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的年下卿卿》 1、离心 雍熙平二年,末帝舒臻因病禅位于舅文铣,魏立。魏帝铣征北蛮,未竟而山陵崩。子湛即位,累岁征战,壮年崩殂,立子昱为帝,着其姊昭率顾命——左右相与平陵侯辅之。 ——《大魏国史·开国卷》 “咔嚓——” 一道惊雷乍现天际,昏暗天色一刹明灭。 “报!” 坤宁殿外,一小将踏雨而来,脚下飞溅无数水花。 “何事?”齐太后凤眸一凛,宫门初开,戍卫便急切来报,当是要事。 “定襄长主府夤夜遇刺,刺客逃离,亲军亡三人,长主无碍。”小将拱手回禀。 齐太后凝眸望着铜镜,视线有些飘忽,招手示意小将近前,与人耳语了几句… 两刻倏忽,潇潇雨落,青石巷口,烟雾凄迷。 卯初云角低平,定襄长公主府内,油伞来往如织,宛若得道成仙的两排蘑菇,有条不紊的来去匆匆。 “咚,咚咚” 府内正殿房门被叩响,一头戴斗笠的中年将官正伫立廊下。黝黑面庞上滑落的,不知是一路疾驰的汗珠,还是雨打风吹的水雾。 “进!” 简短俊冷的话音自门内传来,继而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隙,三五婢子低垂着惆怅的眉目,一声不响的鱼贯而出,在廊庑下静候。 “末将参见…” 来人快步入殿,不过一息光景,便见公服齐整的长公主绕过屏风而来,遂飞速屈膝见礼。 “免,杜将军有话直言。” 文昭狭长的凤眸里眼波莹润,正色凝视着来人,端庄矜贵,从容泰然的容色与府中随员的仓惶大相径庭,眼疾手快地拦阻了他行礼的动作。 来人乃是禁军右卫将军,杜淮。 入内的刹那,他半垂的眉目清晰的瞥见文昭曳地的公服裙摆,紫金色的华服上,飞凤栩栩如生,高傲一如眼前人,夺目太甚。 “殿下,恕末将直言,今日禁中您若去,必九死一生。太后密旨,命末将即刻送您出京,请您万勿犯险,保重自身。” 杜淮半跪在文昭身前三步远的地方,面容坚定而倔强的抱拳在前。 文昭理了理自己的衣襟,伸手接过近侍槐夏递上的笏板,淡然道: “你且回去,护好太后。这朝堂中人,孤该当一会。孤与母亲临朝辅政,乃皇考遗诏,由不得居心叵测之人上蹿下跳,离间孤与陛下的姐弟情分。” “殿下三思!”杜淮决然抬眸拦阻,再顾不得君臣礼数。 “表兄,无非是推拒了与元家结亲,他们不敢在前朝奈我何。”文昭软了语气,耐心解释: “大魏江山姓文,不是么?孤若走,才正中他们下怀,届时齐相与姑母的杜家安能稳妥?孤坐镇五载,自保之力尚存。” “殿下可知,今日朝议,另有一要事?” 杜淮兀自起身,“陛下意图立生母元贵太妃为太后,与皇太后并立。平陵侯元邵是陛下嫡亲舅父,手握重兵,若事成,您与太后危矣。” 闻言,文昭沉吟须臾,讪笑自嘲: “昱儿终还是更亲元家…今朝云相若也铁了心投效元家,这份权柄,孤是非让不可了。” “昨夜您府中遭贼,这等挑衅恐吓,还不够明显?” 杜淮未料到,文昭现在还敢赌,赌那老狐狸中书令云崧,可会顾念先帝遗命,站在她与齐后母女的立场上,不畏权柄日盛,野心日显的外戚元家。 “孤若贸然逃了,齐杜两家皆危卵,遑论与孤一心的大半臣工?” 文昭踱步至窗前,眺望水雾烟波滚滚随风,从容道: “你不可行差踏错分毫。你的右卫是护母后的筹码。母后无恙,孤纵远在天涯,行事亦有顾虑,谅昱儿知晓此间关窍,不会逼迫太甚。” 杜淮眸光几度辗转,似雨雾飘忽:“殿下是要…” 以亲生母亲,当朝太后作人质? “孤早已思虑万全,未雨绸缪,风雨陡然时才可闲庭信步,走了。” 文昭径直入了廊下,随手拎过侍从手中的油伞,飒飒风姿擎着绘有幽兰的一把纸伞,隐没于一方空蒙,背影决然,长身傲岸。 杜淮凝眸南望,低声自语:“万望珍重,切切回还。臣当以命护舅母无虞。” 辰正三刻,朝议散去,一庭朱紫步下汉白玉石阶,独不见那一袭紫金的身影出没。 半刻后,大内坤宁殿—— “太后,”一中年宫人趋步紧走的沉声呼唤,“长主她…被扣在了沛宁殿,外间皆是御前禁卫,这可如何是好?” 齐太后手中的佛珠顷刻断了线,上好的南红玛瑙转瞬乒乒乓乓的散落于地。 “备辇,吾去见皇帝。”齐太后阖眸一叹,低声吩咐。 沛宁殿内,一炷香的柱头泛着萤弱的红润光火,两双犀利视线凝结于胶着的棋局之上,局势早已剑拔弩张。 姐弟对弈,棋局满布杀机。 “太后至!” 一声通传,跨过殿外林立的羽林卫,传入宽阔的沛宁殿。 姐弟二人的视线都曾有一息凝滞,转瞬间,又悉数归于尘埃落定的平静。 文昭的指尖松泛开来,一枚黑子稳落入瓷罐,淡声道: “不下了。陛下,臣的筹码都摆在了明面,长姐自幼护你让你,今次你护长姐一回,如何?” 殿门开合间,一道微光浮现,想是霁雨初晴,云消雾散。 幼帝文昱转眸瞥了那光线一眼,站起身来掸了掸明黄的锦袍,勾唇浅笑: “原是大娘娘来了,朕正与长姐商议出巡琐事,有失迎候,您莫怪罪才好。” “老身可误了陛下正事?若朝事未曾议妥,吾晚些再来。”齐太后的视线扫过棋局中得势的白子,语调沉稳柔缓,掷地有声。 “未曾,都商量妥了。”文昱微微躬身,引人落座,“只是长姐固执不肯留,这便要离京远走,替朕探查湖州灾情,还说那儿离封地颇近,打算住些日子呢,您劝劝?” “母亲,”文昭肃拜一礼,话音清婉:“陛下说得是,您既来了,儿就不再与您单独辞行。公事为重,望母亲宽宥儿不能膝下尽孝之过。” 好生阴损的文昱! 文昭腹诽:二人什么都没商量过! 朝会上云崧、元邵与他沆瀣一气,准元妃并尊太后,挑衅她便罢;散朝后,文昱又命禁卫强扣她在殿。 小皇帝自诩先机占尽,咄咄逼人的做派着实炉火纯青了! “长姐放心,朕自会好生照顾两位太后,让二老颐养天年,早日含饴弄孙。”文昱的一双狐狸眼里满是得逞的精光。 “昭儿,吾知你纯孝。先帝走时,当着百官嘱托你姐弟二人以大业为重,手足同心,老身怎会不识大体?且安心去,吾有你元母妃陪着,自不会孤寂。” 齐太后和颜悦色的回应,瞧不见半分愠怒与慌乱。 今日后,两宫太后并立。唯一的亲女文昭又被支去千里外,齐太后一夕间从手握威权说一不二的皇族尊长,成了圈禁深宫的人质,处境变化可谓翻天覆地。 “是,如此女儿便南下了。”文昭躬身颔首,“母亲,陛下,切切保重圣体,臣告退。” “长姐一路顺风,务必常来家书。”文昱状似关切的出言,且不忘凑弄挑衅: “若觅得有情郎,切切将消息急递入京,让朕最先分享长姐之喜才是。” “陛下事忙,吾也不留了。年岁渐长,身子骨愈发不爽利,阴雨天浑身酸疼,眼力更不中用。” 齐太后才入天命之年,满头秀发乌黑,却故作虚弱模样,转身离了沛宁殿。 快步走在冗长湿滑的宫道上,文昭眼底的霜色与这初夏盛景分外不相宜。 十八岁那年,皇考崩逝,她最年长,又是唯一嫡脉,本是众望所归。若她坚持,如今坐在皇位的人,便是她。 可她终未抵挡住先帝临终时的好言相劝,妥协应允了并不美好的遗诏安排—— 先帝临终坦陈,大魏开国日短,是金戈铁马下杀出的江山。国朝积弊新患良多,女子为帝会比男子承受更多评判与苛责。前雍七女帝殚精竭虑,六位不及花甲便仙逝,他不忍爱女一生扑在千疮百孔的社稷大业里,被迫坚强。 五载韶光飞逝,文昭虽不认同皇考的见解,却顾念手足情谊,为幼弟的皇位稳固,可谓呕心沥血。 哪知今朝幼弟刚立下根基,就想翦除她这碍事的摄政长公主了。 方才殿外禁卫明晃晃的长刀,晃得文昭心底酸涩。 她自皇考离世,便提防着这一日,虽早有准备,但也难免生了落寞的沮丧。 先帝一生数次亲征,戎马沙场,甚少归京。文昭只一幼弟和两个妹妹,自小一道长在深宫,缺乏父亲关顾,做姐姐的总是疼惜弟妹们多些。 今日是幼弟绝情,勾连外戚,鸟尽弓藏,那便怪不得她文昭心狠,不从父命了。 “殿下…” 随侍秋宁的一声轻唤,将文昭游走的思绪拽了回来。 她这才发觉,自己行过了宫门,险些错过马车。 “一应安置可妥贴了?”文昭淡然的回身询问。 “您放心,府中皆打点妥当,仆妇已好生遣散。您回府还是?”秋宁话音审慎,不时扫过文昭清傲的玉容明眸。 “直接启程湖州,命槐夏率府中亲兵半数往封地,半数随行,侍从不准在京耽搁。”文昭有条不紊的吩咐,探身入了马车。 秋宁长舒一口气,往远处城楼递了个眼神,随着文昭马车离去的,还有事先埋伏下的百余暗卫。 四马齐驱的舆车奔驰在宽广的帝京官道上,不过两刻就出了城门。 文昭从未回眸一眼,只在篆烟袅袅的车内小憩安神,缓解一夜未眠的疲累。 “吁~~” 出京十里,路旁有一长亭。车夫忽然勒马减速,扬声通禀:“有人相送,殿下可要见?” “何人?”文昭阖眸低语,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 “雍王府郡主和护国公府少帅。”马夫的话音里,有显而易见的欣慰。 原是舒澜意和萧妧那两个丫头。 2、丹心 马踏黄尘,文昭一行人踏上南进征途,巍峨群山青翠,遮掩了帝京繁华。 舒澜意与萧妧一早候在长亭,面色尽是焦灼。 一是前雍最后一位公主,现任雍王的幺女;一是赫赫公府英姿勃发女将的调皮捣蛋独女。 说来,三百年前两家祖辈是亲姐弟,一承父姓,一承母姓。一帝脉,一将门。 终雍一朝三百载,自开国帝舒凌与孝文帝舒韵卿始,共七女帝登临金銮,将女子治学为官之制发扬光大,亦是万卷青史中光前绝后的绮丽华章。 文昭祖父受禅称帝建魏,仍对雍皇族舒萧两氏尊崇礼遇有加—— 舒家嫡脉尊雍王爵,世袭罔替。萧家大将军府门庭显赫,代代英杰,是为国朝柱石。 听得马夫通传,文昭挑了挑眉,唇角微勾:“停车,孤见一面。” 见人下了马车,依旧是顾盼生辉的飒飒风姿,前来相送的二人会心一笑,近前温言见礼: “臣等参见殿下,贸然相送,未曾知会,望您勿怪。” “你们两个鬼灵精,偷跑出来的?” 文昭一手揽一个,摁着她们的肩头:“雍王表姑和萧帅怕不会准你们来此送孤,嗯?心意领了,早回去,孤会珍重自身。” “您这话是拿臣等消遣了,”舒澜意莞尔浅笑,与人附耳: “臣和阿妧惜命,无长辈授意,有心也无胆不是?殿下此去路遥,臣等伏乞您康宁顺遂,在京恭候您凯旋。” “家母说,我就是个小纨绔,作甚荒唐事,都无人觉得意外。所以您大可心安,莫让臣等挂心您就是啦。”萧妧惯常嬉皮笑脸,高高的马尾被她晃出了残影。 文昭了然,这二人是给她吃定心丸来了。 患难见真情,倒也不枉她平日对两个小妹妹的关照。 “回吧。二八年华的人了,都仔细做正事,尤其是你。”文昭笑着睨了萧妧一眼,转眸嘱咐舒澜意:“你盯紧她,不可纵她胡闹。” “臣遵令。”舒澜意不怀好意的勾了唇角,见萧妧吃瘪,甚是欢畅。 文昭未再耽搁,一路疾驰往受了水患的湖州行去。 即便明知这是文昱将她驱逐出京的借口,但湖州遭灾,她理应知晓灾情。 魏启盛五年,仲夏六月,余杭轻舟争渡,青石巷口斜阳醉。 一身水蓝轻纱道袍的云葳形色匆匆,肩头挎着郎中的药箱四下游走,为逃避水患来此的流民尽心医治。 现下天色将晚,她得早些离去了。 “您忙了一日,今夜还要赶路,实在不易。好在老观主遗命交待的事已办成,回去您就能安生了。”随侍桃枝话音轻快的与人寒暄。 云葳垂眸缓行,只轻声回了个“嗯”。 “…嘶,您走,别管我…” 微弱的吃痛闷哼自一幽深窄巷中传出,云葳下意识循声望去,只见死胡同之角,有略显狼狈,悉数挂彩的三个人影。 一人瘫坐在地,无力又倔强地推着身边长身而立的另一人。 地面小水洼里殷红斑斑,大抵伤得不轻。 “姑娘,快走。”桃枝扯了扯云葳的衣袖,附耳轻劝:“瞧着是箭伤,您别招惹,回客栈。” 云葳在几人的衣装上定睛打量了一番,却毅然迈步走了过去:“要帮忙吗?” 秋宁戒备的手按上了腰间长剑。 文昭审视的视线扫过眼前青涩的小女冠,眼神制止了秋宁的动作,淡声道:“你会医伤?” “略通一二。” 云葳随口应承,见人无意拦阻,便蹲下身来,拉去槐夏的腰带,探查起她的伤势,“桃枝,来帮忙。” 桃枝对自家小主子固执的脾性无可奈何,只得近前相助,给人打开药箱,拿了整洁的布帛。 文昭默然打量着突然示好的主仆,二人皆做女冠打扮,但侍女瞧着有三十余岁,底盘稳健,大抵会武;而主人最多不过十四五,文文弱弱,轻声细语。 如此组合,倒是有意思。 云葳年岁尚浅,但见识不浅。狰狞的伤口入眼,她拎了利刃就给人剜去了腐肉,止血包扎一气呵成,未见半分抗拒胆怯。 “伤重毒深,爱莫能助,您另请高明,不然性命难保。”云葳掏出丝帕净手,将染了血污的工具扔给随侍,眸光掠过文昭滴血的皓腕,垂眸轻语: “要包扎么?” 文昭眸色飘忽,小丫头清理伤口的手法娴熟,路过相助的心也算良善,只是漠然的神色与行动的盛情分外违和,小小年岁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疏离感,好生奇怪。 见人不语,云葳轻唤桃枝:“走。” “您伤得不轻,怎不让她帮您?”秋宁看着云葳毫不犹豫地抬脚离去,甚是不解的询问文昭。 她主仆三人带了二十余亲卫自湖州金蝉脱壳,暗中来余杭寻一故人及其手中至宝。 本是天衣无缝,不料竟被贼人截杀,如今侥幸逃脱,却寸步难行。 “伤口有毒,她的意思是不会解,包扎也无用。”文昭轻叹一声,目光自云葳背影上离开,安抚虚弱的槐夏: “再忍半个时辰,孤的人会来的。” 暮色渐浓,云葳走在长街上,脑海中回想着方才那三人的衣冠气度与容颜模样,疑惑出言: “姑姑,您瞧着方才那主事女子有多大?” “二十出头吧,三人差不多。”桃枝思忖须臾,又道: “姑娘,您出不得事,这些闲事莫再管了。婢子答应了老观主护您成人,林老的遗愿叮…” “好了,”云葳有些不耐的出言打断:“您安心,我不糊涂。但…” 云葳的杏仁大眼滴溜溜一转,反手将药箱丢给桃枝,拔腿就往回跑:“我改主意了!” “欸?”桃枝抱着药箱气不打一处来,转身将此碍事的物件托付给街边卖饭的老阿翁,飞速追了上去,还不忘抱怨: “不省心的小祖宗,你要我的命!” “有住处吗?我可帮你们。” 文昭和秋宁拖着伤重的槐夏躲在胡同的墙垛一侧,不料这淡漠的姑娘竟又折返,现身巷口。 文昭警觉的打量着她,柳眉半蹙。 她在思量,天色就要黑了,若暗桩寻不到她们,这一夜大抵难熬,槐夏也活不了。 “邻县遭灾,流民日甚,入夜危险。”云葳读懂了文昭眸子里的狐疑与猜忌,只言简意赅的说出了现下余杭城的近况。 云葳于心不忍,她三人若不走,一会儿夜幕低垂,流民中混迹的恶人把这狼狈的三人生吞活剥了也未可知。 “你是附近道观来的?”文昭敛眸轻问: “收留我等可能会给你招致麻烦,你小小年岁,能做主么?” “不,另有居所。”云葳无意多言,只定定观瞧着她的反应。 “秋宁,背着槐夏。”文昭不再犹豫,与人笑言,“劳小道长指路,某等先行谢过。” 云葳转身,无视了桃枝的冷眼,引着人光选偏僻的街道走,兜兜转转,不是回客栈的路。 半晌后,她停在一处不起眼的民居外,伸手道:“桃枝,钥匙。” 桃枝没好气地丢了钥匙过去,云葳稳稳接住开了门,闪身抵住门板,吩咐道:“药箱拿回来。” 桃枝咬着自己的后槽牙,步伐飞快,边走边气得嘟囔:“人不大,主意却正得很!” 小院内,云葳自己忙活半晌,撤去遮尘的布帛,点了烛火在侧,望着床榻上气息虚浮的槐夏,心中分外纠结。 她转眸瞄了眼文昭,那人的面色也是不正常的青白,想来中毒有些时辰了。 云葳认得此毒,也会解。 可若贸然出手,她未曾想好日后如何解释,如此难得一见的奇毒,为何她就知道,还有解药方在手。 想起师傅临终前的嘱托,云葳深感疲累,眸光里满是挣扎。 “小道长如何称呼?”文昭看她心思飘忽,眸光微转,便想探探底细: “看你年岁轻浅,怎得,独居在这小院?还早早入了道?” 云葳兀自去了桌案前寻茶壶烧水,暗诽文昭查户档般的言辞实在不讨喜: “我叫惜芷,孤女罢了,往事不值一提。” 闻声,文昭凤眸微觑,小小年岁口风如此紧,令她心下好奇愈重,嘴上倒未曾多言。 文昭方才便发觉,小院内遮尘布上的灰尘很厚,绝非云葳长居之处。 她要来此寻觅的,恰是一女冠和她编撰的书卷。如今人和书卷皆未寻得,偏生碰上个小女冠,还是个鬼灵精的,好似身带诸多秘密的小丫头。 云葳去院外温水,桃枝探身回来,将药箱放在石桌上,目光犀利如刀。 “别恼,我没胡闹。”云葳压着嗓子,试图安抚:“我的性情您清楚,不喜横生枝节,多管闲事的。” “甭跟我解释了,每次话说一分,说了还不如不说。”桃枝近前拨开了她,“起来,这些粗活不用你动手。” 云葳乖觉地坐在一旁等候,摆弄着药箱里的药材,瞧着桃枝给她填满新药的箱笼,闷声道了句:“多谢。” “今夜你放人鸽子,明天自去解释,我不管。”桃枝气音轻吐: “悬了多日的心今夜本就放下了,你倒好,让大家白费心血。” “莫说了,我会处理。”云葳拎起热水沸腾的茶壶,斟了三碗热汤端进了屋内。 “撑住…你听到没,别睡!”秋宁攥着槐夏的手,泪眼婆娑。 槐夏嘴唇青紫,虚汗滚滚,好似洗了把脸未擦。 云葳倏地将水碗丢在一旁,侧坐于床榻,抓了槐夏的腕子直接把脉。 她的医术虽只学了个皮毛,却也知再不搭救,一条命非葬送了不可。 闪身探入对侧的书案后,云葳飞快地研墨提笔,行云流水的落了个方子,递给门口的桃枝,“去抓药,快些。” 桃枝扫过药方,眸光一怔,略显狐疑的望着云葳,似是在问她,非做不可么? 云葳未回应桃枝的视线,拎了药箱直奔榻前,提着弯刀细刃给人割破皮肉,挤出化脓的血水。 文昭见她手法娴熟令人放心,负手走去了夜色昏昏的庭院中。 此刻,文昭需要冷静独处的时光,方能理顺连日来的波折,思量下一步的举措。 趁着云葳忙碌,她将精巧的袖箭射去了墙外的老柳树上。 暗桩办事不利,至今未来寻她,她的心情糟透了。 大半个时辰后,桃枝端来熬好的汤药,云葳给昏迷的槐夏强灌了进去,叮嘱一侧的秋宁: “药罐里还有,给你主子服下,可解毒。” 秋宁一怔,满面意外。这丫头分明说爱莫能助,此刻却又变出了解药。 待文昭主仆二人在院中对着一碗苦药汤纠结时,桃枝担忧的与云葳咬耳朵: “姑娘,她们招来了些势力,都藏在院外巷子里,大抵有四五人。您听话先走,好不好?” 云葳整理纱布的手顿了顿,气音轻吐:“怕是走不了了,随机应变,明早再说。” 二人对坐嘀咕的话音刚散去,文昭款款而来,巧笑倩兮: “今夜得遇惜芷小道长搭救,实是某等之幸。不知若某现下请你包扎伤口,可会有些唐突?” 云葳撩起眼睑瞄过身前的暗影,取了洁白的布帛和药膏来,半伸出胳膊,柔声做请:“您坐。” 文昭大方的撩开了窄袖,内里小臂上狰狞的剑伤血口逐渐浮现在云葳眼前。 她给自己裹了很紧的布条,才止住了涌出的血水,让人看不出自己伤势的轻重。 云葳极尽小心的用镊子挑出了嵌进皮肉的染血污布,心底十分惊骇,不知这份痛楚,文昭是如何咬牙苦撑,隐忍不发的。 一时间,云葳油然而生一股子感佩,暗道此人不容小觑。 或许她的猜测,无误。 3、疑心 “吱——” 一阵急切的止息蝉鸣过耳,文昭给秋宁递了个眼色。 秋宁快步走出庭院,没入窄巷。 她主仆三人在此过了一夜又一日,如今已是新一天的黄昏。 槐夏捡回了一条命,文昭也感觉到乏力的身体在渐渐恢复。 云葳带着桃枝,一大早就出去了,中午还曾送过饭食来。 “如何?”秋宁警惕的环视四周,与一小贩模样的人攀谈。 “只查出这二人七日前打从外乡来,落脚城南客栈。姓甚名谁,底细如何都不知。”那人回话时有些心虚。 “这处民房呢?房契是谁?”秋宁急切地追问:“主子落到今日田地,你们实在失职,连这些小事都查不好了吗?” “房契户主便是桃枝,可属下查问方知,这是别人抵债所赠,桃枝户档不在此处,还在查。” “再探那小丫头近日踪迹。寻常人的背景怎会如此干净,查无可查?” 秋宁心底直打鼓,甚至有些后怕昨夜劝文昭喝那碗药汤了。 “主子可要离开此处?属下都安置妥了。” “等吩咐。湖州情势如何?”秋宁无奈的扶额轻叹,换了个话题。 “长主车驾行至湖州境内山路,半路受灾而生的流寇与山匪拦路截杀,谋财害命,长主不知所踪。这是湖州官府的结论,正装模作样的四下寻人呢。但替身伤重,情况不妙。” “嗯,走吧。”秋宁听得这个消息,心底泛起一股冷意。 陛下当真凉薄,自幼照顾他成人的长姐,竟舍得狠下杀手。 见鬼的流寇山匪,约莫都是平陵侯的死士。 文昭看着归来一脸落寞的秋宁,淡然发问: “说吧,小丫头是谁派的探子?没有平白无故的好意,更何况,碧落毒,唯禁中人和寥寥太医清楚,她会解毒本就奇怪,孤早猜到她动机不纯了。” 秋宁羽睫忽闪如风,嗫嚅低语:“未能查出,求您恕罪。但我们的人一直盯着她呢,您放心。” 文昭凤眸一凝,神色略显意外,她的指尖叩着桌沿,忖度半晌才道: “明早离开此处,今夜孤再会会这小东西。” “殿下,”秋宁挣扎良久,才局促回禀: “湖州…您安置的替身被人所伤,不知所踪,如何安排那边的口风?” 文昭冷笑一声,面色含霜: “事情做绝了,退路何在?孤这弟弟,还真性急。先不必管,让他演戏吧,如此,孤行事更自在。实情早些传讯太后,莫让她老人家忧心。” “婢子明白。”秋宁敛眸低语,即便文昭面色不显,她自幼与人相伴,也能猜出,此刻文昭的心定被伤透了,绝非表面这般漫不经心。 槐夏早已转醒,也能饮些清粥。日落月升,浮光飞逝,外间转瞬繁星遍布。 “殿下,婢子拖累您了。”槐夏嗓音沙哑,支撑着虚弱的身子半坐榻前,甚是歉疚地望着立于窗前的文昭。 “再说这话,把你扔这不要了。”文昭语气清冷,不大高兴,转眸问着秋宁: “什么时辰了?那丫头怎不回来?” “快到亥初了,婢子伤势无碍,您让婢子去寻人吧。” 秋宁抱拳请命,余杭流民颇多,云葳此时不归,不该是流连于街头巷尾,只怕想悄然溜走。 “嗯。”文昭眸底的光芒犀利,垂眸扫过手中捏着的药方上娟秀的字迹,沉声道: “若逃了,抓回来。” 彼时,余杭城南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内,云葳与桃枝对坐在一张圆桌前。 云葳眉心添了些许沟壑,思忖良久,举起烛火来,将手中握着的书稿付之一炬,眼角滑落了些许清泪。 “姑娘!”桃枝容色扭曲,伸手想去拦着,却被云葳执拗的挡住,她不解道:“您这是做什么?” “她们盯着我,我若冒险让人去送此物,便是害人。若我自己带在身上,也没把握能护好。放心,内容我背过了。只是,师傅的手迹…” 云葳的脸上,满是神伤与不忍。跃动的火苗在她的眸子里飘忽,刺得她眼眶酸疼。 桃枝没再言语,云葳性情瞧着淡漠近乎凉薄,其实对她心底在意的人,会交付全部深情。 老观主是她颠沛流离的命里难能可贵的一束光,二人相差五十余岁,师徒情深更甚亲人。 可她唯一的依恋,上个月却与世长辞了。 “走吧,回襄州,不然师傅的月祭赶不上了。”待到灰烬飘零,云葳拎过自己的包袱,起身推门去了。 桃枝快步跟上,自客栈后院悄然离去。 审慎的打量着四下,桃枝低语:“姑娘先走,前头巷口马车,婢子把尾巴剪了。” “有劳。”云葳头也不回,步伐生风的直奔小马车,与车夫微微颔首,探身钻了进去。 半个身子在车内,半个身子在车外,云葳定在了原地。 “进来呀,这不是你的马车么?某送送小恩人,不过分吧,去哪?” 文昭稳当当地坐在不大的马车内,脸上带着三分玩味的笑靥。 云葳再聪明机警,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姑娘罢了。文昭的突然出现,实在是个不小的惊吓,令她一时语塞,进退两难。 凌乱的羽睫急促的忽闪着,云葳后退一步,离了马车。 文昭见人选择如此举动,弯起的唇角弧度缓缓消失,也一道下了马车,立于云葳身后。 她转眸看着被秋宁制服的桃枝,哂笑道: “小道长的侍女功夫不错。但某不清楚,她好端端的,为何要对某的家丁动手呢?” 云葳下意识地转眸去瞧那马夫,这本该是她的人。 果不其然,老头心虚地避开了视线。 云葳心里咯噔一声,不知这人倒戈后吐露了几分知晓的细节。 “小道长不爱说话?”文昭将小人的慌乱收进眼底,负手在侧,出言逗弄她,一脸淡然,不疾不徐的,好似颇为陶醉。 云葳脑子险些一片空白,凝眸瞧着被反剪了双手的桃枝,故作恼恨道: “您如此行事,我可报官的。我救了你们,为何伤我随侍?” “听闻你今日又去行侠仗义,救治一日灾民,大抵累着了,头脑糊涂。那就别急着走,回你家好生歇歇,也让某与小恩人聊聊家常。” 文昭恢复了体力,揪起云葳的衣襟,把人塞进了马车。 这丫头瞧着身量不矮,份量却很轻,随手一拎,毫不费力,宽大道袍里的身板,约莫瘦弱的紧。 云葳的确手无缚鸡之力,行走江湖,全靠旁人护佑。 今时好似羊入虎口,心中早已惴惴,跑是跑不脱的。 她唯独庆幸,自己烧了师傅交付的物件,未曾辜负老人家的期许。 马车悠悠,一路无言。 待到踏入昨夜的小院,本是云葳的落脚点,此时瞧了,倒像是文昭给她备下的魔窟。 院子里站了四五个壮汉,皆手持兵刃,令人深觉胆寒。 “这是何人?您是何意?”云葳装糊涂一般的立在门口发问,不愿抬脚近前。 文昭依旧笑眯眯的,将手覆在她单薄的脊背上,微微用力向前推了推: “进屋,某的侍女伤还未好,劳你再给诊治一二。” 云葳强撑镇定,顺着她的力道走进了院中。面色不显慌乱,但手指因受惊变得格外寒凉,抵上槐夏皓腕的刹那,那人“激灵”一下,抖了抖身子。 “无碍了,吃些补药即可。”云葳探脉须臾,收回了手,默然不再言语。 “小道长就没什么想和某说的?或者,你不好奇某等是做什么的,缘何被人重伤?” 文昭扯了把椅子在旁落座,将云葳夹在了床榻和她之间,让人无路可走。 “萍水相逢,何必多问。”云葳站起身来,给自己鼓足了勇气,“这是我家,您让个路?” 文昭看着她青涩的面容上故作老成的小模样,不由得嗤笑出声: “某的脾气不算好。小道长,坐下聊聊,念在你对槐夏的救命之恩,只要你老实交待,想去何处,某派人护送你,绝不食言。” “我不是你的犯人,无甚可交待。” 云葳的心脏扑腾的有些杂乱无章,眼前人霸气侧漏,令她心底的猜测又被印证了些许。 文昭笑意渐收,抱臂审视着嘴硬的小人儿,幽幽询问:“瑶清真人在何处?” “没听说过。”云葳状似迷惘,回应的话音轻飘飘的。 文昭忽而失笑,出言却是警告: “事不过三,丫头,两次了,某不喜谎话连篇的人。下一个问题,姓甚名谁,要去何处?” “早说过,我唤惜芷,来此游历,此番要回乡。修道人自是回道观去,在襄州。” 云葳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这句绝对不算谎话。 “襄州?这般巧?某的家宅就在襄州,那某该当送恩人的,顺路,何乐不为?” 文昭向后仰了仰身子:“在哪处道观清修?某得给你的观主好生说道一番,你有如此仁心,实在难得。” “青山观。”云葳内心一震,这人在襄州有家么?襄州可是那位的封地啊,她有些慌了。 “你还未说姓氏。某很好奇,你豆蔻芳龄,学识瞧着不差,怎就入道了?” 文昭摩挲着自己手中的扳指,“青山观地处荒僻,怎样的隐士奇人将你教管的这般出色?” “生来为孤女,如何知晓名姓?幸遇前辈垂怜,捡回道观给了个活路,顺带学了些立身本领。” 云葳与人周旋,渐渐适应了文昭的节奏,她觉得自己好像也能应付得来,撒谎并不算太难。 可她一直低垂的眉目怎会瞧得见,文昭眯起的凤眸里早已暗藏危险。 “无依孤女…”文昭沉声重复着: “那不若跟着某,去什么清苦道观?某挺喜欢你,长得标致,人也机灵。随某回家,绝不亏待你,如何?” 云葳一怔,这人脑子八成有病,威胁恐吓一通,又要拉拢示好,怎就想一出是一出呢? “多谢,不必。道观自在,习惯了。” 云葳回绝的干脆利落。 4、胁迫 泠月落窗棂,晚风摇梧桐。 房中烛火翕动,三人同屋,却是长久的静谧。 文昭靠着椅背默然良久,总算舍得站起身来,转眸回望夜色: “某厌恶旁人拒绝自己的好意,不论缘由。是否有些蛮横?但某生来如此,作风难改。给你半刻改口,否则,外头那侍女动辄打人的手不必留了。” “我对你一无所知,为何要接你的好意?我虽孤女,却已十岁有三,快要成人了,何须倚仗?” 云葳听得她出言威胁,一时热血上头。 文昭哂笑一声:“你这孤女不简单,能有数位功夫过人的忠仆,腰杆很硬气。让他们与某的下属较量一番?你若赢了,便放你自在逍遥。” 闻言,云葳的指尖捏上了裙摆,身上冷战涟涟,不知这人查到了自己背后多少人马。 她临危受命接过一摊子人和事,自己都还没理清,如今当真是怕了。 文昭眼下临深履薄,必须事事小心。 对眼前人,她虽存猜疑,心下也有些好感。 能在她的言语威胁下处之泰然,守口如瓶的,禁中也少之又少,何况是个半大孩子呢? 半刻时光倏忽,云葳生平第一次感知光阴飞逝不待人。 眼见文昭当真要大踏步出去吩咐,她眼疾手快的窜到门前拦阻: “凡事好商量。您问我许多,给个身份可否?即便要跟您走,也得确信您不是人伢子或采花贼。” 文昭嘴角的抽搐清晰可辨,她很想给这口无遮拦的小屁孩一脚。 自临世起,身边人毕恭毕敬,没有哪个敢当她是“采花贼”! 若有如此相貌周正,玉容冰肌的采花贼,估计早已名噪江湖了。 忍住心头不悦,文昭眸光一转,淡然道: “我名孟晓,是襄州富商,家财万贯,绝非虚言。你到底应不应?” 文昭小字孟晓,封地襄州,皇家子嗣自是不愁衣食,殷实富足,这话算不得假。 云葳心有狐疑,可文昭说得一本正经,不像撒谎的。她到襄州只一载,有无这号富商她实不知情。 但文昭方才明明点了自家师傅“瑶清真人”的名号,富商怎会知晓她避世隐居,断与商人无涉的师傅呢? 这其中定有猫腻… “若不应,桃枝和我能全身而退吗?”云葳被人捏住了软肋,语气有些无奈。 “不应…”文昭做苦思模样,微俯下身子与人对视: “你若在某耗尽耐性之前,把欺瞒的老实交待,或也可以。” 云葳的杏眼转了两圈,眨巴着羽睫道: “搭便车回乡求之不得,但青山观主放人我才能走,我身何处不由己做主。” 她才不会告诉文昭,青山观主是师傅生前好友,自是听她的。 先假意应承,到了襄州再跑不迟。要她竹筒倒豆子,把老底说穿,门儿都没有。 文昭见人宁愿把自己卖了也不肯说实话,觉得这小东西愈发有意思了。 她的心神再度升腾起一股较量的好奇,誓要与这半大丫头周旋一二。 毕竟她愈发笃定,这撞上来的小女冠,和自己本要找的人,牵涉匪浅。 “甚好,明早出发。此处只两张床,还有病人在,只好委屈你去外头的小马车将就一晚。” 文昭踱去床榻,语气中无有半分歉疚,霸占别人的房子,好似理所当然。 云葳不断地在心底默念:救人一命实乃好生之德,以此来压制心中对昨日行为萌生出的汹涌悔意,咬牙走出了房门,与秋宁要人: “给桃枝松绑,我带她去马车睡。” 秋宁见人毫发无伤的从文昭的虎爪下出来,毫不犹豫地割断了桃枝手上的绳索,将人还了回去。 扶着桃枝走去马车时,云葳看向马夫的眸光如飞刀般凛然:“走,别再让我见到你。” 一出生就因性别而被亲族无情抛弃,送离显赫相府;不过十二岁,叔父又要把她许给中年豪绅做填房,为云家积蓄钱财供给,她就像个物件,被亲人算计交易。 是以云葳最恨背弃,无论这老人有怎样的苦衷,她都恨得牙痒痒。 马夫的眸子里隐有苦楚,他方才装作无事的淡然是逼不得已。 他清楚看到了文昭埋伏在巷子里的十余号人马,实不敢贸然示警。即便与这小主子初次谋面,他也不忍见人受苦。 在云葳森然眸光的凝视下,马夫终于妥协,朝她拱手一礼,落寞离去。 云葳拉着桃枝入了逼仄的马车,“是我莽撞,让您受苦了。” “好了,你不是派人去查她了?”桃枝最不想看她自责的模样: “我好歹跟了你师傅二十年,知你不会没来由的胡为。林老决意把人马交给你这小不点,就说明你不是寻常娃娃,她看不走眼的。” “其实,我很怕很慌的。”云葳轻咬朱唇,疏解心绪放空自己: “但我不能表露出来。睡吧,走一步看一步,明日我们跟她回襄州。” “她也去襄州?她是住襄州,还是生疑盯上你了?”桃枝顷刻拧了眉头: “今夜那些探子,我应付得很吃力,拳脚功夫如出一辙,训练有素,不是草台班子出来的。” “姑姑,我困…” 云葳脑袋要炸了,头皮嗡嗡生疼,不想跟人掰扯这些疑点,干脆阖眸倒在一边,选择逃避。 房间内,秋宁瞧着文昭算不得好的脸色,心中鼓点密密麻麻。 若是云葳就范,文昭绝不是这个表情。 “明早卯初,启程往襄州青山观。孤名孟晓,为一富商,莫露出马脚,去安排。” 文昭凝眸望着夜色,语气里有些赌气的意味: “道观是个好去处,能隐藏良久,让陛下慌乱一阵子,也不赖。” “殿下,林老的事您不查了?这人您不请了?” 秋宁颇为意外文昭的决定,在此人心中,朝事政务大过一切,怎会起了躲避俗事的心思呢? “多嘴。”文昭睨了秋宁一眼,兀自走去了小榻前,“孤要就寝,退下。” 秋宁抿了抿嘴没敢吱声,悄然去安排明日启程的琐事。 奔波三日,云葳跟着文昭的人马回了襄州,直奔青山观。 文昭将她看得密不透风,片刻不离,一点小动作都别想有。 缓步走在长满毛茸茸青苔的山道上,文昭笑言: “直接带我去见观主,你到时不必进去,我与他谈就好,安心等结果。这些年谈判无数,我从未失手过,定能带你离开这清苦地。” 听得文昭成竹在胸的说辞,云葳险些背过气去。 她绞尽脑汁地思量,绝不能让这人与观主单独见面,不然她如何能寻到机会与观主串通呢? 若真被文昭要走,她可就插翅难飞了。 “怎么一脸凝眉肃穆的神情,这里的生活很糟?靠近都让你痛楚不堪?”文昭明知故问,瞧着云葳如临大敌的模样,险些眉飞色舞。 观门近在咫尺,云葳实在无法,眸光微转,忽而大声朝守门的姐姐呼唤: “我身侧的孟姑娘请见观主,我娘她可方便待客?” 闻言,守门女冠大惊失色,文昭也是容色一僵。 这丫头满嘴谎话,哪句是真? 若真是观主之女,她要得出来就怪了… “来了客人师姐们还这么没眼色?”云葳佯装跋扈模样,立在门口半叉着腰,颐指气使: “快去知会我阿娘啊。” 师姐们努力控制住几欲乱飞的五官,脚踩西瓜皮般的拔腿去寻清冷严肃的观主,心底给云葳捏了一把汗。 观主叶莘半生未嫁,何来女儿? “惜芷小道长愈发有趣了。”文昭似笑非笑的调侃: “前几日还大言不惭的口称孤女,回了自己的地盘,又变出个女冠娘亲来?” “不甚光彩,不好直言。”云葳咬着牙挤出了一句胆大包天的话来。 身后的桃枝只觉脑海里惊雷炸裂了一道又一道,云葳今日定是失心疯了,再闹老观主得被她气得活过来。 青山观主是个中年女子,通身气派典雅攸宁,颇似出尘仙人。 她手持拂尘缓步而出,瞥向云葳的眸光有些耐人寻味。 “无量天尊,”观主朝着文昭欠身一礼:“敝观甚少来客,失礼了,请随贫道来。” 她转眸睨了云葳一眼,“愣着做甚,还不去备茶?” “是。”云葳故作战战兢兢的羞怯模样,应承后便步伐生风,轻车熟路的溜走了。 文昭扫视着二人来来往往的反应,眼底狐疑愈发深沉。 观主目光灼灼,她只好跟人前去,把戏唱完。 抬脚跟人走的半途中,文昭转眸给身侧的秋宁递了眼色,秋宁会意,循着云葳离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落座良久,备茶的云葳都未曾回来。 文昭身侧早已摆了温热的茶水,她敛眸摩挲着茶盏,正色与观主寒暄: “那丫头自称是您女儿,可在下瞧着,您二人生得无一处相似,可是她在说谎?” “惜芷是孤女,平日里被观中人宠溺着,难免有些口无遮拦。”观主并不隐瞒,她算着时辰,此刻云葳该是溜了,直言无妨。 “哦?小小年纪谎话连篇不是好事,一会儿回来怕得管一管。”文昭抿了口清茶: “在下见贵观清雅,打算借住些时日,定一定劳碌浮躁的心神,不知观主意下如何?在下可给贵观纹银三百两,聊表诚心。” “您和惜芷认识?”观主听着文昭理所当然的口气,心里存了疑惑。 云葳行事审慎,不会随便招惹外人,她去余杭有要事,贸然带回个“客人”本就奇怪,这人不把自己当外人的行事风格,更令人猜忌丛生。 “算不得。”文昭浅笑: “在余杭有些缘分,相处不过五日,她嘴里的话颠三倒四,在下都被她绕糊涂了。方才所请,您还未回应。” “敝观年久失修,并无几多可留宿的静室,受不得您的心意…” “观主莫急着回绝,在下对住处无甚要求,粗茶淡饭,遮风避雨便足够。若观主需要,一应修葺费用,在下来出。” 文昭话音淡然,沉稳自若的转眸瞧着窗外摇曳的芭蕉叶影。 观主暗道,此人来者不善。 还未等她回应,秋宁提溜着云葳就闯了进来:“主子,这丫头要翻墙逃跑,婢子带回来了。” “备茶要去墙外?”文昭故作惊讶的挑了挑眉梢:“贵观待客之道真是新奇,受教了。” 云葳在师姐们的遮掩下都未能出逃,只好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向观主发求助信号。 观主未料到,在自家地盘,素来机警的云葳竟栽了,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观主,不知您这里的规矩如何?”文昭转眸瞧着慌乱的云葳: “这丫头答应的真切,要追随在下,如今却想逃跑,是为食言;她一会儿孤女,一会儿毁您名誉认娘亲,是为德行不端,是否该惩戒一二?” 听得文昭咄咄逼人的话音,观主转瞬愁眉深锁。 老观主临终前把云葳托付给她,这才一月光景,竟来了要抢人的不速之客,她对这人的来历还全无了解。 “是贫道疏于管教,惜芷年幼,请您海涵。” 观主扫视着院外林立的侍从,权且放低姿态,起身给人致歉: “观中后苑有三间静室,您若不嫌弃便住下,贫道晚些带这混账弟子去给您赔罪。” “甚好。秋宁,把小道长还给观主。” 文昭得偿所愿,微微勾了嘴角,审视着云葳道:“道歉之机仅一次,想清楚再来。” 说罢,她步伐轻快的离了观主的房间。 5、露馅 六月天色飘忽,时近黄昏风满楼,惊雷破空红霞隐。 “怎么回事?”观主见文昭走远,绕过茶案,急切地询问: “你师傅的东西,拿到了吗?她是何人?” 云葳缩了缩脖子:“观主,我猜她可能…是朝堂失势南下的定襄长公主。师傅的东西拿到了,但正欲归来那日,我撞见了中毒的她,脑子一抽救了人,结果好似玩脱了。” “你呀…你师傅怎么嘱咐你的?出去一趟就惹了尊大佛。”观主没好气的点了点她的脑门: “但你分明救了她,她怎像是来寻仇的?” “因为,她中的是碧落毒…” 云葳的话音如蚊子嗡嗡,心虚的不敢与观主对视: “她开口就问我瑶清真人在何处。师傅的道号知者甚少,我生疑派人去查她,可到现在也没个回音。” “先别说这些,你是云相的孙女,若她真是长公主,云相参与了逼她交权的事,她若知你身份,难保不会迁怒于你。”观主明显慌了神儿: “碧落是不为民间所知的宫廷秘药,你怎会行事这般鲁莽?平白惹人猜忌!” “那是两条人命,就眼看着人丢了命吗?”云葳委屈的嘀咕: “而且师傅交办的事…我,我就想接触一二,看看这人的心性,是否配得上师傅毕生的心血。一时冲动,没想这些…” “林老执意把人马交给你,这决定我本不赞同。”观主望着外间突如其来的疾风骤雨,怅然轻叹: “你能解碧落毒,她必生疑。为今之计,她既问到了林老,你但说无妨,将念音阁的事瞒下即可。” “那以您之见,若她身份无误,师傅的《凝华辑要》,也就这般交付她?”云葳神色中满是纠结,“是否太草率了?” “朝中知道你师傅有此著述的,只有曾受教于她的齐太后。”观主面色幽沉: “林老隐居多年,长公主若真来寻她,除了此书,还能有别的动机?她跟你来此,定是你有何处漏了马脚。” “知道了,我的疏忽我来弥补,书我不会贸然给出去。晚些我去见她,您歇息吧,惜芷告退。” 云葳思忖须臾,脑海中有了新的盘算。 “小芷,”观主唤住了她: “让你小小年岁操心这些,我们很心疼,你无需苛责自己。后日是林老月祭,她老人家绝不愿见你愁楚。兵来将挡,宽心些,撑不住就派人知会我,你的身后有人可倚靠。” “嗯。”云葳眼眶酸涩,夺门而逃。 十余年来,她不断地期待关爱,却不断地送别身边人;渴盼倚靠,却也畏惧自己不能独立,一直在矛盾中苦苦挣扎。 接过师姐递来的油伞,云葳失魂落魄的迎着雨帘走去了后苑一处落锁的房门外。 四下无人,她弃了油伞,伫立门前,任由风吹雨打,将思念的热泪深藏于豆大的雨珠内。 “一刻看不住就胡闹!” 桃枝遥遥地找见这抹瘦弱的身影,看到云葳在雨中傻站着,怒从心头起,撑起油伞,强行把人拽走了。 秋宁自廊道后闪了身形,收回探寻的视线,去寻文昭通禀: “殿下,那丫头方才失魂落魄的,站在东边角落一间落锁的正房外淋雨,瞧着楚楚可怜。可要婢子去那房中查探一二?” 闻声,文昭的眸光闪烁,思量须臾道: “不必。若孤猜的不错,瑶清真人林青宜,该是她嘴里那个捡她照拂她的前辈。林老离了余杭道观不知所踪,这丫头又现身余杭,当真无巧不成书。她药方上的字迹,肖似林老。” “林老昔年官至前雍鸾台侍郎,正三品的官位,眼界非凡,竟会相中一个毛丫头?”秋宁似是不肯相信文昭的忖度。 林青宜弱冠拜相,才女无双。数百年来,除了她,也只有前雍孝文帝舒韵卿有这份年少相才的本事。 可惜此人生不逢时,朝代更迭,任凭新朝帝王数次征召,她毅然辞官远走,再未出现在世人的视线里。 “一会儿就要见分晓了。”文昭淡然的卧榻听雨: “此处确实适合静心安神,你去照顾槐夏,不必在此。” 骤雨初歇,蛙声四起。花窗前兰烬垂落,红烛轻摇。 月朗风清,泥土芬芳。文昭心神舒畅,拎了一卷道经随手翻阅。 “咚咚” “您在么?”云葳立在廊下轻唤:“惜芷来给您道歉。” 文昭唇角微微勾起,须臾后,她冷声回应:“进来。” 云葳攥了攥拳头给自己鼓劲儿,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房门,直接朝人躬身一礼: “请您见谅,今日惜芷任性胡为,只因自己不愿随您离开,一时糊涂,才口不择言的诓骗,试图出逃躲避。” “完了?”文昭合拢了书卷,斜倚矮榻端详着云葳: “我记得自己提醒过你,我脾气不好,耐性有限。而你,机会仅此一次,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那您呢?富商孟娘子?”云葳大着胆子回怼: “瑶清真人隐居多载,从未与商人有分毫瓜葛。您若是商人,大抵不会听过她的名号。碧落之毒,千金难制,为劫掠富商选用此毒,贼人实有些大材小用了罢。” 文昭凤眸觑起,此刻她的情绪很难形容。 下意识里,她觉得这小东西放肆;但与此同时,她心底涌动着一丝异样的情愫,好似有些青睐丫头的果敢。 “一并说说吧,你的猜测,你隐瞒的真相。”文昭负手踱去窗边,仰首眺望一轮清月。 “不知您缘何知晓家师道号,但您来迟一步,家师上月仙去了。”云葳未再与人兜圈子,敛眸低语,话音怅然。 “当真不知?”文昭回身瞧她,林青宜离世的消息入耳,她强压下心中的失落,转了话题: “为何拒绝我的心意?随我离开,不比做道士快活?” 云葳觉得这问题有些突兀,甚至是莫名其妙。 相见日短,彼此并不熟稔,张口就要带人走,是什么奇怪的喜好? “惜芷听不懂您的话,入道是我的选择,心甘情愿不觉苦。我与您萍水相逢而已,实不必如此。谢过罪,也坦陈了真相,惜芷该告退了。”云葳欠身一礼,转头便要离去。 “站住。”文昭的泠然话音自身后响起: “既是林老的弟子,过来坐下聊聊,让孤瞧瞧你的本事,是如何得了林老青眼的。” “孤”字入耳,云葳眉心一紧,踏出的脚步悬在半空,当真不敢轻易落下了。 “民女参见殿下。”云葳心知再装傻就是自讨苦吃,只得回身见礼。 “孤对你足够坦诚,不是么?”文昭在茶案后悠然落座,指尖点着桌沿: “免了礼数,坐过来。林老的著述,可传给了你?孤可有幸拜读?” 云葳硬着头皮慢吞吞的走了过去,在蒲团上坐得板正: “什么著述?民女年幼,未曾听家师提起过。” “林老去岁离开余杭,你先前也在余杭?”文昭根本不信云葳的说辞,暂且换了问话的路数。 “是。”云葳坦陈。 “恩师离世,你却回了余杭,频繁出入道观,药铺,酒肆,茶馆。”文昭话音渐冷,“这是去追思先人足迹了?不怕身边人怪你不孝?” “算是,缅怀先师但求问心无愧,何须在意旁人眼光?”云葳顺着话头就往下胡扯。 文昭垂了眼睑遮盖自己含霜的眸色,对面的人自打落座起,一双杏眼低垂,将自己的心绪伪装的严实,绝非坦荡无欺。 若非云葳救了她主仆的性命,依文昭惯常的行事作风,这人此刻该被悬去院外的老树下吹风了。 “孤的处境不必与你细说,但你既知情,该为孤保密。而孤言及带你走,并非玩笑,而是命令。你应下了,便不可反悔。” 文昭压着自己的脾气,暂且放过了她:“时辰不早,下去。” 云葳躬身一礼,悄然离席,并未出言回应。她心思烦乱,急于回去独处冷静一二。 白云苍狗,三日转瞬。 文昭住在青山观,并未再找云葳的麻烦,一行人都很本分,也未让观主为难。 直到第三日午后,云葳孤身在林老的房中整理旧物,文昭不知几时出现在门外的廊下: “云姑娘当真纯孝。” 云葳握着书卷的手几不可察的抖了抖,她在道观户册里落下的名字乃是“林惜芷”。 一声“云姑娘”,吓丢了她半条魂儿。 “殿下。”云葳放下杂物,转身拱手,垂眸低语。 “不给个解释?”文昭负手立在廊下,幽幽出言:“此处是林老的居所吧,当着你恩师的面,说些真话?” 云葳眨巴着眼睛忖度良久,试探着出言: “民女出身余杭云家,名葳,小字惜芷。自幼不得宠爱,长居道观。去岁家父将我许嫁中年豪绅,令我心寒彻骨,这才毅然入道,随恩师来了襄州。” “余杭云家家主可是中书令云崧的幼子,你家世不凡,怎敢说自己是孤女?” 一番话自文昭的牙缝里飘落,语调阴恻。 “殿下恕罪。” 云葳不知这人可曾去查问过自己的叔父,但思及那一群势力至极的亲族,想来真身绝不会露馅,是以她屈膝在地,故作委屈道: “民女未曾体悟过亲长垂爱之幸,与云家断了关系,再无瓜葛,自比孤女,非是有意欺瞒您。” 十四年前,先帝北征归京,大宴群臣。 彼时宫妃诞下一公主,恰逢云家长房少夫人有孕,先帝为表对中书令云崧的倚重,酒席间笑言: 若云少夫人生了小公子,日后就是公主的驸马,再赏侯爵,以示恩遇。 自前雍起,律令明旨,世家大族荫封袭爵,不论男女,只分长幼。 可就因先帝一句尚主封侯的承诺,云葳出生便被祖父云崧厌弃,远送余杭叔家,换走了那个小自己半日的堂弟。 她眼睁睁看堂弟成了相府冒名顶替的嫡长孙,而自己被叔父弃在一旁,苛待冷落,从未见过生身父母。 6、见怜 盛夏午后风燥,蝉鸣吵嚷,令人气性大增。 文昭冷眼扫过谎话张口就来的云葳,却又分明瞧见此人眸子里隐藏的凄楚支离破碎,不似伪装。 她的心绪五味杂陈,竟不知该拿此人如何是好。 “身为云家长女,为何你父会将你幼龄许嫁商人?” 文昭对她的说辞不置可否,但暗探查回的消息确实如此。 世家大族怎会舍得女儿与商贾结亲?即便不宠,以姻亲示好旁的官宦,才是寻常行止。 况且官宦之女,都是及笄后才议亲的。 只是这位父亲好似也不曾强求,云葳想入道就入道,想离家就离家,想不嫁就不嫁,一应不寻常的叛逆举措并未勾起家长怒火。 无有关爱却有决定前路的自由,怎么想都有些矛盾。 “不知。殿下,您莫再问这些私事可好?” 云葳的语气楚楚可怜,不愿再提旧事,此番非是做戏,她当真心痛。 入眼皆愁楚,文昭终究软了心肠。 丫头的名字好生敷衍,一个“葳”,却又跟了“惜芷”的小字,品来品去,总不免让人联想起风中飘摇无依的野草,再繁茂也不值得珍重。 自幼被亲长捧在手心,被臣民拥戴的文昭,是无法对云葳的处境感同身受的。 但方被自己疼惜多年的幼弟背刺,这份被亲人中伤的痛楚,她倒能揣度共情一二。 “跟着孤,无人能轻看你,逼迫你。”文昭躬身将人扶起: “既然入道是时势所迫,今日可愿认真考虑孤的心意,离开道观?你能做林老的弟子,定有过人之处,就打算这般在深山中了却残生?” “可,臣女是云家人,云相他…” “你不是说已和云家断绝往来了么?”文昭出言打断,按下的疑窦又起: “云相与孤政见不合的动向,你很清楚?看来是孤论断草率了,你人在深山,消息却是灵通。” 云葳陡然阖眸,心绪早已杂乱无章。 她方才太过紧张激动,又被经年愁思牵动心神,脆弱下失了戒心,竟忘记了,深山里居住的小女冠对朝中风向了如指掌,是件很可疑的事情。 沉吟半晌,云葳以指甲掐着掌心的软肉,一通胡咧咧: “政见不合?臣女是怕跟了您给您添麻烦,毕竟臣女在家中口碑不好,云相他老人家厌弃我。臣女不知您和祖父政见不合。” 文昭垂眸凝视着眼前受惊的小兔子绞尽脑汁的给自己找补疏漏,眉梢的弧度渐生波折: “你可知道,一个谎话出口,要用无数个谎来圆,你会活得很累。” 云葳巴不得上天遁地,文昭实在是阴魂不散,说出口的话总给人一种能把她洞穿的错觉。 长这么大,她其实很乖很乖,与文昭相识的几日,用尽了毕生的本事来扯谎,内心煎熬备至,眼看就要黔驴技穷了。 “在林老面前时,你该不是如此。”文昭见她默然不语,给人找了个台阶下,逼迫孩童胜之不武: “孤不追究过往琐事,予你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好好缅怀你的恩师吧,孤不会在此久留,你住在此处的时间不多了。” 云葳没有回应,她凝眸望着文昭洒脱离去的背影,悄然往廊道的阴影处躲了躲。 午后骄阳太浓,喷薄绚烂的光晕令她不自在。 文昭的话音里,是铁了心要带她走。如此想来,文昭定然未曾相信,她不知道林老留了著述的鬼话。 而文昭留她的目的,大抵从不是为她这个人,而只是她脑子里的《凝华辑要》。 林青宜临终前,交托云葳两件事: 一,是为她穷尽毕生心血所著的《凝华辑要》选个值得托付的人,此书是据国情书就的统御良策,研读通透不愁朝堂不安; 二,是将念音阁阁主之位传于云葳,命她将阁中事务打理妥帖。若不愿,就再择明主交付。 念音阁,发端于前雍,是一绵延三百年的秘密宗门。 传闻此阁是孝文帝的天后萧郁蘅所创,历任阁主皆是朝堂上隐退的饱学之士,智计权谋举世无双,于江湖行守护山河之事,组织严密,行事审慎,唯奸佞惧之。 林老告诉云葳,念音阁首任阁主,乃是她云家先祖,名云朗。将阁中一应人等交给云葳,她是放心的。只盼云葳不再执迷于相府弃女的身世,凭自身本领走出一条傲然的前路来。 日后纵使云府风云变幻,她仍能凭一己之力,留下云家累世清名。 思及自己那位从不曾谋面的中书令祖父,云葳胸口皆是愤懑。 云崧乃先帝遗诏中钦定的顾命大臣,理应为大魏江山稳固鞍前马后,肝脑涂地,为云家博一个配享太庙的尊荣。 可此人近年好似鬼迷心窍,与同为顾命的左相齐明榭屡唱反调,反倒与平陵侯元邵多亲多近,丝毫不怕开罪齐太后和长公主,铁心扶植陛下的亲母舅元家,打破了朝中几大权贵互为制衡的稳固局面。 云葳不禁猜测,文昭要将自己控于股掌,不知有无一丝动机,是缘于对云家人的憎恨,试图报复。 一阵清风拂过,池塘中的白莲随风摇曳,纤软的亭亭茎腰周游迂回,勾住了文昭的视线。 徘徊于青山观后山,文昭越咂摸越觉得不对味儿,云家人对自家后辈的态度实在反常。 云葳虽然谎话连篇,可这人只见一面,便能发觉聪颖非常,生得也是俏丽端方,才貌两得的长女被厌弃,除非余杭家主脑子有病。 “秋宁,再去查云葳,京中也别放过。这丫头的障眼法一道又一道,可别轻看了她。若是云崧祖孙二人给孤设计的一局大棋,那就不容小觑了。” 文昭将视线落在一池清莲的鹅黄花蕊处,正色吩咐着。 “不若婢子直接将她杀了干净。” 秋宁觉得实在没必要在一个幼女身上浪费诸多心力,自家主子目前虎落平阳,还得积蓄实力杀回帝京,不该乱了心神。 “嗯?”文昭陡然回转视线,甩了她一记狠厉的眼刀,森然质问: “杀她,林青宜的著述去哪里找?将云家逼急了,你不是给孤攒催命符么?她身后的势力隶属何方,她死了你就查的清了?” “婢子知错。”秋宁吓得腿软,半跪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垂眸请罪。 “槐夏做不得事,你的脑子得灵透几分。” 文昭耐着性子引导,“孤州府私宅里的细作,可清理干净了?” 先前几人带亲随往余杭去,湖州与余杭紧邻,本不会有差池,可方入余杭码头,就被歹人偷袭。 文昭心知身边混入了旁人的细作,不得已把二十余亲随里,侥幸从贼人手中苟活的悉数格杀,只留了自幼一道长大的秋宁与槐夏。 而亲随中,还有另一半被她安置去了襄州的私宅,若不查干净,就是身边盘踞的毒蛇,取命轻而易举。 “还在甄别,请您再给婢子两日时间。”秋宁心虚的小声嘀咕着。 文昭轻叹一声,俯身把人扶了起来,柔和了语调: “知你是担心孤。这样,留在此处的这两日,孤引云葳出去郊游,试探一二她有无谋刺的心,你去安排?” “是,婢子领命,明日可否?” 感受着自己肘侧手掌心的温存,秋宁平复了紧张的心神,轻声发问。 “可以,藏人在暗处,莫露了行踪,去吧。”文昭为了让秋宁心安,微微扯了扯嘴角。 当晚,月明星稀,晚风轻柔。 文昭缓步游走在后苑中,找上云葳的卧房,却扑了个空。 房门紧闭,内里一片昏暗,风吹过花窗,拂乱了这人桌案上摊放着的零碎书稿。 等了一会儿不见人回来,文昭绕过庭院的回廊,四下闲逛,偶然间瞧见后山的萤火虫飞舞,一时兴起的迎了上去。 竹林茅草间,点点萤火的微光令人心安。 文昭追逐着小虫子们飘摇的踪迹,不知不觉入了密林深处。 远远的,竹月疏影下,一袭月白道袍包裹着的小团子格外惹眼。 文昭放轻了脚步,悄然近前。 那抱膝而坐的小人儿丝毫未曾察觉,依旧对着一只瘦弱的小猫儿自言自语,手里捏着一块薏米软糕,把细碎的糕饼残渣洒落手心: “多日未过来找你,生分了?我没丢下你,有急事出门了。吃吧,记得你很喜欢吃这个的。” 小野猫好似听懂了云葳的话,怯怯的伸出粉嫩的小舌头去舔她的手心。 “又打架了?如你我这般孤苦无依,为何不能安分度日,非去招惹那些讨厌鬼?” 云葳眼尖的瞥见小猫背上的抓痕,自袖子里掏出了丝帕给它包扎:“明天给你带些伤药来,记得在这儿等我。” “喵呜~~” 有些脏兮兮的小猫蹭了蹭云葳的掌心,云葳也不嫌弃,抬手呼噜着它的脑袋: “去睡吧,我也要回去睡了。” 小猫三窜两跳的跑远,云葳扶着竹子缓缓站起身来,目送着它离开。 “云姑娘好雅兴。” “啊…!”云葳如受惊的猫儿,猛然退出去半步远,直到看清了来人,才伸手抚上自己的胸口,平复着粗重的喘息。 深山老林,夜半更深,文昭陡然出言,堪比鬼魅。 “胆子这么小?”文昭有些诧异的拧了眉头。 “山中不比京城,夜里不安全,殿下早回观中的好。”云葳心有余悸,无视了她暗含嘲讽的语调。 “还不是为了寻某个不安分留在房中的小野猫?”文昭看着人瘪着小嘴不大高兴,生了逗弄的心思。 云葳嘴边的肌肉一阵抽搐,垂眸看着染了露珠的草叶:“殿下寻臣女,何事?” “边走边说?”文昭温声提议,“你该不会想睡在竹林吧?” “殿下先请。”云葳立在杂草丛生的山路边,垂手在旁,等着文昭先走。 文昭抬脚向前,循着来时的路径折返: “此处风景喜人,但在观中住久了甚是憋闷。你在此多时,该知晓何处景致新鲜,明日带孤去游览山野湖光,你来做向导,可好?” “臣女甚少外出,不知何处可以消遣。”云葳想也不想的直接回绝: “您若烦闷,不若让您的侍从带您走走。” “他们?呆板无趣便罢,都是外乡人,哪有你对这里熟稔?”文昭轻嗤一声: “孤的确想散散心,总得拉个伴儿说说话才好,给个去处,嗯?” “当真不知,臣女不喜外出。”云葳有些无奈,她从不是贪玩的心性,十几年活得谨小慎微,也不大愿见陌生人: “殿下恕罪,臣女乏累的很,想回去休息。” 听得云葳淡漠提不起兴致的话音,文昭夜游的片刻喜乐被她败了个干净,默然的加快了脚步,兀自先行离去。 云葳乐得耳根子清静,慢悠悠的溜达回了自己的卧房,梳洗后倒头便睡。 不远处的回廊下,文昭与秋宁对立月下。 “殿下,她不咬钩,您明日还出去吗?” 秋宁将二人的话音听了个完整,方才云葳满脸的疏离抗拒,瞧着不像是伪装。 “去,你选个风光旖旎的消遣地,孤带她一起去。小小的人,老气横秋,哼。” 7、试探 仲夏朝阳早,翠冠莺歌闹。 天色熹微,时不过寅正。 云葳慵懒的窝在竹席里与周公对谈风月,奶呼呼的哼唧间或传出。 文昭每日晨起习剑,从不贪睡。今日难得安闲,游山玩水的心境牵动她的情绪,是以未曾晨练,直接来寻云葳。 云葳的卧房不曾落锁,许是道观清幽少人,令她心安。 文昭轻手轻脚推门而入,本想将懒虫直接薅起来带走,但瞧见她迷糊恬然的睡颜,竟觉惬意难得,不知不觉地,就盯入迷了。 云葳抱着个软枕,粉扑扑的脸颊虽无多少软肉,肌肤上柔弱的小小绒毛在朝阳的照射下,随着一呼一吸微微拂动,煞是可爱。 浓密纤长的羽睫偶有闪烁,眼睑下的杏仁眸骨碌碌转着,不知在作何美梦。 “起来——” 文昭忍不住,脑海里想起了和云葳年岁相仿的幼妹文婉,是以贼心作祟,伸手戳了戳她的小脸。 “…嗯唔…” 云葳扬起小爪子拍了下面颊,哼唧着翻了身继续睡。 大抵是把文昭当成蚊虫了。 文昭不自觉勾起了一抹笑靥,一把将人的身子扳回来,语气却急促了几分:“赶紧起来~” 这下,本就未曾深睡的云葳骤然转醒,一双杏眼倏的圆瞪,一个鲤鱼打挺就窜了起来,惊骇地望着床边的文昭,心脏差点蹦出嗓子眼。 “观外马车里等你,今日出去游玩,快些。” 文昭丢下话音,拔腿就走,丝毫不顾床上受惊的小兔子一脸费解的模样。 云葳抬手拍着自己嗡嗡作响的脑壳,将五官拧去了一处。 她现下只想骂骂咧咧,对昔日救文昭的决定悔断肝肠。 一刻后,收拾齐整的云葳顶着滑溜的小丸子头,不情不愿走去山下寻文昭,身侧的桃枝被云葳从睡梦中拍醒,也没有好脸色。 文昭负手立在马车旁,仰首望着飘忽的云朵解闷儿,听得响动,转眸瞧去,就见两个苦大仇深的人正朝这边走过来。 云葳当真如此厌恶出游吗?文昭心里打鼓,今日她执意拉人出来,已不是为了试探。 昨夜她对此人的印象有所改观,觉得她小小年岁过于消沉,是真想让人跟她一道散心抒怀的。 “上来,愣什么?”文昭先一步探身入了马车,见人不动便出言催促。 “您先走,观中车马已备下,惜芷跟着您就是。” 云葳顾及文昭的身份,不好与人同乘,刚与观主要了马车。 “真让人废话。”文昭一把将人拎了上来,扬声吩咐车夫:“出发!” 云葳一脸懵的窝在马车内缓了半晌,掀起车帘探头去瞧,除了黄尘空无一物,只有桃枝打马在后头紧追,遂疑惑道: “您出门怎不带随侍?” “散心还是看人柱子?”文昭不耐的回应:“郊游自在最重要。” 云葳暗诽此人心大,分明刚历经一场行刺,险些丢了命,此刻还敢如此行事,实在张狂。 她困倦不已,掩袖打了个哈欠,倦懒的窝在角落里,迷迷糊糊睡了一路。 而后,她是被文昭捏着鼻子憋醒的。 梦里的云葳觉得自己摇摇欲坠,好似落入河中,说什么也无法喘息,胸腔憋闷,身子直直下坠,就在以为自己快要见阎王的时候,时空斗转,她瞬间惊醒,就见文昭的指尖还停在自己的鼻翼。 “睡得真沉,叫都叫不醒,到了。”文昭颇为嫌弃的出言嘲讽,收了自己的魔爪。 云葳只觉得这人是个幼稚的失心疯。分明比自己年长十岁,手握威权五载,谁能想到她是如此性情。 如此想着,文昭已下了马车,她只得紧随其后。 踏出车轿,满目青翠入眼,碧波荡漾,山风熹微,的确是一处散心抒怀的好天光。 云葳在襄州住了一载,却不知外间风物如何,成日窝在道观,跟着师傅读书,研习医术,无心其他。 文昭身姿颀长,脊背挺拔,背影飒爽而透着孤傲。 一身丹红的纱衣随风飘摇,立身于翠山碧波的峡谷中,好似落入凡尘的谪仙。 云葳痴痴地瞧着,一时有些呆愣。 十几年来,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道观里的流民乞儿,香客老翁;身边的师姐妹和年老沧桑的女冠,入眼多是清苦的,淡漠出尘的,或是富贵浮躁的。 这般洒脱不羁又傲然的,倒是少有。 “快跟上。”文昭听不见身后的脚步声,转了身子来瞧,才发觉这傻丫头还呆呆地立在马车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云葳闷着脑袋拔腿小跑了两步,追过去默然地跟在文昭身后三步远的位置,眸光定定,也不四下观瞧。 文昭纳闷儿,散心是这么个散法儿? 她伸手把瘦弱的小人揽来身侧:“躲那么远作甚?孤又不会吃了你。” 文昭整整高出云葳一个头,被人揽着脖子走,让云葳觉得自己如同被鹰隼拎着的小野鸡仔,分外不自在。 且她从不曾与人如此亲近的相处过,记忆里无人抱过她,也无人轻易近距离触碰她。 她面对生人会不安,若非她主动,观中的人都不会贸然摸她,不然会令她害怕,抗拒抵触的。 云葳试图挣扎,可文昭臂弯的力道有些大。 她不适应两个人靠得如此亲昵,倏的羞红了脸,整个身子都有些僵硬,与人亦步亦趋伸出的双腿绷直,更像个牵线木偶。 文昭自幼照顾两个小妹妹,姐妹间搂搂抱抱是常有的事,两个妹妹与她分外亲厚,巴不得做她的人形挂件。 是以文昭完全揣度不出云葳的抗拒,只管寄情湖光山色。 良久,她垂眸去瞧这安静的不像话的丫头,才察觉她红彤彤的面色和额头的薄汗: “你很热吗?山间风凉舒爽,是否因你道袍太厚重了,去了外衣如何?” 逮住文昭怔愣的间隙,云葳半躬着身子,迅捷的从她怀中钻了出来,讪笑推拒:“不,不热。” 文昭瞥见云葳的局促扭捏,转了视线憋笑,恰好看见前方的朦胧柔粉,语调轻快道: “前头便是了,此处唤作紫薇谷,漫山遍野的紫薇花甚是有名,你不曾来过?” “嗯。”云葳循着她的视线望去,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襄州最富盛名的便是紫薇。 此花象征富贵繁华,高门大户都很喜欢的,文昭也定然不能免俗。 云葳的情绪毫无起伏,文昭分外不解。豆蔻年华,人生花季,怎毫无灵动之感? 这人真是新鲜,被自己恐吓审问,是这副模样;拉她出来散心,还是这副模样。若是自家妹妹,此刻早跑去谷中撒欢了。 与文昭错开距离的云葳终于清醒,她忽而顿住脚步回眸探寻,桃枝半晌都未曾出现了。 “看什么呢?”文昭不无迷惑的出言询问。 “在找桃枝,突然想起,下了马车就没见她人。”云葳并不隐瞒,她心中有些慌乱。 文昭闻声,微微蹙了眉头,她倒是忘了,这人带了个尾巴来。 不过她未曾多想,方才山谷里些微规律的鸟鸣,便是秋宁给的信号,周遭都是她的人,许是桃枝被属下带走了。 “大活人丢不了。”文昭扯了扯小人儿的衣袖,指着不远处的一叶扁舟:“走吧,上船才能过去。” 云葳有些心不在焉,一步三回头的跟着文昭上了船。 她有个坏习惯,内心情绪十分敏感多疑,桃枝不会无缘无故消失,此时此刻,她心底空落落的,忧思满布。 垂着眸子,虚离的视线散落在粼粼波光里,云葳暗自思量着文昭的用意。 今日文昭实在反常,大清早的非拉她出来野游,一个随侍都不带,怎么想好似都不是斡旋朝局日久,身为长公主之人能做出来的事。 “你,一直都如此沉闷么?”文昭端详她许久,见人无动于衷的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终究忍不住出言询问。 云葳的羽睫微微闪烁了须臾,复又归于沉静,嘴巴翕动半晌,只憋出了一句:“殿下见谅。” 文昭有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可面前的姑娘沉静如娇花照水,又让人气不起来。 缓步徜徉于花海,淡粉似佳人胭脂,柔白如漫山飞雪,绛紫沉稳而雍容,交错掩映的花枝令人迷醉,阵阵扑鼻的馨香乱了心神。 一望无垠的烂漫入眼,云葳有过一刹的怔愣。 她环视着四周高大的花树,虽是无人打理的自然风光,野蛮生长,却有一种难得的自在逍遥。 无人带她出游过,说来也是可怜。 她未想到,自己会被一个此生本该无交集的皇族贵女带出来散心,流连于山水之间。她忽而对文昭萌生了一丝好感,方才的惴惴猜疑,皆被抛去了九霄云外。 文昭负手静立,淡然的看着云葳捡拾着地上垂落的花枝,瞥见她微微弯起的眉眼,亦然会心的勾了勾唇角。 到底是个半大姑娘,再超然物外,如此盛景下,也做不到无动于衷的。 “若喜欢,折些新鲜的带回去,何必捡地上的旧枝桠?”文昭浅笑着与人寒暄。 云葳捏着花枝转了转,明眸善睐的温声低语: “不旧的,百日花红是山野间的眷恋,折枝毁伤不合适。” 文昭哂笑一声,不欲辩驳,由着她一路走一路捡,自己优哉游哉的往前走了。 “嗖—嗖嗖——” 数枚破空的箭矢裹挟着阵阵疾风,自山间陡然飞出,打破了此间须臾的安宁。 文昭耳畔微动,感知到身后的危险,机警地抽出了盘在腰际的软剑来,飞身格挡,一气呵成。 云葳惊骇不已,手中握着的一捧花枝四散于地,提起裙摆拔腿便逃,脚底的落红被碾压的支离破碎,青涩的容颜里满是仓惶。 “哧——呃…” 身子骤然摔落在地的闷响传出,文昭下意识回望,竟惊诧地瞧见云葳栽倒在了花树下。 月白道袍的胸襟处,顷刻绽开了一朵硕大夺目的殷红血花,在阳光的照耀下,过于刺眼了。 云葳垂眸望着自己渗血的胸口处插着的箭矢,眸色悲戚,吃痛的身子无力的颤抖,她只觉浑身冰冷。 挣扎了两下,她无力爬起。 怅然的视线漫过一侧安然无恙的文昭,她只能瞧见一团模糊的虚影,但她看不清这人脸上的容色,是在笑么,还是别的什么? 窸悉簌簌的响动传出,文昭的下属飞快地聚拢而来。 文昭毫发无伤,收了软剑快步奔向了云葳,难掩慌乱地将人扶起,揽在了臂弯里。 遇到危险时,她下意识自保,脑海里迸现的念头,的确是对云葳和桃枝的怀疑。 可她根本未曾料到,云葳丝毫不会自保,竟中了一箭;更深感狐疑,云葳倒地后,那暗处的箭矢便隐匿无踪了。 “云葳,醒醒,撑住了。” 文昭看着她心口的箭矢,心脏跃动的节拍悉数凌乱,这个伤处太危险了。 撕心裂肺的疼痛令云葳的小脸煞白,自胸腔回流的血沫漫过唇缘,云葳半阖的眸子扫过一众突然窜出的侍卫,耳畔除了嘶鸣听不见旁的声响,她气息微弱的艰难开口,话音分外哀伤: “我,我救您,您…您杀我?” 虚浮的嗓音散于风中,云葳只觉眼前一黑,无力的垂下了眼睑。 “云葳,…云葳!” 文昭掐着她的人中,却也未能将人唤醒。 她把人打横抱起,疯了一般的飞奔着朝谷外跑去,厉声命令着身边的随侍:“快找郎中!” 8、嫌隙 晌午骄阳烈焰如火,簌簌云朵浮动随风。 青山观中,里里外外的人皆面若凝霜,观主房间的榻上,云葳双目紧闭,牙关紧咬,面色苍白如纸。 染血的丝帛轻纱与地上铜盆里的殷红格外骇人,观主屏气凝神的给人医治伤口,额头上不时垂落豆大的汗珠,身侧的弟子擦了一次又一次。 文昭远远的立在门边,视线却一刻也不肯离开床榻。 廊道下的秋宁心下惴惴,握着长剑的手心惊出一片冷汗。 焦灼的氛围已持续半个时辰了,自云葳被带回来,直到现下,观主都没勇气给人将箭矢拔出,射中的位置若再偏离半寸,云葳此刻早去了奈何桥。 或许,若非那被射穿的,云葳贴身不离带了十三载的小长命锁替她挡了一下,这会儿她也去见阎王了。 观主深吸一口气,强稳心神,给左右的弟子递了个眼色,凝眸肃目,将手探上了云葳的胸前。 握住断箭的木柄,随着左手刀入,她猛一用力,将断箭抽离了云葳的身体。 身侧的弟子眼疾手快,将撒放了止血药剂的纱布用力摁在云葳的胸口处,手法娴熟的给人包扎了起来。 观主长叹一声,起身的刹那,身子虚离的晃了晃。 文昭眼尖的上前将人扶住,心虚询问:“观主,云葳她如何?” 观主侧身避开了她的手,垂眸瞧着榻上不省人事的云葳,眼底的疼惜苦楚毫不遮掩: “撑的过今夜,能捡回条命来。她是个苦命孩子,于您也算有恩,贫道求您,手下留情。” 抛下一句话,观主闪身便走,背影沧桑而落寞。 不远处的长廊下,桃枝面色颓然。脸颊上有一对鲜红的指印,是她自己打的。 她恨自己,怎就没照看好小主子,若她跟在身边,云葳不会出事的。 今晨她本紧咬着马车不放,可嶙峋的山路旁灌丛里,总不时地传出些微异样的动静来。 桃枝警惕心甚重,她猜测文昭惦记着云葳手里的书册,不会伤了云葳;也笃信文昭绝不可能真的不带随侍外出,是以大着胆子入了林中探查。 哪知入林不过须臾,她就被人暗算,再醒来时,金乌高挂南天,哪里还有文昭一行车马的影子? 房中人对文昭都是冷眼相向,一个个将床榻围拢的严实,生怕文昭伤云葳分毫。 文昭无奈,闪身离了房中,路过秋宁身侧,连个视线都不曾给,冷声道:“过来!” 秋宁两股战战跟了上去,走到一处偏僻无人的角落,文昭顿住脚步,话音冰冷如万年寒山: “你动的手?” 秋宁惶然跪地叩首:“殿下明鉴,婢子不敢。” 文昭将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双拳紧攥:“最好如此,令牌拿来。” 秋宁听得文昭要收回暗卫令牌,心下了然,文昭到底是不肯相信她了。 也是,她埋伏了许多人在侧,竟未觉察有黄雀在后,令自家主子示好的举动中道崩殂,适得其反,着实无能至极。 颤抖着手交还了指挥令牌,秋宁怯怯请求: “殿下,婢子失职。求您让婢子去查,婢子以离世娘亲的泉下安稳发誓,真的不曾动手伤云姑娘,求您给婢子赎罪的机会。” 秋宁的娘亲,是文昭的乳母,也是为文昭而死的。 听人搬出了离世的故人来,文昭心头酸涩:“给你三日,去查,查不出就回私宅去。” “谢殿下。”秋宁倏的起身,飞快地跑离了道观,背影带着一丝倔强与不甘的执拗。 隐匿一侧的桃枝将二人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在秋宁转身离去后,拔腿就追了出去。 阵阵南风拂过耳畔,文昭茫然的立在院子里,些微的血腥味间或萦绕着她的鼻息。 文昭垂首瞄了眼自己的衣衫,袖口,衣襟,裙摆,乃至是掌心,染了大片大片干涸的血迹,都是云葳体内渗出的热血… 凝眸回望不远处的那间房,一个个小女冠进进出出,清理着方才的污迹与脏水,备下了崭新的锦衾与衣衫。 文昭看着她们有条不紊的安排着照顾云葳的琐事,有些无力的抬脚回了房。 谷底的行刺,如果细细思量,与其说是谋杀文昭,倒不如说是要取云葳的命。 文昭靠在圈椅里回忆,那三根冷箭射出的方向,好似本就是在她身边虚晃一枪,最终是追着身后的云葳而去的。 “来人!”文昭扬声唤人,推门而入的竟是伤势还未痊愈的槐夏。 “你起来作甚?”文昭有些意外,语调里隐有担心的不满。 “殿下,婢子无碍了。” 槐夏行动有些迟缓,但瞧着气色尚可:“秋宁不在您身边,婢子不放心。” “罢了,派人把云葳身上取下的断箭和长命锁找来,切忌与观中人起冲突。”文昭扶额,手肘撑着桌角,轻声吩咐。 槐夏领命前去,不多时便将这两个物件带了来: “殿下,观里人说,断箭她们不在乎,但这小长命锁虽坏了,却是云葳从不离身的物件,得还回去的。” “嗯。”文昭伸手将物件接过,定睛瞧了一眼,眸子里的霜色渐增。 “是军中所制。”槐夏来的时候就认出了箭矢的制式,观瞧着文昭的反应,直接出言。 文昭自也发觉了,心下狐疑更甚。 她翻看着手心里的长命锁,只是一把再寻常不过的小银锁,背面刻着的八字,细细推算,该是云葳的生辰无误: “派人去查,余杭云通判女儿的生辰,可与这锁头上所刻的一致?” 槐夏近前记下了银锁上的文字:“是,婢子这就去。这箭,您不查?” “今日秋宁带出去的人,你来审。”文昭思忖须臾,补充道: “孤答应给她机会,且看你二人查的结果是否一致罢。” 三日转瞬,文昭每天都会在自己的卧房和云葳养伤处折返数次。 云葳失血过多,一直在迷迷糊糊的昏睡,身上高热难消,梦中呓语不断: “师傅…等等我…娘……别丢下我…” 文昭每次来,停留的时间都不算长,但这番担忧被抛弃的言辞,她听到了好多次。 云葳即便无意识的昏迷,却多在梦魇,睡得很不安稳,好在熬过了最惊险的长夜,留住了性命。 三日后的傍晚,秋宁拖着疲惫的身影归来,一道回来的,还有消失了三日的桃枝。 彼时,远在余杭的一处深宅大院内,整肃的书房桌案后,一中年男子沉声询问: “事情确定办成了吗?怎么到今日,都没听到传讯,也无发丧的消息?” “肯定成了。”对侧一身短打的人斩钉截铁的出言: “正穿心口的一箭,能活才见了鬼。一个抛却家族身份不要的野丫头小道姑,道观里又无亲人,她们随意将人葬了,不想贸然搅扰您传消息也可以理解。” “放肆!”主位上的人脸色不太好,“摆正你的位置,她的身份是你妄议的?嘴巴闭紧了,出去。” “爷息怒,这事儿您不再利用一二?那位就在她身边,何不煽动口风出去,给那位加把火,烧得旺些?我家主子说了,都是一起谋事的人,心得站在利益的一边。别怪话难听,能帮咱成事,那丫头也算死得其所不是?” 主位上的人薄唇紧抿,摩挲着手上的白玉扳指忖度良久,摆出些许为难模样,状似妥协的轻叹道: “去做吧。” 青山观,文昭的卧房内,夜间的烛火飘摇。 “等她醒来,你亲口与她将这些始末陈说清楚。”文昭视线垂落于手里捏着的长命锁,低声吩咐着秋宁。 “不行!”默然在侧的桃枝突然出言: “这件事不能说,瞒着她,说了就等于再给她心口捅一刀,非要了她的命不可。” “瞒着?那殿下就这么被她误解?不与她解释,殿下的清白就无法证实。” 槐夏听得桃枝的话音,直接冷了脸色,与人呛上了。 桃枝冷哼一声:“她就是个久居深山的小丫头,你主子不纠缠她,她现在肯定还好好的。别忘了,是她救了你们主仆的命。趁早离开这儿,她与你们不熟,这些烂事她早晚都会淡忘的。” “嘴巴干净点儿,谁纠缠她了?殿下什么都没做,怎就是烂事了?”秋宁亦然听不惯桃枝的直白言辞。 “你们那日的谈话我听见了,你想杀她不是吗?是你这主子的授意吗?”桃枝双目通红,指着文昭,愤恨地目光扫过屋中的三人: “为什么?因她是云家人,还是因她是林老的爱徒?她还是个孩子啊!” 秋宁面露尴尬之色,槐夏满脸惊骇,文昭被几人吵得心烦意乱,桃枝热血上头,房中的气氛有些微妙。 “她醒了。”观主朝着此处走来的时候,大老远就听到了桃枝愤恨的话音,直接推门进来: “桃枝,她想见你,快去吧。” 文昭倏的从椅子上起身,也想随人去看。 桃枝匆匆小跑着离开,观主转身合拢了房门,沉静的眸光掠过房中的主仆三人,突然双膝点地,恳切地拱手请求: “贫道知晓您的身份,请您恕罪,贫道斗胆,求您另寻别处安居,敝观实在担不得您的垂青。” 突如其来的逐客令入耳,文昭的容色略显尴尬,缓了许久才轻声出言: “观主请起罢,孤本也打算近日离去,不会叨扰太久。您既开口,等云葳能动了,孤便带人走。” “小芷您不能带走。”观主硬着头皮回绝: “她的籍文在敝观,贫道答应林老护佑她成人,不会将她托付旁人。她自愿入道与亲族决裂,也无还俗的意愿。况且,她…不想再见您,缘由,您也知道。” “她非懵懂稚子,孤自去与她谈。”文昭强硬的拽起了地上的人: “观主年过半百,也该看得清楚,即便她误会了,但孤无心伤她。孤杀人轻而易举,实不必如此大费周章的给人寻好药,留下等候。” “您为何非要带走她?”观主愁眉深锁的出言追问。 “观主可知,她的生辰是何时?” 文昭晃了晃自己手心里捂得发热的长命锁,并不回应观主的质问。 9、诓骗 长夜清寂,阴云漫天。 文昭审视着惯常沉稳的观主,等她给出回应。 观主垂眸低语:“元月十五,上元节。” “具体时辰?”文昭追问。 “不知。”观主如实回应,正色回视着文昭:“您问这作甚?” “小锁中所刻,乃是寅初三刻;而余杭云家长女八字,却是未正一刻,差了数个时辰。自家女儿的八字,还能刻出两样来?”文昭徐徐道出疑点: “且你怕是护不住她,有人要她的命。” 观主一愣,两个生辰这等隐晦,她从不知晓。文昭言及有人要云葳的命,她更摸不着头脑: “取小芷的命?为何?” “孤也想知道为何。”文昭并不隐瞒: “孤的人可以护她,如今也并非全无线索。观主不信,可与孤演场戏,引蛇出洞。孤也好奇这道观里,何处藏了监视云葳动向的一双眼。” “监视?”观主愈发费解:“此道观是林老所建,收容的都是孤女寡妇可怜人。小芷是去岁开春,为躲避家中定亲,才和林老从余杭来此定居的。” “观主就没想过,云家不会真的放手不管女儿?”文昭凤眸微转: “这一年来,观里有无新人进来?” 听得此语,观主的眸色一凛,恍然醒悟: “您是说云家一直派人盯着她?去岁初夏观里确实来了个新人,可云家即便不在意她,也不会伤她罢?虎毒不食子,自己的骨肉,如何舍得?” “你们都无人好奇,为何云家不疼惜她?为何出身世家,仅仅十二岁就被定了荒诞的亲事?” 文昭格外费解,难不成父母厌弃孩子,在民间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些事贫道也一知半解,大抵是因云家重男轻女,她有三个弟弟。而且无人不知,云家人看云相脸色行事,据说云相不喜这个孙女,连带她爹也不待见她。” 观主将所有知晓的事都和盘托出,云葳只与她说过这些。 这番说辞入耳,文昭觉得这家人荒诞至极。 但她不认为这是对女儿下杀手的理由,思及方才秋宁和桃枝查出的线索,文昭觉得此事背后,与朝堂阴谋脱不开干系,或许是她给云葳招来了灾祸。 “那就先把这个奸细引出来。”思忖须臾,文昭话音略显阴恻的出言: “还得劳观主再容留孤几日,与孤好生配合。” “自当如此。”观主改了主意,若云葳有危险,自要选择对她好的决断。 至于云葳真实的底细,约莫只有林老清楚,但她无需执着于此,都是林老的下属,听命护人周全便够了。 夤夜更深,天边划过几道晶亮的闪电,簌簌雨丝绵绵,文昭撑着把油伞,立在了云葳的房门外。 卧房里烛火昏黄,这人约莫还醒着。桃枝进去一个多时辰了,一直没出来。 方转醒的人身心都很脆弱,文昭不敢贸然近前,只好等着桃枝出来,询问下云葳的状态。 不过半刻,桃枝蹑手蹑脚的探身而出,眼神示意文昭离开。 文昭见烛火未灭,往院中走了两步:“她如何了?” “早睡了,什么也没问。”桃枝满目疼惜的神色犹在: “婢子出来给她取个厚实被子,落雨了,受伤畏寒。您莫进去,她想身侧有放心的人陪着,也不准熄烛火,定是一点儿安全感都没有,不会想见您的。” 叮嘱清楚,桃枝快步离去,不无担忧的望着天色,生怕老天在这个当口落下一道惊雷,吵醒了云葳,令她睁眼时瞥见房中无人,再生慌乱。 怕什么来什么—— 桃枝方叠好一床锦被出来,“咔嚓—轰隆隆…”一道贯穿天地的巨响惊雷乍现,随即大雨倾盆而落,打在青石的地砖上,噼啪作响,甚是吵嚷。 文昭凝眸望着被闪电照亮的院墙,步履匆匆探身入了云葳的房门,小心立在床榻边沿的帷幔后,只留一道被烛火拉长的身影。 昔年幺妹文瑾最怕雨落惊雷,夜半时分,都是她守着,与人同睡的。 平顺轻浅的呼吸在惊雷落下的刹那陡然变得急促,云葳眼睑下的眸子滚动的有些杂乱。 “哧…”一声稍显粗重的喘息过耳,小人自梦中惊醒,羽睫翕动间,眼底闪现一抹晶亮。 文昭见她微微偏了头,四下扫视着,好似在找寻什么人,那小模样入眼,实在是令人心疼的紧。 “…姑姑?” 云葳沙哑又低沉飘渺的嗓音散在空气里,探寻的口吻入耳,文昭忍不住自帷幔后闪身而出,给人掖了被子,柔声轻语: “莫怕,她去给你寻被衾了,一会儿就回来。” 文昭现身的刹那,云葳的身子肉眼可见的抖了抖,无力却又倔强的往床榻里缩去,呼吸愈发杂乱。 “别激动,孤走,孤去外间就是了。” 文昭没料到云葳的反应如此激烈,一边出言安抚,一边倒退着走去了门边。 云葳害怕那道惊雷,想寻个倚靠是真;但方才的反应,分明是在点醒文昭,在云葳眼中,她比半夜惊雷更加恐怖。 文昭怅然地立在廊下,待瞧见桃枝赶回的身影,直接拎着油伞悄然离去。 桃枝探身回来时,并不知文昭曾入内探视,而床榻上的云葳,阖眸浅眠,睡颜恬然。 她动作轻柔的给人加了一层被子,喃喃自语:“好在未被雷声惊醒。” 假寐的云葳羽睫翕动,脑子里一片混乱,闭上眼睛,脑海中都是方才文昭惶然离去的模样。 死里逃生,云葳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再度醒来,直到现在,她都觉得自己如坠梦境,难辨真实。 云葳的意识中残存那日破碎的零星记忆,前夜突兀的邀约,晨起出游的裹挟,直逼心肺的冷箭,蜂拥围堵的侍卫,安然无恙的文昭… 不管她思量几次,都无法逃离蓄谋杀戮这一结论的怪圈。 云葳甚至怀疑过消失的桃枝,但这人今夜入门刹那,忧惧与惊喜并存的神色入眼,云葳便将嘴边的疑惑咽了回去。 桃枝追随师傅将近三十年,自幼在道观里相逢就经常照拂她,她该信的。 闭眼沉思,云葳如今只好奇,她失去意识前,文昭在她耳畔说得话是什么。 那时的她失血过速,只有耳鸣心跳声可辨。 若文昭设局杀她,为何又要把她从地上扶起来,与她说话呢? 苦思良久,不知几时,云葳迷迷糊糊的,还是伴着雨声睡了过去。翌日将近正午,她才幽幽转醒,桃枝依旧半撑着额头,在床榻边苦守。 “醒了?”桃枝疲惫的脸颊上勾起一抹浅笑,“喝水吗?” 云葳虚弱的点了点头,乖觉的饮下了桃枝递来的水:“姑姑去睡会儿吧,我想见个人。” “你若见她,我在旁给你守着。”桃枝不必问,也知云葳说得是何人。 “不用。”云葳气音轻吐:“就问她一句话,她肯来就够了,姑姑歇着吧。” 桃枝熟稔此人的心性,认准的决定多说无益:“我去叫她,一会儿我就在廊下,安心。” 云葳扯了扯嘴角,垂着眸子安安静静的窝在床榻里,瘦削的脸颊上,樱桃小口颜色依旧浅淡,苍白的容颜映衬得一双乌黑的杏仁大眼格外引人注目。 不过须臾光景,细微的脚步声传来,云葳没有转头,也知此人不是桃枝。 她默然的等候,等来此的人开口。 文昭拎了个矮凳,坐在她的床尾,自袖中取出了她的小长命锁,给人放在了锦被的旁边: “听人说,这是你的宝贝。没敢给你修,若是你想,孤去寻个银匠。” 瞥见那把小锁,云葳的瞳孔猛然散开,下意识地摸去了自己的胸口。 睡了多日,她当真是迷糊了,隔了一夜都未察觉,此贴身不离,从不让人触碰的物件,竟落到了文昭的手里! 云葳迅捷的捏过了银锁,藏进了锦被里紧紧的攥着。这物件,打从记事起就跟着她。 去世的养母,也就是她的婶娘,临终前告诉她,这锁是她娘亲给她的,是以云葳一直珍视的紧,即便她从未见过生母。 文昭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云葳的一瞬慌乱,以及对这小物件的在意。她柔婉的视线端详着沉默的云葳,话音极尽柔和: “有什么想问的就说出来,何苦憋着?” “您说,臣女听着。”云葳别过了脑袋,逃避文昭探寻的眸光。 “小芷…” “身份有别,您叫云葳就是。” 云葳将文昭的话音突兀的打断,这两个字,只有三个人会如此唤她,其中两个都已驾鹤西去。 试图拉近关系的尝试因云葳的抵触而结束,文昭抿了抿嘴,搬出想了一夜的谎言,慢条斯理的解释: “孤的人查实了,紫薇谷的行刺,是冲孤来的。孤想散心,便让随侍躲远了些,未料到贼人意外中伤了你。随侍无能,等你大好,孤将他们交你处置。” 云葳的面色似幽潭无波,眼底的落寞渐增,约莫是不信这番言辞。 “你的侍女桃枝,随着孤的人一起去查的。”文昭补充道: “她那日失踪,是因她最先察觉了半路有人追踪我们,她去探查,却中了贼人暗算。你不信孤,也该信她,对么?” “既如此,此地不安全,殿下该早些离去。臣女蠢笨,不会自保,不怪您的下属。” 云葳不想纠缠了,文昭若杀她,她无力抵抗。今时她还有命,以后躲人远远的就是。 她已与云家一刀两断,纵使日后文昭东山再起,将云家满门抄斩,她身为出家人,也不会被株连。 云葳的态度过于淡漠平静,文昭竟看不透,她究竟有没有信了这番说辞。 “好生养伤,休息吧,有事让桃枝去寻孤。” 文昭斟酌良久,撂下此语,便转身离了她的卧房。 10、变故 “郎君,夫人不见了!” 京中云府,云相长子,当朝大理寺少卿云山近的书房前,老管家脚步匆匆赶来,满脸忧惧。 “话说清楚,怎叫不见了?”云山近拍案而起,眉心骤起沟壑。 “夫人今早本说带二姑娘回宁府省亲,家丁一直未归。老奴方才去宁府接人,舅老爷说夫人走了,还给您留了…和离书。” 管家话音越说越小,云山近的脸色越来越黑。 听罢此语,云山近颓然瘫坐在椅子上,喟然一叹:“去找,无论如何,必须把她和瑶瑶带回来。” 管家苦涩的摇了摇头,迈着碎步去安置寻人的事儿,袖口里藏的措辞决然的和离书,也未敢放去云山近的书桌。 云葳离世的消息传入京中,管家一早就料到了会有这般结局。 这十余载,夫人与郎君就云葳几乎没日没夜的吵了无数次,日盼夜盼的,竟是亲女离世的噩耗,夫人再识大体,也受不住的。 京城南门外的长亭处,一素淡的小马车停驻路边。 “姐姐一路小心,珍重身体,前路还长,您想开些。” 说话的是一弱冠之年的小将模样的男子,语气里满溢关心。 “我带瑶瑶把葳儿接回来,就安置在宁家墓园,你去刻个碑,改叫宁葳吧。” 车内的女子形容憔悴,话音更是凄婉。 此人正是云府少夫人,定安侯府长女——宁烨。 “若是姐…不,云少卿来问,我如何说?说您远走散心了?” 小侯爷有些忐忑的出言询问,家姐与云山近青梅竹马,感情本是深厚笃定的。 “照实说,自今而后,我们母女与云家再无瓜葛。”宁烨冷了语气: “一家无情无亲,满眼权势利益的混账,我后悔自己瞎了眼,入了他们的门庭。被软禁拿捏十余载,不能与亲女相见,成了毕生遗憾,此仇不共戴天。” “明白了。此物您收好,天色将晚,您快些启程。”小侯爷将一枚令牌交给了家姐,若云家人敢拦,宁家兵将也不是吃素的。 与此同时,大内禁中,沛宁殿内—— “大娘娘,”皇帝文昱紧走两步,迎着刚入殿的齐太后,口吻里满是焦急: “朕打发了那些朝臣,便想着非要跟您相见,当面说才心安。朕不信长姐会做这等事,何况长姐自湖州遇袭便失踪,若去了襄州封地,怎会不与朕和您联系呢?” 昨夜齐太后便听到风声,京中突传谣言: 言说文昭因不愿放权,与云相政见相左,而迁怒于云家。恰在襄州撞见云相归入道门的孙女,怒从心头起,勾连襄州府兵,将人诛杀泄愤。青山观碍于长公主威势,秘而不宣,只说小女冠染病早夭。 此事不论真假,都是在公然挑起文昭与当朝宰辅的对立,让世人觉得,先帝所选辅政大臣都是弄权之辈,内讧四起。 此谣言既败坏了文昭的名声,也在逼迫这不知所踪的人现身。最紧要的,是给陛下亲政捧场,如果摄政长公主是狭隘阴鸷的弄权小人,朝政自当由年满十六的皇帝来决断。 齐太后半眯凤眸,话音沉稳如钟: “国法面前,无论王侯将相。皇帝务必派人详查始末,不可因顾念亲眷而生恻隐。文昭若做了便该承担后果;若蒙冤,吾自是相信,皇帝与她手足深情,定会给她公道。” “是朕疏忽,没能护好长姐。长姐失踪让您担心多日,又得了这等荒唐谣言。您放心,朕会尽快查明,还请您万万珍重,不然长姐归来,朕无颜见她。” 文昱的仁孝戏码信手拈来。 “陛下日理万机,圣体为要。”齐太后拉过他的手拍了拍: “老身年逾半百,半生风浪,顶得住的。若无旁事,吾不打搅陛下了。早些用晚膳,夜里别太劳碌,你年岁小,身子吃不消。” “是,朕送送大娘娘。” …… 襄州青山观,距离云葳受伤已过去了整整七日,她醒来也有将近四天,却依旧只能躺在床榻上,一应事情都需旁人照料。 云葳见不到,卧房外廊道下,一众女冠将她的房间围拢的严严实实。她也听不到,桃枝的长剑划过一女子脖颈,寒芒染血的轻微嘶鸣。 “姑姑去哪儿了?” 半刻后,桃枝端了一碗补药入内,正在给人舀着药汤吹凉。 云葳迷迷糊糊的睡了个午觉,醒来只有观主在侧,却不见桃枝。 “姑娘总拉着婢子陪着你,婢子也很累的,偷了个懒,又被你发现了。” 桃枝笑着与她打趣,眸光有些闪躲:“张嘴,药喝了。” “撒谎的坏习惯会传染?”云葳偏头不肯喝药,语气里隐有不悦: “您手上有剑油的味道,不拔剑饮血,您不会擦剑油。让观主来此坐镇看着我,姑姑做什么去了?” “听话,先喝药。”桃枝的表情有些不自在,只好把药匙又往她嘴边凑了凑:“喝完就告诉你。” “观主,长公主怎还不走?”云葳直接无视,转了视线询问: “我的意思不是请您转陈了吗?她若明知带不走我,为何要在深山道观长留?” 观主清冷的容颜上,眸色却也飘忽,背身对着云葳,敷衍回应: “她的身份在那儿,岂会把贫道的话放在眼里?她不走,我还能赶人?小芷,你少些思量,听桃枝的,把药喝了。” 云葳忽而哂笑出声:“观主也撒谎了?这碗补药值多少钱,您比我清楚。药是长公主给的,对吗?姑姑,您杀了谁?我说过,不处置她的人,不承她的情,就此打住的。” 闻声,观主与桃枝尽皆阖眸一叹。 云葳早慧,心思玲珑,因成长过往的缘故,察言观色的本事更是一绝。 想瞒着她事情,比登天都难。 “没杀她的人。”观主率先出言,接过药碗来: “观中负责采买的一个弟子意图在吃食里用毒,是长公主的人发现了。桃枝见是我们的人,就出手处置了。事实如此,安心了?药哪儿来的不重要,这些人情我来管,喝药。” 云葳忽闪着大眼睛,将信将疑的凝望观主半晌,不好让人一直举着汤匙,只得张嘴服药。 药汤入腹,不多时又是一阵困倦,云葳垂下沉重的眼睑,复又入了梦乡。 庭院中的荷塘畔,秋宁望着一池水波轻叹: “殿下让桃枝杀了那女子,您自己就失去了一个可以作证的人犯。甚嚣尘上的谣言在逼迫您现身,陛下肯定想火上浇油,如此危局…” “有人证也无甚功用,陛下欲加罪责,不需要这些,孤与他已是不死不休。”文昭将人打断: “自湖州事起,姐弟面皮撕破,身为皇族,覆水难收,回不去了。他若学会做帝王,就该知,出手务必致人于死地,不给人翻身的机会,不然死的就是他。” “但是太后在宫里,您到底是被动的。”秋宁难掩忧心。 “何止是太后?齐家,杜家,曾经心向孤的人,都在京中,百千人命。”文昭怅然一叹: “若非顾及这些,孤又何必暗中筹谋多年?直接举了反旗不更简单?暂且陪着陛下演戏周旋,不急,徐徐图之。” “听闻念音阁多年来一直护佑忠臣良将,您若能得了他们的势力,也是一大助益。让婢子去探寻一下他们的蛛丝马迹?” 秋宁试探着出言,念音阁的存在从不是秘密,但阁中人却分外低调,踪迹难寻。 “指望别人终究有所顾虑,况且这等中立势力,能挺立三百载,可遇不可求,且行且看罢。” 文昭如何不想将人收为己用,但这些人的踪迹,齐家查了多年都无音讯,怕是甚难拉拢。 “明日便回府宅了,云姑娘您还带着吗?”半晌没有言语的槐夏终于出声询问: “林老的著述定会传给牢靠的人,她既是林老爱徒,婢子也未查到林老有别的弟子,这物件极有可能在她身边。” “随她罢。”文昭随手洒了些鱼饵入池: “谣言陡生,孤顺了他们的意,传出了她假死的消息,日后云家虽不再会威胁她的性命,但她怕是不会信孤了。今夜你二人谁去问问,不准勉强。孤累了,先回了。” 望着文昭只影独行的落寞身姿,秋宁与槐夏相顾无言。 幼时,她是先帝多年岁月里唯一的长女,被寄予殷切期盼;青春华年,她是弟妹们倚靠的长姐,对上孝顺长辈,对下照顾父亲无暇爱护的弟妹。 此刻,却被最在意的亲人逼迫至末路穷途,还要一肩挑起家国重担,殊为不易,心事也无人可诉。 当日入夜,槐夏依言去寻云葳,不出所料地,云葳回绝的干脆,对于长公主府,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致。 翌日午后,文昭一行人收拾了行装,正欲离开时,却在山门外撞上了另外一行车马。 狭窄的山路上仅能容留一队车马行进,青山观自开观以来,观外从未有过今日盛景: 两对头的车马队伍僵在山门外,尽皆有手持兵刃的家丁护卫随行,两方人马皆如临大敌一般的彼此僵持。 观主瞧见这番阵仗,柳眉蹙起,拂袖挥退了观中的弟子:“关门,都进去,谁也别出来凑热闹。” 文昭立在门外,有些茫然的吩咐槐夏:“去问问,这些人是做什么的?” 说话间,来此的马车内探出一个三十余岁的妇人,身侧还跟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正淡然的朝着此处走来。 文昭瞥见那个小女孩时,目光陡然凝滞。 这小姑娘搭眼一瞧,五官姿容简直和云葳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文昭一把拉回了槐夏,警惕的目光审视着来此的妇人:“今日不急着走,全都回观。” 身侧的观主也攥紧了手中拂尘,本来今日可以送走文昭,尘埃落定。但这位身份不明的不速之客的到来,令她心愿落空。 而她抬眸远眺,蜿蜒的山路上,还有后续的人马,拉着的,却是一明晃晃的棺木。 11、相认 七月流火,午后金乌却不逊威势,炙热灼人。 观外的两株梧桐枝繁叶茂,飘荡于烈风中飒飒作响。 文昭定睛凝视着那位夫人步伐稳健的走近了观外的石阶下。 来人扫过门口众人,将视线停留在观主身上,微微欠身一礼: “您可是青山观的主事人?妾来此接一故人回家。” “福生无量天尊。”观主压下心头疑惑,近前回礼:“贫道有礼了,敢问夫人是?” “定安侯府,宁烨。”夫人神色幽沉,话音有些虚浮: “贵观可有一病逝的小女冠,名唤惜芷?妾来此,便是带她走的,请您行个方便。” “原是云夫人。您这做伯母的,去京千里来接一个不受云家待见的侄女?怎不是余杭云家来人?余杭距离此处,可很近的。” 文昭听她报了名号,眼底的眸色清寒,话音透着戒备。 宁烨虽长居内宅,未曾见过长大的文昭,但她抬眸凝望文昭相貌良久,也大抵猜到了她的身份,遂压着狐疑与怨气回应: “妾的家事,无可奉告。” “欺君大罪,还是家事么?”文昭的语气陡然凌厉,几乎是从牙缝里挤了这样一句话: “来人,绑了她身后的小姑娘,请夫人入观。” 文昭扫过山路上那上好的楠木棺椁,大抵猜到了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幼妹文婉可是和云家小郎定了娃娃亲的,若是云家为尚公主而欺君换子,这件事断不能忍。 “你…”宁烨见秋宁和槐夏直接架起了爱女云瑶,险些对文昭拔剑相向。 文昭冷笑一声,伸手勾过云瑶的下巴打量: “云夫人还真是厚此薄彼,这丫头被您养的珠圆玉润,另一个只配得口好棺木吗?若想她有命活着,夫人还是规矩些的好。” 此语入耳,观主不无惊骇地将眸光转向了宁烨。 她仔细审视良久,发觉云葳的眉眼和脸型肖似眼前人,转瞬明白了文昭突然变脸的因由,也厘清了云葳存在两个生辰的原委。 “妾已与云山近和离,云家事与妾再无牵扯,来此只想带惜芷回宁家入土为安,求您通融。” 宁烨敛眸沉吟良久,朝文昭长揖一礼,口吻近乎哀求。 “娘亲是来接姐姐的,”小姑娘眼巴巴的望着文昭:“姐姐一个人走会很孤单,把姐姐给我们好不好?” “回宁家安葬?”文昭凤眸微凝,甚是不解的回望宁烨半晌: “进来把话说清楚,孤未曾杀她,也不会随意为难人。” 见文昭兀自转身推开了道观紧闭的大门,步伐生风的在前引路,宁烨顾不得多想,抬脚就追了上去: “先让我见她一面,为人母十余载思而不得,只能带回…,这份酸楚您不会懂的。见了她,妾把一切都告诉您也无妨。” 文昭眉目扭曲,这人怎就听不懂话呢?没杀没杀! “你没资格谈条件,至于云葳想不想让你见她,也是她说了算。”文昭顿住脚步,语调幽沉,甩了宁烨一记眼刀,复又转身向前。 听得此话,宁烨怔愣当场,半张着嘴,良久都没回过神儿来。 她忽而眼眶一酸,两行清泪簌簌垂落,直接抵着一侧的老树干,捂着嘴呜咽了起来。 “去把棺材砸了,不,烧了!”半晌,她突然起身,疾言厉色的吩咐门外的家丁。 已经走出好远的文昭听见这一嗓子,险些气晕过去,只好回身来寻这个热血上涌,神志不清的老母亲,沉声斥责: “你想云葳再被亲叔叔杀一次,是么?” 又一道惊雷在宁烨的脑海里猛然炸开,令她眼前一黑。 宁烨惶然良久,待找回一丝理智,她颤抖着双腿走向门口,又补充道: “孩子喜欢此处,已然落葬,不必折腾她了,照我说的做吧,你们退到山下等着。” 见家丁脸上的狐疑逐渐消散,宁烨才长舒一口气,闪身回来,跟上了文昭。 文昭一脚踹开了房门,自己端坐茶案后,公事公办的询问:“说吧,云葳的身世究竟怎么回事?” 宁烨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绪,垂眸低语: “她是我亲骨肉,生她是在余杭凝华观。因为云相担忧,若她是女儿,就无缘结亲公主,也无缘先帝承诺的侯爵,是以早就盯上了月份差不多的妾的弟妹,实在不行就换孩子。” 文昭冷嗤一声:“他能确定你弟妹定能生个男孩?” “自是不能,除她之外,观中秘密养了好些孕妇。老天怜他,弟妹真就生下个男孩。或该说是上苍可怜我女儿,好歹没让她沦落民间,还能在叔父家长大,得婶娘照拂。” 宁烨的口吻与神色皆是苦涩。 “也就是说,现下云相嫡长孙,是余杭云家之子。而云葳,才是相府真正的长孙女?” 文昭拧眉追问,实在不解云崧这老头子的用意,彼时他已是中书令,门庭显赫至极,竟还为虚荣换了俩儿子的后辈。 “是,云葳生在寅时,云家的宝贝孙儿云景生在午后未时,正好同日,是以把生辰都瞒下改了,天衣无缝,查无可查。” 宁烨阖眸一叹,她至今还能想起云家人见到云葳第一眼时,那冷漠又嫌怨的神情。 文昭哑然,云家换了孩子,但都是云崧的孙辈无误,虽有罪责也算不得大,真问罪欺君,好似做不到。 而云葳被叔父痛下杀手,约莫宁烨和云山近是不知情也想不到的。 “知晓她仍在世,你待如何?”文昭缓了许久,才出言试探宁烨的态度。 “带她走,只要她好,去哪儿都行。”宁烨语气激动: “妾日夜盼着与她团聚,奈何云家将我盯得紧,从不准我去找她,也不应我将人接回京安住。自她婶娘离世,整整六年,我连她一丁点消息都听不到。直到几日前,京中流言四起,云府上下堵不住嘴,我才知她竟在此做了坤道。” 文昭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云葳珍视长命锁的小模样来,她隐隐猜测,云葳或许是想见生母的。 “槐夏,将此处的事告诉桃枝。”文昭吩咐过槐夏,转眸对宁烨幽幽出言: “云葳不知取她命的是她叔叔。若她肯见你,你有个分寸。但孤有一条件,孤要带她回襄州府的官邸,这人你带不走。” “京中传言是您杀她,”宁烨已然冷静下来:“叔侄虽亲不过父女,但也不至于痛下杀手吧?您这条件未免有些蛮横。” “呵。”文昭冷嗤一声,讽道: “怎么,你不知她去岁就被叔父许嫁中年富商做填房的好事?不知她与云家亲族决裂的行止?你这生母还真是省心。云家人为何杀她,你来问孤?孤还想问你呢。” 闻声,宁烨惊得倒退了好几步,险些摔了个趔趄。 她本当云葳来此清修,是因昔年她临走时,哭求凝华观的瑶清真人对女儿多加照拂,这才令女儿铁了心追随而来。 哪里想得到,云家瞒了她这许多… “他怎么敢?怎么敢啊!”宁烨气得捶胸顿足,现下她对云家人,可谓是深恶痛绝,巴不得一个个拎起来都给手刃了: “云山近你这禽兽瞒了我多少!她是你女儿啊……” 文昭看着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一时五味杂陈,给秋宁递了个眼色,两人悄然踏步离去。 行至廊下,文昭忽而出言:“走,去云葳那儿看看。” “殿下怎就改主意了?”秋宁脑子还懵着,不知文昭为何又想带走云葳了。 “相府嫡长孙女,定安侯府的外甥,又有才有貌的,自要带在身边,日后用途大着呢。” 文昭步伐愈发轻快,知晓这层隐晦,她的心情大好。 走于回廊下,二人正好碰上了步履匆匆的槐夏。 文昭迎上这人,槐夏拱手道:“云姑娘要见,婢子去领人。” 文昭挑了挑眉,虚离的眸光落在不远处的房门上,笑言:“果然,孤也去凑个热闹。” 秋宁很想将人拉住,人家母女相见,您凑个什么热闹啊?这不是添乱吗? 推门而入的刹那,文昭清楚的瞟见,半坐于床榻上的云葳在听得响动后,小脑袋飞速的转了过来。 只可惜,那探寻与期盼的炯炯眸光,在认清来人后,转瞬就黯然失色了。 “是孤来此,让你失望了?孤令你生疑,你瞒孤良多,就此扯平,开启新篇如何?” 文昭不得不承认,她不大喜欢云葳的这个反应。 云葳抿了抿嘴,小手探上了身侧桃枝的掌心,垂着眸子没说话。 她有些怕,怕文昭是来此谈条件的,怕这人拦着,不让她见宁烨。 “孤今日本要走的,相识大半个月,连个话都不肯说?” 文昭耐着性子逗她,自顾自坐在了床榻前:“多日未见你,气色好多了,想是补药的功劳。” 云葳的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回廊处,就差把“急切”二字写在脸上了。 文昭喋喋不休,云葳只好敷衍的回应:“多谢殿下赐药。” 秋宁在旁撇撇嘴,真不知文昭为何要来此,自寻不痛快。 细碎又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桃枝明显觉察出,云葳手心里的汗渍愈发多了,攥着她的力道也变大了几分。 不多时,一身素锦的贵妇人拉着个身着柔粉襦裙,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立在了房门口,顾盼生辉的杏眼里眼波流转,好似还氤氲了一层水雾。 云葳怔怔地望着门口那二人,瞧着小丫头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容颜,有一瞬生了自己在照镜子的错觉。 三双眼睛就这般彼此张望,宁烨有些迈不动脚步,杵在门边半晌未动。 手中牵着的姑娘却在盯了云葳须臾后,挣脱了母亲的手,小跑着扑去床榻边,甜甜软软的唤了句:“姐姐!” 小姑娘不知她母亲口中姐姐的“走”是何意,是以对于“死而复生”的云葳没有半分畏惧,只觉得一眼看去,就想与此人亲近,便顺从本心的如此做了,伸了手去拉云葳的胳膊。 云葳倏的往床榻里缩了缩身子,避开了小姑娘的触碰,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云葳抵触的小动作入眼,宁烨眼眶一阵酸楚,掩着衣袖,背过身无声的呜咽了半晌,才堪堪拭去泪痕,鼓足勇气抬脚近前,试探着轻唤了句: “惜芷,娘来接你了。” 12、拉扯 “咕,咕咕…” 野斑鸠落在庭院杂草间,阵阵啼鸣打破了房中诡异的静谧。 “姑姑,我冷。”云葳不知如何回应宁烨,突兀的转了话题,眸光落去半开的花窗上。 “婢子给你关窗。” 桃枝松开了被云葳握紧的手,起身的刹那,给呆愣的宁烨递了个眼色,这才信步直奔窗边。 宁烨随手解下了自己外披的纱衣,小心翼翼地近前,轻柔地给人搭在了肩头,不无忐忑地出言: “对不起,娘对不起你,是娘无能,让你吃苦了。” 云葳没有躲,感受着宁烨纱衣上清淡的熏香漫过鼻息,大抵是沉水香,她很喜欢的。 “跟娘回家好吗?回宁府,你舅舅定然欢喜得紧。”宁烨端详着默然不语的女儿,语气里满溢爱怜。 云葳愣了愣神儿,手指探上脖颈,扯出那把坏了的长命锁,托在手心喃喃低语:“它坏了。” “坏了就不要了,娘给你新的。” 宁烨满目惊讶,这小锁不是什么成色多好的东西,她当年走时不舍,随手让道观里摆摊的银匠打造的。 如今都残破了,边缘颇为锋利,竟被傻丫头贴身戴着,她心里有些疼。 云葳攥住小锁,猛然收回了手。她珍视多年的物件,在宁烨眼里,原来不值一提。 这份感觉很奇怪。 “这里是我的家,我哪儿都不去。”云葳的语气轻柔而坚决: “今日听人说起,就想见您一面,没别的事。既见过,就不扰您,夫人去忙自己的事吧。惜芷有些倦,想睡了。” 宁烨的眸子里顷刻填满了神伤,云葳的态度过于疏离了。 她忍住潸然欲泣的冲动,温声轻语:“娘没事,你累了就睡,让娘在身边看看你,好不好?” 云瑶在侧忽闪着懵懂的大眼睛,一会儿瞧瞧云葳,一会儿瞧瞧宁烨,小小的脑袋里有大大的疑惑: “不是接姐姐回家吗?娘亲,我们不带姐姐回家吗?” 一旁看戏的文昭伸手抱起小东西,举着她就走去了门外,将人丢在地上后,俯身故作严肃的出言: “自去院子里玩儿,你娘和姐姐有正事,不准再进来。” 云葳从不知自己还有个妹妹,想来人家和和美美的是一家人,自己的确有些多余。 念及方才云瑶的话音,她不解的询问:“为何突然来接我?” 宁烨一愣,这要如何说? 说她听到女儿死讯,在云府拉着幼女演了出戏,成功回到娘家宁府,反手控制了云家一刻不离身的家丁,铁心逃离云家摆布,与她父亲和离,南下寻人? “你是娘的女儿,母女自要在一起。从前娘有苦衷,今时能来寻你,便来了。” 宁烨压住心底滔天的悔意,转眸思量半晌,憋出了此番说辞。 “回宁家,不回云家?”云葳想起方才宁烨的话,眼底满是狐疑: “云相不会想我回京添乱的,我也不会回去。” 她扯了扯身上的道袍:“我入道了,很自在,也会照顾好自己,不需要家人。” “可以还俗。”宁烨几乎是脱口而出: “说的什么傻话,有家人便是有家人。娘若知你这些年受了那许多苦…,给娘个机会补偿你,好不好?” “方才孤说的话,夫人可是忘了?”文昭见宁烨一直在和云葳商量回宁家的事,直接出言敲打。 “长公主,您现下处境,怕是自保都难。”宁烨眉心微蹙,正色道: “妾是孩子的生母,生母在,孩子就有家。有家的人,您不好强夺。定安侯府只我姐弟二人,日后惜芷能平安长大成人,不敢劳烦您。” 闻声,云葳瞳孔一震,怪不得文昭一直留在此处不走,这人竟贼心不死! 文昭讪笑回应: “夫人别太自信,云葳跟不跟您走还两说。京中宁云两府离得那般近,即便夫人决意和离,也难保云家不会找上门去生事端。论自在清静,好似不如孤的襄州官邸,天高皇帝远啊。” 云葳扶额轻叹,她不理解,自己几时成了香饽饽,被这二人争来抢去,却无人想到,她是个活生生的人,有手有脚有思想,不是个送来扔去的物件。 “我只住青山观。”云葳有些恼了,话音好似赌气。 “不行!” “不行!” 文昭与宁烨几乎异口同声。 宁烨记着文昭的话,心知此处危险,断不会让云葳留在这;文昭铁了心要带人回府,也不会由着云葳闹。 云葳皱着眉头,自嘲的苦笑一声。心中盼了多年的母女相认,未曾感悟到温情脉脉,却先被气了个好歹。 她扯过身侧的锦被,怄气般的将自己裹了个严实,眼不见心不烦。 见人悄然将身子窝进了被衾里,宁烨有些慌乱: “你…你留在何处,娘就陪你在何处。娘没想左右你的选择,只是担心你,怕你受苦。” “夫人,她既要睡,还是你与孤先聊聊吧。”文昭眸光一转便有了主意: “既认她是你女儿,她的去留,孤是该好好和你这做亲长的商议一二,实在不必和做不得主的幼女废嘴皮子。” 这话入耳,云葳窝在被子里的小脑袋悄然探了出来,闷闷的回应:“我没认,不作数。” 文昭强忍着笑意抿了抿唇角,暗道激将法当真好用。 云葳方才在被子里思忖良久,今日的阵仗在此,约莫她是无法留在青山观的。 如今身子病弱,体力不支,脑子也不算清明,与其被带回京去,还不如暂且留在襄州。 她转头望着文昭,妥协道:“殿下,我跟您走。” 宁烨对云葳流露出的态度和决定深感意外,被这一句话噎得哑然,错愕良久。 “甚好,”文昭的语调都轻快了几分:“夫人早些归京吧,带走你的人马让了路,孤好能带云葳离开。” 宁烨听得出,文昭是在提醒她,外头人多眼杂。 若要将云葳在世的真相瞒天过海,将人交给文昭秘密带走,是眼下最安稳的权宜之计。 忖度良久,宁烨维持着自己的理智,正色与人商量:“外头的家丁妾会打发,长公主可能通融一二,让妾与云瑶,跟她一道去您府上?” 文昭的嘴角抽了两下,有些无奈的反问: “夫人糊涂了不成?不管是云家家眷,还是定安侯府的身份,你与幼女跟着孤小住,都很突兀,不是吗?京城才是你该呆的地方。” 床上的云葳很想补一句,那您带着我这个与您无亲无故的人回去,不也是一样的突兀吗? “是妾唐突了。”宁烨见人不愿,又思量了一番。文昭处境堪忧,她自己的身份干系侯府立场,确也行事不便,实在不该混在一处: “妾先去州府寻落脚地,届时还望您准妾见女儿。” 文昭眉心微蹙,未作回应,只转身走去床榻前,垂眸端详着云葳: “今日感觉如何,伤口疼不疼,能走吗?” 云葳一怔,未料到文昭如此心急,只好摇了摇头敷衍:“不舒服。” 文昭眉梢渐紧,吩咐左右:“把观主请来给人诊脉,问问她,云葳的身体,明日走可否?快去。” 身侧的宁烨看着云葳再未向她投来视线,有些落寞的出言:“惜芷,娘先行一步,去州府等你。” 说罢,她脚步匆匆的离了道观,将跟自己来的人悉数带走,嘱咐幼女务必瞒下见过姐姐的事实,不可乱讲。 观主听闻云葳不适,火急火燎的赶了过来。 她给人把脉半晌,又检查了愈合良好的伤口,并未觉察半点不妥,遂蹙眉疑惑道:“何处不舒服,说清楚些。” 打量着观主的反应,文昭后知后觉,云葳把她给耍了。 “观主备些伤药给她,明早孤带她离开。”文昭不等云葳忽闪着大眼睛扯出谎话来,先一步出言吩咐。 观主将探寻的目光落在云葳稚嫩的容颜上,云葳与人四目相对的刹那,心虚的避开了眸光,嗫嚅道: “不想现在走,东西都来不及收拾,这才扯了谎,没有不舒服。” “是该好好收拾收拾。”文昭背着手立在床榻边: “观主把她的私人物品都令人归置了,以后孤在何处,她跟去何处,不会回来了。” 云葳心里咯噔一声,不由腹诽,她这是彻底被文昭盯上,沦为文昭攥在手里的人质抑或是阶下囚了。 难不成文昭觉得,自己的便宜小命可以胁迫云崧或是宁家的势力听命于她? 默然无言的观主心底早已翻江倒海,云葳在此住着,她可以轻而易举的跟人商讨念音阁的事务。可若云葳被文昭控制住,日后的联络,怕是难上加难。 云葳眸光一转,从头顶的小发髻里取下了一根白玉簪,塞进了观主手中: “此物是师傅留给我的,既要走了,以后大抵也不会再做女冠打扮,这玉簪就给您吧,不该让它沾染了世俗风尘。” 云葳和观主当着文昭的面打哑谜,给出去的簪子乃是念音阁阁主的信物,观主自是认得的。 簪头是一玉雕的狐狸图样,还是蛮少见的,如此,阁中人一眼就能识别出来。 观主的眸光里存了挣扎,垂首凝视着掌心的物件犹豫的间隙,玉簪被纤纤玉指捏起。 文昭转着这枚簪子观瞧,复又将其别在了云葳的头顶: “既是你恩师所赠,怎好随意丢弃?戴着吧,此物乃是上佳的羊脂白玉,又是如此别致的花样,瞧着像是将作监的手艺,日后换了装束也不会突兀的。” “殿下说得是,林老就给你留了这一个念想,留下吧。襄州府离此处不远,想念了就回来,青山观一直是你的家。” 观主无意违拗林青宜的遗愿,也不便接手阁主的位置,是以便顺着文昭的话音说了下去。 云葳顶着头上的发簪,一时有些沮丧,垂着小脑袋没再接话。 翌日晨起,文昭一行人带着云葳上了离去的马车,不过半日光景,便抵达了襄州州府的所在。 伏在桃枝的背上,云葳望着定襄长公主府的巍峨门庭,心底的情愫甚是复杂。 这处府邸,文昭从未来过,虽然修葺的庄严大气,但自落成至今,一直空置着。 13、袒护 兰月秋意盈,天高云影疏。 文昭立在自家府宅的屋檐下,幽幽眸光静赏黄昏迟暮,倦鸟归巢,状似随意的询问: “余嬷嬷,云丫头这两日情况如何?” 身侧一年逾半百,教引嬷嬷打扮的妇人叉手一礼: “回殿下,她一直在房中未出。她,是何身份?” 此人曾是齐太后近侍,自文昭在襄州建府,便被派了来,算是文昭母女的贴心人。 “捡来的孤女。”文昭无意吐露云葳的真实身份:“你多费心照看。” 嬷嬷听得此语,眼底眸光虚晃,总算知晓如何伺候这来历不明的小丫头了,是以颔首应承,转身离了廊道。 暮色昏昏之际,槐夏才现身府宅,与等候良久的文昭回禀: “殿下,宁夫人无意离去。但暗卫察觉,云家派人来了襄州,如今就盘踞在州府。她如此僵持下去,云家会对死讯生疑。” “你去找了宁烨,她怎么说?”文昭缓步走向庭院,长身立在廊下的紫薇花前,随意折了一枝在手。 “她说世人皆当您是杀害云葳的真凶,她留在此,也可被人解读成云家盯着您,意欲拿捏您的罪证,并不会生出乱子。”槐夏有些无奈的转述了宁烨的见解。 文昭轻嗤一声:“她现下倒无所畏惧了。难不成是失而复得,母性大发?由她罢。孤回府三日,奏表也递去了京中,怎得,孤那好弟弟没什么举动?” “暂没得到禁中的风声。”槐夏如实回禀:“府中长史和典军处,也没收到旨意。” “盯着襄州府兵动向,刺史那边让府中司马再拉拢一二,以防万一。”文昭随手将花枝别在了槐夏腰间: “你明日回青山观一趟,那儿的后山有只羸弱的三花狸奴,抱回来。” 槐夏将一双眼瞪得老大:“殿下喜欢,婢子给您寻个成色好的猫儿就是,山里野猫怕是不温顺。” 文昭转瞬失笑,微微眨动着纤长的羽睫:“还没有孤驯服不了的小猫儿,去吧,就要那只。” 槐夏一头雾水的领命离去,实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她并不知,那是云葳的心尖尖。 翌日入夜,文昭抱着被洗干净,毛发蓬松的小狸奴去后宅寻云葳。 方入她的听竹园,便见前头正房门窗大开,一抹瘦弱身影规矩地跪在正中,不知在做什么。 文昭心生纳罕,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背打直”…“手,抬到胸前齐平”…“手背别弯” “住手!嬷嬷在干什么?” 文昭踏入房中时,瞧见嬷嬷板正的规训云葳,转瞬冷了脸色,不无恼恨的出言斥责,将猫儿丢去一旁,伸手拉起了云葳: “起来,去榻上歇着。” 云葳的脸色不大好,半垂着眸子分外乖觉,朝文昭欠身屈膝,朱唇轻启,语调柔缓: “多谢殿下,不合规矩。” 今日余嬷嬷不顾她病体未愈,教了她一日的侍君规矩和礼数。 虽说嬷嬷不曾恶语相向,但一直严肃的板着脸,语气也算不得好,令她深觉不自在。 文昭见云葳愈发疏离,脸色铁青地扶着人的背,半推半就的把人拉去了榻前。 