凝滞不动的修为忽然增长了许多,鼻尖暗香浮动,沈易深深吸了一口,只觉得五蕴跟着舒缓,灵脉里禁锢的灵气恍似破冰般开始流动,他再深嗅一口,暗香却很淡了,沈易倏然睁开了双眼。 凤眸一片清明。 他立时看向暗香浮动出,指尖一勾,角落的香炉便飞至他的面前。 沈易手拿那香炉轻轻转了下,鼻尖凑上前轻嗅了一口,长睫一抬:“龙涎香,难怪。” 龙涎香取自神木,极稀有,本身便已是难得的灵物,兼皇家龙气蕴养,有它在,灵力恢复指日可望。只可惜这香炉内的龙涎香不多了,他需要龙涎香,这一炉不够,远远不够。 沈易双眸微亮,将香炉把玩在掌心,抬眉一看那原本在角落里兀自面壁思过的少女已然不在了。 他眉心一皱,站了起来,抬眸看了看窗外银月高悬,想来她应该睡了,但沈易等不及了,他要立刻告诉阿沅这个好消息,只要有龙涎香相助,不出一月他就能恢复灵力,他们就能出去! 他越想,神色不显,然而脚步却越发急切,他指节在门上重重敲了敲,这些时日他们日夜相对,早就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大摇大摆便走了进去: “很快我们就能出宫了!” 沈易声音不小,而那床榻上拢起的一团却没什么反应。 沈易挑了挑眉,盯着那一小团,指尖把玩着掌心的小香炉:“还睡呢?我说我们不久便可以出宫了。” 预想中少女兴奋至极的模样不仅没有,那拢起的一小团反而一动不动,恍似什么也没听见。 沈易挑眉,睡这么死? 他踱步上前,耐着性子道:“该醒醒……” 月光自窗棂洒落进来,沈易突兀的一顿,凤眸一利,拽着被角直接掀开,床榻上哪有什么人,只有一只枕头。 他盯着那枕头双眉紧紧地拧成一团。 指甲刮着香炉在死寂的夜里发出刺耳的声音,凤眸如浸在死水里,漆黑无声—— 当夜阿沅先是练了半天怎么也不得其法的傀儡术,见沈易闭目打坐,后半夜才匆匆赶去冷宫,摩柯仍是高烧不断,阿沅和公公一合计,两人搬来不少纳凉的冰石围着摩柯摆了一圈,这一通摆设,天已经大亮了,阿沅甚至来不及回去匆匆洗了把脸就去了玉泉宫。 所幸天气炎热,玉宵自上次和玉陶公主不欢而散便再也没来玉泉宫,二殿下不出现,玉陶公主便也不会折腾她们,玉陶公主自己还体弱多病呢,因此阿沅白天抱着肥猫打瞌睡竟然没人发现,偷得浮生半日闲。这日复一日的,不光在玉陶公主这儿,在沈易沈仙人那儿和摩柯那儿她居然都能兼顾到,只是累了些,她都有些佩服自己了。 这天一如往常,傍晚回了自己家,对着那玩偶念了半天咒,好嘛,玩偶还是一动不动,不过仙法嘛,哪有一蹴而就的?当初幻影术也是学了好久,情急之下也使了出来,阿沅没什么心理负担安抚好自己,将枕头藏在被褥下拢成一座小山丘,踮脚偷偷看了下窗棂外沈易闭目打坐着,原先沈易是在屋内打坐的,后来为了吸收日月精华快速复原就搬到了屋外,倒方便了阿沅偷偷出去。 见沈易在屋外打坐,她悄悄抓起肥猫,手徐徐掩住它的口鼻,猫着腰正准备从窗台翻出去,忽而身后幽幽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想去哪儿?” 阿沅脚一打滑,差点儿摔了下去! 她一手逮着手,一手扒拉着窗台,张皇的看向来声处—— 沈易从阴影中现身,一半露在月光下,一半藏匿在阴影里,瞧不出喜怒,面无表情的盯着她,又重复了一遍:“想偷偷去哪儿?” 阿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不远处正在打坐的“他”,木愣愣的张着嘴,半天没反应过来。 沈易一个响指,打坐的那个嗖的一下变作了一只丑丑的玩偶落在地上。 他两步上前,居高临下盯着扒着窗台的阿沅,俊容没有什么表情,月光下清冷、孤傲,好似一座冰雕。忽然道: “我等了你一天一夜。” 阿沅怔怔的看着他,咽了咽口水。 沈易忽然两手撑在窗台上,猛地俯身,整个将她笼罩住,远远看去好像将她纳入怀里,然而在阿沅的视角不是这样的。 近在迟尺的一双凤眸沉静似海,阿沅却敏锐的感觉到,他要气死了。 他绝对要气死了。 沈易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不笑就很吓人。 就像眼前。 阿沅紧紧抱着怀里的猫,猫在发抖,她也在发抖。 她甚至觉得自己此刻就是猫。 被沈易摁在掌心、瑟瑟发抖的猫。 她终于知道肥猫为什么怕他了。 似是阿沅眸中惧意明显,沈易略略一顿,眸中冷冽收了几分,不过一张俊脸还是臭的,他又问了她,第三次: “想去哪儿?” 老话说,事不过三。 阿沅抿了抿干涩的唇,艰难的咽了口唾沫,老实道: “沈易,沈大仙人,我错了,你帮帮我吧。” 作者有话说: 明天早上九点准时更新哦! 第126章 126 ◇ ◎“二殿下点名叫你去殿前伺候呢。”◎ 沈易眉间微拧, 阿沅根本不敢看他的神色,躲在肥猫背后一闭眼,一股脑都抖了出来: “求仙人救救他!救救摩柯!他很可怜的, 贵为九皇子都没人帮他的!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了, 他发了几个月的高烧了,再烧下去, 人都要烧没了!你这么厉害, 我的伤你都能医好, 你一定能救他的!” 阿沅这一通说也顾不上有没有说清楚,沈易有没有听清, 她说的诚恳, 沈易却盯着她迟迟没有说话。 阿沅:“……” 阿沅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她睁开了双眼,躲在肥猫身后觑着沈易的神色,或许是因为沈易两手撑在窗台上俯身向下, 而她避无可避只能仰头看着她,此刻他们中间只隔了一只可怜的肥猫,阿沅看不清他现在是何神情, 也不敢看,踌躇道: “仙人……” 沈易忽的轻笑了声:“这会儿叫我‘仙人’了?” 阿沅忙说:“我……” 沈易打断她:“我凭什么帮你?” 阿沅一怔, 沈易却已转身离开。 阿沅愣愣的呆在原地, 看着沈易毫不犹豫转身离去, 一眼也不曾看她—— 月上柳梢头。 冷宫内。 一室灰暗,愈加凸显烛火熠熠如天明。 “姑娘你有所不知, 老奴也想劝主子搬离这冷宫啊, 奈何主子铁了心要呆在这儿, 这是主子已故的生母容答应生前的去处, 老奴知晓殿下一片孝心,可是这毕竟是冷宫,那些个御医听令于二殿下不得救治主子,二皇子玉宵就是趁着陛下南巡故意让主子呆在冷宫自生自灭!姑娘,你帮老奴劝劝主子……姑娘?” 烛火下,少女的长睫就像一排小刷子似的,猫儿似的眸子就藏匿在小刷子一样的长睫后,映着憧憧烛火不知在想什么。 公公拔高声音:“姜沅姑娘!” 阿沅倏然惊醒:“什、什么?” 公公担忧的看着她:“姑娘你怎么了?” “没……没怎么。”阿沅似从某种情绪中惊醒,她晃了晃头才将脑海里那道修长的萧瑟的身影驱逐出去。 她看了眼床榻上陷入昏迷的摩柯,手背触及他的额仍烫的吓人,而他们前夜搬来的冰块早已融化,她蹙了蹙眉,“这不是办法……你好好照顾他,我…我再去想想办法。至于你说的……他都烧成这样了,能听见我说什么吗?” “其他人不一定,但是姑娘你,或许可以。” 阿沅愣住:“啊?” 公公抿唇笑了笑,尽在不言中,只道:“姑娘放心,主子这儿自有老奴看着。皇宫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自容答应逝去后主子虽贵为九皇子却如无根之萍,偌大皇宫竟无人可倚仗。主子随了逝去的容答应性格寡言,什么都藏在心里。主子虽镇日昏睡,偶也有清醒的时刻,不巧总是和姑娘错过。得知姑娘前来,主子极是欢喜。老奴不求别的,只求姑娘记得冷宫有位故人,闲暇时能来看看主子便好。” 这话说的,公公已不抱任何希望。 是啊,她就一个小小的宫女,无权无势又无沈易那样神乎其神的能力,能帮什么呢? 阿沅咬了咬唇:“我自然会天天来看他的。” 公公叩首:“老奴代逝去的容答应谢姑娘!” 公公颤颤巍巍的向阿沅行礼,阿沅连忙扶住他:“公公言重,摩……九皇子曾救过我,也是我的朋友,应该的。” 阿沅末的又添了一句,“不管你信不信,我一定会救他的,他不会有事的!” 阿沅辞别了公公,趁着夜色离开。 在她离开后,夜风卷过将要合拢的老旧木门,“吱呀”的一声一道黑影悄无声息的闪过,与此同时木门严丝合缝的关上。 室内,公公拧干巾帕贴在摩柯滚烫的额前,叹了一声道: “殿下真是交了个好朋友啊……” 忽而疾风扫过,烛火灭了。 本昏黄的小屋一瞬间又陷入了粘稠的黑里。 公公连忙从一旁的案桌上拿起火折子,刺啦的一声响火折子亮了起来映出面前一张生人勿进的俊美面容。 笼着一层月光,似仙似妖,似梦似幻。 公公登时瞳孔紧缩,正要高声呼喊,眼前人利落的手起落下,他眼前一黑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火折子也落在了地上,熄灭了。 来人正是沈易,沈大仙人。 他没有看倒地的公公一眼,径直侧眸看向床榻上的摩柯,死寂一般的黑中,凤眸隐隐闪过鎏金。 “这就是她口中的‘摩柯’?” 他看着床榻上的少年因高热而潮红的面庞,气若游丝显然命不久矣,他轻嗤了一声,转身便走,忽而顿住,提步上前,指尖一顿,下一刻抓住被角一把将盖在少年身上的薄被掀开,露出一张修条流畅、不算单薄,因高热洇湿汗珠的白玉似的少年躯体。 沈易眉心微蹙,忽的闭了闭眸,复睁开眼时凤眸璀璨如金。 在他面前,少年一张白玉似的躯体覆了一层青色的还在不断向上蔓延的青鳞。 与此同时,耳畔隐隐响起少女带着央求的声音:“求仙人救救他!救救摩柯!他很可怜的……” 沈易薄唇扯了一下,凤眸晦涩,笑意凉薄。缓缓吐出两个字: “笨蛋。”—— 阿沅当夜又没有回去。 她不敢。 她一时还不知该怎么面对沈易。 说实话她没想过沈易会拒绝她,还拒绝得这么干脆。 这让她措手不及。 而且不知为何,昨夜他的背影看上去有点……有点伤心的样子。 她想她一定是看错了,怎么可能呢? 不可能的。 她要有他那样神乎其神的仙法高兴还来不及呢,还能有什么伤心事啊? 阿沅很快打消了自己的疑虑,甚至还有闲心想着今天说几句好话哄御膳房的孙公公开心,带一份桂花糕回去,吃人手短,沈大仙人肯定不会生她气了。到时再旁敲侧击求他医治摩柯的高热,再好不过了…… 阿沅想的美,毕竟她现在是整个玉泉宫最清闲的人,当然前提是二皇子玉宵不来。 只要二皇子不来,她的活便只是撸猫这一项,惬意得很。 自上次不欢而散,二皇子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来了,阿沅理所应当觉得今天也轻松的很,甚至都打好哄好孙公公的腹稿了,就等管事嬷嬷一声令下,她便乳燕归林般冲去御膳房。没成想等到的不是管事嬷嬷遣散的命令,而是—— “姜沅,去殿前伺候。” 阿沅愣了下,肥猫还在她怀里咬着她的小指玩。 她有些莫名,试探道:“玉陶公主不是…不喜欢波斯猫在她跟前么?” “今儿个不同,二殿下来了。”管事嬷嬷催促道,“二殿下点名叫你去殿前伺候呢,快去吧,莫叫殿下久等。” 玉宵来了? 阿沅心里有些懊丧,隐隐觉得好日子到头了,不敢表现出来。她抱着猫,谨慎的点点头:“我就是去。” 没走几步又被管事嬷嬷叫住了:“慢着。” 阿沅回头:“嬷嬷还有什么吩咐?” 却见管事嬷嬷伸手就去抱她怀里的猫,阿沅顿了下,波斯猫自是不肯咬了管事嬷嬷一口,嬷嬷低叫了一声缩回手,登时食指上鲜血淋漓的,这猫一口利牙,阿沅本想磨的,就怕伤到人。而二皇子却独爱这口利牙,严明不可磨。管事嬷嬷便是想发怒也不敢,怒气咽了去,因此显得脸有些扭曲。 阿沅当即赔罪:“嬷嬷…嬷嬷是知道的这猫认人,便是玉陶公主也咬呢。”阿沅觉得奇怪,这猫认人几乎是整个皇宫都知道的事。谁人不知二殿下宠爱这猫宠爱的紧,不光牙不让磨,纵是掉下根皮毛都要发火,人人都避之不及,尤其是管事嬷嬷,今天怎么会突然想要抱它? 阿沅忍了忍,还是忍不住试探道,“这猫认人,还是我抱去给二殿下,之前不也都是我……” 管事嬷嬷终是忍不住怨气:“若不是二殿下下令谁要抱它?” 阿沅愣住:“……啊?” 管事嬷嬷带着视死如归的表情瞪着阿沅怀里的猫,没好气道: “二殿下严明你一人进殿前,猫留下。听懂了么?” 作者有话说: 明天9点见啦。 第127章 127 ◇ ◎“去吧,去找你最重要的朋友去吧。”◎ 阿沅进入内殿的时候, 只有二皇子玉宵一人。 她飞快的看了一眼四周,玉陶公主……去哪儿了? 忽而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 “看什么?” 阿沅顿了下,自她进来便一直低着头, 此刻更是眼观鼻鼻观心, 完全不敢看旁的:“…回殿下……” “可是在找玉陶?”玉宵盯着面前一颗乌黑头顶上的小小发旋,抿了口茶, 淡淡道, “她不舒服, 我叫她先去歇着去了。” 阿沅顿了下,低声道:“……是。” 话落, 玉宵不再说话, 阿沅便也安静的立在原地。 一时无言。 阿沅兀自低垂着头颅只敢盯着自己的脚尖, 许久也等不到玉宵的回应,但是她能感觉到始终有一道灼热的视线停驻在她身上。 她有些不舒服的微微蹙起眉头,可主子没发话她自然不敢说, 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不过她是知道玉宵看她不顺眼,从第一次见面就是了, 这次许是……又在整她吧。 阿沅暗地咬了咬牙,过了好久好久, 久到她脖子、双足都开始发酸, 都快站不住时, 玉宵终于大发慈悲道: “这里不用你伺候了,下去吧。” 阿沅愣了下, 虽然觉得莫名其妙还是听命回去了, 更让她觉得莫名其妙的是管事嬷嬷随后不光把猫送来给她, 还带了块御赐的龙涎香。 说是玉陶公主赏她的, 却没说为什么赏。 还带了一句话:“下次直接去殿前当值。” 她盯着手心上的龙涎香眉头杵得老高,真是……奇奇怪怪。 不过她没怎么放在心上,眼下有更叫她心烦的事。 她要……怎么面对沈易呢??? 无解。 阿沅硬是在宫殿外磨蹭到夜幕升起才磨磨蹭蹭的走去殿内。自上次玉宵血洗了一遍宫殿,能瞒得住圣上,如何瞒得住宫里人精似的众人?现在所有人都当这个宫殿鬼屋似的,没人敢靠近半步,若不是小猫和沈易陪着她,阿沅一人也是不敢住的。 不过现在比起鬼怪,她更怕……沈易。 她懊丧的敲了敲脑袋,只一步便能进内殿了终究还是扭头朝冷宫的方向走去,她承认,她怂了。 她不敢见他。 至于为什么不敢见他……奇了怪了,她为什么有一种…一种偷汉子的荒谬感??? 真是奇了怪了! 阿沅狠狠晃了晃头,将这荒唐的感觉跑到九霄云外,提步离开,然而没走几步,一道幽幽的辨不明喜怒的声音将她钉在远处: “不许去。” 阿沅一顿,抬眸看去,一道修长的身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是沈易倚在红柱之上,凤眸漠然的睇着她,俊容于月光之下犹如玉石雕的,清冷而不近人情。 阿沅闻言眉心一拧,到底有些心虚,迂回道:“我知道你怨我瞒着你……但是他曾救过我,他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我不可能放着他不管。我不会逼你去救他的,如果你担心我去找他,会牵连到你的话,你放心,就算被抓住了我也绝不会供出你……” 阿沅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的不对,沈仙人肉眼可见的俊容越来越黑,弄得她莫名的心慌,磕磕绊绊才说完接下来的话,“你…你可以放心了吗?如果…如果还不放心的话……” 沈易泠泠的看着她,忽然道: “你要怎样?” 阿沅深吸一口气:“你就安心呆在这儿,现在大家都怕这儿,不会有人发现的。等你灵力恢复就能出去了吧?我会从这里搬出去的,你总说我笨,我知道你嫌我烦,这样既不会打扰你修炼,万一被抓住了也牵扯不到你,没有我你独自逃离皇宫会更方便吧。” 阿沅说完,缓缓呼出一口气,心里也跟着好似放了块大石头,这些天她一直都在想这件事,这些藏在她心里的话,也是她藏在心里的愧疚总算说出来了。 她不是不知道沈易只是灵力枯竭才不得已被囚于宫中,一旦他恢复灵力天高任鸟飞,区区一个皇宫怎么困的住他?而她只不过给了他一个落脚的去处,就以此利用他的好心捎带她出宫…… 他现在本就灵力薄弱,自身都难保,何况又带上她这个几天都学不会一个咒法的拖油瓶? 他心善不说,但是她不能这么做。 这么说出来,阿沅总算觉得舒服多了。即便靠自己的努力这辈子离宫无望,好过一直受良心拷打。 她自觉很坦荡了,其中利弊也都掰扯清楚了,之前她一直觉得心虚,不敢直视他,现在全抖落了出来,一身轻松,她抬眸看向沈易,却发现……不是这么个事。 沈易脸色很差很差,方才就已经很差了,此刻看去,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居然有一些铁青。 凤眸沉沉,好像两汪深不见底的深潭,直直盯着阿沅,不知看了多久。 阿沅还未漾起的笑意登时凝固在嘴角。 阿沅小心觑着他:“怎……怎么了?我有哪句说的不对么?还是你有什么…什么不满的……” 沈易忽的打断她: “你为了他要跟我划清关系?” 阿沅闻言登时蹙眉:“也不是划清关系,这么说太难听了……虽然也没错……” 阿沅说的磕磕绊绊,急的抓耳挠腮,半天也说不清,沈易就这么静静看着她,黑到深邃的凤眸没有什么情绪,许久扯了扯唇,慵懒的倚靠在红柱上,不知在笑自己还是在笑别人: “去吧,去找你最重要的朋友去吧。” “你……”阿沅眉心拧起深深的沟壑,总觉得沈易这会儿情绪不对,她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说,转身离开。 沈易死死盯着那道纤细的背影,看着她一步一步离开他的视线,居然一次也不曾回头。 一次也没有。 他嘴角挂着笑,喉头却翻滚着腥甜的味道,他浑不在意,视线随着那道纤细的背影渐行渐远,就在阿沅一步跨过门槛就要离开宫殿时,后方陡的传来一道冰凉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 “你去了也没用,他很快就要死了。” 阿沅一愣,僵在原地,缓缓的转过身,盯着那道倚在红柱上修长的身影,此刻银月去了另外一边,那人面目全藏匿在无尽的黑中,她看不清。 “你说什么?” 沈易从黑暗中缓缓走了过来,直直走到离她只有一丈的距离才堪堪站定脚步。 他高她许多,因此俯身看她总带了点儿居高临下的意思,就像一座山一样带着极强的压迫感,尤其是现在—— 阿沅仰头看着那双漠然的凤眸下,殷红的薄唇一字一句道: “我可以救他,前提是,你不可以再去找他。” 第128章 128 ◇ ◎“你问他怎么样怎么样……怎么不问问我现在怎么样?”◎ 冷宫。 晚风刮过, 老旧的木门随着晚风发出一道沉闷的声响,“啪嗒”一声,合上了。 公公心中一喜, 连忙将手中的银盆放下, 急急转身:“沅姑娘你总算来了!殿下他浑身烫的吓人,许是……许是撑不住了!沅姑……” 话滚到喉头霎时一顿, 木门前空空荡荡的, 空无一人。 “奇怪, 最近是怎么了,总是看错……这个点沅姑娘早该来了才是, 莫不是被什么拖住了?” 公公一边嘟囔着, 一边弯腰拾起银盆, 手还未碰到银盆的边,整个人骤然倒了下来,不省人事。 来人正是沈易。 他走到床榻边, 居高临下盯着床榻上的少年。 少年清俊的面容一片赤红,细细密密的汗珠覆于他身上。沈易指尖一点,盖在他身上的薄被便落了下来, 露出一片密布汗珠的白玉胸膛。 沈易凝着少年眸色很淡很冷,他忽的闭了闭眼, 再次睁开眼时, 凤眸一片璀璨鎏金。 金色的瞳孔映着少年遍覆青鳞的胸膛, 那一身的青鳞仿佛会流动的碧水,一直蔓延到耳廓, 随着少年炽热急促的呼吸, 胸膛上下起伏着, 好似碧水泛清波。 沈易见状没什么表情地嘴角一扯, “啧”了一声。 有些遗憾。 余光瞥见案桌上尚未干涸的徽墨,牙关咬了下拇指,拇指于徽墨之上落下一滴金色的血液。 那金色的血液顷刻间溶进了黑墨之中,消失无形。沈易提起狼毫,沾了沾黑墨直接于那青鳞之上挥毫,才落下一笔,摩柯一直紧闭的双眸倏然睁开,露出一双凶恶的赤色的眸,沈易并未看他,只盯着笔尖下的字,在摩柯被青鳞覆盖的手即将穿透他的胸膛前,沈易眼皮也未曾动过一下,薄唇轻启,斥了一声: “孽畜,滚回去!” 霎时摩柯浑身重重一颤,目眦欲裂,仿佛被定住一般浑身僵硬如石头,欲穿透沈易胸膛的手也僵在半空中。 沈易便就着这个姿势,在摩柯遍覆青鳞的身上写下密密麻麻的铭文。 一刻、两刻,一炷香,两个时辰过去了。 天色将明。 阿沅在门外焦急的踱步,见里头迟迟没有动静,再也等不下去,正要推开门时,木门自己打开了,沈易俊容微霜从里面走了出来。 阿沅忙道: “怎么样怎么样,他怎么样了?!” 沈易轻嗤了声: “死不了。” 他想了想,终究没有将里面发生的一切告诉阿沅,阿沅只道是邪风入体,摩柯才高烧不下,听沈易这么说狠狠松了口气,他既然这么说,摩柯就一定死不了! 不过还是得自己亲自看了她才能彻底放下心来,她欲绕过沈易闯进去看摩柯现在怎么样,还未走出两步便被沈易一胳膊扣住腰,就像拎一只小猫般轻巧,他竟然就这样扣着她的腰将她整个打捞起来! 阿沅愣了下,扑腾着双脚拼命捶打他的胳膊:“喂!你松开我!” 奈何环住她腰身的铁臂犹如铁钳般将她禁锢,不仅没能让他将她松开,她的双手反而疼得要命!她哪里看得出来这厮看上去这样清风晓月的人物居然一身蛮力! “你干什么!” 沈易并不看她,捞着她兀自大步走着:“回去。” 阿沅双脚腾空,腰悬身,几乎这个人都窝在这厮的怀里,他似乎一刻也不想待在这儿,随着这厮的疾走晃荡着,阿沅既不安,横亘在她腰间的铁臂无疑是不安感的来源却又诡异的让她充满了安全感,她知道自己不会掉下去却也知道这厮不会轻易放她下来,两种矛盾的情感互相交织,阿沅既惊且怒理不清,既然怎么捶打这厮也不肯放她下来,阿沅头脑一热张口就在他的臂上咬了下去! 沈易眉心登时一拧,却还是没松手,阿沅心一横,愈加重的咬下去,忽而下颚被人一把捏住了。 动弹不得。 沈易也终于停了下来。 从方才出来就一直寡淡的面容倏然双眉紧拧,将她放了下来,钳住她下颚的手却没有松开,阿沅被迫仰着头,微张着唇。而他单膝屈下,视线与她持平,俊容前所未有的冷峻,钳住她下颚的长指忽而探了进去。 直到那柔软的指腹触上那颗小小的虎牙,阿沅一怔,恍似被电触了下,立时要挣扎着要推开他,沈易淡淡瞥了她一眼,她便不再动了,老老实实呆着。 “你答应过我什么?” 阿沅:“……” 钳住她下颚的手力气之大,阿沅从未见过他如此肃穆的神情,一时被镇住了,僵硬着身体,怔怔看着面前这人柔软的指腹摩挲过她的虎牙,其实只有短短一瞬的时间,却有度日如年那般那么久,等到面前人将指尖探出,阿沅才骤然松了口气,这才惊觉自己一直忘了呼吸。 不过看到沈易指腹之上薄薄的一层莹光以及指尖上勾连的银丝,不争气的小脸爆红。 尤其是她发现,面前人也发现了。 沈易盯着自己的指尖看了会儿,视线缓缓落在阿沅同样莹着一层水色的唇,唇角同样有道银丝勾连着……眸色渐深。 阿沅登时屏住气,扁了扁嘴:“……” 我不活了! 她咬了咬牙,用手背狠狠抹了抹唇闷头就想跑,忽然听到面前人说: “幸好,万一咬破了我的血,你几条命都不够花的。” 阿沅皱了皱眉,终究抵不过好奇心,忍住了想跑的冲动,小声道:“…什么意思?” “我以吸收日月精华修炼,血液脉搏里都是天地灵气,你这样的肉体凡胎承受不住的。”话说到一半,沈易忽然顿了下,轻笑了声,“不过,不论你死了几次我都会把你救活,这倒提醒我了,教你个咒法几天都学不会,太慢了,这要猴年马月才能出宫?索性吸我的血吧。” 阿沅愣住:“…啊?” 沈易觑了她一眼:“你这是什么表情?一口血抵得上你十年修为,笨蛋,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福分,趁我还没改变主意,怎么样,想试试么?” 见阿沅傻愣愣的盯着他,沈易忽然眯了眯眼,微翘的嘴角有些邪气,低沉的声线带着某种诱惑,“我要提醒你一点的是,吸我的血……可是会上瘾的。” 阿沅眨巴眨巴双眼,果断拒绝了:“算了吧。” 沈易扬眉:“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阿沅摇了摇头:“这事我做不来……” 沈易不解,只道她胆小:“吸口血的事,笨蛋,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 阿沅瞥了眼他指尖上还未干涸的血迹,方才在里屋他亲口咬下的,阿沅虽然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却也不难想到,他定又……又耗尽了自己的修为。 阿沅偏过头,紧了紧拳,打断他:“不要!” 沈易一顿,凤眸里细碎的笑意又消失了,静静地看着她。阿沅却不敢直视他,转身就走,身后那人叫住她: “你问他怎么样怎么样……怎么不问问我现在怎么样?” 阿沅顿住不答,沈易却不肯放过她,凤眸直直盯着她的背影,一字一句道:“我既救了他,你便不能再见他了。可还记得?” 阿沅沉默半晌,咬了咬下唇:“……记得。” 不知何时他们回到了那鬼屋一般的寝宫。 小猫遥遥跑过来咬着阿沅的裙摆撒欢叫着却又碍于对沈易的恐惧,只敢躲在阿沅的身后总小脑袋拱着她。 阿沅抿了抿唇:“我记得的,我不会再找他了……“蓦的,补了一句,”谢谢。” 阿沅逃似的回了屋,沈易沉默地看着那道纤细的背影走人宫门内,再也没叫她。 凤眸飞快的划过一道鎏金又归于黑沉沉的死寂。 他垂眸看去,指尖上勾连的银丝早已不加了,可那濡.湿感犹在,他眸光一动,指尖摩挲着紧紧攥了起来。 不急。 朝阳的第一抹金辉穿过枝丫,落在布着青苔的墙角上,那里一只雀儿侧仰在地,挣扎着,怎么也爬不起来。 沈易漠然看了许久,缓缓走上前蹲下,略略将雀儿扶正,下一秒雀儿便挣开了翅膀飞上枝头。 沈易扯了扯,心情陡的又好了起来。只可惜手上没有把趁手的折扇。 他扬了扬眉,唇角挂着浅笑,无声对自己又道了遍:不急。 不急。 他最有耐心了。 作者有话说: 从今天开始每天晚上九点更新哦! 第129章 129 ◇ ◎“横竖不过一个丫鬟而已,想要便去得好了。”◎ 因着昨夜的事, 阿沅来迟了。 她抱着猫匆匆赶到的时候,日上三竿了。 管事嬷嬷兜头就是一顿骂:“多少人在等你,怎会迟到这等时候!” 这并不是阿沅第一次迟到。按理来说, 她只要把猫顾好就行了, 但自从上回二皇子玉宵非要点名她去前殿之后,一切都变了。 不知怎的, 她觉得所有人都在盯着她看。 或许是为了看热闹, 也或许是为了看她这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宫女何以得了两位殿下的青睐, 总之从那以后阿沅的日子不好过极了。她忍着被众人注视的怪异感以及彻夜未眠的不适感向管事嬷嬷跪了下来,将猫放在一侧, 伸出了双手, 掌心向上: “是我迟了, 请嬷嬷责罚。” 等了许久却没等到想象中的打手心,阿沅还在等嬷嬷责罚呢,嬷嬷忽然自己改了口径:“呀, 倒是我忘了,你还住在原先的宫殿是吧?” 阿沅愣了下,还未答, 便见管事嬷嬷自顾自说了下去,“原先的宫殿离现下的玉泉宫确实远了些, 你迟来也属正常, 不如就直接搬来……” “啪!”的一声, 阿沅重重磕在地上,大声道:“嬷嬷大人大量我却不能厚着脸皮接受!跟远近毫无关系, 全是因…因奴婢太懒了!奴婢就是懒得起床, 懒得早起向嬷嬷、向殿下们请安, 我配住这么好的寝宫吗?我当然不配了!嬷嬷你罚我吧, 你不罚我我我我我心里不痛快!” 阿沅将额抵在双手上,跪伏在地,预想中嬷嬷勃然大怒的情景没有出现,倒是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声音: “这么想受罚?” 阿沅一愣,是……二皇子玉宵的声音。 “见过二殿下。” “见过二殿下。” “见过二殿下。” 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叩拜声响起,阿沅心里暗叫不好,果然不多时,眼前出现了一双绣着盘龙祥纹样式的长靴。 她硬着头皮,深深跪伏:“求二殿下恕……” “恕什么?”头顶传来玉宵的轻嗤声,“你一个丫鬟睡的比主子还迟,还敢求宽恕?” 阿沅哪里想的到玉宵这么不留情面,竟然真的跟她计较上了,不过至于……至于和一个宫女计较吗?? 阿沅不理解,她唯一确定的是,玉宵是真的讨厌她。 阿沅登时心头一凉,余光瞥见玉宵屈尊降贵的弯下腰来,将依偎在她身侧的肥猫抱了起来,这猫被她养的极好,圆墩墩的一大只,即便是玉宵都有些惊奇。 玉宵抱着怀里的猫,一脸嫌弃:“这是猫么?果然物随其主,这分明是猪吧。” 阿沅:“……” 这是她的猫么? 这不是她替他养的? 阿沅抿了抿唇,咽了进去,也不敢抬头,大有听候发落的意思。 阿沅有些绝望的想,上次仅仅因为瞪了他一眼就被丢去祭河神……这次呢? 这次……这次…… 不知不觉指甲狠狠嵌进掌心,阿沅浑然不觉,直到管事嬷嬷一巴掌重重打在她的肩上: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跟上二殿下!” 阿沅愣愣的抬头,这才发现二皇子抱着猫早就走远了。 管事嬷嬷又是一巴掌打在她的脊背上:“平常看你挺机灵的,怎么关键时候犯蠢?!快跟上去啊!” “……哦,是!” 阿沅不敢多言,慌忙着抓着裙摆便跟了上去。 玉宵并没有回三公主玉陶的玉泉宫,而是转道去了自己的寝殿的书房。 阿沅看着整整铺满一桌小山似的凌乱奏折,楞在原地。 “父皇南下日久,积攒了许多折子,全是近日黄河决堤,官员上奏。这些须得在三日后父皇回来前整理完。子时之前讲这些分门别类收拾好…”玉宵说完见阿沅还对着一桌奏章发愣,眉心蹙了蹙,直接抄起一份奏章在她脑门敲了敲,“发什么愣?今日整理不完这些,治你死罪。” 阿沅这才彻底明白玉宵没想真让她死,猫瞳陡的一亮:“……是!” 玉宵抱着怀中小猫,一边轻抚着怀中猫的脊背,一边盯着身前忙前忙后的小小身影,嘴角勾了勾。 好半天阿沅才整理出一块空地来,她正要去收拾其他的,忽然听见玉宵道: “会研磨么?” 她张了张嘴,刚想说不会,又听见玉宵道:“有手就会吧,过来磨。” 阿沅:“……” “……是。” 又是好久好久,阿沅手酸到不行,玉宵终于大发慈悲放她走,临走前又问她: “识字么?” 阿沅本想说不识字,临到口又觉得玉宵可能想要的不是这个答案,果然玉宵根本不等她回答,或许自始至终都不在乎她的回答是什么,直接丢给她三本残书:“给你三日时间将它们修补好。” 阿沅愣愣的接过有些破烂的残书,肥猫从案桌上跳下跃入她怀里,不光胡须,爪子上也有撕碎的纸屑。 原来竟是这猫撕坏的。但是…… 阿沅小心觑着二皇子玉宵的神情,他居然……不生气? 都说二皇子爱书如命,性情也阴晴不定,阿沅听公公说过二皇子最宝贵他的书房,里头都是绝世的孤本,任何人不得踏足,就连玉陶公主也是禁止的,这绝世的孤本就这么被毁了,居然不生气? 他就……就这么喜欢猫么??? 阿沅心中腹诽着,玉宵抬眸看她:“有事?” 阿沅登时如炸毛的猫,惊了一跳,连忙抱着怀里的孤本和猫忙不迭道:“奴婢这就退下!” 一面说着,一面狼狈的躬身后退,还被门槛绊了下踉跄着,玉宵指笔的手一紧,阿沅胜在年轻灵活,居然抱着怀中的七七八八,纤细的腰身好像蒲柳枝一样坚韧又脆弱,在空中荡出一道优美的弧度后还能稳定身形,讪笑着从门前退了出去,转身之际流了一身的汗。 玉宵沉默的盯着,直到瞧不见人了,倏然笑出了声。 手中狼毫落下,他哪里在批什么奏折,泛黄的宣纸上是一身形窈窕的少女盘腿整理着一地折子。乌黑的发盘成一个发髻,其上是一颗小小的发旋。猫儿咬着她的裙摆玩儿。 玉宵盯了一会儿,忽然生出闷气,将宣纸揉成一团丢了下去。 夜很长,年轻的未来君王通宵达旦批阅堆积如山的奏折,直到朝阳的第一抹日辉落在窗棱上,玉宵才合上了最后一只折子。 他抻了抻僵直的腰,视线忽然毫无预兆落在地上醒目的、皱巴巴的纸团上。 他定睛看了一会儿,走下案桌拾起,将皱巴巴的纸团抚平,纸团上少女寥寥几笔形态可掬,只露出个圆圆的脑袋和小小的发旋,还不如少女裙摆旁的小猫画的精致,玉宵却盯着那寥寥几笔看了许久,耳边忽然回响起早些时候玉陶同他说的话: “二哥从未胜过玉陶的气,真是稀奇,阔别多日,兄长可是想明白了?” “二哥没有生你的……” 玉陶蓦的笑了,越笑越大声:“二哥,你瞒得了别人,瞒不过我。玉陶实在不明白,横竖不过一个丫鬟而已,想要便去得好了,二哥到底在纠结什么?你都不像你了。” 玉宵盯着纸上少女小小的发旋,手指摩挲着上好纸张带来的磨砂感,靠近了还能闻到徽墨的香。 他本微蹙的双眉登时舒开,仿佛解开了什么桎梏,薄唇溢出一丝轻笑,将皱巴巴的宣纸小心折好,放在了堆积如山的卷宗下。 第130章 130 ◇ ◎“爱惜书的人,总不是坏人。”◎ 阿沅回去时已经很迟了, 还没到门前,远远的就瞧见沈易修长的人影倚在红柱上,眼巴巴地盯着宫门看。 一瞬间, 阿沅以为看见了一条大狗。再定睛一看, 哪有什么大狗,是仙人遗世独立, 清冷不可逼视。 应是沈易在吸收日月精华, 弥补修为。 阿沅顿了下, 越发觉得心中有愧,抿了抿唇, 抱紧了怀中的残书和猫, 万不敢再打扰他, 猫着腰垫着脚从墙角偷偷溜进去,忽而被人叫住: “你回来了。” 阿沅霎时僵在原地,僵硬的抬起头, 本在远处的沈易此刻居然就在她面前,盯着她,俊容没什么表情: “你躲我。” 陈述句, 肉眼可见的事实,没有任何辩驳的余地。 阿沅本来就觉得心虚, 此刻更甚, 尤其在沈易说了下面一句话后, 恨不得将自己埋进土里: “我听你的,已经救了他了, 为什么还躲我?” 阿沅百口莫辩:“不是……你误会了, 我没有去看摩柯, 我……” “我知道你没有。“沈易直直看着她, ”我知道你不会骗我。” 阿沅长睫一颤,怔住了。 被人……全身心信任是什么感觉? 沈易仍盯着她,目光没有片刻的游移,眸光灼灼不作伪,只映着她一个人的面容。 阿沅从来没有这种感受,她完全不敢看沈易的双眼,侧过首,干巴巴道:“这一整天我都在收拾书房的卷宗……所以迟了些回来。” 沈易看了她良久,久到阿沅几乎要落荒而逃,才缓缓道: “以后……可不可以不要躲我了?” 阿沅一怔,但见沈易倏然一笑,眸中的黑散了,指尖挠了挠鼻梁,凤眸弯弯带了丝无奈、难为情、自嘲、沮丧还有……求饶。 “很难过啊。” 他说。 阿沅眸光一颤,一瞬间紧紧握住怀里的残书,指甲狠狠嵌进掌心里。与此同时,心中好似有某根弦轻轻地拨动了下,极轻,她却好似心湖被人投下一块巨石,神魂震荡了一瞬。 很奇怪的感觉。 她恍惚了一瞬,张了张唇,好久才找回声音,“……对不…” 沈易很快打断了她,他不是来听她说对不起的。他脸上自嘲的笑收敛了些,只道: “你许久没有学法术了。” 莫名的,阿沅觉得沈易有些委屈,也有些可怜。 他本就长得高,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乍一看真像只委屈巴巴的长毛大狗。 阿沅余光一瞥,本有些抱歉和意动的心情忽然就散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银月下,少女一扫眉眼愁绪,粲然一笑,苍白的月光都显得温柔起来。 沈易见状,眉眼弯了弯,俊脸却不动声色,轻笑了一声:“让我倒求着你学,你还是第一人。“他凤眼一抬,眼风扫了过去,往日那个风流肆意到有些邪气的似妖似仙的他又回来了,”怎么样,小沅同学,还学么?” “学!当然学!”阿沅毫不犹豫,然而看着怀中的残书,有些为难。 沈易如蜻蜓点水般的眼风扫了眼她怀里的残书,甚是体贴道: “我帮你。” 不待阿沅拒绝,直接将她怀里的残书接了过来,径直走回屋内。 阿沅甚至没反应过来,回神之际屋内都燃起了烛火。 沈易是料到她不会拒绝的,他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阿沅乡野长大,又操持全家的生计,即便有闲钱也不会让她上私塾,她认识几个字他还不知道么? 阿沅原先还愁如何是好,现下有沈易帮忙,不一会儿便修复了小半本残书,沈大仙人不仅乐于助人,还不嫌弃她大字不识,不仅帮她修书,还顺道教她识字呢。 “智用于众人之所不能知,而能用于众人之所不能见。”沈易将最后被撕毁一角的“见”字小心贴好,淡淡道,“这本‘《鬼谷子》’可一读。” 阿沅小声跟着他念了一遍,长夜漫漫,修补书又极其枯燥,阿沅跟着学了小半时辰便累的脑子再也转不动了,看着残书上密密麻麻的字好像蚂蚁在爬似的,要不是玉宵下令三天内修复好,她早就倒头睡了。 沈易在耳边的教导也好似念经似的,她一边强撑着精神,一边为了驱散困意,扯开话题: “嗯……那啥,我问你个事呗?” 沈易还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看着她明明惺忪却使劲睁大的猫瞳,嘴角勾了勾,烛火的光映在他高耸的鼻梁上,暖光下再清冷的仙人此刻也多了几分烟火气,他手上动作不减,大半书都是他修复的,明明枯燥的不行,他却心情好的出奇,烛火噼里啪啦作响,时光却好像慢了下来,他盯着手中一寸寸修复完好的残书,淡淡道: “问吧。” 说起这个,阿沅就来劲了。她终于精神了些,手舞足蹈跟他描述着: “你说一个人身居高位惯了,其实脾气也差得很,动不动还杀人呢!但是呢……”阿沅挠了挠腮,困惑的不行,“这人又偏偏对猫极好,对书也是,宝贝的很……” 沈易看了她一眼:“就是那人让你修复这些书?” “对,就是他。”阿沅两手捧着腮,烛火同样落在她面上,映出日渐丰盈、日渐出落的精致眉眼上,两道秀致的眉紧紧锁成一团,是这个年纪的少女独有的娇憨,“你说怪不怪?我就没见过这种人,真是太奇怪了。” 沈易闻言倒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 “爱惜书的人,总不是坏人。” 爱惜书的人,总不是坏人。 阿沅心中跟着默念着,喃喃着:“啊……所以他也算个好人是吗?” 她自小家境贫寒,最羡慕的不是锦衣玉食,大鱼大肉,而是私塾里跟着夫子摇头晃脑的同她一般大的孩子。她没读过书,因此愈加敬重乃至崇敬读书人。 而且是沈易沈仙人说的,就更不可能错了。 虽然……虽然玉宵讨厌她,甚至送她去祭河神,差点害死她,虽然他杀了很多很多人,但是…… 但是沈仙人说爱惜书的人总不会是坏人,那么,他应该……也没有那么坏。 他不一定是好人。 但他不是坏人。 这时的她太年少了,本能的相信她最信任的人。 沈易沈仙人说的,总是没错的。 而沈易只当她说的是玉陶,沈易知道她是这个叫“玉陶公主”殿内的侍女,他见过这个玉陶公主,趾高气扬、蛮横无理的丫头罢了,仅这么一些微末的印象,没怎么放在心上。若不是阿沅提起,早忘了。 他忽然说了件事,打断了阿沅的思绪: “今日有人前来送了许多龙涎香。” 阿沅一愣,登时冷汗差点下来了,下意识攥住了他的手: “有人发现你了吗?!” 沈易一顿,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眼眸一抬,眼波浅浅,盯着近在迟尺的女孩,“唔”了一声才道: “你担心我啊?” “废话!”什么睡意早就烟消云散了,阿沅拔高了声音,“快说有没有!” 沈易笑了,不是无奈的自嘲的笑,是入宫以来……不,是自他有意识的千百年无边孤寂以来,第一次笑得志得意满: “当然没有。” 阿沅狠狠松了口气,沈易唇角噙着笑盯了她好长一会儿,决定还是不再吓她了,正色道: “阿沅,我知道怎样快速出宫了。” 阿沅见他一脸正色也不自觉挺直了腰板,一脸肃穆: “你说。” 沈易下颚轻抬,点了点不远处案桌上堆成小山般高的龙涎香。 “我要龙涎香,这些不够。远远不够。” 130-140 第131章 131 ◇ ◎他只是不喜欢她,仅此而已。◎ 阿沅没想到误打误撞龙涎香居然是快速促使沈易灵力恢复的利器。 这小山一般高的龙涎香自然全是玉陶公主赠的, 她想不明白玉陶公主为何平白无故送她这么多名贵的香,许是……许是因为她将小猫养的很好? 那为何从前不送,现在送呢? 阿沅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便也不想了。玉宵和玉陶这对兄妹的想法她从来就不理解, 虽然不知为何送龙涎香,不过误打误撞于沈易恢复灵力有益就是好事! 阿沅原先是玉泉宫摆烂第一人, 人人都想在玉陶公主跟前讨个好, 偏就她一人真拿只猫当主子了, 镇日抱着只猫,好好一个本该最得眼的贴身侍女混成了玉泉宫的小透明, 不少人背地里骂她傻, 但今日不一样了, 为了龙涎香,为了沈易早日恢复灵力,为了早日出宫, 她也要争一争宠! 然而这次还未到殿内,便被管事嬷嬷拉走了。 阿沅一脸莫名:“嬷嬷我这次特地提前了半个时辰,没……没迟到吧?” “从今往后你不要在玉泉宫当值了。” 阿沅一愣:“为、为什么啊!” 阿沅心里一块巨石狠狠一沉:“可是……可是玉陶公主厌弃了我?!” “说什么呢?”管事嬷嬷笑着觑了她一眼, 亲昵地挽过她的腰,从未有过的亲昵, 阿沅忍住将腰上嬷嬷粗粝的手拿开的冲动, 只见管事嬷嬷笑眯眯看着她, 好像她是块发光的金元宝似的,“你这丫头, 得了二殿下的眼缘, 哪是厌弃?分明是飞上枝头当凤凰了!” “……啊?”阿沅简直莫名所以, “嬷嬷所言何意?” 嬷嬷却忽然讳莫如深, 不知不觉又领着她到二皇子玉宵的住处:“公主说了,你只需记得,你呢自然还是公主殿下的人,这点是永远不会变的。”嬷嬷指尖点着阿沅的眉心,说一字便戳一下,“这一日是玉陶公主的人,即便死后也是玉陶公主的鬼,知道么?” 嬷嬷的手指虽粗粝,戳着她眉心的力道却不重,甚至脸上还是笑吟吟的,可莫名阿沅却觉得遍体生寒,曾发生在宫殿内的修罗景象一晃而过,她脸色煞白,唇角勉强扯开一道弧度:“那是自然,我这不是……这不是怕玉陶公主不要我么……” “瞧你也是个机灵的,其他的不用我多说了吧。”嬷嬷忽然在她背上轻轻一推,阿沅一个踉跄才堪堪停住,二皇子巍峨的宫殿便出现在她面前。 “以后上午你便在二皇子处当值,下午便回玉泉宫向公主殿下请安,不得耽误,知道了么?” 这深宫之中都是人精一样的人物,阿沅知道管事嬷嬷是不打算说清了。她朝嬷嬷行礼道:“多谢嬷嬷,姜沅知晓了。” 她转身之际,忽然又听嬷嬷道:“听闻昨日圣上返京,第一时间便去看了冷宫那位。” 冷宫之中还能有谁,只能是摩柯。 阿沅一听到摩柯,登时心头一紧,回眸紧紧地看着嬷嬷。 “二殿下足足在殿前等了四个时辰才等到圣上。据说从圣上那回来后,二殿下便一直将自己关在寝宫里。”管事嬷嬷言尽于此,拍了拍阿沅的肩,笑道,“下午记得回玉泉宫向公主请安。” 阿沅等了许久没听到摩柯的消息,抿了抿唇:“多谢嬷嬷提点,姜沅知道。” 她很快送别了嬷嬷,于二皇子巍峨的宫殿前深深吐出一口气。 她不是傻子。 到这时还不知道玉陶的用意她这点脑子也不用想着出宫了。 多想无用,她在嬷嬷这是得不到更多摩柯的消息的。 有时候,没有消息不见得是坏消息,她宽慰自己。 同时,她也终于从玉陶公主种种怪异的举动中察觉到……玉陶公主这不是明显把她送给了二皇子玉宵? 不过……为什么? 二皇子那些侍妾各个貌美如云,她乡野来的丫头,更是被二皇子亲口嫌弃过的貌丑无盐,阿沅当然不会自作多情以为二皇子看上了她,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 怀里波斯猫懒懒打了个哈欠,因为打了个哈欠,眼眶湿漉漉的,绿油油的眼就这么眨巴眨巴看着她,阿沅的心一下就软了。 真可爱!!!! 不愧是她一手养肥的小可爱!!! 别说二皇子了,哪个能不爱呢! 况且昨夜沈易的话犹言在耳:“爱惜书的人,总不会是坏人。”在阿沅心里,二皇子玉宵等同于沈易沈仙人亲口认证过的“好人”,虽然她心里还是有些怕,冯寅的死相还历历在目,不过经过一番心理建设没有原先那么抵触了。 他兴许……并没有他表现的那么坏呢? 他只是不喜欢她,仅此而已。 而她只要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就好。 她深呼吸一口,抱着怀中的猫走了进去。 —— 庭院深深,二皇子不愧是圣上最宠爱的皇子,连宫殿也比一般的大上不少,宫殿内的仆人也极少,听说二皇子喜静,不喜外人打扰。 阿沅这一路走来居然没看到什么人。 偌大的宫殿空空荡荡的,不比她现在居住的众人口中堪比“鬼屋”的宫殿好多少。若不是此刻青天白日的,她还真不一定有勇气走下去。 阿沅花了不少时间,等到终于在宫殿后院的花房找到二皇子玉宵时,两颊微红,两鬓都是细密的汗珠。 这是一片芬芳馥郁的白芍花,好似天地间落了层厚厚的雪似的,为酷夏带了些凉意。而二皇子玉宵独自一人就立于这花丛中,无边孤寂蔓延,阿沅见到过的二皇子一直是喜怒无常的、暴戾的,从没见过这样的他。 阿沅顿了下,不敢多看,快速走了过去,立马跪了下来: “奴婢见过二皇……” “谁准你来的。” 玉宵并未转身,却仿佛背后长了眼似的,声线平淡听不出情绪。 阿沅一愣,玉陶公主派她来的事,二皇子竟然不知道么? 她不敢耽搁,连忙道:“是三殿下派我来……” “滚!” 犹如惊雷般的一声怒吼,阿沅狠狠战栗了一瞬,不光是她,怀中的猫也受惊地嘶吼了一声,一瞬间冯寅死不瞑目的模样赤/裸/裸闪现在眼前,她脸色煞白,怔愣一瞬后抱着怀中的猫慌不择路往后跑,没跑几步倏然被脚下巨石绊倒,摔在了地上。 小猫也被抛出了三步之远,可怜的喵喵叫着。 阿沅慌神之中,拖着被巨石磕到,忍着脚踝的剧痛,一步步跛着脚挪去将小猫抱在怀里,正要逃离时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站住。” 是玉宵唤她。 阿沅浑身一僵,却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转过来。” 阿沅长睫一颤,抱紧了怀中的小猫,僵硬的转过身。 玉宵就在十步开外,俊容阴冷的盯着她。 阿沅张了张唇,没有发出声音。恐惧犹如跗骨之蛆自尾椎骨向上攀岩。 玉宵静静盯了她一会儿,忽然动了。 阿沅指甲狠狠嵌入掌心,死死咬着下唇,忍住尖叫、逃跑的冲动,看着玉宵一步一步走向她。 恍惚间,冯寅死不瞑目的模样和玉宵森冷的俊容重叠在了一起…… 就在玉宵一步就要逼上她时,阿沅终于忍不住闭上双眼,强压在喉咙的尖叫溢了出来:“不……” 想象中的劫难却没有到来,腰腹上忽然按压下来的柔软触感让她即将失控的尖叫声都卡壳了。 是二皇子玉宵忽然单膝跪下,头面埋在了她的腰腹上,两手圈着她的腰,极低极喑哑,因头面埋在她的腰腹上显得含糊不清,阿沅却听得明明白白。他说的是: “母后……我好想你。” 第132章 132 ◇ ◎“带上你的猫,过来。”◎ 【听闻昨日圣上返京, 第一时间便去看了冷宫那位。】 【二殿下足足在殿前等了四个时辰才等到圣上。据说从圣上那回来后,二殿下便一直将自己关在寝宫里。】 阿沅终于想起了管事嬷嬷说的话,她之前光顾着想摩柯的安危, 居然忽略了嬷嬷最重要的言外之意。 她不知道玉宵在圣上那里经历了什么, 她感觉到圈住她腰肢的双臂越来越紧,紧到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忍了忍, 感觉腰都快断了, 终究没忍住: “二殿下……” 忽而声音卡在喉头, 顿住了。 冰凉的液体濡湿夏日轻薄的衣衫,玉宵他……哭了。 ……怎么可能?? 阿沅疑心自己想多了, 然而腰腹上越来越冰凉湿润的薄衫告诉她, 是真的。 她垂眸看去, 玉宵竟如一个幼子般抱着她的腰,肩头耸动,嗓音喑哑: “母后……我好想你。” “我好想你。” 阿沅曾听宫中老人说过, 二皇子和玉陶公主的生母宣德皇后最受圣上宠爱,可惜花开易败,年纪轻轻便逝去了, 留下一双子女也承袭了圣上的恩宠,风光无双, 都言二皇子便是下任储君的不二人选。 圈住她腰肢的手臂犹如铁钳一般打断了她的思绪, 阿沅吃痛受不住, 紧了紧怀抱着猫的双手,“殿下……” 玉宵忽的头一歪, 抵在阿沅腰腹上, 紧绷的双肩松懈了下来, 唯有圈住阿沅腰肢的双手仍攥着不放。 阿沅愣了下, 轻声道:“殿下?” 没反应。 她又唤了遍: “二殿下?” 还是没反应。 阿沅抿了抿唇,犹豫着伸出一根手指头极轻的戳了戳玉宵露在外的一截属于青年的暗藏力量的手腕,才一碰,几欲灼烧人的温度,阿沅照顾摩柯时日不短,顷刻便知道了玉宵这是发了高热了。 高热这回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摩柯发了数月的高烧也没事,可阿沅也见过烧了一夜便痴傻了的可怜儿。 况且这可是未来的储君,这如何能等? 阿沅当即将怀中的猫放下,握住玉宵的双肩,玉宵果然已经晕了过去,滚烫的额枕在她的臂弯上,两臂终无力的垂下。 阿沅张皇地四处呼喊:“有没有人?快来人!二殿下昏倒了,快来人呐!” 偌大的宫殿宛如一座死城,阿沅咬咬牙,只好将玉宵的胳膊搭在肩上,一步一步向殿内挪去。 —— 从日出到日落。 殿内,玉宵俊容微霜,沉睡于榻上。 榻边围了一圈的人,阿沅远远的贴着墙角站,偷偷揉了揉肩,发出极低的轻嘶声。 那一圈人中为首的自然是玉陶公主。 发须皆白的老叟哆哆嗦嗦着冲玉陶公主拱了拱手:“回三公主,二皇子只是着了些凉,一记热汤灌下无需半日便能好个七八,无需担忧。” 玉陶公主闻言掖了掖被角,本紧缩的眉头松弛了些:“如此最好。” 老御医欠身退下,玉陶忽然叫住了他:“先生可知父皇现在何处?” 老御医一顿,玉陶笑着看着他,少女洁净的面庞挂着不谙世事的笑,“听闻昨日父皇一回京都便急召了先生进宫,可是父皇身体有恙?父皇这一别多日,回来又不见人,玉陶着实思念,便是想找人也找不着呢。” “圣上昨日确实召了老夫进宫,不过三公主大可放心,圣上龙体康健,此番召老夫是为了九皇子。” 玉陶嘴角的淡笑微微一滞:“为了……小九?我记得先生至少一月前言明小九邪风入体,药石难救……” “老夫也觉得颇为惊奇,不过半月九皇子居然自个儿就痊愈了!老夫活了大半辈子还从未遇到过这种奇事,圣上龙心大悦,此刻恐怕还守在九皇子身边吧。” 玉陶忽然又道:“先生与父皇在一处……父皇可知二哥高热一事?”不待老御医答,玉陶自顾自笑道,“先生都知晓了,父皇定也知道的。只不过他选择了小九罢了哈哈……哈哈哈……咳咳!” 玉陶陡的剧烈咳嗽起来:“咳咳咳咳!” 老御医连忙扶起玉陶公主:“三公主!公主体质虚弱,久病难愈,三公主的病也是圣上的心头大患呐。” 说着老御医的长指即将探上玉陶的脉搏忽然被她一把甩了开去! 她姣好的容颜仍然挂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笑容愈甜因其苍白的面容愈显得诡谲,好似带血的玫瑰叫人不寒而栗:“父皇只顾着小九哪里还管我的死活!说什么最疼爱我和二哥都是骗人的,骗人的!” 老御医明显被玉陶骇住了,呐呐不敢言。 三公主一怒,满室的奴仆全跪了下来。 阿沅领教过三公主阴晴不定的性子倒是不怕,不过她也跟着跪了下来,混在人群中。小猫还要喵喵叫被她一把拢在了掌心,塞了一颗糖。小猫便舔祗着她的掌心,终于不闹腾了。 本胶着凝滞的气氛忽的传来一道低沉的叱声刺破死寂: “胡闹。” 是二皇子玉宵的声音。 果不愧是二皇子,不消片刻居然已经醒了。 俊美的面容依旧苍白,愈加凸显一双眸深沉似粘稠的黑潭,尤其盯着某人看时恍若黑云压城,叫人望而生畏。他紧紧盯着玉陶,一字一句: “向先生赔罪。” “我说错什么了吗?”玉陶拒不认错,姣好的面容隐隐浮现扭曲的神色,“说好听一点九皇子九皇子,不过一个贱婢所出,母后宽厚仁慈,待那贱婢容嫔不错吧?她却踩着母后的头爬上了父皇的床!父皇口口声声最疼爱我们,还不是放不下那个贱婢所出的野……” “住口!” 玉宵勃然大怒,俊容森冷如修罗,额角鼓起根根青筋,双眸因盛怒浮起根根血丝。 玉陶顿住,眼眶顷刻红了,眸光震颤咬了咬唇,冲着一地跪地的奴仆大喝:“滚开!” 奴仆们连忙让开一条路,玉陶不忿径直离开。 老御医活了大半辈子,玉陶体质虚弱三天两头便要唤御医,老御医也算看着她长大,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玉陶公主。显然吓得不清,仍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玉陶都走远了他还没缓过神来。 “玉陶性子顽劣,先生莫怪。” 玉宵淡淡开口,全然没了方才的震怒失控。 老御医骤然惊醒,握着药箱的手都在发抖:“老夫自然……” “方才玉陶所说的先生全忘了吧,玉陶年纪小,被我宠坏了不知礼数,先生莫要放在心上才好。” “自……自然……” 老御医的手在哆嗦,玉宵淡笑:“那我就不送先生了。” “自然自然……”老御医拎着药箱哆哆嗦嗦几乎逃似的告辞离开。 玉宵肃着一张苍白的脸,冷冷扫过跪地的众仆役,玉宵还没发话,胆小的奴仆已然软了腿脚,匍匐在地一遍遍磕头哀求着:“殿下饶命……殿下饶命……殿下……” 无怪他们如此惧怕,今日听到的一切足以叫他们掉下脑袋了。 尤其还是玉宵如此杀伐决断、还有前科的人。 阿沅不怕玉陶公主,在她看来玉陶公主天生养尊处优惯了,任性了些。她怕的是玉宵。 她是亲眼见过玉宵是如何将冯寅活生生踢死的,也忘不了玉宵那夜下令屠戮所有人那张仿佛视人命如蝼蚁般的修罗面。冯寅那张死不瞑目的脸又徘徊在眼前,她混在人群之中同样匍匐在地,死亡的恐惧叫她头皮发麻,她死死咬着下唇,小猫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情绪,舔着她的虎口,软软的叫着。 阿沅垂眸看了它一眼,勉强扯出一丝笑,将小猫又拢回了掌心内。 一室哭声震天,玉宵脸色很难看,俊容沉得快滴出水来,他向来喜静,这也是偌大的宫殿一个仆人都没有的原因。此刻满室聒噪的哭声吵得他头疼欲裂,浓如墨潭的双眸极快的掠过一缕杀戮之色却在视线瞥见藏在人群之中小小的发旋时顿了下,随即眸中的杀戮恍似暖阳下湖面上的薄冰一寸寸龟裂,袒露出前所未有的连他本人都不知也不会信的柔和。 因干渴而苍白的薄唇抿了抿,方才开口道:“胆敢把今日之事吐出半个字格杀勿论,下去吧。” 众人皆是一愣,继而忙不迭的磕头:“谢过殿下!谢过殿下!” 阿沅提到嗓子眼儿的心跳声骤然松了口气,不敢抬头,跟着众人退了下去。 却在将要一脚踏出宫门时,难得大发慈悲开了天窗似的玉宵陡的又抛出一句: “你留下。” 阿沅一怔,倒也没脸大的觉得是在叫她。若是往日,一定是二皇子身边的大红人冯寅,但今日……她想着总会有新人顶替冯寅的位置。 皇宫最不缺新人了。 不过二皇子没点名道姓,众人也不好走。她见旁人低垂着眉眼停下脚步,便也跟着。没想到玉宵下一句短短两字,却把她震在了原地: “姜沅。” 阿沅豁然抬眉便撞上玉宵一双浓如墨潭的眼眸。 玉宵似对她的懵懂有些不满,浓眉蹙了蹙,语气染上不耐烦,他说: “带上你的猫,过来。” 不耐到,好似迟了一秒就要砍了她的头颅。 第133章 133 ◇ ◎“我要你勾的二哥魂不守舍,我要你成为二哥的枕上人……能不能做到?”◎ 众人只觉得脖子一凉, 哪里还敢久呆,逃似的逃出了宫殿外。 徒留阿沅一人僵立在原地,遍体生寒。 身后幽幽传来一道声音已是不耐烦到极点:“没听到我说什么?” 阿沅抱紧怀中的猫深吸一口气, 僵着身转了过来, 嘴角扯起一道弧度: “殿下……有何吩咐?” 玉宵从榻上支起一只手撑着下颚,睇着她: “怎么……不愿意?” 阿沅摇头如捣蒜:“殿下误会了!怎么可……” 玉宵冷笑:“不是不可能, 是不敢吧。” 阿沅:“……” 阿沅倒吸一口气, 欲哭无泪。她算是知道了, 什么叫伴君如伴虎,玉宵留她就是来找茬的。 她真的、在这破皇宫一时一刻也呆不下去了。一想到可能要在这囚笼一样的地方呆一辈子, 她几乎快喘不过气来。 或许连阿沅自己都不知道她每次生闷气的时候, 手指会下意识的绞着衣角, 而她怀里的小猫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情绪,小脑袋拱着她的虎口,怏怏不乐。 玉宵忽然就…心软了。 原本冷硬的腔调也柔和了不少, 堪称和煦。 诡异的和煦。 “是你救的我?” 阿沅先是一愣,继而脑袋飞快一转可不敢揽功,立马跪下来:“都是御医的功劳, 奴婢只是……” 玉宵冷冷打断她:“少给本王来这套。” 阿沅一梗,老老实实跪在原地, 既然说什么都是错, 索性不说了。她有些丧的想, 他若真想找茬自然有一百种办法整她,她说什么都没用。 阿沅几乎都认命了, 忽然听到玉宵带着罕见的含糊的声音: “我当时……说了什么?” 阿沅一顿, 仰头看着玉宵, 没明白他什么意思。 玉宵陡的心情又变差了, 紧紧盯着她危险的眯起眼: “你没听见什么吧?” 阿沅原先还有些发懵,电光火石之间一下全明白了。 他…… 阿沅是疯了才会把玉宵喊她妈的事告诉他!她当然选择装傻:“没……没有……” 玉宵狐疑的盯着她:“真的没有?” 阿沅梗着脖子,强逼着自己不能退缩,抿了抿唇直直盯着玉宵:“……没有。” 细看下少女的睫毛眨得飞快,环抱住自己双臂的手指骨泛白,细白的手背隐隐透着青,玉宵忽然觉得于心不忍。 很新颖的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快到他甚至还未察觉,已然脱口而出: “本王又没打算罚你,怕什么?” 阿沅一顿,养了许久的肌肤好像脱了一层胚逐渐显露令人侧目的柔和白,因为白愈显得一双猫瞳乌黑水亮,她飞快眨了眨眼,并未说一个字,因玉宵的松口油然而生的欣喜却从那双棕色的瞳仁里泄了出来。 活灵活现的,尤其她怀里还抱着一只猫,恍惚间好像一大一小两只猫望着他。玉宵的心窝倏然好像被猫爪挠了一下,不疼,痒痒的。 从心窝处开始弥漫、遍布全身的痒。太陌生了,他有些无所适从。 他忽然毫无预料想起北方番邦进贡的红宝石,璀璨夺目举世难见的珍品,玉陶央求了许久他也没有松口赠她,原先以为自己太宠玉陶了,玉陶凡事太容易得到,因太容易得到造就她偏激肆虐的性格,竟连外男也敢私藏,他便想借此机会磨磨她的性子,万事皆应的他就是故意扣下那颗红宝石不松口。 