她的视线虽看着云葳,话却是对嬷嬷说的: “云姑娘是府上贵客,日后她怎么自在怎么来,禁中的那些规矩礼数,不必再学。” 余嬷嬷目光一滞,她本当云葳是文昭一时兴起,看人有几分姿色才捡回的孤女,教管一二,日后好能承长公主府的恩情,留在府上安生做个忠心的婢女。 如今看来,她会错意了。 “是,婢子记下了。”余嬷嬷小心的温声回应。 文昭把此人派来,是出于对她的信重,让人照顾云葳,她也心安,孰料竟适得其反。 “去唤郎中来,姑娘身上有伤,再不准磋磨胡为。” 文昭转眸吩咐着,待人走远,复又将猫儿抱了过来递给云葳:“把它带来了,可能让你舒坦些?” 果不出文昭所料,云葳的杏仁大眼里闪过一刹惊喜,可光亮转瞬黯然,她没有接猫: “多谢殿下,它不属于此处。您若慈心,给它寻个家吧。” 文昭眉心的沟壑愈发深了,直接把猫儿塞进了云葳的怀中: “方才嬷嬷所为,非是孤授意。你也不必如此谨小慎微,孤带你来此,不是软禁你。你若不喜欢嬷嬷在旁,还让桃枝随侍,孤没意见。” “谢殿下,您做主就是。”云葳敛眸低语,略带寒凉的小手轻柔的顺了顺狸奴的毛发。 文昭轻叹一声,与人相识大半个月,云葳敏感求全的性情,她也洞察了几分。 脾性非旦夕能改,文昭知晓急不得,便尽量让自己显得平易近人,柔声与人寒暄: “这猫有名字吗?” 云葳默然摇了摇头,忽而,她想起嬷嬷说,殿下问话不可沉默不答,复又低语:“回殿下,没有。” 文昭将她的一应反映尽收眼底,无奈的扶额一叹: “天色不早,歇着吧。身子好些就出去走走,府宅宽广,亭台水榭,园林风光也不差,别总闷在房中。孤有事,先走了。” “是,恭送殿下。”云葳见文昭拔腿就走,匆匆起身施礼,待瞧不见她的身影,这才踏实的坐回了榻前。 来此不过三日,云葳便察觉此府宅里处处规矩比天大。 她虽自幼不被叔父待见,但婶娘和师傅从未让她短了教养。 嬷嬷吹毛求疵般的规训,让她觉得自己在府中人眼里,是个没礼法的野丫头,心里不是个滋味儿。 文昭并未再去寻云葳,当晚便把桃枝送回了云葳身边,让人过了几天安生自在的小日子。 彼时襄州府的一处客栈内,宁烨透过半开的窗子,垂眸看着街道对侧那户大门紧闭的深宅,视线里的期待与落寞平分秋色。 良久,她转眸询问身侧的随侍:“侯爷有消息传回吗?” 五日前,她便给幼弟宁烁去了信,命人密查余杭云家,是否当真如文昭所言,勾连襄州府兵曹,设伏谋刺云葳。 若线索与文昭提供的一致,她让宁烁悄无声息的设局除去余杭云家,一个不留。 “还未曾有确切消息,只又给您拨了些人来,护您和二姑娘周全。”随侍轻声回应: “您回京吧,云家耳目一直都在,若逼急了云相,恐对您不利。” “再等等消息。”宁烨摆了摆手让人出去,实则她是在等,等云葳开口,让她与人相见。 顾念多年,见女儿一眼,悬着的心便再也落不下。此时撇下女儿远走,她做不到。 看似平淡无波的日子终结在翌日的黄昏。 宁烨最先发觉,襄州府兵提刀带甲,急匆匆的列队直奔长公主府,须臾间便把府宅围了个水泄不通。 长公主府的三千亲兵也不是吃素的,亲事府和帐内府的典军参军们指挥着亲卫与人僵持一处。 “出事了。”桃枝冷眼看着府内的人事调度,转眸提醒云葳,“姑娘起身来,情况不对。” 倚在榻上小憩养神的云葳闻言,倏的撑起了身子,走去窗外扫视着院子里神情紧张的侍卫,心生疑窦。 思忖半晌,云葳轻声出言:“去前头看看。若她出事,你我在她府上,也是插翅难飞。” 桃枝对云葳的话深表赞同,尽管她知道宁烨就在对面不远处的客栈,但她也无有把握,与人里应外合将云葳顺出去。 公主府正院影壁前,文昭长身肃立,身侧的随侍手抵长剑,对面的官差一身甲胄,两方剑拔弩张。 “殿下,臣有圣上的制书,您不跪接,是要造反吗?”那将军模样的人横眉冷对,手中举着一帛书。 “孤总得知道,陛下申饬的缘由何在吧?” 文昭面色泰然,好似不惧这番阵仗: “若孤无罪,昔年诏令便还作数,孤无需跪领旨意,即便陛下亲临,也是如此。况且孤身为襄州大都督,你一参将围府,是为以下犯上。” “殿下见谅,这制书里写得清楚,陛下革了您的职分,命您回京,将勾连襄州都尉谋杀云相爷之孙的始末面陈圣上。” 那参将底气十足:“余杭云通判亲递的状纸,为爱女讨还公道,告慰亡灵,殿下还是莫再为难末将。” “证据呢?”文昭凤眸觑起,话音渐冷。 “这臣就不知了,但御史台和襄州府联查此案,刑部大理寺复核,想来不会屈枉了您。” 参将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您还是莫再顽抗,给您自己和诸位属官都留个体面,末将护送您即刻入京。若有冤,您也好早日为自己昭雪。” “贼喊捉贼的一群混账,还敢咄咄逼人!”身侧的秋宁愤然出言: “即便是上谕,哪个准你们如此目无纲纪的闯府胡为?现下亲兵放箭诛杀尔等,亦然无错,趁早退出去!” “殿下身边的人好威风。” 参将阴阳怪调:“您不知,云相府的管事就在您府外,要不您派人与他对峙一二?” 院子西北角拱门后,云葳侧身将几人的言辞听了个真切。 她虽不知自己怎就“死”了,但也看得出,这哪里是命人回京,分明是要强加罪责,约莫归京的半路,文昭就会被这人或是云相的人秘密杀掉,斩草除根。 “此等指控实乃子虚乌有,殿下未曾杀害云家女,何来罪责可问?” 云葳步履匆匆的跑来了刀兵林立的主院,所有人皆是一怔。 “我就是余杭云通判的长女云葳。”她淡然的立在文昭身侧: “殿下非但未曾杀我,还出手相救,接我来府中安养。不知几位差官,这消息从何而来?我好好活着,哪儿来的亡灵可慰藉?” “回去!”文昭没料到云葳敢四处乱窜,竟还给她撑腰,情急之下,厉声出言: “这儿没你事,桃枝,领走!” “且慢!”参将强忍着心底活见鬼的惊骇,将人唤住: “哪儿来的胆大包天的丫头,冒充云相的孙女,你可知是何罪过?既敢出言,跟末将的下属去府衙走一趟,录个口供吧。空口白牙不作数。” 听得此语,文昭暗道这人是要将未死的云葳灭口,直接伸手将固执的小东西拉去了自己的身后,哂笑着威胁: “是与不是,让你背后的主子过来一看便知。滚出去,否则,孤今日送尔等归西!” 文昭本想借着今日的事,将襄州府中的贼鬼和效忠陛下的人一网打尽。可云葳突然跳了出来,打乱了她的全部计划。 不过如此也好,这般云葳仍能光明正大的活着,无需她费心给人遮掩。 只是余杭云家,需得尽早清除。 而她的威势实力,也不好再藏着,陛下那边的姐弟情深戏码,约莫到头了。 14、交易 夕阳如血,半边天色殷红。 云葳的出现令局势风向皆生变故,参将面色铁青的半举起臂膊挥退了手下,微微拱手: “末将退去府外,这制书您还是收着的好。” 文昭伸手接过朝廷颁下的制书:“孤今夜便将此事原委奏禀陛下,你将云府管事给孤叫来。” 参将知晓一击未中,先机尽失,只得收敛了方才的威风,抱拳应承着离去。 “回房间去,你这小东西,主意挺正。”文昭转眸瞧着云葳,虽是嗔怪,话音却暗含笑意。 “殿下,您忙完公务,将实情告知可好?臣女是当事人,该有资格知晓真相。” 云葳见文昭暂且没了危险,也不想再压着方才的疑惑隐忍。 “先回去,孤晚些见你。”文昭听得她询问缘由,容色转瞬严肃起来,语气也不容回绝。 云葳颔首离去,身侧的桃枝眸色复杂,真凶一事她知情,但今日,怕是瞒不住了。 文昭待云葳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才引着云府的人入了书房,正色与人商议: “回去告诉你家相爷,他的长孙女在孤手上,孤知道他或许不在意这人生死,但那假长孙和云家的荣华,他该在意的。” 闻声,云府管事的瞳孔一震,顷刻白了脸色。 他倏而明白了,缘何少夫人留在此处不走! 这下麻烦大了,云葳未死又漏了身份,估计定安侯府也已知情,实是让云相被人捏了小辫子。 “不必惊慌。”文昭占尽先机,温声笑言: “告诉云相,孤无意与弟弟相争,愿偏安一隅,长留襄州。他定有本事斡旋,撼动今时剑拔弩张的局面,缓和孤与陛下的关系,对么?孤与陛下安好,他云相才好,是也不是?” “殿下所言极是。” 管事额头垂落了豆大的汗珠:“既是场误会,这事定然是奸佞挑拨胡为,乱了陛下和云相视听。您救了云家姑娘,臣下感念殿下恩德。您的话,一定带到。” “如此甚好,下去吧。”文昭身子后仰,幽幽出言,眉眼含笑的目送这人仓惶离去。 “槐夏,”文昭抱臂独坐,凤眸觑起: “让长史改改孤手上的线索,暂留下云崧幼子杀人的罪证,换个与孤不合的人与襄州都尉合谋,写成是他们行刺孤未成,误伤云葳。奏本今夜递送京师,务必选牢靠的人,多路并行。” “您打算与云相做交易,保下云通判的命不杀,暂且稳住局面?”槐夏敛眸轻语。 文昭轻叹一声:“如此才最稳妥,不是吗?陛下年幼,行事心太急,全然不顾大局。” “是,婢子这就去传令。”槐夏依言应承,“只是云姑娘若知您如此做,怕是…” “小丫头孤能应付,明日让宁烨过府来,有事嘱咐她。如今嫉恶如仇的老母亲要是生了乱子,才是大麻烦。”文昭幽幽出言,朝着槐夏挑了挑眉。 “明白。”槐夏闪身离了房中。 幽沉的夜色吞没了金乌最后的执拗,漫天繁星闪烁,文昭踏着月色,去听竹园寻云葳。 “殿下。”云葳见她前来,行了一标准的肃拜礼,一身襦裙齐整,约莫一直在等她。 文昭微微颔首:“坐吧,不必拘礼。” 云葳不曾落座,直言询问:“臣女身死的谣言,出自您口;暗杀臣女之人,是我叔父,对吗?” 话音入耳,文昭眉心微动,下意识将视线瞥去了她身后的桃枝身上。 云葳捕捉到文昭的反应,也转眸去瞧桃枝,语气幽沉又无奈:“连姑姑都瞒我,看来我猜对了。” 文昭骤然拧眉:“你猜的?为何如此猜?” “叔父本视我如无物,婶娘临终前告知我身世真相,此后叔父大抵将我视作他亲子地位稳固的绊脚石,当我是云家安稳的隐患。” 云葳话音淡漠,并无多少神伤:“是以他上表为我讨公道,在我听来好似太阳自西面升起,格外反常。” “就因听到一句云通判上表,你就笃定他是杀你的凶手?你们相处多年,关系如此紧张?”文昭盘算良久,也没想通自己的疏漏在何处。 “倒也没有。事发日桃枝失踪,若真凶不是您,知道把桃枝弄走再下手,谋刺目标自是我。”云葳继续道: “我生活低调,唯出事前回过余杭。恨我恼我知我行踪的,除却叔父,没别人。他若知我贸然接触您,会猜忌我动机不纯,意图反叛云家,自是杀了干净。” 云葳所说,不是谎言。但她还知道,叔父要她死,是知她与林青宜感情甚笃,怕自己得了林老真传,辅佐长公主一道收拾云家。 她叔父眼里不揉沙子,行事自是狠绝,不会容留风险祸患长存。 云葳太过平静,竟令文昭看不透这小人的深浅了。而云葳给出的解释,好似也说得通。 毕竟云葳知道真实身世,就好比行走的炸弹,而云葳见了她这与自家祖父立场不同的长公主,不躲反救,自是令云家胆寒。 “还有,若非他确信我身死,该不会贸然上表。”云葳小嘴不停: “您并未否认我身死的谣言出自您口,那么能让他自信我真的一命呜呼,只能是他就是黑手,或者他是黑手同党。而且,您的随侍秋宁喊了句贼喊捉贼呢。” 文昭惊讶于云葳的思路如此清明,也无意隐瞒: “不错,你身死的消息是孤散布的,是为钓鱼做饵;孤杀你的谣言,是你叔父和襄州都尉散布,但京中定还有人推波助澜,不然没有今时的威力。也就是说,真凶除却你叔父,还有势力更大的人。” “臣女先前出言不逊,误会殿下了。”云葳长揖一礼,未回应文昭的线索,却是给人赔罪。 “你这小东西,真让孤刮目相看。”文昭扶住了她的胳膊,轻笑着刮了刮她的小鼻子: “心有猜忌还能挺身而出,为孤作保,倒让孤惭愧。既知晓真相,若心痛,哭出来无妨,不必忍着。” 云葳默然摇了摇头,仰首望着文昭: “为何要哭?臣女无错,错在他。唤他多年爹爹,可抛却亲情不顾的,是他,不是臣女。他该是殿下的敌人,殿下会处置他的,对吗?” 文昭悄然别过了她探寻的视线,掩去自己刹那浮现的挣扎神色,低声道: “会的,但…或许不是现在。你…” “殿下无需解释。”云葳将她的话音打断: “臣女明白的,若您现在杀他,云相和您便沦为杀子仇敌,于您的处境是雪上加霜。” 文昭骇然的转回了视线,不无惊诧的盯着分外淡然的云葳,觉得眼前人比自己皇位上的弟弟还要通透。 文昱十三岁那年,看待朝事尚且需要她好生引导,才能有审慎的思量。 想来,林青宜该是很看重这个弟子,把为官的经验与见识倾囊相授了才对。 也不知云葳幸运还是不幸,生于相府却不曾长于相府,但被一曾经官至相位的女子教导数载,也是一段奇妙的机缘。 “孤不会让你受这个委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会付出代价,这是孤给你的承诺。” 文昭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语气很是轻柔:“还有什么要问的?” “没有了,多谢殿下百忙中抽身来与臣女解释。”云葳垂眸轻语,面色无波。 文昭见人一直波澜不惊,转眼与桃枝调侃: “你家姑娘比你想得要坚韧很多,是你狭隘了。好生照拂她,有事去前面寻孤。” 桃枝有些尴尬的讪笑一声:“是,婢子谢殿下。” 待文昭的身影隐匿于夜色,云葳关门落锁一气呵成,转身审视着桃枝,沉声发问: “姑姑还瞒了我多少?最后的机会,说出来。您知我最恨什么,最怕什么。” “姑娘,婢子糊涂了。”桃枝满眼慌乱,语气都有些虚浮: “答应殿下一道设局欺瞒,是因为婢子怕您伤重时情绪脆弱,受不得再被亲人背弃的苦楚。而后不跟您说,是婢子误判了局势,以为这件事可以遮掩过去。婢子没瞒您别的了。” 云葳凝眸望着桃枝良久,这才长舒一口气,却忽而身子一软,扑进了她的心怀,呜咽道: “惜芷只有您了,姑姑,我没想到,叔父他…他会真的杀我。我答应过他,不会做有损云家声名的事,我答应过的…” 桃枝错愕的愣了须臾,将袒露肚皮表露脆弱的小人紧紧的揽在了怀里。 她早该猜到的,云葳小小年岁,做不到处之泰然,方才不过强撑着罢了。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桃枝轻抚着她的小脑袋: “以后姑姑和你寸步不离,没人能伤得了你,要欺负你,桃枝第一个不答应。” 啜泣良久,云葳探出了涕泗横流的小脑袋,眸光怔怔地吩咐桃枝: “姑姑,明天知会殿下,让我见宁夫人一面吧。她还在襄州,对吗?” “在的,”桃枝目光柔和地打量着她,“她是你母亲,姑娘念了多年,怎还不与人相认呢?” “我不能的。”云葳小声嗫嚅着: “念音阁历任阁主皆是如师傅一般隐退的良臣,这才能明辨是非,持身中正,处事不偏不倚。可我就是个无知小儿,认了亲难免被立场情感左右,会辜负师傅的。” “傻丫头,他们也是有亲族的,感情与亲人不是你的阻碍。”桃枝有些无奈的笑着嗔怪: “辨识忠奸不会因你孤身或是身侧有人拥戴而改变,这是根植在你的德行和认知抉择里的。姑娘心正,自是耳聪目明,不会行差踏错。” 云葳抿了抿嘴,眼底闪过一丝狡黠,抬袖抹去泪痕,喃喃低语:“再议。” 15、意外 时近月中,佳人对月影成双。 云葳立在回廊下望着渐渐圆融的月华,一双杏眼水雾氤氲,晶亮柔波里满载星河。 “赏月观星,想是心情不错。”文昭随桃枝一道过来,立在院门处观瞧云葳许久,才近前与人搭话: “桃枝说你想见宁夫人,在府里见吧,州府人杂,出去不安生。” “殿下。”云葳躬身一礼:“臣女听凭您安排。” 云葳的乖顺令文昭对她好感倍增: “听郎中提起,你伤口恢复的不错,最近气色也红润了。若无事,陪孤去后苑走走?你一直不曾四下走动,园中花草种类繁多,孤也未仔细瞧过,一道看看?” “是。”云葳敛眸应下,依旧无甚情绪。 “放松些。”文昭先行一步在前: “与你溜达溜达,不然孤看你要一直拘谨下去。日后留在府里,即便你能适应,尚算自在,孤都觉得不自在。” “令您憋闷是臣女错了。” 云葳习惯自揽过失,自幼审慎惯了,不管谁反感她,她只会在自己身上寻过错。 文昭险些翻了个白眼,索性顿住脚步等着云葳跟上: “孤该拿你如何是好?正事上聪慧非常,怎在生活琐事里,就不开窍呢?从前在道观,你平日做些什么?府上缺短了的,写了条陈让管家给你置办。” “读书。”云葳垂眸凝视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轻声回应:“儒经,道经,医书。” “除了读书呢?”文昭随口追问。 云葳做凝眉苦思状半晌:“偶尔出去跟大家施粥采药。” “孤是问你,有无旁的爱好消遣?”文昭只当云葳没听懂,她实在不信小姑娘会生活的如此无趣。 云葳茫然摇了摇脑袋,仿佛文昭是在故意为难她。 文昭深感费解:“琴棋书画,会不会?马球蹴鞠射箭,玩不玩?” “琴棋书画跟师傅学了个皮毛,其余的不会。”云葳不假思索的回应,也没显露出半分好奇。 话到此处,文昭总算信了,云葳当真就是个无趣的小丫头,生活实在单调乏味。 也难怪这人偶尔瞧着鬼精,旁的孩子消遣的时光,都被她用来动脑子了。 二人游走在后苑良久,视线四下观瞧着园中花卉,文昭不问话,云葳也不言语,还真是“走走”。 “孤不说话,你就打算一直沉默?”文昭实在忍不住,立在假山旁,打破了长久的寂静。 身前人突然顿住脚步,令埋首走路的云葳始料未及。 她听着园中的秋虫吟唱,觉得氛围舒爽,已开小差在想别的事了,是以稀里糊涂的,闷头撞上了文昭的胸口锁骨处,慌乱红了耳根,倒退了两步出去。 “殿下恕罪。”云葳心虚的咬了咬下唇,声音微弱。 “孤改主意了。”文昭看着她腼腆的小模样,抬起腿来不轻不重的挝了她一脚,无奈的笑着凑弄:“骨碌回去吧。” 莫名其妙被踹了一脚,虽然一点痛觉都没有,云葳还是感觉怪怪的。 她好像,被文昭调戏了? 意识到两人的氛围有些诡异,云葳躬身一礼,脚底抹油溜得飞快,逮到路就跑。 文昭伸手揪住她后背的襦裙系带,指了指反方向,哂笑着嘲她: “那边,傻乎乎的,路都能走反。” 云葳只觉脸上火辣辣的,仓惶逃离了后苑。 翌日天色方明,蒙头大睡一整晚的云葳刚刚转醒,桃枝就来告诉她:“宁夫人在廊下候着呢。” 云葳一愣,抬手揉了揉惺忪睡眼,带着方起身的鼻音嘟囔:“快帮我梳妆。” 桃枝笑眯眯拉人下了床榻:“去洗脸,水打好了,我给你收拾床榻。新裙子在妆台边,自己穿,穿好给你梳头。” 云葳依言照做,待看见那身红艳的罗裙,她嫌弃的抿了抿嘴: “您别给我买这么娇艳的裙子了,我不习惯,从前道袍的颜色就很好,清爽淡雅。” “殿下给你备的料子,你找她说去。”桃枝不以为意,拎过小袄来给她更衣:“伸胳膊。” 云葳瘪了瘪嘴没说话,如今寄人篱下,吃穿用度都是文昭给的,她没有提要求的资格。 桃枝也很会摆弄小孩子,想着今日母女再见,应该喜庆些,于是给人顶了两个小丫髻,中间还簪了个丝带拧成的蝴蝶结,气得云葳吹胡子瞪眼。 “挺好看的。”桃枝忍不住笑得欢畅,拍了拍云葳气鼓鼓的小脸:“婢子去叫宁夫人进来。” “惜芷。”宁烨笑意盈盈的入了房中,手里拎着个巨大的食盒,直奔云葳身前的桌案: “娘做了些早点,若不嫌弃,给个面子尝尝?” 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云葳还是懂的,更何况她今日有事相求: “让您费心了。姑姑,取两副碗碟来。” “不必,都有的。”宁烨难掩惊喜的张罗开来,食盒一层层打开,热气腾腾的水雾下,精致的糕饼,小馄饨,饺子,包子…打眼一瞧,得有二十种花样。 云葳看得有些怔愣,寻常人家一个月也吃不完这么多花式的早点,道观里更是日日清粥,没有这些心思的。 宁烨欢欣的给人布菜,拣选着模样好的小点心落于碟子里,以筷子夹破再吹凉,这才递去云葳嘴边。 云葳不大适应,慌乱的接过:“我自己来就好。”说罢一口吞了点心,连是何味道都没顾得上品。 宁烨小心翼翼地观瞧着云葳的神情,试探着问:“可还吃得惯?不喜欢就换,喜欢什么自己选。” 云葳点了点头,盛情难却,她只好夹了个玲珑的小水晶包,细嚼慢咽的吃了。 桃枝见云葳不再抵触宁烨,悄无声息的退去了廊下,留母女二人独处。 宁烨发觉云葳对云瑶有所抵触,今日特意将人放在府中门房处,未曾带来。 “若不嫌弃,娘每日做了送来,好不好?” 宁烨见云葳闷头吃得香甜,仿佛看到了关系破冰的一线希望。 云葳放下碗碟,以丝帕净了手,柔声回应: “多谢您,不必劳烦。您来此,是听了那谣言,所以才打算接我的尸骨回去,对吗?您与云少卿和离,可也是为此事?如今误会已解开,您该早些回京。” 话音入耳,宁烨顿觉被人浇了一桶冷水:“今日让我来,是为了问这件事?” 云葳毫不遮掩的点了头。 “惜芷,你想错了。此事促成娘与他和离不假,但这个心思,我想了多年。我后悔没早日与他决裂,没早日下决心来寻你。得知假消息的那一瞬,我的天都塌了,心如死灰。如今我找到你,便不会放手。” 宁烨的语调无力又苦涩:“你该恨我,但我自私的希望,你给我个机会,让我补偿你。” “我不恨,也没怪过您。”云葳淡淡的回应:“可否求您个事儿?” “你说,母女哪有求不求的,我能做到都答应你,莫说一件,千百件都成。”宁烨急切地应承下来。 “后日是中元节,在长主府上,有些事不能做。” 云葳垂眸低语:“师傅教养我多年,我想在那晚给她老人家放个河灯。殿下不愿我出府,担忧外面不安全。若是您带我去,她该会答应。” “该当如此的。”宁烨脱口而出:“我来安排,晚些去与她商量。你安心,这事娘办得成。一应用度,也会给你办好。” “多谢。”云葳客气又疏离的道谢,而后便再无言辞了。 宁烨局促的坐了一会儿,见云葳不语,有些尴尬地站起身来: “那你歇着,我去安排此事,后日傍晚,来此接你,好吗?” “嗯。”云葳站起身来,“我送送您。” 简短的四个字令宁烨心头一暖,简直有些受宠若惊。 云葳一直把宁烨送到了正院门口才回去,在外人眼里,这母女关系该是缓和亲近了许多。 文昭听得宁烨的请求,觉得也有几分道理,便应承了下来,嘱咐宁烨务必多带家丁,将云葳毫发无伤的送回来才好。 非是她多管闲事,如今襄州暗处有多少黑手,文昭当真说不好。 七月十五傍晚,云葳头顶那枚白玉簪出了门。临行前,她嘱咐桃枝,务必换了萤石的剑穗出去。 听得云葳的吩咐,桃枝眸光一怔,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这鬼丫头处处谋算,原来早有思量。 宁烨安排的很周到,自己亲自佩了长剑,与云葳寸步不离。 身侧的家丁前前后后围成了个圆圈,确保云葳时刻在人墙的护佑里,一刻都未曾松懈。 这番阵仗云葳是未曾想到的。 且宁烨带着她直奔州府的汉江畔,无意让她在街巷逗留,放了河灯后,总是欲言又止,大抵是想把人送回去,还怕云葳不高兴,这才踌躇挣扎良久。 立在河畔吹着晚风,云葳眼珠滴溜溜一转,便计上心来: “夫人,惜芷肚子有些饿,可否去寻个饭庄?来襄州一载有余,还未来过此处的酒肆,不知当地风物如何。” 宁烨沉吟须臾,抬眸望着时辰,想着此刻云葳回府,大抵错过了公主府的晚膳。 若女儿脸皮薄不敢开口,那怕是要饿一整晚的,于是欣然应允: “娘知道一家酒肆还不错,带你去尝尝?” “好。”云葳甜甜的应承了下来。 车马幽幽的停在一处奢华的酒楼前,宁烨命人先一步去订了雅间,到了地方就簇拥着云葳快步进了房间,门口顷刻又围了一群人,半点疏忽都未曾有,妥贴的不像话。 云葳摩挲着袖口里的长信,一时有些捉襟见肘。 在宁烨灼灼目光的注视下,云葳硬着头皮将桃枝拉在自己身侧落座:“姑姑帮我拿个主意,点两道吃食吧。” 待到桃枝落座,云葳以低垂的桌布做了遮掩,手法麻利的将信件转手塞进了桃枝的衣袖里,还拍了拍她的手心。 桃枝自是觉察到了云葳的小动作,甚是敷衍的点了两道菜交差。 “那就这俩个菜色吧。”云葳弯了弯眉眼,转头望着宁烨。 “多点几样。”宁烨温声回应,见云葳摇头,直接自作主张的吩咐小二:“招牌都上一份,快些。” 云葳眨巴着大眼睛,问着桃枝:“您去看看外头有无卖玩偶的,给我带一只回来好吗?” 桃枝轻笑一声:“好,婢子这就去。” 宁烨暗道,云葳到底是孩子心性,想来放河灯是真,想出来撒欢的心也是有的。 “等这阵风声过去,你若想出来玩儿,就和我说,去哪儿都行。”宁烨扯了小凳坐在云葳身边,柔声出言: “在长主府里还住得惯吗?我在此相中了一个宅院,你若在那儿不自在,过些日子我与她说,接你出来。” “嗯。”云葳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淡然的应承了一声,吊着老母亲的胃口。 待到菜色齐备,云葳吃得文雅,一言不发。 直到桃枝回来,冲着她挑了挑眉头,云葳才舍得放下筷子: “时候不早,该回了。夫人,今夜劳烦您良多,惜芷谢过了。” “好,我送你回去。”宁烨别过视线掩饰着心底的失落,将人好生送回了文昭的府宅。 七日后,文昭收到了一份意外的传讯: 余杭云通判一家葬身火海,废墟灰烬中发现了念音阁留下的行事痕迹——一朵玛瑙雕成的血色玫瑰。 16、困惑 府苑百合盛放,亭亭花蕊馥郁芬芳。 文昭柳眉下压,眼神似落在花间,又似飘离于空气中,让人看不出她的心绪。 “宁烨几时过来?”她在亭子里候了许久,已有些失了耐性。 “殿下,她来了。”槐夏方抬眸远眺,就见秋宁引着宁烨匆匆朝此处走来。 文昭转眸瞥了一眼,待到宁烨近前,直率询问:“余杭的事,是你姐弟的手笔?” “不是。”宁烨干脆的否认: “妾恨他们入骨,也想过杀人灭口。但那日您府上出事,云葳跑出来给您澄清,我知晓这番变故,猜测您不会贸然与云家反目,为了女儿安全,也不会寻仇。” 文昭闻声,觑起凤眸,忖度良久:“孤本查到了定安侯府的蛛丝马迹,但你既如此说,孤该信你。” “非是殿下做的?”宁烨亦然惊讶:“我当是您让念音阁这与朝堂无涉的第三方势力出手相助了。” 文昭自嘲一笑:“孤若有本事获得念音阁的支持,还会是今日这般谨小慎微的求全做派吗?” “念音阁从不滥杀无辜,为父女家事,他们不会出手。此番行动,若非有人冒充他们名号,那便是出于公心。”宁烨敛眸笑言: “于公,余杭云家害了的,是您的声名。这般想来,念音阁是支持您的。” 文昭哂笑一声:“呵,孤就承夫人吉言了。此事,云相不会善罢甘休,若他追究,夫人可要给孤撑场子。” “自然,定安侯府也需殿下的认可,来摆脱嫌疑。若有必要,我会给云山近修书一封解释,夫妻一场,这点儿情分约莫他还是要给的。” 宁烨轻叹一声,眼下不可让云崧恨上文昭和宁府,如此云葳才可多些安生。 “若真是念音阁所为,倒是给你我省了好些心思。”文昭斟了杯热茶,给人推去了身边: “不知定安侯府,如何看今时的朝局?” 宁烨有些意外,文昭竟把话说得如此直白,她伸手接过茶盏,垂眸打量着里面漂浮的茶沫,审慎道: “我久居内宅多年,侯府都是宁烁在打理。考妣丧于沙场,我姐弟相依为命,只盼海晏河清。” 文昭微微挑了挑眉,暗道此人不愧是昔年老侯爷精心栽培过的长女,即便女儿被自己攥在手中,也没有贸然表态示好。 “宁家数代良将,铁血丹心,孤甚为感佩。”文昭随口回应:“云葳这会儿该是在读书,夫人可要见?” “不了。”宁烨忆起云葳的疏离,直接回绝: “孩子许是多年无有亲人体恤,性情有些疏冷,烦请殿下多担待,妾感激不尽。” “孤瞧着挺好,懂事有分寸,从不惹是生非,又聪慧机敏,实在难得。” 文昭浅笑:“听说夫人在此置办了宅院,这是不打算走了?” “您哪日厌弃小女了,妾好把人捡回去。”宁烨哂笑着打趣。 文昭笑靥更深:“夫人还挺幽默。也好,襄州气候宜人,比京城舒适。若小侯爷来此,也该见见这素未谋面的外甥女,到时都过府来,孤设宴招待云葳的亲人。” 一番话挑明了文昭的立场,宁烨敛眸浅笑,起身一礼: “多谢殿下,耽搁许久,您无旁的吩咐,妾该告退了。” “秋宁,送送夫人。”文昭柔声回应着,眸色虚离的凝视着宁烨远去的背影。 “口风够严实,您信她的话吗?余杭云家出事前两日,她和云姑娘独处了一个时辰呢。”槐夏见人走远,直言询问文昭。 “念音阁行事不露踪迹,却总会留个石刻玫瑰,既低调稳妥又高调无畏。”文昭转回视线: “孤查了许久,的确没有线索证明是定安侯府的手笔。大抵云相也查到此事不似旁人冒名所为,不然这会儿早该有所行动了。” “那如此想来,念音阁当真是心向您的?” 槐夏难掩欣喜:“毕竟云通判虽有过错,但此举抛却您的政治利益不谈,对于促成陛下亲政收权,却有益无害。” “不见得。”文昭却无一丝欢喜: “或许是念音阁查到了云家背后联合的势力,觉得那势力威胁国朝根基,才除去了他的爪牙,也未可知。孤现在很不安,云通判死了,从他身上查这势力的机会也没了。” 听得文昭的分析,槐夏复又一脸愁楚。 敌人在暗,若能勾连利用云相幼子,定是权势滔天的勋贵,的确能威胁文昭,甚至是大魏文家的统治根基。 文昭筹谋的,从不是皇位,而是文家的天下安泰。 主少国疑,四海初定,难免有权臣起了司马昭之心。 彼时听竹园内,云葳坐在庭院里的石桌上,手撑下巴,眼巴巴的盼着桃枝归来。 今日晨起,她打发桃枝去给她买蜜饯了。 说是想吃蜜饯,实则是想听一则比蜜饯更让她满足的消息罢了。 张望良久,终于瞥见一抹天青色的裙摆入眼,云葳蹭的窜起身来,正欲上前时,却发觉树枝后闪出的,是文昭的身影。 “今儿吹得什么风,竟撞见你这般主动的来迎着孤?”文昭轻笑着逗弄她。 “殿下。”云葳躬身一礼,不知如何回她的话,索性不言语。 依旧是无比沉闷。 文昭有些不悦的指了指云葳的书房:“不请孤进去喝杯茶?在此住着,孤不来,你便一次也不主动去见孤,是否有些失礼?” “臣女知错,”云葳没料到文昭会突然发难,直接欠身长揖一礼,“殿下请进。” 文昭四下扫视一圈,疑惑道:“你那寸步不离的随侍呢?” “臣女想吃蜜饯,叫她去买了。”云葳如实回应。 “蜜饯?孤府上的庖厨还算得力,下次想吃什么让人传话,外头的不干净,别买了。”文昭略显狐疑: “你这小丫头手里余钱不少?” “没有。”云葳回绝的干脆利索。 “那便是不差钱了。”文昭才不信她,见她羽睫呼嗒的如风中蝉翼,直言道: “如此一来,孤乐得省钱,你的月钱孤就不给了。”说罢,她转眸给槐夏递了个眼色,槐夏会意,转头去查桃枝的踪迹。 云葳快步开了房门,垂眸摆弄着茶具,只想躲文昭这精明的老滑头远一点。 云葳点茶的手艺委实算不得好,甚至有些敷衍。 文昭自幼长在深宫,这些功夫水到渠成,坐在茶案后等待的间隙,实在看不下去,干脆起身绕过茶几,手把手教云葳点茶: “手要稳,力道沉下去,慢一些,又不是让你在外面洒扫。” 温热的鼻息萦绕脖颈,手上感知着文昭手心的温存,云葳有些错愕,手指直接僵住了。 “顺着孤的力道走,愣什么?” 文昭有些不满的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脑袋:“这些虽是小事,以后让人瞧出问题指摘,也是落颜面的。” 云葳自幼要强,听得此语,便也顾不得二人紧贴着的局促,全神贯注学了起来。 “不错,孺子可教。”文昭见人很上道,便缓缓松开了手,眼角眉梢添了几分笑意: “孤几时能喝上满意的一口茶,可都看你了。” 云葳给人打了一盏又一盏,直到手腕酸涩,文昭才心满意足的端起一杯饮了:“尚可,勉勉强强。” 云葳悄咪咪揉着酸麻的皓腕,觉得文昭就是在故意磋磨她,报复自己冷落她多日的不满。 “林老都教过你什么?她官至鸾台侍郎,见地不凡,心思没花在这些杂事上,定是教了你很多正经学问。” 文昭微微眯着眼睛打量着云葳,话音出口,云葳乌黑的瞳仁肉眼可见的缩了缩,明显起了警觉。 “读书识字,没旁的,臣女年幼,能帮师傅整理书卷就不错了。”云葳垂着眸子扯谎,袖子里的一双手交握的结实。 “哦?”文昭放下茶盏,轻声追问:“那你的医术师承何人?” “道观里懂医术的前辈很多,日常跟人学些,杂而不精。” 云葳如实回应,她大抵未曾发现,说实话时,她话音沉稳,也不喜眨眼睛。可扯谎时语气很轻,尾音低沉,羽睫总在不自觉地闪烁。 文昭素来擅长拿捏人细微的神态举止,一双犀利的凤眸早就在数次交谈中捕捉到了云葳的习惯。 文昭性情多疑,她下意识地,在此时说出了一件事: “你叔父身故了,四日前深夜葬身火海,但非朝中人所为。是个叫念音阁的江湖宗门,你听过吗?” 云葳陡然睁大了圆圆的杏眼,显然有些意外。 她今日就是想让桃枝去确认一下,事情办成了没有,毕竟这是她第一次启用念音阁的人,她心里也无把握,不知这些人可愿意支持她的决定。 入眼的只有惊诧,文昭抬手摁了摁自己的太阳穴,将方才的疑心打消了,甚至在内心嘲笑自己过于敏感,眼前人小小年岁,又被自己看得紧,怎么可能与江湖势力有牵涉呢? “未曾听说,此事会让您置身险境吗?”云葳状似诚恳的出言询问。 “孤在你心中,就这般不堪一击?随便什么小事,都会让孤立身悬崖边?”文昭哂笑着与人调侃。 “臣女不敢。”云葳回应的有些敷衍。 “孤的府上,缺个小典签,职分乃是宣传教命,也就是宣教孤的谕令。”文昭正色出言,“不过品阶不高,从八品下,你瞧得上吗?” 云葳满眼惊讶,却惋惜直言:“臣女从未应试,也无功名在身,做不得官的。” “这是孤的属官,无需科举功名,孤可自行征召,愿是不愿?” 文昭轻笑:“免得你日日无趣的窝在院子里,给你找些事做,也去见见人。” 云葳的脑子有些懵懵的,她自小羡慕师傅,师傅十三岁已是御前的六品职臣了。但突如其来的官职落在身上,她还是有些茫然无措。 “瞧不上?”文昭见她不应,补充道:“还是不想见孤,只想在此躲清静?” “臣女不敢,全凭殿下决断。”云葳咂摸着她的话音,若是不应这人大抵是要生气的,只得老实应下。 文昭心满意足的勾了勾唇角。 房门忽而大开,桃枝探了身子入内:“小祖宗,你的蜜饯,过来拿!” 云葳尴尬的撇了撇嘴,就在此时,桃枝才大条的发现茶案后的文昭,不好意思的讪笑着唤了句:“殿下,婢子唐突了。” 文昭瞧着桃枝捧着的东西,有些不解的询问:“你举着的,是衣服吗?府上短了你们的用度?” “未曾。”桃枝坦陈:“婢子难得出去一趟,瞧见成衣铺子,想起姑娘说喜欢颜色清浅的衣衫,就给人买了三套回来。” 文昭扫过云葳身上鹅黄的罗裙,又瞥了眼桃枝手里寡淡的衣衫,有些不悦的起身朝着门口走去: “午后让裁缝过来,喜欢什么料子颜色,自己挑。” 文昭自问照顾幼妹颇有经验,熟谙少女心事,这些衣料她都亲自过眼选过,绝非浓烈张扬的庸俗花色,孰料云葳不领情,还颇为嫌弃。 17、亲近 疏影横斜落花窗,清风扑面送篆烟。 云葳见文昭走远,视线扫过门窗上洒落的斑驳树影,低声提点桃枝: “您下次留心些,好在没说别的要紧话,否则此刻,我们怕要被关去她的牢里审了。” “婢子疏忽了。”桃枝心有余悸: “您放心,婢子去了成衣铺寻人打探消息,事成了。为防人查探,还特意给您买了衣衫遮掩。那人说,您下次直接下令,不必写那么长的信解释原委。” “嗯。”云葳轻浅的应了一声,转身去拆蜜饯的油纸包。 “姑娘怎没有一点惊喜?”桃枝有些意外云葳的反映。 “殿下方才说了,还问我听没听过念音阁,着实把我吓了个好歹。” 云葳拍了拍自己的心口:“若干一次事就露馅,我就是史上最蠢的阁主,丢尽了师傅的颜面。” 桃枝的眉头微微皱起:“她这人好像很多疑,不是个好相处的,以后您审慎些。我们找见机会,还是想办法离开此处吧。您要是认了宁夫人,生母在旁,她也不好强留您在此。” “怕是难了,”云葳嚼着蜜饯:“方才她让我做她府上的典签,是个从八品小官。可若接此事,就成了她的下属,跑不脱了。” “那您接了没?”桃枝急得直跺脚。 “不想接,可她话里话外的催促,我没好拒绝。”云葳委屈巴巴的回应。 桃枝长叹一声:“姑娘到底怎么想的?当初在青山观应她来这,婢子就深感意外,此处行事不自在啊。” “我…我没想好。”云葳愈发委屈,捏着蜜饯嘟囔: “师傅的毕生心血,总得托付个牢靠人。要么是皇族,要么是纯良的重臣。我现在能接触到的只有她,就想看看这人如何嘛。” “行行行,知道你主意正,既然应了,也只能走着瞧了。”桃枝夺过她塞个不停的蜜饯: “不能多吃,一个不留神,一大半都没了,牙不要了?” 云葳瘪了瘪嘴,兀自去里屋把文昭嫌弃不动的茶水闷头喝了个干净。 文昭回了书房不多时,槐夏便归来: “殿下,桃枝只去了蜜饯铺和成衣铺,成衣店里留的久了些,掌柜的说她选了好几套衣衫,好似费时间也正常。” “嗯。”文昭轻声应承:“让膳房制些时令蜜饯;晚些命管家和余嬷嬷去找云葳,让她挑些新料子做衣裳,再给她裁一套八品官服。” 槐夏听得一愣又一愣,脑子里有三处迷惘: 她家主子不喜甜食是一,云葳的衣衫半月前才给人做了二十套是二,小小年岁给人备官袍,实在意外,是三。 见人不语,文昭淡然出言:“没旁的事,去歇着吧。” 槐夏顶着一头雾水离开了文昭的书房,暗道自家主子最近大抵是思量太多,行止有些反常。 彼时回了自己宅院的宁烨,正在书房中奋笔疾书。 今日文昭有意拉拢宁家,这是个大事,她务必尽快将消息递送给宁烁。毕竟眼下时局,朝中在经历一场洗牌,直接关系到各个权贵世家的生死荣辱。 而宁家的身份很微妙,先前被自然的划去云相一党,今时她与云家决裂,这个阵营同盟自也没有了。 家弟至今未婚,少时与舒府有过婚约,但雍王高门,未必乐意真的将长女嫁过来,是以至今悬而未决。 云葳如今跟着文昭,但却是宁府唯二后嗣里年长的那个,依国朝律例,她是定安侯爵的子代继承人无误。 宁烨和自家弟弟有必要审慎的思量一番,是否要站在文昭的阵营里。 宁烨深知,文昭不容小觑。 世人所见,她步步隐忍,处处求全,好似怯懦怕事。 可她若无依凭,如此行事早就被朝中老狐狸吃干抹净,送去阎罗殿了,怎能在交权后毫发无伤的坐镇襄州躲清静呢? 宁烨将自己关在书房静思一整日,傍晚时分,随侍忽来寻她: “姑娘,长主府云姐儿派人给您递了口信,说是殿下让她做了个典签的官,让您知道一下。” 宁烨眸光微转,“没了?” “没了,属下传的是原话,传话的就是云姐儿的身边人,已经走了。”随侍一本正经的回应。 宁烨心烦意乱的摆了摆手,对于这个不肯认她的女儿的立场,她也是愈发糊涂了,什么叫知道一下? 真做了文昭的属官,京中早晚会知道,这不就是急切的表明了立场,逼着宁家站队吗? 是夜,宁烨在书房里来来回回的踱步,险些将自己转成陀螺。 翌日晨起,云葳方转醒不久,正傻呆傻呆坐在床榻上,抱着锦衾放空自己。 外头传来了一阵略显急促的敲门声,桃枝有些诧异的把人拉出了被窝:“起来坐好,我去看看。” 门闩未落,桃枝的话音还没散,秋宁已推门进来了,身侧的随侍还捧了个青色官服,她瞄着床榻上迷糊的小人,笑言: “云姑娘,哦不,今日起,该称云典签了。您错过了时辰,还是早些去前头的好。” 云葳顷刻清醒,倦意烟消云散,望见那崭新的官服时,不由得腹诽,文昭的效率也太高了,竟一点拖延喘息的机会都不给她留。 “秋宁姑娘,”云葳忽闪着大眼睛思忖良久,“我…还没准备好。况且今日已误了时辰,可否不去?” 秋宁敛眸浅笑,直接把官袍给她放在了妆台前: “您唤我秋宁就是,殿下已将您的名字在府上登记造册。至于无故旷官,这话您还是自己去回禀殿下吧,婢子做不了主。话带到了,婢子告退。” 听得这话,云葳心里咯噔一声,文昭这是铁了心把她拉上贼船了,登记造册的速度简直惊人。 出事那日她头脑一热冲出去给人作证洗冤,大抵是事出紧急的无奈。可文昭很会把握机会,如此一折腾,直接替她向外界表明了立场。 秋宁走得毫无留恋,桃枝飞速的合拢了房门,不无担忧道: “怎么办?昨日才给宁夫人递送了消息,可夫人还没来,殿下倒是催您了。做了这官,云相该当你是眼中钉肉中刺了。” “我怕的也不是云相。”云葳双手撑着下巴发愁: “我怕阁中人误会我的立场,也怕定安侯府因此被云相针对,我不想牵累无辜的人。如今陛下和长公主互相争斗,朝堂里水深火热,稍不留神就是送命。” “婢子说句实在的,”桃枝不忍见云葳小小年岁满腹愁思: “林老走前的话,我听得懂。其实你才是她留在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贝,而佐政良臣自是效命君主,姑娘能选的,只有陛下和长公主二人,不是吗?早选晚选,也无甚不同。” “师傅想我凭一己之力走入朝堂,可我自认没那个能耐。”云葳不是个有自信的人: “我只想把她老人家的心血给出去,甚至想过此生都不涉足帝京的尔虞我诈,步步谋算。若我自幼长在相府,没这个自在,可我野了多年,有了旁的选择啊。” “老阁主的心血正在床上长吁短叹呢,”桃枝哂笑一声,直言嘲讽: “你把自己给出去?天天自怨自艾,自贬自损。那本《凝华辑要》洋洋洒洒好几卷,你当真到手半日就背过了?你就没想过,是林老一早把关窍都教给了你?” “姑姑别骂了。”云葳嘟着小嘴下了床,“我…我去找那女魔头就是了,给我更衣吧。” 桃枝给人整理着官袍的腰带,开解道: “别太往心里去,以后你是要考功名,堂堂正正做大官的。这就是个练手的小事,自在些就是了啊。” 云葳闷闷的点了头,她从未料到,逼迫她走出心结,往前迈一步,身披官服的人,竟是文昭。 大魏科举不论出身,年岁在七至五十五岁之间都可应考。先前林老劝她去试,她从无勇气真的立身科场。 也因此,林老直到西去,都未曾见到云葳考个功名来证明自身的实力,成了毕生的遗憾。 “走了。”云葳别了下耳后碎发,转了身就去扒门把手。 “不吃早饭了?”桃枝不无疑惑的在后唤她。 云葳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她才没胃口。 不过半刻光景,云葳便现身于文昭房门大开的书房屋檐下。 晨起的微光笼罩着瘦弱的小丫头,令文昭有些晃神儿。 “进来吧。”文昭见人规矩的候在回廊处,语调轻柔的唤她: “来得挺快,秋宁方才分明说,你刚刚还在赖床。” “殿下恕罪。”云葳快步近前,将身子弯成了虾米模样。 一阵瓷盏碰撞的脆响自上首传来,文昭幽幽出言: “今早的燕窝放了太多糖,孤不喜欢,你吃了吧。” 云葳有些懵,眨巴着眼睛不知所措。不是来当值吗?任务是吃燕窝?还是甜甜的那种? 文昭见她傻乎乎的杵着不动,淡淡道: “孤得给你立个规矩,以后孤有令,你若让孤重复,自去廊下跪上一刻自省。听明白了吗?” 云葳一惊,这算是下马威吗?她慌忙出言:“是,臣女谨记。” “还愣着?该做甚?”文昭忍住自己的急脾气,瞧着依旧呆愣的云葳,一脸的无可奈何。 云葳听着文昭凌厉的话音,胸口一紧,脚步匆匆的跑去了廊下,掀起衣裙就跪了下去,那叫一个乖。 文昭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愤然给了书案一拳头,扬声质问:“你脑子扔床上了?!回来!” 云葳被文昭彻底折腾糊涂了,战战兢兢的爬起来走了进去,在文昭犀利如刀的目光注视下,十分不自在的伸手探上了那碗燕窝,小眼神儿胆怯的瞄着文昭的反应,生怕自己再会错了意。 文昭咬着后槽牙,脸色铁青的抱臂靠着椅子,微微阖眸轻叹,心中暗道: 自己有这么吓人么?难道不是云葳的脑子有毛病吗? 等着云葳慢条斯理,一声不敢发的闷头吃完了燕窝,文昭才睁眼瞧她,沉吟半晌,无奈吩咐: “自去找长史寻两本书读,今日没你的事,下去吧。” “是。”云葳撒丫子就跑,溜得比兔子都快。 18、磨合 朝阳爬上树梢,麻雀啁啾不休。 桃枝瞧见捧着书卷回来的云葳,一脸诧异:“怎这么快就回了,有半个时辰吗?” 云葳美滋滋的低语:“她把我赶出来的。” 桃枝撇了嘴,“第一日就被赶出来,您还笑?您做什么就惹恼她了?” “吃了碗燕窝,没了。”云葳随口回应,还补了一句,“不是我抢的,是她让我吃的。” 桃枝五官扭曲,对这二人的行止皆是满头疑惑。 选了个典签命人吃燕窝,文昭实在奇怪;而云葳惹恼了上司却乐呵呵的回来闷头读书,更让人费解。 她想不通,索性收拾着云葳的衣衫,抱着木盆去做家务了。 彼时文昭还在书房吹胡子瞪眼,秋宁有些无奈的劝她: “殿下何必自寻不痛快?婢子瞧着云姑娘的性情不好相处,跟您怕是合不来。左右人在您手上,有无属官的名分,云相行事都要忌惮一二。” “孤拿她牵制朝堂只是一方面,给她官位,是有意试试她这个人,到底是林老的门生。”文昭微微阖眸,招手唤着秋宁: “大清早的让她气得头晕,你来给孤按按头。” “苦了殿下了。”秋宁不无疼惜的边给人按摩,边提议: “要不,您把事情给她拨下去,别让她来您这?” 文昭侧目,睨了秋宁一眼:“孤还拾掇不了一个毛丫头了?午后把人叫来,把孤气个好歹,她休想躲清静。” 秋宁咬唇憋笑,心道自家主子是和云葳杠上了。 未及午后,宁烨便风风火火的跑来了文昭的府上。 槐夏将人领进了文昭的书房,见宁烨主动前来,文昭有些纳闷儿,“夫人缘何来此?” “殿下,妾想起一事。” 宁烨微微欠身:“云葳明面身份是余杭云家的女儿,父亲身殒,她不现身,外间难免生出非议。您此刻给她官职,更不妥当。” “孤派人放出消息了,言说她叔父多年待她不好,逼她幼年出嫁,令她一早与人决裂,何须再顾及这些事?” 文昭闲庭信步的踱到了房门外:“边走边聊?” 宁烨一时语塞,未料到文昭会如此行事,将云家并不光彩的家丑都给抖搂了出去。 “夫人是不愿让云葳做孤的属官?”文昭坦然直言: “奔丧只是托辞,您想借机带她离开襄州,而孤眼下不便出封地,便也无法再寻你们回来,对么?” 苦思一夜的推却理由就这么被文昭撕开摆上明面,宁烨的脑海里嗡嗡作响。 “妾不是这个意思。若说最不愿云葳去给她叔父奔丧的,便是妾身了。不过她只有十三岁,做官是否有些早了?给殿下添了麻烦,就不好了。” “夫人说笑了,”文昭勾唇浅笑: “国朝有多少十三岁上战场的子弟?前雍至今,有多少十余岁拜官的姑娘?这些夫人该是有数的。孤在外的声名,应该没有残暴昏聩这一说吧,夫人对孤不放心?” 宁烨缓步在旁跟着文昭,柔声回应:“殿下言重了,妾绝无此意。既然您都安排妥帖,妾不搅扰了。” “夫人且慢,孤与云相,借云葳暂且达成了互不侵犯的约定。孤认为这是夫人想要的结果。”文昭凝视着宁烨: “但您该知,外人当您是云葳的伯母,您长留她身侧,会令人生疑;您在她出事时与丈夫和离,更是疑点。云葳身份若漏,云家会出事,不是吗?” 宁烨拧紧了眉头,忖度良久,才回应道: “妾有分寸,会尽快给您答复。云葳婶娘离世,妾身为伯母关照一二,无可厚非。妾虽与云山近和离,对他的作风却了如指掌,此事他才不会宣扬出去。” 文昭凤眸微转,直接转了话题:“夫人来这两次,都不提见女儿,怎么,中元夜你们相处的不愉快?可要孤从中斡旋一二?” “她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不必勉强。”宁烨不无苦涩的出言:“终究是我亏欠她良多,急不得。” “云相和云少卿,对她就真的没有一分怜惜?”文昭顿住脚步,远眺园中的树冠青翠。 “我隐忍多年,便是信了他父子二人所言,四季派人探看云葳,不会让她受委屈。”宁烨垂眸低语: “我当她被叔父照顾的妥帖,是以对云景视如己出。而今,现实摆在眼前,这些年,云相父子的话都是虚妄。” “她心里存了缺憾,只有你能弥补。”文昭想起自己的幼妹对父爱的期盼,设身处地的站在云葳的角度忖度了一番: “云葳该是期待亲人呵护的,她待人接物的表现可算不得好,不敢接纳旁人的心意,这般沉闷,要吃亏的。” 宁烨自是认同文昭所言,云葳的冷漠疏离,谨小慎微令她不自在,更遑论那些与孩子无有亲缘关系的陌生人: “求殿下多担待,宽宥她行事的过错。这不是孩子的错,是妾未尽到自己的责任,她若惹您动怒,您便责罚妾吧。” “夫人请起,不必如此。”文昭没料到宁烨会代云葳跟自己请罪: “孤说这些,不是怨怪。云葳灵秀聪慧,若能改改这脾性,实是个难得的佳人,日后前途无量。得了个好女儿,是您的福气。” 宁烨讪笑一声,没有回应。 文昭夸了云葳,她没有立场替人客套;而改变女儿的心性,她如今没有机会靠近,自是做不到。 是以她只好拱手一礼,别了文昭的府邸。 秋日午后燥热,云葳歪着头半枕着自己的胳膊,与其说是在看书,不如说是在打瞌睡。 秋宁悄无声息的近前,回想起今晨这小东西把文昭气得不轻,故意大声的清了清嗓子,将云葳吓得一个激灵就醒了过来,一脸哀怨的望着她。 “殿下叫了,走吧。”秋宁朝着人歪了歪头,直接在前引路。 云葳的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暗骂文昭说话不算话,却也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秋宁把人带到书房门前便走了,云葳独自入内,行礼后便不知所措,干巴巴的立在一边,房中也无旁人,令她尴尬的脚趾扣地。 文昭把玩着一枚玉佩等了半晌,见她老实的不像话,便先开口,淡然吩咐: “右边桌上有府中例行的公文式样,你学一学,写一份着府中典军清查襄州军近一年粮饷发放的公文来,半个时辰。” “是。”云葳心有狐疑,这不是书记事务吗?为何要她这典签来做? 但碍于文昭阴晴无定的脾气,她也不敢问,只好闷头过去学起了长主府的公文撰写章程。 不出一刻,云葳便行云流水的拟定了一份,蝇头小楷板正端方。可她却不敢贸然给文昭送去,只垂眸瞧着沙漏发呆。 文昭本是随意的瞥了一眼,就见这人在偷懒。 她快步走过去想抓个现行,哪知立在桌案前时,她惊诧的发现,云葳身前的公文,墨迹都干涸了,而此时才过去不足两刻。 文昭拎起公文审阅了一番,除却措辞有些刻板,几乎没有错处。 她微微抬眸将视线落去对面,云葳一脸忐忑的垂首在旁,羽睫不住的眨巴着,好似在等待一场宣判,流露着肉眼可见的紧张与不安。 “从前学过?”文昭尽力让自己的语气柔和些许,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未曾。”云葳小声回应着。 文昭觉得云葳需要肯定和鼓励,便抿唇轻笑: “写得不错,日后孤府上的书记事务,都交给你,你先跟着府中文学和记室参军两位先生进学,积攒些经验。” 云葳颇为惊诧,惴惴的心神转瞬落入腹中,眼底划过一丝鲜明的喜悦:“谢殿下,臣女记下了。” “你自己有了官职,便是独立对孤负责,该自称臣。”文昭耐心的解释,朝着她招了招手:“过来。” 云葳绕过桌子,亦步亦趋的跟上了文昭,文昭拎着方才摆弄的玉佩,观瞧着上面明黄的流苏,笑问: “你会打络子吗?这络子旧了,孤想换换。” “臣不会。”云葳的视线在玉佩的图样上停留了一瞬,便飞速的挪开了。 她见过此物的白描图样,心中隐生波澜。 此物不是寻常玉佩,大内禁军四卫的急调,可都要依凭它。 玉佩是一对儿,另一枚该是一直在萧家。作为独立于虎符的存在,此物在历代帝王间传续。 师傅先前说,这玉佩才是禁中安稳的定弦之音。 文昭手握此物,只要拉拢来萧家支持,若要弑君,怕也是轻而易举的。 先帝把皇位传给了文昱,怎会又把这足以要文昱小命的物件传给了文昭呢? 文昭就这么明晃晃的在云葳面前摆弄此物,是有意为之,还是认为她绝不会认得如此机密的令牌而无所顾忌? 文昭嗤笑一声,收起了玉佩:“你不会的东西有些多了,那日后就把你会的多展示一二,让孤开开眼吧。” “臣尽力。”云葳有些恐惧,文昭大抵是个深藏不露,颇有城府的人,绝非表面这般随性。 “今日宁夫人来过,”文昭抵着椅子背缓缓轻语:“她很担忧你做孤的属官,你自己可也觉得,是孤勉强你?” “臣不敢。”云葳敛眸低语,“殿下垂青,是臣的幸运,臣感念殿下栽培。” “林老可是教了你很多官场中的话术?” 文昭发觉云葳在正事上,一直都是长了脑子的,跟府里那些油嘴滑舌的属官,有三分相像,更是与应对寻常闲事时的木讷大相径庭,判若两人。 云葳攥了攥自己的手掌心:“没…没有。” 文昭如今彻底笃定,云葳在涉及林青宜的事情上,定然有所欺瞒。 而若要此人敞开心扉,君臣关系是不能的,上下级关系会让云葳胆怯,她得换个路数与人拉近关系才好。 19、心意 兰月下旬,帝京雍王府。 雍王舒珣面若冬月清霜,薄唇紧抿,狭长的凤眸里涔着三分怒火,端坐主位凝视着垂首跪在殿内的长女,不无失望的轻声斥责: “现下京中朝局晦暗,吾的忠告都被你抛去九霄云外了不成?还敢应了定安侯代人去襄州寻宁烨?” 长女舒静深与小侯爷宁烁早有婚约,此番是宁烁找上了她,言说自己出京不便,希求她帮忙,去趟襄州,给宁烨递送口信。 舒静深答应的爽快,带着王府小厮就要偷偷出城,孰料半路便被老母亲派人抓了回来,落得今时惨状。 “女儿没有,母亲息怒。”舒静深抿了抿嘴:“宁府如今被长公主和云相两方惦记,女儿放心不下。况且您不也心向长公…” “住口!”舒珣厉声打断了她的话音: “此语再莫提及。舒家的身份处境,还要吾说多少次?回房反省,这几日不准再出府。” 舒澜意与萧妧在门外听墙角,舒珣的话音入耳,舒澜意拉着萧妧掉头就跑: “快走,别让娘亲和姐姐撞见,会难堪的。” 萧妧一路跑一路说:“舒姨行事太过审慎了吧。宁府若真投效长公主,不是正中下怀吗?” “我娘临深履薄惯了,正常。不然为何姐姐和宁大哥的婚约推了多年,一直不成呢?” 舒澜意拍了拍胸脯顺气:“你想法子用你家的人脉,给殿下送个口风呗。” “不敢。”萧妧把脑袋晃成了拨浪鼓:“我娘能把我军法从事,一刀咔嚓了,你信不?” “胆小鬼,”舒澜意剜了她一眼:“你不干我干,以后别跟我抢功。” 是夜,舒澜意偷摸寻去长姐的卧房,在窗外轻唤:“姐,开窗户,放我进去…” 舒静深听得声音,忙不迭地的让人翻窗进了房间,“没人看见你过来吧?母亲把门都给我锁了。” “没有。”舒澜意俏皮的眨了眨眼,“姐姐把东西给我,我给你送去襄州。” “你怎么送?”舒静深并不信幼妹有这本事,如今京中处处耳目,襄州也好不到哪里去。 “母亲先前答应了,明日我和妧儿去姑苏,半路溜号不难。”舒澜意一脸得意。 “没东西,”舒静深附耳低语: “是口信。宁大哥说他留京假意答应云相和平陵侯的拉拢,让烨姐姐暗中投效长公主,侯府令牌在她手里。此话送不出去就不送,不可假手于人,否则宁府万劫不复。” “知道,溜了溜了。”舒澜意点头如小鸡啄米,闪身去窗边:“姐你照顾好自己噢。” 舒静深见幼妹灵巧的翻了出去,随手便关了窗户。 舒澜意美滋滋的走在回廊下,却被突然冒出来围拢她的王府亲卫吓了一跳。 “东西拿来。”舒珣幽幽闪身出来,开口跟女儿讨要宁府交付的物件。 舒澜意忽闪着羽睫倒退两步,装傻充愣的卖乖撒娇:“娘亲要什么,女儿没听懂。” 舒珣也不废话,直接近前搜身,结果一无所获。 她凝眸审视着舒澜意,沉声吩咐左右:“关起来。去通知萧帅,把萧妧看住了。” 舒澜意没想到母亲跟她玩了场守株待兔的大戏,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她蒙头转向,定安侯府的消息非但送不出,一会儿她自己还得老老实实竹筒倒豆子。 待到把不省心的女儿们都看起来,舒珣敛眸思忖半晌,才吩咐近侍: “侯府调兵令牌不在小侯爷身上,传讯殿下,拉拢宁烨一人即可。让她稳住宁烨,京中定安侯府,吾和萧帅还是护得住的。” * 八月天高云淡,风清云朗。 文昭着人备好了马匹,邀约宁烨一道,带云葳往襄州城郊跑马,以求拉近与这母女二人的关系。 云葳望着府门外的高头大马,不免有些胆寒,将求助的目光递向了身侧的桃枝。 “一会婢子跟您同骑,不必害怕。”桃枝知晓云葳不会骑马,轻声出言安抚。 “没学过?”文昭听见她二人咬耳朵,抬脚过来凑热闹: “那孤教你,总不能以后次次出门都要人带你吧。” “臣可以让桃枝教,不敢劳烦殿下。”云葳客气的回绝了。 “她想教早便教了。”文昭笑眯眯的扫了桃枝一眼,眸光却有些凌厉,伸手拉过云葳的衣袖,拐带着小人走去了自己的宝马前:“上去。” 云葳战战兢兢的望着眼前几乎和自己一样高的大马,有些手足无措,踟蹰良久也没敢往上跨。 文昭轻叹一声,先一步翻身上马,复又弯腰把瘦弱的云葳给提溜了上来,递了手中的缰绳给她:“攥紧了。” 宁烨有些意外的在旁观瞧着二人的举动,她未曾想,文昭对云葳还有这份耐心。 未免一会儿二人不欢而散,她悄然将马牵去了二人身边跟着。 文昭轻挥马鞭,马冲出去的一瞬,云葳捏着缰绳的手指骨节分明,指尖都泛了白。 这会儿若不是文昭的手揽住了她的腰,她怕是要闭眼惊呼出声了。 长这么大,她只坐过马车,马背上晕乎乎的视角,颠簸的触感,于她而言太过新鲜,不免害怕。 文昭让出了脚镫,感受到云葳身子的僵直,她轻声提点: “放松,上半身微微前倾,把你的脚放进脚镫里,孤在你边上,你掉不下去。” 云葳的手心里渗出了一层虚汗,感受着马儿一步步走出长街,走向人群时,她生怕马会撞了人,顾不得牵引缰绳,只管闭眼逃避。 “眼睁开!”文昭一把拉过缰绳来控制马的方向,垂眸瞥见云葳阖眸的模样,语气陡然凌厉:“闭眼骑马不要命了?” 成长过程中,除却行医包扎,云葳的动手能力几乎为零。 莫说骑马这等技术性的动作,用狗尾草编草绳她都不会的。 文昭略带不满的语气入耳,云葳身子几不可察的抖了一下,小心又听话的接过缰绳来,大气都不敢喘,眸光定定的直勾勾凝视着前方。 “怂什么?怕马还是怕孤?” 文昭有些后悔自己又犯了急脾气,把人吓了个好歹,只得放柔语气: “来,拿着鞭子,自己试试。别怕犯错,孤给你兜底,随便来,怎么自在怎么来。” 马鞍不大,两人的身子挨得足够近,云葳能闻到文昭衣襟上龙涎香的气息,文昭长长下垂的耳坠也在不时地飘向她的耳垂。 此番许是外界的环境太具有挑战的威胁,云葳并不抵触文昭与她亲近,甚至希望文昭虚扶着她腹部的手,能再紧些力道。 文昭等了半晌,云葳才鼓足勇气,像挠痒痒一般轻轻将马鞭拍向马腹,身下的马没有一丝反应,速度如常。 文昭无奈,伸手补了一下,调侃道:“孤的马可是傲气的很,你别瞧不起它。” 骤然被马速带得身子前倾,云葳抑制住了呼之欲出的惊骇,身后的文昭用力将她揽住: “控住自己的平衡,放低重心,身体要绷着些许力道,莫让它把你带跑。马加速的时候,臀部可稍抬起一些。这些道理,你自己用心能感悟得到。” 除却对未知的恐惧外,云葳的弱点并不多。她理解力很强,学东西也不慢,只要压制住自己的胆怯,便可所向披靡。 在文昭半是吓唬半是哄诱的催促下,云葳渐渐的适应了马背上的节奏,试探着一手拉过缰绳,另一只手也敢于松开,朝着马挥一挥鞭子了。 在旁紧跟的宁烨眼底浮现了一丝欣慰,若是云葳长在她身边,她肯定在孩子幼年就教她骑马,教她学剑,不求专精,怎么着也得学会自保… 文昭见云葳的全部心思都落在与马的较量上,悄然松开了自己环住她的手,不无俏皮的冲着宁烨挑了挑眉。 云葳自是无心察觉,依旧全神贯注,直到跑去郊野,她才后知后觉,文昭不知几时撂挑子了,将她吓出了一身后怕的冷汗。 “回去自己骑?给你个小马?”文昭勾着唇角,颇为得意的凑弄。 云葳嘴角一抽,嘴唇翕动半晌,只微微垂了脑袋,低声嗫嚅:“殿下,臣惜命。” 一句话将身边人逗得发笑,本来大家都还憋着笑,文昭却领头朗声笑了起来,一时间场面格外欢畅,唯独云葳脸颊两朵绯红,烧得火热。 “要么和宁夫人同乘,要么自己骑,选一个。”文昭微微俯身,拎起她通红的兔耳朵,呵气如兰。 云葳的小脸顷刻将五官挤作一团,不无哀怨的翻着葡萄大的杏仁眼望着文昭,瞧着好似撒娇。 文昭被她逗得发笑,笑靥直达耳根:“孤的话就是命令,没商量。” 待文昭抬脚往前,与她错开了距离,云葳嘟着小嘴,气得在原地狠狠跺了跺脚。 一行人游玩半日,乡野风光大好,格外抒怀解闷儿。 文昭借此机会,拉着宁烨沟通良久,将京中递来的口风与人一一言说,让宁烨与定安侯演上一出姐弟不和的戏码。 临行前,文昭眉眼弯弯的审视着云葳:“想好了吗?” “自己骑。”云葳硬着头皮,颇有赌气意味的回应。 宁烨有些不放心:“不若跟我同乘?你才刚学,自己难免慌乱。” 云葳默然摇了摇头,接过随侍手中的缰绳,执拗的翻上了一匹小马。 “无妨,孤指了侍卫跟着,这马也温顺。” 文昭淡然凝望云葳倔强的背影,低声安抚宁烨,心中却在思量,云葳不是个好拉拢的丫头,她得加把劲才行。 第20章 懿旨 第20章 懿旨 时?近中秋, 丹桂馨香满园。 文昭书房的庭前恰有一株桂花和一树紫薇,此时?颇有一番争奇斗艳的意境。 门窗大开,襄州潮热的天气犹在,秋风送来些微凉爽, 令人?心旷神怡。 云葳跟在文昭身边伺候笔墨有段日?子了, 惯常安分?, 从不多话, 倒让她放心的很。 “歇歇,眼睛长书卷上了。”文昭侧目瞧着埋首文辞, 孜孜不倦的云葳, 忍不住出言相?劝。 “谢殿下。”云葳只管服从命令,合拢了书卷后,依旧垂着眉目, 稳当的坐着不动。 “出去选些新鲜花瓣来, 给孤烹壶新茶。”文昭为让人?有些灵气, 几?乎是绞尽脑汁。 不待云葳回应,秋宁匆匆跑了来:“殿下,京中来人?了, 说是传元太后懿旨,人?进府来了。” 文昭略显狐疑的冷嗤一声:“元…太后?呵,孤倒要看看她要作甚,请进来,就在?此见人?。” 秋宁领命前去,云葳起身叉手一礼,正欲退去廊下, 那传旨的差官已经入内。 来人?瞥见云葳,笑着与她搭讪:“这位是云姑娘吧, 别走了,旨意是给您的。” 云葳一怔,慌乱转眸看向了文昭。 文昭也深觉意外,眉心的沟壑愈发深了。 “老奴参见殿下。”来人?给文昭行了拜礼,兀自起身解释: “元太后懿旨,中书令云崧之孙云葳,秀外慧中,少有才?名,着入禁中,册正二品宣仪,随侍两宫太后,亦留待选后之制。殿下,老奴特来接云姑娘入京。” 文昭袖子里的手早已攥成了拳,这份旨意简直荒唐。 她大抵猜得出,这或是云崧那老鬼跟元家求来的,如此便能把?云葳从她身边要走,免得自己老是捏着他的把?柄。 “云葳已是孤的属官,再者她年岁轻浅,侍奉太后不容有失,她怕是不合适。云家长孙和文婉已有婚约,云葳再入禁中待选,妥帖吗?” 文昭当着云葳的面直言利害得失,丝毫不把?小?丫头?当外人?。 “太后的意思?,是听闻云姑娘颇有才?识,希望小?辈可以陪在?身边解闷儿。殿下也知,宫中生?活难免无趣,孝顺两位太后,也该让人?身心愉悦。至于陛下选后,那是以后的事儿,谁说得准呢?” 传旨人?仗着是元太后身侧近侍,并不惧怕文昭。 一侧的云葳垂眸默然不语,脸色有些苍白。她捂着自己的心口半晌,终于忍不住与文昭低语: “殿下,臣身体不适,可否先行告退?” 文昭猛然想起,云葳胸口是受过伤的,她转眸吩咐传旨的内侍: “云葳身受重伤,不宜舟车劳顿,一时?半刻的,她怕是入不了京。尔等不如先回去,将此事奏陈太后,再行商议。” “老奴便留在?此处等消息。云宣仪的身体,老奴会?请旨让京中指派太医照看。话已带到,老奴告退。”那人?中气十足,转身时?瞥了一眼云葳,笑得有些诡异。 待人?走远,文昭端详着云葳轻笑一声:“挺机灵的,嗯?” 云葳的脸色却依旧不好,“殿下,臣…真的不舒服。” “快请郎中!” 文昭难掩惊诧,厉声吩咐着随侍,近前将半躬着身子的云葳打横抱起,安放在?了书房里的小?榻上,担忧的询问?: “孤当你装的,难受多久了?” “方才?起身的时?候,有些抽痛。”云葳吃痛躺不平,将身子微微蜷缩了起来,小?模样瞧着楚楚可怜,却还不忘问?文昭: “殿下,他们会?带走我吗?若我回归道观,再做坤道,是否就可以不去了?” “孤不会?让你涉险,喝口水吗?”文昭自身侧茶案给人?斟了杯热茶:“别忧心这些了,孤会?处理。” “我只会?给别人?添乱。”云葳摇了摇头?,并不想饮水,讷然低语,好似自说自话。 “胡言。”文昭没好气的轻斥了一句:“这保不齐是你祖父做下的好事,他不疼你,你就更该活出个模样来,好生?气他一通。” 云葳扯了扯嘴角,眼底浮现了一抹笑意。文昭说中了她的心事,不知怎得,她竟觉得有些好笑。 “郎中来了。”文昭见秋宁领着人?过来,便起身让了位置。 郎中把?脉良久,问?着云葳:“姑娘的伤口近来可曾肿胀化脓?可是觉得胸闷气短,呼吸抽痛?” “未曾,已结痂许久了。确如先生?所说,伤口隐痛。”云葳有些羞赧的回应。 郎中稍作沉吟,才?缓缓道: “从脉象看,姑娘燥伤于上,风燥犯肺,又因?惊惧多思?,气血阻滞,加之外伤痊愈尚需时?日?,气血调和不通畅,需卧床静养,切忌劳神忧思?,避免情绪起落。老夫给你开个方子,喝上半月的药。” 文昭在?旁听着,脸色愈发幽沉,她竟不知云葳日?日?“惊惧多思?”了。 秋宁送走了郎中,文昭轻声发问?: “在?此住着你很不自在??惊惧些什么?若是心里不踏实,送你回青山观去?” “没有,”云葳蔫巴的很,“是方才?被懿旨吓到了。” “孤让桃枝背你回去歇着,这几?日?都不必过来,听郎中的话,好生?喝药静养。” 文昭话音轻柔,莫说是云葳小?小?年岁,她自己都被这荒诞的旨意吓了个好歹。但碍于元太后是长辈,也不好直言回绝。 “谢殿下。”云葳应允的乖顺,实则心里的小?鼓打得砰砰响。 她不忧思?就怪了,她绝不入宫做什么留待选立皇后的宣仪。 说得好听是高阶禁中女官,说得难听,就是陛下的妾侍。 桃枝听得消息,忧心忡忡的跑了来,直到将云葳背回卧房,还心有余悸: “这么些日?子都没事,你今日?怎就不舒服了?伤的位置特殊,观主说过很危险的,你不能以为伤口愈合了就掉以轻心。” 云葳听着桃枝啰啰嗦嗦,拉了人?的手过来抓着,甚是敷衍的点了点头?,并不想多说话。 歪在?床榻上不多时?,她便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文昭带秋宁去了后苑散心,秋宁深觉眼下是多事之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殿下,他们要接云姑娘进京,可是要伺机将她除去?” “难说,至少把?云葳带去京中,宁烨肯定会?回去。”文昭轻叹一声: “如此,云家就能拿捏定安侯府。云葳是个孩子,到时?吓唬一二,宁烨与她母女二人?都不敢说实话,孤手里攥着的云崧欺君把?柄,就无用了。” “如此说,您此番不能再退让,更不能让宁夫人?回京。她回去,为女儿安危,定不会?再支持您。云姑娘也是个有才?的,若入了陛下的后宫,难保不会?被他们拉拢利用,反过来成了您的敌人?。”秋宁愈发忧心。 “云葳才?多大,一时?半会?儿成不了气候。再说,她恨云崧,可不是耳根软好笼络的小?丫头?。方才?她还与孤说,她宁可回道观,也不肯入宫呢。” 文昭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竟藏了些许欣慰。 “殿下打算如何?”秋宁不解的望着文昭询问?。 “先以她身子不适为由拖延些时?日?。你传讯罗喜,让京中人?脉给云相?找点事情做,翻翻旧账。老头?子太闲了,热衷跟元家沆瀣一气,咬着孤不放,难不成是想见西?天盛景了?” 文昭虽是笑言,话音却有些阴恻。 秋宁顿觉后背生?风:“婢子这就去给罗副监传话。” 倏忽三日?,时?光转瞬。京中派了太医来,美其名曰看顾云葳的身子,就留宿在?长公主府。 而文昭也收到了齐太后的传讯,脸色差的出奇。 “怎么了?”槐夏甚少见文昭的神情如此愁楚,给人?添了杯茶奉上。 “母亲来信,让孤送云葳入宫,暂莫撕破脸。”文昭长叹一声: “齐相?得了消息,陛下授意人?罗织他的罪名,意欲看孤的动向,让人?伺机联名弹劾。而前不久,陛下宣召庐陵王入京,孤这王叔去京中趟浑水了。” “太后该能护下云姑娘的。”槐夏思?忖须臾: “先帝胞弟庐陵王身份至重,偏安南疆一隅国朝才?可安泰,入京实令人?忧心。您不若就先依了?拖着日?子让陛下闹一闹,牛鬼蛇神都出来,日?后您的统治才?更安定稳固。” “去找宁烨过府一趟。”文昭将信纸送去了烛火前,虚离的眸光望着腾跃的火苗出神。 廊下的桃枝仓惶的跑开了,她本来此与文昭请示外出采买的事,孰料竟意外听得这样一番话,令她心下惴惴,赶忙去知会?云葳。 云葳听了桃枝的转述,乌黑的杏仁大眼里光晕转瞬发散,缓步踱去了书案前,提笔写?了几?味药材: “姑姑,这些药,你明天出去买书时?,一并买回来,别让人?看见,悄悄地。” 桃枝对医术略通皮毛,扫了一眼纸上的字迹,分?外惊骇地出言:“姑娘别犯傻,你给谁用?” “我不害人?。有备无患,我给自己用。”云葳苦笑一声: “这毒不伤根本,又很偏门,太医大抵不会?解。到时?我们就能回青山观寻观主解毒,然后再金蝉脱壳。入宫是我的死路,姑姑该知道的。” 桃枝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收了药方在?手,匆匆去做别的事解心宽了。 云葳有些失落,文昭答应过她,不会?让她去宫里。 但朝中有太多文昭在?意的人?和事,她在?这些利益面前,不值一提,本就不该把?文昭的话信以为真的。 宁烨得了传讯,夜半入了文昭的府邸,话音中满是焦灼: “殿下,云葳不能入宫。云景和公主有婚约,哪有一家联姻皇室两次的道理?宣仪是宫中女官,只要人?有功名,便不准应召入禁庭。还有三日?便是秋闱,您操纵云葳去应考,可能行?” “秋闱…”文昭低声轻喃: “孤倒是把?这个忘了。襄州府里孤能说得上话,打个通路把?云葳插进报考的名册里不难,只是时?间太赶,云葳若考不过,再寻旁的由头?,就显得刻意,说不过去了。” “为今之计,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云相?的性情,妾清楚得很,他怕是…是对云葳起了杀念,绝无利用云葳入后宫争宠的心。他对不放心的人?,从不委以重任,对我这个儿媳,素来防得严实。”宁烨险些六神无主。 此语入耳,文昭蹙了眉头?,若真如此,云葳入了宫,齐太后未必能护得住。 毕竟如今元家得势,元太后和陛下都在?禁中,若齐心协力谋杀一个幼女,简直轻而易举。 “孤这就派人?运作,明日?中秋,晚间你来府里,一道热闹热闹,让云葳安心。” 文昭思?量须臾,正色提议。 “是,妾多谢殿下大恩。”宁烨俯身又是一礼,千恩万谢的离了府。 20-30 第21章 毒发 清晖皎皎高挂, 秋风飒飒满庭。 十五月圆,长公?主府内操持夜宴的人忙碌不停,一众伶人早已在园中候宴。 云葳听得断断续续的雅乐声,吩咐桃枝:“药罐的事, 换妥贴了?把药给我, 是时?候了。” “少喝点。”桃枝心疼的紧:“放心吧, 这些?小事婢子做得好, 没有马脚。” 云葳并不?听劝,将一碗药悉数闷了, 又?添水净了碗, 才肯罢休,“走吧,去?赴宴。” 桃枝搀扶着云葳缓步去?了后苑, 文昭和宁烨都到了, 余下的多是些?府里?的属官, 云葳认不?全,但她没有瞧见宫中派来的那个老内侍,心情尚可。 “臣参见殿下。”云葳欠身一礼, 文昭直接近前将人扶住,垂眸端详着她: “病着呢,何须拘礼?气色好些?了,还难受吗?” “劳殿下记挂,太医照料的妥帖,已无碍了。”云葳客气的回应。 “入座吧,就等你来便开宴了。”文昭指了指宁烨身边空出的桌案, 云葳乖觉的走了过去?。 席间热闹,文昭与众人寒暄不?休。 云葳不?喜欢这样?的场合, 她觉得聒噪,甚至有些?虚伪。 人人面带笑意,却都是逢场作戏,未必真的欢欣。 年年中秋,月圆如旧,未有人团圆。 云葳会自觉忽视这个节日,只道是寻常。思及此处,她方觉察,今日宁烨在此,云瑶却未曾出现。推己及人,她觉得那小丫头?怕是要失落了。 “夫人家的姑娘呢?”云葳难得主动的与宁烨搭话。 宁烨一愣,缓了须臾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云瑶:“瑶瑶年幼,这样?的场合她来了呆不?住,会失礼的。” “那您早些?回去?才好,佳节喜乐,该陪着家人的。”云葳淡然低语,随手拎了个小橘子扒了起来。 “我日日陪她,今夜陪你。”宁烨闷头?灌了自己一杯酒,语气有些?飘忽。 “醉酒伤身。”云葳将扒开的橘子递给了她,却不?肯抬眸与人对?视。 “不?喝了。”宁烨将酒壶推去?了一边,双手捧过了那个小橘子: “宴席散去?,让我去?你房里?聊聊好吗?有话想和你说?。” 云葳眸光一沉,暗暗揣测,或许是文昭不?好直言,找了宁烨来与她说?入宫的事。她垂眸轻语:“好。” 宁烨难掩欣喜,捏了一瓣柑橘入口,觉得这是平生吃过最甜的一口橘子。 罗袖迷离眸光,觥筹交错阑珊,众人正值兴头?,酣畅淋漓之际,云葳却缩在座位上不?住的打着哆嗦。 宁烨时?不?时?的以余光瞄一眼身侧的女儿?,见她半晌都没动身前的食物,忍不?住开口: “不?舒服吗?若累了我送你回去?,不?必苦撑。” 云葳快要控制不?住身上的阵阵寒颤,她读过书中记载的毒发症候,却不?知实际体悟是这般痛楚。 她只觉得周身寒凉刺骨,心头?慌乱悸动,胃里?翻江倒海,难受到丧失了说?话的力气。 身后侍立的桃枝觉察了她的反常,猜到是毒性发作,遂一个箭步近前,将她揽住: “怎么了,姑娘的脸色怎这么难看啊?” 云葳感受到桃枝手掌的温热,直接蹭去?了她的怀中,拧着眉发出了细微的哼唧声。 “怎么回事?”宁烨借着月色,清晰的瞧见了云葳惨白的面色,直接离席扑了过来: “惜芷,怎么了?哪儿?难受,你说?话…太医,太医呢?” 宁烨的慌乱举动吸引了席间众人的注目,文昭眉梢一凛,蹭的站起身来,扬声道:“快传太医!” “殿下,婢子瞧着,姑娘不?对?劲,唇色乌青,怕是中毒了!”桃枝适时?出言。 文昭面色渐冷:“所有人都不?准离开。秋宁,带人把膳房围了待命。” 一时?间,席间的喜乐氛围烟消云散。 云葳意识迷离,宁烨顾不?得礼数,抱着人就朝着卧房跑去?,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文昭领着人紧随其后,还不?忘嘱咐槐夏:“去?外面再请个郎中来,快些?。” 得了消息的太医一脸狐疑,入内给昏迷不?醒的云葳把脉半晌,暗道邪门。 他奉命给人加了些?药材的剂量,会让云葳看着生龙活虎,能早日入京才对?,怎会是这般杂乱无章的虚浮脉象呢? “到底如何?”文昭等得不?耐烦,厉声询问太医。 太医擦了一把汗,心虚的低语:“的确像是中毒了,臣…臣单凭脉象看不?出这是何毒啊。姑娘昏迷前,有何症候?” “她什么都没说?。”桃枝率先出言,宁烨也茫然的点?了点?头?:“我看她半晌没动作,自己坐在那儿?半弯着身子,也不?知哪里?难受。” “她席间吃了什么?”文昭强撑着冷静下来,询问桃枝。 “糯米丸子,红豆凉糕,冷切牛肉,还有两颗丹橘,一碗乌鸡汤。”桃枝细细的数出了云葳的吃食: “赴宴前喝了太医开的药剂,除此之外,午后至今,没吃过旁的了。” 说?话间,府外的郎中也赶了来,文昭招呼着人给云葳看诊:“可能瞧出是什么毒?” 郎中茫然的摇了摇头?:“脉象杂乱,气若游丝,老夫只能下一剂猛药催吐,再辅以甘草汤缓解毒素蔓延,但这毒,老夫无能为力。” “去?做。”文昭阖眸一叹,吩咐槐夏带人下去?,又?道:“把云葳接触过的物品和涉及的人员都清查一遍,不?准放过一人。” “那太医呢?”秋宁有些?纠结的瞥了一眼身侧战战兢兢的太医。 “一并带走查问。”文昭冷声回应。 看着郎中和宁烨折腾云葳催吐,桃枝心底很是苦涩,她明知无用又?不?能拦阻,心如刀绞一般。 夜半更?深,秋宁快步来寻郎中: “殿下,跟您借个人。府中旁人和菜色都查了,无人藏药用毒,只剩太医的药方药渣无人查过,还得请懂行的郎中来负责。” 文昭摆了摆手让人跟上,扶额轻叹了一声。 桃枝和云葳略通医术,太医的药动了手脚,她二人早就发觉了,是以每日送来的药汤,云葳一口没喝。 而今日,她把自己熬制的毒药和那汤药混在了一起,药渣也是桃枝事先换好的。 不?多时?,郎中便回来了,却是一副愁楚模样?: “药渣成分多是滋补药材,但有三味药剂量过重,不?免伤身,短期会令人精神?矍铄,服用日久会伤及根本,回天乏术。这药不?知姑娘服了多久?且里?头?还有两味药相冲,本不?该在方子里?才对?。” 闻声,文昭将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暗骂自己疏忽,竟未曾让外面的郎中给云葳查验药方: “秋宁,给郎中录个口供。不?管用何办法,务必让人从?太医口中审出解药来。” “殿下,老夫多嘴一句,这些?虽是问题,但不?至变成猛烈的毒药。”郎中低语: “姑娘中毒或另有缘由,又?或者是这些?相冲过量的药材和姑娘平日所用的其他药物食材一并,生了毒素也未可知。但老夫无能,未曾见过这等症候,您另请高?明吧。” 文昭默然应下,转眸瞧着床榻上虚弱的云葳,心中萌生了些?许悔恨。 若她未曾把人强留在身边,云葳或许不?会成为朝中针对?她行事的靶子。但事事环环紧扣,在余杭与人相遇,就是个意外的错误。 “槐夏,再请郎中,把襄州府的郎中都请来。”文昭有些?无力的吩咐着。 “殿下,婢子有个主意。”桃枝试探着出言。 “快说?。”文昭与宁烨异口同声。 “青山观主以医术见长,半生游历四方,见识不?凡,约莫襄州的医者里?,能比她优秀的少有。”桃枝如实相告,“且姑娘一直服用的滋补丹药,也是出自她手,或许她能看出此间症结。” 听得这话,文昭眼前一亮,“快,即刻去?请人来!” “殿下,”桃枝急切道:“一来一回要明日晌午了。婢子瞧着姑娘的样?子,甚是心疼,让婢子带姑娘去?一趟,试试好不?好?” “在理,孤糊涂了。备马车,点?一百亲卫随侍,即刻启程。”文昭一拍脑门,转眸对?着宁烨道: “夫人跟着去??孤在府料理那个太医,明日再去?寻你们?。” “好。”宁烨不?假思索的应承下来,不?住的给云葳擦着身上渗出的层层虚汗。 马车夤夜启程,抵达青山观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云葳一直昏睡,脸色越来越差,看得人无比揪心。 观主见到砸门的一行人时?,面露惊诧之色,赶紧将人迎进门来。 待到探上云葳的脉象,她的眉心一跳,寡淡的容颜上,一双眸子顷刻眯起,只象征性的问了桃枝几个问题,便去?开方子了。 “桃枝,你来帮我煎药,此药火候务必小心。”观主直接将人叫走,离了房中,便不?再做戏: “她在闹什么?为何给自己下毒?” “说?来话长,若非走投无路,也不?至于。”桃枝面露难色: “还得麻烦您支开宁烨,我带姑娘逃离此处。姑娘被征召入宫,去?做内廷女官,只怕有去?无回。长公?主大?抵是答应了,还说?今日晚些?也过来,所以您得快些?。” 观主深觉头?疼,拧眉苦思良久:“你去?煎药,我去?安排,顺带给阁中人传信出去?。长主若来,我让弟子周旋一会儿?。” 不?多时?,桃枝便端了汤药来给云葳灌下。 两刻后,观主回来,复又?探上云葳的脉搏,长舒一口气道: “约莫赌对?了,脉象平稳多了。”她抬眼打量着宁烨,“夫人会烧饭吗?给孩子熬碗乌鸡参汤吧,一会儿?她醒来会饿。但贫道与弟子不?碰荤腥,不?方便。” “您说?的是,”宁烨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些?许,“孩子就劳您照看一二,妾这就去?厨房给她做饭,多谢您了。” 将宁烨支走后,观主与桃枝低语: “不?出半刻她就能醒,但你们?给她灌的催吐药太猛,她不?会有体力的。方才我让弟子去?看,外头?百余侍卫,你们?只能从?后山竹林走。别等她醒,现在就走,往北去?,我让阁中人去?北面县城接应你们?。” 桃枝也不?耽搁,背上昏睡的云葳,便从?早年备下躲避战乱贼寇的秘道里?离了观中,绕过密密麻麻的竹林,一路向北。 第22章 失踪 晌午秋阳炙热, 暖晕流散,暗尘飘摇。 文昭凝眸望着射进观中房屋的一抹橙黄光线,手握成拳,抵住桌沿缓了半晌。 “怎么消失的?”她冷静下来, 视线扫过宁烨和观主: “一个中毒丫头, 还有桃枝这大活人?, 就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消失了?孤还派了百余亲卫守在观外, 你们给孤个解释。” “桃枝说她照顾惜芷换衣裳,支走了贫道?, 再回来, 人?真就不见了。”观主装傻充愣: “那毒贫道?虽不敢作保,但至少稳住了,是?以惜芷醒了也?未可知。她们对观中了如指掌, 真想走, 并?不难。” “我…我出去?的时候, 她还在昏睡。是?观主找到我,跟我说孩子不见了的。”宁烨满心慌乱,方?才已领人?搜过山了, 连个鬼影都没有。 “桃枝这人?,牢靠吗?”文昭负手在旁,静思良久,转眸询问观主:“她会对云葳不利吗?” “不会,惜芷最信任的人?,除了林老便是?她了。”观主斩钉截铁的回应。 “是?了,昔年在凝华观, 这人?就跟在林老身边。我曾拜托林老照顾惜芷,桃枝在她幼年时便相识了。”宁烨也?补充了自己知道?的事。 文昭听得这话, 思忖须臾,眸光陡然一凛:“那八成是?云葳自己的主意?了。夫人?,借一步说话。” 宁烨脚步虚浮的跟着文昭出了房门,文昭四下扫视了一圈,与人?低语: “你们来了这,观主便把云葳的毒给解了?” 宁烨点了点头:“把脉,问诊,煎药,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云葳的状态的确缓和了。观主说,她先?前遇见过类似症候,药物相冲,体虚不受补的人?便会如此。许是?她给云葳的滋补药丸里的成分与补药的功效不合,说是?毒,但威力不大。” “可真是?巧。”文昭冷笑一声: “你可知,云葳略通医术?太?医动了手脚不假,但昨夜气息奄奄,把效命的主人?都抖搂出来了,却死活不认用毒一事。你这女儿,怕是?自己要跑。小小年纪,下手够狠的。” “您说云葳自己毒自己,就为设局逃跑?她跑什么…入宫…她是?不想入宫,抗旨当诛,约莫她是?因此事,才对自己如此狠心的。那她会去?哪儿啊,她能跑去?哪儿啊?” 宁烨不由得红了眼眶,她对云葳一无所知,也?不知去?哪儿能寻到人?。 “当务之急,是?在别人?知晓这个消息前,把云葳找回来。”文昭尚且冷静: “若让元太?后一党知道?云葳抗旨出逃,孤也?护不住她。后日秋闱,最好她能出现在考场。派你的人?暗中去?寻,孤也?会传令盘查襄州各处关口。” “她病着,肯定跑不远。方?才搜了山没有,我带人?去?周遭的村镇找找。”宁烨丢下一句话,脚步匆匆的走了。 见人?走远,文昭沉了脸色,吩咐秋宁: “此处交给你,拿下观主,云葳没她的帮助,解不了毒也?逃不出去?,撬开她的嘴。” 彼时桃枝背着虚弱的云葳,在山里跑着崎岖的山路。 宁烨带人?搜山的时候,她二人?还没绕出深山,只得来来回回的四下躲避,耽搁了好些时间。 午后干燥的秋风烈烈,方?转醒的云葳又渴又饿。 桃枝带人?来到了山下的县城,却发现城门处的守卫突然盘查起?了过路百姓的身份和过所。而接应她们的人?,都在县城的另一边。 “姑娘,前头盘查的很严,要冒险吗?”桃枝轻声问着云葳,等?她拿个主意?。 云葳脑子里嗡的一声,寻常太?平日子里,这小地方?青天白日的,不会严查来往行人?。 若事出异样,只能是?文昭或州府下令,在抓逃犯或是?别的什么,她不该冒险飞蛾扑火。 “姑姑知不知道?,此处有无偏僻的山路?我们绕路吧。”云葳有些脱力的伏在桃枝的背上,话音虚浮。 “我能走,你挺得住吗?昨夜好一番折腾,现在难不难受?”桃枝心疼的紧。 “不难受,我可以的。”云葳毫不犹豫地扯谎,只要能逃离被送去?宫中,引颈就戮的命运,再苦她也?乐意?。 “行,那婢子带你走山路,会晚一些,但也?能绕过去?。” 桃枝无视了自己的疲惫,只盼早些与接应的人?碰面,好能带着云葳离开襄州这个是?非地。 “嗯。”云葳闷闷的应了一声,将沉重的眼睑垂了下去?。 桃枝带着她在林深树密又陡峭的山中穿行,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然西斜,好在桃枝已经能看到不远处的袅袅炊烟了。 “姑娘,再撑一会儿,就要到了。”桃枝难掩欣喜,沙哑着嗓音与人?交谈。 “…好。”云葳觉得自己已经渴的冒烟了,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话音跟小猫儿似的。 桃枝顾不得困倦乏累,奋力加快了脚步直奔山下…… 天色昏沉,斜阳低垂,山脚小路上林立的侍卫断了主仆二人?的去?路。 秋宁牵着马立在一旁,朝着桃枝扬声唤道?:“别愣着了,马车就在前头,奔波一日,该歇歇。” 桃枝环视着四下的人?,知道?自己入了包围圈插翅难飞,可她不甘心就这般把云葳送回去?,那日文昭的话,她记得清清楚楚。 云葳已经无力的睡过去?了。 桃枝将人?放在路边,抽出了腰间的长剑来,指着秋宁道?: “姑娘不会跟你们走,放我们一条生路,不然今日要带走她,先?杀了我再说。” “你还有几?分力气?”秋宁纹丝不动: “别闹了,若让贼人?知道?云姑娘出逃,我家殿下也?护不住她。天眼看就黑了,入夜不好走,还是?上马车的好。” 桃枝思量不通,缘何她二人?会被文昭的人?围追堵截。襄州这么大,怎就这么巧,在一座山下的岔路里,撞上了守株待兔的秋宁。 难不成,观主临阵反水了?那云葳的身份又漏了几?分? 越想越怕,桃枝警觉的提剑在旁,不肯主动将自己和云葳送入虎口。 可她也?知道?,只有她自己与人?僵持毫无用处,若附近县城接应的人?不知变通,没有四下寻觅,她二人?今日逃不脱。 秋宁耐着性子等?了人?半刻,见桃枝实在倔强,只好出言提醒: “我不想伤你,免得云姑娘日后记仇。她昏睡不醒,身体大抵不好。后日她可是?要去?秋闱应考的,这身子骨撑得住吗?你若为她好,就快些带人?上车。” “应考?什么秋闱?”桃枝面露狐疑。 “殿下给她报了今岁秋闱,若是?考中了便有功名?,有了功名?,自也?不必做什么深宫大内的宣仪,不明白?”秋宁慢条斯理的跟人?解释着原委。 桃枝听得此语,垂眸瞧着脸色憔悴的云葳,俯身收了长剑,自说自话: “姑娘,再信她一次。若是?婢子错信了人?,到时候你怎么处置我,我都没二话。走了,回去?。” 桃枝复又把人?背起?,闪身钻进?了长公主府的马车。 秋宁扯了扯嘴角,挥手道?:“收兵,回府。” 马车一路疾驰,回到府中时,已是?寅时光景,但文昭的书房灯火通明,折腾了一日的宁烨也?留在府中未走。 云葳睡得迷迷糊糊,半路喝了两口水,约莫连自己置身何处都不知道?呢。 听得下属通传,提心吊胆一整日的文昭和宁烨快步走出了房门。 桃枝抱着熟睡的云葳,眼神制止了二人?说话的冲动,低声道?:“她没事,睡着了。” 文昭有些无力的摆了摆手,由着人?回房去?了:“夫人?折腾一日,回府去?吧。” 宁烨观瞧着文昭的脸色,面露不安:“让妾留在府上照看云葳,成吗?” “孤不会责怪她,你放心就是?。”文昭不想与人?周旋,撂下话便回了书房。 宁烨得了这句应承,只好拖着快要散架的身子回了自己的宅院。 安稳睡了一夜的云葳,醒来时瞧见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卧房,险些以为自己在做梦。 茫然的揉了揉眼睛,垂眸瞧见桃枝半趴在自己身边瞌睡,而槐夏正抱着长剑立在床尾盯着她,她直接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云姑娘醒了?”槐夏轻笑着说道?:“想吃什么?清粥可以吗?婢子命人?去?端来。” 槐夏的话音入耳,桃枝猛然惊醒,捶了捶酸胀的脑袋,她不无担忧的望着云葳: “有无何处不舒服,你昨夜发烧了。” 云葳懵懵的摇了摇头,一时竟分不清,脑海中桃枝带着她翻山越岭的画面,是?现实还是?她臆想出来的梦境。 “郎中在廊下候着,还是?把把脉,婢子去?叫。”槐夏自作主张的出去?唤人?,嘱咐随侍去?端了早点。 “姑娘今日务必把身体养好,不然明日没有气力应考,怕是?要后悔的。” 等?候的间隙,槐夏笑盈盈的与人?攀谈:“郎中给她开些起?效快的汤药。” 云葳一头雾水,思忖许久才反应过来,她该是?逃跑失败,如今被抓回来,是?以槐夏才一直留在这不走的。 但她混沌的脑子实在思量不通,槐夏嘴里的应考是?何事。 “我陪着姑娘就是?了。”桃枝见云葳一直不言语,转眸看着槐夏:“你去?外?面守着行吗?” “殿下有令,寸步不离。”槐夏丝毫不为所动。 郎中收回了探脉的手:“姑娘只是?有些虚乏,今日静养,吃些有营养的餐饭即可,无需再服汤药。” “有劳郎中了,来人?,送送!”槐夏扬声唤了人?,房门开合间,早点也?被人?送了来。 一道?入内的,还有顶着两道?黑眼圈的文昭。 第23章 吓唬 飒飒晨风拂叶落, 鸿雁翱翔九天高。 文昭闪身迈入云葳的卧房,伸手端了碗清粥,在她床前落座,手中?捏着汤匙摆弄: “把大家折腾了个好歹, 你?却安生睡了一夜, 真是好本事。张嘴。” 一勺清粥被硬生生怼到了嘴边, 云葳吓得往后缩了缩脖子?, 却还是老实的张嘴吞了粥,一言不敢发, 只将眼睑微微垂下, 挡住自己的视线来逃避文昭凌厉的审视眸光。 “孤暂不追究你?逃跑的罪。” 文昭一勺接一勺不断线的给人往嘴里灌着吃食,不给云葳喘息的机会?: “明日送你?去参加秋闱,得个功名?回来, 此事翻篇;得不到, 你?把去州狱的口供提前想清楚, 免得吃苦。” “…咳咳,额咳咳…” 云葳受了惊,一个不留神把粥吞进了气道, 激起了一阵猛烈的咳嗽,总算让文昭停下了灌粥的魔爪。 别人喂饭是照顾病人,文昭是在给云葳上刑。 桃枝想上前给云葳顺顺气,却被文昭犀利的视线给喝退了回去。 “乖乖听话,桃枝孤先征用几日,等你?回来再还你?。”文昭站起身来,幽幽出言: “这些天就让槐夏伺候你?。孤还有?要事, 没空陪你?,记住, 明日用心些,别让孤失望。桃枝,你?跟孤走。” 为了云葳的自在安生,桃枝顺从的跟着文昭走了。 云葳眼见文昭扣了她的人,一双杏眼委屈巴巴的呼嗒了半晌,心下惴惴难安。 “婢子?照顾您也是一样的,别客气。”槐夏强压着呼之欲出的笑意?,拎了帕子?给人净面: “早点还吃吗?” 被文昭粗暴地?灌了一碗白粥,云葳再无一分食欲,默然?摇了摇脑袋,撑着身子?下了床榻。 “入秋早晚寒凉。应考的环境不好,婢子?给您收拾的都是厚衣裳,您记得穿。”槐夏见她气性不小?,赶紧出言示好。 “多谢。”云葳窝在地?上的蒲团里发呆,她在思考,为什么出逃会?失败,而文昭又知道了多少自己的小?九九。 方才文昭所提及的口供,是要她把竹筒里的豆子?倒出去几分?突然?的应考令她始料未及,她也没自信得个功名?。 “那太医呢?今日怎是老郎中??”云葳理了理思路,出言试探槐夏。 “没撑过审讯,一命呜呼了。”槐夏随口回应着,好似闲话家常。 云葳抖落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直接闭了嘴,断了自己套话的心。 槐夏和?秋宁,简直就是大魔头身边的小?魔头,她还是不招惹的好。 “姑娘若不想被拉入深宫,明日就多费些心力,给自己谋个出路。”槐夏见她闷闷不乐,试图开解: “殿下为把您塞去考场,颇费了一番心思,动?用了好些人脉呢。” 一语落,云葳如?醍醐灌顶,猛然?意?识到了文昭的用意?。但她还没来得及欢喜,就想起先前师傅说过,放榜要等上整整半个月的时间,这半月里,可以有?很多变数。 “若在结果没出之前,宫里人要带我走,这不是徒劳吗?”云葳瘪着小?嘴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殿下昨日已递送了奏表回京。”槐夏将自己知道的消息坦言相告: “太医被人授意?,给您的药里动?手脚,这事捅出去,够京中?热闹一阵子?,拖延些时日不成?问题。” 云葳呼嗒着羽睫没再回应,这番说辞也不算牢靠,到底不能全然?推拒了那份懿旨,仍然?是头顶高悬的利剑。若应考不中?,只怕是给自己攒了催命符。 但文昭早不和?她说有?此安排,她如?今干着急,临时抱佛脚都来不及了。 翌日,云葳破罐子?破摔,抱着槐夏给她收拾的小?木箱去了乡试的考场,再回长公主府时,已经?是八月末了。 清瘦一圈的云葳干巴巴的立在府门处,本就没什么肉的脸颊彻底凹陷了进去,瞧着甚是可怜。 “姑娘!”桃枝在门口候了良久,瞧见这被关在号房里九日的小?丫头,心疼的一把将人揽进了怀里。 “姑姑近来好吗?”云葳亦然?忧心,怕文昭会?为难桃枝。 “好,婢子?好得很。姑娘受苦了,最近天气不好,考试的地?方定?然?难捱的紧。”桃枝搂着人不放,眼眶都有?些湿润了。 “还好。”云葳轻声细语,语气里难掩疲累:“都结束了。” “走,回房去,宁夫人给你?做了很多好吃的,都在炭火上煨着。” 桃枝拿过云葳手里拎着的小?木箱,揽着小?人往府中?走去。 云葳的头皮突突直跳,生怕撞见文昭那个活阎王,是以小?腿儿捯饬的飞快。 入了房中?,云葳自以为逃过一劫,推开门便长舒一口气。 哪知下一瞬,她就对上了两双犀利的眸光,一时愣在了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文昭和?宁烨早就在她的卧房里候着了。 碍于?文昭在场,宁烨还得控制着自己的心绪,她瞧见干瘦的云葳,揪心的酸楚便萦绕着心怀。 小?小?年纪,重伤方好,便去受那份罪,宁烨实在是怜惜的紧。 文昭也得顾念这人的生母在侧,不好多言,只轻声吩咐: “你?应考归来,孤与宁夫人给你?接风洗尘,去净了手,过来坐吧。” 云葳小?心翼翼地?躬身一礼,“谢殿下。”说罢飞速绕去了里间,磨蹭了半晌才硬着头皮出来落座。 “晚些会?有?宫里人过来查探你?的情况,这次是齐太后派来的女官。”文昭淡然?的给人夹了块鱼肉: “补补脑子?。你?机灵些,表现?得越虚弱越好,反正你?如?今的模样,瞧着就足够病弱。” 果不其然?,云葳早便猜到宫中?不会?善罢甘休,她垂着眸子?低声应承:“是,记下了。” “说话也可以横冲直撞些,只要别坏了礼法即可。”文昭不放心的继续提点: “深宫重规矩,讲分寸。若你?没心没肺,来此的吴尚宫也会?心生动?摇,或还可发发善心,给你?去元太后那儿说说情。” “是。”云葳可算是犯了难,从小?到大,她别的不行,装乖绝对可以拔得头筹,但装傻撒泼,好似不在行。 宁烨见她拘谨,便一直闷声不语的张罗着往她的碗碟里添菜。 “吃吧,别愣着。”文昭见她不动?,便催促起来: “吃饱了才有?力气控告你?叔父生前的罪过。孤的书房里,还候着人呢,怪孤不顾你?身在孝期,迫你?去应考,坏了规矩。孤嘴皮子?说破了,也不如?你?亲口说。” 云葳算是懂了,这些日子?,文昭大抵没清静过,找茬的人一波又一波。 想到这儿,多日没吃上热饭的她,抱着饭碗闷头吃了好些鱼肉鸡鸭,山珍海味,为午后的恶战积蓄能量。 瞧着云葳吃得香甜,宁烨的心里涌动?着些许慰藉,这满桌的菜色,都是她亲手做的。 “惜芷,”宁烨忍了半晌,还是主动?与人搭话了: “我和?殿下商量了,若是他们对你?紧咬不放,我就把你?的身世公之于?众。如?此一来,云相总会?被动?,我们就能打一场翻身仗了。” “若真如?此做,殿下和?云相就在明面上势同水火,动?静是否太大了?”云葳放下碗筷,温声软语的回应。 “没你?服毒出逃的行为跳脱。”文昭冷哼一声,想起先前她做得好事,心底就一股子?无名?火作?祟。 云葳哑然?,咽了咽口水,一个字都没敢多嘴。 “别再如?此行事。”宁烨如?今想起还觉得后怕:“毒药怎可乱吃?再说你?二人出逃,遇上危险怎么办?” 宁烨的话音入耳,云葳悬了多日的心忽而放入了肚子?里,想来文昭并不知道她有?人接应,真当自己只带着桃枝就要溜之大吉呢。 “嗯,知道了。”云葳装得很懂事:“若不成?,我还可以出家的,做比丘尼也行。” “…咳咳咳…” 宁烨被她一句话呛了个好歹,文昭更是毫不留情的剜了她一记眼刀。 这小?祖宗不说话便罢,偶尔憋出句话来,实在让人招架不住。 “气人的本事留着给京中?来的人用,孤无福消受。”文昭阴损的出言讽她。 云葳瘪了瘪嘴,没再言语。 午后,云葳先见了来查应考事务的学政,本就被困在逼仄号房里多日,压着一股子?憋闷的火气无处发泄,她逮到可以骂得光明正大的机会?,便好生发泄了一通。 云葳哭得梨花带雨,把叔父骂的狗血淋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控诉叔父的恶行,让学政听得脸上尴尬尽显,巴不得提着衣袍跑路躲清静。 待宫中?的人抵达府内,云葳刚哭过的大眼睛通红一片,脸色蜡黄,脸颊深陷,一眼瞧去就是个病弱非常的人,怎么看好像也没法启程往宫里送。 老尚宫耐着性子?问了好些话,云葳只傻楞地?杵在一旁,直勾勾盯着地?砖不言语。 吴尚宫无奈的摇摇头,脑海里浮现?出云葳胸口狰狞的伤疤,再掂量一二她木讷的性情,深觉元太后命她入宫随侍,是在胡闹。 时近黄昏,两拨人马都被云葳打发走了,文昭听得随侍转述的盛况,一双柳眉的弧度却是愈发曲折,直接扶着额头陷入了沉思。 云葳这小?东西当真是逢场作?戏的一把好手,表面瞧着乖觉老实,没想到应付生事的外人,各色本领信手拈来,并无一丝怯懦畏惧。 文昭深觉,自己有?必要重新认识一下云葳了。 韶光转瞬,小?半个月倏忽流逝,文昭晾着云葳,未曾召见便罢,也没把桃枝给人还回去。 京中?得了尚宫传回的消息,也知云葳病弱,若逼迫人上京半路真的出了意?外,总归是把事情做得太难看,是以暂且放弃了这个举措。 九月初十日,襄州府乡试张榜,文昭派人去问过结果,微微勾了唇角,凤眸一转便计上心来: “着人备马车,叫云葳去府门候着。” 第24章 使诈 凝霜晓雾翠色残, 鹧鸪轻啼远山遥。 云葳方起身不久,安坐妆台前,由着槐夏把她?当个小玩偶一样,日日换着花样给她上妆施粉黛。 她?几乎足不出户, 槐夏的这番心思白费, 也不知折腾一圈儿能给谁看。 秋宁挎着长剑信步走来, 立在?门边, 抱臂俏皮的揶揄槐夏: “某些人真悠闲啊。别忙活了,殿下叫云姑娘出府一趟, 赶紧着吧。” 槐夏轻柔地摆正了云葳的小脸, 手上捏着螺黛,一本正经的给人描眉: “那不正好,稍等, 马上就好。” 云葳不解其意, 僵着小脑袋微微转了视线:“秋宁姑娘可知道, 殿下唤我出去是为何事?” 秋宁摇了摇头?,无意相告。 “走吧。”槐夏放下妆盒,给人理了理空青色的罗裙裙摆, 打趣道:“这是谁家的俏娇娥呀,真俊。” 云葳可是一丝玩闹的心思都没有,她?估摸着,大抵是放榜的日子到?了,是生是死,就在?今日尘埃落定了。 揣着心事缓缓踱步去了府门处,文昭早已负手立在?影壁后等着了。 余光扫见一袭墨色的立整锦袍, 云葳抿了抿唇,恭谨的给人见礼:“殿下千秋。” 文昭今日的打扮十分?干练, 高高的马尾束在?头?顶,墨锦衣白玉冠,顾盼生辉朱唇柔,只容色却偏生清冷不可近。 云葳立在?身侧时,文昭转头?便朝着门外的马车行去,竟没与小丫头?说?一句话。 待文昭探身上了马车,秋宁撑起小臂来,给云葳递了个眼色:“扶着我的胳膊,上车去。” 云葳提起碍事的裙摆,垂眸钻进了马车,拘谨的坐在?靠近门边的位置,能躲文昭多远便躲多远,一路更是不曾对视,不曾交谈。 “殿下,到?了。” 马车幽幽的行驶了不过一刻的光景,秋宁的声音就在?外间?响起。 随着车门大开,云葳先一步下了马车,入眼的景象却令她?望而?却步。 明晃晃落入她?眼眸的,乃是“襄州狱”三?个大字。 呆若木鸡的立在?马车边,云葳的大眼睛转瞬黯然失色,一双小手不安的捏着裙摆,有些手足无措。 她?早该猜到?的,以自己小小年岁,又恰逢病弱之时,能考取功名,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文昭下车后,直接伸手拎起了她?后脖颈的衣领,扯着云葳就将人拽进了牢狱。 走在?幽深昏暗的廊道里,云葳能听见不远处囚犯撕心裂肺的喊叫告饶声。 她?活了十几年,这么阴暗恐怖的地方,还是生平头?一次见。 “…殿下…” 云葳的声音细微而?胆怯,甚至染了讨饶的哭腔:“…臣不跑了,再不敢了…” 文昭不为所?动,依旧拉着她?往更深处走去,一言不发。 云葳越走越怕,双腿好似被人抽了骨头?,有些软绵绵,可怜巴巴的唤着文昭:“殿下…” 文昭以余光瞄了一眼云葳的反应,那小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 一双杏仁眼里水波潋滟,翕动的雪白鼻尖和因惊惧而?抿得紧巴巴的绛唇一侧,渗出了些微浅淡的薄汗,只一眼,就让人心疼不忍。 文昭陡然加快了脚步,绕了几个弯,总算到?了地方。 她?顿住脚步,松开自己钳制着云葳的手,垂眸看着身侧战战兢兢的小东西,故作冷漠: “里头?的人能否安然无恙的走出去,全在?你一念之间?。” 云葳定定的望着不远处被关押在?牢中的观主,烦乱的心倏地提到?了嗓子眼。 “现在?说?,还是给你找个刑房说??”文昭咄咄逼人,誓不罢休。 云葳的呼吸转瞬凌乱而?破碎,双腿一软便跪了下去,颤声讨饶:“殿下息怒,您问什么臣答什么。” “孤什么也不问,你自己看着说?。” 文昭背着手幽幽审视着她?,勾唇哂笑,转眸吩咐身侧的随侍:“给孤搬把椅子来。” 云葳见她?如此反应,算是彻底傻掉了。 出逃那日她?一直晕晕乎乎的,观主怎就被文昭抓了,她?一无所?知;桃枝为何没能带她?与接应的人汇合,反被文昭带回了府里,她?也毫不知情。 怪不得文昭一直扣着桃枝不放,原是怕桃枝和她?暗中串供。 今日以观主做要?挟,便是要?她?心里没底,恐慌之下,大抵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随侍搬来了靠椅,文昭悠然落座,仰靠在?椅子上,不疾不徐的出言: “耗着吧,孤今日有的是时间?。但孤一会儿若是恼了,就换个地方,前面尽头?那间?,孤看着就不错。” 云葳下意识地抬眸瞧去,尽头?的墙上悬挂的琳琅满目,张牙舞爪的物件令她?转瞬打了个哆嗦。 “臣…臣给自己的汤药里加了料,想着借故生病,桃枝定能想起观主医术卓绝,如此一来,臣就能回观中。” 云葳羽睫闪烁,伏着身子颤声回应:“回了青山观,那里臣很熟悉,应该有机会逃出去。臣不想入宫,所?以就…就从?观中跑了。” 话音散去半晌,文昭没有给她?丝毫的回应,周遭的氛围透着诡异的静谧。 云葳怯生生的抬眸瞄了文昭一眼,正好对上了文昭犀利的视线,吓得她?慌乱垂首避开了。 文昭不说?话,云葳暗道,这是说?得还不够。 她?咬了咬嘴,又补充道: “府里太医的药渣,是臣,臣让桃枝动了手脚,臣错了。” 文昭摆弄着自己手中的折扇,瞧着分?外悠闲,但显然还不满意。 “臣的毒,是从?观主那儿学来的,所?以观主大抵能猜到?,中毒是臣自导自演的闹剧。” 云葳接着倒豆子:“观主受过林老的恩情,答应过林老护臣周全,帮…帮臣也是情理之中的。臣醒来就在?山里了,其余的真不知情。” 文昭默然,云葳不语,廊道里只有远处飘来的哀嚎声和一侧火把燃烧时的噼啪声。 等了半晌,见云葳铁了心闭嘴,文昭冷哼一声,语气阴恻: “看来,云姑娘是想尝尝新鲜,感悟下刑具的滋味了?孤提醒过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话入耳,云葳的大脑顷刻一片空白。伏着的脊背上,轻薄的罗纱已经被冷汗浸湿,黏糊糊的贴在?了她?的身上。 “殿下息怒。”云葳的话音颤颤巍巍的,“臣说?得都是实话,再没瞒您了。” 文昭的嘴角抽了抽,暗道云葳小小年岁,好似主意过于正了,外表瞧着胆怯,实则胆大包天。 “来人。” 文昭淡然地招了招手,语气更是平淡:“带云姑娘去刑房。” “…殿下” 被秋宁架起来的时候,云葳的眼角倏地滑落了一道泪痕。 秋宁也是个演戏的好手,拖拉着吓傻的小人,麻利地拎去了刑架前。 “臣说?……” 云葳直接瘫坐在?地,呜咽了半晌才压制下心头?的惊惶,想着只要?不招认出念音阁,其余的都不必再瞒着。 若文昭当真动怒,她?也好,桃枝和观主也好,无人经得住欺君的罪责。 “最好识相点?儿。”文昭背对着她?,免得让人瞧见她?眼底因耍滑得逞而?流露的畅快。 “桃枝意外听到?了您和下属的谈话,臣以为您顾全大局,会把臣送入宫,走投无路才设局自救。” 云葳怯生生的招认:“臣先前还扯谎瞒了您,师傅的著述的确留给了臣,都在?臣脑子里,臣可以写?给您。” “说?下去。”文昭眯了眯凤眸,话音轻飘飘的。 “再没有了。臣的身世您都知道了。臣身上的秘密,除了身世,就是师傅的衣钵,再无其它。观主是臣算计出逃的一环,但臣没来得及与人说?什么,臣离开的时候还没醒,求您放过她?。” 云葳小声抽泣着,哭得一抖一抖的。 文昭想起,那日审问观主,观主只说?,桃枝求她?帮忙出逃,她?给人指了密道,让人往北面县城逃,那里外乡人杂,便于隐藏出逃。 今时狠心将云葳好一通吓唬,这半大的孩子又哭得可怜,约莫是将实情吐露干净了。 “早便如此懂事,何须来此走一遭?”文昭缓了话音,伸手去扶地上哭得抽抽的云葳。 云葳慌乱避开了身子,垂着眸子宛若受惊的猎物遇见了天敌。 文昭的手僵在?了半空,尴尬地收回胳膊,以折扇点?了点?秋宁,温声道: “吓着了,把她?抱回马车,先送回府里。” “是。”秋宁抿嘴浅笑,直接将云葳从?地上端了起来,还好心的给人抹了把眼泪,逗弄道: “槐夏今早的功夫都白费了,哭得跟个小花猫似的。” 云葳用力搂着秋宁的脖子,生怕这人把她?给扔地上,半垂的羽睫挡住了自己侥幸脱险时得逞又满足的眸光,继续装作受惊的模样,闷声不吭的窝在?秋宁的身上,哭唧唧的打嗝儿。 秋宁步伐沉稳的抱着人一步步往外走,云葳悄然在?自己心里一刀刀刻着文昭的暴行,誓要?牢牢铭记,留待日后报仇雪恨。 自幼少?人疼惜,她?感情虽脆弱,却是记仇的很。 回府时,马车里只有顶着红眼框的云葳,文昭并没有跟上来。 待到?下了马车,一脚踏入府门,云葳却是愣了。 长主府内张灯结彩,随侍们一阵忙碌,不知有何喜事。 桃枝在?旁张罗得起劲,回身时意外瞥见立在?院子中的云葳,便快步跑了来,边走边说?: “婢子就知道姑娘可以的,看榜回来啦?第五名的小经魁,真给林老长脸…这是怎么了?喜极而?泣吗,眼眶怎这么红?” 第25章 怄气 簌簌暖晕载红枫, 迢迢银河漫苍穹。 午后天光大好,秋风不燥。卧房门窗大开,小院里银杏的金黄铺陈满地。 云葳自听到桃枝所言,知晓自己考中功名的事实, 便气鼓鼓地撒丫子跑回了卧房, 倚在窗棱处, 半晌没挪窝。 文昭答应过的, 只要她?得了功名,便既往不咎, 可这人把承诺当放屁, 竟把她拉去牢狱耍诈。 云葳气得紧握双拳,小?嘴撅起的弧度,可堪与池塘里的锦鲤作比。 桃枝匆匆追着她?回来, 又是端茶又是送点心, 在旁引诱了许久, 都没能让她?开口说话,不知这人缘何就生气了。 “为什么?哭了?告诉婢子好不好?” 桃枝甚少见云葳如此生气的模样,脑子里竟浮现?出从前?在余杭见过的一尾鱼的模样——河豚。 云葳默然撑着下巴, 只管眺望苍穹。 桃枝大着胆子伸出食指戳了戳她?鼓胀的小?脸:“笑一个,姑娘把自己气得跟小?鱼似的。” 云葳心烦意乱地拂开了桃枝的手,敛眸低语,口吻算不得好:“姑姑别闹。” “殿下着人操持了午宴,给你庆祝。” 桃枝试探出言:“婢子给你上妆?你脸上妆都花了。” 云葳蹭地从窗边站起身来,一骨碌爬上床榻,将锦被蒙过头顶, 闷闷道:“不去!” 桃枝疑惑的将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脚步匆匆去寻送她?回来的秋宁。 行至主院廊下, 桃枝拉过优哉游哉的秋宁,正?色询问: “你带她?去了何处?她?到底怎么?了?回来就不对劲儿。” 秋宁抿了抿嘴,回应的甚是敷衍:“你问殿下或问她?自己去,我没什么?好说。” 桃枝转了转满是狐疑的眸子,丢给秋宁一个耐人寻味的眼神,拔腿就回去寻云葳了。 秋宁三缄其口,文昭铁定没干好事。 云葳的红眼框,八成不是被气得,就是被吓得。 桃枝来去匆匆,可她?回来时,卧房门窗紧闭,与她?走前?大相径庭。 不必问,定是云葳爬起来自己关上的。 她?猜测,此刻门窗大抵都推不开了。 事实也是如此,约莫云葳在里面落了锁。 时近晌午,意气风发的文昭自外间归来,还领回一匹成色上佳的枣红小?马。 入府不过须臾,她?便转头吩咐随侍: “把这马打理干净,配副上好的鞍鞭,午后有用?。叫云葳来前?厅见孤。” 文昭今日心情大好,套出了云葳的话倒在其次,最?主要的,云葳得了功名,元太后的懿旨便如废纸。 国朝律例写得分?明,无论男女,身有功名可不入内廷。 云葳凭一己实力?,让元家与云相的计谋落空,实乃美事一桩。 见文昭归来,秋宁殷勤的给人端茶递水,更衣换妆。 好一番折腾后,过了小?半个时辰,文昭却还没见到云葳的影子:“去催催,云葳磨蹭什么?呢?” 秋宁领命前?去,就见桃枝一脸无奈地立在秋风中,神色比随风飞扬的发丝都凌乱。 “怎么?了?”秋宁颇为诧异的与人搭讪。 “拜你家主子所赐,她?连我都拒之门外了。”桃枝转头望着紧闭的房门,抱臂长叹。 秋宁眉心一凝,抬脚走去廊下,伸手敲了敲门: “云姑娘,殿下叫您去赴宴,给您办的宴席马上开了,您先?出来。” 秋宁等了半晌,里头一星半点的回应都没有。 她?转眸去瞧桃枝,桃枝无奈地摊了摊手。 秋宁灵机一动?,戳破了窗纸,贴着小?孔往里观瞧,寻觅了一圈都没找见云葳的影子,这人八成在屏风后的床榻上。 思?及今日文昭在襄州狱的举动?,秋宁撇撇嘴,大步流星的离开了。 归来时,文昭正?立在回廊下吹风,余光瞥见秋宁孤身回来,她?不免意外:“人呢?” “殿下,云姑娘怕是恼了。” 秋宁心虚地垂眸低语:“婢子叫门许久,她?一声不应。桃枝都被她?锁在了门外,孤零零站在院子里吹风呢。” 闻声,文昭柳眉蹙起,瞧着秋宁满目诧异: “方才分?明害怕的紧,这会儿气性如此大?再去,就说是孤的命令。若不听,这几日就关在房里,不必吃饭了。” “殿下?”秋宁不大认同文昭的举措:“当真要如此说?云姑娘的脾性,怕是…” “去说。” 文昭不以?为意:“豆大的孩子,还敢抗命不成?文婉都不敢违拗孤的心意,谅云葳没这胆子。” 秋宁腹诽,您妹妹和云葳,那即便都是小?豆子,也是一红豆,一绿豆,绝对不可混为一谈。 硬着头皮去传了话,不出秋宁所料,云葳根本无动?于?衷。 秋宁不过公事公办,脚步轻快的直接回去寻文昭复命了。 彼时管家已前?去找文昭询问是否开宴,毕竟膳房的菜色都已备好,时辰也差不多?,再不开宴,众人都等急了。 宁烨也被槐夏请了来,此刻正?在文昭的书房里静坐喝茶。 秋宁立在廊下,一时有些尴尬,没好意思?进去,只冲着投来探寻视线的文昭摇了摇脑袋。 文昭深感意外,凤眸转瞬觑起,食指尖不住的敲击着身侧的扶手,默然良久才轻声吩咐: “开宴吧,云葳今早吹风受了凉,身体不适就不必赴宴了,给人将吃食送去。” 秋宁悄然挑了挑眉梢,自觉主动?的接下了这个任务,免得让旁人发觉文昭扯谎。 “殿下,”听得文昭说云葳身子不适,宁烨适时出言: “此事过去,想?必京中也不会揪着云葳发难。她?身体虚弱,非但不能帮衬您,还给您添了不少麻烦。不如让妾把她?领回去,养好身体再给您送来。” 文昭讪笑一声:“夫人这是觉得,孤府上的人照顾不好她?了?” “妾绝无此意。” 宁烨有些促狭的笑了笑:“妾只是怕她?给您添乱,您对云葳关照良多?,妾感激不尽。” “夫人也去宴席凑个热闹吧,孤有些累,就不去了。”文昭半撑着额头低语,直接赶人。 “妾谢过殿下,既然云葳身子不便,妾不留了,告辞。” 宁烨温声回绝了,她?已然察觉,文昭的情绪不太对。 府中宴席上,属官们大眼瞪小?眼,操持宴席的主子没出现?,宴席的主角也没现?身,平白便宜了他们这些不相干的人,胡吃海喝一顿,当真是新鲜。 宁烨离了府中不久,文昭便坐不住了,起身直奔云葳的听竹园。 敢无视她?命令的小?丫头,云葳是头一号。 也就半个时辰的光景,秋宁来来回回的跑了三趟,晃得桃枝心烦。 等到脚步声复又响起,桃枝没好气的抱怨,“你有完没完…殿下…” 文昭沉着脸顿住了脚步,视线扫过安放在一旁石桌上的食盒碗碟时,凤眸中的霜色险些把身前?的桃枝给冻在原地。 “你就在外头等?”文昭有些意外桃枝的行径:“她?以?前?也是这般耍脾气的?” 桃枝攥了攥自己交握的手,如实相告: “姑娘没什么?脾气,婢子也就撞见过一回。是她?叔父派人接她?回家,让她?准备嫁豪绅的那次,她?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谁也不见,耗了三天三夜。最?后是林老砸了门,才把人带了出来。” “这叫没脾气?” 文昭苦笑一声,眸光虚离地凝视着眼前?的房门,趁桃枝不备,倏的抽出了她?从不离身的长剑,风风火火的提着剑扑向了房门。 桃枝大惊失色,拔腿便追:“殿下!您别冲动?…” “哐当——” 文昭毫无文雅可言的给了房门一脚,随即长剑往里一插,手腕一翻,里侧的门闩便滑脱了。 她?