现在想来,他哪有那份闲心,不愿赠只是没遇上愿意相赠的人。 如今他遇上了。 唯有这样的珍品才配得上这样一双眼。 玉宵抿唇,似是不在意随口道: “想要什么赏赐?” 阿沅一顿,呆呆地看着玉宵长睫飞快的眨了下,许久才踌躇道:“我……” 他眉心一蹙本以为这个胆小入骨猫似的丫头又要推拒了,正要一口回绝她,却见她两眼放光: “如果二皇子非要赏赐那……那请赐我龙涎香吧!” 玉宵一愣:“龙涎香?怎么想起要这个?” “因为……因为……”阿沅总不能将沈易的事告诉他,一时又想不到理由,只好结结巴巴小心翼翼觑着他,“不……不可以吗?” 玉宵默了一会儿,盯着她沉沉开口:“有比龙涎香更好的赏赐。” 阿沅不知道这次拒绝下次什么时候还能得到龙涎香,唯有龙涎香才能让沈易尽快恢复,唯有龙涎香才能让她尽快从这吃人的皇宫逃出去! 她第一次面对玉宵大着胆子道:“奴婢只要……龙涎香。” 说完梗着脖子直视玉宵的双眼,指甲狠狠嵌入掌心,强撑着不肯低头。 见少女罕见的大胆,玉宵眯起眼,本挂着的一丝闲散的笑意也消失了,俊容苍白目光沉沉盯着她,在这样的目光下,阿沅还是怂的低下了头。 只敢盯着脚下的方寸之地,惴惴不安。 心跳都快跳到嗓子眼才听到玉宵的声音: “如此想要便赏给你吧,自行去库房领吧。” 阿沅一顿,狂喜涌上心头,忙不迭道:“谢、谢过殿下!” 阿沅实在太过开心,抱着小猫转身离开直到玉宵唤她第二次才站住脚步,平复乱飞的心跳声: “殿下有何吩咐?” 玉宵枕着一只臂望着她,不计较她的冒失,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怒:“为什么非要龙涎香?” 阿沅一顿,觑着玉宵的面色,小心翼翼措辞道:“龙涎香好闻还……还名贵,坊间传闻指头大的龙涎香便可抵千金呢。” 自然都是真的,那么她非想要龙涎香也显得没那么假了吧? 玉宵盯着她,因为隔的有些远,一双眸显得格外深邃,神情莫测: “如果我告诉你纵是这一屋的龙涎香也比不上本宫欲赐你的番邦红宝石,你还是非要龙涎香不可?” 阿沅一愣,她不知道玉宵为何突然这么说,她应该顺理成章选择红宝石的,可如果错过了龙涎香,她不知道下次还能不能得到了。 她一刻也等不下去了。 不管她能不能出宫,于私,她也要沈易尽快恢复灵力。 这是她欠沈易的。 于是她还是硬着头皮道:“奴婢……还是选择龙涎香。” 话落,本就空荡寂静的宫殿静了好久。 冯寅是提醒过她的,玉宵这人生性多疑,阿沅不敢和玉宵对视,眼观鼻鼻观心,许久终于听到玉宵的声音:“下去领你的龙涎香吧。” 她骤然松了一口气,冒了一身冷汗。她几乎小跑着离开,临末就差最后一脚踏出门槛时,听到玉宵低低的嘲笑声: “你知道为何龙涎香整个皇宫上上下下没人敢用?” 阿沅一愣,玉宵自顾自笑叹了声,“因其是本王的专属香啊,你这胆大包天的丫头。” 阿沅一错脚差点摔了个狗吃屎,猝然抬头不见那双凌厉如刃的眼眸,只见玉宵背对着她,只留给她一个后脑勺,他摆了摆手,笑骂:“滚下去!” 阿沅脚跟被门槛一绊,狼狈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茫茫然盯着内殿,潜意识告诉她,她好像……听到了了不得的话…… 玉宵是什么意思? 总觉得……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她不知为什么,心头莫名的慌乱,眼前的宫殿就像一张深渊巨口一样,她咽了咽唾沫,抱紧了小猫,逃似的离开,却在拐角看到了玉陶公主。 原来玉陶公主一直没走。 ……为什么? 玉陶公主看了看狼狈的阿沅,又往内殿的方向看了看,随后目光又落回阿沅身上,嘴角挂着隐晦的笑。 不知为何,这种笑阿沅很不喜欢,很不舒服。 没等她行礼,玉陶公主率先道:“看来时机成熟了。” 阿沅一愣,不解玉陶公主是何意,玉陶公主好像也不需要她的回答,自顾自道: “你能做到吧?” 阿沅莫名:“什么?” 玉陶忽的伸手若有似无的抚着阿沅的面颊,沁凉的指腹触及的一瞬间,好似毒蛇吐信,她轻颤了下,咬唇忍住了拨开她手的冲动。 玉陶的手指自她脸颊往下游移,最后落在她小巧的下巴上,指尖抬起了她的下颚,忽而笑了:“真是我见犹怜,那怪二哥陷进去了。” 阿沅再听不出玉陶公主什么意思就是个傻子了,再结合玉陶公主之前总是叫她殿前伺候总是莫名赏赐的行为,桩桩件件总算有了缘由,她胸口好像有块巨石重重砸下,砸的她眼冒金星,正要向玉陶公主解释,只听见玉陶捻着她的下颚好像在打量一件奇货可居的商品,一字一句道: “我要你勾的二哥魂不守舍,我要你成为二哥的枕上人,我要你从二哥手中套出他的下落,能不能做到?” 这个“他”,阿沅用脚指头想都能想到,自然是沈易,沈仙人。 第134章 134 ◇ ◎“你什么时候带我走?”◎ 玉陶公主居然……还没放弃。 阿沅掩下震惊, 可惜下颚被玉陶公主攥住避无可避,她只好视线游移,轻咳了一声后怯怯道: “殿下我可能……可能做不到……” 玉陶想也不想:“你做得到。”蓦的一顿, 盯着她, 一字一句全是强势和笃定,“只要是你就做的到。” 阿沅:“……” 阿沅一时倒没细究“只要是你就做得到”这句话的诡异之处, 她满脑子都是——男!色!误!人! 她没来由生起沈易的气, 他平白……平白长那么好看干什么?!又多生这许多事端! 阿沅转眼又想, 本以为玉陶公主已经放下了,眼下若是知道心心念念的人被她藏了起来, 玉陶公主肯定……肯定不会放过她的。 没想到才从玉宵那儿逃出来又栽在了玉陶这儿, 两人同胞而出, 七分相似的面容盯着她,同样的粘稠的深潭似的眸,熟悉的阴凉从尾椎骨蒸腾而上, 被这样的眸光注视好似陷入泥沼般挣不出逃不掉。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迎上玉陶的视线: “公主殿下我……不想去。” 玉陶松了手,眉头一拧, 倒没生气,就是不解:“你知道为何我二哥偌大宫殿没一个伺候的下人?因自打我二哥识字起就不乏自荐枕席之人。我二哥又是储君无二人选, 人人都想当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妃, 即便当不上那太子妃, 陪伴我二哥左右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事,怎么……你不想?” 不待阿沅回答, 玉陶忽然想到了什么, 她抱臂一笑, “我二哥看起来是很凶, 不过我敢跟你保证,我二哥身在皇室却洁身自好,可是不可多得的好男人,你怎么会拒绝?” 说完自己都笑了:“不可能。” 是啊,任谁都无法拒绝吧?何况是个乡野来的丫头,应该感恩戴德热泪盈眶叩头谢恩才是,怎么会、又怎么敢说“不”呢? 在玉陶讥笑的眼神中,阿沅暗自深吸一口气,熟悉的感觉又来了,她好像又回到了那日,那日她被母亲狠狠摁在泥沙中,粗粝的砂石磨着她的面,她看到她的娘亲跪在地上,一下又一下磕的血肉模糊,她在乞求官家好心买下她的女儿换取铜板和窝头。 粗粝的砂石好像刺破了她的瞳眸,一片血色中她看到一个窝头和几枚铜板被丢了下来混着啐下来的唾液被狠狠踩进泥沙里。 她不知道那个官兵是何模样,但他如砂石般粗粝的嗓子、如夜风刮过石洞般令人惊悚的笑声夜夜出现在她的梦里纠缠不休。 他说:“吃啊,怎么不吃啊,哈哈哈哈哈快吃啊!” 血色中母亲抓过地上被碾成一团黑泥似的窝头塞进了弟弟嘴里,还一遍一遍磕着,感恩戴德。 玉陶公主一把妙嗓如夜莺一般,那官兵粗粝的嗓音如何能与之相比?然而在此刻,玉陶公主的笑声和官兵的笑声重合到了一起,久远的窒息感再次铺天盖地,她眼角的伤早好了,双眸清清澈澈映着玉陶一张带着讥笑的芙蓉面,阿沅面容微霜,舌尖忽然尝到腥甜的味道。 不觉间她又将下唇咬破了。 她确实跪了,就如她的母亲,也确实感恩戴德,倒没有热泪盈眶。 阿沅说的慌乱,其实内心一点也没有,甚至可以说的上是诡异的平静。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她自己都不禁想要赞叹的恰到好处的颤音:“奴婢乡野来的丫头怎配……怎配侍奉二皇子,我……我不行的,殿下另寻他人吧。” 玉陶逐渐回过味来:“你认真的?” 阿沅抿了抿唇,点头。 双肩微微颤抖着,好似风中摇曳的芦苇。 玉陶轻轻“啊”了声,一双眸倏然冷了下来: “你这样胆小,如何配在我二哥身边?如何配为本宫做事?” 阿沅顺势几乎将整个上半身都匍匐在地了:“奴婢胆小入骨,深知并不是殿下所寻之人,公主殿下还是……另寻他人吧。” 玉陶盯着跪在她面前的,同她一般大的少女看了许久、许久。 许久没有回应和动静,阿沅忽然心生不安。 阿沅试探的抬起头:“公主殿下……” “跟我走。” 玉陶忽然抛下一句便转身走了。 阿沅抿唇,咬咬牙跟上—— “殿下……” 玉陶并不答,阿沅一路跟着玉陶兜兜转转,说来奇怪,玉陶向来风吹就倒的身子,此刻竟然步履生风,阿沅怀抱着猫几乎小跑着才能跟上她。阿沅觑着玉陶因兴奋愈加明亮的双眸和两颊浮起的两团红,不安感犹如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的咽喉,只有死死抱着怀中小猫,感受到小猫温热的体温和柔软的触感,感受到还活着的气息,才能勉力自己跟上玉陶的步伐。 小猫似感受到她的不安,一下一下舔祗着她的手心。 她们走了很久很久,走到一处无甚稀奇的红墙瓦院,阿沅认了出来,这只不过偌大皇宫中再平常不过的下人住处罢了。 不过奇怪的是,居然没有一个下人来迎。 玉陶停驻在门前,因疲惫喘着气,本苍白的面容在日光下好似烧了起来,身体愈疲惫,双眸愈显得兴奋,诡异的兴奋。 阿沅皱眉,欲将外衣披在玉陶身上,反被抓住腕子:“跟我来!” 抓住她腕子的手如青葱,因过分用力骨节苍白,比想象中的力气大了许多,阿沅忍住疼一路踉跄跟着玉陶,她有些吃痛,在几次差点摔在地上之后终于忍不住道:“殿……” 才说出一个字却卡在喉头,无论如何再也说不下去了。 玉陶停了下来,她们终于走进了里屋。 她没想到外头还算干净,里屋居然是这样的……这样的……不亚于那夜玉宵屠戮的修罗场。 她没想到还能见到熟人。 她看到小桃和同她一同进宫的几个女孩被铁链锁着,困于墙角,面目呆滞,好像失了魂,不断用头颅砸墙,嘴唇囫囵呓语着什么。比当初被冯寅严刑之后还要……还要…… 阿沅形容不出,当初小桃几人虽然痛苦可尚有神志,而现在,更像行尸走肉一般,只剩一具躯壳。 只有春杏还算清醒,她见到玉陶的一瞬飞扑上前,阿沅骇的下意识退后然而玉陶一点也不怕,显然她不是第一次来了,春杏脚上的铁链正好将她束在距离玉陶一步外的安全距离。 春杏跪在地上一遍遍磕头求玉陶:“殿下……殿下求求你放过我殿下……” 春杏眸中全是入骨的恐惧,即便是当初冯寅相胁,阿沅也从未见过春杏怕成这样。 阿沅长睫犹如一枚石子坠入湖面剧烈一颤,她怔怔的看着玉陶,一时居然忘了尊称: “这是……怎么回事?” 春杏的哀求声响在耳侧,玉陶却恍若未闻,双眸因春杏的哀嚎逾显明亮,几乎可以称得上慑人。 她盯着阿沅,嘴角勾着快意的笑,往日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好似一张人皮被她撕了下来,露出其内淌着涎水一般丑恶的、散发着浓浓恶意的、浑身带着毒刺的惊悚面容。 她视她犹如蝼蚁,犹如天底下最最愚笨的人,她笑着,比那官兵还要刺耳渗人的笑声侵蚀着阿沅,将她画地为牢。 “你以为为何非要挑选与我生辰一样、年纪一般的女孩儿送入宫中?你以为为何是你替我前去黄河祈福?因为你、你们都是本宫的替身!这叫‘命格蚕食’之术,本宫生来福浅命薄又如何?太医断言本宫活不过十岁又如何?本宫不是好好活到了今天?只要有权尔等的贱命皆可为本宫所用!” 阿沅浑身一震,怀中小猫亦惊恐的弓起身,浑身皮毛扎了起来,喉头发出细小的嘶吼声。 玉陶见少女明显骇住了,忽的抿唇一笑,淡淡道,“天底下生辰、年纪相似之人何其之少,二哥疼爱我,搜罗了好些年也才找着二十余个,不过也并不能完全代替本宫,一个女孩儿不过换了三月寿命,叫国师好生心烦。本宫贵为公主年年被派去黄河祈福,呵,什么祈福不过是送死!不过这些女孩儿里,只要你侥幸活了下来,想来……你的命格与本宫最为接近。你,或许就是‘命格蚕食’之术的最佳人选。” 玉陶话落,阿沅浑身极细微的一颤,玉陶余光瞅见笑了笑,“不过可惜了,二哥不肯。不然,你怎么会苟活到今日呢?” 话落,玉陶不再看阿沅,而是蹲下来,像拍小狗似的拍了拍春杏的脸颊,闲谈似的道:“父皇南巡回来,黄河又开始犯难,父皇好生头疼连着二哥也遭了殃,骂了大半夜才放回来。得亏你上回表现好,民间都夸我活菩萨呢,父皇又派我去祈福,二哥自然不肯不过也拗不过,我原属意你去,二哥也不肯,便让这丫头去。” 春杏瞳孔一缩,眸中滚出热泪:“殿下……殿下……求求你……” 玉陶眉头一皱,嫌弃的拍拍手站起来,觑着阿沅:“你猜她能如你一般活下来么?即便活下来,也不过只能盘削三月寿命,国师法术一施也便成了废人,她死了,下一个……就是你了。” 阿沅抬眸死死盯着玉陶,浑然不觉下唇被自己咬的血迹斑斑。 玉陶忽的又夸了她:“眼神不错。” 这是她第二次夸她了。 玉陶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你想清楚,是想做个任人揉搓的、如她们一般的行尸走肉还是做高高在上的太子妃,你既能做我嫂嫂,我还能动你么?即便我想,二哥也不肯。这天地下女孩儿那么多,二哥早已着人去寻了,想必不久就能寻到。你犯不着为此丧命不是么?我啊保你荣华富贵保你平安,你啊帮我吹吹枕边风,帮我劝劝二哥,帮我找到‘他’,各自欢喜不好么?嗯?” 阿沅怀抱着小猫,如水草般的长睫剧烈颤抖着,没说话。 玉陶亲昵的掐了掐她的脸蛋:“回去好好想吧。”—— 日落时分,阿沅才走回了家。 今日比平常早一些,沈易还在诧异,阿沅已然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两臂死死抱着他的腰,浑身轻轻战栗着,如猫儿似的软软的声音带着极细的、如果不细听便听不见的哭腔: “你什么时候带我走?” 第135章 135 ◇ ◎“故人相见,总是欢喜的。”◎ 沈易一顿, 低头看着只到他胸膛前的小小发旋,长眉紧蹙,双手握住阿沅的双肩, 沉声: “发生了什么?” 阿沅却不答, 她推开沈易,沈易这才发现她怀里怀抱着许许多多的龙涎香。 阿沅有些慌乱有些无措的将龙涎香全塞进沈易怀里 :“这些够吗?不够的话……不够的话……” 她有些失魂落魄的推开沈易, 扶着头疼欲裂的额又走向大门:“我……我再去想想办法……” 龙涎香落了满地, 蒙了灰。 手腕忽的被人攥住, 沈易紧紧地攥着她,将她僵硬的身躯一点点掰过来, 凤眸一瞬不瞬盯着她: “你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阿沅怔怔的注视着沈易一双凤眸, 长睫陡的一颤:“我……” 沈易攥住她的手随即收紧, 凤眸好似酝酿着一团黑色的风暴,无形滋生的戾气在沉默中汹涌咆哮。 他向来克制的极好,从未在她面前表露过这样的一面, 阿沅本慌乱的思绪在这一刻骤然惊醒。她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感受到冰凉的气息涌入胸腔,勉力压下那些纷杂躁乱的思绪才道:“没什么, 什么…都没发生。” 沈易显然不信,仍攥着她的手腕不放:“真的?” 阿沅迎上他审视的双眼, 点了点头:“真的。” 沈易紧紧盯着她, 薄唇抿成一条直线。许久:“你不准备告诉我了?” 她能说什么? 说玉陶公主命她勾引玉宵打探他的下落, 说玉宵看上了她,说她马上就要飞上枝头做凤凰了?说她不识好歹天上掉馅饼还要装清高? 她说不出口。 阿沅嘴唇颤了颤, 最后只道:“我想快点逃出去……可以吗?” 沈易看了她许久, 攥住她的手松了。像是……终于放过了她。 唇角微微勾起, 手摸了摸她的头, 又成了那个似要踏月而去的仙人: “好。” 只单单一个“好”字,阿沅双眸好似寂灭的苍穹骤然亮起群星,一扫颓唐,熠熠生辉。 当夜,沈易于月下盘腿打坐,龙涎香以他为圆心,围了一圈。 烟气袅袅中,沈易看着圆圈外忙活的小小身影,顿了下才道:“我要闭关打坐一个日夜,不能有任何人来打扰,能做到吗?” 阿沅当即站定,手举得高高的,像只竖起双耳的小猫,中气十足:“能!” 圆圈内沈易并未再说话。烟雾和模糊了她的视线,可阿沅莫名就是知道,他笑了。 她耸了耸鼻,莫名耳后根有些热。她晃了晃脑,抛开杂念,借由这数十龙涎香调动周身灵脉……能不能成功就看今天了! 如果能成功的话是不是……是不是…… 她盯着烟雾缭绕中,沈易挺拔如松的背影,怀抱着小猫的双手一点一点扣紧自己的胳膊。 如果成功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回家了?—— 次日,阿沅如管事嬷嬷所要求的,先去玉宵的寝宫服侍。 走之前她将门户都关的紧紧的,甚至还驱走了庭院的燕雀,就怕打扰到沈易修炼。走之前还门将用铁链锁住,做好了一切才磨磨蹭蹭的挪去二皇子的宫殿。 玉陶留给了她考虑的时间,没有具体多少天,阿沅却知道,不会太久,玉陶既然开口就说明她已经等不下去了,所以他们必须要在玉陶有所动作之前逃出宫去! 而在这之前,她必须尽量拖住玉陶以及……玉宵。 用任何办法在沈易彻底恢复灵力之前,拖住他们! 阿沅深呼吸一口气,踏进殿内,不过还没进到内殿便听到里头传来的怒骂声:“我让你去找的人呢?偌大魏国找不出一个和玉陶相仿年岁的女孩儿?!” “回殿下,年岁相仿不难,难的是命格!命格奇诡精绝如苍穹星盘不可捉摸,能找到两个命格相似之人更是、更是天方夜谭。眼下就有一个,勉强可堪一用,殿下偏又不许。眼下黄河再度肆虐,因其河底大妖盘旋,妖一日不除,黄河一日不休,民愤日复一日高涨,玉陶公主此行是必去不可了。纵是殿下不肯臣也要说,唯有尽快施展‘命格蚕食’之术,以命换命,将那女子的命格与玉陶公主的命格相换才能……” “滚!” 砚台被重重砸在地上,阿沅陡的一惊,便见屏风后一身着白衣,仙气飘飘的道长走了出来。道长捂着额,鲜血从指缝里争先恐后的涌出,阿沅认出了,这便是宫里人常常说道的活神仙,大魏唯一的国师大人。 阿沅瞧了一眼,连忙低下头退到一侧不敢再看。 然而本该走出宫殿的国师大人却停在原地不动了。 阿沅愣了下,想了想国师大人可能等着她引路,毕竟她第一次来都绕迷糊了。她顿了下,恭敬的走上前:“国师大人请随我……” “没想到你已成了殿下的身边人,难怪殿下舍不得动你。” 阿沅呆愣住。 国师轻哼一声:“你这样的人老夫见的多了,即便得了盛宠又如何?天下女人无数,可只有玉陶公主一个胞妹。好自为之吧。” 阿沅怔了好久,国师早已出宫了她还呆愣在原地,没有缓回来。 原来刀早就架在了脖子上,是她忘了。 从她踏入皇宫的第一步开始,便注定是条死路。 阿沅愣了好久,直到身前传来熟悉的声音:“你来了。” 阿沅一怔,竟是玉宵屈尊降贵走到了她面前。 他紧紧的盯着她,戾气自俊秀的面容上一闪而过:“你都听到了?” 阿沅怀里还抱着玉宵命她修复的书册,随着玉宵突如其来一句话吓得书册全掉了下来。 那些书册经过她和沈易几经修补本就脆弱,坠地直接又砸了个零落,一朝回到解放前,阿沅连忙蹲下慌乱的整理着。玉宵俯视着那个小小、慌乱的身影,长眉蹙起,沉声道:“别捡了。” 阿沅恍若未闻仍将那满地的纸张囫囵拢进怀里,玉宵眉头拧成一团,俊容很难看:“我说别捡了。” 阿沅仍捡着,细看下指尖微微颤抖着,玉宵终于忍不住下腰,将这胆大包天胆敢将他的话当耳旁风的少女,还未钳住她的双手止住她的动作,阿沅先一步抬眸,猫似的双眸再次直直撞进他的眼里: “殿下,你要杀了我吗?” —— 与此同时,南北相隔的另一处早已被众人称为鬼屋的宫殿,老太监扣响紧闭的门扉:“阿沅姑娘,阿沅姑娘!” 门内无人应答,老太监颠了下门上沉重的锁链,搔了搔头不解道:“阿沅姑娘应是去殿前伺候了,只是这门为何要用铁链锁住呢……” “咳咳……咳咳咳……” 老太监身后走出一身姿挺拔,好似白雪化成的钟灵俊秀的少年。三伏天却身着长袖衣衫将自己包裹的密不透风。他手握成拳抵在下颚,低咳着。 老太监忙上前搀扶:“九皇子,老奴来就好,你怎么自己来了?好不容易好了,万一又受风了……” 来人正是摩柯。 摩柯摇了摇头,避开了老太监欲搀扶他的手,他走上前,站在铁链锁住的门前,盯着不远处暗红色的宫墙。因久病沉疴的眉眼舒展了些,好似清风伴明月,久违的露出一抹笑: “无妨,她自缓缓归,我便在这里等她。” “可这风大……”老太监本想再劝,瞥见摩柯双眸里闪烁的细碎笑意,人还未见到,喜悦已涌了出来。老太监张了张口,终究将话咽了下去,将披风盖在了摩柯身上,“多久……老奴都陪殿下。” 老太监笑道:“老奴还是第一次见殿下如此着急的模样,想必阿沅姑娘瞧见殿下,也会很开心吧。” 热辣的日头照在身上,确实难熬,却也远不如迟来的时光难熬。摩柯耳闻老太监的笑声,抿了抿唇,许久才笑道: “故人相见,总是欢喜的。” 笑声爽朗落拓,心里却不由得紧张起来。她…… 她见到我……会开心的吧。 一如我见到她。 想明白后,摩柯本总是染着忧郁的双眸骤然明亮起来,灼灼似烈阳,再热辣的日头好像,也没有那么难熬了。 第136章 136 ◇ ◎能不能出宫……就看今夜了。◎ 二皇子玉宵偌大的寝宫。 暖阳自窗棱折射进来, 七彩琉璃般梦幻的光落在少女仰头望着他的那张养了许久,逐渐白嫩细致的芙蓉面上,不知不觉, 当初那个乡野来的干干瘦瘦的丫头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像猫儿一般伶俐狡黠的少女。 少女因惧怕,眼底很快浮起一层云雾, 云雾之中一双琥珀色的猫瞳清清楚楚映着玉宵怔愣的俊容。 一瞬间, 他的胸口好似……又被猫挠了一下, 好似破冰的激流,逐渐鼓噪起来, 激流之下是翻滚的岩浆。 那股岩浆自胸口逐渐扩散、蔓延, 逐渐眼底开始发热。 他在这股血热鼓噪的冲动下, 身体先于思绪,伸手抚向面前那张芙蓉面,触及的一瞬间, 玉宵略微一顿,而面前的少女颔首,主动将柔软的面颊倾靠在玉宵向来执笔略显粗粝的指腹上, 蹭了蹭。 一瞬间,玉宵眸光一暗, 眼底仿佛有什么裂了开来, 他一把将少女打横抱起, 走进屏风后—— 日落西山。 金色的阳光自枝头落下,逐渐消失在暗红色的宫墙里。 摩柯仍如一棵挺立的松树般, 伫立在落了锁的宫门前, 在他身后, 老太监又是捶肩又是捶背, 早已站不住了,苦着一张脸:“殿下,都站了几个时辰了,歇歇吧……” “你若累了,自去歇息,不必等我咳咳……咳咳咳……” 摩柯低咳着,苍白的俊容因剧烈咳嗽浮现两抹病态的红。 “唉,殿下……”老太监认命的拍拍摩柯的脊背,“殿下这是何苦,夜深湿气重,你这身子才刚好,还是换上些厚实的衣裳吧。” 老太监欲解开摩柯身上轻薄的披风,摩柯拂开他的手,将衣领拢紧遮住领口只有细看才会发现的墨字经文,双眸盯着阳光褪去、显出一片青色苔藓的墙角,因久等眸中沉寂了些,却并未完全消散。就像柳梢头初现的银月,莹着一层温润的光,他向来脾气极好,哪怕等了几个时辰也不觉得烦躁,唇角仍挂着浅淡的笑意: “很快了。你不必等我,先回去休息吧。” 老太监自是不肯走,见摩柯是决心要等阿沅姑娘回来了,一边嘟囔着:“玉泉宫多的是侍女,按理说,阿沅姑娘应该早就回来了才是……”一边凑到锁紧的大门前,不甚雅观的将双眼怼在尚未合拢的门缝前使劲往里瞧,“奇了怪了,大白天的锁什么门?殿下在里头等总比在外头好……” 那浑浊的老花眼怼上门缝的一刹那,阿沅猛地捂住口鼻缩到门后,心脏砰砰砰一下比一下剧烈。 她两手抱着一只肖似她自己的小小玩偶,手里这只是母玩偶,而在玉宵殿内的“她”,则是子玩偶。 起因便是阿沅实在没有研习仙术的天赋,小小一傀儡术怎么也学不会,其实仙法又岂是一朝一夕学的成的?沈易深知,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在两只娃娃上以血为咒下了子母蛊,当时的阿沅不知,后来才知道,这才不是什么仙法,这是妖法。 子蛊自然能化作她的模样,只可惜此术本就逆天而行,至多只能撑住一夜的功夫。一夜过去便自动化作原型。 而且子蛊若受重伤,必然反噬到母蛊身上。 此刻母蛊所在的娃娃好好呆在她手里,她便知道,起码在玉宵那儿,一切都好。 她看了眼受伤的食指,为了下咒可费了不少血,现在还疼呢。耳边听着门外老太监久久不绝的嘟囔声,眼前不远处是沈易于白烟袅袅中打坐,远山般的长眉紧蹙,头面覆了层浅浅的细汗,也不知沈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摩柯偏又寻了过来。她乍一看到摩柯是很开心不错,她又看了看天边的银月,咬了咬牙,可是偏偏是这个时候来…… 只有今夜,她绝不会让任何人打扰沈易,也绝不能、决不允许出现任何差错。而且……她答应过沈易,不再见他了。 她紧紧盯着被龙涎香包围的沈易,浑不觉,下唇已被咬的血迹斑斑。 能不能出宫……就看今夜了。 忽而门后没了声响,阿沅一愣,踌躇着凑上前,门外已没了老太监,只有摩柯一人。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摩柯久病未愈的苍白侧脸,不过比上次好了许多,有了血色,唇角也有了笑意,是她熟悉的摩柯,她熟悉的大傻子又回来了。阿沅正觉得宽慰,然而摩柯忽的转过身,唇角残留的笑意褪的一干二净,双眸像是褪去暖阳露出阴暗、霉菌遍布的暗色宫墙,全是茫然、颓唐以及,沉甸甸的好似能将人溺毙的孤寂。 阿沅登时怔愣住。 她见过良善到有些软弱的摩柯,也见过敢于直面冯寅为首数十官兵果敢的摩柯,但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摩柯盯着锈迹斑斑的长链良久,终是忍不住走上前拿指尖触了触,与他隔着道门的阿沅透过细小的门缝只能隐约看到他轻勾起唇,似是自嘲地低喃:“其实……我早该知道的。” 阿沅一愣。 知道……什么? 阿沅忍不住将耳朵贴在门上,那头伴着锁链的轻响传来摩柯自嘲的低喃:“我徒有九皇子的身份,我……总会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包括娘也包括你。人人避我如蛇蝎,你这么做……是对的。” 失落、沮丧几乎都快化成实质溢了出来,然而即便这样他还能笑着安慰自己亦或是明知躲着自己的她。 “我…不会再来寻你了,宫深似海,你多小心。” 话落,摩柯转身即走。 刹那间桩桩件件有关摩柯的事涌入脑海里,为什么摩柯贵为九皇子人人讳莫如深?为什么呆在冷宫?又为什么要出宫去做和尚?玉宵、玉陶视他为眼中钉,多少人视他如瘟神,他一定以为我和那些人一样……他误会我了! 阿沅下意识正要将门推开,鼻尖久久不散的龙涎香将她残留的理智拉了回来。 这样或许……也好。 通过细小的门缝,阿沅怔怔的看着那道渐行渐远的瘦长身影,喃喃着: 这样……也好。 今夜此行能否成功尚且未知,他误会……便误会了吧,总好过将他牵扯其中。 是了,不管如何,他大小是个皇子,观玉陶奇怪的举止,或许圣上比想象中还要疼爱他,他们此番若成,海阔天空自在逍遥,若败……欺君之罪,杀头都算轻的。 摩柯就这样离去,也好。 也好。 阿沅盯着那抹逐渐渐行渐远的身影,缓缓松开了手。 她默了会儿,转过身,背靠着门,此刻乌云散去,硕大的圆月高悬夜空,莹润的一层光透着血红,好像一滩血渍冷冷的挂在天空。 阿沅莫名有些不安,她吐出一口浊气,逼着自己不要再看了,血月之下,沈易仍盘腿打坐着,双眉紧锁似有化不开的结,俊容渐渐肃冷霜白,冷汗浸透衣衫。 阿沅紧张的手都绞在了一起,她很想唤唤他却也谨记着他的话,不可打扰他。 今夜……真的能成功吗? 她忽然,有些不确定了。 不……她要相信沈易! 她摇了摇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多想无用,她再次转过身盯着门缝,门缝外摩柯的身影只剩下小小的一个点,只要过了今夜,只要…… 倏然那道本渐行渐远的身影一顿。 阿沅也跟着一顿。 便见到远远的老太监急奔而来,操着尖细的嗓门仓皇道: “殿下……殿下大事不好了!老奴打探过了,阿沅姑娘根本不在玉泉宫,在二皇子宫里呢!不知阿沅姑娘怎么、怎么惹了盛怒,二皇子下令抄了她的家,此刻搜查的侍卫正往这儿赶呢!殿下咱们快走罢!” 阿沅细细听着,忽然满手的粘稠腥臭。 她垂眸一看,之间两手间的玩偶自脖颈处折成了两半,脖颈汩汩淌着血液! 阿沅骇的浑身一颤,娃娃掉落在地,断成两截的身躯一地的血污。阿沅下意识骤然抬头,龙涎香围就的阵法之中,沈易骤然口吐鲜血倒在地上! 第137章 137 ◇ ◎“孤要宠幸你,可听清楚了?”◎ 阿沅几乎有些踉跄地小跑上前, 扶起沈易的时候手还在抖着,她慌乱的用袖子将他唇角溢出的血抹去,然而太多太多了, 淡金色的血液很快将她的衣衫浸湿, 阿沅哑着声,指尖轻颤着: “我该……我该怎么做?母蛊……母蛊不是下在我身上吗?为什么受伤的是你……” 沈易枕靠在阿沅纤细的胳膊上, 抬眸见阿沅泛起云雾的双眸, 眸光一动, 欲开口让她别哭,张开嘴又是汩汩的鲜血涌出。 还能因为什么呢? 当然是他又擅作主张替她承受! 阿沅又气又恼又害怕, 然而到了此时她却比想象中更加冷静, 慌乱不过一瞬很快抚平, 她用袖子擦去他不断涌出的鲜血:“你……你别说话了。接下来,交给我。” 另一边,门外传来整齐划一的步伐声, 阿沅咬咬牙,将沈易拖向里屋。 半个时辰前—— 二皇子玉宵的宫殿内。 玉宵将少女轻柔的放在床榻上,低头凝视着这如猫一般的少女, 眸光沉沉恍如一潭能叫人溺毙的泥沼,他微曲双膝, 视线与少女平齐, 双眸紧紧绞着少女不肯放过她, 修长的手指略微一顿,终究还是勾着阿沅鬓上绒绒的细发勾连、把玩, 因向来执笔略微粗糙的指腹有意无意触碰着少女细嫩的耳廓, 指尖所到之处带来一连串叫人心悸的电流, 那是显而易见的……亵玩, 和某种显而易见的信号。 其意,已经不用明说了。 玉宵盯着少女细致的脸庞,眸色很深,叫人不敢直视: “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 少女……也就是“阿沅”,一双猫瞳仍懵懂的望着他,玉宵双眉微蹙,紧紧盯着她又重复了一遍: “你可知道我在说什么?” “阿沅”眨了眨懵懂的双眸,似是不解他在说什么。 玉宵是知道她素来胆小的,也知道她乡野来的丫头,恐怕真是什么也不懂。不过他知道,她不会拒绝他。不仅仅因为地位权势,还有爱慕。 若非不是爱慕为何拒绝番邦红宝石非要那于她无用的龙涎香? 她应该知道,后宫无人不知,龙涎香是他的专属香料,即便名贵也没人敢用,而她点名要这龙涎香不是因为爱慕还能因为什么? 看来她也并没有看上去那么胆小,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胆大包天。 不过他容许她这份胆大包天。 就在现在,这个时刻。 玉宵眸底的炽热几乎化为实质,他松开了把玩她鬓发的手,转而掐住她的下颚抬了起来,盯着近在咫尺那双懵懵懂懂的猫瞳,一字一句: “孤要宠幸你,可听清楚了?” “阿沅”愣愣的看着他,在玉宵近乎逼视的目光中,缓缓……点了点头。 不过瞬间玉宵一双黑眸骤然变得极有侵略性,下一秒“阿沅”便倒在了花团锦簇般的被褥之上,玉宵欺身而上,在薄唇即将贴上“阿沅”的之时倏然停了下来,好似一个毛头小子般跳下了榻,居然光着脚跑到了偏殿,再回来时手上拿着一串美不胜收的番邦红宝石。 他几步上榻,见小猫不知何时也跃上了榻,冲着榻上的少女弓起腰身,喉间发出低吼,其实自方才开始,小猫一直有异样,它向来和阿沅最亲才是,不该是这样,然而此刻玉宵的眼里哪还容得下什么猫,一把将榻上的猫扫开,小猫嗷呜一声坠了地,却仍是不死心,爪子抓着明黄色曳地锦被欲攀上去。 玉宵兴致极高,拽着少女的腕子从榻上拉了起来,将红宝石塞进了“阿沅”的掌心: “快戴上我看看。” 甚至忘了自称“孤”或者“本王”,当真像个被情爱冲昏头的毛头小子。 “阿沅”愣愣的看着掌心的红宝石有些不知所措。 玉宵只当她羞涩,亦或是被喜悦冲昏了头一时没反应过来,他难得耐性极佳,也不计较少女败坏兴致的傻气,自行拿过红宝石,撩开少女垂腰的长发居然亲手给她戴上。 等到红宝石落在小巧精致的锁骨上,红的白的相得益彰,白玉升浮艳,是他肖想已久的、远远超过他想象的活色生香的画面,玉宵凝神看了许久,指尖摩挲着许久才叹了一声: “就该如此。” 他抬眸问她,双眸亮晶晶的,难得没有那些晦涩的猜忌和考量,只有兴奋和他不曾觉察和即便觉察了也不会承认的讨好,像只求夸奖疯狂摇尾巴的大狗: “喜欢么?” 然而“阿沅”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也没什么反应,而是傻呆呆盯着他腰间的香囊。 玉宵当即有些不虞,不过还是大度道:“怎么,价值连城的红宝石看不上,喜欢这小小的香囊?” 然而少女仍盯着他腰间的香囊,眼也不曾眨过一次。 玉宵挑了挑眉,当即将香囊摘了下来,“阿沅”的眼神好像黏在了上面,一动不动。 “这有什么好看的?不过国师相赠的一枚驱邪符,有何稀奇?” 玉宵脸色不是太好,还忍了半句没说,这不值几钱的玩意儿,怎配与他的红宝石相比? 见“阿沅”的视线还黏在上头,玉宵直接将那香囊扔了,“阿沅”的视线果然又追了上去,他立马挡在少女面前,面色不虞的看着她:“看哪儿呢?” 终于不见了那香囊的影子,少女这才缓缓转过有些僵硬的颈项,直愣愣看着面前的玉宵。 玉宵眉心微蹙,伸出手去抚向她的面:“你今日怎么……” 然而下一秒“阿沅”又恢复回娇羞少女的模样,矜持而羞涩的垂下了眸子。 似是某种默许。 玉宵指尖一顿,本冷却的双眸又燃起了火焰,他本欲触及少女脸侧的长指毫不犹豫向下,指尖轻而易举的挑开领口的盘扣,长指带着极其细微的几不可见的颤,即将触上那红宝石下犹如羊脂玉肌肤时—— 小猫叼着香囊一跃上榻,喉间发出骇人的低吼,玉宵余光扫过手一挥,手背顷刻被抓挠出三道血淋淋的印子: “孽畜!” 小猫被重重打落在地,喵呜一声瘫在地上动弹不得,一条腿居然生生摔断了。 玉宵瞥了一眼狰狞的伤口眸中厉色一闪而过,他将手背在身后看向身下的少女: “莫怕……” 然而才吐出两字仿佛被掐住咽喉,再也吐不出来。 玉宵瞳孔紧缩,俊容僵硬。只见那香囊恰恰落在“阿沅”身上,触及她肌肤的一瞬间自动燃了起来,本活色生香的少女一寸寸变得灰白、僵硬,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作一青白色的人偶娃娃,嘴里还机械地念着:“殿……殿下……” 火光中,红宝石闪烁着猩红诡谲的光。 玉宵僵硬了片刻,俊容变得极其可怖瘆人,大喝一声骤然拔起床边的佩剑一刀落下,娃娃的头滚落在地。 床脚下,小猫拖着摔断的一条腿冲着那滚落的娃娃头颅喵喵叫着。 当夜,二皇子的寝宫燃起了大片火光,火舌舔吻木柴照亮了半边天,是数不清的侍卫手举火把,鱼贯向阿沅所在的那处被人人称作鬼屋似的废旧寝宫。 天边圆月猩红,冷冷地注视这一切—— 阿沅使劲拖着沈易,然而沈易太高大了,她太小太弱了,沈易于她来说就像一座小山一般,她拼尽全力才能拖动分毫。 她有些绝望的看着那慑人的耀眼天光越来越近,她把能想到的办法都想了,无解。 她总算明白沈易最后为何选择了子母蛊,她这段时日不过跟着沈易学了两招仙法,半桶水的功夫还时灵时不灵,关键时候完全不顶用!她只能死死抱住沈易,眼睁睁看着那排排几乎震耳欲聋的脚步声迫在眉睫,很快她仅用一条铁链锁住的门被撞开了。 不费吹灰之力。 她本以为她会见到二皇子玉宵,没想到第一个找到她的是,玉陶。 裹着狐裘的玉陶在一众手持火把的精锐侍卫之中显得尤其娇小,距离太远又加之滔天的火光,一如那日玉宵血洗宫殿的那晚,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光景,仿佛昨日重现,阿沅瞧不清玉陶脸上是何表情,只看着她夺过了一旁侍卫的火把,不顾侍卫的阻止,一步步走来、靠近,终于走到了阿沅面前,犹如梦呓般的声音响在阿沅头顶: “原来本宫心心念念的人就藏在本宫眼底……本宫还什么都不知道,本宫还可笑的求你来助本宫?!” 阿沅不自觉又将下唇咬破了,她本以为自己会害怕,然而事到临头却比想象中更加冷静,她紧紧抱着沈易,用纤细的身体挡住他,一双猫瞳毫不示弱迎上玉陶的。早在这个计划形成之前,她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大不了一死,而且这次她不孤单。 她不是一个人。 她好似宣誓主权的动作就像一柄刀刺破了玉陶苦苦支撑的伪装,尤其沈易在最初咒术反噬之后终于缓了过来,他将嘴角带着淡金色的血渍抹去,他似乎受伤极重修长的身形微晃,抓住阿沅的胳膊,倚靠着她才勉强站稳。即便如此他仍执意将少女护在身后,两人紧紧相依好似依附共生的绿萝一般,沈易的大手紧紧抓住阿沅,一双凤眸冷冷的盯着玉陶,厌恶、愤怒、烦躁种种情绪纤毫毕现,好似在看世界上最最令人厌恶作呕的事情,他实在不能理解这个人间公主对他莫名的纠缠到底为何?他似乎连话也不愿与她多说,只道: “你待如何?” “我待如何?呵……哈哈……哈哈哈哈!”玉陶手持火把忽而身形一晃,放声大笑,她死死瞪着沈易、阿沅紧紧依偎好似一对璧人的二人双眸血红一片,字字句句从牙关咬出含着浓厚的血腥气,“明明……明明是我先认识你的……明明是我救的你的……” 侍卫欲搀扶她被她一把甩了开去,“滚开!” 她手执火把倏然指向被沈易护在身后的阿沅,目眦欲裂,全是戾气,“贱人!贱人!不知死活的东西,居然连本宫的东西也敢肖想……来人,把她给我碎尸万段!” 话落,沈易瞬间眸光一利,其他人或许看不见,阿沅却能感觉到似有一层金光浮于他的身体,他与她交握的手浮起根根青筋,青筋之下是隐隐流动的金色灵脉,他嘴角似乎又流了一丝血液被他很快抹去。 阿沅登时像被人扼住咽喉喘不过气来,一颗心好像被狠狠抓了一下,她扯住了沈易的衣袖:“你不要勉强自己……你都是因为我才受伤的,你明明可以自己逃脱的,你别管我了好不好?我……” 沈易捏握了下她的掌心,轻笑:“放心,我一定会带你出去。即便出不去……” 他顿了下,看向玉陶等人的眼神只剩下无尽的黑与嘲讽,还有一丝噬人的邪气,“我也要他们陪葬。” 阿沅瞳孔一缩,这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画面,不知为何,她不喜欢这样的沈易,不喜欢这样的他。 她莫名直觉,比起今晚丧命,沈易大开杀戒可能更糟。 他本就是天上的仙,不应为了她入魔。 她扯着他的衣袖,几乎快哭了出来:“我早在祭神那日,不,我早该死在故乡的饥荒水患里,偷得的这些时日已经很知足了,你明明可以自己逃的,你别管我了好不好?” 然而阿沅和沈易越是亲密,玉陶越是嫉妒如狂,她将火把掷于侍卫面前:“本宫让你们松手没听到?!本宫要你们现在就杀了她!” 侍卫本碍于二皇子的指令还未下达不敢轻举妄动,然而玉陶公主此般疯魔的状态他们也不敢怠慢,只好手执刀剑向那中心的两人刺去,沈易一双冷冽的凤眸映着密密麻麻逼近的刀光剑影,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 “找死。” 身下衣摆无风自动,阿沅骇的闭上了眼。 骤然一道怒喝石破天惊般出现:“放肆!” 刀剑未及身前倒是跪了乌泱泱满院的人,齐声震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阿沅愣了下睁开了眼,自沈易身后偷偷看去只见陛下自众人簇拥中踱步进来,在他身后不远处随行的是一脸铁青的二皇子玉宵,不大的院子顷刻塞满了人,众人的最后,是老太监搀扶着摩柯缓缓走到一处角落,似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摩柯不经意抬头恰恰与她撞了个正着。 四目交接时,摩柯冲她笑着点了点头。嘴里说了什么,似乎是在说: 别怕。 作者有话说: 第138章 138 ◇ ◎“所以你从来没有爱慕过本王,是么?”◎ 猩红的圆月落幕, 天光泛白。 当夜这场闹剧以摩柯骤然昏倒画下休止符。 摩柯是突然昏倒的,毫无预兆。阿沅也吓了一跳,不过在看到摩柯身旁老太监不甚担忧的神色,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摩柯, 在帮她。 为了帮她,从不打诳语的摩柯居然也学会了撒谎。 一时阿沅心里酸涩, 想哭又想笑, 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骚乱之中她和沈易被押了下来, 阿沅原还担心沈易暴走,然而自摩柯出现后沈易忽然平静了下来, 反而拍了拍她的手安慰她, 唇角笑意清浅, 若不是他面色比当初阿沅将他捡回来时还难看的紧,阿沅还以为他在说今夜月色不错呢。 “别怕,你一定会没事的。” 难为他这时居然还笑得出来。 阿沅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她咬着下唇,下颚轻扬倔强的不肯低头,因为低头可能就会落下泪来。 她是怕死, 可她要的不是这个,她要的是他们都会好好的。 见少女要哭似的表情, 青年眸色深了些, 心门那处好像塌了一角, 酸酸涩涩不能言说。他忽的伸手扯了扯阿沅的脸颊: “还没死呢,哭什么?” 触手软腻, 手感极佳, 可惜转瞬即逝, 阿沅就像一只炸毛的猫偏过头去, 声音硬邦邦的带着一丝难以忽视的哽咽: “我才没哭!” 阿沅或许不曾发现,她已经很少一口一个“沈仙人”的叫着沈易了,她在他面前越来越放松,放松到不再克制自己,总是肆无忌惮的发着小脾气。有些有缘由,更多的是没有缘由的生气。就像现在。 不过她不是在气沈易,而是在气自己。 气自己没用,如果她再努力一点,再多学一点,再坚持的久一些,傀儡术再精进一些,是不是就能挺过今夜? 是不是他们现在已经远走高飞了? 不是。 是她没用还牵连了别人。 是她毁了一切。 少女背过身去的纤细双肩忽而难以抑制的颤抖,她死死咬着下唇,咬到血染红唇也不肯松口,将懦弱的气音锁在伤痕斑驳的唇齿内。然而她越是隐忍,单薄的身躯战栗着,好似风中抖动的枯叶。 沈易心门处软的一塌糊涂,有些无奈更多的是心疼。那个将他捡回去,会因为自责会因为被母亲指责偷偷哭泣的女孩儿从来没有变过。 时光荏苒,日月星辰,沧海桑田,唯有她还是一样。 沈易静静地看了她许久,伸手想去摸摸她的发顶,可惜还未触到便被铁链铐了起来。 他一顿,抬眸便对上玉宵一张铁青的俊脸。 这小子还没缓过来啊。 沈易心情陡的又好了起来,凤眸点漆唇角一勾,邪气肆意,全是嘲讽。 明明是手戴铁链被人羁押的狼狈的模样……他凭什么这么狂?!! 玉宵气结,一张俊脸几乎不能用难看形容了,他眼神阴鸷怒斥羁押的侍卫: “将他们分别关押,不得关在一处!” “是!” 话落便甩袖离开。 那天他们被分别押了下去,阿沅毫无意外被关进了大牢里,而沈易并没有。似乎有人故意隐瞒,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才从身边的人身上一点点拼凑关于沈易的事。 据说那夜他流了几乎周身淡金色的血液,一夜之内,整个皇宫都在传宫里来了妖人,不过又在一夕之间被掐断了风声。那一夜他并没有同阿沅一般被押入大牢,而是被押入了混元宫。当今圣上崇尚长生仙术,那是特地给老国师的住处。 圣上给了老国师三天时间驯化沈易,然而三天后,只有沈易从混元宫里走了出来,浑身俱是瓢泼的金色的血,手里还提着一张数十尺长的玄黑蛇皮。圣上当即昏了下去。 阿沅后来才从太监宫女的口中得知圣上因何尚道皆是夜夜黑蛇入梦缠身所致,原来入他梦的不是旁人,是老国师,原来老国师不是什么道骨仙风的人物,是大黑蛇变的。 哦,据说当时摩柯面色苍白几乎站不住,这是阿沅从摩柯身边的老太监处得知的,所幸摩柯并无大碍,也许只是着了风凉。 那一天过后,沈易一下由妖人变成了人人口中的仙人,甚至取代老国师成为新一代的大魏国师。 沈易继位国师的那一天,举行了三天三夜的继位仪式,遍地传唱着那古老悠扬的上古梵音,甚至透过小小的天窗传到了这儿。阿沅小时候也曾在村口听到的摊戏。虽然见不到那些戴着神鬼面具跳着鬼舞的舞者,但那随着舞者舞步落下轻重鼓点的声音却一字不落传进她耳里。 初次听时不以为然,然而这一次每一个鼓点好像重重击在她的太阳穴上,如影随形,夜夜纠缠着她。 头疼欲裂之中,场景变幻无形,总觉得……总觉得她好像忘记了什么…… 她就这样抱着双膝蜷缩在角落里不知过了多久,牢里很湿很潮,偶尔会有些鼠蚁,阿沅从小住在窝棚长大的倒是不怕,比起这些蟑螂鼠蚁她更怕孤寂,没有任何人来审问她,没有任何人给她吃食,她好像被人遗忘在了角落里。阴暗潮湿的天牢只有一个恰恰能容纳一个幼子大小的狭窄天窗,日上三竿时会有阳光倾斜洒落,然而除了这个时刻都是黑蒙蒙的,一丝光亮也没。 只有那恼人的鼓点,一次比一次作响,一次比一次剧烈,她几乎要在这密集的鼓点中喘不过气时终于迎来了第一位访客—— 玉陶公主。 玉陶公主似乎是瞒着旁人偷偷来的,她穿着一袭黑色披风,踏着月色而来。隔着一层囚笼,望着她,姣好的面容微微扭曲,似乎……在咒骂着她。 玉陶瞪着她的美目犹如毒蛇吐信一般,阿沅想如果没有这一层囚笼阻挡着她,她一定会上前杀了她的。 一定会的。 阿沅头一次感谢脑海里仿佛要将她脑仁儿劈开的鼓点声,她听不见玉陶在咒骂她什么,却也能从她的形态举止中窥得一二,反正……不是什么好话。 好半天玉陶才白着脸扶着墙壁休息,她恶狠狠盯着角落里抱着双膝的少女,几天的牢狱之灾好不容易才养的丰盈的面容又瘦成小小的瓜子脸,全身缩成小小的一团倚在墙角……我见犹怜的模样真叫人恶心! 骂也骂够了,她扶着墙壁缓缓站直,吐出一口浊气。无论如何,此刻身为阶下囚的是她,不过一介乡野来的丑丫头凭什么和她争?这样已是她最好的下场。 玉陶盯着她冷冷一笑,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了下来,缓缓转过身,露出黑色披风下皮毛光滑雪白的围脖。玉陶向来体弱多病,三伏天穿狐貂都不稀奇。 此刻她抚摸着脖颈处那水油光亮的皮毛,那皮毛同一般狐裘的毛还不太一样,银色中带着浅浅的灰,其上还镶嵌着两颗绿油油似珠宝的配饰,这次她没再多嘴说什么,只是盯着角落的少女,嘴角勾着恶劣的笑。 果然,少女看到的一瞬间猛地扑上前,双手抓着囚笼,力气之大,指骨泛白,手背浮起细细的青筋。因脸颊瘦削了下来,一双猫瞳显得尤其大,猫瞳血红一片,每根红丝都触目惊心。她死死瞪着玉陶脖颈的围脖,盛怒之下失了声,只有喉头泄出的犹如小兽般的呜咽声。 脑子里错杂的鼓点太吵,她是没听到玉陶都说了什么骂了什么,她也不在意,但是她看的见,那是她日日夜夜精心照顾的小猫,每一根毛发她都细细的梳过,她怎能……认不出呢? 她怎么会认不出呢? 她一下又一下拍打的囚笼,一下又一下手心通红,木刺扎入皮肉里,她死死地瞪着玉陶,一双血红色的猫瞳几乎要流出血泪来。 此刻玉陶才觉得终于吐出一直憋闷在胸口的郁气,她笑着,扬长而去。 阿沅死死盯着她,直到再也看不到一片衣角才缓缓的、颓然的滑坐在地,双手掩面,像濒死的小兽掩面大哭。 次日,又来了新客。 这些时日阿沅几乎都处在朦胧的阴暗之中,视力下降了,听力却精进了不少。玉宵似乎是听到了玉陶来的消息匆匆而来,然而在踏入牢房时脚步又变得缓慢,似是漫不经心。阿沅自然不知,却听得分明。 玉宵花了一会儿时间才走到囚笼前,待看到角落的少女顿了下,又是一阵死寂的沉默后才开口,语气冷冷的,一如当初命她下水祭神去送死一般,没什么情绪,恍若一片死水般平静。 “所以你从来没有爱慕过本王,是么?” 这还用问吗? 阿沅没理他,只是懊丧地垂着头,她两手撑着头颅,时不时用掌心一下又一下敲打着大脑。 别吵了,别吵了,能不能安静点?! 然而大脑中复杂繁密的鼓点犹如乱珠似的不断在她脑海里滚动游走,明明继位仪式早就结束了,为什么还不放过她?为什么这些密集的鼓点好似在她脑海里生了根一样赶不走驱不走? 偏偏玉宵还在催命似的逼问着她:“嗯?为什么不敢说?现在怕了么?” 他上前一步,紧紧盯着蜷缩在角落,不断捶打着自己头颅的少女,声音发紧,带着他未曾发现即便发现也不会承认的紧张,字字句句没道逼迫,却全是逼迫: “姜沅,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你说是沈易逼你的,我就会救你出去,既往不咎,听清楚了么?” 少女仍是敲打着自己的大脑,一下比一下重,好似全然没听他在说什么。 玉宵却完全没有发现她此刻的异样,他反而好似比现在的她更痛苦的模样,几近癫狂,两手紧紧攥着囚笼,盯着她,厉声道: “姜沅,只要你说一句,说一句是他逼你的!“他倏然从怀里掏出一串红宝石,”这些还是你的,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我甚至可以让你做我的王妃,做我唯一的女……” “吵死了!” 少女骤然放下捶打头颅的手,站了起来,遍布血丝的猫瞳死死瞪着玉宵,漂亮如红宝石的猫瞳里没了往日熟悉的惧怕和羞涩,只是无尽的恨意和恼火。好似两把名为“恨意”的篝火点亮了她的双眸,她第一次仰头平视面前这个傲慢到卑劣的男人,一字一句,剥心蚀骨: “谁稀罕做你的王妃?我都是骗你的还不知道吗?我从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更不会喜欢你,听清楚了吗?可以走了吗?” 话落,玉宵许久没有声音。 他默然注视阿沅良久良久,久到双眸归寂于一片能吞噬万物的无尽的黑后,转身离开,相较于来时的优柔,去时更显利落果断,更像个未来储君该有的气度。 见人终于走了,阿沅终于能喘口气,送走这对兄妹后,她再次缓缓跌落在地,脑海中鼓点汹涌澎湃,好似要裂了开来,她以头一下又一下撞着墙壁,齿关紧紧咬着握成拳的右手,喃喃着: “别吵了别吵了……拜托你别吵了……” “别吵了好不好……” —— 又不知过了多久,脑海中狂躁的鼓点终于静了下来,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横躺在地上,冷汗浸透衣衫。 她好像死了过去,又活了过来。 好不容易挺过鼓点带来的头疼欲裂,腹部的饥饿又甚嚣尘上。自从入宫以来,她很少感到过饥饿,此刻熟悉的饥饿感好似大雨倾盆,她是熟悉的,更因熟悉,对饥饿的恐惧如蛆附骨,叫她发自骨髓深处的战栗。 这股战栗甚至叫她忽略了其他,头晕目眩中直到那人又轻轻唤了她一下,她才惊醒,缓缓的转头看向出声处—— 来人一袭曳地的白色长袍,好似月下仙人乘风而来。他单膝跪地,天窗投下丝丝缕缕月光的银辉落在他身上,映出一双璀璨琉璃的凤眸润而泽的望着她。 阿沅怔了下,好半晌才发出声音: “我……在做梦么?” 作者有话说: 我发誓女主之后一定会开大虐兄妹俩的! 我肥来啦,明天开始每晚九点更新哦!啾咪!感谢在2022-08-17 15:34:14~2022-08-22 06:34: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39章 139 ◇ ◎“去黄河,除大妖。”◎ 阿沅滞了一瞬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出声, 因多日的饥饿和虚脱她居然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好似濒死的小兽喉头只能发出支离破碎的单音节,异常沙哑的声调一出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出现在她面前的正是多日不见的沈易。 她本想再说些什么, 沈易忽然指尖点上她的眉间, 浩瀚磅礴的灵力注入体内,一瞬间她好像看到了星河灿烂, 她在一汪炙热的金色海洋里徜徉、遨游, 也许过了许久也许只过了短短一瞬, 等她再回神时,周身的疲惫和虚弱尽数消了, 脑海前所未有的清明, 她定定地看着面前如月下仙人的沈易一会儿, 张了张唇,哑然片刻才找回声音: “你……都恢复了?” 是一如从前的吴侬软语。 沈易紧蹙的眉头这才松弛了不少,沉峻的面容也变得好看不少: “是, 那黑蛇很补。” 阿沅此时还不知他所说的黑蛇便是老国师,她还想细问时他一把抓住阿沅的手将她拉了起来,阿沅一时不妨, 又兼之多日没进食没什么力气,沈易一拽她便不由自主地顺着力道跌进他怀里, 若不是沈易的臂弯扣着她的腰肢, 她此刻早就滑了下去。 沈易远山一般的眉登时又是一拧, 眉宇间多了几分戾气和急躁,一瞬间又从仙入凡, 一手扣住她的腰肢不让她下落, 另一手攥住她的肩: “怎么?还是很难受?” 阿沅愣愣的看着他:“没、没有……已经好很多了……” 他们现在的距离靠的极近, 近到沈易只要一低头, 唇就能触到她额前的位置。 阿沅终于回过神,有些不自然的耸肩,企图挣掉桎梏,沈易却是不放,紧紧盯着她又问了遍: “真的?” “真的……不能再真了。”话落,阿沅总算推开他的双肩挣脱了出来。 她偏过头深吸一口气,不知从何时起,只要和沈易近距离相处她的心脏就会不由自主的狂跳,她深吸气,好半天才平复下心绪转头看他,沈易下一句便堵得她说不出话来: “我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一个时辰后我便要走了。” 阿沅一愣:“走?你要去哪里?” 沈易定定看着她:“去黄河,除大妖。” 阿沅愣住:“ ……大妖?” 她就是黄河边长大的孩子,黄河肆虐无定,她也曾听过河底有大妖的事,本以为是村中老人为止小儿夜啼,却不想是真的。 黄河这些年吞噬了多少人她是知道的,她知道有多少人为此丧命,不然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要大魏公主祭神来平众怨。尤其这大妖还是沈易亲口认证的。 对未知的恐惧让阿沅莫名有些慌,她下意识抓住了沈易的衣袖,仰着头看他:“一定要去么?为什么非得是你去?你发生了什么?你既然已经完全恢复了为什么还要去?是因为……”阿沅一顿,抿了抿唇,”我么?” “不完全是为了你。”沈易定定地看着她,“我下凡本就是为除大妖而来。黄河泛滥成灾死伤无数,也有我的过错。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的那天吗?大妖狡猾,我被其偷袭重伤,就在黄河水域,是你救了我。” 阿沅一怔:“……黄河水域?” 那不就是进宫之前? “进宫之前……我见过你么?” 见少女一脸迷茫的模样,沈易微微一笑,忽然道:“闭上眼。” 阿沅虽有些疑惑还是依言闭上了眼。 噼里啪啦电流划过的声音,倏然本阴暗的囚牢一瞬间亮堂堂的,阿沅心地一惊,猛地睁开眼—— 整间狭小的囚笼亮如白昼,一条华美不似凡物的大白龙盘旋俯视着她,身上闪烁着细小的电流,电流之下覆着苍青至透明的鳞片仿佛会流动的碧水,璀璨鎏金似的凤眸望着她。 阿沅瞳孔微缩,失声好久:“小……小白虫!” 白龙亲昵的用角碰了碰她的手背,下一秒又化作了人形。 一瞬亮如白昼的囚笼又暗了下来,天光初晓,一道晨曦的光自天窗落下,恰巧落在沈易执起阿沅、两人相握的手上。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但是我没有时间了。” 他将少女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之上,指尖在她细白的掌心划过,所过之处留下一道闪着鎏金的符文脉络,亮了一瞬又熄灭了下来。 “阿沅,现在我要教你最后一招仙术。”他抬眸,定定的看着她,幽潭似的凤眸深不可测,“金蝉脱壳。”—— 沈易走后不久,阿沅便被放了出来。 是摩柯来接的她。 初秋的天,摩柯身着厚厚的狐裘,面如金纸,好不容易红润的脸庞又肉眼可见的消瘦了下去,比坐牢的她瞧着还要虚弱憔悴。 阿沅都吓了一跳:“你……你怎么了?难道又开始高热不止了吗?” 摩柯摇了摇头,嘴角浅笑如初:“我没事,你放心。” “什么没事,自老国师被擒之后,殿下足足昏睡了三天有余可吓死老奴了!”老太监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见阿沅一脸迷茫便将沈易是如何生擒老国师绘声绘色说了一遍,最后长吁短叹,“沅姑娘你有所不知,自贵妃逝去后,殿下很长一段时间寄养在老国师的混元宫里,殿下自然视老国师亦师亦友,若不是受那老道的撺掇,殿下怎么好好地想出宫削发出家?打从前老奴就知道老国师包藏祸心,果不其然,竟是大黑蛇变幻而出的!还编造三公主命格虚弱的谣言不过是为了寻女童来增补他的寿元!那妖极狡猾满嘴谎言,若不是那蛇妖故意撺掇殿下出宫,殿下又怎么落下病根……” 摩柯蹙着眉打断了他:“我出宫与任何人无关,咳咳……咳咳咳咳咳!” 老太监连忙告罪:“殿下,害老奴这张嘴!老奴不说了,你别又气坏了身体。” 摩柯摇了摇头拒绝了他的搀扶,看向阿沅:“见到你没事,真好。” 阿沅顿了下笑了:“你也是。” “他都和你说了么?” 阿沅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他”应就是沈易。 摩柯上前一步,不顾老太监的反对解开身上的狐裘,披在了阿沅身上,阿沅本想拒绝的,摩柯先一步止住她的话:“自入宫以后本应该我照顾你的,反倒劳累你……让我为你做点事吧。” 