反手将长剑扔给身侧的桃枝,背着手长驱直入。 窝在锦被里的云葳断没料到文昭如此粗鲁,听得砸门的响动?,她?一个鲤鱼打挺就窜了起来,一脸警觉的盯着步步紧逼而来的文昭。 文昭咬着后槽牙,唇角却不合时宜的微微勾着,脸上神情瞧着有些诡异骇人。 云葳见她?上前?,便悄然往后退去,自榻前?退到妆台处,却依旧躲不过文昭。 她?贴着墙角试图伺机溜出门去,那点儿小?心思?却根本逃不过文昭鹰隼般的视线,笨拙的动?作更及不上习武的文昭矫健灵动?的身姿。 见人要逃,文昭迅捷出手捏住了她?的肩膀,微微用?力?往后一扯,便把瘦弱的云葳压在了身下的妆台前?: “若还想?要你的猫爪子,孤奉劝你别乱动?。” 文昭的指节捏着她?的肩膀窝和纤软的手腕,云葳深觉危险,当真不敢再挣扎,老老实实的半趴在妆台前?,脸上因着羞愤,泛起了一抹潮红。 等人彻底安分?了,文昭才松了力?道,将她?半推半就的拉去了院子里的石桌旁,摁了人落座。 “跟孤耍脾气的,你是第一个。” 文昭随手拎过食盒摆弄:“是你欺瞒诓骗孤在先?,孤审你还审错了?你又是用?毒又是设局出逃,哪一件事都不算规矩。身为孤的属官,孤还不能教训你了?” 云葳垂着脑袋半晌,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就在文昭要失去耐性的一瞬,云葳忽而离席,规规矩矩的跪在了她?的脚边: “殿下,臣知您去余杭,是为寻家师的书稿。臣会把书稿给您完完整整的誊录成册。臣与您本无交集,写完此书,于?您也没了用?途,届时求您放臣离去。” “孤不听小?孩儿赌气的气话,起来吃饭。”文昭有些不悦的瞥了她?一眼,语气却是平平淡淡。 “臣所言,非是气话。家师曾有叮嘱,书稿宁无人可继,也绝不错付。臣盼自己的抉择不会辜负家师心血,也盼殿下如愿以?偿。但臣志不在此,不愿被政局裹挟,求您成全。” 云葳以?额触地,声音虽柔却掷地有声。 “绝不错付?那你就这般将书稿交出来,是否有些鲁莽?孤是怎样的人,你看清了?” 云葳的反应令文昭惊诧,她?只好转了话题与人周旋。 “治国之策,当交于?君。臣不知您是怎样的人,但臣知道,帝京那位行事莽撞,知道云相胡为,知道元太后让臣惊惧。臣恨他们为一己私欲搅弄风云,自不会把家师的物件给他们。” 云葳的语气里透着倔强。 “放肆!陛下和宰辅,是你妄议的?不要命了?”文昭听着云葳大胆的言辞,直接拍案而起,沉声斥责。 “臣口无遮拦。”云葳执拗的喋喋不休: “臣本性如此,狭隘冷漠,无心无情,肆无忌惮,不修边幅,不适合留在您府上,也不想?沦为旁人争权夺利的工具和物件。”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 文昭垂眸审视着她?,对身前?的云葳深觉陌生,好似是第一次认识她?一般: “孤生性要强,偏爱迎难而上。你这不服不忿的臭脾气,孤还就要管一管。起来吃饭,别等孤说第三遍。” “不。殿下强留臣,会后悔的。” 云葳的话轻飘飘的,与身边打着旋儿飘零的落叶无甚区别。 云葳说自己没说气话,文昭却是清楚,她?就是在说气话,而且此刻正?是气头上,热血涌满了头顶,将脑浆的地方都给占了。 听着小?人毫无杀伤力?度的威胁言辞,文昭竟有些哭笑不得: “好啊,孤等着,看你打算让孤悔到什么?程度。” 第26章 哄慰 西风裹挟银杏落, 丹桂花残尘泥新。 文昭本长身立在她的面前,可云葳执拗的不肯起身用饭,令她心头格外堵得慌。 对?峙良久,文昭冷嗤一声, 拂袖坐在了石凳处, 自顾自选了些未凉透的菜色吃了起来。 云葳一脸漠然地跪在庭院中, 自问?浑身解数用尽, 却无法左右文昭笃定的决议,只好与人?僵持到底。 文昭手握威权, 她二人?关系不对?等, 这人?却又惯常说话不算,令云葳觉得不安,甚至是?可怖。 “闹够了自己?起来, 孤没为难你。” 文昭有些生疏的以筷子的尖头剥着?鱼肉里的骨刺, 视线落在碗碟里, 话却是?说给云葳听的。 一阵阵饭食的香气漫过云葳的鼻息,未曾吃过早饭的她,肚子早已不合时宜的咕噜噜叫开了。 云葳眼下撑的艰难, 暗自抱怨,也不知?是?谁铺就的地面,非要选一堆鹅卵石作甚,硌得膝盖生疼。 她只盼文昭赶紧吃完饭走人?,可这人?故意慢条斯理的在那儿摘鱼刺! 摘完了刺,雪白的鱼肉就被摊放在碗碟中不动。 文昭好似觉得此事很适合消遣,一块又一块, 摘个没完没了。 云葳余光瞥见,暗暗咬紧了自己?的后槽牙。 但她绝不与这人?同桌而食, 她是?有脾气的! 鱼肉堆起了一座小山,文昭见云葳固执到家,便幽幽出?言: “孤忽而想起来,方才宁夫人?想把你接去小住。既这么恼恨孤,那孤这就把你送去吧。” 云葳的杏仁大?眼里转瞬染了一丝慌乱,动了动嘴唇,低声嘀咕:“臣不去。” 文昭忍不住嗤笑了声: “你不听孤的话,没资格谈条件。或许,孤该叫余嬷嬷教教你规矩,违拗孤的令旨,是?要挨板子的。不如,算算总账?孤得好好回忆回忆,你顶撞了孤多少次…” 云葳悄然?握紧了小拳头,羽睫眨巴了半晌,咬牙切齿的服了软:“殿下恕罪,臣…错了。” “哦?错了…错哪儿了?” 文昭放下食箸,抱臂在前,悠然?的打量着?吃瘪的云葳。 得寸进尺!云葳在心底又给文昭刻了几?笔,面上却只能隐忍: “臣不该顶撞您,不该耍脾气,不该迫您答允臣离府的要求。” “还有呢?”文昭的胃口?并没被填满。 “不该…放狠话。”云葳气鼓鼓的回应。 忽而,眼前落了一盘白花花的细嫩鱼肉。 云葳茫然?地盯着?那个碗碟,微微掀起眼皮去瞄文昭。 文昭颠了颠手中的托盘:“拿着?,吃干净。补补脑子,下次再做小气猫儿之?前,想想你这猫头能不能承受得住威权利刃。” 说话间,文昭伸了另一只不安分?的手,随意呼噜了两下云葳毛茸茸的脑袋瓜。 察觉到云葳偏头要躲的动作,文昭故意用了两分?力道,往下压了压她的头,好似真把她当猫耍弄了。 云葳觉得很没面子,别过了视线,没有接那盘鱼肉。 “认错干脆,坚决不改?”文昭尾音上扬的逗弄,“非等孤把嬷嬷请来,边哭边吃?” 云葳紧了紧牙关,索性抬手捏过鱼肉,囫囵一口?就给吞了个干净。 好汉不吃眼前亏。 文昭忍不住笑得欢畅,云葳直接上爪子的举动,令她诧异半晌。 她眉眼弯弯的调侃:“还真是?个桀骜难驯的小野猫儿。” 丢了碗碟,文昭转眸吩咐着?立在一侧,像个柱子般默然?许久的桃枝: “给你主子换身利落的衣衫,一会儿给孤带去前院。不管你用什么方式,半个时辰,让孤见到她。” 桃枝方才看着?二人?你来我往,狠狠得给云葳捏了一把汗。 云葳的执拗,她一直清楚。 但桃枝万万没想到,平日看着?温婉的云葳,竟敢跟文昭这个让人?看不出?深浅的女魔头叫板。 目送着?文昭离开庭院,桃枝一个箭步上前,将云葳搀了起来:“姑娘,你这是?在跟自己?过不去。” 云葳借着?桃枝的力道,一瘸一拐的朝着?房门挪去: “她今晨把我带去牢狱,拿观主威胁我。此番行径,我若忍了,以后她不知?还要如何拿捏我。” 桃枝目光一怔,怪不得她二人?会被秋宁蹲守到,想来定是?观主在文昭的逼迫下,不得已招认了她二人?的踪迹: “姑娘,那,您的身份?” “该是?无事。”云葳气音轻吐:“不然?今日我怕是?回不来。观主是?师傅留下的人?,我还是?信得过的。” “那便好。”桃枝长舒了一口?气:“点到为止,长公主不是?好脾气的人?,您悠着?点。” “嗯。”云葳闷声应了,她今日有气是?真的,但文昭对?待她的态度,倒令她颇为意外。 桃枝扶着?云葳坐在矮榻上,一边翻找衣衫和药膏,一边嘱咐: “一会儿不管她让你做什么,别跟她对?着?干,行吗?” 云葳兀自揉着?酸麻的膝盖,尚算听话的点了头。 未满半个时辰,桃枝便领着?云葳现身文昭书房的回廊下。 云葳顶着?高束的小马尾,将瘦弱的身板装进水蓝色的曲领锦袍里,杏眼清亮,打眼一瞧,像个俏丽的瓷娃娃。 文昭转眸低声问?着?秋宁,“都安排妥贴了么?” 秋宁审慎的点了点头:“殿下放心。” 听得这话,文昭探身自房中出?来,腰间的金革带旁挎了一把长剑,步伐生风的走过云葳的身前: “带你去城郊猎场跑马,桃枝也跟着?。” 云葳有些懵,这算是?哄她吗? 顾不得多想,她拔腿就追了上去,文昭的大?长腿走起路来,可真是?省时省力。 秋宁在后面瞧着?云葳跟在文昭身后亦步亦趋的模样,不由得嗔笑了一声,对?着?桃枝道: “你这小主子,有点意思?。胡闹违令的是?她,现在上赶着?当小尾巴的,还是?她。” 桃枝懒得搭理助纣为虐的秋宁,闷头跟上了云葳。 行至府门处,早有人?给二人?牵了马备好,见正主过来,便主动递了缰绳。 云葳扫过崭新的马鞍和毛色整洁的小马,下意识地将探寻的视线投向了文昭。 “赏你中举的贺礼。” 文昭言简意赅,翻身上马的英姿分?外潇洒,“跟紧了。驾…” 桃枝瞧出?这马的品种不凡,且虽说比文昭的马小了一圈,但个头也足够高了。 她走上前去,对?着?云葳道:“我扶你上去,小心点儿。” “我自己?可以。” 云葳犯了倔,推却了桃枝的好意,大?着?胆子攥紧缰绳,迈开双腿爬上了马背,朝着?身侧的随侍道:“马鞭给我。” 眼见云葳挥鞭朝文昭追去,桃枝迅捷的打马紧随其后,视线一刻也不敢自她身上挪开。 云葳这是?跟文昭较劲呢,可文昭马术不凡,而她不过是?初学的生手,身下又是?个从未接触过的新马。 文昭听着?身后步步逼近的马蹄声,眼底闪过了一丝略带玩味的笑意,朝着?身侧的槐夏挑了挑眉。 槐夏可没有文昭的闲心,只敷衍地扯了扯嘴角回应,视线四下游走,戍卫着?主子的安全。 云葳的视线落在身前黄尘里的那道朱红背影上,许久都没有移开。 她一直看不透文昭,觉得此人?时而体贴,时而孤傲,时而沉稳老成如雪山幽莲,时而暴躁急切似仲夏骄阳。 是?文昭善变,还是?她城府太深? 得了功名,还在一甲,名列前茅,云葳第一次正视了自己?的能力,却也依旧觉得如坠梦境,有些不真实,甚至是?难以置信。 可她不敢欢喜,十?三岁中举的人?,百年来也寥寥无几?,太过显眼不是?好事。 “嘿~”槐夏突然?出?声,唤回了云葳游离的思?绪。 “骑马也能走神?云姑娘这是?要把婢子绊倒看笑话吗?” 槐夏给人?拦了马,避免了一场两马相撞的惨事,笑着?与人?打趣。 云葳回过神儿来,讪笑着?致歉,“抱歉,初学难免出?错,您见谅。” 方才云葳两眼发直,呆愣愣的,槐夏一眼就瞧出?她有心事,但也并未多嘴,不过一笑置之?。 “猎场宽敞,一会儿你想横着?骑都无妨。”文昭慢悠悠的出?言: “但城中官道狭窄,孤不希望百姓看孤的随侍人?仰马翻的笑话。” 云葳扯着?自己?的马与文昭错开了距离,悄咪咪的在心里又记了一笔:文昭此人?太重面皮尊严,颇善嘲讽。 一行人?奔波了半个时辰,城郊的猎场才映入眼帘。 放眼望去,满地草色微黄,除却常绿的灌丛,已经没有翠色入眼,远山的红枫层层掩映,倒是?个别样的景致。 此处猎场并非平地,而是?一处尚算平坦的半山腰向阳坡。 襄州境内山石嶙峋,猎场一侧便是?巍峨的山峦,往远了瞧去,蜿蜒的江水自猎场下滚滚东流。 “撒欢儿去吧。”文昭转眸瞥了眼尚算安分?的云葳: “此处自在,把骑马彻底学会了去。槐夏,你跟着?她。” 云葳恰巧在头疼不与文昭呆在一处的借口?,此番话音入耳,她乖顺的拱手一礼,扯着?身下的马直接掉头,与文昭背道而驰。 “取弓箭来,孤要打猎。” 文昭的脑子里装了好些京中传回的恼人?消息,云葳的事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她亟需寻些消遣,疏解心头的压力与烦闷。 “打猎”二字入耳,云葳难掩好奇地转回了自己?的小脑袋,歪着?头瞧了好久。 她还没见过文昭张弓射箭的模样呢,确切说,她没见过任何人?拉弓的样子,只读过描写此景的诗文。 “姑娘想看殿下打猎,何不把马调过来?您这样扭着?脖子不累吗?” 槐夏乐呵呵的凑弄她,云葳想看,好像又不敢光明正大?的看,一会儿转头瞄一眼,实在有趣。 陡然?被人?说中了心事,云葳抹不开颜面,索性挥鞭打马蹿出?去老远,眼不见心不烦。 “慢着?些!”桃枝在后紧咬,忍不住出?言提醒。 云葳迎着?飒飒过耳的秋风跑了好一阵子,她渐渐喜欢起了马背上的感觉,酣畅淋漓的潇洒,是?她以前从未体悟过的畅快。秋风拂面的舒爽,令她心旷神怡。 发泄了一番心头的憋闷,她回身瞧去,已找不见文昭的影子了。 方才的好奇犹在,云葳眸光一转,便循着?来时的路线纵马驰骋,跑回去找那抹朱红身影,想要光明正大?地看她打猎。 马儿飞奔了好远,云葳总算瞧见了个豆大?的朱红身影,不无欢欣的弯了眉眼,“驾!” 她追了良久,却觉二人?的距离好似愈发远了,而文昭从未停留张弓,一直弓着?身子在马背上疾驰。 云葳有些狐疑的思?量半晌,深觉纳闷儿,文昭的马速好像太快了… 第27章 坠江 西风漫草咧咧吟, 枯叶簌簌遍山岗。 云葳心头漫过一丝不安,悄然加快了马速,“驾,驾!” “姑娘别再快了, 您控制不住!”桃枝见云葳疯了般的胡闹, 陡然冷了脸色, 扬声在?后呼唤: “停下, 胡闹也得有限度。” 槐夏循着云葳疾驰的方向望了过去,她?定睛瞧着, 文昭的马竟跑出了残影来, 遂下意识低呼了句:“糟了!” 她?一骑绝尘地朝着文昭追了过去,满眼忧惧,掠过云葳时, 扬声急切的唤了句:“云姑娘见谅!” 瞧见槐夏的反常行?径, 桃枝才反应过来, 缘何云葳突然提了速度。 她?瞥了眼文昭的方向,见文昭身侧一直追着很多人?,但好似无一人?追得上, 她?心下了然,槐夏追去也无用。 云葳紧随槐夏而去,身子微微前倾,几乎把速度提到了她?能掌控的极限,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马颠簸散架了。 她?已能清晰的瞧见,文昭若再不悬崖勒马,非冲去坡下的江水里不可?。 “姑姑?”云葳不无慌乱的回身唤着身侧的桃枝:“殿下的马, 是不是出问题了?” 桃枝眺望前方,顶着呼啸的风声, 扬声回应: “八成是了,姑娘,她?身边人?都追不上,您离得太远,没用的。” 云葳骤然皱起了青涩的眉心:“姑姑别管我,去帮她?吧。事到如今,她?若出事,我的处境也不会好的。” 桃枝转眸望着云葳焦急担忧的神色,怅然叹了口气:“你别追了,我去看看就是。” 桃枝的话音刚散去不多时,云葳微微缓了速度,依旧朝文昭的方向靠近,她?凝眸望见那抹身影渐行?渐远,自马背上翻了半圈,直接跃出了她?的视野,不知跌落在?了何处。 云葳眉梢一颤,掩唇抑制住了自己?的低呼,可?下一瞬,她?却?直接惊呼出声来:“殿下!” “嗖—嗖嗖——” 数枚冷箭猝不及防的,自对侧悬崖边射去了坡前,云葳可?太熟悉这?番阵仗了,瞧见那几道残影时,她?的心整个揪起,顷刻提到了嗓子眼。 “驾,驾驾!”云葳将马鞭挥出了残影,急不可?耐地追去了文昭消失的地方,顾不得冷箭的危险,趔趄着下了马,跌跌撞撞奔去了山坡下。 入眼的,是湍急的江流,和一块染了血色的,突兀的山石。 “殿下呢?”云葳眼眶一红,惊诧的问着身边人?:“殿下她?人?呢?” “方才秋姑娘带亲卫下河去寻了,其余的人?和您的随侍也绕路到坡下去找了。属下几人?是留在?此处护您周全的。”一陌生的侍卫朝着云葳拱手一礼,正色回应。 云葳视线扫过对侧的高山,伸手指了指那里的密林:“山上呢,派人?去了吗?” “云典签放心,有人?去搜查了。” 云葳听得这?话,扶着滑腻的山石就将身子溜了下去,趟着江边清浅的水洼,循着殷红的血色疯了一般的跑远了。 “跟着她?。”侍卫一惊,忙不迭地的追了过去,“前头湿滑水深,您小心着脚下!” 经历过中箭濒死的绝望,云葳知道那是一种怎样可?怖的感受。 她?循着河道跑了好远好远,都没能寻见文昭的身影,急得垂落了两行?清泪下来,无力的倚靠在?一旁的山石边,心底涌起了阵阵自责。 她?若没耍脾气,是否文昭就不会带她?来此跑马消遣,是否就不会骑着被人?动了手脚的马匹,摔下山坡又中了暗算? 心头一阵抽痛,云葳捂着胸口想要起身缓解的刹那,忽而眼前一黑,身子直勾勾栽了下去。 “云典签!” …… “醒了?郎中!快叫郎中来!” 云葳迷迷糊糊睁开沉重的眼皮时,模糊视线里映着的,是宁烨焦急忧心的面庞。 她?茫然环视四下并不熟悉的环境,喃喃发问:“这?是哪儿?殿下呢?” “安心,这?儿是娘的宅邸。殿下已被人?带回府,她?受了伤,府里人?杂不便,你先留在?家里养身体。”宁烨握着她?的小手,语调轻柔: “喝水吗?你昏迷半日了。” “殿下真的伤了?”云葳撑着身子,挣扎着坐了起来:“我没事,让我去看看她?。” “惜芷,”宁烨拦住了她?意欲下床的动作: “听话,躺回去休养,殿下府上有消息,我会跟你说?的。郎中来了,先让他给?你探脉。” 云葳抬眼瞄着郎中,半坐榻前伸出了手,羽睫忽闪个不停,暗自思量着自己?的小九九。 郎中凝神把脉良久,并未发觉异样:“姑娘无碍,许是受了惊吓,加之动作过猛,吸了太多冷风入肺。老夫开副安神汤,卧床休息即可?。” “她?晕厥的很突然,当真没事吗?”宁烨问过跟着云葳的随侍,心里总有些七上八下的。 “从脉象上看,并无不妥。”郎中捋着胡须,如实回应。 “有劳您了,来人?,送送。” 宁烨一刻不离云葳身侧,听郎中说?孩子没事,便从茶炉上端了碗桂花软酪:“放了些蜂蜜,听人?说?你今日没怎么吃东西,多少用两口?” 云葳将视线落去窗外,此刻外间天色早已漆黑一片。她?默默接过温热的软酪浆,轻声询问: “桃枝姑姑呢?” “去给?你熬补汤了。”宁烨浅笑着回应,“若是胃口好,一会再用些饭食。” 云葳腹中空空,闻着手中小盏里的甜香,忍不住挖了一勺送入口中,觉得口感滋味都合心意,便闷声不响的吃了个干净,才将空碗递了回去,“多谢。” 宁烨眼含欣慰,忙不迭地的吩咐随侍:“再去厨房端一碗来。” “不用了,”云葳出言将人?唤住,“夫人?,我有些乏累,可?否睡一会儿?” “这?儿是你的家,不必这?般客套,”云葳总是让宁烨的欢喜稍纵即逝,她?给?人?整理了床前的罗帐: “歇着吧,我就在?外间,有事叫我。” 云葳安静的窝进?了暖融融的被子里,乖觉的合拢了眼眸。眼睑下的瞳仁骨碌碌的来回游走,昭示着她?从未间断的思绪依旧活跃。 过了半晌,桃枝蹑手蹑脚的走了进?来,浓郁的药味儿填满了云葳的鼻腔,她?幽幽睁眼,轻唤着:“姑姑。” “没睡?”桃枝端了药汤,给?人?吹凉送去了嘴边,“补药,趁热喝。” 云葳轻启朱唇饮了苦汤,朝着桃枝挤眉弄眼的招了招手。 桃枝抿唇轻笑,放下药碗,微微俯下身子跟人?咬耳朵:“什么事?我听着,说?吧。” “不住这?儿,带我回殿下府里。”云葳气音轻吐:“我想去看看殿下的伤。” 回想起文昭被人?找见时半边身子血淋淋的模样,桃枝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直接扬声出言: “时候不早,安生在?这?儿住下。殿下那儿病着,别给?人?添乱,大晚上的更?不该折腾。” 云葳没想到桃枝跟她?玩这?出,气得狠狠剜了桃枝一记眼刀。 外间的宁烨听到这?话,眸色一沉,直接闪身去了里间屏风外落座,誓要看住云葳。 桃枝视若无睹,给?人?掖了被角:“听话,闭眼睡。” 云葳在?被子里扑腾了两下,算是发泄不满,气鼓鼓的翻了身子,留给?桃枝一个圆润的后脑勺。 “累了半日,歇着去吧,这?我守着。”宁烨近前拉过桃枝,劝人?去休息。 桃枝跟着秋宁他们在?山脚江边寻人?,折腾了许久,的确有些疲惫,是以也未曾客套,直接闪身离开了。 云葳装睡半晌,听着房中没有响动,便转了脑袋来瞧,哪知回眸的刹那,就对上了宁烨的视线,赶忙慌乱的闭紧了眼睑。 母女二人?就这?么僵了半夜,云葳装着装着就睡着了,宁烨却?一刻都没敢合眼。 翌日晨起,云葳幽幽转醒时,宁烨到底是困倦不堪的在?床边打起了瞌睡。 云葳逮到机会,悄然将双腿探出锦被,垂落榻前,踩着猫步朝着门口走去。 “去哪儿?”才走没两步,身后的宁烨直接站起来追上了她?,“要什么我给?你拿。” “去殿下那儿。”云葳也不卖关子,“不亲眼瞧见心里不踏实。” “你很在?意她??”宁烨有些意外,“殿下待你很好吗?这?很重要,告诉娘实话,好吗?” “她?出事我瞧见了,于情于理都该去看看。”云葳避重就轻的继续着自己?的话题。 “让你住在?这?,是她?的意思。”宁烨思及文昭的传讯,决定与云葳坦陈。 云葳垂眸思忖须臾,抬眸问着宁烨:“您留在?这?,是为何?宁府决意投效长公?主了吗?” “惜芷,”宁烨试探着将手搭上了她?的肩头: “宁府的决断都是为了后辈的将来,我和你舅舅自要为你做打算。你留在?长主身边,宁府自愿意襄助她?成事。但若她?待你不好,或是你不愿,趁我还没把势力交给?她?,我可?以带你走。” “无需管我,宁府和我也没关系,您和侯爷作何决断,都不必顾念我的选择。” 云葳不想听别人?说?什么为她?如何如何的话,她?厌恶一人?与一族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更?何况眼下的决断关乎生死存亡。 “葳儿,你外祖在?世时说?过,侯府袭爵不分?内外孙辈,唯论长幼。”宁烨轻叹一声: “你是我的长女,不管你认不认,这?都是事实。日后我和你舅舅若出事,宁家的人?便听你的。宁家是你的后盾,不是你的负累。” “我只是我,不属于云家,也不属于宁家。” 云葳漠然轻语:“我要去长公?主那儿,去不去看她?是我的心意,让不让我见,决断权在?她?。” 第28章 回避 白露低垂扶光柔, 鸿雁南飞树影疏。 宁烨拗不?过云葳,带着人候在了文昭府外。 躺在寝殿软榻上的文昭双眸紧闭,唇色浅淡,面容憔悴。 秋宁赶不?走云葳, 只好半蹲下身子与文昭咬耳朵, 请人拿个主意。 文昭有些意外的睁开了倦怠的眼眸, 气息虚浮:“她来作甚?不?是让宁烨照顾她么?” “宁夫人说, 她管不?住,云姑娘非要来见您。”秋宁有些无奈的与文昭解释着?原委。 文昭凤眸微动, 思?忖半晌, 才?回应道?:“让她回去,不?见,说孤没事。” 秋宁依言前去, 云葳听得消息, 一双杏眼里难掩落寞, 垂眸嗫嚅:“我明日还来。” 看人沮丧离去,一步三回头的模样,秋宁长叹一声, 与门房低语:“关门。” “走了?”秋宁回还的脚步声入耳,文昭不?无急切的询问。 “走了,说明日还来。” 秋宁如实相告,随手拎了外用的药膏,掀起文昭身上的锦被,轻柔的给人换药。 “这丫头,忒倔了些。”文昭笑着?嗔怪了声:“奏表递送进京了?” “您放心, 送去了,八百里加急的。”秋宁手上动作不?停:“您说此番能成么?太后真会出宫来?” “大?差不?差吧。”文昭心里也?无全然的把握, 手指摩挲着?被角: “一会儿?让槐夏去趟宁府,告诉宁烨,别让云葳再折腾,孤想?见她会派人传话。她那小身板也?得养养,机会难得,别浪费了。” “您就别操心她了。”秋宁有些没好气的抱怨: “婢子看,是她带坏您了,用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计策,婢子心疼您。” 文昭悄然甩了秋宁一记眼刀,“话多?了,嘴巴严实点儿?。” 秋宁咽了咽口水,没敢吱声,手脚麻利的给人换了纱布。 “给孤的马动手脚的人,查出来没?”文昭阖眸养神,思?及此事还是深觉不?安。 即便秋宁阴差阳错,提前发现了文昭的马鞍被人动过,马厩饲料也?有异样的残留,但若非天意眷顾,若非秋宁心细,此刻她或许真没命了。 “昨夜就查到了,”秋宁有些心虚:“没敢跟您说,因为那人…被灭口了。是府上的一个采买杂役,尸首自?江里飘上来的。” 文昭深吸了一口气,将?拳头攥的咯咯作响: “总是慢人一步。孤倒是有些好奇这幕后之人了,处处抢先,一次把柄都没落在孤手里,也?是个能人。” “婢子无能。”秋宁怯怯告罪,觉得文昭刚才?的话音有些别扭。 “没怪你。”文昭敛眸轻语,瞥见秋宁失魂落魄的表情,哂笑一声道?: “保持你这个神情,这几日就这么撑着?,让外头的人以?为孤真的不?行了,越失落越好,下去吧。” 秋宁不?无苦涩地撇了撇嘴,躬身一礼离了文昭的寝阁。 云葳在宁烨的府宅里百无聊赖,日复一日支着?小脑瓜长吁短叹。 她不?明白文昭为何铁了心不?见她,整整三日,她每日都去,文昭宁可让她在秋风里吹半日,都不?松口分毫。 “姐姐~” 卧房门口探进来个小脑袋,试探里带着?胆怯的小奶音入耳,云葳终于舍得偏头瞄一眼。 “有事?”云葳瞧见云瑶闪进房门的半个身子,淡声询问。 “娘亲做了薏米枣泥糕,姐姐吃不?吃?” 云瑶从身后变出来一个食盒,双手捧着?,一脸真诚。 云葳转瞬明白了,宁烨这是变着?花样让她接纳身边人,看自?己对宁烨这个母亲爱答不?理?,就推了云瑶这小东西出来。 此刻云葳心烦意乱,无暇培养什么姐妹感情,遂收回了视线,柔声回应: “你吃吧,我不?吃,门带上。” 云瑶吃瘪,嘟着?小嘴盯了云葳半晌,见人无动于衷,只好悻悻地退了出去,在廊下与宁烨告状: “姐姐凶巴巴,再不?去了,娘亲自?己送!” 宁烨眼下是黔驴技穷,看着?云葳闷闷不?乐,却只能干着?急。 本以?为小孩见了小孩该会好说话,却不?料一向讨喜的云瑶也?在云葳那遭了冷待。 正如此想?着?,云葳裹了披风出门来。 宁烨有些意外的上前询问:“这又?要去哪儿??郎中说你不?宜吹风。” “再去一次,您别跟了,我记得路。” 云葳打?眼扫过庭院,唤着?正在浇花的桃枝:“姑姑,跟我走。” 宁烨算是了然,云葳认准的事,任谁说什么也?无用,这固执的臭脾气,还真是十成十随了她。 “我送你。”宁烨无可奈何,转眸吩咐随侍:“备马车。” 云葳并未推脱,她做好了在府门外杵成柱子的打?算,能有马车坐,也?是片刻安闲。 一刻后,秋宁沉着?脸闪进了寝阁,彼时文昭正悠然的倚在窗下的矮榻上晒太阳。 “殿下,又?来了。” 秋宁怯生生的与人回禀,“她还说…” “说什么?磨磨唧唧的,快说。”文昭为了演戏骗人,已好几日没出房间?了,憋闷的难受,脾气也?不?好了。 “她说,您什么时候见她,她什么时候动弹,不?然就立在门外不?走了。” “宁烨怎么回事?连个孩子都管不?住?” 文昭染了些怒气,随手就把膝盖上的书卷给扔了出去。 发泄了一通,她脑海里浮现出云葳犯倔的模样,怅然地揉了揉额头: “也?怪不?得宁烨,她想?站就让她站着?,不?必管。” 云葳本眼巴巴地望着?紧闭的府门,后来渐渐改成了间?或抬眸瞧一眼,再后来索性耷拉着?脑袋,再不?抬眼了。 从午后站到了黄昏,她的腿都站直了,文昭也?没把她放进去。 云葳十分纳闷儿?,难不?成这人也?和先前的自?己一样,记仇了?文昭难道?在怨怪她使性子,将?遇刺的恼恨都记在她身上,这才?避而不?见的吗? 可她真的很想?知道?文昭伤势如何,她已经很自?责了,就快撑不?住了。 夜色昏沉之际,府门开出了一道?缝隙。 云葳猛地抬起头来,走出来的,却是个倾倒废物的仆役,来去匆匆,复又?将?府门紧闭。 空欢喜一场,她咬着?嘴唇愈发消沉,却依旧不?肯离开。 又?等了半刻,宁烨上前去拉云葳:“走了,回家。” 她很清楚,方才?的仆役只是幌子,哪有从正门倾倒杂物的规矩?但半晌过去,文昭无动于衷,就是不?打?算让云葳入府,再等多?久也?不?会改变。 云葳也?不?再坚持,入夜的秋风寒凉,她有些经受不?住。 神色恹恹地上了马车,云葳讷讷低语:“再不?来了。” 宁烨知她说得是气话,指不?定明天一大?早就又?嚷嚷着?跑来,是以?也?未曾多?言。 彼时,帝京大?兴宫内,远没有襄州的宁静—— “陛下怎可妇人之仁?您就不?该放齐太后离宫!”平陵侯元邵怒气冲冲的,在沛宁殿冲着?文昱大?呼小叫。 “兄长,注意态度。”元太后在旁冷声提醒。 “舅舅,朕能如何?”文昱心情也?不?算好: “大?娘娘当着?朝臣的面昏厥在朕面前,朕总得做个孝顺模样出来吧?况且长姐重?伤,若真成了残废,以?后再威胁不?到朕的皇位,手足一场,就不?必非要斩尽杀绝了。” “糊涂!此事蹊跷颇多?,她说重?伤便重?伤?”元邵恨铁不?成钢: “她诡谲狡诈,难保不?是诓骗。放齐太后出宫探望,就是放虎归山,您手里的把柄就没了,她行事也?无需再存忌惮。” “也?不?至于,齐家可都在我们眼皮底下,那两个小丫头也?在宫里,文昭的心性,可不?是能舍这些人不?顾的。且齐后带去的太医里,有吾的人。文昭伤成什么样,自?有牢靠消息传回。”元太后适时出言。 “朕还让照容妹妹跟着?去了,能盯着?大?娘娘的一举一动。”文昱淡然补充。 元邵一愣,元照容可是他的掌珠,文昱竟瞒着?他将?人派去了襄州,简直是胡作非为,给文昭送软肋上门! 可他也?不?敢明言不?满,毕竟那会显得他太过自?私自?利,不?给陛下颜面。 “舅舅安心,她已被我们逼去了襄州,近来也?不?再置喙朝政。退一万步,即便她真生异心,朕有您和宁家助力,还是能收拾得了的。” 文昱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舅舅只管思?量蚕食齐相权柄的事吧。” 元邵无奈,只得应下,压着?怒气退出了沛宁殿。 文昱转眸望向自?己的母亲,嬉皮笑脸的给人捏着?肩头:“您也?累了许久,早些回寝殿歇着?吧。” 元太后微微颔首:“昱儿?,别太劳碌,吾先走了。” 文昱笑得温润,目送人离去后,脸上的笑靥顷刻消散,吩咐自?己身边的内侍: “盯紧了元邵,别让他阻止元照容入襄州。若他再有贸然的异动,即刻知会朕。” 内侍拱手应允,匆匆地抬步出了大?殿。 文昱冷凝的眸子虚离的望着?龙椅,咬牙低语:“谁都妄图左右朕,朕才?是大?魏的君主。” 长夜清寂,一夜无眠的,有匆匆行路的齐太后,有布局谋篇的文昭,有失魂落魄的云葳…… 翌日,云葳说到做到,当真没再去文昭府门前自?找不?痛快。 文昭倒是期待了一整日,却没从秋宁的口中听到这份消息。 不?知怎得,即便她没有让云葳见她,但知晓府门处有人记挂着?她,她便觉得心安。 当晚,夜半时分,长公主府的大?门突然被叩响。 “殿下,太后来看您了!”秋宁难掩欣喜,兴冲冲的跑进了文昭的卧房通禀。 文昭猛然从卧榻上坐了起来,眼底涌动着?难言的喜悦,却还不?忘提醒秋宁: “笑模样收起来,一会儿?只让母亲进来。” “婢子知道?的。”秋宁匆匆退了出去。 不?多?时,齐太后便拖着?连日赶路,疲惫不?堪的身子踏入了文昭的寝阁,“昭儿??” 文昭听得这声呼唤,匆匆跑下了床榻,对着?来人就跪了下去: “母亲恕罪,女儿?不?孝,欺瞒了您,让您担忧了。” “起来,快起来,地上凉。”齐太后慈眉善目的将?人扶起,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圈: “也?不?算欺瞒,脸都留了伤痕,怎这么不?小心?” 文昭赶忙抬手捂住自?己被树枝擦伤的脸颊:“不?小心划伤的,不?碍事。” “元家塞了很多?耳目来,你得让他们看见伤重?的样子,做戏也?要周全。” 齐太后见女儿?腿脚麻利,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转瞬便开始思?量正事了。 “女儿?知道?,早备好了,便是太医来查,也?是伤了脊柱筋脉,瘫痪不?起了。” 文昭俏皮的朝着?齐太后挤了挤眼睛:“您既出来,就别回宫了。文昱这个没良心的白眼狼,手段阴损,女儿?不?放心您。” 第29章 做戏 星子闪烁随风舞, 银河迢递月色凝。 齐太后肃然立在花窗后,凝望落入房中的清晖: “昭儿?,你设局除却想引吾出宫,可还有别的考量?” “女儿是将计就计。”文昭坦言: “马被?动了手脚, 线索断了没摸到授意的人。猎场冷箭是女儿?安排人做的, 会嫁祸给元邵的爪牙。而?后女儿?会谎称身残, 麻痹陛下, 图谋…所以,您别回宫了, 好吗?” “不, 吾要回。吾是国?朝太后,没有离宫别居之理。” 齐太后有些疲惫的回身落座:“吾在宫中,才不会让人生疑, 且你舅父的处境不好, 吾也不放心。吾知你的实力不是问题, 重点在于起事的由头,人言可畏啊。” 文昭见母亲执意要回京,凤眸里顷刻添了愁思, 沉吟半晌才道: “那女儿?也回京,再逼迫他们一二,借舆论?逆转风向,伺机上位。” “风险太高了,不可。”齐太后想也不想,直接回绝:“留在襄州,莫让吾担惊受怕。” “当年也是您劝我?依从皇考遗诏, 怕皇权更迭,风雨飘摇。”文昭苦涩低语: “可女儿?摄政, 费的是一样的心思,如今却名不正言不顺,被?文昱厌弃忌惮。身在皇家,任何?决断皆有风险。” “沉住气。”齐太后长叹一声: “若那年你有今时的年岁和?人脉,吾不会干涉你的决断。平陵侯手中的军权不可小觑,当年你若上位,吾如何?保得住你?” 文昭悄然自袖子里掏出了一枚玉佩来?,明黄的流苏很是惹眼: “祖母早先把此物留给了女儿?,文昱约莫至今都不知,他的命早就捏在我?手里。” 齐太后瞥见她手里的玉佩,也是眉心一颤: “昭儿??这么大?的事情你瞒着母亲?你父临终时,都没问此物的去向?” “父亲走得仓促,伤重痛楚,大?概糊涂了吧。”文昭陷入了回忆,眸光有些怔愣: “我?本不知这是何?物,祖母在世时未曾明言。后来?是萧帅与我?的一次私下谋面?,给我?看了萧家那半块,我?才知晓此物的功用。” “半块?”齐太后又是一愣:“前雍时,此物是皇帝手里一块,萧家一块,如今怎会是半块了?” “前雍皇族与萧家是一体,自然放心。”文昭怅然低语: “文家身为外戚,一步登天,自不会信重萧家。至于祖父将?另外半块给了谁,我?只能请您猜测一二了,毕竟旧事久远,女儿?知之甚少。本想问林青宜,可她一早西去了。” 齐太后愁眉深锁,若说与文家最亲厚的同?盟,便是齐家无疑。但文家外戚起家,自会提防外戚坐大?,是以绝不会把这物件给齐家才对,元家也是同?理。 忖度半晌,齐太后并无头绪:“吾会留意,有消息自会传讯于你。” “今时处境,女儿?不好插手朝事,舅父那边,您多费心周旋。”文昭淡然的微微颔首: “但入京的事,心意已决,还请母亲支持。” “罢了,你长大?了,母亲上了年岁,都依你吧。”齐太后有些无力的应承下来?: “吾当年劝你应了先帝,确有私心,不愿你一生操劳,也怀揣了对昱儿?品行性情的侥幸,是吾糊涂。林老竟走了,她的心血,也不知留下没有。” “非但留下了,还得了个传承衣钵的小徒弟呢。”文昭听得母亲略带哀伤的话音,赶紧接了话茬开解。 “哦?林老收徒了?我?儿?可是得到了林老的心血?她见识不凡,你可得好生参悟。”齐太后面?露喜色。 “那人您也知道的,只不过,女儿?现下怕是还没让人归心呢。”文昭挑了挑眉,跟太后卖关?子。 “何?人?在吾身边不成?”齐太后甚是好奇的追问。 “便是云葳了。”文昭坦陈。 “她?”齐太后有些惊讶,“十三岁的小丫头罢了,先前吴尚宫回话,说她呆板木讷,不是个机灵的。” 文昭骤然失笑:“她骗人的,这丫头鬼精。云家一门出了十宰执,哪有傻的?” “人还在你府上吗,让吾见见?”齐太后来?了兴致,笑呵呵的出言: “若深论?,吾与她算是师承一脉了,嗯?” “差辈分了,母亲。”文昭瘪了瘪嘴:“人在宁府,宁烨是她母亲。您若想见,明日女儿?传她来?。” “宁家…”齐太后眸色微凝:“定安侯在京中与云崧和?元邵不清不楚,吾的耳目盯他很久了。” “母亲,是女儿?疏忽,忘了告诉您,宁府权柄现下在宁烨手里,小侯爷不过是自保的不得已之举,女儿?默许了的。”文昭淡然的将?事实抖搂了出来?。 齐太后嗔笑一声:“吾还真是老糊涂了啊。明日让那丫头来?见吧。能得林老器重,你又肯为她费心,吾当真有些等不及要看她的庐山真面?目了。” 文昭抿唇淡淡的笑了,伸手去挽太后的臂弯:“烦请您陪女儿?演出戏,让外头的人看热闹吧…” 翌日晨起,云葳半靠着床榻,随意的摆弄着自己的头发丝解闷儿?。 桃枝脚步匆匆的推门而?入,将?崭新?的衣衫放在她身旁: “别发呆了,殿下派人传话,接你过府呢。婢子给你更衣梳妆,起来?。” “您没听错?”云葳仰首,水汪汪的大?眼睛巴巴的望着桃枝。 “夫人马车都备下了,快着些。”桃枝敛眸浅笑,轻轻扯了扯她小衣的袖口。 “我?自己穿衣梳头。”云葳一溜烟滚下了床榻,直接坐去了妆台前,欢欣道: “姑姑去给我?收拾包袱,把我?的东西都带上,不回来?了,快去。” 桃枝望着云葳一脸满足的小模样,哂笑着摇了摇头,依言照做了。 不多时,云葳打扮的整整齐齐,立在了文昭的书房外。可廊下站着的,皆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她的心里敲着小鼓,不知这是个什么阵仗。 “您可是云姑娘?” 房门开合间,走出了一个中年嬷嬷,话音虽柔,面?容却很严肃,“随婢子来?吧,太后等您良久了。” 云葳瞳孔一震,太后?哪个太后?是要把她送入宫吗? 迈着有些虚浮的脚步跟着人入了房中,云葳的身上惊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臣参见太后陛下,陛下万寿康宁。” 云葳余光瞥见主位上端坐的那抹绛紫身影,眼尖的扫过她的九凤金钗和?腰间大?带处九爪的龙纹,担忧的心绪缓和?了些许。 若是元太后,即便身为陛下生母,被?尊为了太后,但服饰图章还是与先帝的齐后有分别的。 “免礼,起身罢,到吾身前来?。”齐太后的语气柔和?的不像话。 云葳有些懵,文昭的母亲这般柔婉么? 她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了一句话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满脸的警觉溢于言表,云葳小心翼翼地?挪着小碎步立去了齐太后跟前三步远的地?方,死活不肯再往前了。 齐太后微微抬眸打量着她戒备甚重的小模样,不由得眼尾弯弯,朝着人招了招手: “再过来?些,莫怕,吾瞧着很可怖吗?” “臣不敢,绝无此意。”云葳心脏漏跳了半拍,谨小慎微的又挪了一小步过去。 桃枝分明说,是文昭传讯叫她来?,可这房中根本没有文昭的影子。 云葳摸不透,这母女二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齐太后眉心微凝,略带诧异的打量着云葳,这人当真如女儿?所言,是个机灵的? 她狡黠的眸光微转,伸手端了身侧的一盘小点心过来?: “这个年岁该是都爱吃点心,别拘束,喜欢什么自己拿。” 云葳愈发错愕,您哄孩子呢?有话直说行不行,莫再吊着人的心绪了可好? “谢太后。”云葳随手捏了个点心攥在手掌心,垂着眸子等候下文。 齐太后示好失败,挥手屏退了随侍,只留云葳一人在房中: “想是认生不自在了?昭儿?跟吾夸了你好多次。吾曾受教于林老多年,若这般说,你这丫头与吾,也算是颇有缘分。是哪一年跟的林老?” 云葳羽睫闪烁,这个高枝她可不敢攀: “回太后,臣自幼长留道观,恰逢林老在凝华观清修,这才得了机缘,蒙林老垂怜。拜入恩师座下,只是去岁的事。” “嗯,放轻松,吾与你随便聊聊。” 齐太后寻见了突破口,眉眼间的笑意愈发深沉,余光扫过文昭书案上的公文,淡然道: “你这字迹尽得林老风骨,打眼一瞧,与吾的手迹也无甚分别,想来?林老对你爱重的紧。” “太后谬赞,臣愧不敢当。” 云葳眸光一怔,后知后觉的回过味儿?来?,怪不得文昭在余杭直言问她瑶清真人在何?处,原是书写的一封药方字迹露了马脚,把自己卖了个干净。 “昭儿?说,你为了不入宫随侍吾与元太后,喂了自己毒药?” 齐太后慢条斯理的与人寒暄:“不过两个上了年岁的寡居妇人,你如此忌惮?” “臣知错。” 云葳慌忙俯身于地?,暗地?里把事事都往外抖的文昭骂了千百遍,她分明已经磋磨过自己了,竟还要搬出老母亲再拾掇自己一通才满意? “事情过去了,昭儿?也有心护你,吾不会追究。” 齐太后伸手将?人扶起,温热的手掌覆着云葳发颤的指尖:“跟吾说说,你当时在怕什么?是怕吾,还是怕元太后,抑或是,你的祖父和?父亲?” 云葳低垂着眉目,脑子运转的飞快,齐太后大?抵是在试探她的心意。 “臣…臣一时糊涂。”云葳敛眸低语: “臣自幼长在乡野,不懂规矩礼教。元太后的懿旨令臣惶恐,于京城大?内,臣心中皆是未知迷惘的怯懦畏惧,非是不愿随侍您,求太后明鉴,恕罪。” 齐太后眯了眯凤眸,暗道小东西的口风倒是严实,竟未曾吓唬出实话来?。 她眸光一转,便换了路数:“昭儿?伤势颇重,听闻你在府外候了多日,去她寝殿瞧瞧吧。” 云葳青涩的小脸上转瞬染了慌乱,乌黑的大?眼睛里瞳仁猛然发散,倏的抽出了被?齐太后攥着的手,仓促躬身一礼:“臣遵旨。” 说罢,她脚步虚浮的退了出去,匆匆沿着廊道,小跑着去寻文昭了。 齐太后望着她忐忑的背影,微微弯了唇角,嗤笑低语:“昭儿?糊涂,早便归心了。” 第30章 陪伴 晴空飞鹤过, 楼阁秋已深。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入耳,秋宁有些烦躁的抬脚去开门:“放肆,哪个?不要命…云姑娘?” “秋姐姐,太后准我来的。”云葳为让秋宁放她进去, 也学着嘴甜了几分。 秋宁听得云葳唤出声甜甜的“姐姐”, 惊得大眼圆瞪, 抿了抿嘴才闪身放了她入内, 复又将房门合拢。 云葳瘦弱的身影一闪,便溜进了寝殿。 殿内重?重?帷幔尽皆垂落, 光线格外昏暗。 她一步步靠近文昭的床榻, 杂乱的心跳声格外响亮。 绕过罗帐屏风,瞧见文昭的模样时,云葳惊骇不已, 怔愣地?顿住了脚步, 咬着下唇不知所措。 映入她眼帘的, 是容色苍白如纸,半边脸上血痂伤痕红肿,仰靠在轮椅上虚弱不堪, 紧闭的凤眸间愁楚满布的文昭。 “闹了多?日要见,今日来了,怎不言语?” 文昭的话音透着无力,半眯着眸子扫了一眼云葳,复又垂下了沉重?的眼睑。 云葳动了动嘴唇,将惊诧探寻的眸光转向了身侧的秋宁,指着文昭盖了厚厚皮毛, 缠满绷带的双腿低语:“殿下的腿?” 秋宁漠然别过了视线,一脸苦涩。 云葳见秋宁这副模样, 半张小嘴不敢置信地?缓了半晌,下一瞬却忽而一个?箭步上前,飞速捏住了文昭的皓腕,要给人探脉。 “放肆。” 文昭陡然缩回了手,轻斥一声,阻止了云葳的举动。 云葳垂着脑袋神?伤不已,倏地?直直跪下身去,语气里满是歉疚: “臣愧对殿下,若臣没有闹脾气,您不会去城郊猎场,也不会…受伤了。殿下,对不起,对…不起。” 唰啦啦的两?行清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落了一地?。 文昭满目意外,她未料到,云葳的小脑瓜会想?到此处,竟自揽过失,因此而自责。 说来,那日也是赶巧了。 本来她与秋宁的计谋就选在那天,云葳中举,只是给她跑马添了个?名正言顺,更加不会令人生?疑的由头罢了。 而云葳一闹脾气,就连不知情的槐夏都以为,她真是去散心消遣的。 “不干你事。”文昭转眸轻语,又看向秋宁道: “扶她起来。既见过,回家去吧,孤这样子,也无暇他顾,不留你了。” “不,臣不走,臣在这儿照顾您。”云葳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呜咽请求: “臣保证不胡闹,再不添乱,也绝不惹您动怒。求您让臣留下,臣愿意给您侍疾,臣学过医的,求您了。” 文昭哑然,她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云葳是这个?态度。 面对这个?主动贴上来的傻丫头,文昭竟有些头疼,毕竟她并未真的瘫痪,怎好留云葳在侧呢? 秋宁看出文昭的窘迫,上前去劝云葳: “您回吧,府上随侍众多?,太?医就有三位,自会把殿下照看好。您身子虚弱,也要将养,不是吗?” 云葳惶然的看看秋宁,又转眸瞧着不肯睁眼的文昭,语气破碎而神?伤: “殿下嫌臣是个?累赘,不要臣了吗?” 她凝眸望着文昭,见人的面色上,除却微微眨动的浓密睫毛,再无波动,便自顾自说道: “臣知道说什么也无法挽回铸成的过错,您让臣在府中留几日,臣把家师书稿给您默出来,写完就走,权当给您赔罪。以后不会再来扰您,臣告退。” 云葳压抑着啜泣,撑着地?板起身,逃也似的直奔殿门而去。 她早该清楚,文昭留她在侧是为利用,她若惹是生?非,自会招人厌弃。 可与人相处将近两?个?月,不知不觉地?,她到今时才知,她有些依赖文昭了。 许是自幼慕强,欣赏独立有为的女?子,如师傅,如观主;许是少人怜惜,渴盼有说一不二的人回护,文昭会护她,哄她,把她放身边,教她打理府中文书,甚至是骑马点茶这样的小事… 泪花模糊了视线,云葳咬住唇缘隐忍着哭声,光洁的地?板平坦,她却险些平地?扑了个?趔趄。 文昭还没理顺凌乱的思绪,眼见云葳仓惶的背影行将冲出寝阁,垂眸瞥见地?板上被她哭出来的一滩小水洼,终究心软的开了口: “回来,孤没让你走呢。” 话音入耳,云葳好似被人抛弃又捡回的小猫儿,怔愣又意外地?僵在原地?,攀上门把的手指不知该不该用力。 “方才答应的好,这会儿又不听话了?不听话孤就真不要你了。” 文昭看她不知所措的立在门边,轻笑?着逗她。 云葳眼下被患得患失的心绪搅扰的失了理智,闻言,忙不迭地?抬袖胡乱抹去了眼泪,一溜烟跑回了文昭身边,半跪在她面前,垂眸喃喃低语:“臣听话。” “起来,”文昭伸出略显苍白的修长指尖去戳她的脑门: “动辄就哭,以前也这般爱哭鼻子?孤也没说什么,你的脑袋里都装了什么,叽里咕噜胡猜了一堆?自去搬个?小凳过来,陪孤说说话。” 云葳从没这么乖过,她调头环视一圈,从外间抱了个?圆圆的小凳,屁颠屁颠放在了挨着文昭轮椅的一侧,老老实实坐得板正。 文昭不由得发笑?,这些日子她闷在寝殿实在无趣,眼前的小东西倒是个?可爱的。 看见文昭的笑?颜,云葳悬着的心总算落回了几分,这人还能在她面前笑?,应该也没有很讨厌她。 “太?后跟你说什么了?”文昭随口找了个?话题,想?要缓解些许方才尴尬的氛围。 云葳已忘得差不多?了,她认真的回忆良久,才低声道:“没什么,问臣怕不怕她,为何不敢入宫。” 文昭挑了挑眉,暗道自家母亲也是个?会吓唬人的,好在齐太?后长得一副慈眉善目的容颜。 “在宁府住得不习惯?一天几次的往这儿跑,你真会折腾宁夫人。”文昭垂眸瞧着乖得不像话的云葳,悄然转了话题。 她很想?知道,云葳来这,是出于对她的关?心,还是只想?逃避与宁烨相处。 “没有,那日江边流了好多?…臣,臣心里悬着石头,放不下。”云葳搅着手指,小声嘀咕:“您中箭了吗?” 文昭的眼底划过一抹欣慰,狡黠道:“若没伤到,怎会是现?在这副窝囊模样?” 云葳的小鼻子轻微翕动了下,交握的手指紧了又紧,将头埋得愈发深了。 “日日这么躺着,身子难受得很,你给孤捏捏?”文昭看她又不知再胡思乱想?些什么,赶紧给人找事做。 “您哪里难受?”云葳匆匆抬眸,一脸真诚的发问。 “腿麻了。”文昭随意编了个?说辞。 云葳眉心微微蹙起,盯着文昭的腿瞧了须臾,眼底却满是狐疑。 若还有知觉,那文昭的腿该是有救。 她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揭开了文昭腿上搭着的皮毛锦缎,撩起文昭的外衣裙摆,里衣上,腿弯伤处渗出的血迹刺痛了云葳的双眼,她竟不知要从何处下手。 “您的伤处渗血了,让臣给您重?新包扎可好?”云葳试探着询问。 文昭转眸看向沙漏,算着时辰,是该换药了。 “秋宁,取药来,让她换。” 文昭随口吩咐秋宁,一会儿换下的染血纱布,可是要让外头的细作看得清清楚楚的。 接过纱布药膏,云葳手法轻柔的给人取下了脏污的纱布,却在瞧见伤口时皱了眉头,这伤口虽深,却并非箭伤,该是摔下去被划伤的,周遭不曾浮肿,也未曾伤到骨头。 如此说来,文昭腿没断却起不来,该是伤了脊柱,可那处伤了,神?仙难救,文昭的双腿该不会有任何知觉才对。 想?到此处,云葳冒坏,故意加重?了换药的力道,手落下的一瞬,就听得上首的文昭隐忍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云葳下意识抬眸去瞄她,只见文昭的一双凤眸里涔了些许怨怪,正半眯着眼剜她呢。 云葳气不打一处来,麻利的给人缠好了纱布: “殿下功课做得不周全?,需要医书吗?臣去给您拿。” 文昭的凤眸顷刻觑起,幽幽的嗓音飘忽:“你在说什么?” “臣是个?半吊子,都能看穿您的纰漏,更何况博学的太?医?” 云葳懒得绕弯子:“您的腿无碍,对吗?这伤不及筋骨,若致残,便是您的腰背有伤。那处若伤了,腿没有痛觉。” “很好,你也不必出这屋子了。” 文昭似笑?非笑?,也不再伪装,捏着云葳的胳膊把人扯到了身前,附耳轻语: “就在这好生?陪孤演戏,若出了岔子,孤饶不了你。” 文昭暗骂自己大意,方才放松过头了,随便寻了说辞,竟被云葳发觉了隐晦。 云葳瘪着小嘴没言语,暗骂文昭是个?没良心的臭狐狸,枉她白担心一场。 “若真挂念孤,孤未残,你不该高兴吗?” 文昭看着云葳沉下的容色,一脸玩味地?凑弄:“这苦大仇深的样子,难不成你盼着孤做个?残废?” “没有。”云葳咬了咬牙,别过了视线懒得看她。 眼见小人又成了气鼓鼓的模样,文昭讪笑?一声: “背后还有一处伤,一道换了吧,你的手法比秋宁好些。” 听得“背后”二字,云葳拧了眉头,“怎么换?” 那可是要文昭脱了衣服,才能换药的地?方…… “你是郎中,反来问孤?”文昭掀了锦衾,直接站起身来,将手递出去:“扶着孤去榻上。” 云葳倏的红了耳根,暗道文昭还真是坦荡不扭捏,可她是个?矜持的姑娘,委实不好下手啊。 眼见文昭大长腿一搭,身子一翻就趴在了床上,云葳的两?个?小爪子直接支楞在了空气里。 她挣扎了半晌,才深吸一口气,把心一横,一把扯开了文昭的腰带,给这人一层层地?剥着皮,直到里面的莹白雪玉展露眼前。 都是女?子,不怕不怕! 30-40 第31章 取暖 十月霜露凝, 寒鸦复归林。 长公主府正院回廊下,一柔婉俏丽的姑娘随侍在齐太后身侧,莞尔轻语: “太后?,臣还未见过殿下府上的云典签, 听闻她?小小年岁便得了乡试第五名的佳绩, 照容来此, 盼着有幸见人?一面呢。” “她?在昭儿房中?侍疾, 你若想见,吾派人?叫她?来。”齐太后脸上挂着浅淡的笑靥:“你去?岁可是?京城亚元, 不比她优秀?” “臣去?岁都十五了?, 参与的还是?人?少的恩科。”元照容敛眸轻语:“您当真今日便走吗?殿下未曾出门一步,约莫心结难解,您不再陪她?几日?” “昭儿被吾惯坏了?, 心高气傲, 这?道坎儿别人?帮不了?, 只能她?自己渡。” 齐太后?怅然一叹:“吾该回了?,哪有太后?常留宫外的道理?照容,吾见你近来四处周游, 想是?喜欢襄州?若不舍,不急着回,留下多住几日。” “臣的确喜欢,但若没?跟您回去?,姑母定要怪罪。”元照容轻叹一声?,面露颓然。 “吾替你做主留下,就住昭儿府里?, 呆够了?再回。你姑母那儿,吾去?说。” 齐太后?凤眸微转, 她?想把元照容留在此处,给女儿身边放个元邵的软肋。如此,陛下也会觉得文昭有人?盯着,能够安心。 元照容闷头苦思半晌:“谢太后?,臣还是?回京吧。家父不知臣跟您来此,耽搁久了?,回去?他必然大?发雷霆。” “也好。”齐太后?并未强留,元照容虽是?元家人?,但自幼养在宫中?,也是?个品行端方的姑娘。 午后?西风渐紧,齐太后?一行人?打点好行囊,准备离开文昭的府邸。 马车停在府门外,齐太后?回望了?一眼女儿的庭院,淡然道:“启程吧。” “母亲…” 一声?柔弱的呼唤险些湮没?在风中?,却勾走了?一行人?的视线。 众人?回眸瞧去?,瘦弱的云葳推着坐在轮椅上,一脸憔悴病容的文昭,现身于?房门前的回廊下。 齐太后?脚步匆匆赶了?回去?,语气里?满是?关切,“外间风凉,怎出来了??说了?不必送…” 文昭见母亲的戏码给的足,微微垂了?眼睑,倏地滴落了?一行清泪: “母亲,一路顺风,切切珍重,恕女儿不孝,不能远送。” 云葳的贝齿悄然咬上了?脸颊里?侧的软肉,她?怕自己一个不留神笑了?场,给文昭惹麻烦。 “安心养伤,看开些。”齐太后?拍了?拍她?的手: “不必记挂吾,常来家书。云葳,昭儿劳你多照顾。” “臣之职分,请太后?放心。”云葳垂眸拱手一礼,应承的中?规中?矩。 太后?身侧的元照容定睛瞧了?她?半晌,却并未言语,随太后?亦步亦趋的回身上了?归京的马车。 文昭凝眸望着府外空荡荡的长街,怅然叹了?口气,“回屋。” 云葳推着她?回了?寝殿,半个多月过去?,文昭是?第一次在旁人?面前现身,就连府中?杂役,瞧见文昭颓然模样的刹那,也是?心头一惊。 寝殿复又房门紧闭,文昭不再演戏,兀自起身踱步去?了?床榻: “人?走了?,你自由了?,出去?吧。” 文昭将云葳留在寝阁整整五日,当真是?寸步不离,连房门都未踏出一步。 云葳听得出,文昭语气低沉,太后?一走,好似把文昭的魂也给带走了?。 她?顿住了?跟着文昭的脚步,温声?低语:“臣去?外间默书,您有事唤臣。” 文昭懒得管她?,也没?再多言。 太后?离去?,一行人?虽暂且骗过,约莫京城里?的人?也信了?她?变成?残废的事实。 但也因此,她?这?戏码就得一直演下去?,半点疏忽都不能有。 而为了?应付太医把脉,她?喂了?自己好些苦药,于?身体确有损伤。 秋宁说得不错,她?这?招数,就是?学了?云葳,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就为给重回帝京拖延一个合适的时机。 想必此刻的帝京,正在风云激荡。 她?栽赃给元邵的谋刺罪证,大?抵能挑拨离间元邵与陛下的舅甥情谊,让文昱那个自诩聪明?的半吊子,做些令元邵心寒的糊涂决断了?。 云葳在外间安静的书写着脑子里?的《凝华辑要》,未曾弄出一星半点的动静,生怕搅扰了?文昭的心神。 自午后?直到日暮西垂,二人?一里?一外,尽皆沉默。 待到殿内昏沉,不得不掌灯照明?,云葳拿了?火折子去?点烛火,小心翼翼走去?里?间,想瞄一眼文昭。 彼时文昭正蜷缩在床榻上,眉心深锁。 云葳快步行至床榻旁,半蹲着身子轻语:“殿下?您怎么了??要掌灯吗?” “你没?走?”文昭的话音有些虚浮。 “臣去?给您添杯茶。” 云葳掐指一算,文昭该是?有三个时辰未曾唤过人?来,自也不会喝水饮食。 起身的一瞬,云葳忽觉自己的腰带自身后?被人?扯了?下。 她?狐疑的回身,只见文昭的手指正勾着她?的腰带,而这?人?的面色,却愈发苍白了?: “不喝,别去?。” 云葳一愣,迅捷地点燃了?榻前的红烛,随即指尖探上文昭的皓腕,给人?诊起脉来: “殿下何处不舒服,您的脸色很差。” “孤冷。”文昭轻飘飘的落下了?两个字来,双眸紧闭。 云葳捏着她?脉搏的指尖隐隐发颤,她?知晓文昭缘何发冷了?,是?近来一碗又一碗做戏用的药汤过于?寒凉,伤了?文昭的身子: “臣去?给您熬份汤药,去?了?这?积攒的余毒。” “回来,”文昭反手捏住了?云葳欲走的手腕,“糊涂吗?太医还在府上,太后?一走孤就迅速好转,假不假?” 云葳愕然:“那臣给您添杯热茶暖暖身子,再找秋姐姐寻个手炉来?” “不能让人?看见孤这?副样子,孤嘴里?发苦,不喝苦茶。” 文昭的语气跟个病弱的小猫儿似的:“你违令不遵,为什么没?出去??” 云葳很想怼她?两句,但文昭病歪歪的,她?又不忍心: “臣请示您了?,说在外写字,您没?回绝,不算违令。喝水好吗?臣去?寻些蜜饯,喝热水便不苦了?。” “闭嘴,头疼。” 文昭有些没?好气,眉心拧出了?一座小山,拉着云葳的手也松开来,顷刻就攥成?了?拳头,却攥的有些无力。 云葳大?着胆子抬手抚上了?文昭的额头,她?觉得文昭的手有些过于?凉了?。 果不其然,这?人?手凉,额头却有些烫人?,文昭发烧了?。 云葳刚要起身去?叫秋宁拿个主意,文昭却抓住了?她?的小爪子摁在了?自己脑门上,大?抵是?因为云葳的掌心温热,她?觉得舒服吧。 “殿下,您发烧了?,松开臣,臣去?给您熬姜汤暖身可否?” 云葳不无担忧的耐着性子询问,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才是?那个二十有三的大?姐姐,文昭就像个任性的气人?精。 “你就挺暖的,呆着别动。”文昭喃喃低语,大?脑袋往床边云葳坐着的地方拱了?拱。 云葳一脸不解,看着快要贴上自己肚皮的文昭的大?