阿沅瞥见他面颊上浮起的病态苍红,只好点了点头。 下一秒便见摩柯双眸亮了起来,细细致致的为她拢紧狐裘,不让一丝风进去,最后颈上的束带系紧。 他两指就穿梭在她下颚前,双眸紧紧盯着那束带仿佛在做世间上最最重要的事,热气就喷洒在她颈间,阿沅有些别扭有些不适的避开,只好跳跃远方当做没看到,余光瞥见老太监捂着嘴姨母笑,她眉头蹙了蹙当即觉得不好,想说什么却又不好开口,只好忍耐着,好不容易等他系完终于松了口气,下一刻摩柯又径直拉过她的手带着她奔了出去。 阿沅愣神中,摩柯已然带着她出了门,站定在大牢前,眺望着远方巍峨的如卧龙般的宫殿:“沈兄都和你说过了吧?他和父皇立下了生死状,待除了黄河妖祟便能回来接你了。在此之前……” 摩柯一顿,执起她的手,双眸亮晶晶的:“我来照顾你吧。” 第140章 140 ◇ ◎“终于又见面了,小摩柯。”◎ 阿沅看着面前摩柯异常明亮的双眸愣了下, 笑道: “好。” 霎时,摩柯双眸灼灼似燃烧,握住阿沅的手力道之大, 阿沅蹙眉:“你……弄我疼我了, 松手。” 摩柯愣了下,才猛地松手, 阿沅一边揉手一边笑:“怎么感觉这么久没见……你变得怪怪的。” 摩柯滞了下, 俊容上笑容收敛了些, 有些怪异的僵硬:“哪里……怪了?” 阿沅笑觑了他一眼:“我逗你呢!怎么还跟原来一样好骗!” 摩柯直直盯了阿沅好一会儿,许久才跟着她一道笑了起来, 只是唇角始终维持着浅笑的弧度, 哀而不伤—— “生病的那段时日我并非毫无知觉, 我知道我病危的那日是沈兄救的我……你就在我殿内安心住下吧,放心,沈兄和父皇立下了军令状, 在他伏妖回来之前,玉宵和玉陶不会、也不敢来找你麻烦的。” 摩柯一边絮絮叨叨的,一边耐心的替她铺好床, 他虽贵为皇子却不喜欢让人服侍,身边有也只有从小伴他长大的老太监一人。此刻他细心帮她铺床、点油灯, 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还没进宫前的那段岁月, 那段他们相依为命, 只有彼此的时光。 此刻他们呆的不是冷宫,而是属于他, 真正属于九皇子的一处宫殿。 虽然不及玉宵的气派, 不及玉陶的精致, 却胜在典雅, 每处都收拾的井井有条,别人种满院的牡丹、兰花、月季等等,他只有爬满宫墙的爬山虎。不值钱却韧性十足。是重重暗红宫墙里唯一的一抹绿。 就像他一样。 听到摩柯这么说,阿沅悬着的心脏总算放了下来,松了口气。她真是怕了玉宵玉陶这兄妹俩了,这是阿沅入宫这么久,第一次能安安稳稳入睡,第一次真正放松下来。 那厢老太监殷勤地给她倒水,笑道:“托了阿沅姑娘的福,殿下总算舍得搬回来住了,那冷宫能是人住的地方吗?不落下病根就怪了呢!” 阿沅许久未进食,只能喝粥暖胃,听老太监所言,阿沅粥喝一半停了下来: “病根?什么病根?” 老太监本想说什么,摩柯淡淡打断他: “小毛病罢了,阿沅已经很累了,让她一个人休息吧。” 摩柯冲阿沅笑了笑,眸底聚着温润的光:“好好睡吧,明天再来看你。” 阿沅也笑:“好。” —— 往后蛮长一段时间,阿沅就宿在摩柯殿内,平日足不出门,就和摩柯喝茶谈天说笑,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他们,即便是不聊天的时候,两人相伴看着日升日落、满院碧绿的爬山虎,时光似乎都慢了下来,几乎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真是过了难得的一段舒适的时光。 此刻日落西山,天边烧了一片粉红色的海洋,淡金色的余辉在粉红色的海洋中沉浮。几天前摩柯亲手做的秋千便派上了用场。 秋千就置在爬山虎下,算是繁琐的工程,老太监本想叫几个小太监着手操办的被摩柯阻止了,即便是老太监想帮他一把也被他拒绝了。 他看似温柔如水的人,事实上摩柯也确实是将谦卑和煦几乎刻在骨子里的人,然而对某些事,某些在常人面前觉得不起眼的事他近乎执拗的固执。 比如这个秋千,他不想假手他人。 即便他从未做过像这样的手工活,可又如何? 他要这个秋千从每一根木块的取材到最后的打磨成型,一切的一切都出自他手,只有这样他才觉得,这完完全全是属于他的。 属于他一个人的。 等他将他亲手做的秋千完完整整交托于阿沅时,这便是属于他们两人的东西,谁也抢不走。 摩柯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只有在夜幕时偷偷做着这一切,等他将他付诸几个日夜做好的秋千交给阿沅时,他将伤痕累累的手藏在身后,双眸比星辰还明亮: “喜欢吗?” 阿沅却不答,而是盯着天边逐渐从粉色燃烧成焰火的朝霞,嘴里喃喃着什么。 摩柯嘴角的笑微微一滞,凑上前:“你在说什么?” 阿沅终于回神,终于将视线投在他身上:“四十三天了,他离开四十三天了。按理来说……按理来说他应该早就回来了才是……” 这段时间她没有一天不煎熬,没有一天不在想沈易,她没有办法在欺骗自己,也没有办法再视而不见。 她慌张之下紧紧地攥住摩柯的手,“真的就……打探不到一点消息吗?他是生是死,是吉还是凶,一点也打探不到吗?” 摩柯眸中的光黯淡了下来。不过唇角仍是挂着一如既往的浅笑,他反手在她袖上轻拍了两下,轻声安慰她:“放心吧,沈兄不是常人,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安无……” 阿沅骤然甩开他的手: “每次都这么说!我只是……我只是想知道关于他一点点消息就这么难吗?!” 摩柯愣住了。 阿沅瞪着他,嘴唇微微颤抖着,猫瞳一下就红了,一滴泪倏然从眼角滑落。 摩柯怔了一瞬,有些无措:“你……你别哭……” 然而泪水像珠子一样不断从眼眶里滚落,他想用手替她擦掉,动手时却想起双手布满了被木刺刮过的伤痕,犹豫之际阿沅低声跟他说了声: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朝你发火的,我、我很羞愧……对不起。” 话落,少女闷头跑走,摩柯怔怔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从背后伸出的手在半空滞了一会儿终究无力的落下。 在一旁敲了好久的老太监从旁走过来:“殿下不去追吗?” 摩柯垂下眸,掩住眸中思绪,摇了摇头:“她需要的……也不是我。让她一个人…静静吧。” 老太监轻轻叹了口气,将肘间的披在摩柯身上,嘴里嘟囔着:“阿沅姑娘也真是的,这么明显的秋千的都没瞧见,枉费殿下废了这么多心思,手指都差点划破了……” 摩柯骤然手捂脖子闷哼一声,屈膝半跪在地,老太监顿了下大叫: “殿下…殿下可是又犯了旧疾?” 摩柯摇了摇头:“我没事……别告诉她。” 话落便捂着脖子匆匆离开,披风滑落在地,老太监低头捡起时,摩柯已不见了踪影。 —— 后院,水井处。 摩柯一手捂着颈,一手撑在水井上方,水井倒映着他一片苍白的俊容。 他剧烈喘着气,额间、鼻翼俱是细密的汗。许久方才放缓了呼吸,他捂住脖颈的手战栗着缓缓放下,只见因剧烈奔跑后松散的领口内,露出一排细细密密墨水书就的梵文,梵文下是犹如心跳一般,附着于肌肤上时隐时现的苍青色鳞片。 水井本平稳的水面无风泛起波澜,倒影中本苍白儒雅的少年眼睛一闭一睁后,明明是一模一样的五官举止眉间却换了一个人。 邪肆、鬼祟而阴鸷。 “他”笑着对摩柯道: “终于又见面了,小摩柯。”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多写点的,忘记带电池了啊啊啊啊啊啊!只能明天多写啦。 这段剧情最多会在两三章内结束,也就是阿沅马上就会恢复全部的记忆啦,明天见啦! 140-150 第141章 141 ◇ ◎“你敢说你问心无愧吗?你敢说你心里没鬼?”◎ 一个月前—— 破败寂寥的冷宫。 席卷全身的热浪退却的一瞬间, 摩柯仿佛溺水的人骤然浮出水面剧烈喘着气,如水草般密匝的长睫一动,终于睁开了眼。 可惜许久未见天光加之满室阴暗, 可视之物不过咫尺之间。视线朦胧游移之际, 一道清冷的近乎不近人情的声音传来: “你被冥蛇寄生了。” 他一顿,顺着来声看去, 只能看到一道修长的身影站在床榻前冷冷的看着他, 他辨不清面目, 却始终记得那双璀璨琉璃般的金色凤眸冷冷俯视着他,好像在看一个死物。 确实, 他冷漠的声线已然在宣告死期: “冥蛇乃邪物, 在你被冥蛇寄生的一刻, 已无药可救。冥蛇会一点一点蚕食你的魂魄、灵识,直到彻底占据你的躯壳。我只能帮你暂时压制住毒素蔓延,至于今后如何与冥蛇共生甚至放弃生命将躯壳交托冥蛇, 看你自己了。” 话落那道人影便施施然走了。 床榻上的摩柯怔愣了一瞬,跌跌撞撞的下榻,被榻下昏迷的老太监绊了一跤, 此刻他的视线也终于适应了黑暗,他跌跌撞撞的终于寻到了门前, 拉开门—— 不远处, 依稀银月笼罩着的两人, 小的依偎在大的怀里,他看到阿沅被那青年扛上了肩头, 他瞳孔一缩正欲追去时, 眸光瞥见少女藏在散乱鬓发下的晕红以及, 犹豫着、终于小心翼翼虚虚拢上青年肩颈的双臂, 摩柯怔在了原地。 傻傻的看着两人消失在视野里—— 一个月后,后院的水井处。 古井无波的水面上映着一张明明是摩柯清俊高洁的五官却邪肆非常的面容。 “他”笑着凝着水面上的人: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压制不了我的。” “为什么抗拒我?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可以实现你想实现又不敢实现的。” “眼下沈易走了,没人是你的阻碍。人此刻就在你面前,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 摩柯苍白的俊容瞳孔一缩,撑在水井上的手臂鼓起根根青筋。 不用多说,彼此心知肚明说的是谁。 “我只不过释放你内心的想法,小摩柯。” “你敢说你问心无愧吗?你敢说你心里没鬼?” “如果我是你……” 摩柯骤然离开,水面上同他一模一样却邪肆非常的面孔冷笑着吐出两字“懦夫”,随着摩柯的离开消弭无形。 —— 阿沅打从转身那一刻就开始后悔了。 她为什么要把火气撒在摩柯身上?是她疯了还是摩柯欠她的? 她凭什么这么对待别人? 她凭什么? 怀着这样的心情,阿沅彻夜未眠,翌日一大早就冲到摩柯房里赔礼道歉,可惜扑了个空。 老太监:“沅姑娘来的不巧,殿下出门打探消息去了,可得等好一会儿才能回来呢。” 阿沅一愣:“打探消息?打探什么消息? ” “自然是沈国师的消息了,不是沅姑娘希望的么?” 阿沅哑然:“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老太监却是一笑:“老奴还得谢谢沅姑娘呢!殿下虽贵为九皇子却随了母妃的淡然性子,小半生来无欲无求,不怕姑娘笑话,姑娘没出现前,老奴当真怕殿下真去剃度出家了去! 所幸姑娘出现了……” 阿沅还在等着老太监的后话,他却不说了。 而是若有所思的看着阿沅笑,阿沅当即有些不舒服,她不喜欢这样的眼神,当初玉陶也是这么看她的。 不过她没说什么,这毕竟是摩柯视为亲人一样的人,阿沅只能说:“那……我回去等他。” 同时她也期待着……沈易的消息。 可当晚她并没有等到摩柯,而是等到了玉陶。 玉陶身着一袭烈焰般的红裙,好似一团火冲进来的时候没人拦得住,老太监将将挡在阿沅身前,抖着嗓子一脸惶恐:“三、三公主,您、您和二皇子都被陛下下令禁足令,沈国师回来前不…不可出……” “滚开!” 玉陶一手将他推开,染着朱红豆蔻的指甲在老太监颜面上划下三道深深的划痕,顷刻鲜血淋漓。 “为什么都骗我?骗我!” 此刻屋外闷声大作,不知何时,雨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 偶然炸响的闷雷和几乎将苍穹撕裂的闪电照亮玉陶一张几乎扭曲的容颜。 玉陶不光穿的像火,整个人目眦欲裂、怒火中烧,即便是发现沈易藏身于她屋里的那日,玉陶也没有这么生气,气到仿佛要与人同归于尽的架势。本体弱纤细的身子生出无穷的力气,任老太监如何抱住她的腿居然也拖不动,她恶狠狠地瞪着阿沅,冷笑着,嘴里吐出含着血腥气的恶毒秽语: “沈易明天就回来了,平了黄河水患人人敬仰的大英雄回京第一件事就是向父皇求娶你,姜沅,你很得意是不是?” 阿沅一顿,怔住了。 求……娶? “呵,难道又要和我说你不知情?姜沅,你就是这样装作一副懵懂无辜的模样勾引男人吗?”阵阵几欲将苍穹撕裂的闷雷中,玉陶盯着阿沅,美目几欲淬出毒液,“像你这样的人只配呆在我的阴影里,永远见不得光!” 见阿沅呆愣在原地,老太监忙道:“沅姑娘开走!我拖住公主!你快……” 玉陶一脚又一脚踩在老太监面庞上:“蠢奴,滚开!” 一下又一下的践踏,老太监仍死死抱着玉陶,喉头发出模糊的呻/吟: “沅……沅姑娘,快……快跑……” 一瞬间,老太监和冯寅死不瞑目的面容重叠,阿沅难以抑制的战栗,是惊恐,更多是愤怒。 她上前一步,双手死死攥成拳盯着玉陶:“你要的是我,放了他。” 老太监哑着嗓子:“沅……沅姑娘不可啊……” 玉陶又是一脚踩在他的颜面上:“怎么,没听见你主子说的话?松手!” 老太监确也到了极限,他咬着牙松开了手:“沅姑娘……沅姑娘撑着点,老奴、老奴这就去找殿下!” 老太监手脚并用踉踉跄跄跑出殿外。 殿外雷声大作,殿内终于只剩下阿沅和玉陶两人。 玉陶扑上来的时候,许是因怒极攻心气力无穷,阿沅居然没能躲过,她涂着朱红豆蔻的纤纤细指掐住了她的下颚,尖利的指甲在她面上划了一道口子: “像你这样的人凭什么得到他的青睐?你配么?” “姜沅,像你这样的人一日是本宫的影子,这辈子便是本宫的影子!” 她尖利的指甲抵住她的喉间,仿佛下一秒就要刺破她的咽喉: “不该你肖想的别想,他多看你一眼,本宫就剜你一只眼。多和你说一句话,本宫就割了你的舌……听清楚了么?” 阿沅死死盯着玉陶,咬牙一把推开了她! 果然玉陶修剪尖利的指甲在她咽喉上刮了长长的一道血痕,血珠迸溅!她踉跄一步跌倒在地,双手死死捂住咽喉上的伤,而这时玉陶不知从哪儿寻了把剪子亦或是早有准备,她举着剪子朝阿沅刺来,神情扭曲几近疯狂: “你夺走了沈易不够,连我二哥也夺了去。你不过一乡野来的丫头,你凭什么?凭什么!我……我要划花你的脸看你还敢不敢与我争!敢不敢与我抢!” 在剪子尖锐的刃即将刺破阿沅眼球时,她骇的闭上了眼,然而预想中的疼痛迟迟没有来临,一滴粘稠的血恰好落在她手背上。她愣了下,缓缓睁开眼,瞳孔一缩—— 是摩柯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前,他手握住剪子,剪子尖锐的刃恰好扎进他掌心的皮肉内,一滴一滴,沿着掌心的纹路滚滚滑下。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拆成两半了,下一半继续磨……感谢在2022-08-24 17:31:36~2022-08-27 16:06: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42章 142 ◇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样?”◎ “摩柯……你受伤了……” 阿沅愣了一瞬, 正要起身时摩柯看了她一眼,制止了她。他转头看向玉陶,俊容虽苍白, 但目光坚定, 一丝退让也没有迎上了玉陶的,因身高差距, 他俯视着玉陶, 屋外雷声大作, 隐约闪现过的惊雷映在他一张苍白的俊容上,向来青涩儒雅的面容居然有了一丝令人心悸的冷漠。 尤其那双眼, 清清冷冷, 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仿佛在看死物。 玉陶无端心底一颤,松了手。 摩柯淡淡瞥了她一眼,将掌心的剪子抽出, 扔在了地上。 清亮的一声坠地声混合着一道惊天的闷雷,玉陶浑身一震,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摩柯掌心的血就跟不要命似的流着, 阿沅的长睫蝴蝶振翅般的一颤,连忙站起来迎上去: “摩柯!” 摩柯却不看她, 完全将她纳入羽翼似的挡在她身前, 任掌心鲜血流注, 直直盯着玉陶,片刻后才道: “三姐从来不曾造访我这儿, 今日来…所为何事?” 方才那一晃而过的冷峻仿佛是错觉, 摩柯声线低柔, 眉目清润, 除了掌心骇人的血还是她所熟悉的那个没有存在感的、懦弱的、无能的摩柯。 玉陶暗骂自己的失常,很快将那杂乱的思绪抛开,冷笑着觑着他: “怎么,小九,你也被她迷住了?” 玉陶越过摩柯,看向摩柯背后的阿沅,姣好的面容全是讽刺,“连无欲无求的小九都愿替你出头,难怪一个、两个都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好厉害啊你。” “你……!” 阿沅真是受够了,如果她不是什么破公主的话,她真想跟她打一架! 不过她才稍动一下,摩柯好似背后长了眼似的,在玉陶看不见的角度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其意不用明说,阿沅只好咬牙忍了下去。 玉陶又怎么会放过她,盯着她怨毒的目光犹如淬毒的蛇:“难道我说的不对么?你就是一个人尽可夫的荡……” “三姐,慎言。”摩柯忽的打断了她,向来含着浅笑的温雅俊容一丝笑意也无,冷冷的注视着她。 玉陶顿了下,笑了:“怎么?被我说中了她没急,你倒先急起来了?摩柯,我叫你一声‘小九’,你还真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一瞬间,阿沅感觉到握住自己手腕的手很紧。 她抬眸一看,摩柯下颚绷得紧紧的,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摩柯的沉默好似宣告了玉陶的胜利,她终于找到了出气口,一字一字犹如带血刺刀不将对方扎个遍体鳞伤不肯罢休:“啊,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待这贱丫头与众不同了。二哥许是因为色,而你……是在她身上看到你娘的影子了吧?怎么,没话说了?看来我说的没错了。你啊……” 玉陶忽的走上前,轻笑着指尖点上摩柯胸膛,“是我疏忽了,原是爱屋及乌,你的生母同她一般乡野来的上不了台面的丫头,是该照拂一二。你也是,不过一贱婢所出,真拿自己当皇子皇孙了?” “你胡说什么!” 阿沅气得浑身发抖,她是知道些关于摩柯生母容妃的事的,当即忍无可忍也顾不上什么尊卑了!然而她才出口,摩柯却比她动作更快,一手紧紧扼住玉陶的咽喉! 阿沅和玉陶皆是一顿,尤其玉陶,一双美目睁得大大的,好半天才缓过神,继而拼命的挣扎,奈何喉间的大手犹如铁钳一般她撼动不了分何,只能大叫:“摩柯,我贵为三公主,你怎么敢……怎么敢如此待我?!快放了我!” 摩柯并未如玉陶所愿松手,反而越攥越紧,掐着玉陶脖颈缓缓举起,很快玉陶双脚悬空,面容逐渐胀红,本怨毒的双目染上的惊慌:“你、你想干什么?你想杀了我?!你疯了?!快放了我否则父皇……父皇不会轻饶你的,二哥也会杀了你的!” 然而摩柯仍然不为所动,甚至愈加收紧手,玉陶的面目逐渐变得青紫,喉头只能碎片的发出只言片语:“父……父皇一定、一定会……杀、杀……” 从阿沅的角度瞧不见摩柯此时的表情,她连忙抱住摩柯的手臂,唤他:“可以了摩柯!再下去会出人命的!” 可摩柯浑然不听好似陷入了迷障之中,固执的一动不动。 那胳膊勃发出根根青筋,连阿沅也撼动不了半分。眼见玉陶就快断气了,阿沅只好抱住摩柯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 牙齿咬破薄薄的皮肉,舌尖顷刻尝到了血腥味,摩柯双眉一蹙,指尖略微一松,阿沅眼尖地瞅到立马抱着摩柯的胳膊将玉陶推开! 玉陶坠在地上还在捂着咽喉不断咳嗽,阿沅瞪她:“还不快走!” 玉陶看了眼他们二人: “你们……你们给我等着!我要二哥都杀了你们!” 玉陶踉跄遁逃,见摩柯还要去追,阿沅连忙抱住他的胳膊:“好了好了别追了!我、我知道你很生气,但是伤了玉陶对我们没好处的!” 怀中的那条胳膊仍是紧紧绷绷的,阿沅从来不知道摩柯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几乎将她整个人带了出去,她只能死死抱着那条臂膀,双眸紧闭有些错乱的喃喃着:“兴许、兴许玉陶就是故意激怒你的,真的…不要冲动,冲动就中了她的计了……求你了……” 怀中那条臂膀渐渐松弛,不再那么紧绷。见摩柯终于停驻了脚步,阿沅长舒一口气,睁开眼: “你今天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冲动,都不像你了。” 摩柯淡淡的声音传来:“那你觉得我应该怎样?” 阿沅松开他的胳膊,擦了擦脑门的汗:“你应该……不是,你今天怎么怪怪的?是不是……在生我气了?我昨天不是故意冲你发火的,我……” 阿沅小心翼翼觑着他:“你真的生我气了吗?” 一道亮光闪过,满屋跟着寂灭了下来,摩柯背对着她敛着眉目,阿沅更瞧不清他脸上是何表情和思绪了。 她问的小心,见摩柯不答,阿沅本就理亏现下觉得更心虚了,她知道摩柯不是会轻易动怒的性子,很多时候她都怀疑他根本没有脾气的。然而这样的人却被她伤害了。 阿沅懊丧地挠了挠发,片刻后,绕到他面前,见摩柯还是低垂着头颅不肯看她,阿沅咬牙,抓着他的衣袖:“摩柯我错了,我不该冲你发火的……” 见摩柯还没反应,阿沅摇了摇手心拽着的衣袖,歪头看他,像只可怜兮兮求关注的小猫: “你要我怎么做才不会生我气啊?你说,什么都行!” 摩柯忽的眉色一动,抬眸:“什么都行?” 阿沅一顿,好似一双手拂开了染着愁思的烟雨朦胧,双眸澄澈映着摩柯背对着她半隐匿在暗处的身影: “只要你别不理我,什么都行!” “真的?” “千真万确!” 她就知道摩柯是世界上最最最温柔的人! 她就知道他不会生她气的!!! 在深宫这段日子压抑惯了,她从来低头顺眉不敢出一丝错,然而现在她像个乡间的野丫头……不,她本就是乡间来的野丫头,她难以抑制的勾着唇,第一次忘了繁琐的宫规,跃跳着蹦到了摩柯身前,屋外狂风骤雨,屋内阿沅一双猫瞳却比漫天星辰还耀眼,她仰着脸凑到摩柯身前,笑颜如花:“我就知道你不会生我气的!” 一时竟忘了屋外雷声大作,扯着摩柯的袖子兴奋往外走:“屋外的秋千是你做的吗?我听老奴说你费了老大劲儿了,怎么不告诉我啊?我们现在就去瞧瞧!”见身后那人还是不动,阿沅扭过头佯装不虞,“光我在说,你怎么不动啊……” 倏然白光乍现,惊雷轰鸣,血珠四溅。 飞溅的血沫浸染本澄澈的猫瞳,阿沅瞳孔紧缩,面色霎时褪的一干二净,她僵硬的机械的转动眼珠怔怔的看着那只穿透她胸腔的手,以及顺着修长的手臂,手的主人—— 窗外雨打芭蕉,惊雷不绝,不断闪现的电光映出摩柯一张森然的俊容。 “摩……不,你不是摩柯!”阿沅手脚冰凉,再开口时唇角溢血,周身不由自主的战栗,猫瞳全是惊悚,“你是谁?!” 惊雷过后,是死寂。 所有杂音消了,电光也没了,不知何时殿内的油灯也灭了,所有的一切、仿佛天地苍穹都笼罩在一片混沌的黑中。 黑暗中唯有一双幽深的、浓墨中带着一缕青色的瞳孔,如妖似邪,俯视着她。 明明是她再熟悉不过面容,明明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明明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人…… 不,他不是摩柯。 穿透她胸腔的手自手背到没入袖内的肌肤覆着一层泛着冷光的青色鳞片,这不是摩柯,不是他! 而“他”却顶着摩柯的脸,妖异的青色瞳孔冷冷盯着她,冷冽的、因过分寡淡薄情仿佛某种冷血动物的残酷声音回响在耳畔: “像你这样的人,死了……也不足为惜吧?” 作者有话说: 抱歉卡太久了!我回来了! 第143章 143 ◇ ◎“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你不是摩柯你……” 阿沅余光瞥见地上还带血的剪子, 指尖微颤正欲捡起,突然胸口猛地一颤,凄厉一声叫, 喷出一大口鲜血! 是“摩柯”攥住了她的心脏! 阿沅难以抑制的战栗了起来, 手足冰凉。 “摩柯”凝着她,笑了: “你, 很怕我?” 阿沅嘴唇颤颤, 猫瞳染上绝望。哪怕是当年刻骨的灾荒和饥饿也从未如此让她绝望过。 此刻她的心脏就在他手里, 她的命就在他手里。 只要他想,只稍动动指头就能要了她的命! 喉头滚动着犹如小兽呜咽般的声音, 双眸不由自主盈了一层波光。 “摩柯”好似在打量一件瓷器, 好整以暇打量她了一会儿, 忽的眯了眯眼: “……你在求饶?” 阿沅不答,她不敢动,甚至不敢大口的呼吸。她怕一动“摩柯”的指尖便能刺进她的心脏! “摩柯”只是笑: “哭了啊……确实是我见犹怜的模样。” “连我看了也心生不忍啊……难怪……” “难怪。” 阿沅双睫飞快的一颤, 因极度的紧张,眼角飞快落下一滴泪来。她勉强压住几乎覆顶的绝望,喉头翻滚着细碎的模糊的呻/吟: “放了我……放、放了我……” 一只冰凉的大手抚上脸颊。 阿沅不受控的浑身泛起绵密的鸡皮疙瘩。 “你猜……你死了他会怎样?” 随着他一声话落, 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那一道又一道几乎将黑沉的夜照亮成白昼, 红的、青的、金色的电流交错, 映出“摩柯”一张带着病态苍白的邪肆俊容以及那幽深的、浓墨中带着一缕青色的异瞳, 还有他那贯穿她胸膛的那鲜血淋漓的修长的手。 手上是一颗带着血,仍在鼓鼓跳动的心脏! 瞬间天地间都是血色。 “醒醒阿沅!阿沅!” “醒醒!” 少女猛地睁开双眼, 琥珀色的瞳孔几乎缩成一个点, 她剧烈喘着气, 双眸失焦, 周身布满冷汗,浑身不由自主战栗着。 下一秒她落入一个宽敞而温暖的胸膛里,来人一下又一下轻抚着她的发,从顺滑的发滑落到脊背,一下又一下好似安抚炸毛的猫,熟悉的如清风拂面的声音响在耳侧: “没事了,没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阿沅嗅着鼻尖冷冽的清香,双睫一颤终于有了焦点。抬眸,是沈易低眸凝着她,双眉紧蹙,愁思全写在脸上。他抚着她的背,宽慰道: “没事,没事,我在这儿,我回来了。” 一如从前的清亮而贵气的凤眸,本就俊美不似凡人的青年身披一袭曳地白袍真似月上仙人下凡,超尘绝世,叫人不敢直视。 阿沅盯着沈易怔愣了许久许久,直到沈易向她倾靠了过来,两人几乎额头相抵,沈易一双凤眸定定地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我来晚了,我该早点回来的……原谅我好么?” 少女扁了扁嘴唇,双眸顷刻就红了,如乳燕投林般扑进青年的怀抱,用尽毕生的气力双手死死环抱着他,似乎还嫌不够,张嘴就在青年肩上狠狠咬了一口! 沈易轻嘶了一声,还是耐着性子,温热的掌心自上而下抚着少女的脊背,好似在安抚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兽。 好一会儿怀中战栗的瘦弱身体终于镇定了下来松了口。沈易暗自松了口气,正待开口阿沅猛地推开他慌乱的打量着四周,没有遍地的残血,也没有狂风骤雨和几欲撕碎苍穹的雷电,暖阳透过窗棱照了进来,被褥也是暖的,她身上衣物都是完好的,胸前……也没有温热的血迹。 掌心下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一声又一声急促却又清晰的心跳声,她……她的心脏好好的,她没死。 阿沅怔住:“我……我明明……” “你只是做噩梦了。” 沈易屈膝半跪在榻前,牵过她的手,看着又瘦了一圈他虚指一扣就能扣住的细瘦手腕,以及手背上几乎透明的薄薄肌肤下淡青色的细小青筋,他眸光一动,握紧了掌心的手,握住更觉触手寒凉仿佛握了一块冰块。他心里一刺,越加攥紧她,将那寒凉的手紧紧攥在手心,宛如锁链扣住她,紧紧盯着她,双眸锁住她的视线,一字一句,“只是噩梦,别怕。醒了,就好了。” “噩……梦?”阿沅茫茫然看着沈易,无意识重复了一遍。 竟然是……噩梦吗? 可梦里那骇人的惊雷、那一地泼墨似的血液、穿破胸口那撕心裂肺的痛……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 “你终于醒了。” 摩柯手上端着吃食忽然走了进来。 阿沅看到他的一瞬间低叫一声,躲在沈易背后。摩柯本欲将吃食放在的小桌上也僵在了半空,莫名道: “怎么了?” 阿沅两手紧紧扒着沈易的胳膊,只敢露出半个脑袋冲着摩柯叫嚣:“你不是摩柯!你是……” 话说到一半忽然卡住了,猫瞳瞪得圆圆的,只盯着摩柯端碗的右手,十指纤长,骨节分明,干干净净的,她分明……她分明瞧见昨夜玉陶将剪子扎进他掌心内的! 见阿沅躲在沈易背后不敢面对他,却又盯着他发愣。摩柯一张俊容茫然中带着无辜: “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不可能,我明明看到……”阿沅推开沈易,踉跄地爬下床沈易想要扶她被她阻止了,她走到摩柯身边将他手中的碗拿下,捧着他的右手左右打量,那手不似玉宵玉陶那般不沾雨露的富贵手,任何事摩柯从来是亲力亲为的,指腹一层薄薄的茧,甚至指尖还有做那秋千留下的细碎划痕,可掌心一点儿伤没有。她忽然想到什么,好不容易放下他的手又转头去扒他的衣领,指尖才将将碰到一角衣领就被沈易从身后一胳膊扣住腰肢,好像捞小孩儿似的转眼就捞到身边。 沈易警告似的掐了一把她的脸: “干嘛呢?答应过我什么忘了?” 倒也不舍得太用力,不用虚指掐了一下还是红了一片。 阿沅当然没忘,只是昨夜那场景太过太过真实了!不过若不是沈易掐了她一下……是痛的,难道昨夜发生的一切……真是一场梦? 一旁摩柯蓦的笑了起来打断阿沅的思路:“快成亲的人了,该稳重些了。” “成亲?”阿沅愣住,“谁要成亲?” “沈易日夜兼程赶回来不就是为了……”摩柯也愣住了,“怎么,沈兄没告诉你? ” “告诉我什么?” 阿沅看了看摩柯又看了看身后的沈易,果断看向沈易:“你瞒了我什么?” 沈易抿了抿唇,上前一步,从未有过的专注定定看着她: “我会娶你。” 阿沅愣住,梦境里……玉陶似乎也说过沈易会来娶她。 居然是真的!!! 见阿沅愣在原地,沈易陡的上前一步,逼近她: “就在明天。” 阿沅:“!!!” 沈易又上前一步,一步之遥便能将她拥入怀中的距离终于克制的停下了。他微微垂下眸盯着眼前的少女,下颚微微紧绷,难得的居然有些结巴: “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阿沅耳廓骤然通红,有些无措,连手都不知道该摆哪儿了,她下意识后退求助似的看向摩柯,摩柯却识相的早就不见踪影,偌大宫殿里只有她和沈易二人,她后背抵着圆桌,一时竟退无可退,说不出的心慌,说不出的紧张还有说不出的……期待。 至于期待什么…… 她双手紧紧的绞在一块儿,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紧张个什么劲儿!手心早已都是汗,心跳跳的要跃出胸腔,她咽了咽唾沫,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迎上沈易的视线,却也只敢盯着他一张薄唇,结结巴巴道: “太突然了……你都、你都没跟我说过……这么突然谁、谁要嫁给你啊……” 阿沅越说越小声说到最后几乎听不到声音,小脸红的如煮熟的虾几乎快冒烟了。 沈易眸光晦暗了下去,好一会儿才道:“……我想过无数个办法怎么才能安然无恙将你带出宫,大魏尚道,思来想去唯有你…嫁于我,成为人人敬仰的国师的妻子便无人能觊觎你,宫规也不能约束你,没有人再能伤害你,只要我在一天便能护住你一天。嫁与我为妻,将你安然带出宫,这就是我和国君下的赌注,与之交换的条件便是除去黄河大妖。” 阿沅一顿,绞在背后的双手兀的指甲嵌进掌心,她缓缓抬眸,嘴角扯出一抹牵强的笑:“原来是…这样啊……” 心底骤然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内心深处涌起一片难以言喻的酸涩和说不出的失望几乎快把她淹没了,她偏过头,在沈易看不到的地方微仰着下巴盯着窗外垂柳和柳树下随风微微晃动的秋千,唯有这样,眼眶里骤然盈出的泪才不至于落下来。 真没出息! 身后沈易还再絮叨着,一贯的清风拂面般和煦的嗓音: “所以你…还是嫁给我吧。你放心,这一切不过掩人耳目,等出了宫……” “你决定就好。”阿沅忽的打断了他,擦过他的肩径直上榻,背对着他扯过锦被盖上,淡淡道,“我累了,先休息了,你也累了吧,回去休息吧。” 阿沅只肯露出半个后脑勺给他看全身上下写满了拒绝,沈易顿了下本想再说什么,紧了紧身侧的拳,最终只道:“三天后便是…你我的大婚,按照大魏的婚俗,三天后我才能见你,你好好休息。” 少女背对着他不答,沈易眸光沉沉抿了下唇,转身离去—— 三天后,皇宫大摆宴席,一是庆黄河水患已除,天降奇迹黄河不再肆虐,黎明百姓终于能安居乐业。二庆国师治水有功,圣上赐婚,排场之大前所未有。 阿沅本以为玉陶会来闹得,没想到不仅没听到一丝关于玉陶公主的风声,一切都顺利的不可思议。眨眼就到了她的大婚之日。 她看着铜镜里芙蓉面、柳叶眉,穿着一袭烈焰如火一般嫁衣的自己,觉得陌生得可怕。 情不自禁掐了一把自己,这是……我么? 掐了下面颊,果然红了。正要掐第二下被嬷嬷拦住了:“哎呦我的小主,好不容易画好的妆容可别弄脏了!” 这嬷嬷便是当初领她和小桃等人进宫的嬷嬷。 她还记得在汤池里嬷嬷是怎样大力搓洗她一身皮肉的,简直不把她当人看,疼得要命! 然而现在嬷嬷执着眉笔的手放下,握住她手的手也是轻柔不能再轻柔了,端详她的眼神犹如端详最完美的作品,低低叹了一声:“谁能想到当初那个骨瘦嶙峋的丫头如今出落这等水灵灵的模样,啊,现在要叫你国师夫人才是。夫人,国师大人早已在外候着了,可别误了及时,我们这便走吧。” 阿沅顿了下,指尖无意识紧了紧,点了点头。 大魏皇室婚俗同一般人家自然不同,一般人家嫁女儿要覆厚重的红盖头,皇家则不同,是一张清透面纱,因此阿沅和沈易对视时,彼此都愣了下。 阿沅见惯了沈易穿一袭白,仙气飘飘的模样。还是头一次见他穿的一身红,宛若穿了一身朝霞在身,面冠如玉,整个人如雪松一般不可逼视。 她知道他向来是姿容绝世的,要不然也不能把玉陶公主迷成那样。可她不知道自己在沈易眼中是什么模样,虽然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可还是觉得……觉得羞涩,尤其她还打扮成这副模样,他会不会觉得我不好看?会不会觉得很奇怪?尤其此刻沈易傻傻地盯着她,半天没说话,连一旁嬷嬷催促他牵她的手都听不到,难道是……后悔了? 鼻子忽的一酸,阿沅咬咬牙,上前一步直接挽住了沈易的胳膊,嬷嬷一声低呼:“夫人这于礼不合!该是国师大人挽着您才是!” 而沈易怔愣之后,双眸骤然亮了起来。 阿沅踮脚,在他耳边恶狠狠道:“现在后悔晚了!” 沈易失笑:“我怎么会后悔?你只怕你……后悔。” 沈易灼灼的看着她,凤眸晶亮却也显得莫测。 阿沅冷哼一声:“这还差不多!赶紧完婚离开这破地方吧,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沈易倏然一笑牵着她的手,十指相扣的瞬间,两人都是一颤。 阿沅脸上瞬间热了起来,然而本鼓噪的心跳却出乎意料的平静。她知道那日他未说出口的后半句是什么,她知道他总是深夜一个人望着月亮不知在想什么,他看了月亮多久,她也便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多久。他藏着秘密,他不说,她便不问。她从来知道他们本就不是一类人。 她帮不了他任何,于他从来是拖累,或许出宫之后一别两宽才是最好的结局。 她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但是此刻是真的。 她将眼底微湿的泪逼进去,紧紧抱着他的胳膊仰头看着他笑:“走吧,夫、君。” 随着她话落,沈易双眸微亮,眸光有些深像一张网似的盯着少女,手更紧紧的密不透风攥着她的,低低一声:“好。” 喜乐奏响了。 沈易牵着少女的手走上早已铺好的红毯,唢呐一起,阿沅的太阳穴好像被重重一击,脸色登时煞白,脚步微滞。 沈易眉头微蹙,垂眸看她低声道:“怎么了?” 阿沅摇了摇头:“没事,继续。” 一对璧人继续在长长的几乎不见终点的红毯亦步亦趋着,两侧鞭炮锣鼓齐鸣,整个皇宫奏响喜乐这是何等的荣誉,然而阿沅脑海里盘旋的不是唢呐鞭炮或者锣鼓的声音,而是她曾在村里听到的,也曾在沈易继位国师大典听到的摊戏独有的怪异乃至诡异的鼓点声。 那曾在天牢纠缠不休的叫她夜夜难眠的鼓点声又缠上了她。 一声更重一声,比天牢更甚,比那噩梦中的电闪雷鸣更甚,几欲把她头颅劈开似的,她凭着直觉踉跄着亦步亦趋跟着沈易,不知过了多久不知何时不知各地,太监尖利的嗓门高呼一声:“恭迎国师大人、国师夫人。” 话落重重的一敲锣鼓,同时前所未有的强劲鼓点声炸响于她脑海,她浑身一颤跪倒在地。 天旋地转之间被沈易拥在怀里,很多很多人拥了上来,她从未见过沈易如此慌张的模样,他面容紧张,焦急着说着什么然而她什么都听不到,重击之后她忽然听不到声音了。 她只能徒劳的看着沈易嘴唇张合着,万籁俱寂中,脑海里忽然生出万千妖异诡谲,如鲜血般炽烈的曼殊沙华,那花朵妖冶地摇动着身姿,蕊丝吐哺中,清清楚楚传来一道柔美而焦急的声音: “这是幻境!这一切都是假的!主人快醒醒!主人!再不醒来就要被树吃掉了!!!!” 第144章 144 ◇ ◎她全都想起来了。◎ 场景一换, 还是刺目的血色,却是沈易拥住了她,与她同样的大红喜服层叠簇拥在一块儿, 好似相拥在血色的花海中, 阿沅看着沈易紧紧地拥着她,看着他苍白着一张俊容似乎大声对她说着什么, 而她脑海中只能听到混合着密集鼓点声传来的焦急的声音: “主人!主人快醒醒啊主人!还记得入境时喝得桃花酿吗?那是醉生梦死三生酒, 打从喝下的那刻起你们都醉了, 醉倒在摊师的幻术里了!我试过无数种办法都不能唤醒你,唯有声音, 唯有声音才能抵达意识深处!主人我是你最最最疼爱的阿花啊, 主人快醒来, 快想起来!主人!” “阿沅!阿沅!” 少女双目怔忡全然听不到他的声音,目光失焦地望着虚空,双手颤抖着敲打着脑袋, 像困兽一般绝望的低吼: “……谁?是谁在说话?你是谁!” 沈易握住她的双腕防止她伤害自己,盯着陷入焦躁的少女凤眸一片阴霾,俊容前所未有的难看, 握住她双腕的手缓缓攥紧,手背鼓起条条骇人的青筋。 脑海中鼓点声越发汹涌密集, 不死不休的架势仿佛有巨锤在敲击她的脑袋, 一瞬间又将她拽入无边血色花海中, 曼殊沙华本就是盛开在忘川河畔指引亡灵的圣物,无数蕊丝勾着她堕进散发着奢靡气的万丈红尘之中, 前尘往事呼啸着一瞬间全灌进脑海里, 从呱呱坠地到第一次下海捕鱼, 再到遇到小白龙, 再到和小白龙分离被母亲卖入宫中,到遇到摩柯,到入宫,到捡到沈易将他藏起来,再到被玉宵玉陶发现投入大牢又从大牢里出来,她日夜盼望着沈易平安凯旋,在风雨交加的夜里终于等到了他回来…… 是他抱着她告诉她一切都是噩梦,是他牵着她的手,言之切切凤眸里全是她: “我会娶你。” 骤然鼓点重重落下,平地惊雷般脑海“嗡”的一声响,彼岸花尖利的一声叫喊犹如一把刺刀划破如梦似幻的甜蜜假象: “主人这是幻境!这是假的!” 那双满眼都是她的深邃凤眸倏然消失了,包括那温暖的胸膛以及那双安抚她不安的温暖而宽大的手掌,或许它们从未出现过,转眼阿沅又置身在暗无天日的囚笼中,沈易就站在她面前。 不,应该叫国师大人。 他将少女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之上,指尖在她细白的掌心划过,所过之处留下一道闪着鎏金的符文脉络,亮了一瞬又熄灭了下来。 不知何时,恼人的鼓点声停了,彼岸花的声音也消失了。 因此沈易的声音愈加显得清晰,清晰到残酷的地步。 【“现在我要教你最后一招仙术。”他抬眸,定定的看着她,墨色的瞳仁仍满满映着她,眸底却泛着森冷的光,一丝一毫温情也无,幽潭似的凤眸深不可测,冷冷注视着她,“‘金蝉脱壳。’这招可在危急关头保你一命,切记,只可用一次。”】 她看到自己的双眸仍是蓄着光的,她看到自己上前追问,她想问玉宵玉陶有没有为难他,她想问他的伤好了没,她想问他有没有受新伤,她想问的太多了,然而沈易却率先松开了她,背过身去,语气很冷宛若寒冬刮骨的刀: “ 若不是你优柔寡断放不下你所谓的朋友,今日何至于此?我堂堂上仙何至为他人手中刀俎?我累了也倦了,不会再陪你无理取闹了。只要你别再那么蠢,‘金蝉脱壳’自可保你性命无虞。我言尽于此,今夜过后你我不再有瓜葛。” 话落,青年背影决绝,阿沅怔怔望着,不自觉红了眼眶,太阳穴撕裂般的剧痛,嘴里喃喃着: “不……不是真的……” 她下意识上前抓住他的衣角,将要抓住衣角的时候,一只手攥住了她随即被纳入温暖的怀抱里,那人与她额角相抵着,字字句句告诉她:“只是噩梦,睡醒就好了,睡醒就好了……” 登时太阳穴又是重重一击,阿沅几乎跪了下来,脑海里响起彼岸花尖锐的嗓音: “主人!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陡然天旋地转,日夜颠倒,没有那道和煦的嗓音没有那双温暖的手,只有她一人躺在冰冷的血泊里,胸口冰冷,汩汩淌着冷血,这才是真的。 是的,她想起来了,她从未成过亲,她成的哪门子亲?早在那个雨夜里,她就已经死了。 她就站在一旁,看着淌在血泊里的自己,双眸暗淡,宛如一条死鱼,尚有一口气却也是徒劳,胸口机械的起伏着喘着气,分明死的透透的。 电闪雷鸣映出一人颇为狼狈的身姿面貌,沈易居然真的在最后赶了过来,他看到她的死相会是怎样的面容?是惊是疑还是“果然如此”?她完全不知,因为她那时死翘翘了,魂都不知道飘哪儿去了。 倒也印了他的话,没想到最后一面他们不仅是再无瓜葛,而是天人永隔。 不过这么说……倒也不全然对。 她死了……但也没完全死。 她想起来了,她都想起来了。 在被“摩柯”剜去心脏的关头,她使了那个“金蝉脱壳”术。沈易的担忧总是对的,她总是不能完美的使出咒法,“金蝉脱壳”让她以舍去肉身为代价保全了自己的魂魄,却也有副作用。副作用便是忘却了前尘往事,宛如稚子以游魂的方式重新在人世走一遭。 而她遇到的第一个鬼怪便是一个被负心汉抛弃,日日对着水镜梳洗打扮的可怜画皮鬼。一魂一鬼日夜作伴,阿沅啥也不懂,那可怜的画皮鬼也做鬼不久,两眼一抹黑以为天下可怜鬼都是如她一般的画皮鬼,而阿沅从沈易处习得的半吊子幻影术倒也和画皮鬼独有的画皮功夫有异曲同工之妙,她便也以为自己是只可怜的画皮鬼,只可惜相伴的日子太短,那画皮鬼寻那负心汉报仇去了,后又被高僧降服,阿沅便又只剩下一人独自飘荡,从来没人告诉她怎么作为一只魂魄生存下去,她会的太少又完全不懂因此总是被一些来路不明的小妖欺凌,飘零许久误打误撞下倒修了人身,后面犹如走马观花一般,在她眼前一一浮现。 她见过高山之巅,也见过海域之广,见过世上最最险恶之人也见过最最可怜之人。她见过好山好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不完全都是不愉快的经历,她也曾有过快乐的记忆,只是那些记忆总是苦乐参半,她见过那么多人,她见过那么多比她快乐的或者比她不快乐的人,可即便痛苦,总有叫人愉悦,叫人想起就会会心一笑的事,即便是痛苦的,也总有人甘之如饴。而这样的痛亦或是快乐的体验和回忆她都没有。 她就像是一面水镜,呈着她见过的所有形形色色的人带来的形形色色的往事,可风起波澜一切就散了,因为没有一件是属于她的。 天地那么大,她见过那么多人,却只有她一个来路不明,大家都有来路和去路,只有她,什么都没有。 她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 她开始有意无意寻找自己的根,寻找只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记忆。 哪怕那个记忆可能……没有那么美好。 然后她遇到了季陵和薛时雨,还差点被季陵扔到了炼丹炉里,然后她有了新的栖息地——油纸伞,然后到了芙蓉镇遇到了琯琯,然后和季陵分道扬镳遇到书生,然后遍地看不见尽头的行尸,然后又到了金庭不死乡…… 然后到了这儿。 到了现在,到了此时此刻。 她全想起了。 她全都想起来了。 她寻到了不是那么美好,却独属于她一人的记忆了。 脑海又响起繁密的鼓点声,却不嘈杂,再没了头疼欲裂般的感觉,恍如蜻蜓点水一般,伴随着鼓点响起彼岸花的声音: “主人,以鼓为号,我唤了你三次。主人你要记住,纵天下幻术变幻万千,万变不离其宗,只要是幻境便一定会有境主。我唤了你三次已经被境主发现了,恐怕再找你没有那么容易了!主人你一定要小心境主就是……” 彼岸花的声音突兀的消失,身前景象再次变换,阿沅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前的是一室张灯结彩的大堂。 沈易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向高堂,高堂自然没有神明也没有父母,只有两侧数不清的脸色灰白如玩偶般的人阴森森的看着他们。 沈易居然……真的要和她成亲! 阿沅连忙拽了拽他的手:“沈易!沈易!这是假的!你快醒醒!” 然而沈易不为所动仍然牵着她的手走上高堂,站定,一侧面容灰白如玩偶的小太监操着尖利的嗓音高呼:“一拜天地——” “沈易!” 然而沈易仍然不为所动,恍似没听到,阿沅头覆红纱瞧不清他脸上是何表情,只能咬牙挣脱他,然而他的手犹如铁钳一般,她居然撼不动,只能忍痛跟着一拜天地。 “沈易你怎么了?没听到我的话吗?我们都进了摊师的幻境里了,我们必须马上出去!我们的肉身都被困在树里了!如果不出去的话……” 那小太监又道:“二拜高堂——” 阿沅怒道:\"沈易!\" 沈易恍若未闻攥着她的手又要依言拜下去,阿沅扯下盖头,直起身子正要转身走时,一股浩瀚如海的力量陡的覆顶而来,压着她的双膝结结实实跪了下来,和身侧沈易一道拜了个虚无的高堂。 阿沅忽而骇然的发现明明是自己的躯体,她却无法操控,僵直着身子站了起来,压在她身上的浩瀚灵力顿消她却不觉得轻松,她近乎惊悚的看着沈易单膝跪在她身侧,掌心轻柔的熨帖在她膝上,登时膝上的剧痛消了,沈易仰头对她笑:“累了吧?再有一拜便礼成了,再忍忍好不好?” 阿沅怔怔的看着他,嘴唇颤颤却发不出声音,或许是……他不想听到她的回答。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小太监又道:“夫妻对拜——” 沈易握住她的双肩,将她缓缓旋过身面对他,四目相接时,沈易顿了下,忽的笑了: “怎么……这样看我?今天是我们的大喜日子,应该开心才是啊。” 沈易亲昵的扯了扯少女的脸颊,扯出一道浅淡的笑弧才松开手,先躬下了腰。 小太监又道了一遍:“夫妻对拜——” 而且少女还僵直的脖子一动不动。 那股浩瀚如海的威压又袭来了,几欲将她的脖颈、腿骨折断,阿沅咬牙一动不动,很快,她腿脚松动也同沈易一般缓缓弓了下来,比腰先弯下来的却是一滴血。 沈易一顿,很快是第二滴、第三滴…… 沈易抬眸,浓黑的凤眸看到阿沅将自己咬的鲜血斑驳的唇后瞳孔紧缩,在阿沅看不到的角度,指尖狠狠嵌进皮肉内,指骨泛白,下颚绷成一条直线。 第四滴血恰好砸落在沈易洁白的鞋面上,他恍若被烫伤,一瞬间周身紧绷,而阿沅也在那一瞬间笼罩全身的威压褪的一干二净,她重重喘了口气,将恼人的红纱扯了下来,卸力般的不顾形象的瘫坐在地上,歪头看着沈易笑: “我早该猜到你是境主才是。也是,哪有什么所谓的邪神,你就是神呐,谁能困住你?你一直都是清醒的,对吗?天下幻术,大抵如此,都是为了弥补心中所愿。那么现在……” 阿沅捡起被她扔在地上的红纱笑了,“又是在干什么呢?你在后悔什么?后悔……没有娶我?” 阿沅说完自己都笑了,一笑唇上的伤又裂了开了,血珠沿着唇缝往下淌。 她用指腹抹了抹,见抹不干净便算了,任它流了。她一边轻嘶着气一边道:“我不管你是后悔没娶我,还是后悔没能救下我,不管是哪点都很奇怪,你说的对,我们早该……不,我们本来就该没有瓜葛,倒是我受你帮助良多,你无需对我愧疚的,更无需摆下这……”阿沅看着他俩身上的大红喜服,又看了看这满室的张灯结彩,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话,摇了摇头失笑道,“你不需要做下这些的……你不欠我什么。我也不需要你用这种……这种方式……” 她蓦的一顿,轻轻吸了吸鼻,望着他笑道: “沈易,放我走吧。” 一瞬,沈易凤眸剧烈一颤,俊容上血色褪的一干二净。 作者有话说: 时间线收住! 第145章 145 ◇ ◎“毕竟没人愿意成为一个孤魂野鬼吧?你说呢,阿陵?”◎ 阿沅水乡来的姑娘, 说的也是一口吴侬软语,她虽然有时性子像猫,但被捋顺了毛就会袒露出柔软的皮毛, 好哄的很。而这样几乎温柔成性的人, 一旦说起决绝的话,即便是笑着说的, 杀伤力无异于隆冬刺骨的风刃。 同理, 沈易于她也是如此。 在沈易同她说出“今夜过后你我不再有瓜葛”这句话时, 阿沅久违的、再次尝到了被抛弃的滋味,无异于那日被母亲摁着头颅摁在泥沙之中那般……或者更甚的, 痛彻心扉。 不过那些早就过去了, 早就该被尘封在岁月的泥沙里。 他不该来寻她的, 无论是不是因为那点愧疚,他都不应该违背约定来找她的,明明是他自己说的。 沈易看了她好久才终于道:“……你都想起来了?” 阿沅点了点头, 本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说。 沈易低低扯唇自嘲一笑,抬手一挥, 一室荒唐的大红陈设终于消失了,包括他们身上荒唐至极的婚服, 消散的干干净净。 他们又回到了金庭不死乡。 果不其然, 这里早已成为一片人间炼狱般的修罗地。情侣在桃花酿和浓重樱花香的催动下在极乐时互相厮杀, 淌下的血肉则会被樱花树吸收、滋养,继而成为人树, 如果还不能从幻境中挣脱出来, 就被会樱花树彻底吸干血肉, 被樱花树吃掉成为一体。 就像他们刚入境时, 月儿所见的那棵枯木逢春、悲啕的巨树,那怎么会是神树呢,分明是被树食掉悲泣的人。 这也便是金庭不死乡缘何长生不老的秘密。 与树同寿,寒来暑往,秋天凋敝,春天生长,不正是长生不老吗? 他们明明一开始便知道了答案,却仍差点入了虎口。 果然阿沅看着几乎纠缠她半身的树枝,本想动用灵力挣脱掉,而先前饮下的桃花酿还在身上发挥着效用,她动用不了灵力,只能用蛮力挣脱。她四处张望,连忙寻到薛时雨、月儿、季陵等人,将他们一一从树里拽出来,见大家还有气息终于松了口气。 她忙活了半天,而沈易只在被拦腰砍断的神树下沉默的看着她,不知看了多久。 阿沅忽然想起什么,正要问他,而沈易似乎早就知道她要问什么,不待她开口,径直道: “放心,不过一小小摊师的把戏,入境之时我便已将他除了,你不必担心。” 阿沅松了口气,随即又想到她在神庙见到的所谓的“邪神”,而那邪神正与沈易长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她正要细问,沈易又好似看破她所想似的,直接道:“没有什么所谓的邪神,那也是摊师的把戏,不必放在心上。” 阿沅:“可是那邪神长着一张和你一模一样的……” 沈易淡淡道:“你忘了我是境主么?所以长着一张和我肖似的脸也不足为奇吧?” “这么说是没错……”阿沅挠了挠面颊,可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沈易打断了她的思绪,涩然开口: “我们还能一起……” “分道扬镳吧。” 沈易一顿,负于身后的双手紧紧的握成拳,血丝沿着褶皱的指缝一点一点淌下。 他沉默的盯着阿沅,薄唇抿得泛白。 阿沅耸了耸鼻头,笑道:“原先答应空师父来黄河的源头本就是为了寻记忆而来,眼下寻到了也就没有同行的道理了吧?我生前不过一小小的宫女,死后也不过一缕侥幸修得了些修为的魂魄,拯救苍生这样的大事就交给…国师大人、空师父、沈琮、季陵、薛时雨姐姐,像你们这样的大侠了。替我和薛时雨姐姐、月儿道别,我们就在此别过吧。” 阿沅话落冲沈易笑着点点头,转身即走,走了两步忽然停住:“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讲……” 沈易一顿,沉默看着她。 阿沅一双猫瞳一眨不眨的看着他,抿了抿唇才道:“那些日子……就是,我将你藏在寝殿里的那段日子,你说你要吸收日月精华,你说你要修炼,可我总是看到你默默看着月亮的背影,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知道你同样关心着千里之外的黄河水患,可能你不知道……我偷偷跟踪过你。” 沈易一怔,本晦暗的双眸深处,忽然燃起细小的火苗,随着阿沅转过身,火苗愈烈,简直熠熠生辉。 阿沅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鼻头:“我偶尔也好奇你白天都在干什么嘛,果然你没有老老实实呆在寝宫里,你总是寻那递折子的太监,那些日子有关于黄河水患的折子犹如雨后春笋一般,这些折子递得有多勤,你便也偷摸出去的有多勤。都是为了打探关于黄河水患的事吧?包括你还是小白虫时,你总是悄悄溜到黄河边,你观察着所有的一切,虽然你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你心系灾民、心细黄河不比任何人少。我不知道黄河底下的大妖有多厉害,但是……” 阿沅一顿,粲然一笑,“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沈易一双凤眸亮的惊人,他上前一步,阿沅却连忙摆手后退:“别送我了,就到这吧,我要走了。” 沈易猝然站定,双拳捏得紧紧的,浑不觉舌尖已尝到了铁锈味儿,他沉声道: “你执意要走?我知道你怨我,怨我那日……” “我不怨你。”阿沅很快打断他,“你想多了,我不怨任何人。我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管你们会不会除掉河底大妖,不知道行尸是否有一天会越来越多,不知道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差还是更好,余下时光我只想为自己活,仅此而已,你别来找我了,求你了。” 说完,阿沅便转身大步离开。 而沈易追了两步,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停了下来。 他盯着阿沅渐行渐远、逐渐渺小的身影,俊容苍白至隐隐泛着青。紧握的双拳血迹斑斑,用力之大,指骨泛白几可见骨。 忽而他身后传来一道冷冽的嘲声:“呵,你总是干砸所有事。你什么也挽回不了,不管是因你的错误颠沛流离付出性命的灾黎民百姓,还是因你的狂妄自大成为一缕孤魂的阿沅,沈易,你不光辜负了她,你辜负了天下人,你就是个失败者,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出乎意料,沈易脸上并没有怒色,他也并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终于敢出来见我了。” 他回眸,不知何时本被他拦腰截断的神树居然再次枝繁叶茂,树下站着一人,一个与他同等身高、声线也无甚差别,甚至连容貌也一模一样的青年! 赫然是那神庙里出现的邪神! 他噙着轻嘲笑看着沈易,风卷起曳地金炮,恍若谪仙,然而嘴角的笑却更像邪肆的妖,他觑着沈易,笑道:“我以为你会去追她。怎么,寻了这么久的人你甘心让她又跑了?” 沈易当真摇了摇头,极其认真道:“不甘心。” “那你还让她走了?不会是……”青年与他一模一样的凤眸眯了眯,“为了我吧?” “是啊。”沈易眸色浅淡的横了他一眼,“我们的事该了解了。” 青年蓦的一笑:“现在?” 他轻蔑的眼神自上而下打量了一番沈易,摇了摇头,“伤这么重你确定?现在的你不是我的对手。” 沈易也笑:“不试试怎么知道?” 话落的一瞬,平地卷起飓风,飓风之后两人都消失了踪迹。 而神树在两人消失之后骤然倒下,化作一滩金色的液体渗透进土壤中,转瞬消失无形—— 阿沅疾走在乡间小路里,不知体内的桃花酿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散尽,更不知何时身后总有道声音若有似无的跟着她,她走了老半天,那脚步声还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她终于忍不住,转身怒道: “沈易你别跟着我了,让我静……” 话还未说完,一个手刀登时天旋地转,昏倒在地。 紧接着一只修长而有力的胳膊勾住她的腰肢,一个用力便落入一个满是冷香的怀抱里。 那人打横抱着她,迷迷糊糊中,阿沅只能依稀看到这人身着青色的僧袍,严密合拢的层层衣衫之上,仅露出的一小截玉白脖颈上有着像蚊子腿大小一般的墨色经文,她欲再看的仔细些,终抵不住昏了过去。 