脑瓜,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她?就这?般僵直着坐了?许久,文昭的呼吸不算安稳,身子好似在不时的瑟瑟发抖。 云葳悄然给人?紧了?紧被衾,可文昭捏着她?的手指寒凉的有些冰人?。 “冷…”文昭上下嘴唇轻碰,吐出了?这?么一个字来。 云葳刚想再出言劝劝,文昭却忽而展开双臂,把云葳一整个环住:“让孤抱着,你怎么这?么暖和?” 云葳有理由怀疑,文昭被烧迷糊了?。 大?活人?不暖和,那不活见鬼了?? 寝殿无人?,云葳垂眸瞧着脆弱隐忍的文昭,忖度良久… 她?杏仁大?眼滴溜溜转了?两圈,悄然解了?自己的外衣丢去?榻前的地上,揽着迷糊的人?往床榻里?挤了?挤,直接探身钻进?了?文昭的被窝。 不是?觉得她?暖吗?那就做个人?形手炉好了?,反正这?人?任性又烧得糊涂,待身子暖起来退了?烧,她?溜走就是?了?。 柔软的身子触及文昭的刹那,云葳打了?个哆嗦,此刻的文昭就像个大?冰块。 文昭却迷迷糊糊的很喜欢身前的温软,甚是?主动的往前欺了?身子,将云葳勒的结实,险些让她?窒息当场。 云葳头皮发麻,文昭这?么抱着,她?一会儿还怎么跑啊…… 时近亥正,门外的秋宁都没?等来云葳,往日这?个时辰,云葳早该让她?端晚膳进?去?了?才对。今日她?猜到文昭送别太后?,大?抵心情不佳,一时半会儿没?有食欲。 可夜已经?如此深了?,还不吃不喝,未免奇怪。 “咚,咚咚…殿下?” 秋宁敲了?半晌的门,却没?等来回音。 她?心下一慌,抬脚就把门给踹开了?,脚步匆匆的往寝阁屏风后?寻来。 云葳忽闪着无辜的大?眼睛,抬手指了?指文昭压在自己纤细脖颈上的长胳膊,那表情好似在求救。 秋宁惊讶的半张着嘴,指着床上的云葳,压着嗓子低呼:“您怎么上床了??殿下怎么了??” “睡着了?。”云葳气音轻吐,“她?发烧了?,神志不清,帮帮我,把她?挪开,好吗?” 秋宁扫了?一眼沉睡的文昭,再看看被文昭处处压制,胳膊腿都被绕住的云葳,讪笑着摆手退了?出去?: “您等殿下自己醒过来吧,吵醒了?殿下,婢子吃罪不起,先走了?。” “欸?”云葳急得想去?追,却被睡梦中?的文昭用力的紧了?紧臂弯,勒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只好顺着人?的力道缩回了?身子。 秋宁溜去?了?廊道下,抬手拍着自己的脸颊缓了?半晌,怎么也想不通,速来孤傲清冷,自幼不与人?同榻而眠,洁癖心甚重的文昭,怎就把云葳拎进?了?被窝里?…… 第32章 骄横 窗槛枝影斜, 晨阳落门?扉。 文昭迷蒙间幽幽转醒,隐觉浑身?酸懒,伸展双腿时突感身侧有了阻碍,带着浓重的起?床气, 她用力一蹬, 而后猛然睁开眼, 从榻上坐起了身子。 “嘭——” 一声沉重的闷响传入了方清醒过来的文昭耳中, 令她不由得蹙眉,循着声音发出?的位置观瞧。 云葳睡得好好的, 梦里不知怎得, 直接摔下了悬崖,而后便是一阵钝痛,骤然惊醒。 “哎唷…嘶!” 稍一动弹, 云葳便觉后脑勺与腰身?痛得不行, 她拧着眉头?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下一瞬映入视线的,竟是文昭鹰隼般犀利的眸光。 文昭正顶着一脸怒火,负手立在云葳身?前, 冷眼审视着她。 云葳手撑冰凉的地板坐了起?来,脑子?好似摔残的西瓜,稍一转动便疼得她呲牙咧嘴,耳朵也跟着嗡鸣声声。 她的记忆定格在昨晚秋宁离去后的画面,而后,便不记得了。 至于现下怎睡在了地上,她也不知。 文昭直勾勾凝视着云葳, 指尖勾起?她散落于地的外衣,冷声自牙缝里挤出?了一句: “谁给你的胆子?, 敢爬孤的床?” 云葳摔得结实,脑子?有些懵,听?着文昭阴恻的话音,她支起?双臂半撑着身?子?,畏畏缩缩往后退了些许,睁着一双无辜的杏眼,竟有些不知所措。 爬了文昭的床,是事实。可后来抱着她不放的,分明是文昭自己… 文昭脑子?也有些懵,她昨夜高烧,大脑直接断片了。 今日醒来,云葳竟睡在她身?侧,外衣还被丢在了她的床边,简直是荒唐至极!得亏无人在侧,不然岂非要被人传些不着边际的闲话出?去? 见云葳不言语,也不分辩,文昭脸色愈发冷了:“出?去跪省,太过放肆!” 云葳终于回过神儿?来,觉得有必要好好跟文昭掰扯一二:“殿下?您昨夜…” “出?去!”文昭当她为逃避责罚,又?要扯谎狡辩,不等人把话说完,便没好气的斥责了一句:“想违令挨板子??” 云葳察觉她是真的恼了,满肚子?委屈也不敢再说,一骨碌从地上翻身?爬起?,捡了被文昭丢去一边的外衣,瘪着嘴去了廊下领罚。 秋宁早早候在了房门?外,看到云葳委屈巴巴的出?来罚跪,眨了眨茫然的双眼,顷刻积攒了一头?雾水。 “秋宁!” 房中传来了文昭满是恼火的一嗓子?,秋宁吓得打了个哆嗦,捯饬着腿就硬着头?皮冲了进去:“殿下。” 文昭指着床榻愤然命令:“被衾枕头?都丢出?去,换新的,全部!” 秋宁早料到文昭受不了与人分享锦衾,忙不迭地跑了去,手脚麻利地撤下了所有的床上用度,脚踩西瓜皮溜之大吉。 廊下的云葳转眸瞥见秋宁抱着床品跑出?来的模样,心?底涌起?了一股诡异的感觉,自尊心?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文昭则在房间里气得团团转,她实在想不起?来昨晚自己在做什么?了。 隐隐约约的,她好像知道?自己头?疼,意识迷离间还拉着一个人说话。 那人是云葳吗?可是云葳怎敢如此大胆,爬上自己的床,还…还和她共享一张锦被呢? 她再糊涂,也不可能邀云葳同榻的。 手撑额头?缓了半晌,待到秋宁举着新的床品回来,文昭终于冷静下来: “把她叫进来,孤有话问她。” 秋宁有些懵,“云姑娘没在廊下了,不是您让她走的吗?” 文昭陡然抬眸,疑惑的看着秋宁,叹了口气,“愈发放肆!领罚都敢溜号,把人找回来。” 秋宁深感迷惑,您昨夜把人抱得结实,就跟缠绕着大树的长蛇一般,今晨怎就翻脸了? 她顶着混沌的脑子?,抬脚出?去寻人,心?中暗暗揣测,云葳大抵又?闹脾气了。 过了一刻,秋宁拉着不明就里的桃枝把府里犄角旮旯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云葳这小祖宗的影子?。 而此时,宁烨却深感意外,云葳独自垂着脑袋走入了府里,正孤零零地立在影壁处发呆。 “怎么?回来了?桃枝呢?” 宁烨快步近前,张望着府门?处,没瞧见车马,也没见桃枝的身?影:“自己走回来的?” “嗯。”云葳点了点头?,敛眸低语:“我头?疼,回房睡一会儿?。” “…好。”宁烨看着云葳怏怏不乐的小模样,一时有些凌乱,转眸吩咐身?边人,“请个郎中来。” “您…会写辞表吗?” 云葳的脚步忽而顿住,转头?看着宁烨:“可否麻烦您,代我给殿下写个辞官的表奏,我不去她府上了。” 此语入耳,宁烨的嘴角一抽,她方才就在猜测,可是云葳在文昭那儿?受了委屈,才赌气跑了回来。 毕竟外间风传,文昭伤重致残,多?日闭门?不见人,该是有些喜怒无常的。 “会,我这就给你写,写完了送去你房里?”宁烨试探出?言,摸索她的态度。 “不必,烦请您直接送去她府上吧。”云葳淡淡回应,还给人躬身?行了个礼,而后才转身?朝卧房走去。 “大姑娘这是怎么?了?瞧着好像很?伤心?。”宁烨身?边的随侍都看出?了异样。 “去把桃枝请回来。”宁烨沉了脸色,信步走去了书房。 辞官的奏表不能乱写,应承云葳不过是权且将人稳住,她得先知道?,文昭府里发生了何事。 文昭那一脚踹的不轻,云葳脑勺着地,摔得也够狠。每走一步,半边头?都会嗡嗡疼上一阵。 云葳有些后怕,若是摔傻了,日后天长地久的,该如何是好? 褪了外衣,扯着锦被,云葳将自己包成了一个小团子?。 不仅如此,她还丢了硬邦邦的枕头?,让自己的宝贝脑袋窝在软软的床褥上,自觉地闭紧了眼。 她得好生静养,脑子?最重要,脑子?是她的命,她的脑子?不能出?问题。 许是连日来照顾文昭太过疲累,云葳到了家中,很?快就睡熟了。 宁烨领着郎中进来的时候,云葳的呼吸平顺,瞧着面颊红扑扑的,也不像生病的模样。 她打发了郎中,拎起?被云葳丢去地上的小枕头?,只当这人是孩子?心?性,闹了脾气撒泼来着。 桃枝是午后回府的,宁烨见了人便拉着她问起?了来龙去脉。 桃枝有些哭笑?不得。 早先秋宁与文昭说了云葳不在府上的消息,恰巧门?房来通禀,说宁烨请桃枝回去,文昭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云葳自己跑回家了。 是以文昭好生询问了秋宁昨夜的情况,秋宁又?将原委给迷惑的桃枝解释了一番。 “说来话长,总之是殿下误会姑娘了。” 桃枝理顺了自己的思绪,与宁烨简短的复述了一遍:“所以,殿下让婢子?回来,把姑娘哄回去呢。” 宁烨却来了脾气:“她发烧就能胡为?她发烧就是磋磨葳儿?的借口?孩子?一片心?意,又?是她主动拽着人不放,一句烧糊涂不记得就轻飘飘过去了?还罚跪,孩子?多?大了,不要脸面的吗?” “夫人消消气,她…毕竟身?份在那儿?。” 桃枝听?着宁烨怒火中烧的抱怨,有些无奈的劝慰:“依您之意,姑娘还回去吗?” “她让我给她写辞表了。”宁烨喟然一叹: “她心?绪很?敏感。若照你所说,秋宁当她面扔了床品,她八成觉得殿下嫌弃她了。这孩子?也是,殿下病了,她怎不叫人呢?到底年幼,遇事没分寸。你去回话,就说云葳不舒服,在家住几日。” 桃枝的眸子?微微眯起?,云葳竟到了要写辞表的程度?她是知道?云葳在给人写《凝华辑要》一事的,这也便意味着,云葳认可了文昭。 可若辞官不要,不就是反目成仇的前兆吗? “要不等姑娘醒来,问问她的意思?”桃枝忖度半晌,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殿下伤得如何?”宁烨直言询问: “她心?高气傲,若身?残一时无法接受,脾性大改,我不放心?孩子?留她身?边。毕竟殿下自己也不是个老成的,说到底只是半大孩子?罢了。” “没见到。” 桃枝如实回应,“这几日她只让秋宁随侍。说来奇怪,姑娘回府那日去看她,便再没离开过她的寝殿。除却昨日午后送齐太后一行人,今早是姑娘第一次出?那道?门?。” “也就是说,只有葳儿?知晓她的病情?”宁烨面露狐疑,深感费解:“她防着旁人也好,躲着也好,为何把葳儿?留下呢?” 桃枝默然摇了摇头?。 “是该问问葳儿?的意思。”宁烨思量许久,心?头?有些不安。若另有隐情,她得带着孩子?早些离开此处才好。 文昭残疾,便无缘大位,若待云葳不好,宁府再无追随她的道?理。 云葳哼哧哼哧的睡了一整日,一觉醒来便翻个身?继续睡。 在她稚嫩的小脑袋里,下意识地以为,只要睡够了,休息好,脑子?就不会受伤,是以她不停迫使自己陷入沉睡,誓要呵护好受了磋磨的头?颅。 云葳一日没吃喝,桃枝和宁烨忍不住,终于在夜半时分,端着食物走进了她的卧房。 饥饿的肠胃在饭食飘渺香气的鼓动下疯狂的叫嚣,云葳迷迷糊糊的转醒,吸了吸自己的鼻翼。 “吃点东西再睡。”桃枝端了碗鸡蛋羹,直接舀了一勺放在了她的小鼻子?底下,“香不香?来,起?来吃两?口。” “嗯…哼”云葳睡得有些懵,哼哼唧唧的蹭了蹭身?下的锦被,“…头?疼。” 桃枝一怔,想起?秋宁转述的话音,不无忧心?的揣度,云葳不会真的被文昭推下床榻摔坏了脑袋吧? “夫人,叫郎中吧。”桃枝忧心?的与宁烨商量,正常人哪有睡了一日还要睡的。 云葳像个小挂件一样,丁零当啷的垂着脑袋趴在桃枝的肩膀处,喃喃低语: “姑姑嫌弃我吗?会因为我抱着你,回去扔了这身?衣服不要吗?” “说得什么?胡话?”桃枝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别胡思乱想了,一会儿?郎中来给你看看,怎就一直睡呢?除了头?,还有何处难受吗?” “嗯?没…”云葳困得不行,闭着眼睛跟人要吃的,“鸡蛋羹,饿…” 于是,宁烨领着郎中来的时候,云葳正窝在桃枝怀里,双眼紧闭,嘴巴却一动一动地抿着鸡蛋羹,瞧着像个傻乎乎的小奶猫。 “让您见笑?了。”宁烨勾着唇角与郎中寒暄。 老郎中捋着胡子?笑?了笑?,上前去给人探脉,沉吟良久,只乐呵呵道?: “夫人把她叫醒吧,凡事过犹不及,睡多?了而已。” 听?得这话,桃枝和宁烨总算把心?沉到了肚子?里。 放下碗筷,桃枝端着昏睡的云葳就踱步去了屋檐下吹风: “醒醒,睡成小傻子?了!再不睁眼,婢子?把你扔去墙外的老柳树上…” 第33章 安抚 长夜清寂晚风凉, 新月如钩玉津明。 桃枝嘴上喋喋不休,手上还晃个不停,云葳被吵得心烦,睁开涔满怨怪的杏眼嗔视着她。 见人转醒, 桃枝把人放在了地上, 吓唬道:“殿下让你回府呢, 等消息等了一整日了啊。” 云葳留给桃枝一个大大的白眼?, 气鼓鼓往房门里走:“再不回了,我跟她没关系!” 宁烨正好闪身往外面来, 便拦住了云葳, 晃了晃手中的辞表: “这物件不能随便写,若真送去,你和殿下以?后?怕没有?共事的机会了, 当真想清楚了?若只是赌气, 就在家?冷静几日躲躲, 我去给你回话。” 云葳垂眸思量半晌,绕过了宁烨,小声嘟囔:“我不管, 反正我不回,您拿主意吧。” “跟娘说说殿下的伤势?”宁烨抬手捏住她的衣摆,柔声与人商量。 云葳脚步一顿,眸子里闪过一瞬挣扎,“夫人,我想休息了。” 云葳避而不答的回应入耳,宁烨愈发印证了自己的揣测, 她眸光一转,轻声道: “歇着吧, 我会给殿下府上传讯,说你身体不适,在府中静养几日。” 闷头走上床榻,云葳睡意大减,只好随手拎了本书卷打发时间,脑子里却在想旁的事。 文昭阴晴无定,又?诡计多端,若非是她意外撞见端倪,拆穿了伪装,文昭大抵不会主动告诉她伤势的真相。 而即便她关顾文昭,垂泪当场,文昭也并不信她,将?她扣在寝殿多日,该是怕她给别人漏了口风。 今时她跑回宁府,也不过是因?自己胆大包天的决断,并非文昭的慈悲。 云葳扪心自问,与这样?的人相处,会心力?交瘁。 文昭或许是比文昱更?适合的大魏君主人选,但并不是她愿意追随的前辈和上官。她不喜处处提防,日日假面,也不愿每日胆战心惊,临深履薄。 也许师傅看错了她,她不适合入官场。 翌日一早,文昭收到了宁烨的亲笔手书,瞧见以?云葳身体为由,推拒送人回府的搪塞言辞,她轻嗤一声,便把手书喂了烛火。 “可要婢子去一趟,把云姑娘接来?”秋宁试探着询问文昭。 “不必,想留宁府就让她住着吧。”文昭心有?失落,转眸思量了须臾: “让槐夏选些滋补药材送去宁府。再去孤的府库里挑一套上好的文房用具,给云葳送去。” 秋宁依言去传了话,槐夏照做,入了宁府却连云葳的面都没见到。 文昭等了大半个月,云葳很沉得住气,安分留在宁烨的宅邸,从未提过要来寻文昭。 垂眸瞧着书案上摊放的书稿,文昭的指尖拂过纸张上工整娟秀的小楷,与秋宁商议: “快到冬月了,去给宁府送个请柬,就说孤明日在府设冬日宴。” “是。”秋宁嘴上答应的爽快,心里却犯了嘀咕,非年非节的,操持劳什子“冬日宴”作甚? 想见云葳,让人直接传来不就结了? 天公作美,翌日竟飘落了些微碎雪。 襄州地处南境,甚少落雪,文昭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玉屑,轻声呢喃: “还是京城的雪更?像回儿事,此处的未免寡淡。” 秋宁推了轮椅近前,“殿下,时辰差不多了,去宴席吗?” “走吧。”文昭理了理衣衫,她已经很久没有?操持这样?的活动了,是时候在人前露个脸。 秋宁推着文昭去了府中的正堂赴宴,受邀来此的,都是襄州府的官员和家?眷,热热闹闹地坐了满堂。 文昭扫视着路过的桌案,瞥见正襟危坐的宁烨,却没有?瞧见那一抹瘦弱又?执拗的身影,凤眸中划过一瞬的落寞。 待到宴席散去,文昭唤住了宁烨: “夫人,令爱的身子将?养的如何了?竟连宴会都不能来么??孤的府上有?太医,晚些让他跟您去瞧瞧?” “云葳着了风寒,恐过了病气给您,妾才没将?她带来。” 宁烨随口扯谎:“她无大碍,时常念着您呢,就不劳太医过府了。” 文昭敛眸浅笑:“既如此,夫人早些回去照看她吧,莫让她久等。您给她带句话,来年春日的会试,孤给她报了名,让她身子爽利的时候,来府上选些藏书。” “多谢殿下。”宁烨应承的干脆,心里却在打鼓。 会试考场在京城,她不想云葳去,云葳约莫也不会想去。 秋宁在侧听着文昭的话音,对自家?主子百转千回的小心思也是无可奈何。 宁烨回府便与云葳转陈了文昭的话,但云葳并未有?什么?显而易见的反应,只顾拉着桃枝下棋。 文昭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云葳上门。 她抱着手炉,转念一想,又?开始折腾秋宁了: “那只狸奴是不是还养在府上?那是云葳的猫,给她送去宁府。” 秋宁抿了抿唇,拱手一礼,退去廊下便是一阵长?吁短叹,暗道云葳的气性有?些过于大了。 宁烨看着秋宁二十余日里往自家?跑了好几趟,也深感?头疼,接过那三花狸奴,赶紧抱去了云葳的房中。 云葳再次见到这小猫时,险些认不得了。 以?前瘦弱的皮包着骨头,现在圆滚滚的像只小猪,想是文昭府上的伙食太好了。 伸手接过小猫,云葳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肚皮:“还是你会过日子,无忧无虑的,人不如猫自在,是不是啊?” “殿下的用意你该明白的,明年的会试,你想去吗?”宁烨忍不住出言询问云葳的态度。 “不去,我不会入京。快过年了,您若回京与家?人团聚,我就回青山观去。”云葳揽着猫轻声回应。 “我不走。” 宁烨撂下三个字便转身离去,云葳像块捂不化的冰,即便同住了许久,也从不主动与她说话,对于云瑶,更?无半分亲昵的兴趣。 就这么?平淡的过了五日,一日晨起?,宁府门前来了位不速之客。 彼时桃枝正陪着云葳在房中剥榛果,两人闷着头干活,只有?果壳剥落清脆的“啪啪”声。 三花小猫窝在云葳的腿上,睡得很是慵懒。 “日子过得挺惬意。” 一清冷的话音自房门处响起?,云葳指尖一抖,榛子仁骨碌碌滚进了小猫滑溜溜的绒毛里,惊醒了熟睡的猫儿,“喵呜”一声就窜了出去。 云葳提着厚重的裙摆自椅子上站起?身来,朝着门前的来客肃拜一礼:“参见殿下。” 文昭会坐着轮椅跑来宁府,云葳始料未及,暗道这人还真是不嫌麻烦。 “不请孤进门暖暖身子喝杯热茶?”文昭在廊下没动,语气沉稳如常。 秋宁听得这话,往后?退了两步,给云葳递了个眼?色。 云葳不想给宁烨找麻烦,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把文昭这尊大佛推进了她的卧房: “不知殿下莅临,失礼之处,还请您海涵。桃枝,上茶。” 文昭环视着云葳卧房的陈设,当真是琴棋书画样?样?齐全,床榻上被褥整整齐齐,房中一丁点的药味都闻不到: “这是身体大好了?太医就在院外候着,叫他给你看诊?” 云葳嘴角抽了抽:“不劳烦太医,臣自己有?数,多谢殿下。” “今日跟孤回府去?” 文昭抬眸望着一脸漠然的云葳,“你的书稿未曾写完,孤等着看下文呢。” 一语落,云葳直接闪身走向了自己的小书桌,从桌角抱出了一个小木箱,转手就丢给了秋宁: “臣写完了,都在木箱中,劳秋姐姐给殿下带回去,整理一二。” 言外之意,她不必跟着文昭回府,不就是要书稿吗,给了就是。 云葳一句话驳了个干脆,秋宁抱着木箱子,甚是忐忑的垂眸瞄着文昭的容色。 “病了这许多日,难为你还不忘整理书稿了。”文昭面带笑靥: “孤有?如此尽心的属官,当真欣慰。府中致仕了一位从六品文学,你补了这个空缺吧。他一走,搁下了好些事,正好由你打理一二。” “臣年幼无知,担不得殿下厚爱,也无意仕途,不敢领命,请殿下见谅。”云葳躬身长?揖一礼,推拒的干脆利落。 “仕途?” 文昭哂笑一声:“孤欣赏你的才学,非是逼着你学做官。孤虚长?你几岁,托大的讲,阅历见识比你多些。你跟在孤身边,孤会尽心教导你,正经学问与风雅旨趣,无一不可,如何?” “能得殿下垂青,臣实在惶恐。” 云葳敛眸轻语:“只是臣早先已有?师承,恩师情重,今生再无以?为报,恕臣无法再接纳殿下的恩遇。” “云葳,你现在还是孤的属官。”文昭脸上的笑意渐消,语气也变得正经寡淡。 云葳眉心一跳,她听得出,文昭是在警告她了。 “殿下,臣年幼莽撞,不知进退,世间才子万千,比臣适合做您属官的,大有?人在。” 云葳垂首,俯身于地:“臣身体病弱,难堪一用,恳请殿下免去臣的职分。今日唐突冒犯之处,臣愿领责罚。” 文昭悄然攥了拳头,像云葳这般不给她颜面的人,还真是少见。 她扬手虚摆,吩咐秋宁和桃枝:“都出去,门关上。” 秋宁和桃枝对望一眼?,尽皆为云葳捏了把汗,战战兢兢退去了廊下。 云葳的额头渗出了些许薄汗,心里默默给自己鼓气:撑过这一关便好了,是打是骂,也不过须臾光景。 “过来,到孤身前来。”文昭温声轻语,听着不像是动怒的。 云葳膝行了两步,却依旧与文昭保持着半米的距离。 文昭探了身子,伸手去拉她,云葳灵巧的避开了。 文昭眉心紧蹙,沉吟良久,才俯下身子,在云葳身前低语: “是孤错怪你了。你也知道,孤高烧不退,神智不清醒的,总不好和病人计较吧?不闹了,嗯?” 第34章 生辰 回廊北风穿堂, 庭前?扶光向暖。 文昭来时?直奔云葳卧房,宁烨闻讯赶来时?,就见秋宁和桃枝如两个门童般立在廊下,尽皆一脸担忧。 她正欲上前询问情况, 卧房的门忽而开了。 云葳推着文昭走?了出来, 行至廊下, 垂眸对桃枝轻语:“收拾东西, 我随殿下回府。” 文昭瞧见院中的宁烨,笑意盈盈地寒暄:“孤贸然过府, 打搅了。” “殿下, 妾有失远迎,请您见谅。”宁烨欠身一礼,“您这便要走?吗?前?厅备了茶点?, 您可?要…” “不了, 孤和云葳先回去, 她?的东西劳桃枝晚些带去孤府上吧。” 文昭眼底满溢笑意,转眸轻拍轮椅扶手,“云葳, 不和你母亲说句话吗?” 云葳叉手一礼:“夫人?,近来多有叨扰,给您添麻烦了,今日惜芷便回殿下府上,多谢您照拂。” 文昭听见这番疏离言辞,不由得?拧了眉头,将?探寻的视线落去了宁烨身上。 “嗯, ”宁烨淡然一笑,似是习惯了云葳的态度, 并无丝毫意外或失落:“好生随侍殿下,要守规矩。” 文昭悄然敛眸陷入了沉思,云葳对生母的态度尚且如此淡漠,遑论自己这个跟她?无有关系,半路相逢的陌生人?呢? 先前?云葳会为她?垂泪,想?是有真情实?意的,可?她?险些把小东西的心给伤个透。 云葳推着文昭直奔府门,再未多说一字。 马车上也是相顾无言,确切说,是文昭看着她?,而她?紧盯马车的地毯出神。 云葳能改变心意,一方面是因文昭敢于承认过错,纡尊降贵来府上接她?;另一方面,是怕了文昭想?一出是一出,言说她?不愿做属官,便颁道令旨认她?做妹妹。 她?委实?怕了文昭的“好心”,只得?就范。 文昭带着云葳搬回了府上,可?这人?住了一个多月,却再未涉足她?的寝殿一步。 即便文昭出言做请,云葳也会找了由头避开,只在书房和公务区活动。 时?近年关,府上有些冷清,籍贯在他乡的属官都休沐准备过年去了,余下的人?寥寥。 文学一职,掌教勘典籍与?侍从文章。 文昭数月称病,府中少?有公务,云葳就是个闲散的读书人?。 腊月二十九,辞旧迎新的前?夜,秋宁敲开了云葳的房门: “殿下请您过去,跟婢子来吧。” 云葳望着外间幽沉的夜色,诧异发问:“可?知是为何事?天色不早,不便打搅殿下。” “您去了便知,请。”秋宁执意卖关子,云葳无奈,只得?裹了氅衣跟上。 兜兜转转的,秋宁把她?引去了文昭的寝殿外,云葳看着眼前?的回廊,脑海里涌现了些许不算美妙的回忆。 “秋姐姐,我突然有些眩晕,先回房了。”云葳的谎话张口就来,转身便要逃离。 秋宁自不会让人?走?脱,反手拉住她?的后领,将?人?强拽进了寝殿:“恕婢子得?罪了。” 云葳一脸无可?奈何,站在寝殿外间的门边,半步都不想?往前?。 大殿内只有文昭一人?,此刻正坐在长?桌前?眉眼弯弯地端详她?:“过来坐,陪孤用膳。” 云葳抬眸瞄了一眼,长?桌上堆了满满的珍馐美馔。 她?一时?有些错愕,难不成?是她?记错了时?日?除夕夜不是明晚么?今夜怎会吃得?如此丰盛? “今日是孤的生辰,给个面子?” 文昭耐着性子跟人?解释,随手拽出身侧的椅子:“再拖,菜都冷了。” 云葳一愣,竟是生辰吗? 堂堂长?公主的芳辰,却过得?如此清寂,她?心头一软,快步近前?,垂眸低语: “殿下恕罪,臣不知此事,没能给您备下贺礼。” “无需贺礼,你人?在即可?,坐。”文昭话音轻柔,给她?夹了片羊肉: “说来,这是孤第一次只身在外过生辰。明晚,也要如此守岁了。你明日可?要回宁府?” “谢殿下,”云葳微微颔首,试探着询问:“臣…可?否留在您府上?” 文昭颇为意外:“怎得?,不和家人?团圆,倒要守着孤这个外人?了?宁夫人?会寒心的。” “臣不太适应节庆的热闹,还是不搅扰夫人?的好。” 云葳实?话实?说,心头空落落的,自打有记忆起,往年除夕,她?都会陪着林老,但今年,她?心头的牵挂再回不来了。 文昭被她?勾的也有些落寞,每逢佳节倍思亲,她?想?念大兴宫的皑皑白雪,想?念齐太后和两个幼妹了。 “宁府人?少?,不如明日孤将?她?们接来府上,一道热闹热闹。” 文昭扯出了一抹笑靥:“吃菜,愣着作?甚?这满桌佳肴,就没有合心意的?” 经不住文昭的催促,云葳拎了食箸,将?羊肉吞入了口中。 跟文昭同桌而食的氛围有些微妙,她?觉得?该说些时?兴助兴的话,可?从无经验的她?,又不知如何开口才不算唐突。 “你这是有食不言的规矩?”文昭见她?沉默,便出言凑弄。 “不…没” 云葳尴尬地红了脸,硬着头皮找话题:“往年殿下过生辰,是否很热闹?” “往年啊,算是吧。” 文昭陷入了回忆:“宫里会操持宫宴,朝臣亲眷都喝得?酩酊大醉。现在想?来,吵嚷又琐碎,一日皆是应酬,疲惫不堪,远没有今日这般清静自在。” 云葳忽而意识到,文昭一直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这话音里分?明透着失势的神伤。 她?就不该多嘴,乱找话题,惹人?愁思。 “喜欢就多用些,不必拘谨。”文昭复又给人?夹了些软嫩的羔羊肉放入小碟: “记得?你生辰也快到了,元月十五,上元佳节,多好的日子。可?有心仪之物,孤年长?,给你备个生辰礼?” “谢殿下。”云葳不忍拂了文昭的心意,飞速夹着羊肉入喉:“臣衣食无忧,并无什么想?要的。” 文昭不得?不承认,跟云葳聊天太累。云葳总会凭本事,将?话题赶去末路穷途。 “会喝酒吗?”文昭眸光一转,心底涌起好奇,举着银壶晃了晃。 云葳扑棱着小脑袋:“臣年幼,且道观无人?饮酒。” “试试?”文昭拎起小酒盏,斟满一杯红润的葡萄美酒,给人?递到了眼皮底下: “总要学的,不是吗?” 云葳咬了咬下唇,大眼睛戒备的觑起,“殿下当真?” 文昭复又给自己斟了一盏,端着酒杯等着人?接,“就一口,不喜欢孤也不强迫。” 云葳鼓足了勇气接过,垂眸审视着红艳艳的酒水,眼睛一闭,扬起杯盏一口就闷了。 入口有轻微的酸涩,继而便是回甘漫过唇齿,喉舌深处暖洋洋的,好似还不赖。 “如何?”文昭浅笑瞧她?,轻抿了些许酒水,“胆子倒大,一口见底。” “还好。”云葳照实?回应。 “再陪孤一杯?” 文昭欣喜地挑了挑眉,她?今夜的心绪算不得?好,拉云葳来,是想?缓解下孤寂。 府里也有旁的人?,但疏远的她?信不过;亲近的,她?不想?人?看到她?的愁楚,思来想?去,只有小丫头合适。 “好。”云葳爽快应允,主动拎了酒壶给二人?斟酒,学着大人?的模样,端起酒盏轻语: “臣敬您,贺殿下芳辰。” 文昭嗤笑一声,浅浅与?人?碰了下杯沿:“谢了,不必勉强,能喝多少?是多少?。” 云葳有些贪恋酒水入喉的温存,仰首干了个痛快。怪不得?诗文里都要提饮酒,原来小酌当真会让人?欢娱。 文昭并不如此想?,酒水不过是麻痹心神罢了,逃得?了一时?,逃不过现实?。 初尝酒水的云葳不知此物威力,待到后劲上头,她?的情绪被酒气勾起,兴奋之余话便多了: “殿下生在此日,一年只过一日,便也是一岁。不像我,生在年初,将?一岁填了个满满当当,太过实?诚。” “实?诚不好吗?”文昭或许知道云葳有些醉,但她?喜欢云葳多说些话,便也不在乎。 “其?实?,殿下相当于白赚一岁。” 云葳捏着杯盏,杏眼怔愣,话音磕绊:“先前?在道观,常听百姓说,怕孩子生在寒冬腊月,数九寒天的,母与?子都要吃苦头。殿下出身高贵,该是不必顾及这些,自幼得?尽宠爱。” “算是吧。孤生在大魏开国元年,是个霁雪初晴的清晨。”文昭苦涩一笑: “祖父盼河清海晏,四海咸宁,重现盛世恢弘,便为孤赐名‘昭’,寄予厚望。但翌年他便与?世长?辞,国朝战事频仍,皇考少?有机会与?亲人?团聚。孤的生辰宴,只出生那年是阖家团圆,可?孤断然记不得?的。” “有人?在意您,爱护您,我好羡慕…” 云葳的意识有些迷离,脑袋沉沉的,便抬手撑起了微热的脸颊。 “小东西,你是不是喝醉了?”文昭转眸端详着她?,眼尾弯弯。 “没有,您说的话,我都听着呢。” 云葳低声嗫嚅着:“师傅说过,有人?爱护是幸运,纵使没人?疼惜,也要学会爱怜自己,方不枉来世上走?一遭。您有亲人?爱护,太后定然在京中念着您,您今夜要开怀才是。” “还教训起孤来了。”文昭笑着嗔怪: “你便是醉了,孤确信你醉了,以往半月都说不了这么多话,去榻上缓缓?” “不,没醉。”云葳歪头傻乎乎的睁着大眼睛看文昭: “殿下笑起来很美,要多笑一笑。我没看过比殿下更美的女孩子了,孤绝如凌霜松柏,矜贵似傲雪红梅,一笑却倾城…” 文昭有些诧异的抬手抵着自己的下颌,看向云葳的视线里透着三分?意外,三分?玩味,还有四分?欣慰。 她?竟不知,云葳肚子里装了这许多俏皮的言辞,听着文邹邹,却有些直率的近乎露骨。 “莫说了,走?,去榻上歇歇。”文昭起身去拉醉醺醺的云葳,两杯倒的酒量当真上不得?台面。 “不,不能去。” 云葳被文昭拉着,走?路却在画圆,身子分?明飘飘忽忽,却还在试图挣脱文昭的手:“我回房,不碰殿下的东西,不碰…” “还回房?你能走?几步?老实?些,去榻上躺下。”文昭忍不住出言嘲讽,现下她?要是松手,云葳非得?去亲吻土地神不可?。 被文昭裹挟着,眼见床榻近在眼前?,云葳残存的理智令她?固执的向后缩着身子: “不去,别拉我,放开。” “别闹,听话。”文昭没想?到云葳撒起酒疯来力道还不小,挣扎着支楞起胳膊,像只小泥鳅一样往后溜,说什么也不肯就范。 “我不去…” 云葳恼了,语气也变得?急切:“她?会把我碰过的东西都扔掉,我不想?讨人?厌,松开我,松开!” 话音入耳,文昭怔愣当场。 原来连日来的别扭,症结竟出在了这里。 趁着文昭错愕的间隙,云葳挣脱了她?的桎梏,稀里糊涂,一步三晃的便朝着门边跑去,瘦弱的背影跌跌撞撞,却固执又倔强。 文昭快步把人?追了回来,打从她?的腰身处将?人?环住,手臂穿过她?的膝弯,直接将?人?从地上端着抱了起来,飞快地紧走?两步,将?人?扔去了床榻上。 “睡觉,你已经躺上来了,再下去也无用。” 文昭侧坐在床前?拦了她?的退路,扯出身侧的锦被给人?搭在了身上,手掌摁着她?不安分?的小身板:“少?些思量,没人?讨厌你。” 云葳不知是气得?还是急得?,眼眶通红一片,水汪汪的黑葡萄里眼看就要挤出汁水来,气呼呼地抱怨: “过分?…怎么这么霸道?” 第35章 新岁 漫漫清夜不见月, 兰烬零落满灯台。 桃枝趴在案上瞌睡许久,夤夜更?深都未见云葳回来,她放心不下,便起身出?门去寻。 子夜, 文?昭寝殿回廊外只剩三五带刀亲卫, 连秋宁都去躲懒了。 寝殿里昏黑一片, 这人好似早便睡了。 桃枝急匆匆跑去秋宁的值房, 将睡得昏天黑地的人摇醒,“云葳呢?” 秋宁迷迷糊糊的, 闭眼翻了个身, 随口嘀咕:“殿下房里,醉酒睡了。” “麻烦你进去一趟,把人带出?来给我。” 桃枝心都漏跳了半拍, 云葳哪里喝过酒啊, 更?何况这丫头怎就不长记性, 睡文?昭房里,明早再被丢下床就糟了。 秋宁气得哼唧:“大姐,殿下睡了, 我可不敢去,你让我睡觉…” 桃枝睡意?全无,坐在文?昭殿外台阶上守了一夜,等着天亮了把可怜巴巴的云葳捡回去。 天光大亮,朝阳射进暖窗时,云葳脸上的细小绒毛都氤氲了一层柔和的暖晕。 文?昭没有赖床的本事,多年理政的习惯成了自然, 每日天色蒙蒙亮之际,便会转醒。 昨夜她独自喝了一壶酒, 为防今早再把云葳踹下去,特?意?将人安放在了床榻里侧。 半支着身子斜倚榻前,文?昭垂眸端详着云葳恬淡的睡颜,不由得弯了唇角。 小东西睡得很乖很安静,浓密纤长的羽睫掩映着圆润的杏眼,粉扑扑的白?皙玉容上,鼻尖轻柔的翕动,朱红的小嘴巴不时传出?些微奶呼呼的哼唧。 文?昭不知不觉间思绪飘忽,她的记忆里,与人共享床榻是很久远的事了,那段回忆格外糟糕。 她本当自己再无法与旁人分享一张床,昨夜不知怎得,竟醉醺醺的与云葳一道入梦了。 只不过,这一次,她未曾与人分享一张被衾。 晨起的炭火失了威力,文?昭随手给云葳掖了被子,轻笑呢喃:“还?真?是个赖床的小鬼。” “唔…” 细微的小动作还?是吵醒了浅眠的云葳,云葳边抬手,边扒开了略显沉重的惺忪睡眼。 待到看清眼前景,她如受惊的小兔,“嗖”的一下就从锦被中窜了出?来,迅捷跨过身侧的文?昭,倒退三尺,满脸骇然。 文?昭都没来得及反应,只一瞬光景,等她回过神儿来转眸去瞧,云葳已?战战兢兢蹦去了屏风外。 文?昭骤然失笑,拎着小袄朝她招招手,温声道: “过来,把衣服穿好,仔细着凉。是孤准你歇在这儿的,怕什么?” 云葳垂眸瞧见身上白?花花的单薄寝衣,瞳孔转瞬发?散。 此刻轮到她断片了,昨晚怎就脱了衣服睡上了文?昭的床,她一点儿都记不得了。 上一次,她好歹衣衫齐整,不过是褪去了挨着桌椅板凳的一层外衫,可这次… 一袭乌黑的长发?垂落身前,云葳脸颊火热,不必照镜子也知是一片绯红。 挣扎良久,她身形飞快地闪来又退去,扯了文?昭手里的衣衫,一边穿一边撒丫子直奔房门跑去。 “姑娘?” 桃枝听见殿门开合的动静,飞速起身回望,一眼便见了仓惶无措,衣衫不整的云葳,扯着冗长的裙摆窜出?了房门,正要往廊下跑。 “怎么了这是?来,婢子给你穿衣裳。” 桃枝匆匆追来,连忙接过了云葳手上的衣裙,与人轻语,“外头风寒,况且府上人杂,姑娘不好这样乱跑。” “姑姑快些,”云葳胡乱的给自己系着腰带,嘴上还?不忘催促,“我要回房去。” “已?然起晚了,今日留在孤这儿用早膳,给孤伺候笔墨,要回的贺表会有很多。” 文?昭坐着轮椅,把自己从房中推了出?来:“桃枝,穿好衣服让她进来,你把秋宁叫来。” 闻言,云葳将眉眼扭曲在一处,杵在廊下一脸不情愿,又把小嘴嘟成了锦鲤模样。 桃枝与人咬耳朵:“她又踹你了?” “哼!”云葳送了桃枝一个大白?眼,跺脚发?泄须臾,闪身溜回了文?昭的寝殿。 桃枝一脸狐疑,云葳最近也是愈发?离谱,一会儿怨怪文?昭,一会又给她白?眼,真?不知这人到底在想什么。 文?昭在殿内笑眯眯凝望去而复返的云葳:“跑什么?” 云葳下意?识地回眸瞄了眼床榻,被衾还?凌乱散落着,八成一会儿秋宁过来,又要被丢出?去了。 “又成哑巴了?”文?昭好整以暇逗弄她: “昨夜也不知是谁,小嘴巴巴的,可是舌灿莲花,喋喋不休呢。” 云葳悄然蹙起了眉头,忍不住怀疑文?昭是在编瞎话骗她,垂眸绞尽脑汁地回忆昨夜的情形。 文?昭敛了笑意?,沉声吩咐:“回话。” “臣…臣还?未沐浴,不好随侍殿下。” 云葳随意?拎了借口出?来,她只记得昨夜被秋宁带来此处给文?昭过生辰,想必一夜没回去,自是没有沐浴过,身上也是昨日的旧衣。 文?昭不无迷惘地曲起了眉梢,这是个什么由头? 她摩挲着大拇指上的扳指,敛眸笑言: “数九寒天,一日不沐还?不至发?臭,孤不嫌弃你。你若早些替孤回完了臣下的贺表,午后便放你离去,沐浴更?衣,以待新岁。” 文?昭想一出?是一出?,云葳无奈,只得硬着头皮留在她的寝殿,将昨夜的事抛诸脑后,故意?让自己不去思量。 见人乖觉地坐在书案后回复表章,文?昭在侧随意?翻阅着云葳先前誊录的书稿,淡淡道: “孤给你报了春闱,二月开考。元月下旬,跟孤入京?” 云葳捏着笔的手顷刻僵住,踟蹰良久才轻声回应:“殿下,臣…臣不想考。” “为何?”文?昭凤眸觑起,随手合拢了书卷,直接抬眸凝视着云葳。 “臣不想进京,也知道自己考不上,真?的不想去。” 云葳放下毛笔,忽闪着大眼睛讨好地望着文?昭,“再给臣些时间,日后还?有很多机会的。” “此番错过,你要再等三年,那时都十七岁了。”文?昭话音尚且柔和:“孤能护你周全,京城不可怕。” “殿下要归京?”云葳打量着文?昭满目惊诧,此刻京中虎狼得势,文?昭回去作甚? “京城大兴宫才是孤的家,孤从未做错什么,为何离家不归?” 文?昭甚是淡然地反问:“难不成你人在深山,也听了风言风语,觉得孤是弄权小人?” “臣没有。”云葳慌乱起身离席,一时惶然。 “孤不打算让宁烨回京。”文?昭正色与人商量: “知你不是年幼无知的傻姑娘,有些话就直白?说了。你母亲手握侯府大权,已?然投效了孤,会替孤坐镇襄州。” “这是殿下的公事,不必与臣说。臣未曾认下宁夫人,宁府事与臣无关?。”云葳审慎回应。 “你为何总在逃避?这些牵扯,非是你一力回绝便有用的。”文?昭深感费解: “一如孤喊破嗓子,也无人真?的信孤不惦记弟弟的皇位。且你本就是孤的属官,孤的公事你需心里有数。林老?见解不凡,你该参悟效法。” “但臣若入京,云相必不会善罢甘休。”云葳心虚的小声嘀咕。 “孤京中的府宅比此处大三倍不止,如今孤交了摄政权柄,成了双腿残了的废人,只说回京养着病体,闭门不出?,他能闯府不成?” 文?昭耐着性子与人解释:“你就随孤一道住着,京中的人脉布局孤反而更?安心。” “臣非去不可,没商量?” 云葳心下惴惴,在此处已?很不自由了,听着文?昭的口风,入了京只怕更?难。 “没商量,”文?昭格外霸道,“襄州府的经魁,若考不中贡生,是否过于丢襄州士子的颜面?” 云葳瘪瘪嘴,暗道文?昭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只得不情不愿地回应:“臣,遵令。” “坐回去干正事,晚些把槐夏给你置办的新衣换上,今夜岁除,喜庆些可爱。”文?昭将视线投向书案,话音透着玩味。 云葳眉心微蹙,槐夏置办的新衣? 想起这人把她当玩偶一般上妆摆弄的日子,她就深感头疼,对这所?谓的喜庆可爱,不抱半分期待。 她抄起毛笔,闷头盘算起自己的小九九来。 文?昭拉人象征性吃了两餐饭食,午后终于舍得把云葳放出?了寝殿。 桃枝还?在外面游荡,见人出?来便迎了上去。 云葳拉着人脚步匆匆,走在蜿蜒小径上,她敛眸低语: “您伺机出?去一趟,告诉阁中人,盯住京中平陵侯元邵和中书令云崧的动静。如有异样举动,无需知会我,直接出?手。两位执事是理事多载的老?人,听他们的即可。” “姑娘想清楚了?这是打算正式接管阁中事务了?”桃枝眼底的喜色显而易见。 “错了。”云葳小小的脑袋里有大大的愁楚: “自保罢了,她要拉我入京。京城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龙潭虎穴,进去容易活着难。且她把我带在身边,又急于让我应考,这阁主位置我得尽快物色个旁的人。” 桃枝眸色一怔,挣扎良久才讷讷低语:“林老?还?给您留了别的物件,在婢子手里。她说您要是提了三次推脱阁主身份的事,就把物件给您。姑娘,两次了。” 云葳满眼诧异地顿住脚步,转眸定睛凝视着桃枝:“姑姑?您怎能瞒我?东西拿来。” “林老?遗命,婢子该听。”桃枝揽着云葳的背就往前走:“姑娘也该听话的,不是吗?” 云葳咬着后槽牙耍滑:“我昨夜约莫醉了,也不知稀里糊涂说了些什么。和殿下相处费心劳神,我怕她洞穿我的底细,难免时时不安。把位置交出?去,便心安舒坦了。” 桃枝不上当:“您这次不算数。婢子教您喝酒,陪您练酒量就是了,不难应付。” 云葳偷摸翻了个白?眼,林老?留了一手,桃枝瞒的密不透风,令她始料未及。 她现下格外好奇桃枝手里到底藏了个什么东西了。 当日入夜,云葳被迫穿着一身无比喜庆娇艳的绯红色蜀锦提花裙裳,与文?昭和宁烨围坐一处。 听着身边的云瑶小嘴巴巴的说个不停,她藏在桌子下的脚趾险些抠破了崭新的鞋履。 文?昭直接无视了云葳局促的模样,拉着那二人围炉夜话,瞧着倒是欢欣的很。 元月浮光转瞬,襄州的柳枝已?然纤软,约莫过不了多久,便有春意?萌动了。 第36章 良宵 红梅花早, 大地春回?。 上元佳节,州府长街熙熙攘攘,来往百姓摩肩接踵,一片祥和喜乐。 文昭为奖励云葳连日来甚是懂事的温书备考, 拉着人出了府邸逛灯节。 悠悠的马车内, 文昭自袖中取出一枚小锦盒, 推到了云葳身侧:“打开瞧瞧是?否喜欢?” 云葳满眼新奇地接过, 轻声笑?问:“这是?何物?” “傻了不?成??”文昭嗤笑?一声:“今日是?你生辰,孤答应要?送你生辰礼的。” 云葳后知后觉, 微颤的指尖小心翼翼地划开了锦盒的金属暗扣, 入眼的是?一对和田白?玉所制,嵌了红宝的白?兔耳珰。 莹润的红宝石是?玉兔圆润的红眼睛,剔透的白?玉铸就了浑圆的兔脑袋。 一双明眸里闪过鲜明的喜色, 文昭瞧得出, 这礼物该是?合她心意的。 云葳默默合拢了盒子, 喃喃低语:“多谢殿下。” 文昭故意凑她:“这是?不?喜欢?” “没有,臣喜欢。” 云葳忙不?迭地否决了文昭的评断,将小盒子攥得严严实实。 文昭的视线落在她空荡荡的耳垂处, 伸手掰开她的小爪子,复又?将锦盒取回?,拎了一对儿耳珰出来: “从没见你戴过首饰,既喜欢,不?如这便戴上。” 她轻柔地捏着云葳软乎乎的小耳垂,将略显宽厚的玉针小心翼翼地穿过云葳纤细的耳洞:“痛吗?” “不?痛。”云葳僵着脖子不?敢乱动,垂眸轻语, 乖的不?像话?。 瞥见云葳红了的小耳朵,文昭眉眼弯弯地勾起她的下颌, 玩味打趣: “你这乌黑的瞳仁若换个颜色,和这小兔子便如出一辙了。” 云葳倏地睁大了杏眼,那神情仿佛在说:你才是?兔子,你全?家都是?兔子! “还不?爱听?了?”文昭的笑?靥愈发深沉: “早知你许久不?戴饰物的耳洞这般紧,就该送你一副小耳坠的。若不?舒服就取下来。” 听?着人温声软语又?细致入微的话?音,云葳实在气不?起来,朱唇轻启,语气柔婉: “没有的,谢殿下。” “动辄害羞。”文昭浅笑?着嗔怪,扬起轿帘瞧了眼外间车水马龙的街市:“选个馆子吃些小点心?” “您做主就好?。” 云葳循着她的视线望去,入夜的街市甚是?繁华,她以前从不?曾凑过这份热闹。 “怎瞧着兴致缺缺呢?”文昭望向面色淡然的云葳,暗藏疑惑: “若觉得吵闹便不?去。去江边吧,今夜江边有焰火,顺便带你放花灯。” “都好?。”云葳给?她扯了抹甜甜的笑?意出来。 文昭这才察觉,云葳是?有小梨涡的,笑?起来还挺可爱。 一行人直奔江边,这会儿已围了好?些百姓在江畔赏灯,周遭小贩货架上摆满了形形色色的小灯,一眼望去,恢弘鲜亮,尽是?佳节喜乐。 秋宁推着文昭缓步而行,云葳在她身侧安静地跟着。 文昭的视线扫过林林总总的花灯,指了个圆润的小老虎: “槐夏,把那个取来。云葳的性子太沉闷,放个小虎灯,中和一二。” 云葳的嘴角抽了抽,槐夏抱着的那个老虎实在过于诙谐,她嫌丑。 “姑娘接着呀。”槐夏笑?盈盈的将小灯塞进了云葳怀里,指了指卖灯的老翁:“那有笔墨,可以写愿望。” “今日上元,天官赐福。巧逢你的生辰,是?该许个心愿。”文昭敛眸笑?言,“去写吧。” “殿下不?放灯吗?”云葳不?解,文昭出来一趟,难不?成?就为了哄她开心? 话?音入耳,文昭凤眸微转,“也好?。” 她随意扫视着身侧最?近的摊位,“把那个锦鲤小灯拿来吧。” 槐夏依言去取花灯了,顺带给?“腿脚不?便”的文昭捎回?了笔墨。 文昭接过灯来,将之放在自己的腿上,却把毛笔递给?了云葳,仰首笑?言:“你先写,写完了把笔给?孤。” 云葳捏起毛笔,背过身去一通唰唰唰,随手就捂住了自己的小灯,转身把笔还给?了文昭。 “去前面放吧,槐夏跟着,别乱跑。”文昭啰啰嗦嗦,像个看?孩子的。 云葳抱着写好?的小灯走去了江边,身侧一个好?心的叔叔给?她递了烛火,她笑?意盈盈地接过,学着旁人的样子,放飞了那一盏明艳的灯火。 这是?她第一次放灯,为上元的福祉,亦为自己的生辰。 云葳忽而发觉,文昭给?了她很多新鲜的感悟,带着她经历了很多很多的第一次。 她甚至萌生了一丝僭越的奢望,若这人真是?她的姐姐,该多好?啊。 望着远去的花灯,云葳意识飘忽间,秋宁已然推着文昭来到了她的身侧。 文昭麻利的放走了手中的花灯,云葳都没来得及看?,这人的灯上写了什么愿望。 “许了什么愿?放走了便可以说了。”文昭甚有耐性的跟她攀谈。 “殿下呢?”云葳俏皮的将问题还了回?去。 文昭轻嗤一声,“四海咸宁,万家灯火。这也要?藏着掖着?” “臣没您这般气魄,都是?小女儿心思,不?值一提,不?说了。” 云葳吐了吐舌头,拔腿就溜,心底对文昭的好?感却又?增加了几分。 槐夏在一旁偷摸与?文昭低语: “婢子瞧见了,才不?是?小女儿心思。云姑娘写的是?东风入律,时和岁稔。” 文昭凤眸一怔,这丫头人不?大,愿景不?小。 不?为自己求个期许,却顾念着黎民富足安泰,当真新奇。 “你跟上她,”文昭给?槐夏递了个眼色,而后又?命随侍拎了个兔子灯,提笔便落:“平安喜乐,岁岁康宁。” 云葳自己不?写,她就给?人补一个好?了。 “还想往何处?”放过小灯,文昭追上了脚步匆匆的云葳: “今日难得消遣,过两日便要?启程归京了。孤身体不?便,路途上会耽搁的久一些,无趣是?在所难免的。” 云葳垂眸思量半晌,只傻乎乎摇了摇头,她的脑袋里对于消遣事,实在没有什么见解。 “那便回?马车上。” 文昭淡然吩咐,一行人匆匆来,又?匆匆去,马车悠悠的驶离了火树银花的上元夜市。 不?多时,车马复又?停驻。 云葳有些纳闷儿,正欲掀了车帘去瞧怎这么快就回?了府上,文昭直接抬腕制止了她的动作: “不?必看?了,此处是?宁府外的长街。” “殿下?”云葳有些不?高兴,文昭并?未与?她说过要?来此处。 “夫人送了手书给?孤。”文昭不?疾不?徐的解释: “且你入京后,不?知要?与?宁烨两地分隔多久,该见一面的。去吧,不?想久留就出来,孤便不?进去了,在此等你。” 云葳的眸光有些飘忽,闷头下了马车,宁烨一早便在府门处候着了。 “夫人。”云葳躬身一礼:“惜芷来过了,入夜天寒,您早些回?去休息吧,时候不?早,便不?搅扰了。”说罢转身便要?往马车上跑。 “葳儿?”宁烨眼疾手快,近前把人拉了回?来,与?人附耳低语:“有话?和你说,进来坐一会儿。” 听?着宁烨一本正经的口吻,云葳选择了妥协,随人抬脚入了庭院,便立在了小径边: “不?好?教殿下久等的,您有话?直言。” “书房说。”宁烨健步如飞,先一步朝前走去。 推开书房的门,一股汤圆的馨香气味萦绕鼻息,云葳惊觉,自己好?似又?被宁烨摆了一道。 果不?其然,宁烨去火炉上舀了一碗热乎乎的汤圆,兀自招呼着: “红糖桂花,玫瑰榛果,黑芝麻三个口味,过来尝尝,暖暖身子吧。” “何必呢?”云葳掩了房门,却未曾近前一步: “我与?您,在十?四年前的今日便断了羁绊,独自存留于世间。我无意认您,您也不?必再做这些。您有女儿,她很可爱,不?是?么?我今夜不?想见您。” 宁烨捏着勺子的手微微抖了抖,轻叹一声道: “当真要?入京去吗?若我猜得不?错,你与?云相约莫彼此尽皆不?能相融,是?也不?是??” “要?去。”云葳回?应的简明。 “过刚易折,你这性情,我放心不?下。”宁烨背对着她: “云相在京耳目遍布,他毕竟是?你的血亲,莫明着起冲突。有机会见你舅舅一面,他先前不?知你的身份,当云景是?我的亲骨肉。他会护着你的,可以信他。” “这是?我的事,不?劳费心。” 云葳转身握住了门把手:“即便所有人都抛弃我,我也会为自己活着的,我惜命。告辞了。” 房门开合不?过转瞬,云葳大步流星地走在宁府的石径路上,借着乌黑暗沉的天色,遮掩着脸颊垂落的两行清泪,抿着嘴没让自己发出一丁点的声响。 来去不?足半刻,云葳裹着一丝凉气钻进了文昭的马车。 文昭的视线随着人游走,直至云葳落座,都未曾瞧见云葳低垂羽睫掩映下的眸光。 等了须臾,见人不?发一言,她便直接吩咐:“回?府。” “怨孤了?” 直觉告诉文昭,方才还开开心心的小兔子,这会儿的情绪有些消沉,她沉吟须臾,还是?开了口。 云葳胡乱的摇了摇脑袋,什么也没说。 文昭的凤眸微微觑起,悄然朝着云葳挪了挪身子,探出手掌将人揽入臂弯。 待垂了视线过去,她眸光一怔,柔声轻语: “诶,真成?小兔子了?眼眶通红,方才哭过?跟孤说说,为何伤心了?” 云葳将脑袋埋的很低,固执回?嘴:“没哭,风大眯眼睛了”。 可沉闷的鼻音将她卖了个干净。 文昭一时也摸不?透,云葳是?与?宁烨相处多时有了感情,舍不?得分开,还是?在生辰之日相见,情绪太过敏感,勾起了不?好?的回?忆。 思忖须臾,她试探着出言:“年前你陪孤喝酒,今夜回?府,孤陪你喝酒如何?出来的如此快,该是?没吃东西,回?府传膳,陪着孤吃些?” “嗯。”云葳抿嘴应承了一声,听?着糯叽叽的。 文昭宠溺地搓了搓她的小脑袋,与?人打趣:“抬头,车下大灰狼最?爱吃小兔的眼泪了。” “噗嗤——” “乖,回?府喝酒去。” 第37章 赴京 暖茸鹅黄破尘泥, 纤柳轻舞软丝绦。 “殿下,入鄂州境了,要休息吗?”槐夏在马车外扬声询问。 “嘘…”文昭透过半开的车窗,眼神点落云葳沉静的睡颜, 与人轻语: “小声些, 莫吵醒了她。直接赶路吧, 不必停。” 云葳近来被文昭灌了好些酒水, 自?上元夜始,小东西的心绪就一直有些消沉。 文昭得闲, 便?日日入夜与人对?饮, 从醉醺醺的云葳口中套出了好多心里话。 元月廿十一早,一行人启程返京,彼时云葳沉溺于睡梦, 是被桃枝背上舆车的。 都怪文昭昨夜毫不收敛, 让人宿醉一夜不说, 竟迷糊糊睡到了午后,马车已驶出百余里,云葳都毫不知情。 车马徐徐, 蹄过扬烟,夜幕低垂之?际,一行人停驻于汉州城外的一处馆驿。 云葳倒在摇晃的马车内昏睡了整日,此刻整个人宛如一个不知把魂儿丢去?了何处的小傻猫。 文昭伸开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睡了一日一夜,还未清醒?到驿站了,下车。” “驿…什么?驿站?” 云葳一脸迷茫, 将小脑袋探出窗外,四下望着全然陌生的风物, 暗道?大意?。 若是文昭把她卖了,她也不知情的。 文昭轻嗤一声:“傻透了,孤不认识你。” 云葳眯了眯眼,将软绵绵的双腿自?座位上挪下来,扶着桃枝的手探出马车,颇为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环境,与人咬耳朵: “姑姑,这是到哪儿了?为何启程时无人叫我?一睁眼背井离乡,很吓人的。” “汉州的一个县城。”桃枝莞尔轻笑:“婢子也得叫得醒才行啊。” 文昭被秋宁抱上了轮椅,路过云葳时,甚是板正的沉声吩咐了句: “跟上,来孤房里。” 云葳腹诽,文昭变脸飞速,在自?然流露与演戏诓人间切换自?如,也不知哪一面才是她的庐山真面目。 随人亦步亦趋走进馆驿的房间,文昭晃了晃手中的酒盏:“来,陪孤饮酒。” 云葳下意?识倒退两步,满脸抗拒的慌忙摆手:“臣不胜酒力,殿下,换个人陪您可好?” “抗命?” 文昭哼笑一声,眸色虚离地望着房门外的重重人影,与人低语: “非是在孤府上,孤可不纵着你,一言一行三思再动。” 话音入耳,云葳抿着小嘴,脚步生风地接过酒盏来,垂着眸子斟了两杯酒,先拎了一杯在手: “殿下恕罪,臣错了。” “自?罚三杯。”文昭把身前的那杯也给人推了过去?,容颜并?话音清冷。 “是。” 云葳头皮发麻,她觉得再如此喝下去?,非成个傻透的酒闷子不可。 但碍于文昭的命令,她只好连灌了三杯酒水入喉。 只是今日的酒水,好似有些清淡。 “坐吧,莫再让孤废话。” 文昭拎过酒壶来,悠然自?斟自?饮,压低了嗓子对?着云葳道?: “郁郁不得志的人该是个什么?心绪,你应该有数。以后每日都如此做戏,可能胜任?” 云葳恍然大悟,文昭是要旁人觉得,她是个醉生梦死?混日子的闲散宗室,只会拉着属官借酒浇愁,一蹶不振,遂正色回应: “臣尽力。” “干了。”文昭以酒杯轻碰她的杯沿: “除了你,孤身边的人,跟了孤许多年。孤一个眼神,他们便?知后续三步如何走。京中不比襄州,丫头,回去?机灵些。” “是。”云葳深感压力萦怀,揣摩上官的心绪,并?不是一件容易事,更何况她眼前人还是曾权倾朝野的摄政长公主。 二人也无饭食,就这么?一来一往的喝干了一壶酒。 尽管壶中酒勾兑了清水,但云葳如今的酒量,依旧扛不住,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 被文昭套了多日话,她已有了经?验,会在神志不清前,尽力管好自?己的嘴。 “孤今日午后得了京中齐相的密信。” 文昭见云葳的眼神飘忽迷离,知晓时机已到: “国朝对?西辽的战事吃了败仗,元邵不肯带兵驰援,却要遣定安侯宁烁与萧帅去?。依你之?见,孤该插手拦阻吗?” “臣…不,不懂战事。”云葳半撑着脑袋,喃喃敷衍。 “宁烁与萧帅若去?,怕是有去?无回,你定然猜得出。”文昭分外清醒: “即便?宁烁的戏码天衣无缝,元邵为揽权,仍要除去?他。同为军侯,对?朝廷的忠诚却天壤之?别,不是么??” “有去?无回,枉送性命?”云葳摆手不屑一笑: “怎么?可能?宁家武将世家,萧家自?不必提,若这二人出兵挂帅,如今已四分五裂的西辽非得哭爹喊娘不可。” 文昭哼笑一声,又拎了一壶酒水,塞进了云葳的小手里: “会跟孤演戏了?想是酒喝得不够,再喝半壶。” 云葳把眉心拧成了“川”字,盯着酒壶半晌,拗不过文昭凛冽审视的眸光逼迫,无奈灌了自?己半壶酒: “殿下,真不能喝了,臣会傻的。” 文昭并?不急着言语,只靠着椅背安然等候,待到云葳的眼睑低垂,羽睫不住的闪烁着上下交缠时,她才开口: “宁烁是你舅父,你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惜?” “…舅父?”云葳半趴在桌上,困倦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宁家非佞臣,从不曾仗着军功耀武扬威,我不想他们有事,不想…” “是啊,孤也不忍。”文昭长叹一声: “元邵曾也是随祖父马踏四方,一腔热血的赤胆小将。今时身为军侯,仗着为大魏守疆平乱的功绩,已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是谁家臣了。此番孤若拦,朝中必有一番大动荡。” “建功殊不易,守心实?至难。”云葳的明眸已经?没入眼睫,口齿囫囵不清: “高位迷失者?,数不胜数,正常…” “前雍孝文帝写在《帝行》一书中的话,你怎会?” 文昭端着酒水的指尖微微泛白:“林老?教过你这本书?” “……” 小鼻子轻微翕动,云葳已然昏沉入梦。 文昭的问题飘散于虚空,没有等来云葳的回应。 “得失取舍,唯以大业计。”文昭抿了一口清冽的酒水,喃喃自?语: “孤不能再隐忍了,待到国朝良将忠臣尽失,即便?孤得了正位大统的清名,彼时失去?的再无可挽回,孤不该如此自?私。” 一盏烛火微光愈发昏暗飘摇,秋宁忍不住叩响了房门,推门而入时,桌边杯盏狼藉,酒气熏天。 文昭眸色虚离地望着秋宁,抬手指了指身侧的云葳:“扔出去?。” 秋宁指尖微颤,赶忙揽过烂醉如泥的云葳,扛着她送去?了桃枝的房间: “又醉了,照顾好她。” 桃枝接过昏睡的云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暗地里把文昭骂了三百遍不止。 赴京的旅途并?不似文昭先前所?言,会慢行缓达。 自?汉州启程后,分明是一路疾驰,只消三日,便?抵达了京城。 而云葳绞尽脑汁,也逃不脱文昭拉她灌酒的魔掌。 是以一路上都昏昏沉沉的,一觉睡醒时,人已躺在帝京长公主府的卧房里了。 