与此同时,金庭不死乡内,众人苏醒了过来。 此刻日落西山,将每个人的身影都拉得极长。这些人中,季陵是第一个醒来的,紧接着沈琮、薛时雨、空师父等人,最后是月儿。而这些影子怎么数都少了三人——沈易、摩柯和阿沅。 众人寻遍整个村子都未找到三人,众人的脸色都很差,尤其季陵,俊脸隐隐泛着青,森然如修罗。 许久还是空师父打破僵局,开口缓和道:“国师大人、摩柯大师法力高强自不会有事,阿沅姑娘身负魔族圣物,自然也不会……” 季陵冷冷打断他:“体内桃花酿还未散尽,她即便身负魔族圣物又如何?能动用灵力吗?” 季陵语气不好,薛时雨当即瞪了他一眼:“知道你着急,空师父也是好心,你……你先别说话。” 薛时雨忙对空师父道:“阿陵性子急,也是关心则乱,空师父别放在心上。” 空师父摇了摇头,笑道:“自然。” 一旁沈琮接过话来:“方才大家都是陷入幻境中对么?我好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好似重活了一遍的似的,你们也是如此么?” 薛时雨点点头:“我也是,真像重活一遭似的,定是国师大人、阿沅、摩柯大师救了我们,不然我们也会像这些人一样成为树的肥料,死在幻境中都未知。只是不知,国师大人、阿沅他们既救了我们,现下又去了哪里?不过能确定的是,他们一定是安全的。” 薛时雨拍了拍季陵的肩:“再不济有国师大人和摩柯大师在呢,阿沅一定没事的,指不定现在在哪儿等我们呢。” 季陵却一点没觉得安慰,而是冷笑:“阿姊总是这般将人想的太好,你怎知他们不会对阿沅不利?” 季陵话落,空师父、沈琮同时不悦道: “沈易不是这种人!” “摩柯大师自然不是这种人!” 季陵嗤笑不答,薛时雨一边讪笑一边扯季陵的衣袖:“阿陵当然不是这个意思……阿陵,快,快给空师父他们赔……” 薛时雨人没拉到,只见季陵突然纵身一跃,电光火石之间长剑便搭在了一细瘦的脖颈上: “滚出来!” “你……你你你别伤害我,我出来了……” 正是玉陶宛若一只娇弱的小百花从折断的樱花树下缓缓踱步而出,看到沈琮的一瞬,大叫: “沈大人救我!” “公主!”沈琮当即跃到季陵面前,凝眉道,“阿陵,那可是大魏公主,快放了她!” 季陵眸光很冷,长剑非但没从玉陶公主金尊玉贵的脖颈上移开,反而更近了一寸,顷刻淌了一道血迹,沈琮当即大喝: “季陵你疯了是不是?还不住手!” “我管她是不是公主,我想起来了。”他冷冷的盯着恍若一株小白花将泣欲泣的玉陶,漂亮的桃花眸全是阴霾,“你跟我们不同,你并没有喝下桃花酿,而是误打误撞闯进来的,所以你是唯一一个没有进入幻境的人,是么?” “是…是……”玉陶双眸顷刻红了,带着哭腔的嗓音呓语着,“沈大人救我!” 沈琮怒而挥剑指向季陵:“季陵,她是大魏国君唯一的胞妹,皇家的人已经派兵来了,伤了她对我们都没好处!” 薛时雨也劝:“阿陵!” 然而季陵完全无视他们,只盯着玉陶,单刀直入,一字一句道: “你一定见到阿沅了,她在哪儿?” “她……”玉陶眸光颤了一瞬,凝着将长剑架在她脖子上,俊容森然如修罗的少年,长睫飞快的一颤,似怕极小声道,“她……她自戕了。” 季陵一怔,不光季陵,所有人皆是一怔,薛时雨当即道:“不可能!阿沅绝不可能自戕!你……你定是看错了!” 季陵一双漂亮的桃花眸染上嗜血的残酷,长剑更往前递了一分,顷刻血不要命似的淌了下来: “说实话!” 玉陶吓得闭眼:“不管你信不信,我说的就是实话!我亲眼看着她自戕的!” “不可能!”薛时雨又惊又怒,巨大的恐慌骤然涌上心头,然而她嘴角仍勉强扯着一丝笑,“阿沅好端端为何自戕?玉陶公主你定是看……” “为何不可能?”沈琮忽然道。 薛时雨愣了下,看向他,季陵也看向他,不知何时,一双桃花眸渐渐染上红雾。 薛时雨愣神之后,继而是愤怒,怒不可遏的愤怒,也是她第一次冲沈大哥发怒:“你胡说什么!当然是不可能的事!阿沅怎么会……” 沈琮淡淡打断她:“时雨,你忘了阿沅姑娘因何随我们来黄河么?” 薛时雨愣住,喃喃着:“为的是……” 脑海里骤然浮现的是阿沅亲昵的抱着她的臂,依偎在她身侧,一口吴侬软语软软道:“时雨姐姐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们!我不羡慕你们有高强的法力,不羡慕你们能正大光明都在阳光底下,你知道我最羡慕你们什么吗?我最羡慕你们的是你们知道你们是谁,因而知道你们生来肩负了什么,你生自除妖世家,以降妖伏魔为己任,你的人生有那么明确的目标,即便是荆棘也铺陈在眼前,而我不是。我的眼前总是雾蒙蒙的,我看不到来路也看不到去路,我此行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黄河找到记忆,哪怕只有一点点,一点点也好啊!” 薛时雨的声音逐渐微弱,沈琮替她说了下去:“为的是寻自己的记忆不是么?幻境内我们所有人都重活了一遭,你觉得阿沅姑娘的幻境会我们有何不同吗?” 薛时雨咬牙:“那有如何?找到记忆和自戕时两码事!” “如果她找到的记忆是不能承受的记忆呢?如果…”沈琮一顿,确实转而看向双眸逐渐血红的季陵,一字一句道,“我们都知道没有记忆的亡灵是入不了轮回的。既然阿沅姑娘寻到了记忆,那么她想入轮回的话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吧?毕竟没人愿意成为一个孤魂野鬼吧?你说呢,阿陵?” 第146章 146 ◇ ◎“我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怪物。”◎ 阿沅迷迷糊糊睁开眼的时候, 漫天的星斗美不胜收。 她懵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她好像是……被人打晕了? 此刻她的双手缠得跟个粽子似的,身侧是跳跃着星苗的融融篝火, 她看了过去, 与她隔着一个篝火而坐的是摩柯。 是他……将她掳了来。 星苗跳跃间她脑海里闪过电闪雷鸣,映着“摩柯”一张森然的俊脸, 以及他掌心上, 血肉模糊的心脏。 好嘛, 不等她找他,他自己倒找上门来了。 她试图动用周身灵力, 却发现身上懒洋洋提不上劲儿, 她本想代谢掉体内的桃花酿, 却震惊的发现她至少被人足足灌下大半桶的桃花酿,识海内彼岸花蔫蔫儿的还在打着酒嗝,居然……醉倒了。 任她怎么唤也没有回应。 没有灵力, 她就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甚至比凡人女子还要柔弱一分,别提复仇反击了, 能不能逃跑都是个问题。 不过情况还是对她有利。 他虽实力强劲,但是他目盲。 这一路黄河之行, 她知道他的眼盲不是作伪, 他是真盲了, 此刻他于篝火前盘腿打坐,本就目盲带着她更走不了多远的, 只要不惊动他, 只要逃了这里, 只要找到时雨姐姐他们…… 她才一动, 倏然传来一道淡淡的声音: “别想着逃跑,你跑不掉的。” 阿沅一愣,索性不再伪装,她懒散着半仰在巨石上,觑着他,猫瞳眯了眯:“你不是摩柯,你到底是谁?为什么……” 阿沅一顿,猫瞳顷刻泛起红雾,她咬着下唇,唇齿倏然血腥味弥漫,是怒也是恨,“你为什么杀我?你为什么、你怎么敢伪装成摩柯的模样杀我?你把摩柯怎么了!” “一口一个‘摩柯’的……”青年蓦的笑了起来,明明目不能视物却能精准看向她的方位,“我就是‘摩柯’啊。” “呸!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阿沅恶狠狠瞪着青年,恨不得在他脸上啐一口! “且不说摩柯心地善良,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你一根手指头也比不上!我认识的摩柯虽是九皇子,却心地善良从不把自己当皇子看,此刻他就在皇宫呢,你是哪来的妖怪?为何假扮做他的模样?!” 青年忽然一笑:“见她如此维护你,开心吗?” 阿沅一愣,青年虽然在答,却不是在回答她的问题,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下一秒青年大笑起来,居然一下又一下,用掌心剧烈的拍打着自己的脑袋:“喂?怎么?近乡情怯不敢出来?你的小娘子此刻正心心念念维护着你呢,你之前没这么老实啊?怎么,你在怕什么?怕面对她?不敢出来啊?” 青年形容张狂,更举止怪异,阿沅从未……从未见过这样的怪人,尤其这人披着肖似摩柯的皮,难不成摩柯被他…… 阿沅咬牙从巨石上翻了下来,她双手被绳子缚住了,费了半天劲才拾起一块较为锋利的石子,幸而青年此刻自言自语神色癫狂,倒叫阿沅得了机会近身,她将石子锋利的一面抵在青年颈侧,使劲按压下去,很快,玉白的脖颈有了道裂口,血涌了出来,阿沅厉声道:“你究竟是谁?!为何害我?你把摩柯怎么样了?!” 然而此人居然完全无视她,居然不怕死,本用掌心击头,改成了以头重重地砸在身旁依靠的巨石上,阿沅被他怪异的行为骇的一哆嗦,掌心的石子掉了下来。 那人以额一边撞着巨石,顷刻额间一片血肉模糊。他一边笑着一边道:“懦夫,出来啊!为何现在不敢出来?你之前不是挺狂的吗?你将我关在体内时,可不是这个样子。怎么,见到了故人,怕被她嫌弃啊?怕她得知你是杀她的凶手,羞愧的不敢出来?也是,看看你掌心的血污,那可是你亲手掏出来的,头一回见还会跃动的心脏吧?你如今是个满手血腥的怪物,是该怕的。” “你……你究竟在说什么?明明是你……”阿沅双手攥得紧紧的,她勉力扼住内心不断蒸腾而上的恐惧,仓皇的抓住地上的枯枝护在身前,戒备的看着他,“说!你在跟谁说话?!” 那人忽然停止了疯狂的自言自语,也停止了将头疯狂撞向巨石的怪异的行为。 他僵立在原地,许久,忽然动了。 犹如年久失修的齿轮缓缓转动,僵直的脖子一寸寸转过来,那双毫无焦点的烟灰色瞳孔也跟着缓缓转动,明明知道他目不能视物,可与那双烟灰色瞳眸对上的一刹那,好似被某种冷血的动物盯上,阿沅陡的浑身战栗了一瞬,胳膊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紧接着便听到他缓缓道:“啊,我想起怎么才能让你出来了,懦夫。” 他的脖颈左右扭动了下,骨节发出骇人的“咯咯”声,那双毫无焦点的烟灰色眸子仿佛看某种死物紧紧的盯着她,一步、两步,缓缓逼近。 阿沅浑身一震,持着枯树枝挥舞着:“你……你别过来……” 然而他还在不断的逼近,阿沅不妨被石子绊倒摔到在地,那人也终于欺身上前,烟灰色的眸子盯着她,一如那个电闪雷鸣的夜,一如他剜去她心脏前如呓语般喃喃着: “你说……如果我伤了你,他会怎样?” 话落的瞬间,那双毫无焦点的烟灰色眸子倏然变成竖瞳,裸露在外的肌肤倏然覆了一层青色的鳞片,阿沅瞳孔极速扩张,甚至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他右手转眼化作覆着青鳞的利爪向她袭来! 千钧一发之际,青年仿佛被某种力量重重甩了开来,整个人不受控制的重重向身后的峭壁撞了去! 石破天惊的一声响,阿沅骤然回神,她转身疯狂的跑着,跑向树林的深处。 她不知道他给她吃了什么,只是单纯的桃花酿亦或是什么?她居然不能化作青烟飞走,只能以肉身不断的向前跑着,逃跑中她的鞋子也掉了,双脚被地上的碎石刮得血迹斑斑,她却不敢停,只敢拼命的往前跑,不知跑了多久,跑到晨曦的第一抹光升了起来,她才停下脚步,排山倒海般的疲惫汹涌而上,她倚在枯叶铺就的地上睡去了。 醒来时近乎绝望的发现那青年又出现在她身边,歪头就像某种冷血动物盯着猎物的眼神那样看着她,不知看了多久,忽地像昨夜那般骤然袭击她,却又在将将要袭击上她时,整个人不受控制的飞了出去,阿沅便又跑了。 然而隔天又被抓到了,一如昨夜和大前夜,青年又不有分说的攻击她,又又不受控制的飞了出去,阿沅又又又逃了出去,却在第四天又又又又被抓了回来。 就这样又循环了两天,阿沅跑不动了,不跑了,所幸闭眼任他宰割,他当然又是伤不了她,整个人不受控制的飞了出去,重重的砸在峭壁之上晕了过去。 阿沅这次不跑了,她就坐等着他醒来,反正总是会被他抓到。 既然他又伤害不了她…… 这次,阿沅大着胆子走了过去。走到晕死的青年身边。 她蹑手蹑脚的靠近他,看到他周身覆着青鳞,甚至两条腿化作了一条青色的蛇尾,竟是……蛇妖么? 得亏了前几天的训练,她对青年的恐惧感消除了不少,但并不是完全消除,她仍是害怕的,她从未遇到过这种事,是发自骨髓深处的害怕,她始终怀抱着一根护身的树枝挡在身前,那青年忽的一动,她骇的几乎跳了起来,见青年仍是昏迷的,才狠狠松了口气。 她不敢久待,正要轻手轻脚避开时,忽然身后传来梦呓般的无助声音: “……娘。” 阿沅一怔,愣住了。 “……娘。” 她缓缓侧眸看去,虽然青年此刻是骇人的巨蟒模样,他紧紧地将自己拢成一团,似求暖般瑟瑟发着抖,可初秋的天怎么会冷呢?况且他……是蛇妖,不该怕冷才对。 然而青年仍然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嘴里梦呓的如稚童般又轻声唤了一声:“娘。” 阿沅怔忡的看着他,明明是布着青鳞的可怖模样,连人形也没有了。可她却硬从这可怖模样中看到了……摩柯,真正的、她所熟悉的摩柯的模样。 她记得,摩柯曾经高热过好长好长一段时间。 在驶向京都的马车内,她照顾过他。在冷宫破旧的小屋里,她也曾照顾他好长一段时间。 因此她知道摩柯一个小秘密。 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小秘密。 摩柯的睡姿永远是端端正正的,就像他这个人板板正正,永远不会让人操心,永远乖巧的让人心疼。然而夜半时,他就不是那么规矩的睡姿了。 他会将自己盘成一只小虾米一样的形状,好像取暖般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嘴里呢喃唤着“娘”,有时是带着一点点沙哑的声音,有时会有不经意的一滴泪划过,沁湿被褥。然而到了隔天,他又是那个嘴角带着笑的摩柯。 这就是他。 这就是任何人都仿不来的、她所熟知的摩柯。 即便他变成了她不熟悉的模样,可她知道,他就是摩柯。 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 青年醒来时,看到阿沅愣了下。 阿沅不仅没跑,反而就地生了一堆火,她坐在篝火边上,用叶子盛了她烤制过的菌菇递给青年: “要吃吗?” 青年怔愣之后,邪肆一笑:“你这丫头胆儿挺大的,不怕我……” 阿沅不耐烦的打断他:“我没问你,我问的是摩柯。” 随即她转身看向青年,盯着他一双没有焦距的烟灰色双眸,像是在看他又像是透过这双眸子看另一个人。她抿了抿唇,道:“摩柯,你想吃吗?” 青年旋即眯了眯眼:“看来你知道了?你总算相信我就是摩柯……” 阿沅猝然恶狠狠瞪着他,眼眶红彤彤的,像只愤怒到极点的小兽,喝道: “你不是!你不是摩柯!你不是他!你甚至不配提他的名字!” 青年抱臂俯看着她,仿佛在看一只困兽,明明是那么润泽的声音在他口中发出却是恶意满满:“怎么办呢?很不幸,即便你不想承认,我已经和他融为一体了。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你住嘴!我不要听你说!我要听他说!”阿沅紧紧盯着那双烟灰色的双眸,她忍了忍终究没忍住,声音带着一丝丝哽咽,更多是不愿相信,“摩柯你出来,你告诉我他说的不是真的……你、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出来告诉我好不好?” 然而回答她的只有讥笑。 “他是不会见你的,他这人啊,我比你了解,懦夫。他是不会以这幅面貌见你的。” “你才是懦夫!” 青年嗤笑:“你也这么说……也对。毕竟他是我,我是他嘛。” “你!” 阿沅双拳攥得紧紧的,她迫使自己忽略青年嘴角的讥笑,那不是摩柯,那是占据摩柯身躯的小偷。她强迫自己只盯着那双毫无焦距的,浅浅映着她的身影的烟灰色瞳仁,抿着唇又问了一遍: “摩柯,你真的不想出来见我吗?” 青年抱臂,嗤笑地看着她。 阿沅咬牙,骤然将手伸进熊熊燃烧的篝火内! 就在她的指尖将要触到高涨的火焰之时,那双烟灰色的瞳仁倏然变成竖瞳,在阿沅都没来得及反应的情况下,手已然被冰冷的覆着青鳞的手抓在掌心里,摩柯怒视着她,竖瞳泠泠闪着嗜血的光泽: “你疯了吗?!” 阿沅骇的僵立在原地,摩柯一顿,骤然转身,才走两步,便被一双细瘦的胳膊牢牢抱住腰! “摩柯我……我是阿沅啊,你别走!” 她记得摩柯的身上总是温热的,一如他的人就像一块温润的璞玉,任何接近他的人都会喜欢上他的。然而她现在抱着摩柯好像抱着一块冰块一样,尤其那青色的鳞片,一触那恍若冷铁般的触感叫她不由微微战栗,是疯狂从尾椎骨窜起的害怕,叫她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 意识到这点后,阿沅更加用力的抱住摩柯,几乎要把自己嵌进他冰冷鳞片里那般的力道,她双手死死抱着他,扁了扁嘴,终于忍不住一边哭着一边将眼泪全抹在他衣上: “你……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 “你不该变成这个样子的……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为什么……为什么是你……” “为什么是你啊!” 阿沅嚎啕大哭。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啊……” 她哭了好久好久,哭到不能自控,浑身都一抽一抽的。被她紧紧抱住的人紧绷的身体忽然塌了。 摩柯握着她紧紧绞在他腰上的手有些无奈有些哭笑不得: “好了,别哭了,我不走。” “真、真的?”阿沅哭的一抽一搭,“万一我松手了你就、你就跑了怎么办?” “放心,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不会走的。” 闻言,阿沅这才松了手,却又不放心揪着他的衣角不放,摩柯转过身,竖瞳消失了,身上的鳞片也消失了,又变成那个温润如玉似的他了。 阿沅还是不放心,她紧紧盯着那烟灰色的双眸,半是警告的瞪着他:“你不准再偷偷缩回去知不知道?我要见的是你,我可不要见到他!” 摩柯嘴角漾起浅笑,是她熟悉的那个摩柯,一时阿沅竟然又想哭,所幸摩柯瞧不见,她连忙把泪抹去。摩柯虽然看不到,却听得到。 他指尖颤颤,本想伸手替她抹泪,指尖一顿负在了身后。 他可以隐去竖瞳,可以隐去一身骇人的青鳞,却隐不了他冰石般的体温。 他已经,彻彻底底变成了怪物。 他克制的不去碰她,然而下一秒,在他黑暗的世界里,眼角突然贴上一抹温热,冰冷撞上焰火一般,他霎时僵在原地,后知后觉的才发现,是阿沅点起脚尖,指腹轻轻碰了碰他的眼角。 他顿了下,配合的微微垂下头颅,阿沅的柔软的指腹小心翼翼的碰了碰他的眼角又碰了碰他的长睫。 就像振翅的蝴蝶,他不敢动。 他怕一动,蝴蝶就被他惊走了。 软软的声音随即响在耳侧: “摩柯……你的眼睛怎么了?为什么……看不见了?” 摩柯一滞,他的世界一片黑。 他觉得自己在不断的往下沉、往下坠,许久,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是喉结艰难的上下滑动之后,微哑着嗓音才艰涩地吐露了出来: “我……是我自己弄瞎了自己的双眼。” 他听到少女急促的一声低喊,随即少女紧紧攥住他的衣袖质问他为什么这么做! 又过了许久,久到少女怀疑自己语气太重伤害到他,开始不断地安慰他时,他黑暗的世界里仿佛伸出无数只手不断扯着他往下拽,拽进那个他永远不愿回想的、雷雨交加的夜晚—— 这次轮到他了。 他听到自己颤抖的声线带着极其难以觉察的哭腔,一字一句宛如割皮噬骨般字字含着血泪: “那……那天,我发现是我……是我杀了你后……” “我不愿面对,也不愿被他操控,所以我…弄瞎了自己。” “戴上枷锁,将自己关在大牢,夜夜诵佛……可是我无论如何诵经念佛也无法偿还我的罪业,无法清除邪念……他仍然控制着我。” “阿沅,是我……是我杀了你……” “是我。” “我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怪物。” “你杀了我吧。”—— 金庭不死乡。 还是那个恼人至焦灼的午后。 沈琮紧紧地盯着季陵,盯着他愈加被血雾覆盖的双眸,一字一句: “如果她找到的回忆是不能承受的记忆呢?如果…”沈琮一顿,宛如利刃出鞘,字字削肉如泥,“我们都知道没有记忆的亡灵是入不了轮回的。既然阿沅姑娘寻到了记忆,那么她想入轮回的话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吧?毕竟没人愿意成为一个孤魂野鬼吧?你说呢,阿陵?” 不光沈琮盯着季陵,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看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眸被血雾侵蚀、浸染。 看着少年可以预见的陷入疯狂,一如他们曾在少年境中所见的、少年被天魔血控制彻底入魔的可怖模样。 沈琮不由屏住呼吸,手牢牢攥住刀鞘,他等待的就是这样一个时机。等待少年入魔松懈的一瞬顺势将他的剑击落,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季陵没有任何动作,他利落的收了剑,转身就走。 沈琮一怔,不光是他,所有人都怔住了。 玉陶愣了好一会儿,卸力般的瘫在地上。一时居然忘了脖颈不断涌出的血,只怔怔看向那个背影显得决绝到冷漠的青年。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是被怎样的杀机笼罩的。 这人是真想杀她的却…… 玉陶自小养在宫闱懵懵懂懂自然不知,沈琮却是知道的。 利刃出鞘不难,难得是收和藏。 他本以为自负天资绝伦、易被愤怒掌控的冒失少年人居然……成长了。 在这一刻真正成长为一个有的放矢的成年人。 薛时雨怔了一刻,连忙跟上去,唤他:“阿陵,你要去哪儿?!” 她本以为季陵不会回答她的,季陵向来是这样,认定的事天王老子来了也改变不了,尤其现在这个情形,她本不抱希望,没想到季陵居然回她了。 “我要去找燃灯佛。” 薛时雨一愣,继而双眸迸发出亮光:“我怎么没想到!是了,燃灯佛一盏明灯可寻万物生灵,无论阿沅是不是…是不是自戕,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季陵却说:“她绝不会自戕。” 他侧目看了眼薛时雨,抿着唇又重复了一遍:“阿姊,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相信她会自戕。她只会穷尽千万种方法活下去,而不是去投一个什么都未可知的胎。如果她穷尽所有找到的记忆只是为了去投胎,那她就不是我认识的阿沅。” 薛时雨怔愣住,抬眸看他:“那你……为什么要去寻燃灯佛?” 季陵却又不答了。 薛时雨本以为他不会再说了,他本就是个嘴硬的要死的臭石头。没想到他不仅说了,还是盯着她的双眸,前所未有的认真模样,仿若宣誓,一字一句道: “阿姊,无论天涯海角,我要找到她。我已立下妖誓,这次……无论穷尽任何方法、付出任何代价,我绝不会再弄丢她了。” 第147章 147 ◇ ◎“酆都鬼蜮是何地方,她一定会害怕的。”◎ “妖……妖誓?” 薛时雨愣了下, 继而居然惊得失控大叫:“妖誓?你立下了妖誓?!你知道妖誓是什么吗?你难道忘了你母亲就是因为妖誓才……” “我没忘。” 季陵只淡淡瞥了一眼薛时雨,薛时雨登时噤声,脊背疯狂窜起凉意。 她是知道母亲是季陵的死穴的, 任何人提及都会勾起他的怒火乃至杀戮, 她也不例外。 但是她非要说,不光要说, 还要骂, 彻彻底底骂醒他:“ 如果你没忘你就该知道‘妖誓’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你是除妖师, 你应该比更何人都清楚,你我行走江湖数年可曾见过一个立下妖誓后得了善终的妖?我知你……我知你心悦阿沅, 结下妖誓确能让你们心意相通、形影不离, 可也无异于将生杀大权全交与对方!届时你就是后悔都……” 季陵声音淡漠, 再次打断了她:“我尚未与她真正结契。” 说话的这段时间,他俩已御剑飞行多时,季陵等不及率先御剑飞行, 薛时雨放心不下他跟了上来。沈琮、空师父等人,尤其沈琮为了安置玉陶公主滞后些许,不过也尽快御剑跟上了。随着阿沅、沈易、摩柯三人的骤然消失他们一直追寻的关于邪神的线索也中断了, 本就是一团雾似的谜团眼下更是两眼一抹黑,因此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他们也必须找到阿沅。 而季陵显然是众人之中最焦急的那个, 他载着薛时雨一人, 御剑飞行日行千里, 其他人纵是想追也望尘莫及。转眼就看到了一片袅袅云雾笼罩着的孤岛——蓬莱仙境。 据传蓬莱有仙境,而燃灯佛便居住于此。 虽然燃灯佛是传说中的人物, 但他们也曾有幸见到一次。那是在他们初入江湖之时中了妖祟的陷阱, 幸好得恰巧游历于此的燃灯佛相助才侥幸活了下来。他们年纪虽小, 又无家族门派护着, 一身本领都是靠着和大大小小邪祟厮杀历练出来的,当日的邪祟他们早已不记得了,却仍记得燃灯佛的风姿。 那是个身着布衣再寻常不过的年迈僧人,然而不过将乾坤袖内的灯芯掐灭便使穷凶极恶的魑魅魍魉尽数魂飞魄散。 俗语“人死灯灭”,燃灯佛手中执得便是掌万物生灵的魂灯。 魂灯在,人亦在。 灯灭,魂亡。 燃灯佛还曾指教过季陵一二,替他疏堵灵脉,压制魔气。薛时雨还记得他们曾跪下言说为燃灯佛侍候三年以报恩情却被拒绝了,当时燃灯佛只盯着季陵看了好一会儿才说,有缘自会相见。 现在想来,燃灯佛早已料到了今日。 只是燃灯佛云游四海惯了,他们其实心里没底能遇到,不过……天大地大,这是唯一找到阿沅的机会了。 季陵不想放过,也根本不会放过。 只是直到他们踏上蓬莱岛四处寻找燃灯佛时,薛时雨在听到二人尚未结下妖誓松了一口气却并未完全放心,还在耳边絮絮叨叨: “季陵你清醒一点,你真的清楚‘妖誓’是怎么回事吗?妖誓完全是对被结契之人的剥削!我活这么大就从未听过有人主动立下妖誓的!你想借助妖誓和阿沅在一起是行不通的,阿沅也不会同意的……阿陵?” 此刻季陵大步在前疾行着,薛时雨居然小跑也追不上他。 “阿陵…阿陵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季陵!” 在前方疾行的青年终于站定却并未转身,他默了一会儿才道:“阿姊,我心意已决,你别劝我了。我知她不愿但总有一天……我会让她心甘情愿与我立下妖誓,与我在一起的。” “你……你怎么还执迷不悟!” 薛时雨气地几乎发抖,上前拽他,却见季陵脸色很差,差到额间隐有黑气浮动,颈间鼓起青筋,薛时雨愣了下,又见他手执长剑,剑锋长鸣,杀气如游龙出海磅礴浩瀚,她心底一慌松了手: “你想干什么?” 季陵答得简单:“荡平蓬莱岛。” 薛时雨失声:“你疯了你!这山野多少生灵……” 青年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甚至可以说冷静得可怕。而他就是用这样波澜不惊的语气说出最可怕的话: “蓬莱岛群山环绕,多云雾瘴气,要寻到几时?一剑荡平更快吧。” 季陵说的轻巧,薛时雨却觉得遍体生寒,这是数万生灵啊,怎能如此轻飘飘就……就这么说出来了? 薛时雨看着这样的季陵只觉得陌生的可怕,她笑的勉强,袖中手下意识攥紧了符纸: “你我数年来除魔卫道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保一方太平,你现在…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哪知季陵眸光未有一丝闪避,漂亮的桃花眼蒙着一层看不真切的烟尘似的血雾,定定的看着她,眸光很冷: “拖一分,阿沅便多一分危险。我除魔卫道之心不假,可若连身边之人都不能护周全,谈何保卫一方太平?阿姊,你知我从不会开玩笑。既遍寻不得,我会荡平蓬莱岛也会和她结下妖誓,永不分离。我说到做到。” 话落,季陵脚下平地生风,剑刃卷起凛冽的霜花,滔天杀气化作一柄无形的刃砍向那被烟雾笼罩的群山环抱,薛时雨瞳孔一缩,符纸随即飞至了出去:“住手!” 然而那符纸连同杀气化作的巨大剑刃如泥牛入海,被浓雾吞没的干干净净,薛时雨一顿,季陵眉心一蹙,桃花眸微微眯起掩住犹如结网似的瞬间密布的血丝,剑刃再次卷起霜花,昭彰杀气几乎化为实质,然而还未等他有所动作,浓雾散了,露出沈琮、空师父、月儿以及玉陶一群人。 沈琮看到薛时雨眼睛一亮,几步上前拥住了她:“时雨你没事太好了!终于找到你了!” 薛时雨愣住:“你们怎么……” “我们一入蓬莱岛变中了岛内瘴气侵扰,四处打转寻不得出路幸亏得了高僧相助。” 沈琮话甫一落地,众人身后走来一布衣和尚,一如数年前所见,燃灯佛仍是当年慈眉善目的模样,他冲薛时雨双手合十微微颔首:“施主,又见面了。” 眸光旋即缓缓落在季陵身上,余光瞥见滔天杀气化作的无形剑刃眉心几不可见的拧了拧,虚指一弹,那凛冽杀气便消散空中,燃灯佛和煦开口:“小兄弟不想短短数年未见,你周身魔气竟已到如斯地步。若不立时遏制,恐有堕入魔……” 季陵很快打断了他:“我无妨。求大师寻一人。” 燃灯佛顿了顿,似早已知晓他所求何事,他颔首一笑,道:“随我来吧。” 季陵立时跟了上去,余下众人面面相觑也跟了上去。 —— 一座壮阔的九天瀑布之下,燃灯佛抬手轻扬那湍急水帘居然自动分隔两块,露出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 众人随着燃灯佛接二连三步入进去,沈琮将月儿背进去后,正回头对玉陶说:“公主殿下千金之躯还是在外……” 话还未说完,玉陶已一步跃了进去。沈琮抿唇,皱了皱进上去。 走过一段狭窄的羊肠小道之后,别有洞天。 只见水帘洞内一眼几乎望不到峰顶的峭壁上居然盛满了密密麻麻、质朴小巧的,燃着幽微烛火的灯。有的比日月还要明亮,有的则是豆大微弱烛火,有的已灭了。 密密麻麻、鳞次栉比叫人望而生畏。 这便是魂灯了。 然而燃灯佛只望了眼这浩荡如烟海的魂灯摇了摇头:“可惜了,小兄弟所求之人已魂归天际,不在人间。” 季陵豁然抬眸,手背青筋毕露,双眸嗜血浓如血雾。 薛时雨身形晃了下被沈琮牢牢攥住手腕才稳住身形:“大师……大师明鉴,阿沅非常人,只是一介游魂,兴许魂灯弄错了……” 燃灯佛摇了摇头,虚指一点一盏魂灯便稳稳跃入他的掌心,灯芯已然熄灭,其下赫然刻着簪花小楷二字—— 姜沅。 薛时雨拂开沈琮的手:“普天之下有多少同名同姓之人……” 燃灯佛抬眉:“姜沅,女娃娃,黄河十八里坡人士,是不是她?” 薛时雨一顿,她并不知阿沅的生平,玉陶却是知道的,也不会有人比她更清楚了。她当即上前一步,前所未有的痛快: “不会有错,就是她!” “无论是人是妖是鬼,魂灯掌天地万物生灵,灯在人在,灯灭魂消,无一例外。”燃灯佛看了眼薛时雨登时煞白的脸,弯了弯眉眼安抚道,“虽魂消天际并不意味着彻底消失,魂灯掌天地生灵却管不下地下事。施主的小友想必投胎转世也情有可原,那便是酆都鬼蜮之事,不归老僧管了。” 话落的一瞬,薛时雨看向季陵,咬紧了唇。 青年背对着她,仅能窥得一小片的俊美侧脸蒙着一层阴翳,看不真切。 青年沉默的令人害怕。 “我说了什么了?”玉陶蓦的大笑起来,在憧憧幽微魂灯下格外刺耳,“一介游魂最好的归宿就是投胎转世吧?不过一孤魂野鬼,真不知道你们在可惜什……” 沈琮大喝:“公主小心!” 玉陶话未说完倏然惨叫一声,捂脸蹲坐在地,脸颊传来的深入骨髓的剧烈撕痛,月儿骇的躲在空师父身后揪着空师父的衣裳:“姐姐脸上好大个豁口,好吓人!” 玉陶看着双手粘稠的血渍,浑身难以抑制的颤抖着冲着季陵怒吼着:“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季陵不看她,只凝着掌心那只沾了血的印着“姜沅”二字的熄灭的魂灯,是魂灯自燃灯佛掌心飞跃至季陵手里,玉陶恰好挡在其中,她其实完全能避开却陷入莫名的张狂中,连沈琮的大喝也未曾听见。 直到被魂灯的沿从唇角自耳廓深深划下一道骇人豁口。 季陵确实厌恶聒噪,可他从未将她放在眼里,他只死死盯着掌心的魂灯。 他不信。 他不信阿沅就这么没了。 然而无论他怎么做,灯芯不复燃起。 无论如何。 他死死盯着掌心的魂灯,额角浮起根根骇人的青筋,俊容铁青。他未曾眨过一次眼,桃花眸血红一片,好似要泣出血泪来,薛时雨从未见过这样的季陵一时呆愣在原地,不敢靠近。 玉陶踉跄着一步步走向他,她浑身剧颤不敢相信,脸上巨大的豁口还在淌着血,隐隐可见白骨。她犹如厉鬼般目眦欲裂的瞪着他:“你……你对我做了什么?!我、我要叫皇兄杀了你!我要叫皇兄诛你……” 玉陶话还未说完被沈琮拦住了,玉陶尖叫一巴掌挥向沈琮:“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拦我!” 巴掌未落被沈琮狠狠拽住制衡在半空:“在皇宫你是公主,在这里你什么也不是!莫说你了,即便圣上,你觉得季陵会惧半分么?想死便去吧。” 话落沈琮痛快的松了手,而玉陶死死瞪着季陵,瞪着光一个背影就叫人胆寒的青年终究不敢踏出半步。 不光是她,没有任何人敢。 一声长吁短叹,是燃灯佛站了出来:“小兄弟,人死如灯灭。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一切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①。节哀。” 燃灯佛一言也惊醒了薛时雨,薛时雨有些惧也有些怕的走上前: “阿陵,这……兴许对阿沅来说也算是个解脱,阿陵,阿沅也定不愿意看到你这样……” 季陵骤然松手,那印着“姜沅”二字的魂灯坠落在地,滚了几圈又落在了燃灯佛脚边。 季陵背对着他们,声音有些缥缈,也有恨,蚀骨的恨。 “我不信。” “阿陵……” 季陵蓦的打断她:“阿姊你知道的,她胆小的很。” 薛时雨一怔,便听见他轻笑了一声隐隐带着癫狂:“酆都鬼蜮是何地方,她一定会害怕的。况且……酆都鬼蜮算得了什么?便是下火海我也会将她带回来的。” 话尚未落地,平地卷起骤风寒霜,霜花散尽,人影无踪。 “阿陵!” 薛时雨大喊一声本来想追去被沈琮拦住,沈琮攥住她的手腕: “时雨,酆都鬼蜮何其凶险,你不能去!” “可是……” 沈琮堵住她的话:“你能管他一世么?况且,你管得住么?你不能再将季陵当小孩看了,随他去吧时雨!” 霜花转眼凝为水,薛时雨怔怔凝着那滩水渍下唇轻咬,铁锈腥味自舌尖弥漫,许久…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佛经。 第148章 148 ◇ ◎“像只娃娃,漂亮的、我亲手撕碎的娃娃。”◎ 深秋的夜晚, 远郊的深林浸没在一潭如墨般的黑沉中,凉意入骨。 摩柯醒来的时候乌云弊月,山谷一片粘稠的黑, 虫声不闻, 风也静,一切都静悄悄的。 他微微一怔后, 倏然起身, 疾步走了两步后又突兀的停了下来。 借着夜色的掩盖他一双烟灰色的眸倏然变成竖瞳, 他缓缓转动眼珠,闪烁着诡谲幽光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前方—— 那里随风传来一股烟熏的味道, 篝火燃尽了, 只有一堆灰烬。他凝神细听, 没有随风飘来的发丝的清香,也没有风穿林叶的窸窣声,万籁俱寂, 一丝生气也无,是连黑也没有的一片虚无,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人。 她走了。 意识到这点后, 摩柯怔松了许久,双肩骤然塌了下来, 顺势又坐回了干草铺就的地上, 发了好长的呆后, 一手枕在脑后又躺了回去。 身下是松软的地,身前是乌云散去的漫天星光, 苍穹无垠, 而他什么也看不到。 他看到的只有一片虚无。 本该如此。 他嘴角牵起一丝自嘲的笑弧, 心里又低低道了遍:本该如此。 她……是应该走的。 于情于理, 她都应该走,她不应该留在一个怪物身边。 她是对的。 可是明明如他所愿,明明他应该高兴的,为什么胸口那处闷闷的喘不过气来,好像被钝刀来回刮蹭研磨一般…… 摩柯垂落在身侧的手忽然神经质的战栗了一瞬,下一秒猛地扣住身下潮湿的土壤,因用力指骨微微泛白,薄薄的病态苍白的肌肤下苍青色的血管如蛛网似的蔓延,亦如野兽的獠牙刺破脆弱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出片片坚硬骇人的青鳞,他一片一片沾着筋带着血连根拔出,顷刻血流如注、血肉模糊。 每拔出一片连着血肉的青鳞,如潮水覆顶的剧痛叫他浑身抑制不住的震颤,而他咬着牙关,忍着满腔浓重的血腥气一片一片又一片的拔出、剥落。仿佛在嘲笑他的无用功,拔出的青鳞如野草般又疯长了出来,血肉模糊的伤口转眼又恢复如初,再拔再长,再拔再长,周而复始,终于他放弃了。一手盖住双眸,任由青色的鳞片覆没全身,他好像…又陷入年少时坠入的那个泥潭,泥沙不断涌入他的口鼻,卷着他堕入泥泞、粘稠的无尽深渊,不断沉沦、沉沦…… “想什么呢?” 广袖留香,随着话落熟悉的馥郁馨香袭来,一只微凉且软的小手搭在了他手边。 一道脆生生的只属于女孩儿的熟悉的清叱声好似破晓的第一缕光、撕裂苍穹的惊电一般,在他粘稠的暗无天日的世界划出一道豁口。 光泄了进来。 没有碰到他的手,仅仅隔着一寸的距离,摩柯却能感受到那只手传来的微凉的体温。 就是这只手一如那日,亦如此时将他从绝望的泥沼中拽了出来。 即便他看不见,即便他永远摆脱不了这一片黑,但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她还在。 意识到这一点后,这对于他来说一生也难以摆脱的黑夜好像…也没有那么难熬了。 那手的主人此刻正一手托着下颚,一手撑在湿润的草地上,屈膝,歪头打量着面前的青年。 这算是阿沅恢复记忆来第一次见到摩柯。 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见到她的老朋友。 同样清俊如玉的眉眼,如今褪去青涩更显出尘落拓,好似涤去尘土终于袒露出的美玉,比记忆中的他更加清贵俊美,也比记忆里的他……疲惫了许多。 眉眼里始终如一的淡淡忧郁化作一丝褶皱爬上他的眼角。 他明明这么年轻却已显出沧桑。 阿沅很容易得出结论,摩柯过得并不好。 是因为……误杀了她么? 阿沅顿了顿,抱着双膝与他并坐在一处,与他同样仰头望着天,微凉肌肤相贴的一刻摩柯极细微的一颤,下意识扭头就跑被阿沅非常有见地的一把摁住了肩:“我都没跑,你跑什么!” 阿沅蓦地一顿,忽然想起了什么,恶狠狠瞪着他,“不准躲起来,谁要跟那个混蛋聊天啊!你再躲……你再躲我真的伤心了!” 摩柯终于不再动,僵硬得望着她的方向,看着那双没有焦点的烟灰色的双眸,阿沅无声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 “你别走,我…想跟你说说话。” 她一顿,好像明白了什么,她将双手摩擦之后覆在摩柯的手上,摩柯本欲挣扎被她强硬的压制住。阿沅就这样用双手死死握住摩柯冰冷的手,单膝跪坐在他面前,热切地望着他那双烟灰色的眸子: “我发现你很怕热,所以我把篝火熄了。你看,我不怕冷的,我跟你一样的冷,不是吗?” 见掌下的手仍有瑟缩,阿沅咬牙,紧握着那覆着冰冷青麟的手不放,几乎浑身都在颤抖着,低声道: “你说你是怪物,我又何尝不是呢?” 摩柯一震,回眸,眉心落下深深的褶皱。哑声道:“你不是……” “我是!”阿沅丢开他的手,狠狠擦了把泪,仗着夜黑,仗着摩柯看不见,仗着荒山野岭天地悠悠只剩下他们俩,没人能看到她懦弱的眼泪,她无需再伪装索性哭了个痛快,“这几天你昏迷了多久,我便想了多久。你说你是怪物,那我呢?我是人是妖还是鬼啊?我以为……我以为找到记忆就寻到根了,就知道我是谁了,可现在……我到底是什么啊?我是人吗?不是。我是鬼吗?我既是鬼魂又为何能修成人身?那我是妖吗?如果是妖……是妖的话,为什么琯琯不会,月儿不会,为什么只有我会惧怕在阳光底下行走?诗雨姐姐怕我难过,编造出妖不能在阳光下行走的谎言,琯琯怕我难过,与我藏在花间,从不在天亮时行走。即便是月儿,月儿那么小也怕我心伤,言说她是半人半妖的血统因此才能在日间行走。可我知道你们都在骗我。 我看了那么多典籍没有一条严明妖鬼神明魑魅魍魉不能在太阳底下行走的,我看过那么多妖妖鬼鬼没有一只妖镇日只能呆在一把油纸伞里,所以你告诉我,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她不说不代表她不知道,她装作没看见不代表她真的傻。只是她情愿在薛诗雨、季陵在众人面前扮演一个没心没肺的画皮鬼,至少这样显得没那么可怜。 女孩儿一边抽噎着,一边毫无顾忌的狼狈大哭着,豆大的泪珠砸在摩柯手背上,每滴泪就像岩浆一般烫得摩柯的心脏一抽一抽的酸麻,他哪还记得其他,慌乱的去寻少女,可惜他看不见,不是碰到指尖、发丝,就是碰到触到软腻温凉的肌肤,不合时宜的脑海里一晃而过天牢里,女孩儿依偎在他怀里、怎样缠着他的三天三夜。 他越是刻意不去想,那日日夜夜少女如何勾缠他的细枝末节越发清晰的印在他的脑海里,与此同时耳畔再次回荡起冥蛇嗤笑他的声音:“我只不过把你日思夜想的事勾了出来……懦夫,别说你不想…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你,懦夫……” 他更不敢碰了,僵硬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呼吸逐渐沉重,红晕爬上脖颈、耳廓、眼角眉梢,幸而借着夜色的瞧得不太清晰,阿沅也未发现他的异样。 他一边极力抵抗着识海内如洪水般甚嚣尘上的旖旎画面,一边抑制住自己不断涌出的叫他也惊骇的莫名的渴望,异瞳幽光深邃,指尖危险的战栗着,这些在夜色的掩盖下少女一无所知。 鬓角飞快滑落一滴冷汗,摩柯喉结上下滑动了下,艰涩地吐出支言片字:“你……” 摩柯向来吞吞吐吐惯了,阿沅没怎么放在心上,一边哭着一边睁开一只眼觑着他,带着哭腔嗡声道:“你说,我是不是怪物?” 摩柯想也不想,声音紧绷: “你当然不是!” 阿沅放下手,吸了吸鼻子,仍带着颤音小声道: “那…我是什么?” “你……你……” 一瞬间,摩柯识海内旖旎的画面全消失了,包括耳边不断讽刺他“懦夫”的冥蛇的声音。 一时静的只能听见自己越来越如鼓擂般的心跳声。 她……是什么呢? 她对于他来说……是什么呢? 即便目盲,即便多年看不见,摩柯依然能在他仅剩的虚无世界里一笔一划完全勾勒出阿沅的模样。 无论是哭的笑的,生气的难过的他都记得,从相识的点滴到如今他都记得。哪怕目盲,听见声音的一瞬,他也认出了她。 他怎么会不知道她是谁。 她怎么会是怪物,她明明是世上独一无二的阿沅,是他最重要的人,也是他的…… 心上人啊。 他怎么会不认得。 他比谁都清楚,他不会不认得。 “你…是……”摩柯喉咙发紧,双拳握的紧紧的。心口那处又酸又涩同时又觉得如释重负,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后方呼吸正常了些,方才抿了抿唇复又启口,“你是我的……” 阿沅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盯着摩柯的唇,摩柯温吞惯了她不是,她是急性子,这半天已经耗光了她所有的耐心,所以在摩柯话说到一半她立马接了过来: “挚友嘛!” 掷地有声的一句,摩柯一怔,未吐露的字堵在喉咙,僵在了原地。 疯狂跃动的心脏好像被泼了盆冷水,一寸一寸冷了下来。 阿沅一边将脸上的残泪擦去,一边大力拍了拍摩柯的肩:“你不说我也知道,我们是挚友嘛!从前你是宫里格格不入的皇子,我是宫里格格不入乡野丫头。现在你是半人半蛇的怪物,我也是不人不鬼不伦不类的怪物,我们合该在一起,我们合该是天造地设的最最最最好的朋友不是吗!” 阿沅用手肘撞了撞摩柯的胳膊:“我说出来后舒服了好多,你有没有舒服一点?你不要躲着我,你可以躲天下人唯独不能躲我知道吗!我们是挚友啊,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朋友?!我知道你是因为失手将我……但那不是你做的不是吗!你昏迷的这些天我前前后后想了好久,终于想起来,是当初在白马寺,在静一方丈那儿,你为了保护我才被黑蛇咬了,自此你就开始高烧不断,就是那条黑蛇搞的鬼对不对?在你身上的那人是不是就是那条黑蛇?!如果当初不是你护着我,被咬的就是我了,所以你不要再自责了好不好……” 许久摩柯也没说话,阿沅忍不住凑上前,望着那双没有焦点的烟灰色的眸,带着央求小心翼翼拽着他的一角衣袖晃了晃:“我不怨你也不怪你,因为我知道不是你做的,你是被那人控制了身不由己。所以你……不要再惩罚自己好不好?你自毁了双目又将自己缚上铁链关在大牢里那么多年……够了,真的够了。” 阿沅说着说着鼻子又酸了,她飞速扎了眨眼将泪逼了回去,“不要再说自戕的话,我做不到。一定有办法将那蛇从你身上驱逐出来的,我们一起想办法好吗?好不好?” 摩柯仍是没有反应,阿沅蹙了蹙眉,又上前一步盯着那双烟灰色眸子不放。 摩柯看似温吞,脾气极好,实则犟的很。阿沅不放心,忍不住攥紧了掌心的衣角:“摩柯,你怎么不说话?摩柯?” “摩柯!” 阿沅紧盯着他,不知为何,明明知道摩柯看不见,明明还是同一双毫无焦点的烟灰色的眸,阿沅却觉得这双眸一寸一寸寂灭了下来,等了许久,摩柯倏然毫无预料吐出两字: “懦夫。” 阿沅一怔。 这……这不是摩柯会说出的话! “你不是摩……” 她还未有动作,眼前一双烟灰色的眸率先一步变成一双竖瞳,下一秒一手掐住她的脖颈高高举起,竖瞳转了转紧盯着她,盯了一会儿,空出的另一只手伸了过去,指尖揩去阿沅眼角的泪珠,指腹缠连在少女柔软的脸颊迟迟不肯退下。 “好可爱。” “像只娃娃,漂亮的、我亲手撕碎的娃娃。” “梨花带雨的很可爱,害怕的神情……也很可爱。” 许久许久,犹如盯着掌下猎物,在阿沅头皮发麻的骇然眼神中手一松,阿沅当真如娃娃一般坠了下来落在他怀里,被他用覆着青麟的双臂牢牢禁锢在怀里。 冰冷的胸膛震动了两下,传来长长的病态的喟叹声: “你是我的。” “我一个人的娃娃。” 作者有话说: 抱歉,我肥来啦! 第149章 149 ◇ ◎“我可没有帮别人说好话,替人做嫁衣的习惯。”◎ -- “师父, 打尖儿还是住店?” 已是初秋,却仍是热浪翻滚的鬼天气。正值晌午,金轮当空, 伴着浓郁的桂花香, 热浪一层一层席卷而来,光是站在太阳底下就出了一身汗。 然而眼前年轻的僧人却是一身清清爽爽的爽利和干净。只见他身着一袭绣着祥云的低调黑袍, 没有任何多余的饰品, 单单双眼上系了条白色丝带, 还是从阿沅发上解下的。丝带掩住了那双仿佛藏着江南烟雨朦胧的眸子,掩住了柔, 那暗藏的锋利便尽显了出来。 丝带之下鼻梁高挺, 肌肤如玉石在阳光下隐隐透着抹青, 愈显薄唇殷红至妖异,整个人瘦瘦高高浑身清冷,明明身着僧袍却无端透着一抹邪。 邪气丝丝入扣, 艳阳天下叫人瞧着,莫名有些…说不上来的心惊。 店小二心里暗了声“没出息”,他定是热昏了头青天白日的居然被一瞎了眼的僧人给唬住了, 好生奇怪。 这么想着,嘴角勾起轻蔑的笑, 吐出的话却仍是殷切的:“师父可是要前往京都?这是个去往京都唯一的一条陆路, 往前往后十里地只我家一间小店。别看这会儿日头足, 一旦日头落了下来,寒风四起凉煞个人!为了安全起见, 师父还是留宿一晚为好……” 年轻的僧人没说好, 也没说不好, 转身就上了身后黑洞洞的马车内, 店小二正疑心这僧人是不是又聋又瞎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下一刻僧人从马车内打横抱起一……用被褥裹紧的一团。 店小二愣了下,连忙跑上前:“哎呦喂,这活还是我来……” “滚。” 店小二的指尖还未碰到那被褥一角,年轻的僧人薄唇轻启,短短一个不带任何情绪的“滚”字,已然叫店小二冻结在原地,好半天不敢动一下。 他感觉僧人似乎看了他一眼,隔着薄薄的丝带,一晃而过的深紫竖瞳冷冷盯着他…… 直到楼上传来清晰的木门扣上的声音店小二才骤然惊醒,想到自己又被这瞎和尚骇住了,心头无名火起,正要追上楼去,被人拦了下来。 这开在乡间偏僻小路的客栈统共也只有两人,除了店小二便是后厨杀人越货的伙夫。一个谋财一个害命,天作之合。 不过今儿打从那瞎和尚一踏进门时,他们就没打算动手。一个穷酸和尚能有几个钱? 店小二横了他一眼,撸起袖子:“你别拦我,老子改主意了,这瞎和尚狂的很,老子非得宰了他……” “谁拦你宰他了?宰他可以,不过不是现在。”蓄着络腮胡的伙夫手指关节习惯性的敲了敲别在腰间的砍刀,“邪门儿了,老子还是头回见一瞎子抱着人走得四平八稳的。” 店小二眼一凸:“感情这秃驴装瞎……等会儿,你说他抱着人?” “藏在被褥里的玲珑小脚没看着…”伙夫忽的耸鼻使劲嗅了嗅,陶醉于空气里若有似无的幽香中,咧开嘴舔了舔唇,笑,“闻惯了乡下的猪骚味儿,女人的味道忘了一干二净?他眼睛上女人的丝带也没瞧见?这和尚……呵,好不正经的和尚,他既破了色戒,我们便替佛祖老人家好好教训教训他。” 话落拍了拍店小二的肩:“跟我去磨刀,晚上干活。许久没开张,吃饭的家伙都生锈了这像什么话!”—— 摩柯目不能视物,费了一些时间才落了锁。 落锁后,抱着怀里那一大团徐徐走到榻前,本想将这一团放在榻上的,抱着被褥的手背率先沾上榻上一层厚厚的灰,他立时停滞在原地,意识到什么之后,下颚登时紧绷,尾指神经质地抽了抽,终将那一大团放置在一处横椅上,就这样盲人摸象一般着手就开始打扫。 直到日薄西山才消停了下来。 他将那团被褥放在榻上,落日的余晖透过窗棂洒在绣着大红花的质朴被褥上,淡金色的光中还有烟尘在飞舞。 很干净了。 他亲手打扫的,很干净了。 直到现在他心中的不愉快才消散了,也才能专心做接下来的事。 摩柯覆着丝带的眼望着榻上人形的一团褥子,静静盯了一会儿,方才珍而重之地一点一点犹如拆礼物一般揭开被褥。 绣着大红花的褥子滑落在地,好似一地的零落碎花,堆砌的碎花之上仿佛花儿成了精,露出一张少女比花儿还要鲜妍的面庞,当真人比花娇。 如果这个少女没有瞪着他,没有一头似鸡窝一样的乱发就更好了。 不过不重要。 他又看不见。 摩柯是瞧不见,但一点不妨碍少女在他心中的美。 在季陵心里,阿沅是红着眼珠的兔子。在玉宵心里阿沅是张牙舞爪的猫,在摩柯心里,阿沅既不是兔子也不是猫。 她应该是花。 是他日夜精心培育的花墙上最美的一朵。 她自然不能如花一般浇浇水晒晒太阳便好了,她是世上最好的一朵也是世上最娇的一朵,便不能如此轻易的对待。 不过没关系。 她是世上最娇嫩的花,而他,是世上最有耐心的育花之人。 是他亲手打碎了她,也该由他将她一片一片重塑、缝好。 她是他一个人的娃娃。 也是他精心培育的花骨朵。他会让她开出最绚烂的花。 当然这般娇妍的花也只能他一人看。 可这一切都让一个懦夫毁了。 如果不是他擅自毁了双目,如果不是他…… 毫无预兆,一滴血砸在他手背上。 灼热的血激的他浑身冰冷的血肉几乎一颤! 是阿沅将自己的下唇咬出了血。 淡金色的光笼罩她半身,幸好是傍晚薄弱的夕阳微光,若是正午的光早就他娘的魂飞魄散了! 不过就这薄弱的霞光也够她吃一壶了。 她要疼死了。 不至于皮开肉绽,可发丝被烧焦的味道她闻到了,脸上、身上热热麻麻的,一定烧红了,一定破相了,一定……一定要死了! 奈何她浑身动弹不了,自那夜黑蛇重新占据摩柯的身体之后,她果如他所说变成了个娃娃一般,不仅不能动弹,连话也不能说,只能呆在他身边,呆在他怀里做一个任由他打扮的娃娃,她的困惑直到某一夜“摩柯”堂而皇之的将她带入一辆过路的马车内,堂而皇之的占据了这辆马车,而此刻车夫的尸首还呆在马车内呢。 他明明和她寸步不离的,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想了几天阿沅才想明白,是溪水。 “摩柯”事先将自己的血液混入溪水之中,她以为…她以为因着入秋的缘故,沿道的树都凋零了,后来才后知后觉发现,溪水流淌过得植被都枯死了。 包括饮下溪水之人,无一不脸色发黑,死状可怖。 “摩柯”显然也对她下了同样的毒。自然轻了许多,原来还趁着她休息时偷偷下的,后来阿沅猜到了,他也就不避讳了,即使阿沅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瞪他,好吧,他看不见。他永远心情极好的用他锋利的指甲在掌心划下一刀,用巾帕沾湿,然后沿着阿沅菱形的唇一点点濡/湿。 阿沅起初还能挣扎还能喊叫,她会死死咬住“摩柯”的指尖,咬断手指的架势,然而他脾气极好,从不生气,甚至还哄着她,哄着她听话。 哄到后面也就不哄了,倒不是生气,反而是得了新的乐趣,指尖去寻她的舌玩,阿沅气的眼珠都红了,只能松口,他还颇为遗憾的样子,总是逗她张口,她死活不肯再张口了。 随着吸食的血液越多,阿沅越发像他掌心的娃娃,直到现在一丝一毫反抗的力也没有了。 她也渐渐分不清摩柯和占据他身体的黑蛇。她见识过摩柯是怎样一个平和又充满耐心的人。 眼前这个夜夜低眉哄她的人明明是摩柯啊可是又为什么……对她做出这样的事? 他还是摩柯吗? 又或者说摩柯本就是如此…… 【我只不过做了他想做又不敢做的事。】 这是“摩柯”第一次喂她饮血时说的话。 阿沅心一紧,不敢、也不愿再往下想。 而摩柯——显然耐心极好,他也极擅长。 这是培育花草最重要的一环。 喝下他的血,成为他的人。 点点滴滴,日日夜夜,他等得起也耗得起。 他不光会喂她喝血,还会为她洗发、梳发,甚至为她画眉。 他不喜欢她将长发扎起来,他喜欢她披着如绸缎般的长发,所以阿沅束发的丝带落在他眼上。 然而此刻他照顾极好的一头秀发此时燃着一股焦味,他夜夜会用指腹描摹的菱形朱唇被咬破了。 还在淌着血。 他眉心蹙了蹙,心情陡地恶劣起来。以指腹抵住阿沅的下唇,防止她咬自己。 微微侧首,蒙着丝带的双眸盯着她的唇,音色有些冷: “不许咬了。” 他的好脾气仅限于,他能容忍阿沅往死里咬他的皮肉,但不能咬她自己。 她那么脆弱,他都不舍得也不允许,她又怎么可以伤害自己? 然而阿沅此刻哪管得了他内心的小九九,她都要痛死了!!!!! 她现在不能动又不能说话,只能通过咬唇来疏散周身几乎被火燎的苦楚,她是知道摩柯……不,眼前人对她疯狂、病态又偏执的保护欲,她以为他一时忘了鬼魂是不能在太阳下暴晒的,现在他终于动了,他终于想起了! 阿沅以为他会将她裹进褥子里,她尚未来得及高兴,“摩柯”将她打横抱起陡地转过身,一脚将窗棂踢开,瞬间金光落了她满身!!!! 即便当初被半瞎李追着打阿沅也没有……不,自她有记忆以来她就从未以这种……这种近乎自戕的姿态在阳光下暴晒过!!! 瞬间仿佛野火燎原,她周身的皮肉、神魂、经脉都燃了起来!甚至来不及痛苦,全世界仿佛都陷进一片令人眩晕的金光之中…… 下一秒回过神时,摩柯已然揪着她的后衣领一扯,她又跌进了他的怀里。 跌进昏暗的冰冷里。 叫人痛不欲生的炙烤消失了,但炙烤后残留的烧灼感犹如万蚁噬咬皮肉,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在火辣辣叫嚣着痛。她垂落在腰侧的长发在日光的灼烧下……炸了。 炸了……真炸了! 她头发炸了!!! 她嗅着满鼻的焦味儿,浑身抑制不住轻颤着,睁着一双眼,猫瞳盈着一层水光,痛苦和惊诧交织在眼底,恍恍惚惚还未从巨大的惊吓中缓过神来,甚至连睫毛都烧卷了两根。 刚才……发生了什么???! 摩柯稳稳接住她,将她打横抱起又轻柔的放在一旁的木椅上,散发着焦香的蜷曲发尾扫过他覆于眼上的丝带和挺拔的鼻梁,闻到焦香后他略略一滞,低低叹了一声,大手在阿沅乱似鸟巢的发顶安抚似的揉了揉: “无事,很快便会好了。” 轻柔的指腹瞬间覆上一层冷硬的青麟,以指代梳从发根处轻柔地梳到焦黄的发尾,冷硬的青麟贴着头皮划过宛若青蛇一寸寸爬过她的肌肤,阿沅难以抑制地浑身战栗,须臾之间,指尖划过的每一寸头发恍若新生,甚至更加的顺滑、黑亮。 终于指尖从如瀑布的黑发落在她的肩上,紧接着两指扣住她小巧的下颚。 冰冷的青麟贴上一片被烧灼的炽热的肌肤,一冷一热相触的一瞬,两人皆顿了下。 恰好在阿沅和摩柯面前的,是一面铜镜。 铜镜里两人一前一后,摩柯站在阿沅身后,两只托住她的下颚,摩柯看不见,但是阿沅看的一清二楚。镜面昏黄削弱了他因灼伤而通红的肌肤相同也削弱了摩柯苍青色的骇人青麟,俩人就好似世上一对最亲密的璧人一般,忽的,阿沅感觉到附在他下颚上的两指忽然动了下。 是摩柯若有似无的,恍若不经意又似…回味,下意识摩挲了下她下颚的肌肤。阿沅怔了下,她并不能动只能看着模糊的镜面里,摩柯的手指自她的下颚轻抚着,自下而上,沿着流畅而丰盈的线条,抚过她的唇、她小而挺翘的鼻梁,然后是她薄薄的眼皮、长睫,然后又回落,覆着青麟的长指一点一点研磨着她的唇。 很快被她自己咬的斑驳的唇好了。 再次水润、丰盈。 她被灼伤过后的肌肤又恢复如初,紧接着,一股熟悉的血腥味传来,是摩柯又将自己的指尖剜伤,将血珠沿着她的唇描磨着又哄着让她一点一滴的尝进去。