云葳撑起身子捶着冗沉的脑袋,对?身侧的桃枝道?:“受不了了,再喝我怕是要见阎王了。” “还有不足半月,贡院就要开考了。”桃枝不无担忧的与她攀谈: “殿下这么?灌你,是不想让你考试了吗?” “她若如此慈悲,我给她磕一个都成。”云葳扶额轻叹,语气里的不满格外鲜明。 “背地里议论孤,怨怼不少啊?” 话音还未散去?,文昭已然现?身门前。 人虽坐在轮椅上,矮了身边人一截,周身气势却压得满屋子透着憋闷。 “臣失言,殿下息怒。”云葳匆匆下榻,垂着脑袋屈膝请罪。 “关门,出去?。”文昭审视着桃枝,沉声吩咐:“你和?秋宁在外守着。” 桃枝依言,赶紧溜了出去?带紧了房门。 随着“吱呀”一声闷响,文昭也不再伪装,直接站起身踱去?云葳的身前: “起来吧,孤回了自?己的地盘,不会拉你做戏了。” “谢殿下。”听着文昭的语气尚可,云葳悄然起身,双手交握,安静的在旁侍立。 “对?外战事失利,是孤未料到的变数。”文昭正色与人叮嘱: “朝中就增援一事吵得不可开交,近来京中朝局复杂,但你入了贡院便?只能靠自?己,不管见了何人,务必留心,记住了吗?” “臣记下了。” 云葳脑子里隐约记得,文昭好似确曾提及什么?战事,但连日混沌,思绪一团乱麻,已然不知这人是何时与她说过这番话了。 “十日后便?要应考,安心准备吧。” 文昭冷淡的眸光掠过云葳时,云葳分明捕捉到了她深藏的疲惫与挣扎。 “殿下既有心事,不必为臣劳神。”云葳不假思索的回应。 话音入耳,文昭敛眸讪笑,“算你还有三分良心。” 她伸出纤长的指尖戳着云葳的心口: “孤一来便?撞上了你出言怨怪。孤不在时,你这小嘴,嗔怨了孤多少?” “没有。” 云葳委屈地瘪瘪嘴:“臣若说是巧合,殿下怕是不信,但事实?如此,仅此一次。” “伶牙俐齿留待日后吧。若孤有朝一日被人口诛笔伐,你这小东西,若能替孤辩护一二,孤的心便?也得了慰藉。” 文昭悠悠转身坐回了轮椅:“这些日子孤不见你了,你也不必去?寻,要听话。” “是。”云葳忽闪着杏眼忖度,总觉得文昭话里有话,但一时半会儿的,她也咂摸不透。 待文昭离去?,云葳拉着桃枝窃窃私语:“先前我让您放的话,放出去?了吗?” “自?然。”桃枝恳切回应:“在襄州就办好了,姑娘要问进展?婢子出去?问问?” “不了,”云葳放下心来,“初来乍到,姑姑先在府中安分些日子,免得令她起疑。” “姑娘怎突然问这事?”桃枝心有不解。 “方才殿下言辞含混,说朝堂近来因对?外战事失利,氛围有些紧张,会影响京中的朝局。” 云葳抱着膝盖窝在蒲团里:“这么?想来,定不是小事,所?以我下意?识地想到了掌权的元侯爷和?云相。” “有理。”桃枝摩挲着自?己的下颌轻喃: “放心吧,阁中前辈知晓您在何处,有事会设法给您消息的。” “自?前雍末年便?战火无休,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儿。”云葳像个小大人儿一般,垂着眸子轻叹。 “分分合合,打打杀杀,历朝历代都是如此。”桃枝似是习惯了,随手给人递了杯温热的茶水: “今时内乱平定,只剩边陲烽烟不断,已经?少了好些流离失所?的百姓,会越来越好的。” 云葳捧着茶盏,盯着里面飞旋的茶叶出神,似是陷入了沉思… 第38章 较量 夤夜府苑清寂, 烛火寥落。 长主府书房内,文昭摆弄着身前纸片一样的密信,凤眸幽沉,转头?吩咐槐夏: “送云葳去贡院那日, 让我们的人外?松内紧, 伺机探查余杭那些护她出逃的人马, 可曾随她一道来了京中。” “殿下还是?怀疑, 云姑娘身后有旁的势力?” 槐夏有些意外?文昭的命令,自入了襄州, 并未觉察云葳有人护佑。 “林青宜虽不肯入仕大魏, 但她身居相位数载,手下有些势力是?情?理之中。” 文昭温声解释:“孤只为确认,云葳手里的钱财人马, 是?否出自一处, 是?否为护她而存在。” “是?, 婢子会安置妥帖。”槐夏听得此语,应承的分外?爽快。 “今晨朝会的消息呢?”文昭转了眸光,正色询问秋宁。 “西辽遣使挑衅, 说国朝若无反击之能,嫁公主求和?也无不可。”秋宁满心愤懑: “使臣为辽小皇帝求娶启宁长公主,朝臣有人应和?。据说陛下未曾表态,平陵侯志得意满,云相气得吹胡子瞪眼。” 文昭冷笑一声:“惦记婉儿?想得美。皇考给?婉儿指亲云家时,定?料不到?,今时此事能让云崧和?元邵反目。且看孤的好弟弟打算如何做吧, 着人盯住边疆细作动向。” “对辽之战惨败实在蹊跷。派去西疆的将?军战功赫赫,人马更远胜辽军, 怎会惨败?” 槐夏眉心深锁:“西辽主动求娶婉公主,更是?突兀。先前暗卫曾言,平陵侯想把元照容嫁给?陛下,会否是?他的局?” “可迎战的恰是?平陵侯下属,他还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再?说他想让女儿入宫,与婉主儿有何关系?”秋宁甚是?不解。 文昭将?密信扔入了火炉: “若元家不愿见云家与皇族联姻得势呢?元邵与云崧不过?互相利用,各为自身揽权,岂会真的齐心协力?但元邵若拿战事做文章,等同叛国,也就活到?头?了。槐夏,再?查。” “若陛下真不顾先帝指婚,答允了西辽,那婉主儿…?”秋宁难掩忧心。 “违逆父命,损我国威,他若敢,他的命也到?头?了。”文昭的语气淡漠,无甚情?绪: “细想来,撺掇陛下派萧帅和?宁烁出关迎敌的人,和?妄图从和?亲中牟利的人,该是?两拨人马。敢言和?亲之人,真是?胆大包天。” “自前雍起,国朝三百载再?未送一位公主远嫁,陛下该不会答应的。” 槐夏心怀一丝侥幸,文婉是?文昭的心尖尖,拿她做文章,便是?在挑战文昭的底线。 “不对啊殿下,提议陛下派萧帅和?宁侯驰援的人,就是?平陵侯。”秋宁抿了抿唇: “而云相为尚主不惜换了孙辈,绝不会操纵和?亲。让婉主儿远嫁削弱云崧日后的势力,再?把女儿送入宫服侍陛下,得势的也是?平陵侯,怎会是?两拨人马?” “真正忌惮宁家,务必除之而后快的,是?元家吗?”文昭哂笑一声: “商讨出兵和?提议和?亲这两件事,并非同时,不是?吗?出兵驰援在孤入京前;提议和?亲,是?孤入京后的事。” “您是?说,云相和?元侯本?一心,先前是?云相说服元侯帮他除去宁家,这才设局惨败,诱朝廷命萧帅和?宁烁西征。” 槐夏眸光一亮:“而您带云葳入京这几日,云元两家突然?不和?,平陵侯才勾连西辽阴了云相一手?” “既猜到?了,还不去查原委?” 文昭笑着睨了槐夏一眼,又剜了秋宁一记眼刀: “还有你,去盯紧手中暗卫,脑子灵透些!” 槐夏和?秋宁双双告退,书房中只剩文昭一人。 她凝眸望着夜色,脑海中存了迷惘。 元邵为何突然?发难云崧,就因云葳入京了不成? 究竟是?何处出了变故,才会让他不顾现下的联盟,急于出手打压云家,生怕云家与文家联姻? 云崧对待云葳这孙女,究竟是?何态度,约莫等几日,就该有确切消息了。 但护国公府萧蔚多年深居简出,虽有大将?军之名,却交了大权,缘何也会被云元二人列入清算的阵营? 思?前想后,文昭只留了一个答案: 元邵不为做权臣,而是?要篡位自立。 萧家威望高却中立,他必须除去;灭掉看不透的宁家,既能消除隐患,也可示好麻痹云崧。 而云崧与皇家联姻,他必须阻止,才可永诀文家东山再?起的后患。 二月春风和?煦,拂过?贡院门前士子额前的碎发,漫过?耳畔的低吟,皆是?百姓对国朝栋梁意气风发的慨叹。 一辆华丽的马车停驻贡院外?的长街,槐夏将?小木箱交给?云葳: “姑娘顾好自己,切不可让贴身之物离开您的视线。” “知?道的。” 云葳接过?木箱,远望应考举子排起的长队,敛眸轻语:“姐姐回吧,该入场了。” “好,您快去吧,莫误了时辰。” 槐夏笑着催促,指了指不远处人数颇少的女举子勘验队伍。 云葳微微颔首,抱着小木箱直奔应考队伍而去。 候考女子的队列旁,停驻了一辆马车,半晌都未曾离去。 云葳等候的间?隙,好奇地转眸去瞧,只当是?哪家送考的亲眷不舍得女儿,在此耽搁。 凝眸回望的一瞬,马车窗内一双犀利而复杂的视线与她四目相对,令她身形一颤,飞速的回首阖眸,心脏都漏跳了半拍。 这人她从未见过?。 可那与叔父七分相似的容颜,和?他身上绯红的官袍入眼,云葳转瞬便知?,他是?云山近,那个抛弃她,十余载从未曾谋面的,官至大理寺少卿的——好父亲。 心绪烦乱不堪,直到?走进了贡院落座,云葳心头?的慌乱都未曾消减分毫。 云山近来此,是?为恐吓她,还是?敲打? 抑或是?,胆大包天的,意图在贡院门外?寻求将?她除去的时机吗? 九日时光,说短,短不过?日落月升几度;说长,长足矣兰烬遍烛台,沙漏簌簌垂散。 “考几日了?”文昭长身立在寝殿的花窗下,语气中隐有纠结。 “四日了。” 秋宁轻劝:“殿下,云姑娘年幼,还能再?考的。可萧帅与宁侯若走,谁人都无把握护他们平安归来,不是?吗?您该早做决断,一声令下,便可行动。” “孤挂念的,非是?云葳一人。科场不易,才子多年苦读只为这几日。孤此时生事,士子们候了三载的愿景转瞬成空。” 文昭怅然?一叹:“事情?尚有转机,庐陵王力主出兵,倒让孤意外?。你给?云相传讯,让他来见孤。” “殿下,他会来吗?”秋宁并不赞同文昭的决定?: “他一贯谨小慎微,明哲保身,您的府邸于他而言,如虎穴龙潭。且陛下决定?发兵驰援,正顺了他的心意,他应该正在志得意满才是?。” “试试便知?,就说孤在府恭候,今夜子时。”文昭淡然?一笑,瞧着很?是?轻松。 秋宁带着满脑子疑惑,派人去云府送了消息。 事情?的走向出乎她的意料,当晚子夜,云崧竟真的踏月而来。 “殿下,云相在门外?。”秋宁闪身探入文昭的书房,与人通禀。 文昭微微勾唇,指尖敲击着轮椅的扶手,“快请。” “殿下安好啊。” 云崧并未撤去大氅,狡黠的眸子扫过?文昭的双腿,只象征性的微微作揖; “您夤夜做请,不知?有何见教?老臣洗耳恭听。” “云公客气了,您坐。”文昭伸手示意: “您自便,孤身子如此,就不跟您客套了。孤让您来,是?为驰援西疆战事的人选。换下萧帅和?宁侯,说服陛下,让元邵前往,如何?” “殿下说笑了,平陵侯还要在朝辅政,怎好挂帅出征呢?”云崧在文昭对侧落座,神态淡然?。 “云公很?为元邵着想。”文昭似笑非笑: “他设计您一遭,险些让陛下违逆皇考对您的承诺,您还如此大度?但陛下终究没应他,陛下对亲母舅尚且忌惮提防,不让他如意,更何况您呢?” “殿下这是?离间?君臣来了?”云崧讪笑一声: “老臣效命陛下,辅佐政务,乃是?先帝遗诏。老臣所为,皆是?为了陛下,为了大魏江山的安泰。” “将?云葳送去余杭,也是?为了大魏,为了文家?” 文昭凤眸觑起,摩挲着扳指,敛眸轻语: “未在朝堂,何必说虚话?等陛下翅膀硬了,您和?元邵,不会比孤的下场好。而元邵得势,您怕是?要水深火热了,孤言尽于此。” “老臣与元邵斗,您做得利的渔翁,还是?黄雀?”云崧老迈的眸光中精光乍现: “您既敞开天窗说亮话,总得让老臣拨云见日,看到?一线希望吧?” “庐陵王是?您拉拢的?”文昭步步紧逼: “孤这王叔,绝非表面上那般横冲直闯。陛下年幼,尚且不好摆弄,更何况王叔呢?云葳少年中举,是?云家的后辈英杰。云家屹立两百余载蒸蒸日上,审时度势的本?事,该是?不差。” 云崧捋着胡须沉吟良久: “殿下何必总拿幼女说事?即便捅出去,老臣不要云景与启宁长公主的婚约便罢,其?实也并非伤筋动骨之事。您也知?道,云葳和?云景,皆是?臣的孙儿,臣虽有小错,但婚约不成,便无罪。” “失去皇家的联姻,您便失了一大助力。”文昭哼笑道: “云景今岁学识,孤也有耳闻。您敢让这姐弟二人比试一番吗?云公若归心,一个侯爵而已,孤还是?可以承诺的。非但如此,日后云家数十载荣华,亦然?稳妥。” 话音散去,房中静默良久。 云崧的眸光几度辗转,才缓缓从座椅上起身,对着文昭长揖一礼: “殿下珍重,老臣告退。” 文昭未曾回应,眸色虚离地望着云崧离去的背影,心中悬起的一块巨石落了地。 待人离去,秋宁闪身入内,忐忑出言:“殿下,如何?” “盯紧了他,此人城府比元邵深沉百倍,绝非表面所见的贪慕荣华之辈。孤用他,不过?权宜之计,掌控他,怕是?不易。” 文昭兀自起身,迎上一袭月影,眸色幽沉。 “是?。”秋宁颔首应下: “殿下,方才萧帅传讯,说您不必拦阻,顺其?自然?即可。云相在,婢子没敢入内跟您说。” “不必拦?”文昭颇为诧异的反问,沉吟须臾,又补充道: “知?道了,孤另有安排,让萧帅不必烦忧。” 第39章 绊嘴 樱花盈门, 玉兰满庭。 二月中旬,春闱落幕,文昭一早派了马车去贡院接云葳回府。 贡院外挤满了官宦家的车马,水泄不通, 人头攒动。 槐夏与桃枝眼?见这?等?阵仗, 不好直接亮出长主府的身份给文昭惹是生非, 又怕云葳久等?, 便下车步行,往门口迎着人。 贡院大门去锁, 应考的举子们鱼贯而出。 云葳不疾不徐, 缓步走在队尾,她心神不宁,生怕再碰上不速之客, 故意放慢了脚步。 “姑娘!”桃枝踮脚寻觅, 冲上前抢过她的小木箱: “怎闷闷不乐的?累坏了吧, 殿下设了宴席,回去好生吃一顿缓缓。” “嗯。”云葳浅应一声,垂着眸子不敢四下张望。 “马车在前面?, 人太多,劳您走两?步。”槐夏手抵长剑,柔声解释。 “好。”云葳答应的爽快,被桃枝和槐夏一左一右护着,觉得分外心安。 “…姑娘,”一声飘渺呼唤自身?侧传来:“云姑娘,请留步!” 云葳身?子一震, 茫然?回身?去瞧,是个从未见过的中年妇人, 方从她身?侧的马车上走下来。 “您是何?人?” 槐夏扫了眼?毫无线索可循的马车,不无戒备的上前半步询问。 “婢子从云相府来。”妇人叉手一礼: “老夫人在车里候了多时,还望姑娘赏个颜面?,随她回云府一趟,府中备了接风宴。” 云葳下意识往桃枝身?边缩了缩,脸上的抗拒显而易见。 “殿下命婢子接云文学回长主府,今日殿下亦在府设宴,云老夫人若不嫌弃,不若一道过府。” 槐夏笑盈盈婉拒了云府唐突的请求,揽着云葳便走:“姑娘,这?边。” 云葳头也?不回,脚下步伐飞快,几乎是逃离了贡院门前,绕过熙攘的人群,飞速钻进?了马车。 待到马车远走,她才长舒一口气,仿若劫后余生。 长街的小马车内,云老夫人冷笑一声: “早便料到是如此场面?,云崧算盘打脱了,回府。” “云老夫人多年称病,不理内外事务,今日出现,实在反常。”槐夏抱臂凝思: “回头婢子跟殿下说道一二。” 云葳歪了脑袋枕着桃枝的肩头,小脸上满是疲惫,无心回应半字。 她的脑海里对云老夫人从无半分印象,未曾听?任何?人说起这?位祖母,仿佛是个透明的存在。 “到了,姑娘醒醒。” 不过半刻路程,云葳竟睡了过去。马车停在府门前,桃枝轻声唤着她。 “唔…”云葳揉了揉眼?睛,慢吞吞挪下马车,直奔内苑。 “长姐,这?就是你说的小才女?” 回廊下闪出一抹鹅黄的明媚身?影,话音清甜,长得也?如春桃般娇艳甜美。 圆圆的鹅蛋脸上,一双笑眼?水汪汪的,不似文昭清冷,却与人有五成相像。 话音入耳,云葳一愣,懵懂地停在原地,不知是否该去打个招呼。 怔愣间,文昭被秋宁推到了廊下,瞥见云葳便朝人招了手:“云葳,过来。” “臣参见殿下。”云葳快步近前,躬身?见礼。 “还有我呢?”小姑娘出言凑弄:“云家小妹妹,只看到了吾的长姐不成?” “小殿下千秋。”云葳复又朝人肃拜一礼。 “婉儿?,莫要凑她,没个正经。”文昭沉声出言: “云葳,这?是孤的妹妹,启宁长公主,虚长你一岁。今日她来府上蹭宴的,你无需拘束。” 云葳早便猜到,这?便是那被先帝与云家指腹为婚,害她被亲族抛弃的小公主,是以只垂眸应道: “是,谢殿下。臣数日未曾盥洗,有失仪礼,可否允臣先行告退?” “去吧。”文昭恬然?一笑,待人走远,才拉过文婉,笑着嗔怪: “多大的人了,怎就不能稳重些?” “她瞧着倒是比云景讨喜两?分。”文婉嘟着小嘴: “就是一点不活泼,云家人都很无趣,各个像老学究一般,没劲透了。” “你见过云景?”文昭柳眉微蹙:“听?口风,你不喜欢他?” “呆板木讷,长得尚可,却不如方才那丫头好看。”文婉随意倚在雕栏一侧: “早先母妃带我去大相国寺祈福,那日可巧就撞见了云家车马,在寺外寒暄了两?句。” 文婉说得轻快,文昭却不认为这?是巧合,她凤眸微转,轻声问道: “你母妃身?体好些了?不是一直提醒你,不准折腾你母妃,不准胡闹吗?” “婉儿?也?是一片孝心,母妃近来笃信佛法?,若礼佛诵经能让她抒怀,也?是好事,不是吗?” 文婉略显委屈地绞起裙摆: “就去了一次而已,那日母妃难得开?怀,还冲我笑了呢,她多年不曾笑过了。” “没怪你。”文昭有些敷衍的回应,心底却涌起了些许疑窦: “既出宫来了,在孤府上住些日子,陪着孤解闷儿??” “求之不得,谢谢长姐!婉儿?可想您了,南下都不告诉我,回来再见,您还…算了不说了,您不赶,我就赖着不走啦。” 文婉拉过文昭的胳膊摇来摇去,颇像个粘人精。 文婉的生母,乃是西辽公主,名耶律容安。 今时的西辽虽仍是耶律家掌权,却不再是耶律容安的至亲。 甚或说,是杀她全家的仇敌,不过是昔日耶律皇族的旁支宗亲罢了。 作为寻求庇护而嫁入大魏皇庭的女子,这?些年来,耶律容安忧郁病弱,深居简出,甚少?见人,几乎无甚存在感。 就连唯一的血脉——文婉,也?是文昭和齐太后看顾大的,与生母并不亲近。 文昭的直觉告诉她,云景与文婉的相遇,绝非凑巧。 若云崧与大内的耶律太妃能有联络的本事,那这?位看似规矩的太妃,她也?要好生看顾一番了。 “这?小十日,府中京中有何?动向?阁中有消息吗?” 云葳方踏入自己的卧房,便急切的追着桃枝发问。 “这?儿?不比襄州,殿下府宅规矩森严,婢子连她的院墙都摸不到。” 桃枝怅然?一叹:“消息自也?听?不到的。三日前婢子试图寻个由头出府,被殿下婉拒了,所以凡事只能靠姑娘聪明的小脑瓜了。” “两?眼?一抹黑呗。”云葳俏皮地翻了个白眼?,丝毫不掩盖慵懒话音里的嫌弃。 “过来沐浴。”桃枝直接无视她的嘲讽,将篮中的花瓣粗暴的倾泻入木桶。 “外面?去等?。” 云葳冒坏,一把将桃枝推去了门外,飞速合拢了房门,这?才“噗通”一声,跳入了温热的沐汤。 待到云葳收拾齐整,往府中正殿去寻文昭时,已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文昭早已着人备好了佳肴:“就等?你了,入座吧。” 宴席间还有几个旁的姑娘,云葳并不认识,瞧着好似都比她年长。 见文昭无意引见,她便只朝着文昭微微欠身?,由婢子引去了自己的位置。 方落坐,外间便有仆役通传:“殿下,府外云老夫人求见。” 云葳闻言,顷刻瞪大了圆圆的杏眼?,广袖里藏着的一双手紧紧握在了一处。 文昭的神色划过些微的怔愣,却并未回绝,“请进?来。” 云葳愈发诧异,不安的绞着发颤的手指,不待这?人进?门,便朝着文昭拱手道: “殿下,臣有些头晕,可否…” “见一面?无妨,这?是孤的府宅,无需害怕。”文昭不等?她说完,先行出言安抚。 话音方落,侍从已然?引着一鬓发皆白的老妇人入内。 “老身?参见殿下、小殿下。” 云老夫人微微欠身?,礼数未曾周到,文昭便出言,听?着甚是热情?: “老夫人快免礼,您请上座。” “见过姨祖母。”席间一身?着红衣锦袍的小姑娘突然?起身?,话音甜美地朝着云老夫人见礼。 云老夫人只微微颔首,面?容清冷无甚表情?。 即便文昭表现得很是谦和,老夫人也?只是依从她的安排,在上首落了坐,并无肉眼?可见的喜色。 “老身?不请自来,叨扰诸位了。”云老夫人的话音略显沧桑: “说来惭愧,席间坐着老身?的孙女,老身?还从未见过。听?闻她自科场归来,身?为长辈,当有所表示,却晚了殿下一步,是以只得厚颜无耻的来凑热闹了。” “云葳,”文昭见云葳无动于衷,便出言提点:“这?是累着了?快来见过老夫人。” “臣身?体不适,求殿下恕罪。请诸位见谅,云葳失礼,先行告退。” 云葳不知文昭是何?用意,但这?个场面?里演戏,她厌恶透顶,并不想就范。 她不等?文昭回应,抬脚转身?就走。 云老夫人的眸子顷刻眯起,端详她背影的眸光隐隐透着危险。 “老身?搅扰诸位雅兴了。”她的话音却沉稳如常,正色打量着文昭: “既如此,老身?随她去瞧瞧可否?” “殿下,臣去瞧瞧吧,她方才气色不好跟您做请,约莫就是难受的紧。姨祖母才落座,莫折腾了。” 萧妧眸光一转便计上心来,出言给众人解围。 “臣也?一道去,正好与云姑娘认识一二。”舒澜意见萧妧离席,便也?起身?来。 “去吧,给她传个太医,孤和老夫人晚些过去。”文昭温声应允,转眸对着云老夫人道: “是孤疏忽了,她方才回来就有些乏累,不该拉她饮宴的。” “云家后生失了礼数,老身?代她给殿下赔个不是。” 云老夫人起身?便是一礼,文昭都没来得及拦阻: “二位殿下,老身?来得不巧,不便再搅扰,先告退了。” 文昭勉强扯出的笑靥,在这?人离去后转瞬消散开?来。 “长姐?”文婉回眸望着四座空空,怯怯道:“您莫动怒,要不我也?告退?” “把人都叫回来。”文昭沉声吩咐,自斟自饮了一杯酒:“包括云葳。” 文婉抿了抿嘴,提着裙摆一路小跑,哪知才转过一道回廊,就见了那离席的三人,尽皆躲在转角处,遂快步上前,好意提醒道: “老夫人走了。我长姐叫了,脸色可不好,某些小妹妹注意分寸。” “走吧。”舒澜意和萧妧一边一个,拉着执拗的云葳往正殿去: “我们都是殿下叫来陪你的,你这?正主怎好离席呢?” 被架回来的云葳垂眸不语,文昭剜了她一眼?,吩咐道: “婉儿?,门关上去歇着,其?余人近前来。” 几人依言照做,簇拥着云葳走去了文昭的案前。 “不想用膳便饿着。”文昭语气清冷,含霜凤眸睨着云葳,提醒道: “你身?前的,是雍王府郡主和萧府少?帅。而方才来的,你的祖母,亦是萧家人。你应试期间,若非孤斡旋,此刻萧帅和宁烁,皆在西北沙场。孤方得先机,你要任性?给孤败干净吗?” 方才被两?个小阿姊追上拦阻,云葳才知几人的身?份。 但云老夫人终究沾了云家,令她不自在。 “回话!”文昭突然?拍案而起: “孤提醒过你,京中不比襄州。涉及云家便抽疯,能不能改?” “殿下息怒…您的腿…” 萧妧硬着头皮提醒,文昭一个“残废”,不好起身?的吧。 文昭阖眸一叹,暗道自己被云葳的任性?气糊涂了,复又扶额坐了回去。 “您说的臣一无所知,云家于臣,非亲似仇,臣非是故意任性?,更不敢败坏您的筹谋。” 云葳心里也?窝着火气,并不想息事宁人。 第40章 谋事 梁上燕呢喃, 云间锦书回。 文昭正?在气头?上,云葳亦不肯出言退让,殿内氛围尴尬里透着焦灼。 舒澜意余光瞥见文昭盯着云葳的视线,顿觉毛骨悚然, 悄摸扯了扯身侧萧妧的衣摆。 “臣告退。” 萧妧怯怯出言, 躬身一礼便要跑, 舒澜意紧随其后, 免得被文昭喷薄欲出的火星子伤到。 “全都站住!”文昭的话音陡然凌厉: “今儿不把话说清楚,谁都别想出房门一步。” 意图逃跑的二?人齐齐阖眸, 垂着脑袋复又转回身来站好。 反观云葳, 倒是一脸淡然的垂眸杵在原地,无视了文昭的怒火。 文昭懒得再演戏,索性起身绕过桌案, 自袖间拎了手书出来, 举去三?人眼前: “这是雍王眼线传回的消息, 元邵部?下在西疆与辽细作?勾连颇深。 若宁侯与萧帅去驰援,便会落入布好的圈套,万劫不复。或是叛国罪, 或是军需断绝,孤也不知。 而说服陛下命元邵领兵西进,是云相?的功劳。” 听到此处,云葳陡然抬眸,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京中势力盘根错节,孤提醒过你三?思?而动。”文昭凝眸望着她: “若真?让宁烁领兵,侯府令牌在宁烨手上的事实便会暴露。届时?宁烁未成行, 可能就被杀了。云家人不会贸然撞上孤的府门来,你平日的机智去哪儿了?” 云葳哑然, 垂着脑袋不敢吭声。 她在贡院外,被云家人飘忽的行踪吓怕了,哪儿还有理智? “今日没外人,孤便直言了。”文昭坦然扫过三?人: “自现下起,你们不准离府。非是人质,孤应了诸位的亲眷,护尔等周全。孤无事,你们皆无事,待孤入主大兴宫,你们便是小功臣。” 舒澜意和萧妧不显意外,唯独云葳受惊不轻,屏气凝神愣在了原地。 “云老夫人三?十载无声无息,与云相?貌合神离,今日突现,甚是奇怪,亦是变数。” 文昭耐着性子解释: “而云葳你,因对云家的成见,把这变数生生气走了。你离去时?她看你的眸光,足够阴鸷,日后自去想办法,孤不再管你的家事。” 云葳咕哝着小嘴,却没敢吱声。 她脑子里还在想文昭先?前的话音,“入主大兴宫”五个?字太过骇人。 “今日把大家叫在一处,是让你们彼此熟稔一二?。都是年岁相?仿的人,日后行事,也能知敌友,辨是非,尽力帮衬。” 文昭垂眸扫过冷了的吃食,温声道: “澜意,阿妧,你们去寻文婉,一道用些饭食,先?去吧。” “是,臣等告退。”舒澜意和萧妧异口同声,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出了大殿,两人皆一脸狐疑,齐齐出口:“你娘说了这事吗?” 话音散去,两人又齐齐摇头?。 “怎会这么突然?说起事就起事?殿下不怕以后声名受累?”萧妧边走边拉着舒澜意咬耳朵。 “你我老娘都敢干,定有折中之法。老实呆着吧,要么鸡犬升天,要么咱俩就咔咔,来生再见。” 舒澜意抬手在萧妧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里头?那小不点儿,气性真?大。” 萧妧倒吸一口凉气:“殿下对她,倒是有耐心,也是新鲜噢。” “你我跟在殿下身边数载,殿下也没给?个?属官做。”舒澜意揽过萧妧: “走吧,殿下惜才,她是个?好福气的。” 彼时?正?殿内,文昭背对着云葳默然良久,才平复了心绪,幽幽道: “你很聪颖,欠缺的只是她们几人在京中斡旋成长的经历。孤三?番五次叮嘱你,言行审慎,见机行事,看孤眼色,怎就不听?” “臣知错了。” 云葳思?忖一番,如今被文昭彻底绑上了贼船,荣辱一体,还是服软换个?舒坦日子好些。 文昭轻叹一声,自腰间锦囊中取出一枚玉佩: “此物你定然认得,当?年将它交给?孤祖父的,是你师傅。孤便直言了,萧家有半块玉佩,另外半块又被分成两半,一半在舒家,被雍王当?作?定亲礼送去了宁家,另一半呢?” “臣不知。” 云葳一脸懵,林青宜只说此物是一对儿,能号令宿卫大兴宫的左右卫和左右翊卫禁军的一万兵马。 “说实话。”文昭沉声警告: “不然你也好,舒家,萧家,宁家,云家…都会因孤的失败而人头?落地。” “臣真?不知,师傅没说过啊。”云葳慌了神儿: “臣见过此物图样?不假,可臣不清楚它的去向。连宁家有此物,臣也不知的。” 云葳的慌乱不似伪装,文昭惯常沉稳的容色隐生波澜: “如今只缺一角。当?年林老为护舒家无虞,与孤的祖父做了交易,定会把它交付合于大局的良臣。你仔细想想,林老当?真?未与你说过?她若不曾把此事交托你,怎会让你知晓这个?隐晦?” 云葳愈发糊涂,双手抱着脑袋回忆良久,却只剩摇头?:“臣不知…” “再想想?此物在手,号令禁军便名正?言顺。”文昭伸手扶住她的肩头?: “孤的弟弟愈发糊涂,不听劝谏,行事随心所欲,孤不能再等。但抛却自身声名,若世人觉得孤得位不正?,日后内乱不休,何谈安邦定国?” 云葳无奈,干脆闭了眼,脑子里一团浆糊。 一时?间,大殿内透着诡异的静谧。 “此物不全,殿下的筹谋便无法推进了吗?” 文昭正?欲放弃这点儿渺茫的希望,云葳却忽而出言询问。 “孤的筹谋…”文昭哂笑一声: “支走元邵,构陷庐陵王挟持陛下,图谋篡位; 孤带人勤王救驾,而陛下惊惧过甚,加之被庐陵王投服慢性毒药,身体不济而禅位于孤。 套出了孤的阴毒谋划,满意了?” “没有…臣没套您的话。” 云葳喃喃低语,心中暗道文昭的手段的确有些阴损。 构陷,用毒,逼人退位…她是否真?的错看了这人? 不知念音阁的众人知晓此事,会如何看待文昭? …念音阁…… “等等,臣…臣好似…臣去寻个?人,殿下稍待!” 云葳忽而想起,桃枝曾说林老另有物件留给?她,是以不管不顾的破门而出,拔腿去找桃枝了。 “姑姑,师傅的东西,给?我!” 云葳气喘吁吁地立在门边,伸手就找桃枝要物件。 “什么东西?”桃枝颇为意外的觑起眼睛瞄着她。 “别闹了,再晚搞不好我们都得没命,师傅留给?您的物件,现在给?我,我要看!” 云葳自顾自抬脚走去二?人的储物柜,疯疯癫癫的开始翻箱倒柜。 “行了。” 桃枝将人制止,从自己?的妆盒底部?敲开了一个?暗格,一枚金簪便浮现在了云葳眼前: “便是此物了,何事要得这么急?” 云葳瞥见那枚簪子上镶嵌的扇形白玉簪头?时?,瞳孔猛然缩起,拎了物件便跑。 “殿下!”云葳复又推门而入,捏着簪子递给?了文昭:“在这儿,可对?” 文昭接过金簪时?,凤眸中划过一丝喜色,垂眸审视着气儿都没喘匀的云葳: “哪儿变出来的?” “不重要,您拿去用就是了。” 云葳现下根本?理不清楚,林老这一通谋算是为什么,只觉得自己?稀里糊涂的,好似被师傅下进了一盘大棋。 而这棋路的走向,仿佛早便定好了,不由她选。 “记你一功。”文昭用力抠下了簪头?,复又将簪身归还: “此簪的簪头?被换过,但簪子式样?出自内廷,孤认不错。这等成色的金簪,唯有三?品以上的内命妇可以佩戴。” 云葳的眉心顷刻堆成了一座小山。 她并不知师傅身边何人做过内廷命妇,也不知为何师傅把此物留给?桃枝,却不肯直接传给?她保管。 “殿下可否容臣告退?” 云葳握着手中的金簪,此时?一头?雾水,也不知如何面对眼前的文昭,只想逃避。 文昭看着她一脸茫然的小模样?,此刻也顾不上多言,摆摆手道: “去吧,自己?与膳房讨些吃食。” 云葳躬身一礼,快步回了自己?的卧房。 桃枝瞥见丢了簪头?的金簪,眸光陡然一凛。 但失态不过须臾,她便恢复了寻常神色,从云葳手里抽出了发簪,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原位: “姑娘想休息吗?” “姑姑能说吗?” 云葳像个?失魂落魄的小木偶,呆坐在床榻上:“这物件,还有师傅的谋划,您能说吗?” “婢子说什么?林老就让婢子替您保管此物,嘱咐我,若您执意不做念音阁的主人,便把此物给?您,其余的婢子也不知。” 桃枝背对着云葳,手上忙活着擦拭桌案。 “不说算了,我多日未曾休息好,睡一会儿。”云葳兀自扯了锦被搭在身上: “这几日别出门…哦,约莫您也出不去,算了。” 许是应试太过劳神,云葳沾了枕头?很快便睡熟了。 待到她醒来,文昭早已不在府上。 彼时?大兴宫内,禁军四围,将受骗入宫的庐陵王与陛下困于沛宁殿内。 文昭此刻却不在沛宁殿,而是只身前往了齐太后的寝宫—— “皇帝中毒了?”齐太后深感意外,顷刻拍案而起: “怎么会?御前值宿的,是他生母元妃的人,元妃会害亲儿子?” “此事的确蹊跷,但文昱体内的毒,有段时?间了。” 文昭怅然一叹:“女儿本?就奇怪,好好的孩子怎会偏激日甚一日。暗卫传消息时?,女儿没信,还想嫁祸给?王叔来着。可太医验过,此毒再服半年,便能疯癫致死。” “庐陵王是皇帝自己?召回的,此事元邵大为不满。当?务之急,是查出用毒的人和用毒的途径,不然你即位也是危险的。” 齐太后满脸愁思?,眉头?深锁:“庐陵王留不得,更出不得沛宁殿。昭儿,不可心慈。” “说他谋反,不冤枉他。”文昭勾唇哂笑: “只不过这些家丑,就不必让臣下知晓了,女儿会将这些线索瞒下。文家坐江山不过二?十三?载,经不起动荡。” “去做吧,母亲帮不上你许多,文昱中毒的事,吾会让内廷去查。元妃那儿,吾也会处理,不必你动手。” 齐太后不疾不徐的交待着:“平陵侯那儿,提防他在西疆反叛。” “他到不了西疆了,女儿让宁烨带兵北上拦截,此刻或许该交锋了。” 文昭的指腹摩挲着公服衣襟的绣线: “西疆的兵力,是女儿临时?从银州和宁州调拨的,今日事后,会让杜淮表兄随萧帅出征西辽。” “你比吾想象的要出色,安排的很妥帖。” 齐太后敛眸压下了自己?眼底的惊骇,淡然回应着。 “那母亲好生歇着,女儿去前头?了。” 文昭微微莞尔,起身叉手一礼,施施然离开了太后寝宫,直奔沛宁殿。 40-50 第41章 定局 黄昏残阳如血。 “如何?孤的王叔还不肯束手就擒?” 文昭悠然立在沛宁殿外, 侧目扫过紧闭的殿门,她?心?里清楚的很,这个时辰,庐陵王的魂早该过了奈何桥了。 此刻里面叫嚣的, 都是她的人伪装的。 “回殿下, 未曾。”右卫将军杜淮正色回应。 “孤去会会这位好王叔。”文昭冷哼一声, 拔腿往大殿走去。 “殿下!”身后数人齐齐呐喊:“您不能去, 陛下已在他手上,您怎可?再以身犯险?” 此刻追随文昭的人, 一个两个都是审时度势的好手, 莫管是否看穿了底细,也都知要心?向文昭,才能在事成后分一杯羹。 “孤的弟弟在里面, 身为长姐, 怎可?袖手旁观?诸位臣工在此, 便是孤的底气。” 文昭淡然道?:“若孤进去一刻还未出来,诸位该如何便如何,不必顾念孤, 陛下圣体?安危最?要紧。” “殿下?殿下三思!…” 文昭在身后四起的呼唤声中信步迈入了沛宁殿,与反贼庐陵王及其党羽“谈判”。 殿门开?合不过转瞬,外间无法洞察,宽广的大殿里,是怎样的盛景。 文昱正?蜷缩在床榻最?里侧,抱着膝盖瑟瑟发抖。 身侧禁军手握长刀,尽皆听从文昭的命令。 “昱儿, 出来,与长姐聊聊。” 文昭沉着脸靠近了文昱:“你看看自己这副样子, 丢尽了文家的脸,下来!” “长姐,别杀我,我听话,都听您的。” 文昱忙不迭地趴在床榻上,给文昭咚咚咚磕开?了。 “下来!”文昭的脸色愈发青黑,直接把人从床榻上扯了出来: “别装了,先?前跟孤叫板,不是威风的很?” 文昭阴损的将人丢去了庐陵王的尸体?边,漠然审视着落败的幼弟。 文昱的脸颊都在抽搐,缓了良久才从地上支起抖成筛子的身体?: “长姐好本事,几时把朕身边的人买通的?朕被你骗得团团转,失势是装的,就连残废都是装的…哈哈,长姐啊,你真是…不累吗?” “孤倒想问?你,孤何处开?罪你了,数次对?亲姐姐痛下杀手,嗯?” 文昭负手立在文昱的身前,眸光犀利如刀: “整整五年,孤殚精竭虑,看着你从站在孤身后扯我衣裙害羞胆怯的幼子,长成玉树临风的帝王,你便如此回报孤?” “你教?得好啊,你说当皇帝心?要狠,为稳固统治,要懂取舍。朕是大魏的皇帝,朕长大了,你们怎不放手呢?你们一个个都是贼心?作祟,敢当着皇考的面去分辨吗?” 文昱一脸疯癫模样,话音更是含混。 “啪!” 一声脆响贯穿大殿,文昭怒不可?遏: “你还有脸提皇考?前朝多方?势力制衡的局面,是皇考拿命换的!你呢?你给他败了个干净!孤多年心?血,也让你败个干净!你当文家基业深厚不成?你若有本事斡旋,孤才懒得管你!” “朕是皇帝,你敢打朕?!” 文昱捂着脸嗞哇乱叫,半分体?面也无:“今日你若杀朕,你就是弑君犯上,朕无错!” 文昭哭笑不得: “你中毒了,孤忘了。孤跟你没道?理可?讲,好好活着吧,杀你,脏孤的手。” “毒?有毒也是你干的。”文昱疯癫失笑: “除了你,还有谁想朕死?你不就是怪爹爹没把皇位给你,没让你如愿,觉得朕抢了你的位置吗?” “你这蠢笨的话,还是莫让旁人听见了,文家丢不起这人。”文昭有些无力的轻叹一声: “连何人要杀你都没数,你这些年毫无长进。闹够了,就把禅位诏书写好,莫等孤找人代笔。” “禅位?你休想。” 文昱冷笑一声:“朕偏不让你如愿,偏不给你名正?言顺的机会,有本事你杀了朕。” 文昭被气笑了:“甚好,陛下是要送元家阖家归西,孤会成全你。” 她?转眸看着随侍道?: “去通报,庐陵王意图弑君,已被立毙于禁卫刀下,让人进来收尸,逮捕其党羽,格杀勿论。” “元家该死。”文昱丝毫不惧,扯着嘴角讥讽: “他们不过想让朕做个傀儡,功高震主的人,留不得,朕才不在乎。” “昱儿的心?里,一个在乎的人都没有?你恨孤,孤可?以理解。但?元妃呢,她?是你娘。” 文昭脚步一顿,诧异的回眸瞧着毫无反应的文昱,慨叹道?: “还真是凉薄又可?怜。” 语毕,文昭拔腿便往外走,身侧的内侍唤住了她?: “殿下,陛下怎么办?哑药半刻后便起效。” 文昭打量这个花甲之年的老内侍良久,不无苦涩道?: “给他半日,他写下诏书,孤便饶他性命。若不从,皇考会照顾好他的。” “喏。”老内侍手脚麻利的给文昱灌下了哑药,顷刻间老泪纵横: “老奴随侍先?帝一生,又随侍陛下您,是看着您和殿下长大的人,走到今日,是陛下糊涂啊…” 文昭头也不回的离开?,文昱的脑海里回荡着文昭的话音,哭得撕心?裂肺: “长姐别走!姐,姐姐!你回来!” 禁卫将人拦得结实,呼唤的声音传不出宽广的殿宇,却激得文昭眼眶酸涩,脚下的步伐愈发快了。 前后不足一刻,文昭毫发不伤的从沛宁殿出来,外间的人尽皆长舒一口气。 “庐陵王不听劝谏,狼子野心?,妄图谋逆弑君,已然伏诛。陛下受惊,亟需静养,闲杂人等不得搅扰。即刻起,沛宁殿前左右卫轮番值守,孤代掌朝政,宣左右相入宫议事。” 文昭立在殿外,声音嘹亮而坚实。 “殿下千岁!” 殿外禁军高呼的声浪层层涌起,响彻苍穹。 “雍王,萧帅,也请一道?往崇政殿议事。” 文昭沉声唤着殿外领兵镇守的两个飒爽的中年妇人。 二人依言跟着文昭入了崇政殿,文昭自袖间取出了那几块玉佩: “今日力挽狂澜,扶大厦之将倾,全赖二位。这物件您二位拿回去,好生保管。” 二人对?视一眼,谁都没有接。 “殿下,此物是为护禁中安稳。昔年前雍交予舒萧两家,是因两家一体?,同?护大统。大魏初定,战乱四起,如此分掌,可?免贼人异动。而今社?稷安泰,此物自当归还于您,臣等不必再掌。” 雍王舒珣回绝的干脆。 “臣附议。”大将军萧蔚随声附和。 从龙之功虽夺目,可?一个不留神便是鸟尽弓藏,此等烫手的物件,她?们断然不敢再接。 文昭敛眸苦笑: “文家有今日,是站在两姓勋贵数代根基上所得的成就。孤从未忘记舒萧两家的功绩,也深知兔死狗烹,得鱼忘筌的酸楚。二位不肯接,便是不信孤,不信文家能守诺,守好这份基业了?” “臣等惭愧。”舒珣眸光一转,温声低语: “但?臣二人皆上了年岁,再难…” “表姑,您和萧帅年方?不惑,乃是正?当年,莫再推却。”文昭沉了语气: “孤信重您二人,也请信孤一次,将此物收回,一人一半。孤若需要,自会与您二位讨要的。” 舒珣和萧蔚推拒不得,只得暂且接下这烫手山芋,日后再寻机会归还。 “殿下,此物为何半数交给臣?原来只有一角留在舒家的。” 舒珣看着手里的两个玉佩断块,甚是疑惑。 文昭浅笑:“以前险些被一个小傻丫头弄丢了,还是您代为保管吧。” 舒珣云里雾里,却也未再多言。 “时候不早,您二位早些回府歇着。澜意和阿妧在孤府上,夜深了,明日再回吧。”文昭柔声提议。 “是,给殿下添麻烦了。”二人拱手一礼,齐齐退出了大殿。 文昭立在巍峨的崇政殿内,与齐相和云相商议了些许国事安排,便留在大殿里,一夜未曾合眼。 翌日清早,太阳还未爬上枝头,老内侍颤颤巍巍的来大殿寻文昭,手里举着一明晃晃的诏书: “殿下,陛下写了禅位诏书。” 文昭快步上前,伸手接过扫了一眼,吩咐道?: “好生照看他,派殿前司的人出去查访此毒的解药,能缓一时是一时。” “殿下…,”老内侍捂着嘴抹了一把泪,突然俯身于地: “陛下他…他要去见先?帝,老奴拦不住啊。” 文昭凤眸顷刻觑起,冷声质问?:“几时的事?谁干的,说实话!” “就刚刚,陛下执意悬梁,身侧禁卫无人敢拦,老奴…也不敢。” 老内侍垂泪呜咽:“他中毒日久,回天乏术,如此也是解脱。” “荒唐!” 文昭脸色铁青,气冲冲的直奔沛宁殿。 身边安放了那么多侍卫,一个个都是摆设不成? 文昱若真不待她?即位便自尽,日后有嘴也说不清了。 “哐当——” 文昭一脚踹开?了殿门,就见文昱晃晃荡荡的,把自己挂在了大殿的廊柱上。 周遭的人围着他,却不敢把人抱下来。 文昭柳眉蹙起,迅捷地抽出了禁卫的长刀来,反手割断了宽大衣袍拧成的长绳,反手将刀刃抵上文昱的脖颈,咬牙嘲讽: “再胡闹孤一刀宰了你!你怎不弄个再松泛些的十米宽的白?绫子荡秋千呢,嗯?” 文昱翻着白?眼咳嗽了半晌,被文昭逼得步步倒退。 如今哑药起效,他的嗓子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只好瘪着小嘴,巴巴地望着文昭,满脸委屈。 “看住了他,若他有个好歹,你们陪葬!” 文昭扫视着满屋子不中用的禁卫,气不打一处来: “殿内锋利的物件棱角,都处理干净。” 一众禁卫屏息凝神的应下,直到文昭离去,才敢大口喘气。 方?才文昱憋不憋得慌他们不知,反正?他们自己险些被文昭吓得断了气。 “师父,殿下说,让您去皇陵伺候先?帝。” 文昭走后,内侍副监罗喜有些局促的与老内侍低语。 老内侍眼含热泪,转眸瞧了眼颓废的文昱,重重地点了头。 大兴宫的天,变了。 立在朝阳四霰的回廊下,文昭转眸吩咐身侧的秋宁: “把云葳接来,护送舒澜意和萧妧回府。” 于是,半个时辰后,一夜惴惴不安,顶着两个巨大黑眼圈的云葳,被一辆马车载入了金碧辉煌的大兴宫。 文昭命人收拾了荒置多年的宣和殿出来,暂且当作理事的场地,此刻正?在书案后安坐,等着晨起来此参与小朝议的大臣。 云葳小心?翼翼地跟在秋宁的身后,走过汉白?玉的宫道?石阶,迈入青砖澄亮的宣和殿,眼睛都黏在了地上。 她?不得不承认,文昭行事猝不及防近乎草率,却如此顺遂,实把她?吓了个好歹。 “臣参见殿下。” 入了宣和殿,云葳甚是乖觉的俯身见礼,礼数周全的挑不出半分错处。 “非年非节的行此大礼,脑子糊涂了?” 文昭扫了一眼胆怯伏地的云葳,有些没好气的出言:“起来。” 云葳听着文昭讽刺她?的口吻有些不善,赶忙从地上爬起,垂眸恭谨地侍立在侧。 文昭不无疑惑的哼笑一声: “是大兴宫有何神力不成?竟让你这般畏惧孤。也不知是谁,昨日还敢跟孤当堂叫板。” “臣再不敢了。”云葳瘪了瘪嘴,心?中腹诽: 昨日你还要夹着尾巴装残废,今日竟在此耀武扬威了,这能一样吗? “过来,”文昭轻叩桌沿: “站孤身边来,一会有朝议,你仔细听着,熟悉流程,日后便从录事学起。” “是。”云葳挪了身子过去,与人保持着一米距离。 “今日云相会来,不准再耍脾气出走。”文昭眸光一转,提前出言提点。 “臣谨记。” 云葳心?道?,今时不同?往日,我可?没这胆子。 第42章 狐疑 春入禁庭, 东风疏酥;青松绕殿,桃落微尘。 眼见朝阳漫过窗棂,复又?爬上?正南天,可文昭还在拉着朝臣喋喋不休。 云葳的腿酸酸涨涨, 脚掌隐隐作痛, 她未用过早饭的肚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第一次见如此忘我的文昭, 不?管是中央还是地方庶务, 文昭都打理的井井有条。 仿佛朝臣一开口,就能打开她思维的闸门, 丝毫不?带犯怵的。 而殿内最前侍立的那紫衣老人, 并不?似云葳揣测的那般飞扬跋扈。 反而半晌都谨小慎微,惜字如金,即便出言, 也是一锤定音。 云葳等得不?耐烦, 索性思维溜号儿, 思量起了小盘算。 如此便觉时间也不?算太?难熬。 不?知过了多久,扶光已?然西?斜,文昭总算舍得放过一群老迈的臣工: “今日便议到这儿, 都散了吧。” 云葳垂眸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曾留意,云崧走前,曾给她投来过一股意味深长的眸光,精明狡黠中带着审视与猜疑。 文昭自?靠椅上?起身,直奔殿外,好似忘了她身后还有个苦哈哈陪她许久的可怜虫。 见人大步流星的远走, 云葳将五官扭去一处,纠结良久才行至廊下, 拎了个尚算眼熟的随侍: “可知道我的随侍桃枝在何处?” “婢子今早瞧见,秋总领带她往西?内宫方向去了。” 小丫头回忆须臾,给云葳指了路。 云葳眺望着远处层层掩映的宫禁内苑,不?无落寞的轻叹一声,抬脚去寻桃枝。 兜兜转转走了大半个时辰,连打听带猜测,她总算在一处新收拾出来的小院里寻到了人: “姑姑。” “回来了?” 桃枝正指挥着宫人收拾房间,见人归来,忙不?迭地把云葳扯去了一边: “殿下怎么说?” “没说什么。” 云葳如实回应,转眸瞧着忙碌的宫人,疑惑道: “这怎么回事?姑姑,我们?不?能住这儿,这里没有进出的自?由。” “秋宁安置的,婢子正想?问你拿主?意呢。”桃枝也是一脸无奈。 云葳捂着干瘪的肚子轻语: “您先去问问,何处能弄到吃的吧。殿下近来事务繁忙,顾不?上?你我。” 回想?起文昭自?己?坦陈的狠辣筹谋,云葳心有余悸:“ 我会设法离开禁中,此地留不?得,我也不?想?留她身边。” “她今时成了大兴宫之主?,姑娘怎好开罪她?” 桃枝满面?担忧:“而且您参与会试了,应考便是为做官,你还能不?做她的官?” “去贡院那天,我看到云家人在街边盯着我。”云葳直言: “应考的数日,我都心思飘忽,大抵会落榜,今时想?来是好事。您不?觉得她起事突兀,却又?太?顺利了?此人城府过深,我胆寒。” “嘘…”桃枝四下扫了一眼,低声叮嘱:“这话别再这儿说,婢子给您找吃的去。” 一刻后,云葳抱着一盘甜甜的小点心,背身坐在院子凉亭里的石桌上?狼吞虎咽。 “注意吃相。” 文昭不?知几时站在了她身后,幽幽出言嘲讽。 “唔,咳咳…咳咳咳…” 云葳身子一颤,倏地被点心渣呛到了嗓子,弯着腰缓了许久,才垂着脑袋见礼: “殿下恕罪。” “孤把你忘了。” 文昭实话实说,柔声提议:“去孤殿里用?膳?” “谢殿下,臣饱了。”云葳只想?躲女魔头远一点,再远一点。 文昭悄然眯了眼睛,转眸扫过尚算整洁的庭院: “此处还喜欢吗?秋宁选的,若不?合心意,自?去找她换。” 云葳眸色一怔:“殿下,臣必须住在此处吗?臣非是宫人,可否…” “你有何处可去?” 文昭笑意盈盈的反问:“云府?还是宁府?这是敢去认亲了?” “这是臣的私事,臣还是可以给自?己?寻个栖身之所的,殿下放心。”云葳避而不?答。 “不?是现?在。”文昭正色回绝: “孤虽回了此处重掌权柄,但内忧外患皆不?宁,你留在宫里安全。孤答应宁烨护你周全,便会对你负责到底。” “臣住您府上?也不?成?”云葳不?死心,试探着再问。 “如今这里便是孤的家,对否?” 文昭哂笑再问:“为何非要出宫,有何小勾当?要瞒着孤行事,嗯?” “没有,”云葳仓惶否认:“臣只是有些不?习惯。” “会习惯的。” 文昭丝毫不?为所动,转了身子往外走去,“跟上?。” 云葳磨了磨后槽牙,捯饬着小短腿,硬着头皮跟上?了文昭极快的步伐。 再入眼的,是禁卫林立的沛宁殿,锃光瓦亮的兵刃着实将她吓了个好歹。 “进来。” 文昭推开殿门,却听不?见身后的脚步声,回身去瞧,云葳正杵在石阶下一动不?动,满脸纠结。 “莫让孤废话,孤很?累的。” 云葳无奈,认命的闪身钻了进去。 彼时文昭已?站在了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孩子身前,不?必问也知,这人便是文昱了。 “过来给他瞧瞧,你可能认得出他中的何毒?” 文昭随意拎了把椅子落座,指着呆愣的文昱,吩咐着同样呆傻不?知所措的云葳。 云葳愈发费解,不?是您给他下的毒吗?连是何毒物都不?问,就给亲弟弟用?? 云葳大着胆子走近了文昱,规矩的欠身一礼,试探着伸手去拉他的腕子。 文昱很?老实,没有抗拒,格外配合。 只是云葳探脉良久,都没察觉异样,除了脉象有些虚浮,好似并无异常。 “如何?” 文昭有些不?耐烦:“照实说。碧落你都会解,此毒该是也不?难?” “臣不?知。”云葳茫然地摇了脑袋,“臣学艺不?精,先前不?过歪打正着。” “当?真不?知?”文昭站起身来,垂眸审视着云葳,“抬起头来,看着孤回话。” “真的…不?知。” 云葳敛眸轻语,才吐出两个字,就被文昭强横的端起了下颌,对上?了一双凌厉的眸光: “臣…甚至瞧不?出陛下有中毒的征兆。” “有人告诉孤,此毒或为千日醉,服毒千日,疯癫而亡,听过吗?” 文昭端详着受惊不?轻的小兔子半晌,终于舍得放开了钳制她的手指。 云葳眸色一暗:“没有。” 实则她心里疑惑陡生,这毒的名字,好似在哪本杂书里见过。 但她可以肯定,这不?是国朝常见毒物,大抵是源自?西?域外邦的奇毒,解药怕是难寻。 云葳分明瞧见,方才文昭的眸子里隐存期待。 难不?成,文昭并不?想?毒杀文昱? 文昭的眼底闪过须臾的失落,先一步转身出了大殿,“罢了,走吧。” 她本存了些微侥幸,指望云葳能对毒物有所了解,以此为线索寻出解毒之法,但这点儿侥幸终究落空了。 不?过,云葳能知碧落,却不?知此毒,说明此毒的确不?是大兴宫内传承的秘药,真凶或非朝堂中人。 “九日后会试放榜,莫让孤失望。” 文昭在前悠悠走着,直接转了话题: “这些日子好生准备四月殿试,届时孤会亲自?出题,考较策问。” 闻言,云葳悄然勾了唇角。 只剩九日便能见分晓,她若落榜,就有理由躲开文昭了,实在是大快人心! “哑巴的?” 文昭等了半晌没有听见回音,便转回视线来瞧,只一眼便见了云葳偷摸勾着唇角,也不?知在高兴什么: “心情不?错?这是成竹在胸了?若是张榜那日,你未进正榜,孤要你好看。” “臣没有,殿下息怒。”云葳倒吸了一口凉气,暗道欢欣过早,大意了! 文昭已?然觉察,云葳疏离提防的臭毛病又?回归了。 但她现?下也顾不?上?拉拢小人,毕竟朝局的走向超出了她的预料,仓促起事夺权的决断改变了她的初衷,现?下要做的事可太?多了。 “回去吧,孤有事会召你。” 文昭淡然一语,冷眼瞧着云葳听得这话后,周身紧绷的氛围明显松泛了一圈,拔腿一溜烟跑得飞快,不?由得沉了脸色。 转瞬便是莺飞草长的阳春三?月,文昭扫视着礼部递送来的贡生榜单,在正榜五十人中寻觅良久,都未曾寻见云葳的名字,险些以为自?己?眼花了。 压下心底的狐疑,她从随侍手中要来了副榜,自?密密麻麻的名录中摸到一半,才发现?那倒霉孩子的名姓,一时间脸色铁青。 此番会试一共招录百人,云葳竟排去了八十名,险些落榜。 文昭先前的笑言成真,云葳真给襄州府丢脸。 文昭收起榜单,屏退了朝臣,转眸冷声吩咐秋宁: “把那小混账叫来,顺带去礼部把她的考卷都给孤调来。” 秋宁眉梢一紧,好端端一个姑娘,怎到了文昭嘴里,就成了“小混账”了? 这二人得有小十日没见过了,按理说云葳没有开罪她的机会才对。 且榜单上?既有名字,那考中了不?是好事吗? 不?足一刻光景,云葳战战兢兢地迈入了宣和殿,温声软语的见礼: “殿下千秋。” “跪着。” 文昭头都不?抬,手里捏着几张手稿拧眉端详,淡漠地吐出了两个字来。 云葳心底暗喜:这是如愿以偿落榜了?下一步会否是把我赶出宫去? 思及此处,她垂下羽睫遮掩着眼底抑制不?住的喜色,表面?乖觉的矮了身子,一言不?发。 文昭读着云葳的考卷,越读眉心的沟壑越深。 一篇文章里前后逻辑几乎无法自?洽,考官能把她提上?榜,只能是得益于她的立意尚可,文法规矩,遣词造句的确颇有功力。 以文昭对云葳的认知,这份考卷绝非她的正常水准。 文昭不?禁猜测,如此粗浅的错处,只要回读一遍自?己?就能发觉问题所在,难不?成,这是云葳有意为之? 故意扮蠢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第43章 抬举 云角低垂连波平, 清风送爽雨帘惊。 文昭起身踱去窗前,抬眼凝视外间杏花微雨里远归的两只小燕,语气平平: “先前你缘何发笑?” 云葳逮着文昭望天的机会,悄咪咪揉了揉膝盖, 揣着明白装糊涂: “臣几时?笑过?殿下的话, 臣没明白。” 回想起云葳十日前突兀勾起的唇角, 文昭悄然攥紧了拳头, 转眸扫过她的小动作,冷声道?: “跪直了。再不老实, 外头雨里?凉快去。” 云葳慌乱缩回了不安分的爪子, 绞尽脑汁编瞎话: “臣不爱笑,最近也无欢喜事。许是殿下看?错了,大?抵是脸上?不舒坦, 抽了抽嘴角也未可知。” “脸上?不舒坦?” 文昭被她搪塞的借口?气笑了, 立在原地斜勾唇缘发话:“你过来。” 云葳余光瞥了眼文昭, 只觉她的笑容透着危险。 她不情不愿起身走了过去,垂着脑袋装得格外规矩。 “嘶——” 文昭微微俯身,趁云葳不留神, 直接探出指尖,捏过了她软乎乎的脸颊,在指腹间来回揉搓着,似笑非笑审视着她: “是这么个不舒坦法儿么?笑一笑便舒坦了?孤怎从未听过有这等奇怪的缓解办法,嗯?” 云葳吃痛,赶忙伸手去捂,试图掰开文昭的魔爪。 “手拿开, 放肆!” 文昭佯装恼怒,手上?力道?却又重了两分, 提溜着她吃胖的脸蛋,把人拎去了廊下: “说是不说?不说就?去雨里?洗个澡。这可是润物无声的春雨,难得的很。” “嘶…”云葳踮起脚尖缓解着脸被拉扯的痛楚,呲牙咧嘴讨饶: “臣说,说就?是了,殿下息怒。” 文昭听得这话,才舍得把搓弄云葳的魔爪拿开,云葳白皙的小脸上?,已多了两块红印子。 她兀自揉着脸颊,眨巴着眼睫继续扯谎: “臣是觉得,若真考过殿试,此生都不必再吃应考的苦楚,所以才暗自窃喜的。” 文昭的视线几乎凝固在了她翕动不停的睫毛上?,眼底霜色愈发幽沉,直将手指节攥的咯咯作响: “来人,带她去殿外罚跪,不准撑伞。” 文昭转身便回了书阁落座,阖眸小憩。 她已下定?决心,云葳动辄扯谎的坏毛病非得治一治,赶早不赶晚。 秋宁无奈抿了抿嘴,对着怔愣的云葳道?: “云姑娘,请吧。您该不想让婢子动手,可对?” 云葳回身瞧着外间飘渺的水雾,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又湿又凉,她才不要去。 大?眼睛滴溜一转,云葳计上?心来,侧身溜回殿内,三步并两步,“哧溜”一下滑跪在了文昭身前。 “臣错了,殿下息怒。臣先前说过,向往外间自在辽阔,不喜仕途。臣入贡院后?心神不定?,以为自己?定?会名落孙山,回归道?观指日可待,这才失笑的。” 一番说辞入耳,秋宁听得倒吸一口?凉气。 若这是实话,还不如刚才那?句谎话讨喜。 文昭的脑袋嗡嗡的,一时?竟有些怀疑,难不成道?观里?闲云野鹤,清静无为的那?套思想,当真驻扎进了这小东西?的脑子里?? 小小年纪真能看?破红尘,不喜世俗权欲,功名利禄? 思忖良久,文昭冷嗤一声: “让你失望了,不知哪个瞎了眼的老头子提了你入榜。孤也不好坏规矩,下月殿试你还得来。而人尽皆知你是孤的属官,为了孤的颜面,请你至少中?个二甲。否则,杖刑伺候。” 云葳眸光一震,就?她那?稀里?糊涂的应考状态,还能入榜? 她有这本事?怕不是阅卷考官当真花了眼? “秋宁,把人带走,关起来。” 文昭眼睛都懒得睁,话音自牙缝里?流散: “喜欢道?观生活,甚好,衣食用度都按供给?道?长的规矩,不准给?她荤腥酒肉,让她好生清修闭关。” 云葳大?惊失色,文昭这是妥妥的报复。 向往的自由没有,反要刁难她的生活,这女魔头是愈发过分了。 哪日她要是登临大?宝,还不得为所欲为,跋扈的飞上?天?去? “殿下息怒…”云葳试图讨好。 “姑娘,快走吧。”秋宁赶忙近前,把她拽了出去,低声提点: “殿下的脾气,也只有对着姑娘时?,还存了一丝转圜的余地,您就?莫再折腾了,回去。” 云葳瘪着嘴回了自己?的阁分,身后?的随侍转瞬就?把她的宫门落了锁。 桃枝眼见这副阵仗,忍不住出言损她: “姑娘真是好本事,这才几日就?把自己?折腾进冷宫了?明日是否能写深闺怨了?” 云葳气鼓鼓地跺着脚: “还不是想出宫去?谁知道?适得其反了?这下完蛋了,考不中?二甲,只怕屁股要开花。” 桃枝眸光一转,面露喜色,“殿下关你,是让你应考的?姑娘没落第?” “她说没有,我又没看?见。” 云葳嘟着嘴,怏怏不乐的回了房间:“爱关不关,反正宫里?也没自由,大?差不差。” 桃枝挑了挑眉,方才悬起的心复又落回了肚子里?,站在院中?自言自语: “林老说得不错,姑娘是个好苗子,就?是脾气臭,缺个人收拾。” 粗茶淡饭的清幽日子过了大?半个月。 三月中?旬的一日,嘹亮的礼乐声不绝于耳,惹得云葳心烦意乱。 “姑姑,这什么声音?”云葳推门跑去院中?寻桃枝。 彼时?桃枝正坐在石桌前发呆,听得询问,便低声回应: “约莫是殿下的好日子吧,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 云葳直接傻在原地,与人小声嘟囔: “您是说,她…今日…登基?” 桃枝跃上?石桌,直接将云葳提上?来举着: “你自己?看?,前头旌旗招展的,还能有旁的事?且我听送饭的小黄门议论?,她身边的大?