不过与以往不同,往常她吸食越多他的血液她越如行尸走肉一般渐渐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掌控。 而今天不同,忽然身上一松感觉到自己……好像可以说话了。 阿沅张着唇静默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 摩柯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直接打断了她: “这是惩罚。” 阿沅顿住:“…什么?” 摩柯的指尖霎时停驻在她的唇角,声音紧跟着冷了下来: “你不该招惹那个愚蠢的店小二。” 阿沅一顿,嘴角牵起一抹勉强的弧度,眉头一蹙: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摩柯低下头盯着她:“是么?” 隔着一条轻薄的丝带,明明知道丝带下是双空洞的眼,明明知道摩柯看不见,但被他这样静默地望着,阿沅脊背忽然汗毛直竖,她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嗤笑: “被你变成这副鬼样子,我…我招惹他什么了,你倒教教我我要如何招惹他?” 摩柯表情不变,或者说根本没有任何表情,只道:“你体内的彼岸花似乎能传递香气,不过没有用的。那不过是再平凡再愚蠢不过的常人,他救不了你。” 闻言,阿沅抿紧牙关,咬住了下唇。 隐约一丝丝甜腻的铁锈腥味传来,摩柯停住在她嘴角的指尖立时抚在她的唇珠之上,阿沅不由松开了牙,唇上的伤眨眼就好了,摩柯的声音却很冷,如千年不化的冰: “我不会伤害你,我也不是你的敌人,下次别这样了。” 阿沅不答,摩柯耐心等了一会儿,阿沅仍是憋着一口气不作答,摩柯眉心锁了一下又舒展开,就在阿沅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将她又变成一个不言不语的娃娃时,摩柯猛地抓住她的长发,再次将她拖曳至窗棂下,金色的火焰再次将她周身点燃! 在阿沅痛入骨髓的惊叫中,遥遥传来摩柯的声音淡漠而残忍: “还是不答么?” “我……我……” 掌心本柔顺的长发瞬间枯焦,摩柯仍死死抓着她的发不放,任她的身躯在如烈焰般的金光下逐渐透明,他抿了抿唇,又重复了一遍: “恩?” “我……我答应你!答应你!” 下一秒阿沅又被捞回冰冷的怀抱里,摩柯紧紧锁着她,犹如哄婴儿一般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用手自她的发顶顺着绵延的脊背抚到腰侧,本蜷曲的发、烧红的肌肤再次被摩柯以灵力相抚,恢复如初。 摩柯一边轻拍着被迫埋进他胸膛前少女纤瘦的、不断战栗的单薄脊背,一边耐心极好的哄她,丝带下幽紫色的竖瞳若隐若现,志在必得的光一闪而过。唇角勾着一抹餍足的笑弧: “小树不修不直溜。没事了没事了……” 第150章 150 ◇ ◎“我没生气,你又在生气什么?”◎ —— 天边最后一丝余晖散尽, 天色暗了下来。 方圆几里都是荒地的偏僻郊外难得一点烛光闪烁,隔着一道门扉烛光更显幽暗。 店小二和伙夫在门外守了许久,就差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在听到一声属于女子的痛呼声之后, 店小二本想冲进去被伙夫摁住肩膀压了下来。不过那一声属于女子的短呼急促且短暂, 单一声便再也没有了,好似一场错觉, 如果不是两人都听到的话真以为是听岔了呢。 伙夫、店小二两人对视了一眼, 彼此都有些酸。 “他娘的, 这瞎和尚倒是个会玩儿的。” 伙夫面色阴沉,按以往他们早就痛下杀手甚至分好了赃擦干了刀。但今天不同, 大魏新国君极其崇尚佛学道法, 僧人、道士有极其崇高的地位, 等闲杀不得。因此这俩人还颇有些顾忌,不过在听到确确实实属于女子的呼喊声之后,最后一丝顾虑也没有了。 这算哪门子正经和尚, 他们可是在替天行道! 伙夫放下了压在店小二肩上的手,扬了扬下颚,精光从浑浊的眼里一闪而过:“不过一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瞎和尚, 我一人足矣。毕竟大小是个和尚,惹了一身骚就不好了。你下去把车备好, 这单干了我们就撤。” “好嘞!” 店小二点头转身走之际突然间又停出了脚步, 扭头对伙夫搓着手笑: “哥, 那声儿听得我心里头直痒痒的……别玩儿坏了,还有我呢。” “德性!光这一声儿便知是个尤物, 哪舍得玩儿坏?放心吧, 少不了你的。” 店小二嘿嘿一笑旋即下了楼, 而伙夫敛住笑, 搓了搓自己的脸后,叩门: “客官,您要的干净水儿来了。” 门霎时应声打开。 伙夫愣了一下,门开了却没见到人,他略略定神后探了进去,余光瞥见榻上悬着的一双白得晃人的小脚,还未瞧清楚,一道漠然的声线传来: “看什么?” 伙夫一惊,猛的一抬头,不知何时摩柯早已出现在他面前,神出鬼没的,到了跟头才发现此人身量极高,站在他面前却足足高了他两个头,瞧着瘦高而已却带着极强的压迫感,就这般俯视着他不知看了多久,虽然眼上缚了条丝带,但……莫名就觉得被盯上了。 好似被野兽盯住一般,伙夫心头一跳,悬挂在腕上的长布跟着掉了下来也浑然不知。 摩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启唇,一字一句道: “送进来。” “唉……好,好。小的这就送过来。” 伙夫忙不迭将早已备好的一桶桶热水由外提了进来,他不敢多看,也不敢抬头,一直弓着腰只盯着手里的水桶,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亦或是什么,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威压……他后知后觉才发现是“恐惧”,是莫名产生的如千斤坠般的恐惧压在他的肩颈之上,叫他一刻也不敢抬起头,不一会儿浑身全被冷汗浸湿,机械的将一桶又一桶热水灌进浴桶里。即便如此,始终有一道森冷的视线死死锁在他身上。 他做惯了刀口舔血的活,对这样的视线极其的敏感,他毫不怀疑,只要他再多乱看一眼就会……就会……反正就会发生不好的事。 邪了门儿了,杀人越货十数年,第一次如此惧怕,如潮水般的莫可名状的恐惧越积越多叫他手一抖,木桶径直坠落,热水将要泼下去时,一只手牢牢抓住木桶的把手。 伙夫一愣,抬眸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双立在他身前的白的晃人的玲珑小脚,然后是一道背对着他的身着素装的纤细又婀娜的背影。 阿沅接过木桶将热水倒进浴桶里,转头将木桶递给他: “给。” 伙夫顺着声儿抬头:“谢……” 才说一字就卡在喉头,愣愣地看着少女许久未说话。 氲氨的烛光跃映在少女一张白瓷无暇的面庞上,雪肤红唇,如瀑般的长发直到腰间,美得不似凡人好似勾魂夺魄的精魅一般,伙夫直接呆在原地,木桶也忘了接过来。 倏然,一道冷沉的声音响起: “下去。” 伙夫这才如梦初醒,忙不迭、几乎同手同脚退出房,他甫一踏出门,门就被一阵劲风狠狠扫过,重重关上。 伙夫一惊,心脏吓得差点跳了出来。退出房后才发现,他的手居然在抖。 他龇牙咧嘴甩了半天手才将掌心的战栗挥去,盯着紧扣的门扉,浑浊的双眸里多了一丝志在必得—— 随着木门重力地合上,屋内豆大的烛火灭了又亮起。 阿沅松手,木桶“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她小跳着坐在榻上,两只白晃晃的脚丫子晃荡着,歪着头盯着摩柯眼神挑衅然而说出的话却是乖巧的: “你不会又要说我招惹他吧?” 反正他又看不见。 自从阿沅答应他之后,摩柯好像默许了她什么不再拘着她,不再让她像只娃娃般任人摆布。现在她可以说话、也可以随意走动前提是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 阿沅还从来不知道摩柯控制欲这么强。 不,他又不是摩柯。 他是侵占摩柯身躯的邪物。 他不是摩柯。 一想起这人如此加害她此刻又胁迫她,还侵占了她珍贵的朋友的身躯,阿沅惊怒交加却不得不屈服于他,又是恨又是恼,即便为他人鱼肉,阿沅却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想着想着眼神中越加是没有藏着掖着的怨恨和挑衅,忍不住激他: “怎么不说话?” 摩柯望着她的方向,略略一顿才道:“我没生气。” 阿沅笑:“这会儿不觉得我招惹别人了呀?” “我知你没有。”摩柯眉心蹙了蹙,“别闹了。” 阿沅最讨厌这样,最讨厌他这幅正人君子的模样明明他对她做了这么多过分的事情,明明这不是他,他为何要装作摩柯的样子?? 他霸占摩柯的身躯还不够,还要仿着摩柯的性子做样子给谁看?他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他得到的还不够吗? 摩柯忽然道:“我没生气,你又在生气什么?” 她没出声,可是他还是敏感的觉察出她生气了,这点真是和摩柯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她知道摩柯不会骗她,阿沅有时真怀疑这人是装的瞎子。 阿沅冷笑:“我生气什么关你什么事?怎么,又想杀我啊?” 摩柯紧紧盯了她一会儿,忽的走向她。 阿沅突然浑身紧绷,背于身后的手紧紧的攥住单薄的锦被。 直到摩柯靠近,就在她跟前进无可进的位置,她浑身宛如一张拉满弦的弓紧绷到极致。幸而他看不见,如果他能瞧见的话,就会发现她现在就像一只浑身炸了毛的猫。 摩柯略略站定了一瞬,忽而侧坐于她身后,指尖沿着阿沅的手臂往上,两手轻柔又不失强硬地扶住她的脑袋,见指腹下的人僵直着身躯不肯动,摩柯神色未动只淡淡道: “我以为你习惯了。” 阿沅咬牙,绞着锦被的指骨因过分用力而发白,从齿关里咬出来话:“……我可以动了,就不劳烦你替我梳洗了。” 摩柯想也不想回绝了:“不行。” 阿沅怒:“为什么不行!” 摩柯理所当然:“你洗的不干净。” 阿沅愣了下:“?” “???!” 阿沅勃然大怒,本欲站起甩开他的手的,怒而回眸便对上了一双覆着丝带的眼,摩柯脸上没什么表情,因着丝带的掩藏更难辨喜怒,他堪称和煦甚至有商有量的对她道: “俗语道‘小树不修不直溜’,可是我并不喜欢。佛曰‘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万般皆有定数。我喜欢你按照自己的心意自由的生长,前提是,不要忤逆我。”摩柯略一顿,扶着她脑袋的手指很轻的触了触指腹下的肌肤,“我不想不开心,也不想那么做。所以…别逼我好吗?” 阿沅直直盯着面前这双覆着丝带的眼,许久许久牙关才松了些,闭上了眼。 见少女许久没有牙尖嘴利的反驳便是应允了,摩柯心情陡地愉快起来,他轻柔地抚着她两侧的太阳穴,引着她的脑袋枕在他的膝上,而长发的另一端便在他们身前泛着热气的浴桶里。 摩柯一手掬起一捧水,自上而下淋湿她的发,而另一只手穿梭在她湿软的发中熟练的浣洗着。 又开始了。 又开始了。 他又开始像对待娃娃一样对待她。 阿沅紧闭着双眼忍耐着,忍耐他用方巾一寸寸绞净她的发,然后掌心相贴,灵力化为热气一点点烘干她的发。 接着是双手,从指尖到手掌,每根青葱一般的手指都细细的清洗了两遍,然后是双足。 摩柯的双手碰到阿沅脚背的时候,阿沅极轻的战栗了一瞬,下意识要缩回去被摩柯抓住了,牢牢攥在手心。 因前些日子在林间不断被追逐,她浑身、尤其是双足被树枝、碎石剐蹭的鲜血淋漓,血肉粘着白袜,撕下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尤其她身为画皮鬼,一身皮肉异常娇嫩,有了伤便很难再好,那疤痕歪歪扭扭的自己瞧着都很糟心,不知怎的落入了摩柯的眼里。在他毫不吝啬的如潮水般浩瀚灵力的修复下伤口很快便好了,甚至肌肤更加的娇嫩,然伤口好了之后带来更令她糟心的事——摩柯……不,是附在摩柯身上该死的大黑蛇,似乎对她的……足有某种执念,不仅见不得一点脏污,阿沅甚至觉得,这黑蛇将她变成不能行动的废人就是为了不让她走路。 不能行走,她的足便不会受伤,也就不会变脏。 每当这个时候最是难熬,阿沅忍着,忍着他沾湿巾帕一点一点、从足踝到脚背,再细细擦拭过每根脚趾,终于巾帕落在柔软的脚心,热气消散了,巾帕沁凉。阿沅心里略微一松,知道酷刑快结束了,果然脚心湿润的触感消失了,紧跟着摩柯忽然起身,脚步渐行渐远,木门“啪嗒”一声响,阿沅愣了下睁开眼,只见摩柯端了盆水走了进来。 盆内徐徐蒸腾而上的热气柔和了他的眉眼,软化了他眉眼里丝丝入扣的邪肆妖异,恍惚间阿沅好像又见到了她所熟悉的摩柯。 哪怕手上做着最最质朴的活仍是那么圣洁而高雅。 摩柯端着水盆走到她面前,云雾消散之际阿沅也清醒了过来,这人是该死的蛇妖,这人怎配与摩柯相提并论? 阿沅从榻上只起身,不解:“你去干嘛?端水来干嘛?” 摩柯答非所问:“我以为你会闭眼到最后。” “我原是这样想的……” 阿沅嘀咕着,只见摩柯将盛着热水的银盆放在地上,同样单膝跪下地上,两手在榻上摸索了片刻,很快就寻到了她的足,一手握住她一只脚踝往下,令她柔软的脚心踩在他的膝上…… 阿沅懵了一瞬,连忙抽回脚,整个人连滚带爬缩在床角,两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小腿,戒备地瞪着摩柯:“你还想干嘛!” 摩柯握着她脚踝的手还僵在空中,闻言居然一脸无辜的样子: “水凉了,换盆水。” “不是、不是都擦了一遍了吗!” 摩柯答得简单:“不够。” 阿沅急了:“你平常不都擦拭过一遍就行了么!” 快点结束吧,她娘的她快受不了了! 不知为何摩柯今日特别估固执:“今天不行。” 阿沅难以理解:“为何?!” 摩柯淡色的唇抿的紧紧的,油盐不进的模样:“今天就是不行。” 阿沅直接哽住:“……” 其实这条大黑蛇除了偶尔变、态了点,大多数时候还是有商有量,脾气很好的。不然阿沅也总不会将他和摩柯认错。不过今天……是吃错药了??? 在阿沅哽住之际,摩柯居然直接站起,只摸索了片刻,犹如抓小鸡一般将她从床脚逮了过来,半强硬的将她的足摁在他的膝上,暖湿的巾帕再次覆在阿沅的脚背上,往常这人动作轻柔的很,好似真的在护娇嫩的花朵一般生怕弄伤了她,但今天不同,他来来回回带着狠擦拭了三次了,脚背都擦红了还不停下,阿沅眉头微蹙本想呼痛制止住他,张口的一瞬间福至灵心,带着试探更多是难以置信: “你不会是……你不会是因为那伙夫看了我的脚就……不对。”这荒唐的想法才冒出头就被阿沅掐断了,“你又看不见怎么会知道……” 摩柯声音清冷难辨喜怒:“所以确实入了他的眼。” 阿沅:“……” 阿沅后知后觉,不由拔高声音:“你套我话?不是……这很重要吗?他又没碰到我,只是看了一眼……” 摩柯不再回答,或者说——用行动回答了。 他整整又将阿沅的双足来来回回擦拭了十几次,几乎快剥下一层皮来才终于停了手。手背虚虚擦拭了下脑门沁出的汗,丝带下竖瞳闪烁了下又隐去,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干净了。” 阿沅只觉得双足火辣辣的,她嘴角轻嘶着,白了他一眼。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洗净手,开始寻找她的唇。 这是他将她作娃娃对待,一整套繁琐的伺候下来后,最后一道工序了。 夜夜皆是如此。 她感觉到他冰冷的指腹游移在自己的面庞之上,她暗自吸一口气咬紧牙关,无声忍耐着。双手紧紧的攥着锦被,手背青筋鼓起。 阿沅始终不能习惯。 如何能习惯? 她终于忍不住,掀开眼帘问他: “我妥协了这么多,你是不是也该答应我一件事?” 摩柯指尖一顿:“什么?” “我要见摩柯。” 摩柯倏然一笑:“我说过了,我就是摩……” 阿沅忍怒:“我要见真正的摩柯。” 摩柯敛起嘴角的笑意,正色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无论你信不信,无论你问多少次,我的回答还是如此,我就是摩柯。” 一瞬间指甲嵌进掌心的皮肉内,阿沅咬着唇,猫瞳倏然红了一圈,她扁了扁嘴,闭上眼,权当自己是个死人! 她忍受着屈辱一般的折磨,忍受着他沾着血的指尖细细研磨她的唇珠,她忍耐着忍耐着,终于他的手指从她口中探了出来,隐约牵动一根银丝落在嘴角上。 阿沅松了口气,她知道酷刑已经结束了,然而停滞于嘴角处的指尖许久都不曾有动静。等了许久许久,久到她都不耐烦了,终于睁开眼,却见摩柯似是茫然的模样,似怔忪。 阿沅眉头微蹙:“喂……” 字句还未完全吐出,停滞在她唇角的指尖又开始动了。 从唇缝滑落到下颚,指腹轻点着下颚,阿沅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指尖越往越下,沿着她的颈线一直往下—— 一直到小巧精致的锁骨再往下即将没入交叠的衣领中时,被阿沅一把抓住了手。 “你想干什么!” 摩柯似是惊醒一般落于她衣领前的指尖剧烈一颤,僵在了原地。 阿沅不是傻子,一知道他对自己有怎样的龌龊心思之后,她勃然大怒,一是因为被轻视被轻薄,二是羞辱。他不仅羞辱了她,还羞辱了摩柯!摩柯才不是这样的人,摩柯才不会做这样的禽兽行径,而他占据了摩柯的躯体,却做着这样的事情,那便无论如何也忍耐不了,即便死在他手中又如何! 阿沅一把推开了他,从床榻上挣扎着跳下来,抢过铜镜前的一把剪子,尖口对着摩柯,怒喝: “你给我从摩柯的身体里面滚出来,你不配霸占他的躯体,滚出来!” 摩柯在短暂的失神之后,嗤笑一声,指尖尚还淌着血,薄唇更殷红似妖:“我告诉过你了,我就是摩柯。我呢,敢做摩柯想做的事,敢做他不敢做的事。你口口声声说摩柯是你的朋友,但其实你根本就不了解他。你了解他什么? 你知道他一心求佛,可你知道他画了满屋满墙你么?你知道你日间守在榻前照顾他,而他日日夜夜都在做些什么梦?你以为仅仅梦到他的母妃么? 你根本不了解他。 他是男人,正常男人会做的梦他也会做。知道那个夜夜出现在他梦中的女子是谁么?知道他会在梦中对那女子做什么吗?呵……” 摩柯轻笑一声,无视阿沅手中的剪子一步步走向她,“可比我对你做的过分多了,想听么?” “你胡说!你胡说!”阿沅攥着剪子紧紧护在身前,“我不会信你的,从摩柯身体里滚出来!”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你还不知道我说的是谁么?也罢。”丝带下隐约透出一抹暗紫幽光,摩柯声音陡地沉了几分,“让我来告诉,摩柯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 摩柯说完上前一步,阿沅彻底被逼到墙角,退无可退。摩柯不过甩了下袖子,阿沅手中的剪子便不受控的飞了出去,他再往前一步,便与她只剩半臂的距离,远远看去,阿沅完完全全被纳入怀里似的。 摩柯不再犹豫,伸手抚向少女白的晃人的颈部,指尖将将触及一抹令人眷恋而心惊的软腻之时,像是被针扎了一般,摩柯浑身骤然一颤,丝带之下瞳孔震荡,喉间发出一声低吼,忽而踉踉跄跄撞开门跑了出去! 阿沅愣住了,定定地望着他跑去的方向看了许久,喃喃着:“摩…柯……” 一定是摩柯阻止了他! 骤然惊醒一般,阿沅连忙将落在地上的剪子捡起,将木门合拢上,背部紧紧地贴在门上,握着剪子的双手震颤着,这时才惊觉出了一身冷汗。 做完这一切之后,方才像泄了气一般,紧绷的身躯松弛了下来,瘫软在地。 她双眸放空了一会儿,消化了一会儿今日、包括之前发生的种种荒唐事,失焦的双眸逐渐明亮而坚定。 她必须要跑出去,一定要跑出去! 她不能再像个娃娃一样任他摆布,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她一定要做些什么! 为了她自己也为了摩柯,一定……一定要做些什么!—— 夜半三更,月儿藏在乌云之后,蒙着一层云雾,本就暗淡的月光更显惨淡。 摩柯冲出客栈后,冲进一片黑暗中不知跑了多久,多久。 直到没有人味儿了他才停了下来。 如果此时有人在身边,一定会被他吓到。他周身青麟攒动,丝带在奔跑中不知何时掉了,一双竖瞳赫然出现在寂静的夜中,闪烁着诡谲的幽光。 他剧烈喘息着,不断以头抢地,不断的用双手捶打自己的头颅,犹如困兽一般怒吼着: “从我身体里面滚出去!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这么对她!你怎么敢碰她!滚出去!从我体内滚出去!” 本愤怒的他陡地又变做另一个模样,痴痴笑笑,是裂变的另一个人格:“明明是你想做的事,我帮你做到了,你也享受到了,怎么?想推得一干二净啊?嗯?有没有搞错,我可是你,你就是我,而她是我们的掌中物,跑不了。还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在怕什么?懦夫。” 本嗤笑的他又变作另一个模样,是痛苦的、愤怒的,犹如困兽的他。 他双手紧紧捂着自己的脑袋,手背青筋毕露,低吼着: “滚出去,我叫你滚出去!” 很快他又是嘲讽的模样,笑着讽刺着:“一个两个都叫我滚出去,她不知道,你还能不知道么小摩柯?我存活了数百年,一旦被我寄生便是死路一条。这些年来本座不断的更换躯体,这么多年、这么多飞鸟走禽、仙魔人妖,只有你,唯独只有你存活下来了。只有你配得与本座共享一体,唯有你配得与本座共享永生,你该觉得荣幸才是。” 紧接着又变做痛苦的他。他浑身都是血,即便他将头撞向地上的顽石,然而伤口很快就会被清理,再次完好无缺。无论他怎么伤害自己受伤的皮肉,很快就会被青麟完美覆盖。 “别挣扎了,你知道这是没用的。” 摩柯喘着粗气,他的目光继续游移着,忽然看到了不远处的深潭。 他大步走了过去,水面上印着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那张脸是邪肆的,妖冶的。 他笑着同他说:“心爱的女人就在身边,而你却跟木头一样,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小摩柯,何不接受本座?” “蛇,五百年化蛟,千年化龙。你不是想入佛门么?做个佛门小沙弥有何意思?本座带你做真正的佛!你知你我成佛只差什么吗?只差一块小小的龙鳞。而这块龙鳞你我都知道在哪儿,不是么?” 他一掌狠狠击打在水面上,霎时深潭卷起数丈波澜,那张肖似他的、妖冶邪肆的男人的脸消失了,而他踱步,一步一步走向深潭中心。 任由冰冷的潭水淹没他的口鼻,窒息感一点点覆顶,最后完全淹没他。 就……这样吧。 都说人死前脑海里会像走马观花一样,浮现生平经历。 摩柯想,他好像也见到了他的走马花。 他见到了小小的,他自己。 —— 摩柯的童年并不快乐。 他也很少笑,完全不是现在这般清风晓月的模样,他小时候极少笑,或许说从未笑过。 所有人都说,他是随了他的生母容妃。 容妃不爱笑,即便是面对他,面对她的独子,面对圣上最小也是最宠爱的小九,甚至是面对圣上,容妃也是不笑的。 只有一人除外,那便是二皇子和三公主的生母皇后殿下。 所有人都知道容妃身份尴尬,容妃本是皇后身边的随侍丫鬟,一个小小的丫鬟,竟然趁圣上醉酒,爬上圣上的床,勾引圣上成功诞下龙子,一朝麻雀变凤凰。 所有人看似鄙夷容妃,实则嫉妒的眼都红了。 可所有人都道容妃心机颇深,荣宠享尽,只有摩柯知道他娘并不快乐。 他娘,不仅不快乐,她非常痛苦。 而这份痛苦顺利转嫁到他身上。 所有人都以为是容妃拼命爬圣上的床,只有摩柯知道,是他娘一次一次将圣上从床榻上赶了下来。 娘一点也不喜欢父皇。 甚至为了避免和父皇同床,娘还央求他,央求他夜夜啼哭,夜夜被梦魇缠身,唯有和母妃同寝,伴母妃身侧安睡才好了些。 因此确也替娘挡了不少别人求也求不来的盛宠。 父皇也因此恼过他,恼他不识趣,可他仍是夜夜啼哭,夜夜寻容妃,夜夜扰父皇雅兴,所有人背地里都道他是个白痴,他无妨,只要娘开心就行。 曾经,贵为九皇子的他和容妃是多么的受宠,盛宠之下,即便是二皇子玉宵和三公主玉陶从来也只敢在背地里使小绊子,没有人敢动他,谁人不知她是圣上疼爱的小九,而他母妃更是圣上心尖尖上的人? 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对摩柯和容妃来说从来都是雨露君恩。 对于别人都是这个道理,对于容妃却不是这么回事。 摩柯知道他娘不仅不爱戴父皇,甚至恨他。 恨他灌醉了她,恨他欺凌了她,恨他为什么天下那么多女子非要她,恨他令她与皇后娘娘生离。 很多人都不知,容妃不仅仅是皇后娘娘入宫前的贴身小婢,更是满门忠烈,良将之后,因圣上听信谗言,负了良臣的心,容妃一家满门抄斩,独独她被当年的手帕交,也正是二皇子三公主的生母皇后娘娘拼命护下才侥幸苟活了一条命。 她曾和皇后娘娘执手看遍京都的繁花,也曾和皇后娘娘吃过大街小巷的美食,她们也曾效仿过张飞关羽桃园三结义义结金兰,她们曾经无话不谈无话不说,她们立誓要永远在一起,即便入了宫,她也要陪在皇后娘娘身边,老了也不嫁人,除非皇后娘娘赶她走。 可她终究负了皇后娘娘。 负了这个世上对她最好的人,负了这个世上她最不该辜负的人。 她怎能如此??? 她怎能如此! “人可以贫外物却不能穷了脊梁,这是你太爷爷教与我的,现下我也教与你,望你记在心里时时不能忘,千万不能……像娘一样啊。” 容妃总是看着他说着说着,捂着唇咳下一口血被她隐在帕里。 所有人都知道容妃和皇后的关系,也都知道向来贤德大度的皇后娘娘为何单单与容妃不对付,甚至严明此生不会再与容妃相见。 而容妃总是雷打不动的去请安,即便吃了闭门羹也日日去,晨起去一次,午间再去一次,直到有人传来那是在给皇后娘娘耀武扬威呢,容妃这才作罢。 可是自那次之后,容妃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渐渐破败了。 “娘!” 容妃摆了摆手,将藏了血污的帕子藏在身后,忽然道: “今日圣上去太傅那儿考你们学业了?” 年仅六岁的小摩柯懂事的点点头:“父皇让我们两两对对子,儿臣都对出来了!” 小小糯米团似的玉雕似的小人极力拱手学做大人的模样,神情却是藏不住的神气和得意。 一双漂亮似明珠的双眸眨巴眨巴望着容妃,好似身后有只隐性的尾巴摇啊摇的,仿佛再说:快夸我呀!快夸我呀! 容妃怎么会瞧不见,她脸色淡淡,轻轻“恩”了一声,哪怕只一声,小摩柯也高兴着红了脸,一双大眼睛越加闪烁。 容妃忽然又道:“与你对对子的是谁?哪个公子王孙?” 小摩柯顿了下,略略低下头:“是……是二哥哥。” “玉宵?”原有几分怀念的暖色消失的一干二净,苍白的丽容全是怒色,容妃狠狠一拍桌子,“谁让你赢了玉宵?!你……你……” 容妃霎时蹲下来,小摩柯吓得想跑,被容妃死死抓住双肩,容妃抓着小小人儿的双肩,尖利的长长的指甲嵌进孩童娇嫩的皮肉内,小摩柯霎时迸出了泪花,低声道: “娘……我疼。” 容妃或许没听到,又或许……并不在意。她失控地低吼着:“我跟你说了什么?!你是不是忘了我跟你说过什么?!!我说……咳咳……咳咳咳!” “娘……” “别叫我娘!”容妃甩开他的手,“你既然不听我的话,还叫我娘做什么!” “娘……娘,娘……我知道错了娘……” “你做错了什么?” “我不该……我不该赢过二哥哥……我、我不该……我错了娘,我下次一定……” “摩柯,我与你说过的,你要与任何人争我不管你,唯独二皇子三公主不行!你到底要我讲多少遍才能记住?啊?你是不是……是不是要气死娘才行!” 摩柯看到小小的自己在哭:“娘我错了……娘你别不要我……我错了娘,我错了……我不与他争,我不与他抢,娘你别不理我娘,娘……” 深潭之中的摩柯终于感觉到了溺水的滋味。 他漠然看着,仿佛在旁观他人的人生。小小的他还在长大,很快,到了七岁,拙劣的谎言再也用不上了。 他长大了,无法再与母妃同寝。 无法再帮娘了。 许多人说起他都会叹一句,小时姣姣,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真乃神童。接着便会跟一句“可惜……可惜。” 可惜长大后泯然众人矣,文采、策略不过尔尔,更无法与天资聪颖的二皇子相提并论。 十岁生辰那日,圣上本想与他封爵封地,被摩柯通通拒了,圣上问他想要什么,哥哥姐姐们不是有太傅教授四书五经就是有御前统领教授骑射,唯有他选择了混元宫。 选择了儒释道,选择了国师大人,同时也选择了放弃皇位。 父皇对他失望至极,但是母亲对他笑了。 母亲终于对他笑了。 母亲会笑着拥着他、夸赞他:“摩柯,你终于长大了。不该我们争的不争,不该我们抢的别抢,你终于知道了。” 摩柯却再也笑不起来。 母妃从来只告诉他不该和二哥哥三姐姐争抢,却从来不告诉什么是属于他的。 -- 在混元宫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国师大人是个极其好相处的人,在这里摩柯过了一段相当平静的日子。在这里国师大人总会教授他道家学术,他其实心中并无波澜,但是他知道娘喜欢这个。 娘喜欢他学这个所以他用尽心力学自己并不喜欢学的东西,所幸在这方面他还颇有所得,学着学着也就慢慢喜欢上了。 在这里,时间突然变得慢了起来。 除了偶尔学着国师大人要教授他的道家学说,他跟着身边的公公学了一项新的爱好,便是栽花种草。 他喜欢看着那些嫩芽在在他的精心培育下,一天一天的成长。 他喜欢看着那些含苞待放的花朵,一点一点的土壤一点一点的盛开,因为在偌大的皇宫里,只有这些是他自己选择的,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 只有这些。 即便是他的母妃,也并不属于他。 —— 母妃,最近还好吗? 母妃已经很久没有来找他了。 从一开始的三天一封信,到一周一封信,到一月一封信到现在他已经三个月没有收到娘的信了。 娘还好吗? 她可还记得我?她若记得我,又为何不写信与我?倘若她不记得我了…… 娘真的会忘了我吗? 摩柯惊奇的发现自己居然没能在第一时间否定掉这个荒唐的想法。 这个世上真的有母亲会不思念自己的孩儿吗? 小摩柯就这样日复一日的等着容妃的信,可信没等到却等到了容妃的死讯。 容妃死在了冷宫里,而他是最后一个人知道的。 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所有人都对容妃的死讳莫如深。 即便他去问父皇,问来的却是父皇的一巴掌。 而他也从最受宠的九皇子一朝变成宫里,连太监和宫女都能唾弃的小九。 直到很后来,他才知道一些零星关于容妃的事。 容妃竟敢行刺父皇。 娘竟敢行刺父皇。 他不信。 他娘连一只鸡都不敢杀又怎么敢行刺父皇? 然而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不由他不信。 他的母妃谋害他的父皇,他的母妃是全天底下最胆大的女人,而他成了全天下最为人轻视的存在。这时摩柯开始思考自己该去哪儿。 或许母妃从来是对的,皇宫从来就不属于他,那他该去哪儿呢? 他不知道。 所以他就去问国师大人,从国师大人这儿,他得知了静一大师的存在。 静一大师是国师大人口中知晓天文地理,知晓真精奥义,是世上最接近仙人的人。 他一定能为他解惑。 摩柯是这么想的,而更重要的一个理由是因为三公主。 三姐姐玉陶自小就身体不好,他知道二哥哥请遍了天下名医,甚至连术士也请了不知方几,然而都无济于事。 他也曾多次见到自小不知天高地厚的二姐姐躲在众人背后哭泣。 她不想像其他姐姐那般成为河神的祭品。 不知从何时起,好像自从他有记忆以来,黄河经常泛滥,据传是天神降下灾难,为了惩罚谁、惩罚什么没人知道,而姐姐就要为这种没有人知道的事情去祭奠河神,即便不是三姐姐,也会是其他的姐姐。 父皇是万民的君王,但如果父皇救不了万民于水火之中,那么身为父皇的子女该也应该担起责任。 天降灾祸,总要有人平怒,而这正是身为王女公主的责任。 而这样的重担就落在了他的姐姐身上,很快就会落在三姐姐身上。 即便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不是这次也会是下次。 只要黄河一日未曾平静,那么总有一天会轮到三姐姐。这样的话,时常出现在他母妃的嘴里,无非总是关心二哥哥,二姐姐多于他,她关心二哥哥不得父皇宠爱、关心三姐姐会沦为河神的祭品,却从不关心他吃饱了没,穿暖了没,甚至最后作出刺杀父皇的决定也从未为他考虑过。 甚至母妃连死后也从未入过他的梦里。 他身边的老奴说起这个总是长吁短叹,而他从最开始的闷闷不乐到现在也逐渐能接受了。 他想他找到了问题的答案。 他找到了连国师也不能回答的、关于他自己的或许无人在意,只与他有关的答案。 既然皇宫不是我的归属,那么他就要去自己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 三姐姐总是藏在人群背后哭,即便她不哭也有皇后娘娘替她哭,也有二哥哥替她担心,甚至他母妃也会为她哭,只因她是公主。是公主,便要接受这般的命运。 母妃总是待二哥哥和三姐姐比对我好,所以母妃总是替三姐姐抱怨不公。 小摩柯自小就乖巧的令人心疼,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只有他母妃不知道。而这般乖巧的他,也令母妃生过两次怒。一次便是他在父皇面前对对子赢过了二哥哥,另一次便是因为三姐姐。母妃说上苍不公,为何要如此苛待三姐,他却觉得三姐祭奠河神是应该的,为黎明降下福祉也是应该的,因为她是公主。 而因为这样一句话,他被母亲罚跪在初秋冰冷的地跪了整整三个时辰,三个时辰后他倒了下来,三天后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公公。 他问公公母亲来看他了吗?公公说来了,只是又走了,不巧总是没让他撞见,所以他想下一次一定要见到母亲,所以还总是生病总是不见好,然而他总是遇不见母亲,后来他也就放弃了。 他放弃了母亲,因为母亲选择了二哥哥和三姐姐。 他羡慕三姐姐,因为三姐姐有他身为公主的责任和缘由,而他没有。他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九皇子,他是九皇子吗?甚至连他母亲都不承认,那他还算是皇子吗?他不是,他是个连小太监小宫女、任何一个人都能唾弃他一口的小九,他从来不是什么九皇子。 他想好了,他要出宫,他要找静一大师,他要拜他为师,他要成为人人敬仰的和尚。虽然他不能像三姐那样祭奠河神,但是他也要成为能为黎明百姓祈福的和尚。 他是这么想的,后来也这么做了。 当他说出他想出宫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疯了,包括国师大人。 后来他做到了,异常的顺利。当时他不知,后来才知应该是有了二哥哥和三姐姐的相助,若不是他们,凭他一人怎么能逃离囚笼般的深宫呢? 不过他不在意了,他想若母妃泉下有知,得知他去做了和尚也会高兴吧,因为他再也不会跟二哥哥争了,也不会跟三姐姐抢了,他要去寻找他自己的路,他要去寻找他自己的去处,所以他出宫了,然后他遇到了一个女孩儿。 那个女孩儿救下了泥泞中的他,也是那个女孩儿陪他去寻找静一大师,那个女孩儿叫“阿沅”。 他们度过了很多很多美好的日夜,她也教会他何为陪伴。甚至有那么一个瞬间,因为这个女孩,他不想当和尚了。他想和这个女孩待在一起,去看看山、看看水,看看这个大千世界,可是这一切都在见到静一大师之后变了。 他如愿见到了静一大师,却也被黑蛇咬了,成为静一大师之后,又一个被冥蛇寄生的可怜人,成了这副模样。 他以为他可以保护女孩,但是他不能。他变成了怪物。 在女孩深陷那个暗无天日的皇宫里,那些个日日夜夜,他不仅没有陪伴她,反而最后成为杀害她的凶手。 为什么会这样? 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 他不想的,他不想这么做,但这些都发生了。 而他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但是这一切女孩都没有怪他,即便现在掳走她的是他,做了那么多轻薄于她的事的依然是他。即便………… 即便………… 深潭的水在沸腾。 深潭之中摩柯又感觉到熟悉的窒息感。可惜他死不成。 他试过了,他试过无数种死法都死不成,他本想成为解救黎明、为万民谋福祉的和尚,却终究成为谋害人的凶手,成为大怪物,他明明……他明明………… 他不想这样的。 可是上苍为何待他如此这般? 他明明想护佑黎民,可是他连一只松鼠都救不了。他明明想要保护女孩却反倒是造成女孩死亡的凶手。 为什么上苍如此待他? 他做错了什么?? 自小到大,他满足了所有人的期望。容妃叫他不要与二哥哥争、与三姐姐抢,他做到了。父皇希望他精于学习,他也做到了。国师大人希望他通于道法,他也做到了。他满足了所有人的期望,甚至是二哥哥和三姐姐,他们希望他离的远远的,所以他就离的远远的,他们希望再也见不到他,所以他去了宫外,他去做所有人不能理解的那个决定,他去剃度做和尚,他满足了所有人的希望,他自问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何偏偏找上了他? 为何是他被冥蛇寄生了,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 深夜下,死寂的深潭无风起波澜,撕裂一池死水,显出深潭下的暗流激湍。 如果不是他,如果是任何一个人,母妃会不会活得更开心?如果没有他,母妃会不会对皇后娘娘没有那么多的愧疚?如果没有他,没有那次醉酒的意外,会不会母妃还快乐地生活在皇后娘娘身边? 是不是他不存在,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了?他不会被黑蛇咬,那么他也不会伤害阿沅,那么他也不会造成那么那么多的失望,他明明是要救人的,为什么变成了害人的怪物?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为什么? 他该死啊,像他这样该死的人却死不了,他应该死去的,他应该……………… 【不准放手,放手就没有希望了听到没有!】 是谁在喊他? 【听到没有?不准放手摩柯!我不允许你放手!】 【为什么是你啊?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 又是谁在哭泣? 是……你吗? 是那个女孩。 阿沅。 她为什么哭了呢? 又是我惹她哭了吗? 她是……为了我而哭的么? 倏然之间又回到了那一天,他的走马灯又回到了那一天。 是女孩儿将他从泥泞里拉上来的那一天。是女孩对他说不准放手,就在他以为全世界都抛弃他的那一天,女孩拽住了他。 是女孩告诉他,一定要活下来,活着就有希望。他不该死了,他应该……他应该活下去。 他主动去找静一大师,难道是为了去死吗?不也是为了谋福祉,可是他现在做什么? 如果女孩知道他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寻死,那女孩一定不会再理他的。 一定不会的。她是那么坚韧的人,她不需要这么懦弱的朋友,而他在做什么?他应该在她身边去陪她去保护她,去弥补,去做他应该完成的事情。 这是他的身体,任何人都不能掌控,只有他自己可以。 因为这个女孩他又回到了宫里,但他不后悔。因为他交到了世上唯一的朋友。 是的,她是他唯一的朋友,他要保护她。 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即便是他自己。 波澜起伏的深潭终于恢复平静。 潭底,摩柯睁开了眼。 仍是一双竖瞳,但眸光坚定了许多。 “听到了吗?我不会让你再伤害她了。” “你能控制得了我吗?” “不信你试试。是你控制得了我还是我能控制得了你。” “好啊,让我看看吧,就凭你?” “总有一天我会将你从我的身体里剥离开,总有一天。” “好啊,我等着那天。小鬼,知不知道本座活了几百年?知不知道本座换了几千几万个躯体?肉身一旦被寄生便没有回头路,而你是绝佳的、最与本座契合的躯体,你迟早会知道的。本座等着那一天,等着你将我剥离开的那一天,我等着你,小摩柯。” 波澜翻滚的黑潭终于沉静了下来,潭底一双紧闭的双眸突然睁开眼,露出一双幽紫色的竖瞳,摩柯从潭底爬了起来。 他要走了。 上次是为了寻他存在的意义,是为了寻静一大师,这次他要去寻找他的朋友,他要去保护她,他要去做他没有做完的事情,他要去做真正的自己,不被任何人掌控的他自己、做真正的摩柯。 150-160 第151章 151 ◇ ◎“啧,不经吓。”◎ 夜深了, 客栈内最后一点烛火也要燃尽了。 阿沅在原地等了许久,也想了许久。 首当其冲便是要解去她身上的蛇毒。她身上的蛇毒积累日久,不仅灵力全失, 而且手脚俱是软绵绵的, 甚至都比不上凡间女子。 此刻她很懵,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虽然她知道一定要做些什么, 但是太被动了, 完全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她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跑了出去, 应是摩柯阻止了他,可是她也不敢就这样冒然追出去。毕竟她现在没有灵力傍身, 也唤不出彼岸花, 别说摩柯了, 就是再普通不过的常人也能将她掳了。 她现在手握剪子蜷缩在木门后,心里一片茫然,居然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忽然门外传来敲门声, 阿沅心神一凛,握紧了手里的剪子。 等一会儿,屋外传来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一道明显压低的嗓音,轻声对她说: “姑娘, 姑娘!快随我来。” 这……这不是摩柯的声音。 阿沅皱眉:“你是谁?” “姑娘, 我是店小二, 我来救你!” 阿沅愣了一下: “救我?” “姑娘不要怕。那妖僧对你做的我们都知道了,我来救你!现下他已经走远了, 姑娘这就与我走, 最为安全!” 阿沅犹豫了下, 她原先确实是想向这位店小二求助的。通过彼岸花的香气吸引他的注意, 不过现在她不这么打算了。 眼下摩柯被黑蛇操控,杀人不眨眼的,她不想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可那头店小二越加催促:“姑娘,马车已经备好了,莫要再犹豫了,再犹豫的话,妖僧怕是要追来了姑娘!” 或许……能借助这个店小二逃离摩柯也不是不可能? 等把蛇毒解了,再来寻求怎么将摩柯和黑蛇的分离之法未尝不可。 阿沅咬咬牙,也罢,推开了门—— 深夜,深潭。 死寂的湖面忽然起了波澜,一个人从水面里钻了出来。 是摩柯浑身湿漉漉的从深潭中间走了出来。他赤红的竖瞳渐渐消失,红雾散尽露出一抹幽深的紫来。 周身的青麟也都褪了下来。 他没死成,也终于冷静了下来。 他拖着湿漉漉的黑袍走上岸,且一直向前走。 现在的他是摩柯还是冥蛇,他不知道。又或许……不那么重要了。 这就是他。 他走的极慢极慢,黑暗之中,挺拔的鼻梁嗡动着,许久,他停住在某一地方弯下腰,于一草丛中捡起一条丝带。 他手指摩挲着,丝带沾染上了泥污,所幸没有被地上的碎石割裂,他微微松了口气。 他本想系在眼上,忽然有人阻挡在他面前。 他只好将丝带规整的叠好,妥帖地放在衣领内。 挺拔的鼻梁又嗡动了下。 是夹带着腐肉的臭味。 他一双远山似的长眉微不可见的蹙了下。 是伙夫提着把刀挡在他面前: “师父,前方路不好走,还是暂且停在这儿,别走了吧。” 摩柯点了点头,拱手: “多谢。” 年轻的僧人擦过伙夫的肩膀,仍是执意往前走,忽而身后传来伙夫啧啧的赞叹声: “好润的娘儿们儿,美的像山间精怪似的,啧啧啧,好香呐。” 摩柯脚步猝然一滞,恍如年久失修的齿轮,僵硬真缓缓转过头,侧首看向伙夫的方向: “你说……什么?” 伙夫咧嘴笑:“瞎和尚,你可别跟我说你别玩过那娘们儿,不错吧?啧啧啧啧,爷爷我这辈子就没尝过这么润的妞!” 摩柯彻底转过身来面向他,残月从云雾里探出头,月光将他的身影拉的长长的,背对着月光,他的俊容藏匿在阴影之中不得见。 伙夫长长叹了口气:“爷爷可警告过你了,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闯进来,可由不得我杀生了!” 话落,伙夫提起腰间别着的屠刀,冲向摩柯,朝他利落地砍了下去!—— 客栈外。 那厢阿沅被店小二带到了客栈外,两人伫立在一辆略显寒酸的马车前良久。 阿沅身上裹着一袭单薄的锦被,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马车许久: “有点儿……眼熟啊。” 这不就是她和摩柯乘来的马车么! 店小二藏不住事,还未将她带到马车上呢,就露出了狐狸尾巴。 他狞笑着抓住阿沅的手:“好姑娘,随了爷,爷带你吃香喝辣的,一辈子宠着你!” 阿沅:“……” “…………” 她是万万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变成这个样子,朝着她未曾预料的方向狂奔着。 阿沅有些郁郁的想,这世上还有靠谱的男人吗???? 店小二见她沉默,心中更加欢喜,以为是阿沅接受了,他便更加迫不及待的扯过阿沅的腕子将她搂进怀中,要不是阿沅灵力尽失,早就把他大卸八块了! 阿沅强忍着心中的不适,抽出手:“那啥……我还是不走了,牵连了你多不好……” 店小二装也不装了,拔高嗓音:“你跟谁不是跟?难道我还比不上一个瞎和尚?” 阿沅:“……” 得了,怕是不能轻易走了。 阿沅暗自吐了口气,对他勉强笑道: “自是……比得上的。这里怪黑怪吓人的……不如……我们去马车上吧。” 见她如此识趣,店小二双眼陡然明亮:“走走走!”—— 深潭边。 绣着黑色祥云的长靴很狠踩在伙夫的脸上,碾压着他肥大的脸,一寸一寸踩进泥里,血水和泥混在了一处。 “妖怪……妖怪!” 伙夫尖叫着,越来越多的血从他的七孔流下。 将他的脸踩在泥里的不是旁人,正是摩柯。 伙夫一双眼被血染红了,他从尖叫到开始求饶: “放过我………求求你放过我…………” 摩柯仍然碾着他的脸,一寸一寸混合着骨骼变形的声音,已经看不出人形了。 摩柯森冷的声音仿佛千年不化的寒冰: “把你说的话再重复一遍。” “我、我根本没碰过她!我、我骗你的……我不敢了……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 摩柯仍踩着他的脸一字一句道: “再说一遍。” “我………不敢了,我…………” 伙夫的脸在摩柯脚下几乎变形扭曲,求饶的声音逐渐微弱,而摩柯声音淡漠听不出喜怒: “我最后说一遍,把你说过的话重复一遍。” 伙夫瞪大双眸,颤抖着唇:“我……我说……那、那娘们儿真……真好……闻……” 倏然伙夫周身的皮肉如蛇皮般脱落,里面的骨骼俱化作了粉尘。 摩柯跨过一捧乱衣走了—— 马车内。 店小二搂着阿沅一上马车内便迫不及待的将阿沅推到车壁上,阿沅顺着他的力道懒散的靠在车壁上,垂眸看着店小二急忙脱衣的丑态,一边将手负在身后去寻车上早已藏好的暗扣,一边漫不经心道: “人都在车上了,急什么?” “春宵一刻值千金当然急了!” 店小二猴急的将腰带抽出便扑到了眼前人,本就是夜深,马车内厚厚的帘子遮挡更是透不出一丝光亮,店小二搂着佳人哪还管得了其他,直接一大口往怀里嘬去! 冰凉的、黏腻的,不知为何,怀中的暗香一丝未闻到,反而恶臭难闻…… “感觉如何?” 店小二长这么大从未开过荤,一时虽觉得奇怪,倒也不舍得责怪佳人,心想定是闻错了!又往怀里猛嘬一大口! 忽而好像……好像咬下了什么东西,他抹了下自己的唇,有什么黏腻软化的东西在他手里蠕动…… 这么半天,他已然适应了马车内昏暗的视线,定睛一看居然是一条白虫子! 再一看,怀里哪是什么佳人,分明是一个早已腐蚀了半边脸的尸体!!! 店小二凄厉一声尖叫正要狼狈跑下马车被阿沅一手抓住了胳膊。 阿沅睇着他,唇上带着笑: “不是春宵一刻值千金么?不和你的佳人厮磨了?” 店小二早就吓的腿软了:“我我哦我我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放我下车……” 早就摩柯夺下这个马车之时,车夫的尸体就被摩柯藏在马车内的隔板里,不想这会儿派上了用场。 阿沅此刻灵力尽失,这点微末力道自然拦不住店小二,不过她也没打算用蛮力留住他。 她只盯着店小二头颅一点一点转到脑后,转了一圈回来时,店小二两眼翻飞,晕了过去。 阿沅松手,撇撇嘴:“啧,不经吓。” 不过她没打算放过他。 她一手托着下颚,冷冷的看着晕死的店小二:“再不醒来,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店小二浑身一颤,不敢看她,马车内本就狭窄,他缩成小小一团跪在阿沅面前: “小的错了……小的真的知道错了……求、求……求仙姑饶小的一命……” “‘仙姑’?”阿沅顿了下,笑出了声,“好新鲜,你还是第一个叫我‘仙姑’的人。我看你是常在河边走,没想到有天遇到水鬼了吧?放心,我不想要你的命。你不是要带我走么?走吧,天要亮了,赶马车去。” 更重要的是,时间耗得太久了,她估摸着摩柯兴许快回来了,必须尽快离开! “小的真知错了……”店小二哆哆嗦嗦的,一抬头看见阿沅的脸色,吞吐的话咽了进去不敢说了。 他的手抖成筛糠,声线更颤的不像样:“小、小的这就……这就去……” 店小二话未说完,忽然胸口被人以手贯穿了个大洞! 霎时血沫飞溅,店小二双眼还睁着已然没了气息,沉沉倒了下去。 露出身后,被虫子腐蚀地只剩半边脸的车夫的尸体。 原瘫软在地的尸体居然站了起来,面目狰狞,喉头响着咕噜咕噜犹如野兽般的细碎声音,贯穿店小二的手,指甲焦黑有寸长。 阿沅怔了下,这明显是……变成了行尸! 怎么会突然变成行尸?! 联想之前他们战斗过的行尸大军,难道……难道制造这些行尸的罪魁祸首就在…… 浓绿色的涎水低落,伴着浓烈的恶臭,还有咕噜咕噜犹如野兽的声音,车夫的尸体已然面向她,除了车夫的尸体还有——店小二的。 店小二本瘫软的尸体也以诡异的、扭曲的姿势立了起来,面向她,肌肤尚还是温软的,双眸却已然绿澄澄的,尤其双手指甲俱是焦黑、寸长有余。 不过短短一瞬的时间,店小二居然也变成了行尸。 马车内本就狭小,被两个行尸堵在角落更是一丝逃跑的机会也没了,阿沅认命地闭上眼,等着行尸寸长的指甲贯穿她的胸口,果然行尸喉头模糊的发出嘶吼声,举起双手向她挥刺来! 骤然整齐划一的四道骨折断裂的声音,阿沅一怔睁开眸,只见车夫和店小二的双手关节均以诡异扭曲的弧度向后折,她呆愣在原地,与此同时,车帘被挑开,露出摩柯系着丝带的一张俊脸,丝带遮住了眼,却遮不住眉间深深的沟壑: “你怎么样?没受伤吧?” 阿沅看到摩柯的一瞬间下意识一凛,而身前的两个行尸比她反应更快更大,竟然瑟缩着贴着车壁,好似怕极了他。 刹那间,阿沅好像明白了什么。 摩柯伸过手欲拉她出来,而她无视那只手,只对他说: “原来是你操控行尸,一直……都是你,对么?” 作者有话说: 番外还是整理后放在最后吧。 150、151几乎都是大改,辛苦大家最好重看一次,辛苦啦! 第152章 152 ◇ ◎“你不当和尚啦?”◎ 阿沅话落, 摩柯似僵在了原地,手仍维持着欲拉起阿沅的姿势。 一旦想通了关窍,她原先想不通的所有的问题和所有的细节就都有了解释和答案。 她一直在想什么样的术士才能炼出如此惊人的成千上万的行尸, 这么大的规模, 几乎遍布整个黄河流域的行尸范围,时雨姐姐不能、季陵不能、即便空师父也不能, 她见过再怎么厉害的大能都不能, 这本就是逆天而为的事, 不可能做到的。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事实也同样证明, 她想复杂了。 她盯着摩柯, 盯着藏在丝带后的眼, 恍然大悟:“与你将那车夫毒死……是同一个路数吧?你事先将你的血液置入黄河流域,只要是喝过黄河水的都有可能中了你的蛇毒,他们身上泛青的皮肤就是中了你身上蛇毒的最佳证据!店小二如何中的毒?你事先已经……已经在这片流域也下毒了是么?是了是了……” 阿沅一边捋着, 一边脑袋飞速转着,原来忽视的所有细枝末节全都串了起来。 “那日在隆谷城,我们皆被困于城中无法出城。空师父、半瞎李都言城中有高人设下锁仙咒将我们囚于此处, 那时……那时我还以为是隆谷城主,其实是你对么?是了, 既要能在安全处设下锁仙咒, 又能不被众人怀疑, 只有你……是只有独自身处于大牢的你才能做到的。原来……原来我们一直寻找的幕后真凶……是你。是你将那么多无辜的流民炼作行尸,也只有你才能做到所有行尸听从你的号令行动……我说的, 对么?” 摩柯背对着银月, 兼之丝带覆盖, 她瞧不分明他脸上的神色, 只见他僵在半空的手略滞了滞,收了回去,从马车上跃下。 阿沅一顿,连忙跟上,也从马车上跃了下来,追上身前的那道修长的身影: “你的目的是什么?” 摩柯不答,执意往前走,他似乎在搜寻着什么。 阿沅咬牙跟上去: “你……你现在是摩柯还是附于摩柯身上的黑蛇?” 摩柯似未听见,弯腰拾起一片落叶,以指腹擦拭其上的污泥。 阿沅咬牙,弯腰捡起地上的石子砸了过去: “说话!” 石子砸中面前人的肩膀又落了下来。 前面那道修长的身影终于停了下来,落叶被他收纳于袖内。 “是的,都是我做的。”摩柯侧身望着她的方向,“强调是我亦或是黑蛇有何用?都是我这副身躯做的不是么?” 阿沅顿住,咬着唇许久才吐出零碎的字句: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摩柯漠然道,本想再说些什么,耳朵一动,敏锐的听到少女驳斥的声音藏着一丝隐蔽的沙哑,心脏忽地塌了一块地方,他本想出声安慰,陡地心脏剧烈一震,他下意识攥住胸口那处剧烈喘息了一下,脱口而出的却是冷漠至极的声音: “你方才想逃?” 话落,他和阿沅都愣了下。 阿沅迟疑地看着他:“…摩柯?” 同时攥住了藏在袖内的剪子,脚步下意识往后挪。 面前人陡地又变作了另一人,他上前一步居高临下俯视她: “你答应过我什么?” 阿沅一顿。 青年又上前一步,逼近她: “你说过不会忤逆我,你说过会听我的话。” 不,这不是我要说的! 摩柯看着面前明明惧怕却要强装出无畏的少女,他极力张嘴说着什么,告诉她不要怕,然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识海内,一条墨绿至黑色的长尾卷着他的腰腹,长尾之上是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面庞。 冥蛇笑着,吐着信: “小鬼,靠说大话并不能让你变得多厉害,现在的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你拿什么压制住我?你啊,你就在这儿看着吧。看我是如何达成你想做又不敢做的事。” 阿沅看着面前瞬间邪气四溢的青年,有些绝望的明白了这是摩柯又败下阵来,又被黑蛇占据了意识。 摩柯一步上前,定定地看她: “你很不乖。” “我要惩罚你。” 阿沅瞳孔骤然紧缩,下意识扭头就跑,才小跑了一步便被摩柯捞过腰抗在了肩上! 阿沅拼命挣扎着,双腿乱踢,甚至顾不得其他,顾不得是摩柯的身子,直接拿出袖内的剪子死命往摩柯身上扎! 然而摩柯只蹙着眉,全部都受住了。被剪子扎出的骇人伤口,青麟一覆也便都好了。 摩柯捞着她的腰将她抗在肩上,大步走向马车,又将她扔回马车内! 阿沅低低一声尖叫,狼狈的翻过身才不至于摔在两个行尸身上。 阿沅怒瞪着摩柯:“呵,你还要‘修剪’我是吗?你还想怎么惩罚我?” 阿沅手指着两个行尸,“你想把我变得和他们一样吗?!” 她在赌,赌摩柯舍不得。 摩柯挑了挑眉: “不是我想不想,而是你想不想。” 话落,摩柯拉下了车帘,也将阿沅同行尸关在了马车内,旋即离开。 很快,一夜兵荒马乱之后,天亮了。 日光一点点透过车窗撒了进来。 阿沅也终于知道摩柯的打算。 他是准备给她点苦头吃的。 自第一道晨曦从车窗照进来,车夫的尸首是第一个消融的。 他是尖叫着在光中化为了灰烬。 阿沅躲在在他身后勉强熬了过去。 最难熬的是正午。 不过短短一刻钟的时间,店小二的尸首便在光中陨灭了。 没了他俩的遮挡,阿沅彻底暴露在光里。 而此时,摩柯就现在马车外。 他死死盯着那辆略显穷酸的马车,他看不见,但他能闻,能听。 阿沅在里面待了多久,他也便站在外面待了多久。他听着店小二、伙夫哀嚎不已的声音,却不曾听到一丝属于阿沅的哀求声。 只要一丝声音,只要一丝声音泄出,他就会冲进去将她抱在怀里。 这便是摩柯的矛盾之处。 其实他也发现了,他是无论如何无法和冥蛇完全分割的。即便冥蛇占据了他的身躯,但他无法掌控他的心。 他们谁都无法完全掌控这幅身躯,谁也无法将对方完全压制。 很难形容,就像善恶的两面在纠缠,挣扎不休。 偶尔会有一方占据上风。 摩柯在等,只要阿沅泄出哪怕一丝的求饶,他就会挣脱束缚。 但是她连一丝声音也没发出来。 他也在嗅闻。 他接连闻到了车夫、店小二化为灰烬的腐肉味,很快他也闻到了阿沅烧焦的发香味。 摩柯在等她彻底臣服,同时也担心她会消亡。 他死死望着马车的方向,艳阳天下,手背爆起一根一根突兀的青筋—— 蓬莱岛。 瀑布后的别有洞天里,是嵌满整座山壁,浩浩焉如星辰般的魂灯。 季陵突然的离开打乱了众人的节奏,薛时雨在沈琮的劝说下决定暂时放下季陵,他们要去国都,当前最重要的事便是尽快面圣,禀告关于行尸的一切。 对了,玉陶在破相之后闹了好长一会儿,被沈琮打晕了过去,这才消停了。 薛时雨捡起落在地上的魂灯,指尖细细研磨着灯底刻着的“阿沅”二字,指尖眷恋,迟迟不肯离去。 沈琮看了她一眼,握了握她的手: “时雨……” 薛时雨眸光黯淡,摇了摇头: “我没事。” 她将属于阿沅的这盏已经熄灭的魂灯小心翼翼擦拭好后递给燃灯佛: “此番叨扰仙师了,多有抱歉。我替我那个无礼的师弟向仙师道歉,望仙师不要与他计较。” “自然。” 燃灯佛接过魂灯,对众人笑笑道:“山高水远,诸位多珍重。” 沈琮等人向燃灯佛抱拳辞别,薛时雨看了一眼阿沅的魂灯抿了抿唇,转身离开。 通道狭窄,沈琮和空师父带着月儿和昏迷的玉陶先行,薛时雨垫后。 她最后看了一眼燃灯佛掌心的小小魂灯,咬唇钻进雨帘之时,忽然,身后传来燃灯佛讶异的嗓音: “怪哉怪哉!这灯竟……竟又亮了起来!”—— 晌午,金轮当空。 摩柯死死望着马车的方向,双手一寸寸紧握成拳,发出骇人的“咯咯”声,指骨泛白,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骤然,一只细瘦的手伸出,手指狠狠扒着车窗,在阳光的照耀下,手指晶莹,几乎快成为透明。 阿沅细若蚊蝇的嗓音从里头传来: “救……” 短短单个音节,摩柯骤然长舒一口气,足尖点地飞跃进马车内,将浑身烧的滚烫的少女揽进怀里。 灼热的肌肤撞上冷硬的青麟,阿沅长长喟叹一声,越发将头颅埋在摩柯的胸膛前,像乳燕归林一般,眷恋地蹭着他,被阳光晒的几可见骨的手指绞着他的衣袖,不断无意识呢喃着: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代替灼热的日光,是摩柯浩瀚磅礴的灵力包裹着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她被灼伤的肌肤。 摩柯紧紧抱着她,见一节小指被烧灼至露骨,眼眶微微发热,情难自抑之下居然直接吻上那一节小小的白骨。 瞬间白骨生肉,又恢复如初。 如此,那一吻仿佛挣脱了某种桎梏,越来越多稀碎的吻从阿沅额角落下,沿着被烫伤的皮肉一点点吻过,吻痕所到之处,白玉生香。 摩柯一边吻着,一边从嘴角里溢出模糊的音节: “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也不会如此对你……对不起……” 阿沅更紧的搂着他,全身柔若无骨,是一根反骨也没了。仿佛献祭一般仰头承受,却在摩柯看不到的角度,睁开了双眸。 猫瞳清清冷冷,一丝一毫软弱也无,一丝亮光从那双琥珀瞳里一闪而过,在摩柯冰凉的唇又贴上来之时,闭上了眼。 掩去了算计—— 蓬莱岛。 薛时雨听到声音连忙踱步走去,急切道: “仙师发生何事?我方才听到……我方才听到阿沅的魂灯亮了,可是真的?!” “贫僧方才确实见阿沅的魂灯亮了一瞬,可是……”燃灯佛转过身,将掌上的魂灯露与薛时雨看,魂灯仍是之前的模样,黯淡无光。 薛时雨一愣,眸中乍亮的光也跟着暗淡了下来。 “它又灭了。”燃灯佛挠了挠头,这个情况他也是头回见,“难不成是贫僧……看错了???” 薛时雨勉强一笑,冲燃灯佛抱了抱拳: “仙师,晚辈就此别过。” 燃灯佛笑:“去吧,一旦有何消息,贫僧会令仙鹤传信与你。” 薛时雨拱手道“多谢”,转身就走。 燃灯佛眯眼看着掌心魂灯半晌,暗暗道了声“奇怪”,又将魂灯放在了原处—— 从这一天之后,摩柯不再拘着她了。 这么久以来,这是他们相处的最相安无事乃至亲密无间的一段生活。 也是阿沅第一次看见,摩柯褪去了僧袍的模样。 “你不做和尚啦?” 阿沅以手托着下颚,枕在案桌上,歪着脑袋打量着眼前人。 此刻他们在一间农家小院里阿沅不知道摩柯哪来的钱,居然能盘下这么一大间,三个小院组成的农舍。 自然摩柯毫不避讳,那么阿沅也不会和他客气。 她看着摩柯褪去了一身绣着祥云的黑袍,看着他换上了最普通不过的粗布麻衣,他将裤脚挽到小腿处,因为他待会儿还要下地做农活呢。 这些时日来天天都是如此。 摩柯天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阿沅就在家里等他。 心情好了会打扫下卫生,也会做些吃食等他。心情不好就等着摩柯回来做吃的。 时间好像慢了下来。 自那次马车之后,阿沅明显能感觉到摩柯对她无限纵容。 因此阿沅也越发骄纵了起来。 对了,摩柯再也不会喂她喝血了,取而代之的是露水。 他会用干净的荷叶或者落叶集清晨的露水喂她,再也不会强迫她喝他的血了。 她会无理取闹提出各种要求,摩柯全部笑着应允,他又变成了那个没有脾气的他。 但阿沅是再也无法将他当摩柯看待的。 他们本是去京都的路,也绕道去了一个小乡村内。 这里人不算稀少,青壮年都去了城里打拼,留下的多是妇孺。 而摩柯就在这儿买下了一间三院落,自此他和阿沅就这样隐居了下来。 前段时间阿沅总是会旁敲侧击问他为什么要带她去京都?为什么炼化那么多的行尸?他的目的是什么? 摩柯从来不说,她后来就很少问了。 问的最多的一句就是: “你不当和尚啦?” 摩柯从来只是笑笑摸了摸她的头,说了句“胡闹”,然后拎着锄头就走了,走之前对她说:饭在锅里。 其实她不需要吃饭的,只要吃香烛就可以,摩柯什么都应允她,偏偏这件事情不行。 每当看到她扒拉着碗里可怜的饭粒,就说:“你就当陪我吃饭吧。” 阿沅看了看碗里的饭,又看了看面前的摩柯,觉得还是摩柯更可怜点,遂成全了他,跟着吃了几口。 然后看着摩柯利落的收拾了碗筷,他明明看不见,手脚却比她利落多了。 阿沅见他收拾好了,又抗起锄头要出门,阿沅叫住他: “你干嘛去!” 摩柯笑:“还有些活没干,你先歇息吧。” 阿沅皱眉:“什么活干不完?白天要做,晚上也要做?” 摩柯:“马上要入冬了,趁着这段时间得多……” 阿沅听到前一句就不耐烦了: “我不听我不听!入冬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不会真当自己是人了吧?我听说蛇入冬了就会冬眠,你需要什么入冬的粮食啊,难不成真的,当人当上瘾了?” 阿沅话落,一室忽然变得死寂。 落针可闻。 豆大的烛光映在摩柯覆着丝带的面庞之上,明明灭灭,叫人瞧得不太分明。 许久,一只小手抓住了摩柯一节衣角摇了摇: “你生气了?” 摩柯没答。 阿沅盯着他:“你不会生气了吧?因为我……说话太难听了么?” 摩柯摇了摇头,笑道: “不会,我永远不会生你气。” “真的?”阿沅一双猫瞳瞬间晶亮,好似汇聚了满天星辰,她抓着摩柯衣袖的手进而抓住摩柯带着薄茧的手,“那你陪我睡觉!” 摩柯一听,蓦地浑身一僵。 许久,才道:“我……看着你睡,你放心,在你睡之前,我都不会走的。” 阿沅一口回绝了:“不要。” 阿沅松开了他的手,踩着小碎步走到床榻上,坐下来,拍了拍早已铺好的柔软床铺,冲摩柯扬了扬下巴: “过来!” 摩柯仍僵在原地没动。 阿沅眯眼,咬唇重重“哼”了一声,仰身倒在床榻上,扯过被褥盖住,转过身,再也不理他。 阿沅睁着眼等了一会儿,果然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摩柯走到了床榻边。 他磨磨蹭蹭的吹灭烛火,掀开被子上榻,阿沅转过身,抱住了他的腰身。 摩柯登时呼吸一窒,浑身僵住。 阿沅笑了声,越加搂紧了他: “睡觉!” 阿沅和摩柯认识那么久,摩柯最逾矩的一次便是马车上那次。 他几乎吻遍了所有她裸露在外的肌肤,而后他好像惊醒一般,又好像被人生生打了一耳光,惭愧、羞赧、自厌等等情绪浮上心头,他跑了。 将阿沅扔在马车内一天一夜后又回来了。 从此之后再没有和阿沅有多余的接触,循规蹈矩的像个陈旧的老夫子。 仿佛之前他对她做的那些亲密举止就像是场梦一样。 然后就到了现在。 阿沅睁开眼,另一侧已然是空的。 她赤着脚下榻,走了出去。没有多费多少功夫便在院子里找到了他。 他不知从哪得来的一丛丛好看的盆栽,还有各种各样好看的花,美不胜收。 他耳朵机敏得很,阿沅才刚走来,他便得知了。 他甩了甩额上的汗,有些遗憾。苦笑着道: “如果你明天来就好了,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的。你看,等这个院子里遍地栽满了花儿,那该多好……” “不需要。” 阿沅冷冷打断他。 摩柯一顿,脸上的笑收敛了: “为何?” 阿沅赤脚走过去,毫不在意足底沾满了污泥,将他栽好的植株连根拔起,将他备好的盆栽全部都砸在地上! 最后走到他面前,攥住他的衣领,叫他狠狠拽下来,视线与她平齐。 阿沅盯着他覆着丝带的双眼,一字一句: “‘小树不修不直溜’是不是你说的?我还记得,你休想给我忘了!你既养了我,就不该有其他的花,知道么?” 作者有话说: 149、150、151都大改了,大家可以重新看下,辛苦大家了!!!感谢在2022-10-26 23:57:57~2022-11-02 23:02: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53章 153 ◇ ◎“让我看看你真正的底线在哪儿吧,摩柯。”◎ 话落, 阿沅松开了摩柯的衣领,径直走回了自己的房间里。 她并未再入睡,而且双手抱臂倚在窗台, 神色漠然静静看着摩柯。 她在试探他。 试探摩柯对自己的底线。 视野里, 摩柯静静伫立在原地,站了许久许久, 见摩柯一动, 阿沅率先从窗台离开—— 次日。 阿沅是被饭香唤醒的。 她睁开双眼, 眨巴眨巴眼,才从床榻上下来, 走出门便看到摩柯早已备好了一桌菜肴等她。 摩柯笑道:“醒了?快来吃饭。” 阿沅挑了挑眉, 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却见摩柯面前有碗筷, 而她没有。 阿沅奇道:“我的呢?” 摩柯笑着站起,拿来一盆满满的堆成小山似的香烛放在她眼前: “这是你的。” 阿沅看着面前一座山似的香烛,侧首觑着他:“不逼我吃饭了?” 摩柯面色羞惭:“我不该逼你吃不爱吃的东西, 是我错了,以后不会这样了。” 阿沅:“……好哦。” 吃完了饭,摩柯又挑起了扁担对她说: “我去干活了, 你在家好好的。” 阿沅忙着吸食香烛,头也不回的点头。 摩柯终于走了。 阿沅丢下手里的香烛, 奔到院子里, 只见院子里空空荡荡的, 翻开的土也被好好的填平了,是一片花瓣也瞧不见了。 阿沅挑了挑眉, 背靠在门上, 嗤笑了一声—— “小师父, 今儿这么早就回去了?” 摩柯才从田地里出来, 身旁就围了一圈农妇。 大胆的直接去牵摩柯的手:“小师父我看你这双眼不爽利,还是我牵着你走罢!” 摩柯连忙避开他的手,连连后退三步有余:“不可不可……谢过施主好意。” 摩柯颔首,逃也似的飞快走了。 身后农妇们笑做了一团。 摩柯直到回到了家才松了口气。 “什么嘛,你还挺招人喜欢的。” 阿沅在摩柯身后点着脚尖张望,这会儿还有胆大的姑娘往家门里张望俊俏的僧人呢。 摩柯将门合拢,阻挡了阿沅的视线。 “没有的事。” “怎么,你害羞啊。” 阿沅看不到还有些遗憾,她托着腮看着摩柯笑:“别害羞啊,人女孩子都没害羞,你害羞个什么劲!跟我说说…” 阿沅撞了撞摩柯的肩,表情忽然变得揶揄起来:“跟我说说呗,是不是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你?别不承认啊,还有人来打听你呢……” 摩柯登时眉头一拧,放下肩上的担子走向她,凝眉: “有人过来了?” 阿沅笑:“放心,我没被发现。人是特地来打探你的,问你还不还俗呢!” 摩柯的神色并未松弛半分,他雅致的长眉拢成一座小山丘,他摸索着,指尖摸到阿沅一角衣袂方才站定,极快的松了手。顺势蹲下,单膝跪在地上,仰头,视线恰恰与阿沅平齐。 他斟酌着,道: “我们……换个地方好不好?” 阿沅愣了下:“为什么?” 摩柯笑:“马上要入冬了,北方太冷了,我们去南方过冬吧。” 阿沅不解:“南方也很冷啊。” 摩柯仍是笑:“我知道一处去处,冬暖夏凉,气候宜人,你一定会喜欢那里……” 阿沅接过话:“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爱美的小娘子还是会追着你跑的。” 阿沅捂着嘴笑,而摩柯脸色一僵,没有再说话。 阿沅觉得自己必须得开导他:“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有几个围着转的小娘子也没什么不好,你以为换个地儿就没有了么?反正要走你走,我挺喜欢这儿的。” 摩柯默了一会儿,站了起来:“好,我知道了。” 他缓缓扯出一个笑:“既然你喜欢,我们就呆在这里。我去洗洗,你先睡吧。” 摩柯背过身去,解开身上已经被汗湿的衣衫,阿沅忽然叫住了他: “我可以出去玩儿吗?” 摩柯一顿:“什么?” “我在家里太闲了,让我出去玩儿吧。” 在摩柯看不见的背后,阿沅眯着眼打量他。 她神色很清冷,乃至冷静。说出的话却是撒着娇的,软软糯糯带着央求: “好不好嘛……你都能每天出门,而我天天呆在家里都快闲出个鸟了!你就让我出门吧,我保证就溜达一圈?一个时辰?” 见摩柯不答,阿沅忍痛道:“那半个时辰行不行?不能再少了!好不好嘛好不好……” “好。” 阿沅一顿,抬眸,摩柯已然将脏衣服换了下来,露出一副玉白而肌肉紧实的胸膛。 本以为他不会同意的,没想到这么快就答应了。 摩柯弯腰捡起自己的脏衣:“我去洗衣,你要先睡就……” 声音突兀的卡在喉结处,皆因背后突然贴上一张温软的面庞。 “摩柯,你对我真好!” 话落还在摩柯坚实的背后亲了一口,霎时摩柯浑身紧绷,脏衣服掉了也浑然不知。 而阿沅吐了吐舌,嫌弃道: “呸!都是汗味!” 话落,小跑小跳着离开。 徒留摩柯在原地驻足许久,许久许久,紧绷的脊背才放松了下来,而耳廓仍然通红一片—— 次日。 公鸡已经打鸣三次了,而早就该走的人却还逗留在原地迟迟不肯动。 摩柯鼻尖嗡动了下,阿沅发丝皂角的清香令新的一天都充满了清新的香气。 他张了张唇,还是道: “我走了,你的香烛早已备好就在矮桌上。” 阿沅点了点头,目光灼灼盯着他。 一连数日的艳阳天,此刻外头是难得的阴天,阴沉沉的,所幸风不大。 阿沅身上裹着他宽大的衣衫,面上蒙着一块布,只露出一双水灵灵的猫瞳,乍一看像个半大小伙子。 摩柯就站在她面前,他看不见她此刻的装扮,却能从那清新的皂角香下隐隐嗅到属于自己衣衫的冷香味,自己的味道。意识到这点后,不知道为什么,比昨夜那个烙在他背后的吻更令他手足无措乃至慌张。 他第一次庆幸有丝带挡着他的眼,叫阿沅不知道他此时的慌乱。 “咯咯咯——” 隔壁大公鸡又是一道悠长的啼叫声。 阿沅忍不住将他推到门外,催促他: “都什么时辰了,你快走吧你。” “好……好。” 摩柯往前走了两步,忽而又停下来,转身将肩上的锄头放下:“田里的活不打紧。你不是要出去玩儿?万一下雨怎么办?还是我陪你……” “我不要你陪我!”阿沅直接抄起家门口的笤帚赶他,“你磨磨蹭蹭干嘛呢!难得的阴天都快让你耽误了!放心吧!我最多只玩半个时辰!半个时辰我就回来了!丢不了!!!你快走!快走!” 摩柯无法,只好又扛起锄头,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终于走了。 阿沅面无表情等了一会儿,确定摩柯不会再出现时,一把将蒙面的布扯下,丢在地上。 走了—— 不知为何,摩柯今日一直定不下心来。 “诶诶诶诶!小师父放心!” 还是迟了一步,摩柯割麦的镰刀还是伤到了自己的手。 好长的一道伤口,自虎口横贯整个手掌至腕间,农妇吓得尖叫,连忙凑到摩柯身边,抓起他的手: “小师父!小师父你怎么样!” 一抹青色如潮水一般极快的隐匿、消失在腕间。 只见掌心平整,别说伤口了,连薄茧都瞧不见一个。 农妇盯着摩柯的手掌翻来覆去的看:“真是奇了怪了……我明明看到……” 摩柯收回手,疏离道: “多谢……” 农妇连忙摆手:“不必不必……我没做什么……” 忽而,雨滴落了下来。 一滴,两滴。 淅淅沥沥落了下落,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下雨了!” “下雨了!快回家收衣服呀!” “快!” “下雨了小师父我们快走……诶?小师父!小师父!” 农妇回眸,只见摩柯朝着相反的方向走进了雨幕里! “小师父!小师父!” 摩柯不曾回过头一次—— 摩柯回来的时候,门户是开着的。 他鼻尖嗡动,没有闻到熟悉的味道,也没有嗅到烛火的焦味。 没有熟悉的人倚在门上等他。 一室灰暗。 摩柯也不点灯,也不将湿漉漉的衣衫换下,静默坐了一会儿便坐不住了,连伞也不打,乘着雨幕找人。 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 摩柯几乎和周围半里内的人家都找过了,没人见过阿沅。 或者说,没人相信这个年轻的僧人家里居然藏了个女孩。 “小师父,你在开玩笑吧?” “小师父,你家……真藏了个女的?” “小师父真看不出……你是这样的人呐……” 人没找到,倒被白眼了一通。 等到摩柯失魂落魄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 天色暗了,他等的人出现了。 阿沅现在门口指责他: “你去哪儿了!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我等了你整整……整整……嗝。” 阿沅说着说着,忽然打了个嗝。 酒嗝。 摩柯鼻尖嗡动了下,隐隐闻到酒香,他阴沉了一天的眉眼忽然动了,薄唇轻启,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喑哑: “喝酒了?” “嗯……不多……”阿沅伸出一根指头,痴痴的笑,“就这么一点儿……别说,这村头大爷酿的酒还真挺烈的……” 话落,跌跌撞撞的,摩柯隐隐听到桌椅响动的声音,连忙抓住阿沅的手一扯,阿沅就跌进了他的怀里。 忽然一道耳光刮过脸侧,不疼,但那道声音足够响亮,响亮到两人都愣了一下。 阿沅先是一愣:“你怎么不躲?” 继而又在挥拳在他胸膛里狠狠锤了下:“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一……不对,两个时辰,整整两个时辰!你居然让我等了这么久!” 摩柯任她捶任她打,无论她说了什么一应都担下了: “是我不好,我该早点回来的……我该早点回来的……” 阿沅打了一会儿忽然不打了,难得安静地呆着他怀里,她安静下来了,摩柯倒觉得无所适从。 他看不见,不知道她脸上是开心还是难过的表情。 他只能靠声音。 如果她连声音都吝啬施舍的话,他就真的不知该怎么办。 难得的慌乱。 “……怎么不说话了?你……还在生气吗?气我没有早点回来?还是……” 阿沅忽然道:“我看到你了。” 摩柯顿了下,笑道:“是在……田里么?你看到我今天割麦子了么?我今天总是犯错,还差点割到了手,你看到了么?” 阿沅摇了摇头,摇完意识到摩柯看不见,她只略略思考了下,便道: “我看到你找我了。” 摩柯一顿:“…什么?” 阿沅补充道: “我看到你挨家挨户的找我了。” 话毕,怕摩柯还是不理解,或者理解不够清晰,她补充细节: “我看到你挨家挨户问有没有见到我,我看到你摔倒泥坑里了,甚至失足差点掉进池塘里,即便你耳朵再灵,在大雨里也辨不清方位吧?你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么?很慌张,慌张到……好像没脑子似的,我看到你怎样一遍遍解释为什么你家有个女子,我看到你是怎么一遍又一遍越抹越黑的,我看到人家怎么笑你怎么鄙夷你了。” 阿沅说到这笑了一声,“摩柯,即便你想你也在这里呆不下去了,在他们眼里你就是个不正经和尚哈哈哈。” 摩柯脸上没什么表情,嘴角甚至隐隐牵起一抹笑弧: “是么?真可惜,我们不能再呆在这儿了。那你愿意和我搬去南方吗?” “唔…你就这么想去南方啊……”阿沅说到这,连忙摇头,“不对!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重点是我从头到尾都看到了,摩柯,你听清楚了吗?我从头到尾都看到了。” 摩柯点点头:“我知道。” 阿沅愣住,狐疑地看着他:“你知道?你…”阿沅想到什么,眼睛瞪大,“你不会早就知道我就在你身后一直看着你?” 摩柯点点头,又补了一句: “你知道我耳朵很好的。” 阿沅:“……” 阿沅:“…………” 阿沅仰头问他:“那你不生气吗?” 摩柯摇了摇头。 阿沅再问他:“真的?” 摩柯蹙了蹙眉后,反问她:“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会生气?” 阿沅异常坦荡: “因为我是故意的,我是故意激你的。” 摩柯一脸茫然:“为什么激我?” 阿沅:“因为我想知道你的底线在哪里。” 摩柯:“那你现在知道了吗?” 阿沅挠了挠头:“应该吧。” 摩柯皱眉:“应该是什么意思……” 话声未落,阿沅已然吻了过去。 吻在他的唇上。 她的唇很软,还有酒香。 只可惜面前人僵硬的像个木头。 阿沅一边吻着这根木头,一边用胳膊肘撞了撞他,凶他: “张嘴!” 摩柯浑身都硬邦邦的,唇倒是乖乖的张开了。 阿沅吻着他,顺道渡了口清甜的酒。 一吻毕,问他:“好喝吗?” 摩柯木讷的点头,薄唇上还有晶亮的水珠。 阿沅笑了笑,捞过一旁的酒坛,仰头灌下一大口,仰头贴上摩柯的薄唇,将酒尽数渡了过去。 一口、两口、三口。 到第四口的时候,摩柯倒了下去。 朦朦胧胧之际感觉到阿沅温凉抚着他的脸,对他说: “让我看看你真正的底线在哪儿吧,摩柯。”—— 摩柯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铁链绑住了。 他茫然了许久,许久。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听说蛇都怕雄黄酒,你怕吗?” 摩柯了然:“所以……你是故意诱我喝下雄黄酒的?” “不错。”阿沅就现在摩柯面前盯着他,不放过他任何一丝表情,“看来起作用了,不是么?” 摩柯摇了摇头。 阿沅一顿:“你什么意思?” “雄黄酒对我没用的,我只是一时醉了,你困不了我多久。” 阿沅咬牙,指甲狠狠嵌进掌心里: “雄黄酒没用,我还有别的!” 阿沅直接搬来一大堆柴火放在摩柯摩柯面前,酒一泼,瞬间燃起熊熊火焰。 见摩柯额角顷刻沁出汗珠,在椅上不安挪动着,试图离火焰远些,再远些。阿沅本不安的情绪终于安定了些。 “果然,像你们这种冷血动物怕火怕热,怪不得看你总是离篝火远远的,果然。” 阿沅俯身,隔着熊熊燃烧的火焰盯着他: “黑蛇,我要的要求很简单,从摩柯身上滚出去!否则,你怎么对我,我也怎么对你。” 阿沅从火堆里拿出烧红的烙铁放置在摩柯鼻梁前,烧红的烙铁离摩柯越近,摩柯越加浑身控制不住的颤抖了起来。 丝带之下,竖瞳几经变化,完全变成骇人的幽紫竖瞳,目眦欲裂: “想用烙铁逼我出来?别忘了这是你的好友,这是摩柯的躯体啊,我受伤他也会受伤,你想清楚了?” 阿沅咬咬牙后,笑了:“没事,你的青麟不是很快就能令他复原么?我的目的不是伤害摩柯,而是逼你离开他的身体!你识相点,现在离开还能少受点苦头。” 摩柯笑:“我同你说过无数次了,本座一旦寄生就没有回头路,我和他早已生死一体,分不开的。” 阿沅笑:“是么?我倒要试试看是不是真的分不开!” 话落,阿沅直接将烧红的烙铁印在摩柯的左肩上! 摩柯低吼一声,脖颈迸出根根骇人的青筋。 皮肉焦灼的声音,烙铁很快在他左肩上烙印下一块血肉模糊的洞,然而眨眼青麟疯狂涌现,那血肉模糊的一块又自动复原了。 阿沅不信邪,又接连在他身上烙下伤,每烙下一道伤便是一声怒吼: “从摩柯身上滚出来!” “滚出来!!!” 然而青麟又很快将伤口复原了。 周而复始,周而复始。 身上几乎快没有一块好肉,可是过一会儿便会复原。 火焰烧红了阿沅的眼,她直接将烙铁扔在地上,绕过燃烧的焰火,一把抓起摩柯的领子,一拳将要揍在那张熟悉的脸上时,拳头堪堪停住在摩柯高耸的鼻梁前,大声呵斥他: “到底怎么做你才能离开摩柯躯体?!!!” 此刻,在反复烙铁的折磨下,虽然被青麟复原了,但摩柯也犹如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被冷汗浸透了,薄薄的丝带也被汗水濡/湿了,透出其下骇人的竖瞳。 他笑着对她说: “你还要我跟你说多少遍呐……你无法将我和他分离……我们是一体的……” “你……” 阿沅瞪着眼前人,因怒火攻心,胸膛上下起伏,浑身更抑制不住的战栗。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愤怒。 恨这条该死的黑蛇厚颜无耻,也恨自己无能为力。 本如一条死鱼一般的摩柯忽然竖瞳闪烁了下,突然道: “这是你逼我的。” 阿沅还未反应过来,束缚在摩柯身上的绳索被他的青麟割裂,天旋地转之间,阿沅变成了他的掌中鱼肉,被他掐着脖子,举了起来。 丝带从他脸上脱落,露出毫无保留的,一双骇人的幽紫竖瞳。 竖瞳闪烁着,盯着阿沅胀红的脸,一字一句,剜心蚀骨: “养不熟东西,是我错了。我应该直接将你寄生才是,对吧?我都对你这么好了,你还想着对付我?嗯?是你逼我的……是你逼我的!” 竖瞳陡地乍现精光:“是啊,只要将你寄生了,你不就完全成为我的东西了吗?你就不会再与我作对,你就会乖乖成为我的娃娃对不对?你就不会再想着离开我,你就会变成……变成完完全全属于我的东西对不对?!!!” 阿沅几乎快喘不过气来,猫瞳里渐渐浮现恐惧: “你……你疯了………” 竖瞳逐渐疯狂:“是了是了……就该这样才对!我怎么才想到!!!” 掐住阿沅脖颈手,指甲突然变得寸长! 阿沅低叫一声,是长长尖利的指甲嵌入她的皮肉内! 绿色毒素疯狂从指甲内灌输到阿沅脖颈内! “很快了……很快你就属于我了…属于我一个人的………很快……” 骤然摩柯整个横飞出去,整个身躯狠狠撞在了墙上! 而阿沅坠落在地,不断捂着脖颈咳嗽。 好半会儿,才终于恢复过来。 因泪水沁出而模糊的视线里,她看到摩柯,不。应该说是黑蛇,他居然……居然在求饶? 他神色紧张,自言自语…不,应是在对摩柯说: “你……你别动它!”—— 识海内,摩柯好像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他手上把玩着一颗朱红色的丹。 这是他在识海里,花费了好些功夫才找到的。 果然,如他所想。 是妖就会有内丹。 他想,他应该找到了冥蛇的内丹。 摩柯上上下下抛着这颗朱红色的内丹问他: “假如我把它捏碎会怎样?” “不!你……你别冲动,内丹碎了你也会死的!” 摩柯闻言一顿,不再上下抛了,朱红色的内丹稳稳落在他掌心。 他暼了他一眼,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太好了,你知道我是最不怕死的。” 说着,摩柯就要将掌心的朱红色内丹捏碎! 顶着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冥蛇目眦欲裂,咆哮道:“即便你捏碎可它,不光是你我,只要体内有我毒素的人,包括阿沅!他们都会爆体而亡的!!!” 摩柯本欲捏碎内丹的动作霎时停住—— 摩柯识海内怎样的真假摩柯之间的互相搏斗,阿沅完全不知。 在她的视野,只能看到摩柯又是哭又是笑的,状似癫狂。 她低咳了两声,轻手轻脚,缓缓退出房间—— 识海内。 摩柯仍然手拿着那颗朱红色的内丹,脸色很差。 见状,本慌张的冥蛇仿佛赢了似的,恶狠狠吐出一口浊气。他觑着摩柯低笑着,如恶魔低语诱惑着他,哄着他,将他拉下无间地狱。 对他说: “我不杀她,我同你一样,我也一样爱着她啊!小摩柯,我们一起得到她好不好?”—— 农舍内。 阿沅捂着脖颈蹑手蹑脚往外走,就差最后一步就能出去时,猛的一下,有人拽住了她的手腕! 阿沅:“!!!” 阿沅陡地心情沉到谷底,她僵硬着脖子缓缓转了过去,果然,映入眼帘的是浑身皆被冷汗浸透,面色惨白的摩柯。 面色苍白如纸,越加凸显一张唇殷红如嗜血。 阿沅张了张唇,半晌才发出声音。问他: “你是……黑蛇还是摩柯?” 摩柯竖瞳一闪,阿沅下意识闭上眼睛,只听见他道: “我是……摩柯。” 阿沅愣了下,猛的睁开双眼,双眸锃亮: “摩柯……真的是你吗,摩柯!” 摩柯的嗓音很哑:“……是我。” 阿沅肉眼可见的开心: “你终于出现了!可是你是不是……是不是很快就会消失?” 摩柯摇了摇头。 阿沅顿了下,继而升起难以言喻的开心:“你不会消失是不是说明……说明黑蛇已经从你身上剥离了?!他再也不能掌控你了对不对?” 摩柯又是摇了摇头。 阿沅一愣,巨大的欢喜落空,紧接着是更为巨大的失落和恐惧填补了上来。 不知为何,她莫名不敢听摩柯接下来说的话。 她背负在身后的手下意识攥紧了衣角,她勉强扯出一丝笑: “怎…怎么了?你快说,别吓我。” 摩柯松开了攥住她腕子的手,他低垂着头颅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声忏悔着他的嘴硬,嗓音很哑,很哑,仿佛被沙粒磨过似的。他说: “……我一直以来都没消失,我一直都在。” “没,没了?”阿沅笑,“我还以为什么呢!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啊,就像……就像…对了,就像彼岸花!彼岸花就在我的识海里,你也在识海里对不对?” “不是的。”摩柯摇了摇头,抬眸,一双竖瞳紧紧盯着阿沅,一字一句,“阿沅,不是冥蛇,一直都是我。” 阿沅一愣,怔在原地。 摩柯顿了顿,言语如刀,剜着彼此的皮肉,他抿了抿干涩的唇,一字一句,开膛破肚,刀刀见骨: “……一直以来都是我。” 阿沅浑身一震,死死咬住下唇。 “是我轻薄于你,是我逼你饮我的血,是我迫你留在我身边,一切都是我。” “那万千行尸是我做的,琯琯之死也是我,包括取你性命也是我,全部都是我。” 一室狼藉,被摩柯早已换下压在箱底的绣着祥云的黑色僧袍恰恰散落在地,阿沅余光瞥到,一时恍然。 她曾在里正幻境里所见到的,那个将琯琯以镇魂钉钉在潭底下的妖僧,身上所穿的正是绣着祥云的黑色僧袍。 她没有猜错,是摩柯。 不,是占据摩柯身躯的黑蛇。 可……也是摩柯。 摩柯一双深紫竖瞳一眨不眨盯着她,长睫振翅的蝶一般颤了下: “你见到了最不堪的我……我该死。” “冥蛇若不除,只会无限寄生。数百年了,包括老国师、包括静一大师,它寄生了太多太多的人,造了太多的杀孽,终于,它寄生到了我身上。” “虽然皆不是我所愿,但是我难辞其咎。冥蛇与我彻底融为一体,分不开了。为了苍生,阿沅,你必须杀了我。” 摩柯一顿,捡起地上的烙铁,在火焰上烧的通红,然后递给阿沅。 然而阿沅看着摩柯手里通红的烙铁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摩柯不容她后退。 “阿沅你忘了吗?你答应过我的。在你将我带出大牢的那一刻,你答应过我的。” 记忆疯狂涌现,阿沅浑身极其细微的一颤,僵在原地。 【隆谷城,红云遍天,行尸遍野。 “想一死了之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我知像你们这些苦行僧,有的活活饿死,美名其曰苦修,死后化作舍利,飞升成佛。我不管你造了什么孽,你也想效仿是么?一死就想功过相抵啊?我偏不如你的意!” 阿沅一把拽住僧人的衣领,热气拂在他的面颊上,恶狠狠道,“你要脱离红尘我偏要拽你进来!看不见便给我好好听着!听到这漫山遍野的嘶吼声和哀嚎声了么?躲在囚牢里算什么?你这个懦夫,这才是人间炼狱啊和尚,不是要修行么?不是要赎罪么?我不要你死了,你给我好好活着,好好经历这一遭无间炼狱,听见没?” 年轻的僧人怔怔的凝着阿沅,浅灰色的双眸映着阿沅怒斥的脸庞以及天边犹如火烧的妖星蚩尤旗,许久才喃喃着,轻声道:“是贫僧愚钝了……多谢施主指点迷津。” 下一秒,僧人双手双脚上的镣铐应声自动脱落了,落在黄沙里,风一卷就被埋在了沙里,再也寻不得了。 阿沅一怔,松开了他。 僧人唇角微弯,冲着阿沅双手合十:“多谢。” 阿沅未答。 只见僧人朝着那行尸大军汹涌而来的方向望去,狂风卷着他的衣角,随风传来僧人清润的嗓音: “施主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阿沅眯了眯眼,轻哼一声:“说来听听。” 僧人回眸看向她:“如果有那么一天……请施主,杀了我。”】 摩柯上前一步,将烧红的烙铁塞到阿沅手里: “方才你看似每每下毒手,其实每每避过最要害的地方。这次……答应我,不能再失手了。” 摩柯指着自己心口这块对她说: “和你相处的这段岁月如镜花水月一般,很不真实……也很美,我知足了。我请求你太多次了,你再可怜可怜我,成全我这一次,趁我现在还能压制住它,朝这里,阿沅。” 摩柯握住她拿着烙铁的颤抖的手,指向自己的胸口,顿了顿,将性命和除妖卫道的重担尽数交付于她,郑重道: “杀了我吧,拜托了。” 第154章 154 ◇ ◎(面目全非大改,一定要重新看哦)“龙之逆鳞,就那么一片,他竟给了你。”◎ 阿沅的手在抖。 她顿了下, 才掀开眼帘对着眼前人道: “摩柯……你不能这么对我。” 烙铁自阿沅掌心脱落,掉在了地上。 “……别逼我,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随之落下的是一滴泪, 恰恰落在烧红的烙铁之上, 登时化作水汽消失在空中。 不想让他发现,阿沅连忙用手拭去了。 可摩柯的耳朵何其尖, 他沉默了一会儿, 嘴角牵起笑: “是我太自私了。” 阿沅微微一怔, 抬眸看他。 “是我自以为是的想法,我想着……总归是我欠你的, 如果是你动手我能弥补你一些……可又能弥补什么呢?这是我一厢情愿自欺欺人的想法, 我错了, 我不该强人所难。” 摩柯说着,弯下腰摸索着掉落在地的烙铁,指尖不小心碰到烧灼的那头, 登时烧焦了一块皮肉,他眉心一蹙,冷汗坠了下来。因多次愈合, 灵力消耗极大,他被灼伤的指尖愈合速度极慢, 如此更好了, 说明强大如他也有破绽, 他不是不可战胜的,说明更添了一份胜算。 该高兴才是。 他扭头转向阿沅, 很想对她笑, 却连笑的力气也没有了, 脸色苍白至透明, 好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巨大的灵力消耗和疼痛之下,耳目也没那么灵了,无论转向哪个方向,俱是一片黑。他放弃了,冲着虚空勉强牵起一抹笑弧:“可能……你要回避一下。” 末的,补了一句: “我知你在寻你的记忆,我却卑劣的不敢相认,只盼你晚一些…再晚一些知晓。如果没有遇到我,你不会被抓到宫里,不会遇到那些人那些事,更不会,死在我手里。如果没有遇到我,你会有不一样的人生……我很抱歉,阿沅。” 话落,烙铁烧灼的那头对着自己的心门处,狠狠压了上来! 混合着皮肉灼烧的声音,痛苦到极致的低吼声登时难以自控的响起:“……啊!” 而阿沅屈膝蹲在地上,将头埋在双膝内,她两手死死捂住耳朵,浑身轻颤着,下唇咬得斑驳,任铁锈腥味盈满口腔。唯有唇上蚀骨的疼痛才能叫她勉强守住理智,才能叫她死死压制住冲上前阻止他的冲动。 可尽管她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摩柯痛苦至极的、压抑的低吼声混合着皮开肉绽的声音尽数都传到了耳朵里,不知过了多久,亦或是短短一瞬的时间,周遭什么声音都没了。 阿沅怔楞了好久才缓缓抬起头,好一会儿才适应了被泪水粘连的模糊视线,她游移着视线终于看到……倒在地上的摩柯。 “……摩柯!” 她小跑到摩柯跟前,浑身轻颤着,几乎不敢打量眼前人。 摩柯无知无觉的仰躺在地,心门处被烧灼了一大块,深深凹陷了进去,血液都凝固了。 双目紧闭,浑身僵硬如寒冰,俊容死灰如枯槁,没了鼻息也没了脉搏。 他真的,去了。 阿沅怔怔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嘴巴一扁,伏在摩柯身上哭了出来。 “如果我……如果我早点发现就好了……” “如果……” “如果你不存在就好了。” 冷冷的、沙哑的,仿佛淬了毒的利刃般的声音传来,阿沅一怔,止住了悲伤。 抬眸一看,摩柯紧闭的双眸忽然动了动,阿沅呢喃着:“摩……” 下一秒摩柯骤然睁开双眸,露出一双深紫至墨黑的竖瞳,阿沅只怔愣了短短一瞬立时转身就跑,甫一摸到门扉,恰逢屋外虹销雨霁,一扫连日的潮湿阴霾,太阳露了出来。 阿沅的指尖先一步暴露于日光下,登时被强烈的日光灼红,她低叫一声缩了回去,下意识转身旋即撞上一堵肉墙,冰冷的青鳞混合着腐肉一点点脱落,尤其胸膛凹陷处在烙铁反复的烫伤下没有一块好肉,她怔了下,抬头是摩柯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由无数血丝交织而成、诡异晦暗的,怒火昭彰的竖瞳死死盯着她: “我对你那么好…那么好!而你想我死!为什么?为什么!相处的这些日日夜夜都是假的吗?这些时日你可对我有半分真心?嗯?我对你做的还不够吗?姜沅,你就这么想我死?” 少女盯着面前形容疯狂的摩柯,抿了抿唇,很快镇定了下来,仰头迎上那双深紫鬼魅的竖瞳,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是的,你去死吧,把摩柯还给我!” 竖瞳倏然眯起,太阳穴鼓起骇人的青筋,突突直跳全是抑制不住的怒火和戾气: “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你要我说几遍?我就是摩柯,摩柯就是……” “你不是!” 阿沅浑身都在轻颤,泪珠尚挂在长睫上悬而未落,因为愤怒,猫瞳更显晶亮仿佛燃着两簇篝火,她丝毫不畏惧,以最怨毒的口吻咒骂他:“你不是摩柯!你是个什么东西?!你甚至不配提‘摩柯’的名字!从摩柯体内滚出来!” 话落,令人窒息的死寂弥漫开,摩柯昭然的怒火诡异的平复了下来,他定定看了她许久,邪肆妖异的俊脸没有任何表情,竖瞳一眨不眨盯着她仿佛盯着一个死物,忽然道: “果然,养不熟的东西,我早就该除了你的。” 阿沅一凛,浑身忽而难以抑制的泛起绵密的鸡皮疙瘩。 摩柯眸光阴鸷盯着她,不紧不慢道:“原以为将你束在身边他便能为我所用,原以为总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呆在我身边,现在想想,大错特错。只要你在一天,我便永远不能彻底掌控这具躯体,你在我身边又如何?你心不在,你只会更恨我。是我犯蠢了,我早该杀了你的。第一次,侥幸让你活了下来。那这一次呢,还会这么幸运么?” 话落的同时,阿沅瞳孔紧缩,而摩柯动作极快,未待阿沅有任何反应,一掌便打在她肩头将她推了出去! 推到万丈金光下! 她一晃跌落在滚烫的地上,金光刺得她睁不开眼,一瞬间仿佛置身在金色的海洋,不,她后知后觉才发现是她周身都燃起了金色的火焰,四肢百骸传来的剧痛,山呼海啸般将她淹没——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蓬莱岛。 匿于瀑布内的、浩如烟海的魂灯中,最不起眼的早已寂灭的那一盏魂灯陡的,亮了起来。 豆大的金色火苗自灯芯窸窸窣窣的亮起,倏然越燃越烈,越燃越烈。与浩如烟海的、闪着幽蓝焰火的魂灯相比,那燃着金色火苗的魂灯是如此的醒目耀眼,不时溅起的火星子照亮灯盏底部刻着的不甚起眼的小字——“姜沅”。 那小小的灯盏已然盛不下这滔滔焰火,灯盏不安的晃动着,连带着周遭、紧接着所有、亿万个魂灯跟着不安的晃动着,千万道金属相撞的声音竟压过了震耳欲聋的垂帘瀑布。 岛上仅有的一间小小房舍内,地上堆着犹如一座小山般的书籍,房舍内异常简陋,唯有一张案桌,案桌上铺着一条长长的刻着密密麻麻小字的厚重竹简。室内昏暗,燃灯佛便一手擒着一盏灯,另一手沿着竹简上刻着的小字一边念着,一边滑落: “……阴曹地府掌凡人生杀业障,而‘魂灯’不论善恶是非对错,掌世间万物魂灵,无论花草树木、飞鸟走兽亦或精怪凡人,灯在魂在,灯灭,魂亡。天上人间唯有一样不由魂灯所掌,那便是凌驾众生万物之上的……” 指尖恰恰落在竹简末梢最后一字,燃灯佛一顿,连忙手忙脚乱翻下册竹简。他一扫案上竹简,将下册竹简摊平,倾身上前,烛火在侧,指尖沿着那蝇头小字一字一句念道: “神。” 话落的一瞬间,指尖陡的一颤,竟打翻了掌中的燃油小灯,星火舔上竹简的一刻,垂帘瀑布内,万千魂灯共振着,其中那盏燃着金色火苗的魂灯越烧越亮、越烧越亮,本昏暗的被蓝色幽光满盈的别有洞天顷刻间恍如白昼。 许久许久洞府才重新归于平静,光暗了下来,万千魂灯不再共振,而那本该寂灭的魂灯始终燃着一簇金色火苗,于万千魂灯汇聚的幽蓝海洋中亮的耀眼,不偏不倚,无论任何风吹雨打都不能令它消损半毫。 金色火苗的跃映下,灯盏底部小小的“姜沅”二字仿佛也镀了层金光—— 千里之外的农舍。 恍如隔世般那么久,金光散尽,阿沅才找回零星的神志。 我……已经死了吗? 眼前是遍地火红的枫叶,天边燃起火烧一般的灼灼烟霞,霞光落在她身上轻轻柔柔,带着点儿暖,她用手抓了抓,仿佛能抓到光。 手、身上也都是完好的。 “这是……地府还是西方极乐世界?我…我不是……”她忍不住扯了扯自己的脸颊,触手温软且疼,更迷茫了,“我不是应该…灰飞烟灭才是……” 冷不丁身旁传来一道低低的冷嘲: “果然……他将你藏得太好了。” 阿沅应声看了看不远处一脸阴鸷盯着自己的摩柯,又反复看了看自己完好、温软的熟悉又陌生的四肢,有些迷茫: “我…我是鬼啊,我应该……” 摩柯裂开唇笑,布着血丝的深紫竖瞳一眨不眨盯着她,嗓音嘶哑: “谁说你是鬼了。” 阿沅愣住:“我……不是吗?你不是将我心脏掏出来了吗!” “我是将你心脏掏了出来不假,你也应该是只孤魂野鬼也不假。可看来…”摩柯指尖虚空点了点阿沅眉心,竖瞳闪了闪,笑容深了些,更显得莫测,“有人阻止了。” 指尖下,眉心如火烧般的彼岸花印记跃印着一层金光,自她的眉心往周身扩散,寻常肉眼看不出,摩柯一双竖瞳看的一清二楚。 是金色的浩如烟海的灵气游走于她周身的灵脉。寻常人的灵脉是蓝色的,而她是金色的,金灿灿的。如果她能得见的话,她就能想起一如当初她于金庭不死乡所见的,那如黄河奔涌的金色海洋此刻就在她身上。 摩柯低低笑出了声,虽然在笑,眼神却阴鸷的可怕: “我道为何我将你的心脏生生剜下你还能活,我想了无数种可能,没成想是其中最不可能的一种,他倒真舍得。” 阿沅蹙眉:“你到底什么意思?” 少女就站在他几步外的眼前,原来的她像一场江南的烟雨,眉间总是笼着一层哀愁。而现在,眉心的烫金般的彼岸花印记冲散了忧愁,她整个人犹如神女降临般熠熠生辉,晚霞的光落在她身上朦朦胧胧好似披了层纱,连同身后残阳如火,好似一场瑰丽到不真实的梦,摩柯一双竖瞳默然看着,贪婪的将一切尽收眼底。 他静静看了会儿才轻嗤了声,全是嘲讽: “龙之逆鳞,就那么一片,他竟给了你。” “龙…鳞?”阿沅一脸莫名,“‘龙鳞’是什么东西?‘他又是……” 阿沅声音突兀的一卡,刹那间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 悠远的、仿佛是前世的记忆,可是她记得清清楚楚,记得那个暗无天日的天牢、记得那夜他如破晓的晨光般出现、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记得他身上耀眼如晨曦的白鳞…… 她记得那夜沈易是如何变成令人生畏的、叫人不敢直视的白龙。 同样也记得……记得那些个日日夜夜一直依偎在她怀里的小白虫。 无论是白龙还是小白虫……都是他。 也记得他是怎样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教她“幻影术”的,而阴差阳错失忆的她却以为那是画皮鬼独有的换皮术。 她都记得。 见少女怔愣在原地,不消多想,摩柯森冷一笑: “终于想起是谁了么?难得雷神大人屈尊降贵降下福祉于你这小丫头,知道什么是‘龙之逆鳞’么?龙之逆鳞,触之必伤。他是将半身神力……或者说,半条命都给了你啊。” 话落的一瞬,少女浑身一震:“……是何时?我怎么不……” 适时阿沅识海内响起久违的彼岸花的声音:“主人,是真的。早在我寄生在你的识海前,龙鳞已经在了。还压着我好一顿胖揍呢!要不是他在,我可不早就夺了主人的身躯,何至于今……” 彼岸花声音一顿,龙鳞化作锁链金光一闪勒住它周身,它登时不敢造次,老老实实蔫儿了下去。 摩柯觑着阿沅怔愣的神情,竖瞳眯了眯,一手捂着受伤的胸膛,缓缓踱步靠近她: “你的肉身负担不了龙鳞因此在日光下会有灼烧感,每次灼烧都是锻造肉身必经之路。肉身已淬炼功成,现在的你已经无需惧怕日光了,我的毒液自然也消散干净了。你记住,你不是鬼,自也不是什么妖。”摩柯一顿,紧盯着她,眸色深了些,“你是神。” 阿沅长睫蝴蝶振翅般的一颤,长睫垂下投下阴影,叫人看不清双眸内情绪,摩柯竖瞳晦暗,又靠前一步略带沙哑的声音循循善诱:“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杀你吗?想知道我为何炼下数以千万的行尸对么?我通通告诉你。 我想想……从哪里说起好呢?就从那一夜,我剜了你的心脏说起吧。我为什么不剜了别人的心脏单剜了你的?因为我想看看剜了你的心脏那人会怎样,我想知道失去心爱之人后,向来道心不移的雷神大人能不能为爱堕落成魔?事实证明,我失败了,却也没完全失败。 我败就败在低估了你在他心里的分量,他居然事先早已将龙鳞给了你。可惜了……没见到雷神大人疯魔的模样,不过没关系,兴许……我该谢你才是。” 阿沅嗓音微哑,抬眸盯着不知何时起距她仅有三步远的摩柯,眉心微蹙,身体下意识往后倾是防御的姿态: “……谢我什么?” “还记得金庭不死乡神庙内雕刻的神秘图腾么?你该听过,那些图腾记载着三岁小儿都知的故事——‘雷公擒龙’。邪龙堕于黄河之下,搅弄云雨致使水患不断,民不聊生。雷神大人特此下凡活捉邪龙……你一路以来遇到的隆谷城城主、梦兽、金庭不死乡摊师,包括我,都是邪龙的鹰犬爪牙。我们的目的很简单,我要沈易由仙入魔,我要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将他献给吾皇,助吾皇成神龙!”摩柯幽紫竖瞳的深处倏然亮起两簇疯狂的火苗,逼近一步,“蛇五百年化鲛,千年成龙,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吗?我等了整整一千八百三十六年!我寄生了数不清的宿主,夺了多少人的身躯,褪了多少次皮!可没有一次、没有一次蜕化成龙过!我化不了龙,不过没关系,届时吾皇大开化龙池①……我便是真正的龙了!” 阿沅被他眸中的疯狂骇的踉跄退了一步。 摩柯猝然止步,盯着阿沅因震惊微缩的瞳孔轻笑出声,全是讽刺:“不过到底是世间最后的神明,雷神大人岂容小觑?吾皇多年被沈易镇压于黄河之下无翻身之力,我正头疼呢……直到出现了你。” 摩柯猛地上前一步双手紧紧握住阿沅的双肩,力气之大阿沅竟一时无法挣脱,他竖瞳深处迸出炙热的狂热的光死死锁着她: “我该谢你的啊!是你让他心甘情愿剜去龙鳞,是你让他失去半身神力,失去龙鳞的他还算神么?多亏了你,他成为堕仙是迟早的事,多亏了你失去半身神力的他拿什么压制吾皇?因为你,原以为不可能的事变成了可能,我该谢谢你啊!为了报答你,我不防再告诉你最后一件事。” 几乎是面对面的距离,摩柯微微低头俯视着只到他下颚高度的少女,薄唇上扬勾着热忱至疯狂的笑意,幽紫竖瞳好似两盏憧憧燃烧的鬼火钉在她身上。 直盯着阿沅心里发毛,她暗自抿了抿唇,凝着眉抬眸迎上他的视线,沉声道: “什么事?” 摩柯猝然神经质的笑了,一字一句: “他、要、死、了。” 阿沅豁然抬眉,两手登时抓住摩柯的衣领狠狠将他拽了下来! 将他拽到视线与她平齐的地方,阿沅逼视近在咫尺的竖瞳,眉心烫金的花印好似一道火蔓延着、点亮了一双猫瞳,猫瞳灼灼如焰火,拽住他衣领的两手更是骨节泛白,洁白的手背上细细的青筋浮起,她失声大喝: “你说什么?!” 摩柯觑着她盛怒的模样眯了眯眼,负于身后的手隐秘的覆上一层青鳞,咧嘴一笑: “我说他要死了。他为了保护你,真的将你藏得好好啊,从前是,现在也是,真令人感动啊。他居然敢只身迎战吾皇,他若龙鳞还在,尚可与吾皇一战。可他将龙鳞给了你,他拿什么和吾皇斗?想必这会儿早就被吾皇剥皮拆骨,吞而食……” 阿沅顷刻双眸血红,扯着他衣领的双手难以抑制的战栗,厉声: “你胡说!你……” 摩柯就在等待这一时刻,一双竖瞳倏然变成无机质的两条竖线,电光火石之间负于身后的利爪直捣少女腰腹! 刹那间的事,利爪尚未触及阿沅半角衣料,阿沅周身骤然犹如一道屏障般迸发出强烈的金光,摩柯爆发出比被烙铁烫伤还要痛苦上百倍的撕心裂肺的吼声,覆着青鳞的利爪肉眼可见的腐尸脱落,金光散尽后是阿沅单手掐着他的颈,不费分毫气力般将他高高举起,眉心金色的花印如火燃烧亦如她的双眸。 识海内,彼岸花大吼:“主人,趁现在!杀了他!” 摩柯两条被金光腐蚀地血肉模糊的手臂无力的垂落,他认命般自嘲地笑着,嘴角溢出一缕鲜血。阿沅单手扼住他的脖颈一点、一点收紧。 掌中的脖颈苍白、脆弱。兜兜转转,荒谬的可笑,这次换做是他如一个破碎的娃娃一般,困于她掌心,生在予夺全在于她。 比起娃娃,更似易折的蝶,她再用力收紧一寸,便能折断在她掌心。 阿沅一言不发盯着面前逐渐闭上双眸的、被青灰色死亡气息逐渐沾染的熟悉俊容,她缓缓收紧的指尖蓦的一顿,停滞在原地。 识海内彼岸花尖声咆哮:“快动手主人!你的肉身才淬炼好,况且主人尚未掌握体内的神力,能撑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这是绝佳的机会!快杀了他主人!” 阿沅咬唇,本殷红的唇不知何时变得苍白,她盯着面前摩柯低垂的、同样苍白的俊容,扼住他颈上的手战栗着,却迟迟没能下手。 彼岸花几乎尖叫:“主人!!!” 阿沅终于松唇,因唇色过分苍白更显得被咬过的唇珠咬痕斑驳几乎沁出了血珠。她喃喃着,不知是说与彼岸花听,还是说给自己的听,亦或是……投降: “可是……这是我的挚友啊。” 话落的同时,手上稍稍卸了力道。 就在阿沅手指卸力的一瞬间,本敛目的摩柯倏然睁开眼,刹那间化作一条巨蟒将少女仆倒在地,张开血盆大口,猩红的长信直直往阿沅眉心中的花印袭去! 彼岸花尖叫:“主人我们都被他骗了!他真正的目的是取走你识海的龙鳞!!!”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快到阿沅才反应过来时,长信已然嵌进她眉心的皮肉内,探进识海里,即将触到内丹时—— 巨蟒陡的仰天哀嚎长啸一声,径而直直飞了出去!——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幽冥鬼蜮,季陵浑身浴血仿佛修罗一般,以他为圆心,四周遍地是尸骸。他以剑抵着一只恶鬼的咽喉,腥臭的血污沾了他半边脸,他的嗓音很冷很哑,好似不知多少遍,机械道:“生死簿拿……” 嗓音突兀的卡在喉头,巨蟒哀嚎的同时他胸腔内心脏猛地一跳,传递到指尖令人头皮发麻般的一颤,竟差点握不住掌心的剑! 恶鬼求饶:“我……我说……” 他恍若未闻,兀自喃喃着:“生死符……阿沅!” 季陵豁然抬眸,一双本被阴翳笼罩的晦暗桃花眸猝然划过惊人的亮光,他手起刀落痛快地结果了恶鬼,剑尖于地上划下阵法,两手飞快结契,幽光乍现,倏然人便消失在阵法中—— 千里外的农舍内—— 阿沅愣了下连忙从地上爬起,忽而有什么从腰上掉了下来,她定睛一看是……绣着小兔的锦囊。 记忆骤然涌进脑海,她想起来了。在金庭不死乡,在入沈易幻境前,在神庙内,季陵好像……将锦囊又给了她。 她弯腰拾起,只见向来紧闭的锦囊打开了豁口,里头空荡荡的,她抬眸看向倒在地上…不如说倒在一片血泊中的巨蟒,巨蟒缓缓化为人形,化作浑身都是骇人伤口的摩柯。 他苍白着一张脸,咬牙撕下腰腹上已然灼烧了一半的符咒,两指捻着这张符咒一边疼得吸气一边冷笑自嘲着: “居然是失传已久的生死符……时也运也,罢了……罢了。” 他随手将生死符丢在地上,竖瞳冷冷的看向阿沅,扯唇: “想要救沈易就来皇城找我吧,我只等你七天。晚了,他可就没命了。” 话落摩柯倏然变成一条小黑蛇,阿沅大喊:“摩柯!”跑上前,可小黑蛇转眼就探进草丛里消失不见。 地上,生死符燃尽的同时,一道闪着幽光的阵法凭空出现,幽光散尽,是季陵单手执剑立于原地。 而在他身前不远处,是身着白裙、夜夜入他梦里的,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倩影。 此刻夜幕降临,圆月高悬,银月勾勒着他日思夜想的身影,他怔怔看着,似乎要用眼里已然结成蛛网般的红血丝将眼前人困在眼里那般,看了良久良久,终于,石人动了。 他深吸一口气,已然入冬了,深吸的一口冰凉气息勉强压住他胸口不断怦张的澎湃的热血,他吸了进去又缓缓地吐了出来,复又再吸再吐,重复几次终于没那么紧张了,他才缓缓走上前,明明几步的距离他走了好久,终于停住在那道身影之后。 冰冷的夜风送来少女发丝上熟稔的清香,他轻嗅着默了一会儿,张口时是连自己都吓了一跳的恍若沙砾滚了一边又一边沙哑的嗓音,他说: “……我终于找到你了,阿沅。” 少女不曾转过来,也未有任何反应。 季陵敛眉,喉结艰涩的上下滑动了一下,是连自己也察觉不到的紧张: “你…为何不告而别?” 少女仍然不作答,甚至动也未曾动过一下。 他凝眉,终于觉察出不对,大手几次犹疑地张开合拢还是握住了少女的肩头: “你……” 才吐出一字,少女猝然直直往下倒,他瞳孔骤然一缩,握着少女的肩头顺势接住了昏倒的她,阿沅苍白着一张脸,双目紧闭沉沉枕在他胸膛前昏死过去。季陵一张俊容骤然肃冷的吓人,他两指探向阿沅的识海,窥见她识海浩浩荡荡,内丹还完好无损这才狠狠松了口气。 好似犯了死刑的囚犯突然得了救赎,他惊了一身冷汗,甚至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 盯着怀中因过分疲惫而入睡的少女,如瀑的长发枕了他满身。花了好久的功夫他才确定这不是梦,不是什么该死的幻境,这是真的。 月光是真的,怀里的人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这才失而复得般将阿沅重新拥入怀里,冰冷的唇缓慢的、郑重的印在阿沅的额上。 许久才微微松开,嗓音低沉,说与夜风听: “我带你回去。” 过我们以前,只有你我的生活。 作者有话说: ①化龙池:出自《西游记》。 想了想番外最后统一放在正文之后,因为会根据正文走向再改,麻烦大家重阅啦。 这章之后要进入尾声了,我会努力更新的! 第155章 155 ◇ ◎“重要的东西给重要的人有什么不对?”◎ 两天后—— 偏僻县城的一处不甚起眼的院落内。 三炷香的时间一到, 青年掐着时间将药炉取下将热汤倒在印着双鱼纹样的茶碗中。 滚水沸腾,药香弥漫,蒸腾而上的白烟模糊了守在药炉后的英俊面庞。 随着滚烫热汤落下, 是一道熟悉的, 属于女性的声音传来: “阿陵,你在哪儿?为何不回我消息?你还在找她吗?” 是薛时雨的声音。 然而房内除了青年并无他人, 唯有空中一道符纸折成的纸鹤对着正在倒药的、掩在水汽后的俊美青年, 嘴巴张合着口吐人言: “我亦牵挂阿沅的安危, 不过你尽可放心,我收到燃灯佛大师的信笺, 阿沅确尚在人间, 她从来不是什么鬼怪, 她的身份远比我们想象中更复杂……不过总归是安全的,你无需担心。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阿陵, 我们需要你。” 举着药炉把手的身影闻言一顿,热汤四溅,于白衣上洇湿了一块污渍。 纸鹤两滴墨点缀的双眸无机质的盯着水雾后那双若隐若现浓墨似的桃花眼, 一字一句: “阿陵,我知道你在听, 接下来我说的一切你要听好了。从头到尾, 从隆谷……不, 从芙蓉镇开始,我们都被骗了。一开始我们就已踏入这个所谓‘邪神’的陷阱。他故意引我等前去黄河探寻其真面目, 故意派遣小妖阻挡, 实则诱我们将其击毙意在破坏龙脉运势!燃灯佛来信不会有假, 黄河之行九曲十八弯恰位于龙脉之上, 我们沿途将诸妖击毙恰也毁了山川运势,龙脉亦毁即失真龙之气。真龙之气一旦动摇,天子失真龙护佑,国运衰败、社稷难保、秩序崩坏、生灵涂炭!这是远比千万行尸更可怕的灾难! 此刻东部又起行尸大军直抵皇都,尚未知他们的意图,但他们的目的从来是当今天子!阿陵我知你有悔有恨,你想弥补,可是……可是多年来我们降妖除魔为的是什么?我从未求过你任何事,这是我第一次求你。我求你暂时放下阿沅,放下儿女情长,来皇都吧,我们需要你,国祚需要你,苍生需要你阿陵!” 纸鹤话落的同时,最后一滴汤药落进碗底,适时夜风很冷,那蒸腾的白雾不过一瞬便散了,露出一张没什么表情的俊俏面庞。 他将药炉放下,长睫下垂掩住眸中思绪,恍若未闻般将茶碗稳稳放于托盘中,纸鹤扇动翅膀飞上前:“阿陵……” 季陵身形未动,只抬了下眼,浓如墨的桃花眸锁了纸鹤一刻,下一秒纸鹤便失了生机直直坠入尚未完全熄灭的炭火中,火舌瞬间吞噬了半边翅膀,焦灰的半边翅膀后是同它一样零零散散不知凡几的残缺纸鹤。 向来拿惯长剑的手端起托盘有些怪异的别扭,他没有过多犹豫,端起托盘便出了门。 —— 起初脚步还有些急,到门扉前便稳当了许多,他屏住气略略站定了一会儿才抬手轻轻扣了下门: “我能……进来么?” 等了一会儿里面没有声音,他眉心蹙了蹙,复又抬起手,这次力道大了些,可尚未触到门,门自己开了道小口。 门没关。 意识到这点后,他猛地将门一把推开,床榻上是空的,榻前方桌上他事先备好的,从各个庙宇里搜罗来的几乎堆成一座小山似的香烛,也纹丝未动。 房内本该在的人,不在。 他手上仍端着茶碗,抓着托盘的手背却难以自控的浮起根根骇人的青筋,那覆在茶碗上的小碟子因其外泄的戾气威压发出铿铿锵锵地碰撞声,木屑一寸寸裂开刺进他的皮肉内,令人窒息的骇人的威压不受控制的从他身上弥漫开…… “你……干嘛呢?” 懵懵的略带大病初愈的沙哑,熟悉的吴侬软语响起,季陵怔愣了一瞬,随即僵硬着身躯,缓缓看向来声处—— 阿沅不甚雅观的跨坐在窗台上,一手抱着盆栽,另一手在盆栽里扒拉着什么,有些懵有些傻的盯着他,似乎不理解他突然为什么这么生气。 季陵本血雾四起的桃花眸褪的干干净净,难得的也愣住了,四目相对都是迷茫: “你在……干嘛?” “我……”阿沅看了看自个儿沾着泥泞的十指,再看了看自己豪迈的坐姿,略显苍白的双颊瞬间浮起两坨羞赧的薄红,连忙将盆栽放下,从窗台上跳了下来,飞快掸尽身上的泥沙,觉得有些丢人,低咳了两声不敢看人,“我就看看有没有吃的……” 季陵静默的看着她,眼前人第一天尚且只有模糊的意识,而今天便能下床了,此刻活蹦乱跳就在他面前,他僵直的脊背骤然一松,桃花眸中若隐若现的血雾悄然散去,抿了下唇才道:“桌上不是备好了……” 阿沅想也不想:“那是人能吃的东西吗!我要吃肉,大鱼大肉!”眸光瞥见他端着的茶碗,当即双眼一亮踱步过去,“这是什么?” 才走了两步便闻到难闻的药味儿,脚步停滞在原地,怎么也不肯迈出下一步。 “你身体损耗过大,这是能快速增补体质的药物……” 季陵说到这蓦的一顿,他是知道眼前这个傻鬼……不,她不再是傻鬼了,虽然不知道阿沅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仅仅凭一探她的脉搏便能窥见其内浩瀚蓬勃极其令人心惊的灵力,再联想纸鹤传达的话: 【阿沅确尚在人间,她从来不是什么鬼怪,她的身份远比我们想象中更复杂……】 可无论阿沅再怎么变,他是知道她有多馋嘴的,这一点是不会变的。他端着托盘转过身: “你等着,我去准备吃食,很快回……” 话还说完便滞在原地,只见阿沅绕了过来,一手捏住自己的鼻子,一手拿起茶碗犹如赴死般闭眼、仰头直接灌了下去! 一口气喝完,小脸皱成一团,龇牙咧嘴半天才将那股恶心的药味儿咽了下来,她将茶碗放回托盘上忽然想起什么: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啊…我想起来了,是生死符!你是什么时候在我锦囊里……不对,它一直在你送我的小兔锦囊里……不不不不,不对!”阿沅兀自连忙摇头,她闲来就喜欢看那些道观典籍,那些失传已久的符咒道术略知一二,弑神阵是其中一种,巧了,生死符也是失传已久的符咒之一。 生死符不是人人都能练就的,往往一人一生只能练就一张生死符,生死符不是攻击属性的符咒,而是守护型符咒。生死符上凝聚施咒人一半元力,不到生死关头不得出,可替得符者挡一次杀机,挡的同时,施咒人也会受到同等重创。 阿沅想起是摩柯向她眉间识海袭来时,确是生死关头生死符才显现的,不过她想说的不是这个,她拧着眉问他: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怎么给我呢?!时雨姐姐呢?她怎么样?她在哪儿?时雨姐姐失去了本命剑又受了伤,你应该给……” 季陵眸光定定的落在她身上,清清冷冷道: “重要的东西给重要的人有什么不对?” 阿沅怔住,为说完的话卡在喉头,一时不知该说还是不该说,僵在原地:“……” 人都说这么明显了还察觉不出来,真成傻子了。 她又不是傻子,也不像某人石头做的……不,完了。 太吓人了。 现在石头也开口说话了。 还是……这么可怕的话。 一般女孩儿头一次被人表白会如何? 羞涩?不安?还是心头小鹿乱撞? 阿沅通通没有,她只觉得荒唐。 对,就是荒唐。 许久,她才艰难的开口:“你……” 季陵却偏过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盯着她嘴角残留的药渣,语气不善: “你急什么?” 阿沅一脸莫名:“……嗯?” 季陵眸光晦暗,抓着托盘的手紧了紧又松开,仿佛妥协了什么,再出声的时候语气平稳了许多: “你想吃大鱼大肉,我给你寻来……” “不必了。”阿沅很快打断他,“我要走了。” 季陵一顿,双眸蒙上一层阴翳:“去哪儿?” 阿沅语气松快: “去皇都。” “做什么?” “救人。” “救谁?” “救书生……不对,我跟你说那么多干嘛?” 阿沅想起摩柯最后留下的七日之约,眨眼就剩五天了,完全不敢耽搁,即便现在夜深了,一点星光也无,她拔腿就往外走。 与某人擦肩而过时冷不丁被抓住胳膊: “别去。” 不是很用力,兼之还受了这人大恩,阿沅耐着性子道:“我……我是很感激你救了我,但我只是告知你,并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 季陵抿唇,盯着咫尺前的少女,一字一句:“皇都很危险。” 阿沅亦回视他,没有丝毫退让:“那我也非去不可,我已经没时间了,我必须要救他。” “他就那么重要?”季陵死死盯着她,眸中血雾四起,抓着她胳膊的手不由用力,带着嗜血的意味,“你和他才认识多久?才几月时间就值得你舍命……” “啊……下雪了。” 阿沅的视线穿过季陵看向屋外,鹅毛似的大雪纷纷扬扬落了下来,间或几颗豆大的冰雹跳珠似的落在地上,甚至有一颗弹进了屋里,很快化作了水渍。 他一顿,随着少女的视线也看向屋外的大雪,明明在看雪,浓黑的眸却装不下一片雪花,轻嗤了声: “是啊,下雪了。” 少女却不满他轻怠的口吻,瞪了他一眼,手指屋外,猫瞳亮的惊人: “你懂不懂这是初雪!不一样的!” 季陵一愣,怔在原地。 “都是雪有什么不一样的……”他嘴上下意识反驳,余光却寻着少女看去,烛火融融的光跃映在少女精致的侧脸上,少女的双眸映着屋外的飞扬大雪,熠熠生辉,是比白雪更纯粹的名为“快乐”的情绪。 青年漂亮的桃花眸闪了闪,忽的松开了抓住她胳膊的手,负手,同样看向屋外的漫天纷雪敛了声,一道暗芒极快的掠过,转而吐出一句轻飘飘、不咸不淡的话: “好,我陪你去。”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全改了,番外全部挪到正文完结后,劳累大家再看一次啦! 后面几章重点狠虐小季,虐完后就要进入尾声啦,我争取日更到完结!明天见啦! 第156章 156 ◇ ◎“可以……不要一直盯着我看吗?”◎ 季陵的声音很轻, 话落的同时很快化作一缕白气消散在空中。 阿沅可耳尖的一字都没放过。 “真的?你真的愿意帮我?” 阿沅愣了下,旋即微微仰头看向季陵,她或许不知, 自□□淬炼功成之后, 好似艳阳照进烟雨朦胧的江南,美人揭开蒙面的纱, 明珠不再蒙尘, 明明是同样的眉目肌理, 整个人却好似暖玉氤氨着一层柔和的光,竟然叫人不敢直视, 好像多看一眼便能生出令人羞愧的亵渎之心。 此刻阿沅望着季陵, 有他相助当然如虎添翼, 惊喜之下视线灼灼,猫瞳内的光太亮,隐隐发着烫。 “那我们现在就……” 季陵却不动声色的偏过头, 避开了她的视线,淡淡道: “太晚了,早些睡吧, 明早出发。” 话落便径直离开,末的还体贴的关上门。 阿沅:“……” 说实话, 她很是惊喜季陵这厮居然这么好说话, 明明上一刻脸色还很臭呢。 不过人都这么配合了, 她再犟着赶时间就不识趣了。 她想着御剑飞行日行千里,尚还有五天时间, 紧赶慢赶都赶得上, 确实不用急, 而且她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呢, 因生死符的缘由,季陵定也受了不小的伤,好好休息一番再上路确实更好…… 不想还好,一想到生死符,方才躺在榻上的阿沅又觉得浑身不对劲起来,方才高兴的太早,现在冷静下来才想起来,未来的几天都要和他在一起尤其他几次三番包括现在、包括当初在神庙说的那些叫人不得不误会的话…… 【我没有认错,我也……不会再认错了。你是阿沅,是傻鬼,也是我的…小兔。】 【阿姐与我只是手足情谊。】 【我以为赴约的是你。】 【原来……原来你不喜欢我。是么?】 【重要的东西给重要的人有什么不对?】 【……】 阿沅:“……” 提起金庭不死乡的神庙,又不得不想起在神庙内发生的种种,虽然是在带着情/欲樱花香的催动下…… 这厮确实吻了她的额,还头面结结实实都吻了一遍…… 阿沅怔愣了半天后,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埋在绵软的枕头里无声咆哮了一嗓子! 啊啊啊啊! 救命!太尴尬了!! 谁能来救救我!!! 等到实在憋不住气了才松开枕头,盯着窗外的鹅毛大雪,心里也刮起了风暴。 双目失焦,咬唇,喃喃着: “这厮……绝对来真的。” ……不行。 不能像滚雪球一般让错误继续下去…… 她本失焦的双眸逐渐坚定,最后化作攥紧的拳头砸在锦被上,一锤定音! 明儿就跟这厮说清楚!—— 翌日,一夜未睡的阿沅甫一踏出门就和季陵撞了个面对面,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等了多久,两道声音叠在了一起: “怎么不叫我?” “没睡好?” 话落的同时两人皆是一愣,尤其在阿沅看到这人手上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不争气的咽了咽口水,气先短了半截,猫似的眼觑着他: “你先说?” 季陵看了眼她眼下两抹青色,眉心蹙了蹙,言简意赅: “你没睡。” 他这人向来话少加冷脸惯了,一旦蹙起眉就显得有些凶狠,阿沅当然知道眼前人什么德行,早就习惯了,但季陵却一反常态,突然好想意识到什么,有些别扭、生硬的补了一句: “……为什么?睡不习惯?” 阿沅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倒没放在心上,打了个马虎眼过去:“…额……落枕了而已……”自从知道自己不是鬼后,谁还乐意吃香烛啊?当即视线黏在馄饨上不动了,不过还能分出一些神识给他,“还有事么?” 季陵暗自松了口气,摇了摇头。 阿沅又指了指他手上的馄饨,试探道:“这是……给我的么?” 季陵一顿,原褶皱的眉心登时抚平下来: “对。” 阿沅没忍住,高举双手欢呼了一声,捧着馄饨进了屋,埋头正要下口时问他: “只有我的份,你不吃么?” 季陵摇了摇头,阿沅终于心安理得大快朵颐,只不过才吃下三颗终于忍不住硬着头皮问他: “可以……不要一直盯着我看吗?” 季陵一怔,玉面飘红,匆匆丢下一句:“我在屋外等你。” “倒也不必……”阿沅话未说完,青年已逃似的,僵着身躯踱步出了门。 阿沅:“……” 她攥着筷子在碗底搅啊搅啊搅,郁郁地盯着抱剑站在屋外好似石人的某人,不一会儿,雪花便落满了他的肩头。 搅到汤都凉了懊丧的垂下头,长长叹了一口气。复抬眸恨恨盯着屋外的青年,重重用筷子插下一颗馄饨狠狠咬下! 吃碗这碗馄饨她必说! —— 然而等到了他面前,她张口了半天都吐不出一个字,实在太太太太难了!话本里也没见过啊,这要怎么开口说!!! 季陵倒是耐心等了半天,啥也没等到,等来一个响亮的喷嚏。 阿沅:“……” 阿沅打了个喷嚏后,好像打开了某个开关,忍不住接连打了三个! “阿啾!阿啾!阿啾!” 季陵俊容登时冷峻下来:“你伤寒了。” 阿沅摆手:“我没有!我……阿啾!” 季陵当然不听她的,她嘴上说着没有,可鼻尖已然通红,双眸因为连续的喷嚏盈了一层水光。 眼见他利索的脱下外袍,下一秒就要盖到她身上,她连忙后退,生怕被沾上似的摆手:“不用了不用了……一两件行头我还是有的……”见季陵的手僵在原地,阿沅后怕的又补了一句,“你……你以后别做这些事了,很奇怪也很……可怕,像以前一样不行吗?” 他僵硬的手一寸寸收紧,外袍在他手心褶皱成一团,随着风雪送来他沉闷的声音: “……为什么?和我在一起就……这么难受?” 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阿沅深吸一口气,正欲开口,季陵忽的转身就进了风雪里。 阿沅愣住,又见走了两步的季陵停下脚步,扭头看她,双眸浓黑瞧不出喜怒,只淡淡道: “不是要赶时间么?走吧。” 阿沅:“……” 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的话梗在喉头,阿沅只好艰难的咽了下去,看来只能等下次机会了。 她缓缓吐出一口郁气,追了上去,此时天地苍茫一片雪色,冷不防兜头灌了一大口冷风,又打了个喷嚏: “阿啾!” 面前忽然多了只油纸伞横在眼前,季陵垂眸对她说:“外头太冷,进来吧。” 小小油纸伞因日头有些久了,微微泛着质朴的昏黄色,但伞的主人保养的极好,伞面精致未见任何损坏。尤其伞柄那处,想来是伞的主人经常把玩,伞柄异常的光滑锃亮。 这是阿沅再熟悉不过的了,整整三年的时间她就藏在这小小的油纸伞里,被曾经是少年的季陵背在肩头,跟着他走过多少山水,多少春夏秋冬,包括像此时的苍茫大雪,她并不陌生。 区别只是曾经的她只能藏在油纸伞内,从伞间的缝隙里窥探雪花是什么的样子的,什么是冰封十里,话本里“落了片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是什么模样,而现在不同了。 她喜欢雪,她有手有脚又不畏惧日光,她要用眼看、用鼻子嗅、用脚丈量,冻死也不用这把破伞! 她狠狠吸了下鼻,绕过伞直接走了: “谢谢,不用了。” 季陵一顿,俊容一瞬间撕裂般的阴鸷,他捏紧伞柄,手背鼓起一条青筋,转头又追了上去: “那……撑伞挡雪?” 此刻阿沅双手抱着肩冷的瑟瑟发抖,发梢、肩头,甚至长睫上都覆了层雪,瞧着是有些狼狈,她盯着面前的油纸伞看了好久,阿沅看油纸伞看了多久,季陵也便看着她看了多久。 随着时间流逝的越多,季陵握着油纸伞的手越紧,双眸越加浓黑,下颚绷直,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其实这段冗长的沉默背后的回答已不言而喻,而他却强硬地执伞站在她面前,握伞的那只手用力之大几乎指骨泛白,手背勃发根根刺眼的青筋,近乎到固执的地步。 这时连他自己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固执什么。 阿沅终于说话了,她轻轻“啊”了一声,笑道:“你提醒我了,瞧我这记性,走之前顺道从刚才那个家里拿了件蓑衣,没想到真派上用场。糟了……”来的匆忙她只捎上一件,她有些不好意思的觑着季陵,“你……应该不用吧?” 冬雪当然冷,而季陵的脸色比冬雪更冷。 他默不作声,阿沅就当他同意了。 她一边哆哆嗦嗦的套上蓑衣,一边带着调笑意味嘀咕着:“你冰人来的,连剑意都自带霜寒之气,当然不怕冷了……好了,走吧!”她拍了拍身上的蓑衣,恰好装下一个她,满意极了,“我们出发吧!” 高昂的语调随着呼出的白气落了个空,只剩下呼啸而来的刮骨风雪。 季陵仍纹丝未动,固执的握着油纸伞横亘在她面前,一动也不肯动。 阿沅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一些,眉头微微蹙起,有些莫可奈何: “你……不是真要我打伞吧?为什么非要我撑不可呢?风雪这么大,这把小小的油纸伞能撑多久呢?风一刮就折断了吧?” 季陵默了一会儿,连眉毛都沾上了飞雪,他终究还是将伞往前递了一分,嗓音有些沙哑,开口道: “……你唇都乌了,躲在这儿多少也能……” 阿沅本来就没有多少时间能耗在这里,更不想为这点小事浪费这么长时间,眼下耐心全无,既然他非要她拿,她便拿,她直接将油纸伞抄在手中,话语不由沾上了凛冽如刃的风霜,字字刺骨: “我都说了我不想用,你为什么非要我用这把破伞不可?你不会以为……以为我有多喜欢这把伞?你不会真以为我把它当家了?不是吧???它……它能算是个家吗?” 阿沅气笑了,盯着手中的伞,手指蜷了蜷,终究忍不住直接将这破伞掷在雪地里! “我不管你怎么想的,它于你是把尚且算风雅的油纸伞,于我是什么?是骨灰盒、是监牢、是囚笼你懂么?我看到它就烦,看到它就厌恶你懂么!你不会还以为我还是那个遇事哭哭啼啼,镇日只能东躲西藏的孤魂野鬼吧?你……你个混账东西,你丫还在轻视我么?!” 阿沅一怒,眉心的彼岸花印记耀金般一闪,覆在周身的雪花便融了,被冻得青紫的唇一点点恢复如初。她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学会调动身上的灵气,而这厮需要改头换面的重新认识她! 阿沅一脚踏上前,正巧踩在油纸伞上,她盯着季陵眸色很冷,猫瞳深处仿佛燃着两簇火:“我不想再在这种破事上浪费时间了!我不是当初那个我了,此刻我就站在你面前,而你还活在三年前。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赴皇都去救书生,我是很感激你帮我,但是你如果还用以前的目光看我,你如果还不能平等直视我的话,请你离开吧,我不需要你。” 话落,阿沅便擦过他的肩离开,一刻也未曾犹豫,一头便钻进风雪中。 而季陵僵立在原地许久许久,目光死死盯着雪地上已然被踩折的油纸伞良久良久,漂亮的桃花眸渐渐染上红雾,一片血色中恍惚间好像看到小小的自己被丢弃在这儿,胸口空空荡荡的,血都流干了进了他的眼里。 许久亦或只是过了一瞬,他仰天眨了眨眼,将酸涩逼了进去。呼出一口带着血气的凉飕飕的冷气之后,单膝跪地,将被踩碎的油纸伞一寸寸拼好、收到怀里,寻着地上一串小巧的脚印追了过去,同样一头扎进暴风雪中。 扎进万劫不复的严寒里。 今年的冬天很长,但他想,只要他们还在一起,他们总是能像以前那样……再次走过青山绿水,再次走过风霜雨雪、春夏秋冬的。 从前是她追着他跑,那现在换他追着她跑好了。 他失去的,他再去追回来就好了。 一切都会回到正轨的。 所以怎么样……都没关系。 没关系。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啦! 第157章 157 ◇ ◎“眼下龙脉已毁,这雪……怕是轻易停不了了。”◎ 北风呼啸, 暴雪纷飞。 不过短短一夜便积了厚厚的雪,天地间苍茫一片。 阿沅裹着单薄的蓑衣,一脚深一脚浅的艰难的在雪地上行走着。狂风携带刺骨冰霜兜头袭来, 不过距她面前一寸的距离便消弭于无形。初时还有些生涩, 不过在彼岸花的引导下很快便能熟练操控体内灵力于体外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御寒。 “主人你勤加调动体内灵脉运转,假以时日……至多半年的时间一定会将体内灵气化为己用的!” “半年这么久啊……” 阿沅幽幽叹了口气, 呵出一口白气随即消散在空中, “那沈易坟头草都半身高了。” 彼岸花登时拔高嗓音:“主人!你知不知道你体内承了半神之力, 那是何其磅礴……乃至可怖的力量!光身躯也是花了整整三年才淬炼成现在这样可以承受半神之力的躯体,也多亏了之前摩柯替主人疏通灵脉, 否则按常人的话少说也要一二十年才能勉强学会调动体内神力, 而主人只要花半年时间很是天赋异禀了!” 阿沅一点没觉得安慰, 半年太久太久了,她等得起,沈易可等不起。 她只有五天的时间, 光凭她一个人能救出沈易么…… 彼岸花答得干脆:“当然不能。上神大人即便舍了半身神力也是上神,上神大人都解决不了的事,若是半年后完全掌控神力的主人或可一试, 可现在一桶水不满半桶水晃荡的主人给上神大人擦屁股都是不够用的。” 阿沅一梗:“……” 彼岸花话头一转:“不过还有一法子,季陵那小子年纪轻但强得变态, 况且身负天魔血, 若失控暴走发起疯来或可与那邪神一……” 彼岸花话还未说完, 被冷冷打断:“你想都别想!你不知道他一旦失去理智会发生什么吗?你不知道他有多厌恶失控的自己么?何况自己的事自己做,本就生死难料的事, 这么大的恩我能拿什么还?不管是对他还是对我来说, 这样反而更好……”阿沅顿了下, 警告道, “就此打住,不许再提他了,听见没?” 彼岸花蔫儿唧唧应了声:“好嘛主人,你别生气,我不提他就是了……可是我看那黑蛇就是对你贼心不死,这明显就是个陷阱故意激你呢!你还是别去了主人……” 阿沅没理,闷头郁郁想着什么,那厢彼岸花还在脑海里老妈子似的絮絮叨叨:“主人,你清醒一点,不是人人都有机遇肉/身成圣的,我要是你我就没日没夜的修炼,修成个逍遥自在仙,何必想不开去送死呢主人!而且我想上神大人费那么大劲把龙鳞给了主人,肯定也不想见到主人为他送死……主人……” 阿沅忽然停住脚步,彼岸花一顿,陡的开心起来:“主人你想开了?!” 阿沅默了会儿,忽然道: “其实从昨天我就想说了……这雪未免也太大了。” 大片大片的雪纷纷扬扬、层层堆叠,已经下了一天一夜了,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甚至有愈下愈烈的意思,雪已经覆盖在她的膝盖处,她能调动灵力御寒,却也真的走不动了。 她停住脚步,轻喘了一口气,眉头微微蹙起:“这么大的雪是正常的吗?” 彼岸花闻言叹了口气:“就知道你没听进去,算了……主人,你活着的年头加上死去的年头再加上半死不死的年头也不过短短二十载年华,没见过这么大雪也是正常的。不像我,活了成千上万年,什么阵仗没见过?再大的风雪也是见过的,这还不算什么,算正常的啦,主人你是没见过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宏大……” “那……”阿沅冷不丁打断它,手指前方,“这也是……正常的吗?” 风雪太烈,只有走进了才发现两道俱是飞鸟走兽被冰封的尸体,以及—— 数十被同样冰封的村民,皆是面容惊悚至极的模样,有的甚至来不及穿上衣,有的甚至只来得及将幼儿护在怀里,似乎只有一瞬间,全然包括整个村落都被冰封住了。 冰封在他们生命的最后一刻。 阿沅哑然:“这是……怎么回事?” 彼岸花沉默良久,骤然尖锐道:“我知道了!是龙脉!因龙脉不稳至四时剧变!” “龙脉不稳?” “主人以为苍穹之下何以枯荣有时,四时运转?”彼岸花冷笑一声,“莫不会真以为是大魏天子真龙在世佑盛世清明,河清海晏?” “不是的,主人。”彼岸花的声音变得沉稳了许多,“ 大魏天子作为人龙确有龙气护体,紫微星庇佑。不过天之道,有序而时,有度而节,变而有常①。天地之初为混沌,皆因有龙脉震住四方邪气方才还了个清明人间。我们寻邪龙的黄河行正是龙脉所在,为了除妖破坏了山川地势,龙脉……已被我们毁了。” 阿沅咬牙,双拳攥得紧紧的:“原来我们一早就踏入黑蛇的陷阱里!” 彼岸花幽幽叹了口气,难得生出一丝悲怆:“眼下龙脉已毁,这雪……怕是轻易停不了了。” 阿沅眸光沉静看着飓风卷着霜花袭向她又转眼消融于咫尺前: “所以…这场雪你我都难辞其咎。不光是为了救沈易,不光给上神大人擦屁股,也是给自己擦屁股不是么?” 彼岸花一顿,终没再说出制止的话。 主人没说错,即便非他们所愿,可祸也从他们而起。修炼再厉害又如何,天道也会狠狠记上他们一笔! 真愁死个人! 彼岸花兀自苦恼:“龙脉不稳不光致四时紊乱,更重要的是会导致邪气四溢,恶鬼横生……” 阿沅提步走到被冰封的母子冰雕前,那埋首在母亲肩头、稚子的表情是如此的真实而惊恐,阿沅忍不住伸手去触碰,眉头高高耸起: “他是……看见了什么还是……” “主人别碰!” 登时平地窜起一条由千万雪花构成的雪龙,自下而上将阿沅完全吞没的架势窜上苍穹,陡的一顶蓑笠破空而出,将雪龙拦腰劈成两段,万千雪花瞬时坠了下来! 阿沅正欲拔腿就跑,忽然冰雕四裂露出躲在冰雕后的将自己蜷成一团的农家少女,两颊是一团高原红,声音怯怯带着哭腔: “救……救我……” 阿沅一愣,平地雪花纷飞又窜起数十条雪龙袭向她! “主人!” 霎时冷光一闪,剑气如汪洋涤荡。 剑匣破,舞蛟龙②。 数十雪龙眨眼间被齐齐斩下龙首! 青年执剑而立,霜花如瀑坠于身后。他豁然抬眸却没见到想见的人,而是飞来藤蔓卷着一女子的腰肢推到他面前便倏然回收,女子踉跄的跌倒在地。 季陵看向藤蔓回收的方向,看向那奔向群雪龙狂舞的小小身影,脸色霎时变得铁青: “阿沅!” 阿沅头也不回,远远只抛下一句话便足不点地得冲向那雪龙狂舞处: “交给你了,照顾好她!” 很快小小的身影便被狂乱的飞雪吞没。 季陵执剑的手勃发出根根骇人的青筋,俊容更阴沉的可怕,正欲飞身前去,一道清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熟悉嗓音撞进脑海里: 【我不是当初那个我了,我此刻就站在你面前,而你还活在三年前。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赴皇都去救书生,我是很感激你帮我,但是你如果还用以前的目光看我,你如果还不能平等直视我的话,请你离开吧,我不需要你。】 他生生止住脚步,长剑于厚重的雪面上划下深刻划痕。 身侧忽然传来一道尖叫声: “少侠,救我!” 他吐出一口浊气,浓如墨的桃花眸深深看了眼雪龙狂舞处,指尖的手紧紧攥着,指骨泛白。复闭了闭眼,转过身不再看,一手将跪地的农家女拽起,剑气所到之处,随着飓风舞动的雪龙尽数被绞杀殆尽! 农家女目光怔忡的看着青年俊美无俦的侧脸,两坨高山红更艳了一分,随着青年冷光扫过,她冷不防打了个寒颤,连忙垂下头颅不敢再看—— 那厢尚未靠近风暴中心的阿沅,甚至来不及调动周身灵力支起屏障,身上的蓑衣已然被利刃似的飓风搅得粉碎。 发丝、眉梢、长睫、眼梢俱覆了层薄薄的雪花。 数条雪龙绕着她渐渐汇聚成一条通天巨龙,飓风携着冷雪冰霜围着她飞舞着,刺骨的冰凌甚至在她脸上、胳膊上划下细小的伤口,金色的血液淌了下来,没入残雪中。 她却异常冷静,单手抹去脸上滋出的血渍,忽然开口: “直接打架比单纯的调动灵力能更快的掌控灵力吧。” 彼岸花:“当然。” 阿沅呵出一口白气,猫瞳深了些:“能快多久?” 彼岸花也不是很确定:“三个月?两个月?一个月?十天半个月唔……” 阿沅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下一秒眉心花印烫金一亮犹如火烧,双手掌心蔓延出粗壮藤蔓,藤蔓之上是密密麻麻跃金的刺。 长睫之下,猫瞳深处仿佛燃起两簇火焰,熠熠生辉,周身血液隐隐沸腾,带着一丝隐蔽的兴奋,面上却不动声色: “打得越多恢复的越快是吧?” “是这个意思主人。” “好。”阿沅猫瞳眯了眯,歪了歪头活动下筋骨,下一瞬足尖点地飞跃而起,“走了!” 藤蔓与雪龙相绞,风云变色。 漫天霜雪下,金光乍现,隐隐有沛然龙鸣之声。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董仲舒《春秋繁露》 ②出自李贺《上之回》 第158章 158 ◇ ◎“我按你说的做了,你是不是也该听我一次?”◎ —— 许久, 过了整个晌午也可能只过了短短一个时辰那么长。 阿沅仰躺在厚厚的残雪之上,掌心的藤蔓一点一点的缩回体内,她身上遍布细小的伤口, 点点金色的血液渗进身下的白雪之中。她甚至连支起屏障的微末力气也没有了, 亦或是……懒。 懒得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了,就这么仰躺着看着漫天白雪纷飞, 任冰冷的雪浸透她本就单薄的衣衫。 此刻漫天狂舞的雪龙尽散, 雪花仍然下着却没有那么烈了。在她的视野中, 雪花降落得是那么的慢,她怔怔的看着, 看着雪花由小变大, 直到恰好落在她袒露的细小伤口之上, 激得她龇牙咧嘴轻嘶了一声,不过那低低的呼痛声在最初的惊痛之后陡的化作痛快的笑,她已经记不清有多久了, 有多久没有像今天这般痛快的笑过了! 好像所有的不开心、所有的压力、所有的酸甜苦辣都随着这一通蛮力全发泄了出来,真畅快!!! 真开心啊!!! 她笑着笑着牵动了身上的伤口,又是痛又是说不出的爽利, 最后竟然笑出了泪,笑声悠悠扬扬飘荡在广阔无垠的雪地之上。 许久许久, 终于笑不动了, 也许终于觉得冷了, 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胳膊轻轻抽着气。 “你满意了?” 她一顿,长睫飞快眨了眨才抖落掉霜花, 定睛才看清来人, 季陵。 他居高临下, 眸光黑沉定定的看着她, 下颚绷得紧紧的,眸中涌动着她看不懂的情绪,似怒又似隐忍又有挣扎,最后归于一片暗沉的黑。也不知就这样看了她多久。 而农家女就躲在他身后,一脸惊惶的模样,不仅不敢说话,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阿沅:“……” 阿沅脸上的笑意淡了一些。她轻嘶着从雪地上挣扎着站起,她知道她确实……任性了一点。季陵要骂她也是应该的,别说季陵了,若是时雨姐姐在此肯定要把她骂个狗血淋头的。她都准备好迎接这厮的冷嘲热讽了,没想到他却不再说了,而是兜头扔下他宽大的外衣,其上还有他残留的炽热体温,恰好将她完完全全的包裹其中。 阿沅愣了下,其内尚还残留的炙热体温令她浑身不适,下意识抓住衣衫就要还给他,季陵终于又开口了,声音在极力克制之下显得硬邦邦的怪异: “我按你说的做了,你是不是也该听我一次?” 阿沅看了眼躲在他身后的农家女孩,初见两坨高原红,现在也是,是真的一角衣衫也没伤到。而她被冰凌刮得一身白裙破破烂烂的,她倒吸一口凉气,面上飘红,她居然现在才发现! 当即乖巧的缩在他外袍下不动了,有些难为情: “……谢了。” 不论是这衫衣裳还是农家女,还是——他决定和她一同前往皇都救沈易,全部都是,她真的感激他。 季陵抿着唇不答,却忽然屈膝跪坐于她身前,伸手便抚向她脸上的伤,阿沅猛地后仰拉开距离,猫瞳圆滚滚瞪着他: “你要干嘛?” 季陵面容冷峻,眉间耸成一道小山丘,从头到尾就没抚平过。他在气,气她为何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明明从前那么呵护身体,一道细小的伤口都会偷偷藏起来哭半天,明明…… 他双拳紧握,终遏制不住勃发的怒气,额间鼓起青筋:“身体还没好全便想逞强了?!你知不知道雪地里伤口未愈失温的后果是什么?!你知不知道如果我没来……” 他忽然顿住,指尖僵在原地,只见阿沅身上浮现一层淡淡的金光,遍布的细小伤口已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主人,你比之前更纯熟了!” 金光消失,阿沅怔怔看着自己完好的掌心,恍若点点星光盈满双瞳,喃喃着: “我能感觉到身上好像……好像有无穷的力量,它好像……不再排斥我了……”她一顿,抬眸盯着咫尺的季陵,似乎想到了什么,双眸锃亮,“我…我怎么现在才想到!季陵,你打我吧!” 季陵长睫飞快的一颤,僵在半空的指尖落了下来。双眸晦暗,嗓音好似被沙砾磨过般嘶哑: “……为什么?” “我拿那些小妖练手要练到什么时候?直接和你打不就行了!该死的,我怎么才想到!”阿沅一把抓住季陵的手,双眸亮的惊人,“你打我吧!不,我和你对打!你不用担心会伤到我,我很强的!讲真的,你体内的灵力还没我浑厚,我可能会输一次、两次三次……但十次!最多十次!我肯定不会再输你了!” 阿沅眸光锃亮仿佛装了满天星辰,季陵却看着这样的她陡的抽回了手,站起身。 阿沅一愣,连忙跟着站起来,然而才起身一点儿,披在身上的衣衫就跟着往下滑,她低叫了一声又只能缩回宽大的衣袍内,瞳孔微张,不能理解: “怎么了?” 季陵抿唇不答,俊容蒙上一片阴翳,垂于身侧的双手紧紧攥成一个拳,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 “……我不打女人。” 阿沅:“……” “………………” 原来是不能理解,现在是觉得不可理喻,气都气笑了: “哇……你要我掰指头数你都除了多少女妖吗?只是……只是让你和我过过招练练手,这都不行?” 季陵不答,但抿到发白、死都不肯再张开的唇无疑暴露了他的回答。 阿沅咬唇,两手攥着他的外袍,同样沉默了下来。 难言的、尴尬的沉默蔓延开来,最终还是农家女打破了死寂。 她从季陵身后钻出来,将背上的包裹抱在身前,怯怯道: “我……我这儿有换洗的衣物,如果恩人不嫌弃的话……” 阿沅眼一亮:“当然不会!” 农家女腼腆的笑笑,抱着包裹上前,季陵见状偏过头本欲走远,农家女突然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声泪俱下: “奴家家在皇城脚下,此次探亲不想途遭劫难。我知前路凶险,求恩公们……求恩公们捎我一段路,今生无以报答,来生必结草相报!” 第159章 159 ◇ ◎在她说出“你别找我了,求你了”,他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农家女有个很可爱的名字叫“小桃”, 且年纪与阿沅相仿,两颊红扑扑真像桃子一般,既然目的地一致, 阿沅想也不想便同意了, 况且有小桃在,真是太棒了, 她和季陵就不会那么尴尬了。 这是她想当然的想法, 事实上是…… 更尴尬了。 自晌午之后, 阿沅便和季陵不说话了。若非必要的话,全是靠小桃这个传声筒, 当然, 他们也没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 “不说话最好。” 阿沅静静盯着火光些微的篝火出神, 眸光沉静,没什么表情—— 是夜,篝火前只有她和小桃二人。 此刻她身上穿着绣着大红花的厚袄子, 虽然触手有些粗糙,但从头到脚都包裹密不透风,尤其在篝火的炙烤下说不出的熨帖舒适。她葱白般的十指于篝火之上, 掌心散发着淡淡的金光,金光之下那微弱的火光转眼又熊熊燃烧了起来, 在漫天鹅毛般雪花的映衬下说不出的暖意, 好像这漫长的冬夜也没有那么冷了。 阿沅忽的歪过头, 微扬着下颚,望着身侧的小桃笑: “很舒服, 我很喜欢, 谢谢你啊。” 火光映红了她半边侧脸, 连脸颊上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猫似的眼仿佛点缀了满天星辰, 琥珀色的瞳仁浅浅映着她的轮廓,小桃怔了下,傻傻道: “你是……仙女吗?” 阿沅愣住:“……啊?” 小桃蓦的小脸通红,本就两坨高山红似的脸颊好像烧开锅的炉子,火红之余都快冒烟了,支支吾吾不敢看阿沅: “我……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了…就、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样……太好看了……” 女孩反反复复只有“好看”二字,阿沅愣了会儿忽的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小桃腆着脸,搔了搔脑袋,俩女孩四目相对都笑了起来。 “你也很可爱啊!”阿沅笑着,余光瞥见一旁折叠完好的白袍,脸上笑意收敛了些,忽然道,“你……可以再帮我个忙吗?” 小桃双眸微亮:“你说你说。” 只见阿沅附耳和小桃说了些什么,小桃转头瞥了眼不远处的某人,犹豫着点了点头。 —— 小桃硬着头皮走向不远处,远离篝火,犹如一块玉石伫立、隐匿在暗处的季陵。 他背对着身,身姿如松,不知在干什么,也不知在想什么。 雪落了他满肩。 她深吸进一口夹着细碎冰凌的寒气,方才觉得没有那么紧张了。手上捧着的是小心翼翼叠好的外袍,本以为做好了准备可甫一见到季陵便心慌意乱全忘了,双手捧着外袍发着颤,头颅低低的,恨不得埋进雪地里: “这、这是你的衣袍,阿沅姐姐说…说还你……” 等了会儿没有等到回应,小桃顿了下,犹豫着抬眸觑着他:“季大侠……” 青年终有反应,却是将右手负在身后,眸光一扫,小桃蓦然打了个寒颤还未说完的话便咽了进去。 季陵淡淡的眸光落在她手上叠好的外袍微微一顿: “不要就扔了吧。” 随即转身彻底走进暴雪肆虐的暗中。 “季大侠……” 小桃情不自禁追上前一步终还是停住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浓墨般的夜色中。 她怔怔看着,缓缓呵出一口白气。垂着头正欲回去呢,忽然见雪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 她定睛看了会儿,弯腰捡了起来,却是一团皱巴巴的纸。 她将纸团抚平,居然是只纸鹤,其上还有浓墨点缀的眼珠呢。她微微一顿,再次看了看季陵消失的方向,那无边的黑,抿了抿唇将纸鹤小心收进怀里,闷头跑向篝火处。 在少女走后,终于没了人气。 一道由雪花卷起的小小旋风忽而腾地急速旋转着,转瞬又随着寒风消失无形—— 第四天、第五天,两天时间很快过去了。 阿沅、季陵、小桃一行三人又踏上了前往皇都的路程。 这一路都是阿沅冲上前削各种各样妖怪的脑袋,小桃则全权交由季陵保护,一行人御剑飞行速度极快,一日的光景便快到皇都的城门下。 不过期间也爆发了史无前例的争吵,第四日季陵尚且忍住了,等到第五日入了夜,见阿沅拖着累累伤痕的身躯还要往皇城的方向前行时,额间鼓起骇人的青筋,终于忍不住直接从长剑上跳下,大步走到她身边,大手抓住她的胳膊,这是他们冷战后第一次对话: “你不要命了?!” 阿沅早已杀红了眼,见被人抓住胳膊第一反应便是掌生荆棘藤蔓朝来人甩去,因她除了太多的妖消耗了太多的灵力被季陵抬手轻而易举就化解了。 她闷哼一声,机械的反手又甩出一道藤蔓,直到看到抓住她胳膊的是季陵才木愣愣地顿了下,高举过头的藤蔓随即垂了下来: “……是你啊。” 季陵浓黑的眸盯着她,胸膛上下起伏几个瞬息后才紧绷着脸道: “你需要休息。至少…”季陵顿了下,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握得紧紧的,“至少休息一晚。” 阿沅登时皱眉:“不行!马上就到皇城了,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停下?我必须……” 倏然疾风扫过,是妖气化作冰凌混在万千飞雪之中破空而来,短短一瞬、甚至连阿沅尚未眨眼之际就被季陵单手抓住冰凌,两指一捏便在她瞳孔的咫尺之前碎成了无数晶莹的细小的碎片,在阳光的折射下绚烂的虹光极快的掠过她清丽的面庞又消失无形。 她怔愣在原地,后知后觉才想起,她居然……完全没有发现。 季陵漠然看着她,看着她满身的新伤加旧痕,看着她耗费灵力太过僵硬地站在原地甚至连指尖也僵直的不能动,可哪怕风雪再大也能靠着本能不断向前…… 他无声咬紧了牙,抓握住她胳膊的手一紧,吸进体内的寒气好似化作万千雪刃搜刮着他的五脏六腑,长睫之下似血红蛛网爬满整个瞳仁,嗓音嘶哑中带着一丝隐隐的不移觉察的颤抖: “如果是我身陷囹圄,你是否也会为了我……” 恍若年久失修的齿轮突兀卡住,他粗重的深吸一口气,猝然松手,转眼又变成了那个不近人情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石人,冷冷盯着她: “这就是你的决心?想送死就去吧,我不会再拦你了。” 阿沅一怔,本杀红眼的双眼渐渐有了焦点,映出季陵一张生人勿进的俊容。 “是啊主人,休息一夜吧。”识海内彼岸花舞着枝叶轻抚着小小的却绽放着耀眼光芒的金丹,“过犹不及,再这样下去没等到皇城,你就倒下了,不值当啊。” 阿沅紧了紧手,双眸内的红雾消散了下去,理智回笼,有些歉意有些难为情的吸了吸鼻子:“对……” “你没有对不起我任何事。”季陵忽的打断了她,背过身去走向深林,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我去寻干柴,你们就在这儿休息吧。” 阿沅下意识点头:“……好。” 那厢小桃终于鼓起勇气从长剑上跳了下来,小跑到阿沅身边:“阿沅姐姐你没事吧?”又看了看季陵远去的方向,急道,“季大侠是不是……生气了?” 阿沅漫不经心“嗯”了一句:“也许吧……嘶。” 本卯足了劲往前冲来着,骤然停下之后疲惫感和疼痛感排山倒海而来,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就那么仰躺在厚厚的犹如棉絮般的积雪上,闭上眼恍若要睡了过去。 小桃兀自急的转来转去:“阿沅姐姐难、难道不用……不用去追季大侠吗……” 阿沅睁开眼,一脸茫然:“为什么要追?” 小桃瞪眼:“太无情了吧!你们不是一对吗?万一把季大侠气走了……” 阿沅飞快眨了眨眼:“……啥?谁跟谁是一对?” 小桃也懵了:“你们……不是?”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阿沅忙支起身子一脸嫌弃: “他脾气臭的跟石头一样,谁跟他是一对啊!” “我还以为……”小桃声音逐渐小了下来,“我还以为你们只是闹别扭……” “我和他确实不对付……一笔烂账罢了,没什么好说的。”阿沅有些头疼的揉揉太阳穴,“腿长在他身上,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好啦,我要休息一下,天亮叫我。” 阿沅复又闭上眼躺于积雪上,几不可见的淡淡金光于身上浮动,修补着她身上的伤痕和损耗过大的识海。 小桃看着阿沅安睡的模样乖巧的守在一旁不敢说话,可视线不由自主的望向那密林深处…… “想追就去追吧。” 小桃一怔,看向来声处——仍双眸紧闭似安睡过去的阿沅,本两坨高原红更似烧了起来,支吾着: “我……我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只是想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那快去吧。”阿沅忽然睁开眼,“明天便能到皇城了,此后山高水远世事茫茫,不知何时能再见,至少……不要留下遗憾吧。” 不要像我一样。 阿沅顿了下,隐住后半句没说。 最后……她和沈易的最后一次见面…… 【你执意要走?我知道你怨我,怨我那日……】 【我不怨你。你想多了,我不怨任何人。我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管你们会不会除掉河底大妖,不知道行尸是否有一天会越来越多,不知道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差还是更好,余下时光我只想为自己活,仅此而已,你别来找我了,求你了。】 在她说出“你别找我了,求你了”,他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阿沅姐姐?”小桃担忧地望着她,“阿沅姐姐!” 阿沅一怔,回过了神。 她朝小桃眨了眨眼睛,眉眼柔和宛若春风拂面,琥珀色的瞳孔里全是细碎的波光: “去吧,不用担心我,我就在这里等你。” 小桃两眼微亮,藏于袖内的手攥紧了掌心的纸鹤,重重点了点头: “嗯!” 作者有话说: 大家圣诞节快乐!!!! 第160章 160 ◇ ◎“季陵,不要践踏别人的真心。”◎ 夜, 北风呼啸。 密林深处。 一身材矮小、发须皆白的老叟被人单手扼住咽喉死死掼在树上! 一时巨树动荡,残留的积雪铺天盖地落下,不过震天的动静很快就被肆虐的暴风雪掩盖了过去, 好似淤泥覆上新雪, 了无痕迹。 “你……怎么敢?”来人居高临下盯着他,剑眉微拧, 似不能理解不可理喻, 又似愤怒到了极点, 漂亮的桃花眼里全是阴翳和令人心悸的怒火,一字一句犹如刮骨利刃, “你怎么敢伤她?!” 来人正是季陵。 随着话落, 他的手一寸寸捏紧, 而他掌下之人——可怜的灰发老叟,被季陵扼住的咽喉居然生出一道裂缝,随着季陵力道越重, 裂缝蔓延至全身,老叟从头到脚、小到一根头发丝居然都是冰凌做的。 恐怕季陵再用力一点儿便碎了。 这是只有暴雪天才会出现的邪祟雪妖,本体为怨气幻化而成的冰凌, 专吃那些落单的风雪夜归人。 “老朽…老朽都按您的吩咐行事,尽量拖住她了, 只是……只是这丫头太厉害了……我等实在拖不了多久还伤了许多兄……老朽若、若不下狠手, 只怕……” 季陵神色陡然阴鸷, 一用力居然直接将老叟掼进树干里! 登时老叟再无人形,化成一整块巨大的冰凌, 寸寸碎裂! 季陵声音很冷, 字字带着嗜血的气味: “我几时允你伤她……” “季大侠……” 倏然, 身后传来一道怯怯似小猫的声音。 季陵蓦的一僵, 几欲将老叟整个掐成齑粉的手停住了。 可由于风雪太急夜色太深,兼之两人相隔甚远,小桃一路寻来已然费了不小功夫,找到他时气喘吁吁的腰都直不起来,好半天才喘匀了气,却见季陵半天不动,有些不确定的看着他: “季大侠……是你吗?你在……干什么?” 恰时暴风卷着乌云而来,恰好在季陵上方落下一块阴翳,小桃更瞧不清了,等了会儿才等来季陵的声音: “干什么?” 很冷漠的声音,就像他的人一样。 小桃一顿,继而攥紧了掌心的纸鹤,深呼吸一口,寒冬好像也没有那么冷了。 随着呼啸的风传来她细碎的、虽然有些颤抖,但字字句句都是清晰的,甚至因为过于小心翼翼就像寒冬盛开的小小梅花……不,少女心事不论何时都是可爱的。 “季大侠,明日便要到皇城了,我……我还没正式向你道过谢,谢谢你一路保护我,谢谢你次次护我周全……” 黑暗中传来季陵不耐的声音: “说完了?” 女孩一怔,指甲掐进掌心里,然而阿沅姐姐的话同样响在她耳畔: 【至少……不要留下遗憾吧。】 她咬了咬下唇,垂下头颅,凭着一股莫名生出的冲动和前所未有的勇气继续道: “我……我……我喜……” 倏然冷风迎面而来,冰冷的衣袂拂过她的脸色又落空,她一怔,是季陵擦过她的肩走了。 毫不犹豫走了。 她怔愣了好久,直到再也看不到季陵的身影,直到雪面上只剩下她一人才失落的蹲了下来,抱着双膝小声哭了起来。 而季陵—— 低头看着只余残雪和些许细碎冰凌的掌心,复又将手背于身后,紧紧攥成一个拳,脸色阴沉得可怕—— 阿沅守在篝火前等了好久,没等到小桃,反倒先等到了季陵。 她看到季陵后一顿,又往他身后望了望,始终没看到小桃的身影,眉头微蹙:“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小桃呢?你们不会……”阿沅瞪大眼睛,“你们不会根本没遇到吧?” 季陵倒是神色坦荡,见她身上的伤差不多好了七七八八,暗自松了口气,不过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乌沉沉的眸光落在她身上,声音也是淡淡的,没什么起伏: “哦,遇到了。” 阿沅问他:“那人呢?怎么不一起回来?” 季陵拧眉:“为什么要一起回来?她回不回来与我有什么关系?” 阿沅气结:“怎么会没有关系!一点都不会怜香惜玉吗?人才和你……”阿沅蓦的一顿,卡住了。 好险好险,差点说出来了! 万一小桃还没表白心迹,她不就卖了小桃了吗! “和我什么?”季陵眉间拧得更深了,紧盯着她不放,“你想说什么?” “咳…没什么……人还是小姑娘,这天寒地冻的,你就不能送她回来吗?”她掩饰性低咳一声,转而旁敲侧击道,“她就……没跟你说什么吗?” 季陵浓黑的眸微微一动,静默了一会儿,紧拧的眉头落下浓重的阴翳,紧盯她的深邃的桃花眼显得有些莫测。 阿沅莫名被看的毛骨悚然的,摆手: “算了,当我没说。明早还要赶路,早点休息吧。我自己去找她。” 话落她径直走去,然而,季陵却不肯放过她。 擦肩而过的瞬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怎么,上次将我推给阿姊,这次又要将我推给这个农家女么?” 笑声既哑又带着自嘲,还有股挥之不去的寂寥和孤寂。 阿沅倏然站定了脚步。 她知道他一直都很聪明,甚至聪明的可怕。 她默不作声了一会儿,才侧眸看他,眉头紧蹙全是责备: “人家不叫‘农家女’,人家有名字,她叫‘小桃’。你护了她一路,难道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吗?” “她姓甚名谁与我何干!怎么,你就这么想摆脱我?”他笑了,一手狠狠攥着她的腕子,笑容邪肆又疯狂,浓黑的眸燃着暗火似的滔滔恨意,“阿沅,你当我是谁?我是摇尾乞怜、渴求你施舍一点爱意的狗吗?还是你觉得随便来个阿猫阿狗向我施舍爱我就该……” “啪!”的一声,季陵英俊的脸被打的偏了过去。 他本恨意滔天的俊容有片刻的凝滞。 玉白的脸顷刻浮现清晰的五道指印。 阿沅这一巴掌扇的一点不含糊,甚至自己掌心也火辣辣的疼。 她盯着季陵被打偏的俊容,胸膛微微起伏片刻后才冷冷道: “我以为,你会和三年前不同。我以为你多多少少长进了一些。” 季陵一顿,忽又听见阿沅低低轻嗤了声,“果然,你还是老样子。还是那么——人憎鬼厌。” 话落,季陵长睫蝴蝶振翅般的一颤。 阿沅落在半空的手缓缓收回,缓缓吐出一口气,最后看他一眼,只说了一句: “季陵,不要践踏别人的真心。” 一瞬间,季陵瞳孔微缩,整个人僵立在原地。 连阿沅走远了也不曾发觉—— 阿沅是在寻小桃的途中和小桃迎面撞上的。 小桃甫一看见她,两眼微亮:“阿沅姐姐,你是来找我的吗?” 阿沅眼尖的看到她微微红肿的眼皮,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却是抬手揉了揉她的发,笑着问她: “有好好传达你的感激之情吗?” 小桃一顿,继而重重地点了点头:“当然!只是……”她有些难为情的挠了挠面颊,“只是我的声音太小了,季大侠可能没有……” “那不是你的错。”阿沅重重揉了揉她的发,在她耳边大声道,“风声这么大没听见也是正常的吧! ” 小桃怔了会儿,重重点了点头:“嗯!” 阿沅揽过小桃的肩,却见她不动,而是拿出一方帕子递到她面前。 阿沅拿过帕子,微微一愣:“这是什么?” 小桃盯着阿沅掌心的手帕出神,忽而扯唇一笑: “我就不该奢望不属于我的……阿沅姐姐,你帮我丢了吧。” 阿沅没有问她为什么,却是道:“我带你走吧。” 小桃愣住:“什么?” 阿沅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是……我不是有意看的,是你的婚书就恰好夹在你送我的这件袄子里……哎呀,这些都不是重点!”她抓住小桃的手,言之切切,“那什么张大官人大了你足足二十许的年岁算哪门子良配?你别嫁他,我带你走吧!” 小桃看着阿沅好一会儿,才喃喃着: “阿沅姐姐原来你知道……你知道我有婚约在身,却仍然纵容我的妄念……阿沅姐姐你难道…你难道不觉得我有悖妇德……” 见小桃羞惭的恨不得将头埋在雪地里,阿沅当即道: “这有什么的!情窦初开人之常情!你即便嫁做人妇为他人动心又如何?杀人放火了么?况且你还没嫁做人妇呢,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今儿别说是季陵,即便是天皇老子我也支持你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忘了我给你说过最重要的事是什么了吗?”阿沅用食指看似用力实则轻轻点了下小桃的额,故作生气道,“是不要留下遗憾啊!” “阿沅姐姐……”小桃怔怔的看着阿沅,嘴巴扁了又扁,最后忍不住扑到阿沅怀里放声大哭。 阿沅一边抚着她的发一边安抚着她:“好了好了,从现在开始你就跟着我,只是我此行凶险,明天到了皇城先给你找个落脚的地方,你就别再回……” “不……”小桃退出了阿沅的怀抱,也拒绝了她。她笑着摇了摇头,抹去了脸上的泪,“我是自愿的阿沅姐姐。张大官人……很好,很好。前几年闹饥荒都亏有了他的接济,我和爹娘才侥幸活了下来,他的恩情……我几世也偿还不上,唯有以身相许。没有任何人逼我,是我自己想嫁他的。” 阿沅攥紧了拳:“可是……” 小桃牵起了她的手,眼睛弯成两道月牙,歪着头看着阿沅笑: “阿沅姐姐这一路我都很快乐,没有任何遗憾了,真的。” 阿沅顿了下,将未尽的话咽了下去,终究只是摸了摸她的发。 —— 两人亲昵地手挽手一同回营地,却见季陵就站在篝火前沉默的看着她们,似乎……等了她们许久,肩上堆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看到季陵一瞬,阿沅立时便挡在小桃身前,哪知季陵只是淡淡的扫了她一眼,便将视线望向她的身后,语气虽然略显生硬但仍是谦逊的: “我可以和你聊聊么?” 小桃骇了一大跳,手犹豫地指着自己,还是不大相信:“我……我吗?” 季陵毫不犹豫点了点头。 小桃愣住了。 倒是阿沅在最初的愣神后反应极快,用肩膀轻轻撞了下小桃的,在她耳边轻声道: “去吧,没事的。” 在阿沅的鼓励下,小桃抿了抿唇,这才走向季陵,轻轻点了点头—— 阿沅走的远了些,给两人一些空间。 篝火在身后噼里啪啦作响,季陵冷不丁向女孩微微颔首: “对不住,我不该如此无礼轻怠于你。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消气?” 小桃怔了下,话都说不利索了:“不不不……使不得使不得!季大侠你没有做任何对不起我的地方,该是我向你致歉才是啊!” “那么你是……”季陵抬眼看她,“原谅我了?” “当然!不……您是我的大恩人,从何谈起‘原谅’呢?您快别折煞我了!” 季陵终于站定,似松了口气:“那就好。” 小桃才是狠狠舒了口气,然而气还没喘匀呢,又见季陵一双浓黑的眸极其专注的盯着她,认真得可怕: “接下来你无论说什么、说多久,我都会认真听、认真回答的。” 小桃:“……” 小桃蓦的捂嘴笑了起来。 季陵眉头微蹙,问她:“为什么笑?” “我想要的答案你已经给我了,我没有遗憾了。”小桃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害怕他了,笑着觑着他,试探道,“季大侠你……喜欢阿沅姐姐吧?” 季陵微微一顿,负于身后的手紧了紧,紧盯着她的浓黑的眸轻而坚定的,点了点头。 小桃咧嘴:“我就知道!”紧接着又不甚其解的问他,“你既然喜欢阿沅姐姐又为什么不能和阿沅姐姐好好说话呢?” 季陵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开口,只是还未出声便被小桃截了话头:“你可不能糊弄我,你忘了你答应我接下来会认真回答我的吗?” 季陵:“……” 青年沉默的像个雕像,就在小桃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终于开口了,低沉的嗓音微微涩然,好似一曲荡气回肠的古筝后只余二三音节的单调古韵: “……她恨我。” 短短三字有道不出的寂寥。 季陵难得多说了一句,吐出的白气犹如一尾游向夜空的鱼,悠悠扬扬在漫天的雪花中穿梭: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话落的同时,白鱼寂灭在苍穹,呼啸的夜风似乎也静了下来,一时静的似乎能听见雪花落下来的声音。 小桃忽然开口:“季大侠你有像现在这样像跟我道歉这般,向阿沅姐姐道过歉吗?” 季陵一顿,僵硬着的身躯,闻言犹如年久失修的齿轮缓缓侧首看向小桃。本晦暗的双眸如星辰寂灭的苍穹,却在小桃接下来的话语中一点点点亮,至最后仿佛天下星光都汇聚在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 小桃不好意思的搔了搔脑袋:“其实我也不大懂,不过就像阿沅姐姐今夜问我有没有好好传达我的感激之情,现在我也借花献佛问问季大侠——你有向阿沅姐姐认真道过歉吗?你的心意有好好传达到阿沅姐姐那儿吗?”—— 远远的,阿沅一个人拿着一根树枝在雪地上画着玩儿。 等回过神时,已经写了几乎满满一地的“沈易”二字。 幸好四周没人! 丢死个人!!! 她脸一红,掌心登时绵延出丈长藤蔓,藤蔓往雪地上一抽,登时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痕迹了。她寻思着两人差不多也该结束了,丢下树枝,匆匆将小桃方才给她的帕子收进怀里,冷不丁一道声音从帕子里传了出来! “阿陵……阿陵!” 阿沅骇了一跳,手一抖,帕子落在地上,露出一个小东西,她定睛一看,是小小的、有些许褶皱的纸鹤躺在雪地上,其上还有墨点就的小小眼珠。 纸鹤墨点就的眼珠盯着她,折了半只的翅膀仍挣扎着挪动着,嘴巴张合着口吐人言: “阿陵,你在何处?” 阿沅双眸陡的锃亮,是时雨姐姐的声音! “我和月儿寻你多日你为何隐去踪迹叫我遍寻不得?你是不是……你是不是已经找到阿沅了?我明明已告之于你万千行尸已涌入皇城脚下,皇城岌岌可危,而你却不断偏移路线离皇城愈来愈远……” 阿沅一怔,愣住了。 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纸鹤那双眼仍盯着她,字字句句分外清晰,只可惜纸鹤损毁太过只能机械的传达剩下的只言片语: “你在想什么?你要做什么?你还记得初入江湖之时在燃灯佛大师面前立下的誓……誓言么……你……你说……” 纸鹤于雪地上颤抖了几瞬,终于不再动了,如普通的纸鹤被冰雪浸湿,墨点的眼洇湿成一块浅浅的脏污。 阿沅愣神之际忽而耳尖微动,厉声道: “什么人!” 掌心藤蔓应声而出,电光火石之间,藤蔓直直插进雪地里! 雪地内骤然爆发一道苍老而尖锐的惨痛声:“啊!” 紧接着于她眼前,那巨大的雪团快速消融,换作一块人形冰凌最后又化作一灰发老叟。老叟的心窝恰恰被她的藤蔓锁住,钉在原地似的不能动弹。 阿沅愣住:“你是……” 老叟一边疼得哆嗦一边苦笑着:“斗了这么些天,姑娘这么快就不认得老朽了?” 话落的同时,妖气慑人,发须接化作了泛着冷光的冰凌。 —— 与此同时,季陵寻来了。 他等不及了,所以他寻来了。 他也该寻来的,既然阿沅不来找他,那他来寻她好了。 一路上小桃的话不断在他耳边循环着回荡着: 【你有向阿沅姐姐认真道过歉吗?你的心意有好好传达到阿沅姐姐那儿吗?】 该死的,他怎么才想到! 他居然从来没有好好道过歉! 无论阿沅是否会原谅他,无论这个迟来的道歉是否会让阿沅更加厌恶他,他都要完完整整把他的歉意、他的愧疚、懊悔,还有他藏在心里的、从未宣之于口的自怜、自负、自大还有渴慕,他对她深深的、几乎灼烧自己的渴求、思慕全部通通都告诉她! 季陵本脚底生风般的疾走倏然顿住,是他心心念念的女子此刻就在他面前不远处。 他浑身热血沸腾几乎到了顶点,再也无法忍耐一分一秒,双手握拳,手背青筋毕露,竟直接脱口而出: “阿沅我……” 阿沅骤然转身,长袖一挥,老叟便被甩在他脚边,苟延残喘。 阿沅冷冷凝着他,质问他,本吴侬软语般的嗓音前所未有的冷漠: “你一直在骗我?” 第161章 161 第161章 161 ◇ ◎“打起精神来啊!”◎ 季陵瞬间浑身血液都凉了下来, 俊容褪去血色。余光瞥到阿沅脚下浸透于冰雪之上的纸鹤,长睫下垂,落于身侧紧握的拳力气之大渗出血迹来, 俊容苍白: “你都知道了?” “为什么?你明知道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却故意派遣小妖拖延,故意引我偏离路线, 甚至故意不让时雨姐姐找到我们!”阿沅难以置信望着他, 只觉得眼前人陌生的可怕, “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我说……”季陵一步上前,因俊容苍白更显双眸浓黑好似旋涡一般, 紧紧锁住她, “只因我不想再失去你呢?这个理由够不够?” 阿沅被季陵眸中堪称疯狂的不管不顾一震, 似乎不愿相信是这么……这么荒谬的理由,她好像第一次认识季陵,呢喃着摇头: “……你简直不可理喻。” 她不欲再和他扯皮了, 她已经浪费太多时间了,她也不想再见到这个人了,她要立马赶去皇城救书生, 然而才转过身,身后便传来季陵的声音: “我骗了你, 你不止昏迷两天, 是四天, 到今日正好七日。” 阿沅猝然站定,下一秒连季陵都尚未反应过来, 阿沅已然瞬移至他面前, 单手掐着他的脖子高举过头顶, 猫瞳渐起红雾: “你说……什么?” 季陵极轻地笑了一声: “早在你昏迷时就一直听你念叨什么七日之约……怎么办, 来不及了,你赶不上的。” 阿沅一双眸骤然赤红,霎时仿佛一场雪崩,成吨的雪花砸下,是季陵被她扼住咽喉狠狠掼在地上! 鲜红染上白雪,季陵有一瞬间堕入黑暗,复睁开眸时仿佛被阿沅眉心如火燃烧的花印烫了下…不,是被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憎恨和厌恶灼伤了,他裂开嘴笑,可惜涌出的都是鲜血: “不用比了,你已经…比我厉害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阿沅一遍又一遍,到最后直接用蛮力一拳一拳打在他身上,最后一拳却将将停在他面前,没有下落。 此刻季陵满头满脸都是血,等了许久的拳没有落下,他艰难的睁开眼,可惜只能睁开一只眼看她: “……怎么不打了?” 她骤然放下手,坐在雪地里没有说话。 季陵盯着阿沅藏在如瀑长发后的侧颜,默了会儿,道: “你是该恨我的,打我吧,你心里能好受点。” 少女不答,就这么低垂着头颅,雪静静的下,不一会儿发上便沾了一层薄薄的冰晶。 等了许久,终于她微微动了下,抬眸,眸中的红雾渐渐消散了: “你错了,我不恨你。” 季陵一怔。 她颓唐的站起来,抖落满身风霜,双眸像是烈焰燃烧后的余烬,清冷而落寞: “我从来没有恨过你,我不恨任何人,我恨我自己。” 恨自己无用,可笑她以为自己终于有了力量,却仍然什么也改变不了。 青年的嗓音很哑:“你要去哪儿?” 她双手互相摩挲着呵出一口气,周身淡淡金光浮现,冰雪消融了。她本寂灭的双眸好似亮起微光一点点变得坚定: “我要去找他,不管是死是活我都要把他带回来。”末的,凉凉的瞥了他一眼,“我不恨你,但是再拦我,我真的会杀了你。” 很冷、很淡,仿佛在跟陌生人说话,也仿佛……是此生最后一次交谈。话落,阿沅旋即毫不犹豫转身,与暴风雪逆行,走入黑沉沉的夜中。 身后死一般的沉默弥漫许久,终于传来季陵急促的、略显慌乱的声音: “你……你怎么会不恨我?你该恨我的!” 方才阿沅一拳又一拳是下了狠手往死里打的,季陵挣扎着起身,踉跄着追了两步居然又重重地摔在雪地里,鲜血很快浸透厚重的雪,他竟然再也站不起来,鲜血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朝着几乎淹没在风雪中的纤细身影,一字一句怒吼着,字字句句仿佛被暴风雪撕裂散在森冷的夜空里飘荡: “我骗了你,我从头到尾都没想过帮你,没想过去皇城解救那个该死的书生,我自始至终都在骗你、阻挠你,你不恨我吗?” 那抹纤细的背影仍是头也不回,不知是不是血流进了眼里,他的世界几乎是一片血色,他死死盯着那抹背影,好似风雪灌进了胸腔,不甘、怨怼、失落、后悔重重情绪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叫嚣着,他狠狠一拳砸了下雪面: “那三年呢?我践踏了你的真心整整三年!你……连恨都不恨我吗?” 闻言,那抹身影终于停下了脚步。 随风送来了她轻轻的叹息声: “我不恨,因为我放下了。季陵,我希望你也能放下。” 季陵双眼红红的,几乎淌下两行血泪: “你放的了,我放不了!” 他挣扎着从雪地里爬了出来,起初一小段路还有些磕磕绊绊,几乎每走两步便要摔倒一次,即便是他薄唇也冻得乌青,一路行来便拖行了一地的血,等摇摇晃晃走到阿沅面前时,俊容褪去血色仿若游魂一般,唯有浓黑的双眸亮的惊人,仿若有烈焰在烧,那是几欲将五脏六腑都焚烧殆尽的、名为“绝望”的烈焰灼烧着他,灼得他两眼通红: “我不想同你比划,是因为我……我怕你成长的太快了,我怕你就不再需要我了。” 阿沅挺直的背影微微一滞,正欲侧首转过来,脊背突然有什么轻轻撞了上来,她一顿,长睫如振翅的蝶轻颤了下,是季陵的额抵在她的脊背上。 “先别转过来……求你了。” 这一路似乎耗费了他所有的气力,他泄了气般又似……臣服似认输般以额抵靠着她的脊背,嗓音低沉,好似丢盔卸甲一般在最初急促的呼吸之后又似忏悔似的低声絮叨着: “我知道……我们有很多误会。早在芙蓉镇,你恨我,恨我为什么在你和阿姊同时掉入芙蓉潭内选择救阿姊而不是你,你恨我为什么永远…永远选择放弃你。但是……”阿沅感觉到身后的他微微颤抖着,“我赠你的小兔锦囊藏有我的生死符、本命咒,那是我的一半元神在护你,我分明早已将身家性命交托与你了,我的选择从来都是你!你可知道?” 阿沅豁然抬眉,怔愣在地。 “那日在山洞我拒了你,不是因我厌弃你,我厌弃的……是我自己。我厌恶的是明明早已倾心却因‘妖就是妖’这样可笑的理由逃避的自己!”他两手紧紧锁住少女纤细的腰身,好似抱住最后一根稻草般那么紧,好似一松手,少女便会消融在暴风雪中再也不见,“阿沅,你明明…你明明喜欢的是我对不对?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们重新回到……” “我是爱过你。” 季陵一怔,忽然他紧抱着交扣的手被一根一根掰掉,阿沅从他怀里挣出来,转过身来,凝着他,猫瞳无风无浪异常平静,好似再说今天天气不错那么冷静: “可是太晚了。如果误会早些解开的话……你我或许不会是现在这样。但是,没有如果。我已经不爱你了,抱歉。” 季陵昕长的身形在飓风中晃了晃,他脸色煞白,双眸却亮的惊人: “我只是晚了一步,你为什么不等我?你……你那么好,我一定会喜欢你的,我只是……我只是醒悟得慢了些,你为什么不等我?” 阿沅张了张唇,半天只说了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他的痴心错付,也对不起她实在没有多余时间可以耗在这里听他诉说他的悔恨,她要走了,她要去救那个人。 那个肺痨鬼一样的书生,那个好像总是命悬一线但怎么咳也咳不死的书生。她不信他就这么没了,她知道他命有多硬! 她朝季陵歉意的颔首之后,转身之际又被季陵拽住了腕子,她耐着性子拧眉转身,却见季陵——单膝跪在了地上。 阿沅一怔,愣住了。 “你在……干什么?” 季陵看似轻柔实则强硬的握住阿沅的手,他握着她的手来到唇边,阿沅一瞬间想甩开他的手,被他狠狠抓住,力气之大居然一时挣不开,眼睁睁的看着季陵将冰冷的唇贴在她手背的青筋上,肌肤相触的一瞬间,阿沅无端的打了个寒颤。 季陵却不让她退缩,终于松开了唇,抬眸看她。脸色是苍白的,唇色是殷红的,逾显一双桃花眸浓黑似深潭,其中又暗藏一丝若隐若现的红雾,好似白雪凝结而成的精怪,邪异妖肆。他殷红的薄唇若有似无的蹭着她的手背的肌肤,浓黑的眸紧紧绞着她,开了口,恍若恶魔低语,低声诱着她: “我知你舍命也要去救他,与我结下妖誓,我替你去救。你入过我的记忆,你知道妖誓是个什么东西。你放心,一旦结成妖誓,我无法再骗你欺你,我会是你最忠诚的……奴仆。你不是要救他么?那有成千上万的行尸,光凭你一人救不了他的,但我可以。你别忘了我身负天魔血,你也曾在记忆里见过我入魔失控暴走的模样,当然你也不用担心我失控。”季陵说着说着,心情奇异般的好了起来,“这世间唯一能阻止我的便是与我结下妖誓的你。我会替你救他,代价是你要生生世世与我在一起,天地法则也不能将我们分开,怎么样,是不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 阿沅的回答是狠狠扇了季陵一巴掌! 一巴掌不够,她接连打了三下巴掌,打到掌心酸麻了才停下手,问他:“清醒了吗?” 季陵的脸色更白了,几乎透明。他殷红的唇抿成一条直线,僵硬着身躯,直直盯着阿沅,没有说话。握住她掌心的手放了下来,垂于身侧紧紧握成拳,手背青筋毕露。 “难堪吗?难堪就对了。这三下巴掌我是替时雨姐姐扇的,我是爱过你,可我爱的是那个除魔卫道,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少年,而你现在是什么?你要做我的狗吗?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求你吗?你是瞧不起我还是瞧不起自己呢?你是在拿入魔威胁我吗?可我只觉得你可怜。失控就失控,暴走就暴走,与我何干?你是真的想与我生生世世在一起吗?不,你只是需要一个人来承担后果,承担你再次失控入魔的后果。” 季陵的脸色白的吓人,瞳孔震荡着,眼角泛红,好像有什么一寸寸龟裂。 “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除妖师,可一个除妖师连自己都掌控不了,除什么妖?”阿沅终恨铁不成钢的一拳狠狠打在他的肩上,“打起精神来啊!” 他被阿沅一击,仰面倒在雪地上。 “孙悟空也是自己选择戴上紧箍咒。季陵,除了你自己,没人会是你的救赎。” 阿沅最后看他一眼,转身钻入风雪中。 忽而身后传来一道低沉而沙哑的声音: “……生门在东,阿姊就在那里等你。小桃,我会安全送她回家。” 她微微一滞,便朝东面疾驰而去。 而季陵恍若脱水的鱼,于雪面之上剧烈喘气。 飓风吹散乌云露出其后散着清辉的冷月,冷月的光于重重纷飞的霜雪之中照进他龟裂的、有了缝隙的浓黑的眸里。 至此,墨潭也有了星光。 作者有话说: 迟来的祝福,祝大家新年快乐哦! 完结倒计时啦! 第162章 162 第162章 162 ◇ ◎“不是想杀了我么?跟我一起下地狱吧。”◎ 越往前, 风雪愈盛,几乎到了寸步难行的地步。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今日的夜很长很长, 似乎没有尽头。天边风云莫测, 吞没了最后一丝银光,她按照季陵所提示的, 不断往东走, 好像行走在漫长的、没有尽头的黑夜里, 终于—— 朦胧见,鬼灯一线, 露出桃花面①。 不远处一抹身着青衫、属于女子的娉婷身影于风雪之中乍现, 阿沅一顿, 风雪太大她瞧的不甚清晰,却仍能从她手中所执长剑的剑柄上看出…… 那是时雨姐姐的剑穗! “时雨姐姐!” 她双眸骤亮,顾不得迎面如何肆虐的寒风, 提着裙摆便朝女子跑去,临到跟前陡的一顿,只见长剑之上血迹斑驳, 仍有新鲜的血珠沿着剑尖一点一点淌下…… 阿沅停了下来,眉头微蹙:“……时雨姐姐?” 执剑的青衫女子闻言微微一动, 提剑低语着转过身, 因风声太盛阿沅并未听见:“原来你真的……” 转身之际染着鲜血的长剑随即重重刺来! 同时一道小小的身影飞扑而来抱住阿沅的腰, 剑光一闪,长剑便刺入月儿单薄的肩膀上! 阿沅环抱着月儿翻身一转, 跌在厚重的雪上, 见月儿面容煞白倒在她怀里, 后背全被鲜血浸透, 阿沅瞳孔微缩: “月儿!” 月儿小手紧紧抓住她的衣袖,字不成句: “她……她偷袭时雨姐姐,是她……她伤了时雨姐姐……” 青衫女转过身,呼啸的狂风卷走她面上的薄纱,从耳际至嘴角横贯整张脸的丑陋疤痕将本姣好的面庞一分为二。她拔出长剑,飞溅的血沫染红了她一张修罗面也染红了她的眼,盯着阿沅一字一句,居然是怀念的口吻犹如多年未见的老友般寒暄: “你居然还活着……姜沅,你可真是命大啊。” 她们也确实是多年未见的老友,阿沅眉心掠下浓重的阴霾,没想到居然能在此时此地见到她,玉陶公主。 这是她重新得到记忆之后第一次见到玉陶,恍如隔世般,愣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她,没想到记忆中张扬跋扈不可一世,落了根发便能要人性命的玉陶公主居然……变成了这幅模样。 “怎么,见到主子连跪都不跪了?” 玉陶以剑指她,剑风一扫,露出其下—— 她的鞋正踩在早已昏迷的、血流成河的薛时雨脊背上。 阿沅一瞬间双目赤红,将月儿放置一边便冲了过去! —— 两个时辰前,密林深处。 “我们……我们是不是又绕到了原点?!” 面上蒙着细纱的女子,手指抚着枯木上熟悉的划痕,声音抑制不住的发颤,“这莫不是鬼打墙?!我们都在这破山瞎转了多少圈了!沿途又遇到多少妖?又还有多少妖等着我们?!” 女子怨怼的眸光射向前方身姿挺立、一身侠女打扮的女子身上: “你确定他们就在这个山头?!你确定没有把我们带错地方?!” 面覆细纱的女子正是玉陶,而一身侠女打扮的便是薛时雨。 自蓬莱岛一别后不久,薛时雨便收到了燃灯佛来信,她本和沈琮、空师父等人北上抵挡群起的行尸大军的,得知阿沅尚在人间的消息便坐不住了,与沈琮等人兵分两路,沈琮和空师父继续北上御敌护卫人龙国君,而她和月儿则来寻季陵和姜沅,寻到时便与他们汇合。计划进行的好好地,唯独多了个意外,便是玉陶好好的公主不去当,非要跟过来。 美其名曰她和姜沅主仆情深,深似姐妹,薛时雨虽然对玉陶的话将信将疑,不过她隐约从沈琮那儿得知一些阿沅的过往,阿沅确实曾和这位玉陶公主亲密无间甚至玉陶公主去祭祀河神也是点名阿沅陪伴左右……兴许阿沅瞧见了这位公主会更加欢喜? 不过因前途多凶险难测,薛时雨还是拒绝了,没想到这位公主居然自己瞒着沈琮偷偷跟了上来,薛时雨赶也不是只好默认她跟着了。 此刻薛时雨执剑目视远方,眉宇肃穆,并未理会玉陶的话,一路来都是如此。 “姐姐,看。” 忽的,月儿将不知从哪儿捡来的正是她传送给季陵的纸鹤交给薛时雨,薛时雨眉间的褶皱更深了一分: “不会有错,他们就在附近。季陵曾钻营过奇门遁甲之术,我们早已踏进他的阵法之中,倘若他决意不见我,我寄多少只仙鹤、即便翻了这座山头也是无用。” 玉陶一听便炸了:“那我们此行是为的什么?!你不是说你能找到他们吗?他们人呢?这就是你的能耐?!” 薛时雨再好的脾气也冷了脸,更何况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本就是两个世界,她是沈琮的千岁陛下可不是她的,薛时雨当即便下了逐客令: “我从未承诺过公主殿下任何事情,此行凶险难测也早已告之,既然公主殿下心有不满不妨自行离开,草民就不送了。” 话落薛时雨便牵着月儿的手转身即走,玉陶勃然大怒:“你……” 然而口出一字便生生止住了,沈琮森然的话犹言在耳: 【在皇宫你是公主,在这里你什么也不是!即便是圣上,你觉得他们会惧怕半分吗?】 杀戮之色一闪而过,玉陶咬了咬牙还是跟了上去。 薛时雨已分不出多余的耐心给玉陶了,全做无视,只将月儿拉过一旁,微微屈膝握住她的肩膀: “月儿,你也离开好吗?” 月儿一怔,抱住薛时雨的胳膊,眼眶倏然就红了:“月儿会乖乖的,时雨姐姐不要赶我走……” “我不是赶你走,我怎么会赶你走?”薛时雨眉眼弯了弯,将月儿揽在怀里拥住,低声哄着她却也决心不能再将她当小孩子对待了,眸色冷了些仿佛下了某种决心,“既然季陵决心避着我,我偏要逼他出来。你还记得半瞎李曾说过,阿沅因身负彼岸花早已被地下亡灵、地府酆都通缉一事么?我思来想去唯有将酆都厉鬼引诱至此,方能逼季陵现身!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而你——” 薛时雨用力抱了抱月儿,直直望着她,“你是尚未转世的魂魄化身,若我将鬼差引诱至此必然会牵连于你,最好的办法便是你离得远远的,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剩下的交给大人,好不好?” 月儿狠狠吸了一把鼻涕水,抽抽搭搭:“我……我知道了……时雨姐姐准备怎么做?” “我会立阵打开底下结界,以己身唤地下亡灵现身。” 月儿急了:“可是没有人护法的话,万一你被人袭击了……” 薛时雨摇了摇头:“放心,我方才已查探过了,至少方圆一里内未有妖气。” “可是……” 薛时雨最后重重抱了她一次,利落的起了身,望着她笑: “走吧,我们一定会再相见的。我保证。” 月儿揉着眼睛,一步三回头终恋恋不舍的离开,但她并未走远,却没想到玉陶会趁薛时雨结下阵法之际偷袭、重伤于她! 玉陶脚踩在薛时雨的脊背上,手舞着薛时雨的长剑叫嚣,形容癫狂可怖:“姜沅,你以为我会让你活着回去继续将本属于我的一切都夺走吗?!做梦!我不信你命真这么大,还能活第二次不成?!别担心,下一个就轮到你了,你、薛时雨、季陵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月儿尚未反应过来,阿沅便红了眼瞬移了过去,月儿只好追了过去,大喊着: “阿沅姐姐别去!阵法已成,时雨姐姐已将地府的结界打开了!不能去!” 刹那间以薛时雨为圆心,鲜血所流经之处迸射出剧烈的红光,本有腰腹那么深的积雪居然凭空塌陷,薛时雨昏迷的身躯瞬间就被凭空出现的黑洞吞没了,玉陶眼中闪过惊慌,一抖手中长剑便掉了下来,转眼也被脚下黑洞吞没了,她狼狈的四肢并用正欲爬出来,阿沅瞬移在她身后,眸光凛凛,倾身于她耳畔冷冷道: “不是想杀了我么?跟我一起下地狱吧。” 玉陶瞳孔震荡,阿沅一把握住她的肩将她狠狠拽了下去! 在黑洞合上的最后一秒,月儿也一下跃了进去,一切只发生在须臾之间。 最后只有几道玉陶残留的抓痕于雪地上,顷刻间便被飞雪抚平了,新雪覆旧痕,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 阿沅复又睁开眼时,便撞进一双诡谲而邪魅的紫眸里。 来人居高临下盯着她,俊容秾丽而邪魅,明明森然鬼气盈身却始终有丝若隐若现却难以叫人忽视的仙气萦绕不绝。 阿沅心口一悸,颇为悠久的记忆撞进了脑海里,下意识便道: “……血河大将军。” 血河大将军身后忽的探出一张风干橘子般的老脸,是半瞎李冲着她咧嘴笑: “丫头,又见面了。”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点绛唇·细草空林》黄仲则 完结倒计时!!! 第163章 163 第163章 163 ◇ ◎“您就是十殿阎罗唯一的主,我酆都鬼城无上的王。”◎ 阿沅想, 她应是……到了阴曹地府无疑。 毕竟连传说中镇守奈何桥的血河大将军都出现在她面前了,可这本该叫人惊骇胆寒的阴曹地府却与她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甚至可以说,天差地别。 她看了看身前一脸沉郁的血河大将军又看了看正笑眯眯盯着她的半瞎李, 最后望了望空荡荡的四周—— 只见一座无甚稀奇的砖块累就的拱桥矗立眼前, 恐怕就是传说中的奈何桥。奈何桥下倒是一片颇有几分鬼都气质的粘稠血池,血池中不时游过数条叫人看一眼便脊背发凉的虫蛇。顺着血池看去, 恍如蛰伏在黑暗之中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 一座巍峨又阴气森森的宫殿拔地而起, 其上歪斜的匾额上刻着醒目的三个大字——“枉死城”。 不过偌大枉死城只有鬼灯重重,空空荡荡好似一座空城, 不光枉死城, 整个地府……未免有些过于空旷冷清了…… 许是她惊愕的表情过于直白刺痛了血河大将军的心, 血河大将军当即冷嘲出声,一脸阴鸷盯着她: “如若不是你利用我鬼蜮圣物擅自打开黄泉眼,释放万千恶鬼, 我济济酆都鬼蜮何至于此?!!” 半瞎李咧嘴笑,开了天窗了,居然会替旁人说话: “大将军瞧你这话说的, 龙脉不稳,莫说酆都鬼蜮关不住这些冤魂厉鬼, 天地都失了序, 岂能单单怪这姑娘?” 阿沅则猫瞳飞快眨了眨, 一脸迷茫:“……哈?” 血河大将军额角登时鼓起一条青筋:“小妖偷盗我族圣物日久不知悔改,拿命来还吧!” 话落血河大将军当即发难, 岂知方一抬手不知何处蹿来耗子似的女童, 抱住他的胳膊张嘴就咬! 阿沅失声:“月儿!” 血河大将军眉头微拧, 却未将胳膊上的女童甩开, 仿佛身后长了眼睛似的,另一手直接扼住了提剑刺向他的、一脸惨白的薛时雨的脖颈! “时雨姐姐!” 阿沅咬牙,双手掌心倏然绵延出粗粝的藤蔓刺向血河大将军! 忽而一道清冷而漫不经心的,属于女子的婉转而华丽的声音幽幽传来: “闹什么?” 阿沅一怔,刹那间仅仅毫厘的距离便能刺中血河大将军双眸的长刺陡的小炸弹似的盛开出一朵靡丽的曼殊沙华,就在血河大将军眼前,血河大将军本风云不惊、连眼皮也不曾眨一下,却被曼殊沙华狭长的蕊丝好似调戏似的勾得,长睫陡的一颤。 血河大将军:“……” 紧接着,仿佛一串鞭炮似的“砰砰砰砰!”,阿沅绵延出的两条藤蔓瞬间开满了无数吐着猩红蕊丝的曼殊沙华,藤蔓于她面前怏怏的垂了下来,好似两条铺满鲜花的毯子瘫在地上。 阿沅:“……” 阿沅:“………………” 她面上波澜不惊,识海内却已掀起了滔天巨浪:“彼岸花给我滚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彼岸花未答,只见奈河桥下本一片平静的血池波澜骤起,粘稠的血液不断向上翻滚成人形的模样向岸边逶迤而来,甫一落地便一寸寸从曳地的红裙往上,露出精致的指尖、华美的纹饰、最后是明艳不可方物的出尘容颜,阿沅注意到,女子甫一出现,半瞎李的视线便钉在她身上不动了,嘴唇颤颤呢喃着: “你终于肯来见我了……娘子……” 女子淡淡扫了他一眼,极尽冷漠: “吾乃池头夫人,谁是你的妻?” 半瞎李登时僵在原地,半晌才抿着唇不甘道: “是……池头夫人。” 阿沅登时恍然,原来……她就是半瞎李不惜失去失去双臂、不惜拼死也要从鬼蜮召唤出来的妻子…… 居然是传说中的池头夫人??? 传说血河大将军看管奈何桥,而池头夫人便是奈河桥下血池的主人,都是传说中神仙般的人物怎会和他…… 似感受到阿沅打量的视线,半瞎李缓缓转动他浑浊的眼珠,钉在阿沅身上无声笑了下。 阿沅:“……” 阿沅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敢再多看。 池头夫人不再看半瞎李,而是一步一步走向阿沅,阿沅注意到凡是她所到之处,曼殊沙华吐着蕊丝亲昵的勾着她曳地红裙下若隐若现的赤足,她看似走的极慢,却几步便走到了她跟前,阿沅微微一怔,正欲开口却见她忽然停了下来,眉头微蹙,冷声道: “哪儿来的小耗子?” 适时血河大将军松开了钳制住薛时雨脖颈的手,阿沅余光瞧见急忙奔去,将坠落的薛时雨揽在怀里:“时雨姐姐!” 见薛时雨虽然耗尽最后一丝气力苍白着脸昏了过去,但仍有一息尚存,她悬着的心终于落定。 而那厢血河大将军晃了晃左臂,月儿两只眼瞪得圆圆的仿佛小兽,仍是咬着他的胳膊不放,血河大将军盯着她,紫眸缓缓眯起,轻笑出声: “是啊,哪儿来的小耗子?” 杀气四溢。 同一时间一直于桥下躲着的玉陶尖叫一声便落在了池头夫人手里,月儿同样天旋地转间落入了血河大将军掌心,不同的是,阿沅同时延展出无数遍布荆棘的藤蔓眨眼间将血河大将军包裹的如同粽子般,藤蔓上一根荆棘甚至直逼他的咽喉,血河将军一顿,紫眸多了丝意外: “不过短短数月未见,你竟……能逼到本座头上来,凭你才活几载岁月不可能有如斯可怖的浩瀚灵力。”血河大将军盯着她,幽深紫眸显得有些莫测,“看来除了彼岸花,那日在你识海中所见的确实是唯有创世之神才有的雷神之力……难不成真如传言所说雷神大人将逆鳞给了你这般的小妖?” 阿沅不答,而是瞪着他大声喝道:“放了她!” 荆棘再逼一寸,没入血河大将军咽喉,血呲了出来。 另一厢恐惧如蛆附骨,玉陶盯着咫尺间明艳不可物的容颜嘴唇战战,字不成句: “我……我乃大魏公主,你们……你们不能伤我,你们……” 而池头夫人只倾身在她颈边轻嗅了下便嫌恶的皱了皱眉: “好臭的魂,正好拿来喂喂的虫蛇。” 当即甩手,玉陶便如抛物线一般直直坠入血池中! 她猛地从浓稠的腥臭的血池中扎起来,拼命往岸边游,然而身后血池不断翻滚竟化作一双双纤细的手拽着她,那粘稠的血液化作一个个人形交/缠在她身上,嬉笑怒骂的声音围着她绕着她,拽着她不断往血池深处拖行—— 【三公主忘了我么?我是小桃啊。】 【玉陶公主,还记得我么?我就是那个不慎绞落您两根发,便被您下令活活打死的婢女啊。】 【三公主还有我呢,我们就是天南海北搜罗来给您延年益寿的丫鬟们,你忘了我们了吗?】 【三公主……三公主……】 “薛时雨……薛时雨我命你救我!”玉陶于血海中哭喊着,甚至与攀附在她身上无数只手、无数张或喜或嗔的女孩儿的脸分不出彼此,虫蛇绕着她的颈,沿着她的额面攀爬。唯有一双惊悚至极的眸或能分辨出一两分原来的模样,她张皇绝望的眸望向阿沅,尖叫大喊着,“姜沅!姜沅你救救我!你救救本宫!本宫立誓,从今往后再不与你为难!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沈易、二哥,甚至凤位,甚至我的身份,我通通都可以给你!你救我!你救……救救……” 她的声音逐渐淹没在粘稠的血池中,直到再也没有任何声响—— 阿沅自始至终从未施舍过半分眼神给她,而是盯着血河大将军,朱唇抿得泛白,逾显双眸晶亮,眉心花印犹如火在烧,熠熠生辉: “你们要抓的是我,不是她,放了她。” 血河大将军尚未作答,池头夫人已然惊喜叹了一声: “是你!果然彼岸花千年认主,你就是命定之人!” 阿沅愣住:“……什么?” 池头夫人急急走到阿沅面前,居然直接牵起她的手用力一握,喜形于色: “你就是预言中救我鬼蜮于水火,将阴烛龙重新囚于黄泉地下,挽大厦之将倾,救黎民于水火,终止这场不夜雪的命定之人呐!” “什么跟……”阿沅双眉几乎都快拧成一道麻花,莫名所以,“什么?!” 却见血河大将军陡的手一松,月儿便落了下来。 阿沅见状,藤蔓立刻缠上月儿的腰肢,卷着月儿带到了她身后。 她将月儿和薛时雨牢牢护在身后戒备着看着血河大将军和血池夫人。 池头夫人松开手,纤细的长指轻抚着下颚,嘴角噙着笑: “你或许误会了什么,我们抓你确实是为了我鬼蜮圣物彼岸花物归原主,可也不尽然。” 血河大将军面无表情拔出刺入喉间的荆棘随意丢在地上,指腹抹去鲜血,缓缓踱步到她面前,默然盯了她许久,准确说是盯着她眉间犹如火烧的彼岸花印记,蓦的伸出指尖似欲触碰,阿沅拧眉,偏头避开了他的手。 阿沅眉心微蹙,完全被他们搞糊涂了: “我不明白你们什么意思。” 血河大将军停滞在半空的手一顿,收了回来,淡淡道:“既然圣物选择了你,那么——” 阿沅瞳孔微张,只见血河大将军和池头夫人齐齐单膝跪在她身前,两双森然中透着抹仙气的眸同时望着她,齐声道: “您就是十殿阎罗唯一的主,我酆都鬼城无上的王。” 一瞬间血池沸腾,百鬼呼号,枉死城犹如沉睡的巨兽睁开猩红的眸,百十层鬼灯同时燃起萤火,萤火的光落在阿沅一张瓷白姣好的脸上,眉间火烧似的花印仿佛活了起来,层层花瓣绽放,猩红的蕊丝吐哺而出——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大魏皇城。 雕梁画柱,金銮殿上。 一道属于男子的冷冽而低沉的嗓音凭空响起: “七日之限马上便到了,她没有来救你。失望么?” 沈易恍若未闻,他仰躺在厚重的大理石地上,一袭白衫被点点金色血液渗透,他一双凤眸失焦地望着虚空,剧痛牵动胸腔发出沉重的闷咳声,伴着呵出去的白气低低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内。 “你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拿什么和我斗?沈易,你不该这么蠢才是。”那道声音又响了起来,金色长袍曳地,是一张与沈易一模一样的面庞,居高临下凝视着他,唇角噙着一丝了然的笑,“关心则乱对么?我是脱胎于你的心魔,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怕我得知龙鳞于阿沅体内,你怕我伤害于她所以宁可自投罗网也在所不惜是么?你太蠢了,你真是太蠢了。” 他说着,摇了摇头,低低叹了一声:“我确实需要龙鳞锤炼出新的肉身,好叫我能永远摆脱你。可我同你一样深爱着她,又怎么舍得剜出龙鳞,置她于死地?这是其一。其二,早在你将龙鳞交托于阿沅之时就该知道,你永远失去了胜算。” “咳咳……咳咳咳……” 沈易低咳了半晌,失焦的双眸渐渐有了焦点,嗓音低哑听不出喜怒,长睫亦掩住眸中思绪,叫人瞧不分明: “你曾对阿沅痛下杀手是为了诱我堕魔占据我的躯壳,而你现在瞧不上我这具千疮百孔的身躯,也不打龙鳞的主意……你在等,在等七日之后北极五星聚首,紫微星现时,夺得人龙身躯成为真龙,是么?” “不错。果然,这个世界上最懂你的人是我,同样最了解我的人也唯有你。可惜了,三个时辰后,七日之限既到,天色将明之际,紫微星现之时,你我终究只能留有一人存活世上,而这个人只能是我。” 话落,他化作点点金色光芒消失在空中,淡笑着留下最后一句话: “我会让你亲眼看到,我是如何实现我们的梦想的。” —— 金銮殿外,摩柯倚靠在深红色的宫墙上,仰头看着漫天风霜之上,重重叠叠风雨欲来密布乌云,发带之下,竖瞳闪了闪,旋即负手离去。 作者有话说: 不出意外下一章就是大结局啦!明天见啦! ps:感谢小天使空投的月石,啾咪! 第164章 正文完结 第164章 正文完结 ◇ ◎凛冬散尽,终迎星河长明。◎—— 奈河桥下, 血池旁。 在赶去皇城之前,池头夫人特地将血河大将军和半瞎李打发走,只剩下她与阿沅二人。 而她这么做的原因, 只为告诉阿沅一件事。一件三岁小儿都知的、藏在神话传说中的故事。 “吾王可知阴烛龙?”池头夫人似乎也并不准备听到她的回答, 自顾自便道,“西北海之外, 赤水之北, 有章尾山。有神, 人面蛇身,直目正乘, 其瞑乃晦, 其视乃明, 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烛龙①……” 阿沅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 无论她说了多少遍池头夫人和血河大将军还是执意“吾王吾王”地叫她,她虽然觉得臊得慌可也毕竟管不了别人的嘴,那就随他们去吧。而且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个都喜欢给她讲些床头故事, 前有摩柯告诉她“雷公擒龙”的故事,后有池头夫人告诉她“阴烛龙”, 但她可没有那么多时间听人讲故事了! 她下意识一把抓住池头夫人的手:“我不想做你们的王也不想知道什么‘雷公擒龙’、‘阴烛龙’……” 池头夫人双眸蓦的一亮, 反握住阿沅的手:“太棒了, 吾王知道‘雷公擒龙’?那您一定知道雷公擒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了?” 阿沅豁然抬眉:“……你说什么?” 池头夫人盯着阿沅的模样,蓦的捂嘴笑了: “原来吾王不知道啊, 吾王不知道却仍敢只身赴约……”池头夫人笑意愈浓, 虚指点了点阿沅, 一双含笑的美眸似藏着钩子又似带蜜的□□, “真不知道该夸吾王是英勇呢还是……不知者无畏?” 阿沅同样直视着她,静静看了她许久,最终只道:“她们呢?” “吾王可是担心薛姑娘和月儿姑娘?放心,有血河大将军为她们疗伤,两位姑娘即刻便会痊愈的。” 阿沅旋即便走。 池头夫人在身后叫道:“吾王可是生气了?气我鬼蜮礼数不周怠慢了王上的贵客?” 阿沅声音很冷,头也不回,疾步而去:“没有。” 池头夫人在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看似漫不经心的却一直与她保持三步的距离: “若不是生气,又在急什么?来都来了,不如由奴家带领王上领略我鬼蜮好山好水……” “不光是她们,还有很重要……”阿沅一顿,终于站定脚步,十指嵌进掌心内,她闭了闭眸暗自深呼吸一口才勉强压下躁动的思绪,复睁开眼盯着池头夫人,一双琥珀色的猫瞳隐隐带着或许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威压,一字一句,“很重要的人在等我。还有百万行尸卷土重来,千万妖魔横行,骤雪不停,更有多少冻死骨?桩桩件件你叫我如何能等?!” 池头夫人一震,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弯了弯眼,眼底的调笑却散了,只有专注: “我知道为何彼岸花选中了您。” 阿沅微怔:“嗯?” 池头夫人莞尔一笑:“您一定会如预言中所言带我们跨过永夜,迎来长明的。” 阿沅一顿,眉头微蹙,有点不好意思:“什么预言不预言的……” “预言不会有假,就在今日,北极五星聚首,紫微星现之时,便是苍生沦陷之时。”池头夫人一顿,眸光莞尔,全无调笑之意,只有歉然和柔如晚风的信任,“原谅我有意探你,实在是彼岸花千百年来未曾认主,别说血河大将军了,我也很好奇圣物究竟选择了什么样的人,而什么样的人成为了我们无上的王……现在看来,原来一切冥冥之中早有定数,如果是你,一定能做到。” 阿沅一怔,不知为何微微红了脸。 她的朋友很少,她与同龄女孩儿相处的很少,更少的是与年长的女性朋友。 兼之少得可怜,或许可以说从未得到过母爱,她从渴望到绝望,到最后让自己下意识忘记,没有期待便也没有失望。而在池头夫人身上—— 池头夫人虽风韵犹存,明艳如一柄锋利的刀,然而眼角悄然爬上的细纹无声柔和了刀的锋利,除了初时的试探,此刻落在她身上的刀全然是柔和的晚风,里头藏得都是信任和谆谆的希冀。 “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王上可愿再听我一言?” 阿沅忙正色道:“您说。” “雷公是谁想必你已经知道了,不用我多说。雷龙下凡擒龙,擒的不是旁人,而是由他心魔所化的坐骑妖龙。雷公的原身便是上古大神,也是群星寂灭后唯一的上神——阴烛龙。阴烛龙由天地之初的混沌幻化而成,没人知道他为何而来,因何而来,又从何处来……开眼为昼、闭眼为夜,千百年来他维持着天地秩序,而这一切因其生了心魔在今日荡然无存。 世上修道成仙者无不历情劫斩红尘,原以为天地秩序的缔造者阴烛龙会有所不同,没想到天道之下,终生平等,连上神也不能免俗。”说到这池头夫人轻轻笑了下,“倒不愧是上神,历个劫也要拉天地陪葬。” 阿沅喃喃着:“……原来如此。所以……” 所以那日她在金庭不死乡神庙中所见到的……和沈易一般无二的人,就是他。 他们的敌人,那个口口相传的妖皇都是他。 他……也是他自己的敌人。 “如果我说……”池头夫人的话打断了阿沅的思路。 阿沅一顿,眼帘微掀,便与池头夫人落在她身上怜爱而疼惜的目光撞上了。池头夫人轻声问她: “王上应验预言的代价是死,你可愿意?”—— “丫头,在想什么?” 阿沅猛然惊醒,此刻她、血河大将军、薛时雨以及半瞎李位于血河大将军的爱骑——鲲鹏之上。池头夫人和月儿则留在鬼域等着他们。 等着他们凯旋。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转眼便瞧见大魏皇城巍峨的城楼以及城楼前—— 密密麻麻、铺天盖地的行尸大军。 他们皆是沿途因黄河肆虐而不幸丧命的流民,他们浑身的骨骼以扭曲的角度发出整齐而骇人的“咯咯”声,不断朝着皇城前进着。 很快,兵临城下。 阿沅一眼便瞧见于行尸之中厮杀、浑身沾满不知何人血沫的沈琮、空师父二人。 她一急,正要从鲲鹏之上跳下去时,半瞎李抓住了她的手腕。 阿沅眼风一扫,半瞎李居然惊得立马松了手,对了,他本失去的双臂不知接了何方异兽的手骨,粗/壮又大只,与他干瘦的身子极不相称,尤其他现在高举双手做投降状,因手骨太过巨大,双腿抑制不住颤颤巍巍的,看起来滑稽又可笑: “别生气别生气,这才几日没见脾气见长啊!老朽没别的意思,就问问你我娘子……池头夫人跟你说了什么?” 见阿沅不答,半瞎李兀自笑了起来: “你不说我也知道,总不过翻来覆去一些斩尘缘历情劫、冥冥之中、因缘际会、狗屁不通、咒你死的屁话对吧?” 阿沅:“……” 阿沅觑着他,不似以前那么戒备了:“你想说什么?” 不知为何,这次再看到半瞎李,虽然还是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看起来就瘆得慌的鬼样子,甚至因为那两只手骨更显滑稽可笑了,但阿沅莫名就是觉得他变了。 变得不再那么阴鸷可怕,甚至能从他眉目中依稀看出几分年轻时不羁的桀骜来,还有几分虽落拓却仍能睥睨终生的豪气。想来也是,在成为臭名昭著的邪修半瞎李前,他可是出了名的美男子,也曾是修真界一代娇子,更何况,他的亡妻可是池头夫人。 既配的上池头夫人,半瞎李总也不会太差。 许是终于找到了他的亡妻,他也终于活了过来。 有了几分人样……不,或许应该说是,人情味。 “老朽与你这女娃娃倒有几分缘分。”他陡的笑了起来,笑到拍大腿,“他娘的几分同病相怜的破烂缘分哈哈哈哈!” 阿沅:“……” “………………” 阿沅面无表情,尤其余光瞥到沈琮、空师父二人几乎腹背受敌,她登时眉头一拧: “走了。” “诶!别介!见了个把月死人难得见个活的还他娘的老熟人,谁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了唠唠呗!”半瞎李举着他可笑的手骨在阿沅身后大喊大叫,颇有几分疯癫而自知的痛快,“女娃娃你听好了!那些个神啊仙的,脱去仙骨也是吃喝拉撒,不比咱高贵多少!即便没脱去仙骨也是七情六欲蠢笨的很!运是什么?命是什么?天道又是什么?凭什么由它断定我只是一个小小渡她成仙的情劫?凭什么?!!渡了劫便翻脸不认人?哪有这等好事?!她认,老子不认!她活着,老子要跟她在一起,她死了,老子翻遍鬼蜮也要找到她!女娃娃你知道吗?她答应我了!” 半瞎李那只浑浊的独眼亮的惊人,“她答应我了只要此间事了,河清海晏,山河展颜便会与我再续前缘!生死都拦不住我们,天道算个屁!” 他狠狠啐了一口,仰天长笑,浑浊的独眼里全是畅快! “去他娘的天道!去他娘的狗屁劫!女娃娃你记住了,不管是劫是缘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去翻他个地覆天翻!” 阿沅站定,并未回头,唇角却微微勾起,低声道了句: “知道了。” 下一瞬,两手张开从鲲鹏之上纵身一跃! 血河大将军、薛时雨、半瞎李紧随其后,犹如神兵天降,瞬间将逼近的行尸大军倒逼十丈有余! 沈琮于行尸之中杀红了眼,几乎浑身都挂了彩,尤其到了最后只能凭借本能砍杀,乍看到阿沅一行人尚未反应过来,只有看到薛时雨,杀红了的眼珠才迟钝地动了动,终于恢复了神志: “时雨!” 薛时雨连忙跑去扶住他:“你怎么样!” 血河大将军挡在众人之前,正面迎上行尸大军。一双幽深紫眸无悲无喜盯着这些本该出现在他鬼蜮的万千行尸,右手凌空一扬,黄泉眼便出现了,汩汩向外淌着血池粘稠的血液,他余光扫了阿沅一眼: “这里交给我们,抓紧时间。” 另一侧半瞎李也冲阿沅笑着眯了眯眼: “阿芙信你,那你一定可以。老朽后半辈子的幸福就交给你喽。去吧,女娃娃。” 话落便长笑一声,冲进了密密麻麻的行尸之中。 阿沅抿唇,重重点了点头,眉心彼岸花印如火在烧,猫瞳一片冷凝,对沈琮、薛时雨、空师父说: “我们走。”—— 阿沅为前,薛时雨扶着沈琮、空师父执杖在后,一行人走入城门后不断往皇宫前进,却在宫门前被拦住了。 层层叠叠的重兵把守,几乎把宫门围得水泄不通。 领头一御林军执剑喝道:“大胆宵小,不得前进,违者当斩!” 薛时雨从来秉着江湖庙堂秋毫不犯的禁条,然而此刻即便是她也忍不住一步上前,咬牙怒骂: “你们防我们作甚?知道城外是什么景象么?知道多少流民死于水患,知道多少流民被炼化成行尸?!又知道有多少百姓被行尸被撕裂、被生吞入腹?!你们放着行尸不去防,却来防我们?!沈大哥传了多少次飞鸽,你们视若无睹,你们可曾有一次……” 沈琮拉住了薛时雨的手,冲她摇了摇头。他低咳两声,将嘴角溢出的血迹抹去,俊容苍白,声音很冷: “没用的,他们也是听命行事,大魏新君、曾经的二皇子玉宵早已被邪皇蛊惑了。”他转而对阿沅说,“这里交给我们,你继续往前,就在金銮殿上,国君就在那里等你。” 话落冲阿沅深深一拜:“大魏社稷、苍生福祉就交……” 双膝还未落地,便被一阵柔和的风轻轻扶起,阿沅操着藤蔓转眼间便越过了把守的重重官兵,只留下一句话落在沈琮耳边:“担不起。” 薛时雨遥遥冲她大喊:“给我小心些!” 阿沅遥遥摆了摆手:“你也是!” 话落人影便消失在重重朱红宫墙之内。 身后骤然白刃交接,漫天纷飞的雪花之中下起了箭雨—— 连下几个昼夜都不曾停歇的暴雪于朱红宫墙上累了足足一个成人那么高的雪。 遥遥看去苍茫一片,仿佛一切生机都被这大雪吞噬了。 大雪未尽,永夜难眠。 阿沅足尖一点,于宫墙之上飞跃着,余光扫过天边不断变化的风云,浮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流转着,隐隐有诡谲星光若隐若现…… 等我啊…… 要等我啊,一定要等我啊! 臭书生,小白虫,我来了! 藤蔓勾着飞檐纵身一跃,阿沅从天而降稳稳落在金銮殿前,她眼中飞快划过一抹光亮,拔腿便冲进去,却在跑了三步之后生生止住了。 只见金銮殿殿前的厚雪之上—— 一只青色的利爪突然从雪地里伸了出来,一只衔着诞水的精怪从雪下爬了出来,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数不清的妖魔鬼怪源源不断从地底爬了出来。 彼岸花急道:“糟了主人!这是被镇压于龙脉下的上古凶兽,可没有行尸那么好对付了,何况数量如此之多……” 阿沅瞥了眼天色,双拳紧握,十指指甲狠狠嵌进掌心内。 该死,来不及了。 明明就在眼前了,明明……就在眼前! 莹白的手背浮起一道青筋,朱唇抿的发白,她双眸紧紧盯着密密麻麻、口吐诞水,不断向她逶迤爬行而来的群魔,周身灵力暴涨,于体外形成一道金色的、肉眼可见的屏障,她轻吐出一口气,对彼岸花也是对自己说: “绝不能放弃,绝不能在此功亏一篑!” 话落的同时,掌心藤蔓疯涨,正欲扬鞭时骤然天降暴雪,不同于先前的苍茫飞雪,暴雪之中携带着熟悉的杀伐肃杀之气! 阿沅豁然抬眉,一身着白衫的青年侠客横剑从天而降,以气吞山河之势重重劈下! 登时群魔嘶吼惨叫着被拦腰斩断了一批! 是季陵! 青年执剑,侧首看向她,阿沅一怔,只见青年一双漂亮的桃花眸红雾弥漫……这是入魔的征兆! 他的天魔血觉醒了,他入魔了! 阿沅一急,下意识上前:“你……” “我没事。”季陵答得很快,手起刀落又是一批妖魔倒下,一阵眼花缭乱的剑花之后,季陵周身沾满数不清的妖魔的血,微垂眼帘,浓血自剑尖淌下。 他执剑侧首,往身旁走了一步,露出一条鲜血铺就的路,对她说: “去吧。” 阿沅一顿,低低道了声“谢”,与他擦肩而过飞快跑向金銮殿。 猛地推开宫门:“小白虫!臭书生!沈易!我来了!我来找你了!” 举目四望却见不到任何人,大殿空空荡荡的只回荡着她的声音。 倏然,一道低沉喑哑而熟悉的声音传来: “终于来了,为夫等你好久了。” 阿沅一怔,寻声望去—— 金銮殿上,玉宵高坐在九五之尊的龙椅上,居高临下俯视着她。 “二皇……不。”阿沅瞳孔微缩,“你不是玉宵。” 玉宵不会那样说。 对她自称“为夫”的只有那个人—— 阿沅脸色煞白,凝目望着他,紧咬着的牙关隐隐能闻到铁锈味: “你不是沈易,你只是他的心魔。沈易在哪儿?” 金銮殿顶,浮云散尽,紫微星现—— 此刻宫里宫外都陷入一片腥风血雨的肃杀之中,与此同时,摩柯却一身黑袍裹得严严实实的,出现在偌大皇宫一处不起眼的宫殿内。 老皇帝身体欠佳,这是新任国君特地为老皇帝新修的养心殿。 不过在二皇子即位之后,已经不算什么秘辛了,老皇帝不是因为身体欠佳搬进养心殿,分明是被囚进来的。 老太监在看到摩柯的一瞬,跪在他面前痛哭了起来: “可是九皇子?我老奴不会认错,您一定是九皇子!九皇子呐,您怎么才来!您不知道……您不知道圣上被二皇子折磨成什么模样!圣上是被二皇子生生折磨疯的!” 宽大黑袍之下,摩柯缚在白色发带之下的眸望向了屏风后卧床酣睡的老皇帝,也便是他的父皇。 老皇帝睡的不好,时不时会有痛苦地仿佛要将肺咳出来的咳嗽声传出,摩柯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绕过屏风走了过去。 终于看到了明黄床榻上的,他的父皇。 他的父皇四十许不算大的年纪,却已生了满头的华发。 自三年前,他伤了阿沅之后,他便从皇宫内消失了。三年间,老皇帝派了无数人寻他,皆是无果,再到后来,便传出了老皇帝因身体不佳,在四十许尚且还算健朗的年纪将皇位提前传给了二皇子。 “九皇子您比任何人都清楚,圣上他一直在等您回来。他一直在等您弃了从佛的心,您才是他心中不二的储君!是二皇子大逆不道逼圣上签下立诏书,甚至为防圣上泄露,将圣上囚禁于此,圣上是被他逼疯!圣上……” 一声比一声更重的咳嗽之后,老皇帝倏然睁开了眼,口中模糊的唤着:“水……水……” 摩柯藏在白绫后的眼匆匆与老皇帝对视后便想离开,老皇帝立马伸出手,可惜久卧榻上,浑身无力,颤颤巍巍的手并未抓住摩柯,只抓住了摩柯黑袍的一角,摩柯那件宽大的黑袍便落了下来。 袒露在外的双臂、颈间,包括额面上的肌肤覆了一层碧水般的青鳞。 老太监一怔,尖叫之后居然生生吓晕了过去。 摩柯略微一滞,抓过地上曳地的黑袍便欲冲出门,身后急急传来老皇帝苍老而急切的声音: “小九……小九,你要去哪儿?” 摩柯疾行的脚步硬生生停滞在原地。 “小九……我的小九,你也同你的母亲一样不要父皇了么?” 摩柯沉默的立了一会儿,僵硬着身躯缓缓转过去,一步一步又走回榻前,缓缓解开系在眼上的发带,露出一双竖瞳。 此刻的他,连一丝人样也没有了。 他盯着床榻上他苍老的父皇,对他说: “看清楚了,我不是小九,我是怪物。” “你怎么会是怪物?咳咳……咳咳咳……”老皇帝一面咳着,一面再次伸出颤颤巍巍的手,他不光没了力气,眼也昏花了,但他仍然吃力的够着,终于让他吃力的够到了摩柯的手。 他恍若得到失而复得的珍宝一眼,紧紧攥住那僵硬而冰凉的手,热泪沿着沟壑般纵横的皱纹一滴一滴砸在摩柯手背上,一滴一滴、一字一字好似在他心口灼了个大洞,他说: “你怎么会是怪物?你是我的儿,是我的小九啊。” 一瞬间摩柯瞳孔紧缩,怔愣在地。遍布青鳞的肌肤迸发出耀眼的金光,青鳞随着金光散尽一同消失了,只余沈易在他身上书写的密密麻麻的经文,经文来来回回只有一句——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②”—— 金銮殿上。 玉宵……不,现在应该唤他“妖皇”,他们一直苦苦寻找的妖皇。 妖皇从龙椅上站起来,走下,一步一步走到阿沅面前,停住。 “我赢了。” 此刻屋外黑云压城,风雪愈盛。 苍穹彻彻底底被黑暗笼罩,墨染深空唯有紫微星如耀武扬威的大将军,散发着诡谲而阴暗的光。 阿沅面容苍白,垂于身侧的双手攥得紧紧的,力气之大,指骨泛白,隐隐有血迹沿着合握的指缝流下。她盯着他,一字一句: “沈易呢?我要见他。” 出乎意料,妖皇极其痛快便答应了,他凭空一招手,沈易便出现了。 他恍如木偶似的跌落在地,阿沅见状连忙将他扶起,只见他双目空洞,没有焦点。 “沈易!臭书生!小白虫!你怎么了?你说话啊!” 沈易仍然没有反应,俊容无悲无喜,仿佛被抽了魂魄似的。阿沅怒而瞪着妖皇: “你对他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妖皇似乎听到了很好笑的话,他笑着摇头道,“我什么也没做。世间万物此消彼长,这才是不变的规律法则。如今我得了人龙身躯又有紫微星庇护,我才是真龙,这世上只有一个阴烛龙足矣,自然是我。他么,只剩一具躯壳了,你何必执着于他?” 阿沅长睫如振翅般的蝴蝶轻颤,巨大的恐慌袭上心头,她深吸一口气,勉力压住: “……你胡说!你不过就是他的心魔,你取代不了他的!” 妖皇当即轻笑出声:“心魔?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指着阿沅怀里犹如提线木偶、三魂失了七魄的沈易,“你告诉我,现在谁是神?谁是心魔?” 阿沅咬牙,顷刻间下唇已被咬的血迹斑驳。她两手握住沈易的肩膀,死死盯着他,问他: “沈易,沈易你看看我!我知道了,我误会你了,我知道那日在天牢里你不是故意赶我走的,你是故意躲我对不对?因为你怕别人知道龙鳞的存在,因为你想保护我,因为……” “主人。”彼岸花终忍不住出声打断她,不忍道,“主人……他听不见的。他……确实只剩下躯壳了。” 阿沅长睫陡的一颤,眼眶倏然就红了,她死死盯着他,抓过他的手放在自己温软的脸上: “我不信!沈易你看看我,我就在你面……” 手无力的从她掌心脱落,沈易如木偶般无力的倾倒在她身上,下颚恰好枕在她的肩上,双眼未合,空洞的盯着虚空。 阿沅顿住,双眸红了,几乎充血。 妖皇侧首,嘴角噙着淡笑看她:“现在信我了么,夫人?” 阿沅默了一会儿,沉默的松开沈易,将他摆了个舒服的姿势放置在侧,妖皇静静地看着,眉头微微拧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 阿沅并未回他,将沈易调好舒服的姿势之后,还是有些气不过,在他胳膊上狠狠拧了下,低声道: “等我。” 做好这一切,阿沅才转身看他,脖颈左右掰了掰,眉心花印倏然仿佛活了起来,花瓣层层绽放,蕊丝吐红。她盯着妖皇,脸上难过之色淡了些,只有认真: “既然此消彼长是万物的法则,既然一山不容二阴烛龙……那么我把你杀了,他就会回来了吧?” 妖皇眸中的玩味消失了,只余浓郁的黑。他勾唇一笑: “或许夫人还未理解什么叫真龙在世,紫薇护佑。不过既然夫人发话了,为夫不敢不从。夫人,尽可一试。” “一直夫人夫人夫人的……”阿沅厌恶的皱眉,又掌心直接甩出一条藤蔓抽向妖皇的脸,“哪个是你夫人,休来沾边!”—— 一个时辰后,阿沅犹如濒死的鱼一般躺在地上,重重的喘着粗气。 短短一个时辰,他们交手了足足一百六十四次次,次次阿沅都被打倒在地。 这是第一百六十四次,这次她真的再也爬不起来了。 她用灵气化作的屏障完完全全被他打碎了,身上受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伤口,金色血液淌了一地,面容苍白,气若游丝。 她费力的侧首望去,沈易就坐在不远处,空洞的双眸盯着虚空,真就纹丝未动,行尸都比他有几分生气! 阿沅咬牙,牵动身上的伤口,发出轻轻的嘶声,低声咒骂着: “死书生!” 一角明黄衣袍落在她身边,妖皇单膝跪在她面前,两指挑起她的下颚,心情极好耐心极佳的凝着她: “认不认?” 阿沅偏头避过他的指尖,往他脸上啐了一口: “不认!” 妖皇丝毫没有躲避,完全承受了下来。他静静看着阿沅良久,忽然道: “我知道了。” 话落便不再留恋,毫不犹豫站了起来。 阿沅看着他站了起来,本以为他会杀了她的,甚至都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没想到他反而朝沈易的方向走去了。 她一怔,继而怒道:“你要做什么?!” 妖皇侧首觑了她一眼,唇角漾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倒是夫人提醒了我,一山容不得两只阴烛龙,一世容不得两个沈易,那么我将他杀了,夫人便也能让认清现实,回到我身边了吧?” 阿沅瞳孔震荡:“你……” 妖皇出手极快,一出手便是杀招,然而阿沅早在将沈易放于一侧时便有了准备,指尖一动,置于沈易怀中的种子瞬间生根发芽长出巨大的藤蔓,勾住她的腰身、回落。 阿沅跃进他怀里,不受控的溢出一口金色的血液,怏怏倒在他怀里,下颚枕在他肩上,替他受了这一掌。 妖皇脸色陡的赤红,怒不可遏,愤怒到了极点。也便撕去了最后一层面具: “好啊,你们想生死相随,孤成全你们!” 阿沅勉力撑起藤蔓生成的屏障,可惜不过受了两次攻击便溃不成军。她抿着泛白的唇,一口狠狠咬在沈易颈侧,一如他们失散又重逢的第一次,在荒漠的破庙里、在隆谷城的城墙下,她狠狠咬住他的颈,不同的是,上次她是吸他的血,而这次她是将她的血、将她浑身的灵气渡给了他,她用最后一丝灵力命彼岸花将识海内的龙鳞剜了,尽数渡给他。 一起渡给他的,还有她一直想告诉、却从未有机会告诉他的话。 她在他识海内大喊着: “我知道我误会了你,你是为了我好为了不让龙鳞被觊觎才故意躲着我,可是你知道吗?我是误会了你,但我并不感激你。你擅自替我做了决定,却还要我承受失去你的痛苦,这不公平! 我以前总是烦恼,总是想寻自己的根,但是现在我知道了,过去不可追,现在经历的一切,现在在我面前的你才是最重要的。我知道我的来路也知道我的归路,这次我想自己选择命运,无论是好是坏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不悔!” 在次次、一次比一次猛烈的攻击中,阿沅松开了咬着他颈侧的唇,转而以额抵着他的额,呢喃着: “小白虫,书呆子,我陪你从头再来,也陪你面对未来,好吗?” 话落,阿沅闭上了双眸,失重地跌在他膝上,没了气息。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③。 一瞬间沈易凤眸有了光泽,由黄泉深处滋长的彼岸花开遍了宫墙。 金銮殿金光大涨! 金銮殿外,群魔毕消,浑身浴血的季陵意识到了什么,抬眸直直看向金光大盛的金銮殿,剜心之痛如蛆附骨,狠狠吐出一口鲜血。 殿内妖皇竟一瞬间白了头,他咆哮着、怒吼着:“不可能!我才是真龙!我……” 一瞬间脸色大变,完全变作另一个人的模样,那是真正的玉宵: “妖龙你敢骗孤!你答应过孤不会伤她的!你答应过孤会不老不死,永生永世……” 转眼玉宵的面目又变成属于妖皇的桀骜而阴鸷的面孔: “我是紫微星庇佑的真龙!我不会输的……我怎么会输?!” 然而抑制不住的,金光不断从他身上消失,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徐徐老去。 厚重宫门被推开,侍卫鱼贯而入,最后走入的是脱下黑袍换上龙袍的摩柯,妖皇看到他的一瞬,面孔几近狰狞扭曲: “是你!!!” 而摩柯只说了一句: “二皇子玉宵,挟持帝君以下犯上,罪不容诛,带走。” 侍卫齐齐震声:“遵命,陛下!” 而摩柯并未看他们,而是盯着虚空,盯着虚空缓缓消失的金光,指甲嵌进掌心,内心犹如针扎火燎,缓缓吐出一口气—— 鬼蜮深处,阴烛龙呼啸着重返鬼蜮。 阴烛龙沉睡之处,开满了彼岸花。 阴烛龙恍若圈地、恍若守护珍宝一般将丛丛彼岸花盘起,眼睛一睁,天亮了。 凛冬散尽,终迎星河长明。 与此同时,天南地北某个不知名却富足的县城,降生了一名女童。 池头夫人看着新生女童眉间天然的花瓣印记,淡淡地笑了,牵着恋恋不舍的月儿消失在空中-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山海经》。 ②出自《金刚经》。 ③出自李贺《致酒行》 正文完结啦!明天应该会精修一下,感谢大家一路陪伴啾咪!!!! 后面就开始筹备番外啦,所有人的后记都在番外里,大家番外见啦! 衍生文《渎神》 接档文《二师姐又在害人》希望大家多多收藏啾咪啾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