太监罗喜,正位内侍监了。” 云葳顷刻倒吸了一口?凉气,从桃枝的怀中?挣脱,翻身爬下了石桌,摇着脑袋怅然轻叹: “在余杭时?,就?该听您的。装作瞎子,啥也没看?见,也没出手相救。这下可好,彻底玩脱了,栽她手里?逃不掉可怎么办?” 桃枝赶紧上?前捂嘴: “小祖宗,你最近糊涂了不成?这话还敢说?明着走不通,你要是真不喜欢宫里?,先讨好她,等她高兴了,试图请个旨,让她放你走也好啊。” 云葳鼓着腮帮子自娱自乐,窝在石桌上?发呆半日,一点读书的心都没有了。 当日入夜,应付了一日盛典的文昭筋疲力尽的窝在宣和殿的软榻上?小憩。 槐夏快步而来,与人附耳低语:“宁烨传消息回来了。” 文昭倏地睁开了眼睛,半坐起身子,“信拿来。” 槐夏给?人递了密信,文昭忙不迭地的拆开,一目十行的扫过,觑起的凤眸转瞬舒展: “甚好!给?人回信,即刻秘送平陵侯回京,朕要亲自审他。文昱的毒,还有勾连西?辽的谋划,朕都要知道?。” 瞧见文昭面露喜色,槐夏悄然弯了眉眼:“是,婢子这便去。” “回来,”文昭眸光微转:“关着的那?小东西?可还安分?” “没什么动静。” 槐夏回忆须臾,照实回应:“婢子听随侍说,每日送饭都是桃枝来接,云姑娘没出现过。” “嗯,”文昭斜倚着床榻,敛眸吩咐:“去太后?那?儿传话,把元照容看?好了,莫让她生事端。” “是。” 槐夏领命离去,心里?却在记挂云葳那?个小可怜儿,毕竟这人曾救过她的性命。 文昭铁了心要拾掇云葳,当真关了她一个月。 宫门复开的那?日,正是殿试当天?。 云葳被文昭关到浑身长毛儿,只想破罐子破摔。 端坐文华殿内,云葳捏着毛笔,垂眸审视着老头子分发的策问选题,暗骂文昭刁钻。 好在此人并未亲临文华殿,倒让她有了三分自在。 文昭出的题目乃是: 《书》曰:圣人之举事兴为,无不与人共之者也。然《易》又曰: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书》与《易》皆经,今其文相悖如此,是二说者,其信有是非乎?* 云葳沉浸在文思泉涌的思绪里?,洋洋洒洒书写着长篇大?论?,毛笔游走飞快,瞧着分外乖觉。 文昭抬步入殿时?,一眼就?瞥见了这坐得板正的小东西?,抬手示意考官不必弄出响动,悄无声息站去了她身侧,垂眸观瞧着她的答卷内容。 云葳换纸的时?候,余光瞥见身后?的一道?暗影,忍不住好奇歪头瞥了一眼。 只一眼,便让她身形一颤,僵着脖子半晌都没敢乱动,心底却把神出鬼没的文昭骂了千百遍。 文昭悠然踱去别处,随意扫视着旁人的答卷,活像个监考的老夫子。 待到众人皆散,答卷也被主?考官归置妥帖,文昭大?手一挥,将阅卷任务丢给?了几位考官,转身去拦仓惶逃离的云葳。 快步踏出文华殿,文昭瞧着脚下生风,急不可耐奔向宫道?的云葳,扬声出言唤她: “云葳,过来。” 云葳闭眼一叹,回身来瞧,文昭已先一步往宣和殿的方向去了,她只得紧走两步跟人入了大?殿。 思及桃枝的建议,她老实的俯身见礼: “臣参见陛下。” 文昭悄然勾了唇角: “朕在文华殿一字未说,你改口?倒是机灵。关了一个月,素食清粥,反倒头脑清明了?” 云葳嘎巴了半晌嘴,这话怎么回? “陛下恕罪,臣知错了。” “朕没说过你有错。” 文昭坐去了茶案后?,幽幽挖苦: “是你与朕说,喜欢道?士的寡淡清宁,朕不过是成全你。今日殿试你落笔生花,朕倒是深感意外。本还以为,你会罢考明志,领了板子走人呢。” “臣言行无状,静思一月,已然悔过自新了。”云葳几乎用尽浑身解数,只求讨好文昭。 “过来奉茶。” 文昭点了点茶案,一脸玩味的补充道?:“今夜便会出结果,你就?留在此处等消息。” 话音入耳,云葳方触及茶盏的指尖陡然一颤,险些将天?青汝窑盏脱手摔了出去。 她有理由怀疑,文昭是为了收拾她,故意逼迫考官们加紧评阅。 “这是朕最爱的一套茶具,昔年祖母赏的。”文昭淡然的扫视着满面慌乱的云葳: “若摔了,仔细你的爪子。” 云葳屏息凝神的在旁随侍半日,大?气儿都不敢喘。 文昭如今登临至尊,也便不再伪装谦和平婉,一言一行都透着霸道?。 天?色昏沉之际,文昭丢下云葳自去料理杂事,直到子夜更声想起,文华殿内依旧烛火通明。 “前头如何了?” 文昭有些不耐,转眸瞥了眼外间窝在蒲团里?打瞌睡的云葳,低声询问秋宁。 “说是阅定?第三甲了,二甲与一甲还在商议。”秋宁回道?。 “第三等名录拿来。”文昭淡然吩咐着。 不多时?,秋宁带回了草拟的名录。 文昭一目十行的扫过,未曾发现云葳的名姓,颇觉意外的扬了扬眉梢,哼笑一声,视线看?向云葳的所在: “放她回去吧,这群老臣,真会抬举她。” 秋宁快步出去,抬手戳了戳云葳的肩头:“姑娘,陛下准您去休息了,回吧。” 云葳满面震惊,丝毫不掩喜色,撒丫子逃得飞快。 第44章 春华 大魏启盛六年春, 文昭受禅称帝,改元光仪,是为光仪元年。 四月苍翠满庭庑,芳菲时?未歇。 宣和殿内, 文昭凝视着两位主考大学士呈送的三鼎甲考卷, 视线点落于?其中一份格外熟稔的字迹, 淡然询问?: “诸位当真觉得, 此人可堪点选为榜眼?” 殿内侍侯多时?的两位老人?本就心中打鼓,不知文昭缘何半晌不曾给个决断, 听她如此问?, 尽皆心下惶然,忙拱手?回应: “臣等?老迈,不过拙见, 三甲人?选, 恳请陛下斧鉴。” “挪去二甲头名, 点个传胪即可。” 文昭思量须臾,吩咐道:“探花与先前的二甲头名进补,定为前三, 张榜出去。” “臣等?遵旨。” 两个老臣忙不迭地收拢了文书告退,行至廊下,才悄然拆开封页,瞥见那?被黜下榜眼之人?的名姓时?,尽皆一惊,默契的将答卷卷起?塞进了衣袖,快步离去。 书阁内, 文昭扶着秋宁的手?缓缓起?身,反手?捶了捶腰背, 随口道:“把云葳叫来。” 秋宁将文昭方?才的纠结尽收眼底,虽拿捏不准她的用意,但她深知,此刻文昭心情大好,是以前去传令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两刻后,云葳姗姗来迟,直教文昭等?得不耐烦。 “怎耽搁这般久?”文昭慵懒的斜躺在矮榻上,话音藏着不满。 云葳一脸茫然的倒身见礼:“臣参见陛下。求陛下明鉴,臣得了消息便来了,未敢耽搁。” 文昭阖眸,轻抒了一口气: “嗯,是朕忘了,秋宁,给她换个阁分,选个离宣和殿近些的。” 不待秋宁回应,云葳抢先开口:“陛下,听闻宁夫人?回京了,臣可否搬出去住?” 文昭幽幽睁开了眼,打量着身前的云葳,只淡淡吩咐: “过来给朕松松筋骨,朕的腰背酸得很。” 云葳眼底满是狐疑,余光扫过满殿的随侍,甚是不悦的腹诽: 我又不是你的婢女,这么多人?不用,却把我叫来给你按摩,过分! 云葳虽如此思量,身体却诚实乖巧。 她起?身绕过矮榻,纤长的手?指悄然攀上了文昭挺拔的后背,控制着力?道给人?捏了起?来。 “用力?些,没吃饭?” 文昭闭着眼睛,脸色尚可,唯独说出的话含了挑衅的意味。 云葳余光扫过她的容色,手?上微微紧了力?道,柔声发问?:“陛下,臣方?才的请求,您可准?” 文昭的头皮发麻,暗道云葳没眼色,难道看不出来自己不想?理她那?茬儿? “肩膀也?按一按,”文昭掩着袖子张了个哈欠,拖着长音道:“朕当真乏累的紧。” 云葳贝齿紧咬,狠狠的磨着自己的两排小白牙,发泄着不满。 一双杏仁大眼里隐存杀气,愤恨地盯了文昭良久。 “哪个把窗户关上?” 文昭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怎觉得后背发凉呢?今日天色不大好么?” “陛下,婢子给您传御医来瞧瞧?您可是累着了?今日外间春光正好,不冷也?无风。” 槐夏满面疑惑的出言。 文昭沉吟须臾,支着软榻坐起?身来,将手?伸向了云葳的眼前: “罢了,朕出去走走。云葳,一道去。” 云葳扶着她起?身,低眉顺眼装得老实,跟着人?一道往御园走去。 此刻的御园里馥郁芬芳,满树丁香与海棠尽皆盛放,莺雀歌喉婉转清亮,令人?心情大好。 文昭的视线扫过满园瓣羽,温声道: “朕昔日的属官都领了新的差事,是时?候给你指个去处了。进士及第官职也?不过自七品始,不好将你安置的太过,就做朕身边的内史?舍人?吧,还是从六品。” 云葳的眼皮突突直跳: “陛下,您也?说了,新科进士头名也?不过拜官七品。朝中官员与各府属官终归不同,臣本就年幼,实在受不起?您的恩赐,请您收回成命。” “这话入耳,朕怎么听着你对?昔日的属官身份颇有成见呢?” 文昭眉心微蹙:“长主府属官也?是朝中在册命官,同级同俸,还能品出两个味儿来?” “臣没有,臣自知才疏学浅,难堪此任,求陛下垂怜。”云葳忽闪着眼睑,审慎的出言推拒。 内史?舍人?日日随侍君前,几乎与文昭寸步不离,她消受不起?。 文昭哂笑一声,随手?折下一枝丁香,幽幽道: “你这是铁了心要去当道士,是也?不是?考中进士出身,却执意不肯效命朝廷,依国朝律例,该当何罪?” 进士出身?云葳脑子懵懵的,她还未曾看过金榜,难不成她真的入了二甲? 云葳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天上掉馅饼,还能砸在她的脑袋上。 遥想?当年,云崧中状元将近四十?岁,云山近被点为探花时?,也?是弱冠郎君了。 今时?她年方?十?四,能得二甲进士之身,也?算是给云家再添新彩,绝不比自己的祖辈逊色。 “咚——” 文昭冷眼瞧着陷入沉思的云葳,猝不及防的给了人?腿弯一脚,不悦道: “朕在问?你话。” “臣绝无拒绝效命之意,臣冤枉。”云葳垂着脑袋看地上的小蚂蚁搬家,低声嗫嚅: “内史?舍人?职分太重,陛下,可否换一个?” 文昭再度被人?气得发笑: “你跟朕谈条件呢?你当任官选吏是菜市买萝卜,还可以讨价还价的?” “臣不敢。”云葳毫无底气,眼底的小蚂蚁都溜了,她有些无趣。 “滚起?来,明日起?入殿当值。” 文昭见云葳终于?闭了嘴就范,也?就不再难为她,把丁香扔进她的怀里,复又抬脚往前: “殿试都不惧,缘何入了贡院却心神不定,写得东西前言不搭后语,嗯?” 云葳转着手?里的紫丁香,轻声嘟囔着:“臣…在贡院外看见,看见云少卿了,他眸光不善。” 文昭凤眸微微觑起?,此事槐夏和她通报过。 云山近不过是放朝路过留了须臾,她未曾放在心上,却不曾想?云葳怕这人?怕到如此程度,竟然乱了心神。 “如此忌惮云家人?,还吵嚷着出宫去?”文昭顿住脚步,回身审视着云葳: “若非你留居大兴宫,外臣不便探视,云相早该见你了。” “臣可以去宁府。” 云葳偷摸掀起?眼睑瞄向文昭,却不料撞上了文昭的视线,复又慌乱的垂下了眸子。 “去宁府?你吊着宁烨的胃口,有事就拉来用,无事便形同陌路。” 文昭轻嗤一声:“她盼了良久,你就是不肯认她。朕猜不透你的心思,但她也?是朕的臣子,朕不能由着你耍弄她,不认就不必去人?家府上住。” 云葳腹诽,您真是管太宽了,臣子家事与您何干? “陛下之意,若臣认了夫人?,便能去宁府安居了?” 云葳眸光一转,俏皮的躬身一礼: “臣谢陛下成全。宁夫人?是臣生母,臣无甚好不认的,事实如此,不是吗?” 文昭嘴角一抽,未料到云葳的性情转变如此突然,竟学会钻她话音里的空子,能屈能伸了。 “你认她,她能认你么?” 文昭凤眸中透着狡黠,“朕现在需要云相稳定朝纲,宁烨怕是不好认你。大局为重,是也?不是?你搬去伯母弟弟的家宅常住,让京中人?作?何感?想??” 话音入耳,云葳脸上喜色转瞬消散。 文昭为用云崧,肯妥协至此,替人?瞒着换孙儿的事实,令她不得不寄人?篱下,憋闷的住在大兴宫。 不知怎得,云葳的心空落落的,闷头再未吭声。 云葳一时?有些糊涂,大局为重,家族为重,自幼便被这八个字裹挟,即便今时?追随的人?问?鼎九五,说出的话仍是这几个字。 而她,即便得了进士的荣耀,却永远是为大局、家族利益权衡中,被舍掉的那?个。 云家弃她,是为一门荣光,半生安泰;文昭弃她,是为国朝大业,社稷黎民。 她可真重要啊… “回头让秋宁带着你,自去选个喜欢的阁分。”文昭淡然轻语: “住在此处,免得你日日早起?,赖床不正合你心意?朝中大臣,不知有多少人?渴盼家在皇城内,免了披星戴月的苦,却是思而不得呢。” 文昭缓步走着,暗道此刻必须留住云葳,宁烨伤重,需要静养。 云葳悄然把丁香丢进了身侧的草丛里,捏着手?指一言不发,亦步亦趋的跟在文昭身后。 连说两句都没等?来云葳的回应,文昭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去湖畔小亭处落座,等?着云葳跟上。 “又不满意了?”待云葳闪身入了凉亭,文昭柔声解释: “朕与云崧联手?,瞒着你的身世,不过权宜之计,不会太久。后日宫中赐宴诸位新科进士,朕会让宁烨入宫,准你们母女相聚,如何?” “谢陛下,臣没有不满,只是方?才闻久了花香,有些眩晕。”云葳垂着眸子,有些蔫蔫的。 “吸花粉了?”文昭面露担忧,站起?身来笑着嗔怪: “傻不傻?走,回去看看太医。从前婉儿也?和你一般傻,贴着鲜花猛吸,回去咳嗽个不停。” “臣无碍,不扰陛下雅兴,回去歇一会儿便好,臣告退。” 云葳瞧着文昭近前,直接往后退了一步,躬身一礼便匆匆转身离去。 “陛下,”秋宁见人?走远,忍不住出言: “婢子觉得云姑娘不对?劲儿,像是不高兴了,不敢跟您说。” “提到云家她便是这副样子,到底是孩子心性。身居中书令十?余载,云崧树大根深,朕都要忌惮几分,分化瓦解他的势力?殊为不易。云葳时?而聪明,时?而糊涂,出宫去住,云崧定会寻她,她受得了?” 文昭眼含霜色,语气透着疲惫,“你晚些给她换个更宽敞的阁分。” “您处处为她着想?,当真把云姑娘当妹妹来疼惜了,哪里像是您的臣属?” 秋宁见文昭情绪不畅,便发了两句牢骚。 “多嘴。”文昭睨了秋宁一眼,“回去了。” 游走在冗长宫道上的云葳,此刻却又惦记上了后日的宴席,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第45章 心机 波似浮光锦, 杨柳晚风幽。 端坐御案后的文昭转眸扫过早已心不在焉的云葳,温声?道:“宴席快开?了,退下吧。” 云葳叉手一礼,柔声?轻语, “谢陛下, 臣告退。” 说罢, 她顾不得换下身上的官服, 直奔赐宴的御园而去。 宣和殿内,文?昭提点槐夏, “就她方才那样?儿, 怕是想不起带桃枝去,你?去跟着她。” “是,陛下放心。”槐夏领命, 拔腿追了出去。 云葳穿梭于御园乌泱乌泱的人海, 四下寻觅着宁烨的踪迹。前几日听宫人说起, 宁烨平乱立功,得?了文?昭的赏赐。 这话音入耳,云葳便有些不安, 平乱可不是小?事,她却未曾听到?一星半点儿的风声?。 “惜芷。” 身后传来一声?柔婉的轻唤,云葳匆匆转了视线,便瞧见了一身华服的宁烨,正立在一株老?柳树下,面带笑靥的朝她招手。 云葳紧走两步,朝人躬身一礼, “夫人安好。” “小?小?年岁得?了二甲头?名,真替你?高兴。”宁烨敛眸浅笑, “去宴席吗?” “您要去吗?我不想凑热闹。”云葳实话实说。 “陛下说你?想见我,我才来的。”宁烨也坦言相告,“席间云家父子该是都在,我不便去。” “那…去我的小?院坐会儿?就在前面不远。”云葳试探着询问,有些拿不准宁烨的态度。 “深宫内苑,未曾请旨,不好去的。”宁烨耐心与她解释,目光扫过偌大的御园,指着湖畔的一处草地,“去那儿坐坐?” “嗯。”云葳循着她的视线望去,那处清幽少人,的确合心意,便抬脚走了过去,“听人说,您去平乱了?” “算不得?,抓了个人回京而已。”宁烨淡淡的回应,“数月未见,近来身体好吗?” “都好。”云葳隐约能?听得?出,宁烨的呼吸有些轻浅急促,不由得?放缓了脚步,“您受伤了?” 宁烨眼神一僵,不知云葳是如何觉察的,只敷衍道:“小?伤,不碍事。” 宁烨话只说三分?,云葳也懒得?费心猜测,索性直接挑明了话头?: “今日有事想问您,您直言便是。若我…我想有个家,您此刻会认我吗?” 说这话时,云葳垂着眸子,只定定凝视着身下绿油油的草地,连直视宁烨神情的勇气都没有。 宁烨的眸光闪烁了几重,袖中的双手悄然攥紧,顿住脚步回望着云葳,眼眶倏的泛起一阵酸楚。 她盼这一日盼了许久,于私情可谓是求之不得?,但理智又不准她罔顾朝局,随心所欲。 “你?本就是我女儿,一直都是,怎会不认?”宁烨忖度良久,斟酌着自己的说辞,语调轻柔。 “我…我是说,若我现下当?着旁人的面儿,不称您夫人,您可会应我一声??” 云葳大抵猜到?了,宁烨不会冒险。 她的心绪终究无人理解,只能?埋藏在自己的灵魂深处,独自消磨。 “陛下答应我了,很快就会把属于你?的悉数归还…” “不必说了。”云葳打断了她的话音,微微欠身,柔声?道: “我明白,大局为重。今日随口说说的,夫人既有伤在身,入夜风凉,还请早些回去。我当?值一日,也甚是乏累,想回了。” “…好。”宁烨心如刀绞,“记得?照顾好自己。” 云葳微微颔首,先一步转身离了御园。 一袭深绿色的暗影没入蜿蜒的园中小?径,不多时便与一庭翠色交融。 槐夏见母女二人选了清静的地方攀谈,没好近前,只在不远处候着。 云葳离开?,槐夏悄然在后跟着,却发觉这人走的,乃是回寝阁的路,根本无心参与新科进士的夜宴。 目送云葳回了小?阁,槐夏匆匆去寻文?昭汇报了情况。 宣和殿内,文?昭正在用晚膳,听着槐夏的陈述,她放下食箸,正色吩咐:“把人叫来。” 不多时,槐夏去而复返,“陛下,桃枝说,她一刻前去寻太后了,婢子要去太后那儿等她吗?” “太后?”文?昭面露诧异,“备辇,朕有两日没去母亲那儿了,去看看。” 是以夜幕低垂之际,文?昭现身齐太后寝宫廊下,悄无声?息的抬脚入内时,正好听见里面一老?一小?的谈话: “臣闻京中进士登科,多办谢师宴答谢恩师,心中情愫悸动,便忆起家师来。臣蒙先师教养多年,时近其周年祭日,追念萦怀,恳求太后做主,准臣回襄州祭拜,聊表心意。” 云葳的话音温软,带着一丝哽咽的轻颤,听起来好不惹人怜。 “好孩子,快起来。”齐太后的爱怜语气柔和似水: “怎还哭了?真是个纯孝的姑娘。你?这一番话,教吾也忆起了林老?的音容笑貌来。只是襄州路遥,你?一来一回的,未免奔波。皇帝那儿,吾也得?商量一二。” “母亲,”文?昭笑意盈盈的闪身入内,躬身一礼:“儿来得?不巧,您和云舍人有事?” “正说着呢,”齐太后眼尾弯弯: “云丫头?想去襄州祭拜林老?,吾方才还说,此事得?与你?商议,这便把你?念叨来了。” 文?昭微微莞尔,视线落去局促不安的小?人儿身上: “云葳,有此想法怎不与朕商量?方从宣和殿出来,不去赴赏宴,不陪宁夫人,倒替朕跑来太后身边尽孝心了?” 云葳暗道天不助她,竟让她撞见了文?昭,本有八分?成算的事情,如今只怕半分?也无。 “陛下容禀。”云葳以指甲掐着掌心的软肉,硬着头?皮胡扯: “臣不敢贸然以私事搅扰您,念及居住宫禁,进出该先行请示太后,是以方才便斗胆前来…” “你?是朕的身边人,私事亦是公事,算不得?搅扰,一会儿回宣和殿详谈就是。” 文?昭选了把靠椅落座,不待她说完,便出言打断: “你?先回去候着,朕与太后另有事情,退下吧。” 听着文?昭的话音,待云葳走远,齐太后诧异出言:“你?是特意来拦她的不成?” “母亲说得?不错。”文?昭如实相告: “她倒是会求人,料到?女儿不会准她出宫,便想利用您和林老?的那层关系套近乎,妄图从您这得?了恩旨,堵女儿的嘴。” “你?一直把人拘在宫里,的确不妥帖。”齐太后慢条斯理的说着: “她所请也无不妥,林老?将她养大,不是亲人远胜亲人。她能?年少登科,是林老?的功劳,于情于理,该让人去拜祭的。” “林青宜是前雍旧臣,坚决不侍大魏,她与林老?的关系,还是不公开?的好。” 文?昭淡然轻语:“元邵一字不吐,外头?不太平。朝臣皆知她是女儿的身边人,难保不会对她下手。且暗卫察觉,她身边好似有人盯着,却摸不到?底细,亦是隐患。” “何人盯她?若是勘不透底细,你?还是莫再用她了。毕竟她流散在外,接触的人杂,实在不比舒澜意,萧妧她们底细干净,让人放心。”齐太后听罢文?昭的陈述,不由得?眉头?深锁。 “先前以为是余杭云家的人,这些人只在余杭漏过马脚。”文?昭端起茶杯抿了口茶: “但杀她与救她的绝非一拨人马,所以线索断了。女儿查过,不是宁家,也非云崧的人。现下怀疑,或是林老?旧部,一如她身侧的桃枝,有明有暗罢了。” “你?拿主意罢,日后她若再来,吾不见了就是。人不大,心思倒是玲珑,知道哪个耳根软。” 齐太后自嘲笑了笑,“忙着去吧,不必记挂着往吾这儿跑。” “那女儿改日再来,母亲早些休息。” 文?昭抿唇浅笑,起身离去,方踏入廊下,笑容转瞬便散了干净,待到?迈进宣和殿的门槛,脸上只剩一抹霜色。 云葳怀揣着惴惴心绪,在宣和殿外候了良久,手心泛起了一层冷汗。 若文?昭未曾出现,齐太后约莫会允了她的请求,只可惜功败垂成,再无离宫的机会可寻。 “进来!”文?昭在殿内扬声?吩咐,将屋檐下的云葳吓得?身形一颤。 “陛下。”云葳强稳心神,朝着人长揖一礼。 文?昭踱步近前,绕着她悠然地审视了一圈: “长本事了?逃了朕的赐宴,伺机去求太后恩旨出宫,是否觉得?自己的谋算天衣无缝,这会儿恨朕恨得?牙痒痒?” “臣不敢。”云葳将脑袋埋得?足够低,眼睫毛险些贴上了胸前的衣料。 文?昭回了她一个森然的冷笑,垂眸瞥见云葳白皙的脖颈,直接伸手捏住,将人提溜进了书?阁: “既不想饮酒消遣,就来陪朕处理政务。一刻看不住就不老?实的小?野猫儿,就该给你?脖子上挂个铃铛!” 云葳神色凌乱不堪,宣和殿内的宫人憋笑艰难,令她分?外尴尬。但文?昭捏住了她的命脉,又让她无可奈何。 入了书?阁,文?昭丢给云葳一沓子奏本,自己扯了把摇椅在侧,旋即阖眸躺了上去,“念!” 云葳此刻真的有些牙痒痒,抱着奏本温吞吞地念着,声?音很是微弱。 “没吃饭吗?”文?昭颇为嫌弃的出言,“大点儿声?。” “臣真没吃饭。”云葳瘪了瘪嘴,小?声?咕哝着。 文?昭哼笑一声?,“卖乖讨巧的功夫不必费在朕的身上,敢在背地里扬爪子,表面就别装小?奶猫了。你?若再不老?实,禁中也是有猫笼子的,朕不介意让你?去试试住不住得?惯。” 文?昭动辄恐吓,云葳习惯了她打一巴掌揉三揉的作风,本着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宗旨,只默默在心里戳起了小?人,嘴上却实诚的提高了嗓音。 文?昭面色无波的阖眸小?憩,心底却在得?意:小?样?儿,我还收拾不了你?了。 云葳读了大半个时辰,嗓子都要冒烟儿了,文?昭却依旧无动于衷。 槐夏看不下去,往膳房跑了一趟,端了碗润喉的梨汤来,“陛下,用些消夜吧。” 文?昭连眼睑都懒得?掀开?,柔若无骨的胳膊垂去云葳的方向,懒洋洋的吩咐: “给她,免得?某些记仇的小?东西怪朕苛待她。” 槐夏如愿以偿,揭开?小?盅冲着云葳挑了挑眉,直接给人塞进了手中。 云葳又渴又饿,举着梨汤“咕咚…咕咚”,没两下就给喝了个干净。 “吃饱喝足睡觉去吧,安分?些。”文?昭听得?瓷盏碰撞的声?音,也不再刁难她,摆摆手直接赶人。 “臣告退。”云葳丢了奏本便走,对宣和殿毫无留恋。 待人跑没了影子,文?昭蹭地窜起身来,睨了槐夏一眼,没好气的抱怨: “怎这么没眼色?早干嘛去了,听不见她肚子叽里咕噜的叫唤?朕的腰都躺直了。” 闻言,槐夏眉目扭曲的愣在原地,思绪凌乱。 第46章 线索 韶光转瞬, 槐夏如?期。 文?昭为表新朝气象,今岁的端午宴操办的格外盛大。 云葳赴宴一场,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寝阁,桃枝给人更衣时, 却意外发现, 她腰间的小荷包被塞了东西。 桃枝捏着那张纸, 疑惑的询问:“姑娘毫无察觉?谁接近了您, 一点印象都没有?” 看着纸张上的字迹:“元邵羁押日久,云崧无异动。留宫毋忧, 新讯皆至”云葳茫然摇头, 不?无惊诧道: “阁中有人藏在宫里?” “难说,”桃枝也一知半解,“阁中消息灵通, 全赖四散的耳目, 约莫宫中是有人的。” 云葳自嘲苦笑:“我这当家的对家底一无所知, 还真是新鲜。对了,您出宫的请求,成了么?” 桃枝轻拍着云葳的脑袋瓜: “姑娘莫多想, 您还小,日后?他们会主动跟您把话说清楚的。婢子拿到出宫对牌了,后?日就去给你找那本书。” “嗯。”云葳淡然的点了点头: “总觉得‘千日醉’一名耳熟,却拿不?准在何处读过?。还是要找书来确认下?,不?然心里不?安生。” “姑娘若真在意,何不?给观主去信一封?您看的杂书都是她的,她对毒物的研究也很深入, 或许知情?。”桃枝柔声提议。 “不?了。”云葳垂眸轻语: “中毒者身?份特殊,摸不?准陛下?的用意, 我还是不?自找麻烦的好。她行事顺遂,事后?竟无人敢多言一句。她弟弟突然失声无人问,她的残疾陡然好转无人议,这便是至尊的威慑。” “也是,姑娘还是护好自己要紧。” 桃枝给人梳顺了长发:“睡吧,明日还要当值。” 彼时文?昭的寝殿内,随侍正进进出出的给她准备沐汤。 文?昭一改席间醉醺醺的模样,耳目清明地倚着圈椅,随手翻阅几封信件,转眸吩咐秋宁: “给元邵最后?一日,若他再?不?开口,告诉他,朕会灭得元家寸草不?生。” 夏夜闷热,秋宁却觉得后?背有些凉飕飕的,方才?嘴边的话也咽了回去。 文?昭看着秋宁欲言又止的模样,有些不?悦道: “有话直说,一个两个的,都学云葳的臭毛病,朕对你们是否太仁慈了?” “陛下?,殿前司报,桃枝今日去登记出宫了,说是给云舍人买书去。” 秋宁怕文?昭拿自己开刀,赶紧竹筒倒豆子:“您看,要派人跟吗?” “朕的藏书阁什?么书没有?” 文?昭冷嗤一声:“别盯太紧,让她自己把尾巴露出来,朕倒要看看,她偷藏了几条尾巴。” “婢子明白。”秋宁叉手一礼,夹着自己的尾巴逃之夭夭。 时隔两日,素来平顺的禁宫中波澜再?兴,入夜青幕垂落,本是掌灯安居的好光景,禁卫却举着火把,行色匆匆的锁拿了好些人。 云葳刚从宣和殿放班回来,便撞上了这等阵仗,不?由得心下?惶惶。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过?耳,中间些微夹杂着一个少女的哭声: “…云舍人…救我,救救我…” 云葳下?意识的回眸去瞧,便见几个持刀的卫兵架着一个姑娘往掖庭而去,而那姑娘的容貌,她有几分眼熟——太后?离开襄州那日,这人站在太后?身?边的。 是元照容。 云葳猛然想起了她的名号,怔愣在原地没敢多嘴,更别说上前了。 昔年文?昭被驱逐至襄州苟且,便是元邵和云崧的手笔,今时元家该是被清算了,那云家还会远吗? 喧嚣不?过?须臾,宫道复又一片静谧。 云葳孤身?回了寝阁,桃枝便急忙来迎: “姑娘,可算等着你了。婢子一回宫,东西就被殿前司收了去,说是今日宫中有事,要先行盘查,婢子拦不?住啊。” “那书买到了?”云葳眉心微蹙。 “是,婢子跑遍了京中书局,把类似的书也给您买了几本,都是些讲偏门毒理的,殿前司盘查这些,会否给您惹麻烦?”桃枝满心担忧,暗道时机不?巧。 云葳直接扶额,抱着脑袋就蹲在了地上。 文?昭跟她约莫八字不?合,总在扰乱她的阵脚。 彼时文?昭正怡然自得的翻阅着桃枝买回的杂书,一手捧茶盏,一手握书卷,凤眸上的羽睫时而翕动,好似看得很起劲儿。 “陛下?,”秋宁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大殿,“元太妃已?服下?鸩酒,断气了。” “嗯。”文?昭抿嘴应了一声,凤眸微转,继而道: “明日着礼部拟定哀册,莫称太妃,便尊个太后?吧。让中书拟旨,元太后?病殁,朕追思?伤怀,罢朝一日。一应丧仪,务必着有司尽心操办。” “是。”秋宁敛眸应了,拔腿便走。 “慢着,”文?昭的视线忽而定格在书卷的一页小字上,觑起凤眸幽幽吩咐: “把那自诩聪颖的小野猫给朕拎过?来。” 秋宁嘴角一抽,躬身?一礼,没敢言语。 不?出一刻,方放班归去的云葳便又回到了宣和殿。 文?昭依旧在津津有味的读着书卷,将胆战心惊的云葳晾在了一旁。 半晌,她才?舍得搁下?书卷,却并不?抬眼看云葳,只淡然道: “颠茄,产自西域,为千日醉中最紧要的原料,久服可致神志谵妄,躁戾多思?。你这些闲来爱好,当真是歪打?正着,帮了朕良多,朕该如?何赏你?” “臣无心之举,尚且不?知桃枝买了何书,怎好受赏?陛下?言重?了。” 云葳的后?槽牙咬上了脸颊的软肉,顿觉怀里揣了八百只躁动的小兔子。 “说来,朕该记桃枝一功。若非她跑遍了京中各大书局给你讨书,朕现下?也不?会知道,京中有这么多人胆大包天,私下?倒卖禁书杂册。” 文?昭哂笑轻语:“五本印刷粗陋的书册,桃枝花了百两银票,你很富裕啊。” 云葳愈发心虚,文?昭这哪里是依规盘查,分明是盯着她咬,连花了多少钱都查的一清二?楚。 “臣…臣只想寻些闲书消遣,不?知这是禁书。臣知错,不?看就是了,求陛下?恕罪。” 她的脑海里忽而回荡起元照容求救的哀声,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 “哪儿来的钱?难不?成是那个取你性?命的叔父给的?” 文?昭心中狐疑四起,云葳先前分明骗她说不?知“千日醉”一毒,背地里却又不?惜重?金求购杂书,偏生这书里还就有此毒的制法,真是比她的暗卫都得力。 “是臣师傅的积蓄。”云葳怯生生的低语。 “哦?”文?昭凤眸微微觑起: “林老积蓄不?少,供给两个道观半生,还能给你留下?大笔财富,让你挥金如?土。云葳,你真是深得林老怜爱,即便是自幼长在相?府的子弟,也未必舍得如?此大手大脚的挥霍金钱。” “臣蒙陛下?垂怜,衣食无忧,并不?需担忧生计,这才?准了桃枝去购置书册。从前亦然精打?细算,不?敢如?此的。”云葳瘪着小嘴,审慎的出言解释。 “你这年岁的京中子弟,账务都握在亲长手里。桃枝替你管账,说白了就是让你为所欲为。” 文?昭弯了弯嘴角:“让她把你的账目交给槐夏,朕替你管管,免得你败光身?家,哪日成了流浪无依的小傻猫。” “陛下??”云葳惊得杏眼圆瞪:“这是臣的私事,怎好劳烦您?臣再?不?乱花钱就是了。” “不?妨事。你佐朕处理政务,朕照管你一二?,是应该的,无需客套。” 文?昭淡然浅笑,拎了书卷起身?,踱到了云葳身?前,将书卷塞进她的臂弯: “好好钻研,给你一夜,可能回忆起解毒的方子来?” “啊?”云葳彻底傻在原地,她真不?会解毒,不?过?是好奇的想要重?温“千日醉”是何物罢了。 “方才?有个不?知趣的小东西拂了朕的好意,此刻大抵在掖庭狱哭爹喊娘呢。” 文?昭的笑容愈发爽朗,只是瞧着有些阴鸷: “对了,你走时没瞧见吗?若想与她作伴,朕也不?好拦着,要去么?” 云葳将脑袋摇出了残影,双腿一软便矮了身?子告饶: “陛下?,臣不?通毒理,也不?曾学过?此毒的解法。莫说一夜,十?夜也不?成的,求您开恩。” “你的运气惯常不?错,没准儿今晚就灵光乍现了呢?” 文?昭俯下?身?子,在她的耳畔低语:“都说猫有九条命,朕看你有九个魂儿,小嘴儿巴巴的,颠三倒四没个准话。安分些,否则明日宫门口或有个被拎着尾巴吊起来的小东西。” “啪嗒——” 随着书卷齐齐落地的,还有云葳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滚落的一颗豆大的泪花,摔在地上碎成了八瓣儿。 文?昭不?为所动,施施然踱回了主位安坐:“哭哭闹闹的太幼稚,朕就在这儿陪着你,慢慢儿想。” 云葳只管闷头造着大珍珠,一颗、两颗…三颗…… 圆滚滚,透亮晶莹的水珠颤巍巍的挂在她的睫毛根,再?顺着浓密的羽睫滑落,断断续续的绵延许久。 地板上又被她造出来一个小水洼,却是一声不?响的没闹出一点动静,垂着脑袋的小模样好不?委屈。 文?昭默然的端详她半晌,心中竟生出一股子内疚来,好似她真的在无理取闹,以强权霸凌小屁孩了。 “眼泪擦了,去坐着想。” 文?昭挣扎良久,还是软了心肠,给人递了丝帕过?去,抬手指了指身?侧的小方桌。 “臣不?知道,也想…想不?出。” 云葳突然抽噎开了,怄着气以手背抹了眼泪,别着脑袋不?搭理文?昭,小嘴边的软肉一抽一颤,鼻头通红一片。 文?昭觉得伸去半空的手有些凉,悻悻地背去了身?后?: “你骗朕,说从未听过?千日醉,是不?是你说的?怎这么巧,桃枝买的书里便记录的分明?朕的人可说了,她四下?打?听这书的名字,不?是你授意的么?朕委屈你了?” “臣记不?清,自不?能说听过?。”云葳颤声呜咽: “桃枝买本书都被…被您追着查,您不?信…信臣,便别用臣,臣早…早说过?,不?想做官,不?想住宫里。臣怕…您,您总吓唬臣,臣…辞官,不?,不?干了。” 看着人突然哭得抽抽,上气不?接下?气的,文?昭有些手足无措,愈发怀疑是自己蛮不?讲理,而不?是云葳欺君罔上了。 “先起来顺顺气。”文?昭阖眸一叹,耐着性?子哄她,将手伸进了她的臂弯: “莫哭了,旁人瞧见,还得以为朕是个恃强凌弱的昏君。朕心平气和的听你把话讲明白,成么?” 云葳哼哧着避开了文?昭示好的手,打?一棒子给个甜枣,这路数她玩腻了。 “陛下?,臣隐约记得千日醉之名,却记不?起在何处听过?。前两日忽而想起一本杂书,便让桃枝买了。这便是事实,臣不?会解毒。” 缓了良久,云葳俯身?于地: “您问罪欺瞒,臣无言可辨。但您疑心臣也是真,求您准臣引咎辞官。” “又闹?”文?昭有些不?悦的抬高了语调,想起云葳执拗的臭脾气,又无奈地软了语气: “朕非是疑你,此毒干系朕弟弟的性?命,朕关心则乱,你担待一二??今晚错怪你了,起来用碗莲子羹,和好?” “臣是臣,君是君,既是君臣,只有服从。臣绝不?敢僭越,受不?起您讲和。陛下?若肯怜惜,求您准臣告退。” 云葳伏在地上不?动,头埋进宽大的衣袖里,只给文?昭留了个毛茸茸的黑脑袋。 “都退下?。”文?昭扫过?外间的一众随侍,将人打?发了个干净。 待到大殿内只剩她二?人,文?昭温声软语的近前,端了莲子羹轻轻舀着: “这会儿无旁人在,朕权当你是朕的小妹妹,给朕个面子?今夜的莲子羹放了蜂蜜,很甜的。” 第47章 演戏 晚风习习过耳, 繁星闪闪入眸。 文昭背身望月,余光扫过身侧闷头舀汤羹的云葳,眼底划过一抹狡黠。 云葳发誓,她妥协喝下一碗莲子羹, 只是被时势裹挟, 不得已的保命之举, 才不是承了文昭的情。 但有一说一, 莲子羹真的很香浓,甜滋滋的, 正对她胃口。 云葳哪里知道?, 文昭一早给她量身定制了驯服桀骜小猫咪的三步良策: 逗猫棒,凶巴巴的吓唬,还有猫粮。 莲子羹不过是连哄带骗的前?两步失效后, 文昭留给自?己最后的杀手锏——猫粮。 眼见云葳把莲子羹挖得干干净净, 文昭笑?眯眯转回身来: “想是饿了?今夜月色甚好, 朕有意?小酌两杯,独酌无趣,不若就由你作陪好了。” “天色不早, 且臣不胜酒力,明日?还要当值…”云葳试图推拒。 “无妨,明日?罢朝,放你的假。” 文昭直接将人揽过,拐带着走去了回廊外,吩咐罗喜:“备三五小菜,上酒。” 云葳局促地坐在一边, 文昭的态度阴晴无定,她一个头三个大。 分明方才还在清理政敌, 言语间满是威慑,这会?儿又要学文人花前?月下,真不知文昭的脑子里有多少个分身操控。 “缘何总是无精打采的,又在想什么?”文昭见她瞳仁定定,便出言逗弄。 “臣…发呆。”云葳实?话实?说。 文昭骤然失笑?:“你还真是胆大,敢直言随侍御前?的时候无趣到发呆。朕在襄州时,有个醉猫儿说,朕笑?起来很美,今时改主意?了?连眼睛都懒得抬?” 云葳懵的彻底,那个醉猫一定不是她,她才说不出这番露骨又揶揄的鬼话。 闪身离席,拱手告罪一气呵成,她敛眸轻语:“陛下恕罪,是臣没规矩,请您见谅。” 文昭夺过宫人手中的酒壶,赶忙斟了两杯酒,她有些等不急了,云葳清醒时很不可爱,远不如醉酒后傻乎乎的,实?诚又讨喜。 “坐吧,陪朕喝两杯。”文昭将酒盏推去了对侧,先一步闷了杯甘冽的酒水。 云葳眼见此景,只得作陪。但今夜的酒透亮香醇,许是高粱发酵而成,入口后劲十足,她有些慌了。 瞥见云葳被辣到紧攥的小拳头,文昭悄然勾起了一抹笑?靥,复又斟满一盏,探了手与人对碰: “慢些喝,朕未曾逼你。” 云葳腹诽,您老人家是否觉得,只有强灌才算逼迫?您递酒,我敢不喝吗? 推杯换盏走了三五回合,云葳的脑袋已有些昏沉,随手夹了小青菜入口,咀嚼的分外斯文。 文昭捡了颗红润的草莓丢去了她的盘中,抱臂与人闲聊: “你先前?怎有闲心研习毒理的杂书?林老不怪你不务正业?再说,朕瞧着这些书内容晦涩,甚是无趣,你有兴致?” “道?观书少,闲来打发时间的,臣也不喜欢。” 云葳捏着草莓细软的绿柄转圈圈,一手撑着小脑袋,已然醉迷糊了。 “哦?是青山观还是凝华观的书?凝华观很有名,藏书该是不少。”文昭的视线落在那被云葳转出残影的草莓上,柔声发问?。 “凝华观自?是富足,青山观比不得,荒郊野岭的,只有观主的私藏可以入眼。为了看这些杂书,当初差点被她摁着一通好打,多亏师傅护我。” 云葳转够了,嗷呜一口就把草莓吞入腹中,连带绿色的小尾巴一起。 文昭的凤眸微微觑起,将身前?的草莓果盘推去了她眼前?:“喜欢就多用些。” 云葳挑挑拣拣,只选又圆又大的入口。 文昭轻嗤一声,眸光一转,笑?问?:“朕待你不好吗?方才为何说怕朕?为何吵嚷着辞官不干?” 云葳眸色迷离: “怎么这么多烦心的问?题?好困啊,我想师傅了,想回家,这里一点都不自?在…草莓好看却不甜,就跟这儿的人似的,人人锦衣华服,却都不高兴,满肚子谋算,虚伪狡诈,不喜欢。” 槐夏心道?,陛下又在从?醉猫身上捡乐子,云葳现下满嘴胡话,再说怕是不能入耳了。 文昭敛眸沉吟须臾,给槐夏递了个眼色,“送回去吧。” 眼见云葳歪歪斜斜的倚靠着槐夏走远,文昭拎了个草莓,轻轻咬下了红润细软的草莓尖,蹙眉道?:“不甜么?” “陛下,”秋宁试探着询问?,“方才云舍人说的线索,您查么?婢子把青山观主叫来京城?” “查查此人的底细,莫要打草惊蛇。”文昭净了手站起身来,瞥了眼小桌上的酒菜,沉声道?: “撤了。毒方给御医送去,让他们研制解药。” 往前?走了两步,文昭忽而回身,补充道?: “一会?儿槐夏回来,让她再去寻桃枝,把云葳的家当都带来,账目也不许落下,日?后她支出的每一笔账,都要记录清楚。” 秋宁一愣,欠身退了出去,心中不由得暗讽文昭: 您看着她的人还不够,把人家私产也给看起来了,还真是霸道?至极。 虽然饮了酒水,文昭却依旧神思敏捷。略显怅然的身影立在花窗前?,此时的她心绪万千。 昨夜,元邵终于撑不住内心脆弱的防线,与文昭招认了这两载光阴里的谋划。 他费尽心思,大散家财拉拢朝臣,四下安插耳目,筹谋良久,却被文昱这个扶不起的阿斗忌惮,联合云崧下诏送他离京,前?功尽弃。 元邵承认,自?己狼子野心,的确动过图谋大位的心。 但乱臣贼子窃国的名头会?压得子孙后代数辈无法?抬头,是以他本打算徐徐图之,在他这一辈,只做操纵幼帝的权臣,有实?权即可,暂不要虚名。 但就在他勾连西辽设局,妄图内借云崧之手,外凭西辽之力,铲除萧家和宁家两个心腹大患时,他忽从?辽细作口中得知,西辽皇庭内讧,另有一股宗亲势力与大魏权臣勾连,意?图联手,互助窃国。 两国皆是主少国疑的时局,得此消息后,元邵心神难安,决定摒弃先前?的路数,先下手为强,不再与云崧联手,并试图搅黄云家与文家的联姻,免得云家一朝得势,把他踩在脚下,早晚清算个干净。 元邵供出隐晦算是痛快了,可文昭听得这些话,却积攒了满腹忧思。 元邵和元妃都不承认对文昱用毒,明知罪责难逃一死,也无需瞒着一件还未办成的事,是以文昭信了他们的话,给文昱下毒的定然另有其人。 若非元家所为,那文家的每一个子嗣,无论哪个人坐上皇位,下毒的人都不会?罢休。 勾连外敌窃国者?,窃的是文家的江山,不是文昱一人的江山。 是云家,齐家,舒家,还是萧家?西辽的势力又在何处呢? 些微轻柔的脚步过耳,文昭直接转身询问?,“秋宁,文婉最近在做什么?” 刚从?太医署回来的秋宁都没来得及喘口气,听见文昭问?话,赶忙回道?: “殿下最近一直在您府上小住,也没说要回宫来,可要婢子将她接回来?” 文昭柳眉微蹙,不无诧异道?:“快三个月了,她还在宫外?简直胡闹,明早把人叫回来,正好元妃治丧,让她规矩些。” 听着文昭不算友善的语气,秋宁怯怯的应了声,“是。” 文昭背着手在大殿内来来回回的转了好几圈,直晃得秋宁头晕眼花。 每每有心事,文昭都是这样踱来踱去,什么时候停下来,便是想通了。 “去查近三年?来所有接触过耶律太妃的人。”文昭思忖良久,终于顿住了脚步,正色吩咐着: “文婉回来给她单独分派个寝殿,不必再和耶律太妃住在一处。另外,明早让云葳过来当值,朕不放她的假。” 秋宁一头雾水,也不敢多问?,“婢子记下了。” “行了,没你的事,下去吧。”文昭见她一脸颓唐,干脆摆手赶人。 “陛下,子正了,您不回寝殿吗?”秋宁大着胆子提议。 文昭一怔,显然是未料到时间过得如此匆忙,深觉无奈地甩了甩袖子,闷头扎进了书阁的软榻,“不回了。” 当收拾烂摊子的皇帝可谓是心力交瘁,文昭眼下只想把文昱那个不靠谱的兔崽子拎起来暴打一顿。 但思及这人时日?无多,她又只好作罢。 翌日?晨起,云葳在残酒余威的裹挟下,挣扎到天光大亮,才被桃枝强行从?床榻上薅起来,整个人丁零当啷的,意?识迷离不清。 “姑娘醒醒。” 桃枝将手浸入了冰水里,又把冰凉的手拍上了云葳的脸颊,“您可不能再没心没肺的喝醉酒了,今时不同?往日?,仔细酒后失言。” “嗯——”云葳气鼓鼓的拖着长音应承:“干嘛叫醒我?今日?罢朝,我要回去睡。” “昨夜陛下要走了婢子手里的账目银钱,槐夏带了人来搜的,婢子一分没藏住。” 桃枝见她稀里糊涂的,赶紧出言刺激她,“秋宁刚来过,说陛下让你去当值,没放你假。” 云葳的脑袋里连着炸开了两道?惊雷,睡意?全消: “我的钱一分没剩?余杭那些钱庄票号里的银票,都被搜走了?” “一分没剩。”桃枝抿了抿嘴: “您昨夜开罪了她,还是酒后失言跟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好在婢子在襄州时便把银票转存了襄州票号,该是查不出什么端倪来。但那数目不小,若再去钱庄支钱用,她非得生疑。” “我…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云葳气急败坏,蹬着小腿愤恨地跺着脚,仿佛纤尘不染的地板上躺了个文昭。 “云舍人这酒气还没散?” 秋宁悄然现身廊下:“快着些,陛下等急了,今日?她心情可不大好。” 第48章 三合一 晨光熹微, 槿花满庭。 文昭立在宣和殿的回廊下吹着风,眸光落在远处那绿豆一般,匆匆移动的小圆点儿上,目不转睛地盯着。 云葳循着洒满扶光的石阶拾级而上, 深绿官服的裙摆被南风吹起, 飘向了?她的身前。 “眼看日上三竿了?, 朕真羡慕你, 吃得饱睡得香。”文昭的话音轻飘飘的,吹散在清风中。 “臣参见陛下。” 云葳肃拜一礼, “昨夜入睡时, 本当陛下应了?臣放假一日,这?才睡过去的,望您海涵。” 出言就带着刺儿, 文昭悄然丢了?她一个白眼, 转身拂袖入了?大殿:“进来, 今日有正事。” 云葳亦步亦趋追了?进去,文昭落座的间隙,她余光瞄了?一眼, 只见文昭的脸颊上顶着一对儿大大的黑眼圈,许是?因为皮肤过于白皙,厚重的妆粉都未能将暗沉的黑晕遮掩了?去。 约莫一夜都未曾合眼吧,不然也不至于能与熊猫媲美。 云葳的心底抽疼了?两下,不知缘由。 “先约法三章。”文昭坐在御座上,身子微微后仰,容色更是?板正: “一会儿不准耍疯, 不准违令,不准出走。把脑子安生顶住了?, 今日所谈皆是?朝事,不是?谁人私事,听懂了?么?” “懂了?。”云葳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一会儿云相父子和定安侯府姐弟都会过来,朕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演戏会么?” 文昭见人应承的乖觉,便将话音放的柔和了?些许。 云葳交握的手紧了?紧,忽闪着羽睫低声回应,话音真诚又没?底:“不太会。” 文昭才不信云葳不会演戏,旧日襄州府邸里一日三变的诡谲伎俩,她可是?有耳闻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耐着性子补充:“昨夜眼泪说来就来的本事,朕见识了?。今日再来一次就是?,见机行事,云家亏欠你的,朕今日给你讨回来。” 云葳眸光一震,颇为意?外地抬眸瞄了?眼文昭。四目相对的刹那,她匆匆垂下了?眼睑:“臣记住了?。” “过来,”文昭瞧着她一脸拘谨模样,有些不放心:“来朕身边,一会儿也不必离开,免得你受不住。” 云葳屁颠屁颠立去了?文昭身侧。 她不得不承认,文昭说的没?错,要?见云家父子,她已经有些心慌了?。 文昭侧目端详着她,并未多言。云葳再聪明,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 人情?世故经历的太少,都需要?锤炼。 虽说人小,心思干净,用起来更放心些,但栽培的路途太漫长,委实不容易。 不多时,内侍监罗喜匆匆入内通禀:“陛下,人到齐了?,您看,现下宣是?不宣?” “宣。”文昭毫不犹豫地吩咐,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将腰杆拔的板正。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过耳,云葳垂眸扫见了?四人的衣摆和皂靴,不由得微微抖了?抖身子。 来此的四人都是?她的至亲,可除却?宁烨,她未曾与旁人说过一句话。 “臣等参见陛下。”几人不管私下有多大仇怨,在文昭身前皆是?毕恭毕敬,见礼整整齐齐。 “免了?。”文昭淡然一语:“想必诸位大抵也知晓了?,今日朕缘何叫你们过来。可巧今日罢朝,都无?需过分拘束。来人,赐坐。” “谢陛下。”无?人多嘴半字,安安静静的落座在侧,殿内的氛围透着诡异的静谧。 “云葳,”文昭的话音平淡无?波,“怎还愣着?今日算不得朝议,去给你的长辈们见礼。” 云葳手心冰凉一片,思及方?才所谓的“约法三章”,她也不敢造次,朝着文昭躬身一礼,“是?。” “不必顾及朕,晚辈与长辈初见,行家礼情?理之中,朕不会怪罪。”文昭担忧云葳拎不清分寸,复又出言提点。 云葳羽睫一颤,文昭仿佛洞穿了?她的心思,让她生生将嘴边的“云相”两字给咽了?回去。 掀起衣袍屈膝在地,云葳强压着心底的不愿,朝着几人拜了?一礼,语气轻微: “葳儿见过祖父,父亲,见过母亲,舅父。” 文昭对云葳的乖觉格外满意?,转了?视线扫视着几人的反应,默然不语。 话音散去,在座的四人表情?各有千秋,文昭当真看了?一场无?声的大戏。 云崧狡诈,老狐狸的一双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缝隙里审视揣测的精光却?依旧藏不住; 云山近被一句“父亲”惊得眉心抖了?三抖,抵着膝盖的衣袖渐生褶皱,飘渺低垂的视线却?有意?无?意?落去了?云崧的方?向; 宁烨听得出云葳话音里的勉强,面露疼惜;宁烁初见外甥女,一脸欢喜溢于言表。 “陛下,请恕老臣失礼。” 短暂的静默后,云崧率先起身,朝着文昭拱手一礼,快步走向了?文昭身侧的云葳,老迈的手攀上了?云葳的臂膊,语气里似有爱怜:“孩子,快些起来。” 云葳很想避开他的触碰,碍于文昭的警告,却?是?不敢。 顺着云崧的力道站起身来,云葳下意?识地往文昭的身侧躲了?两步,一言不发?,只管垂着脑袋,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皂靴。 文昭伸手将小人儿拉近了?些,笑着凑弄: “瞧瞧,这?是?初次谋面,害羞了??都是?亲眷,打断骨头连着筋,何须见外呢?一会儿若在朕的宣和殿哭了?鼻子,叫人传出去,怕是?要?笑话你许久。” 云葳转着杏仁大眼思量的间隙,忽觉文昭揽着她的手捏住了?她腰间的一条软肉,毫不留情?的给她转了?一圈,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云葳顺势赶紧眨巴着眼睛,费劲巴拉的垂落了?两个泪珠子,捏着嗓子低声回应,话音哽咽: “陛下恕罪,臣…臣失礼了?。骨肉亲情?,臣盼了?多年,今日得见至亲,心绪实难泰然,非是?有意?御前…失仪的。” 文昭端详着云葳逐渐泛红的眼眶,暗道小东西还算机灵,演技中规中矩: “朕可受不得你的大珍珠,秋宁,带云舍人去外间静静心神?,嘱咐宫人嘴巴严实些,莫要?乱传。” 秋宁依言,将云葳从文昭身边带走了?。 文昭这?才与殿内的几人攀谈:“云葳是?个纯孝的姑娘,诸位既都是?她的家人,朕有话便直言了?。” “臣等恭聆圣训。” “十?四岁登科,朕属意?她的才华,但她心有缺憾,待日后成人再弥补,便难了?。” 文昭徐徐道来:“皇考许了?云家两个尊荣,一为尚主,二为侯爵。云相,朕说过的话不会食言,但朕希望你将云葳认回云少卿名?下,恢复她长孙身份…” “陛下?”云崧怔愣当场,急于给自己辩解,“老臣已是?花甲残年,孙儿云景也…” “听朕说完。事涉云公你的体面,亦关乎文家皇族的体面。” 文昭沉了?语气:“朕想好了?,文家与你云家的婚约不变,你只需寻个说辞恢复云葳长孙的身份即可。是?抱错了?还是?怎样,你自己掂量。至于侯爵…” 文昭转了?眸光看向宁烨姐弟: “国朝律例明言,子嗣居长者袭爵。宁老侯爷又言,不分内外子侄,是?以云葳该承袭定安侯爵。但云葳亦是?云家长孙女,皇考与朕有意?赐爵云家,便赐给云葳吧。宁家爵位,顺延至云瑶身上,如何?” “臣无?异议。”宁烨听得此番安排,赶忙起身应和。 如今宁家幼弟未婚,子嗣单薄,如果她的两个女儿都有爵位傍身,自是?最好不过。 “臣谨遵圣训。”宁烁唯长姐马首是?瞻,左右他无?子嗣,都是?宝贝外甥女承袭爵位,多一个侯爵于家族发?展有利无?害,自是?乐得应允。 “云公,可是?觉得朕安排的不妥帖?”文昭淡然的扫过陷入沉思的云崧,幽幽出言: “皇考昔年承诺,爵位本是?另行封赏给尚主驸马的。朕顾念云家累世清名?,劳苦功高,觉得担得起一个侯爵尊荣,自当封赏云家后辈英杰,无?关姻亲。” “老臣叩谢陛下圣恩。” 云崧听得文昭这?番说辞,纵使心有不满,也不好再多言。 好歹是?封给云家后代的爵位,他身为云家家主,自要?为子孙着想,权且应下。 “臣谢陛下圣恩。”云山近看云崧脸色行事,多年一贯如此。再者云葳云瑶都是?他的骨肉,他稳赚不赔。 “如此甚好。”文昭心满意?足,“都起身吧。” 待几人落座,文昭又言: “两家联姻事,皇考口谕分明,是?许给云家长孙的,而今不该让文婉与云景再结亲。婉儿与云葳皆女子,想也不妥帖,且她跳脱惯了?,说是?不喜书?香世家。幺妹文瑾乖觉伶俐,朕给她做主,许了?云家同岁后生便是?,诏书?已拟好送去府上了?。” 话音入耳,云崧的脑袋嗡鸣声声,他大意?了?,未料到文昭话里有漏洞,就这?么无?赖的毁了?文婉与云景的婚约,悄然间偷梁换柱,塞了?个还在玩泥巴的六岁幼女搪塞。 况且他的孙儿只剩云景一人,日后即便云家能与小公主结亲,也是?云家旁支,他的儿孙断无?适龄子弟。 文瑾的生母刘氏,乃是?当朝帝师刘少师的嫡女,一家清流文人,孤高傲气至极。虽然有帝师尊容,可彻彻底底的文臣根基,除却?门生不少,日后在朝能有几分助益? 他云家门生故旧素来不缺的。 文昭这?是?釜底抽薪,将侯爵许给心向她的云葳,将公主别嫁旁支,彻底断了?他云崧飞黄腾达,仗着子孙尊荣耀武扬威的念头。 毕竟生来就被疏远的云葳和旁支子弟,都不会任由他摆布。 云崧半晌无?话,文昭瞧着他笑言:“云公这?是?怎么了??可是?觉得朕的幺妹配不上云家子弟?” “臣不敢。”云崧慌忙起身:“陛下恩赐殊荣,老臣感激不尽。老臣深感惭愧啊,深觉愧对先帝和陛下对云家的抬爱,唯将这?把老骨头交付朝堂,报效陛下圣恩。” “云公说得哪里话?”文昭眉眼弯弯,起身绕过御案,虚虚扶了?云崧一把: “今日本该留诸位在宫中一道用膳的。但诸位也知,昨夜元太后西去,朕多有不便。改日吧,晚些时候诸位再与云葳团聚。刘太妃与文瑾那儿,得空也见见。” “是?,臣等告退。” 几人甚有眼色的离去,云葳在外间将文昭的话音听了?个清清楚楚,心里惴惴难安。 文昭绝不会突然作此安排,乍一听是?抬举云家,实则把云崧惦记的实质筹码夺了?个干净。 好一招不动声色的釜底抽薪。 离了?禁中,宁烨与宁烁脚步匆匆,着急忙慌避开了?云家人,先一步扬鞭远走。 云山近跟在云崧身后,附耳低语:“爹,怕是?要?变天了?。” “回去说。”云崧的话音沧桑而沉闷,板着脸闪身探入了?马车。 云崧清楚,若文昭有意?清算,元家的下场便是?前车之鉴。文昭临走时特意?提了?句元太后病殁,简直就是?在拿元邵的悲惨结局敲打他。 但今日文昭的一番安排也意?味着,云葳与云瑶姐妹二人或能逃过未知的劫难,云家不至于被斩尽杀绝。 是?云家阖族上下的一线生机。 * 日落月升,斗转星稀,转瞬便是?光仪元年十?月,暮秋初冬,西风渐紧。 宣和殿内的地龙已经烧起来了?。 午后的书?阁内,斜阳暖晕爬进了?窗棱深处,照拂着室内的微尘,散发?出柔和的光霰。 小几前香炉篆烟袅袅,文昭斜倚矮榻,身形笼罩在烟雾里,随意?翻阅着手中书?卷,语调略显慵懒: “拟制很难?朕等了?许久,好了?没??” 云葳以毛笔戳着下巴,挣扎半晌,才起身拎了?草稿,捧去文昭身前:“请陛下斧正。” “明日自有老臣给你改,朕不看。” 文昭连个视线都懒得给,突兀转了?话题:“有一县名?云阳,朕觉得不错,做你的封号如何?” 云葳有些失落,斟酌良久才拟好的制书?,文昭看都不看。她收了?草稿,只柔声敷衍: “陛下决断就是?,臣无?权置喙。” “云阳侯…嗯,叫起来顺口,就定这?个了?。” 文昭自说自话,倦怠的凤眸微微扫了?云葳一眼:“再拟一份给自己封侯的旨意?,去吧。” 云葳一脸匪夷所思的神?色,暗道文昭想一出是?一出,让她给自己拟敕进封,还真不把她当外人。 “你身为舍人,拟旨撰文乃是?职分,做分内事理所当然。” 文昭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若是?恃宠而骄,朕不介意?把你挂去外面的枯枝上,让你充一抹冬日翠色,给院子加点生机。” 云葳垂眸扫过身上油绿油绿的官袍,听着外间凄厉作响的风声,脑补了?一出自己扒着树枝摇晃的凄惨场面,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臣不敢,这?就去办。” 文昭的视线追着云葳游走,自五月与云崧商议给云葳封侯一事,直至眼下,已过了?小半年。 云崧这?老头子丝毫异动也无?,当真沉得住气。 她若再不给云葳封爵,倒显得她说话不算话了?。 不过云葳这?小东西好似对爵位无?甚兴致,听见她的旨意?却?惯常淡漠,一点儿喜色都没?瞧见。 翻身下榻,文昭缓步行去了?云葳身边,漫不经心地扫了?两眼她落下的字迹,“快些写,朕饿了?,等着传膳呢。” “臣不便搅扰陛下用膳,可以带回寝阁写。” 云葳瘪了?瘪嘴,您吃不吃饭干我?何事?简直无?理取闹。若文昭不是?帝王,她现在早已备好了?白眼。 况且云葳现下心情?算不得好,小小年纪无?寸功可言,平白得了?侯爵高帽,实在有些别扭。 大魏的爵位并不泛滥,侯爵实封不少,朝中寥寥无?几的爵位,可都是?建立在实打实的军功上的。 “公私不分是?大忌。”文昭一本正经的出言教训:“再说这?话,把《大魏律》抄上百遍。” 云葳委屈巴巴的抿了?嘴,没?敢吱声给自己找不痛快。 随侍文昭日久,云葳总算摸清了?她的路数,这?人就得哄着,让她觉得别人对她言听计从,佩服的五体投地,便足够了?。 无?需管真实想法如何,表面敷衍到位,日子就不会太难。 但最近,文昭的脾气愈发?古怪无?常,难以捉摸了?。 文昭看着沉闷寡言的云葳,心里积压的不痛快是?愈发?深了?。小东西自以为摸透了?她的心性,实则蠢笨透顶,无?非是?自己懒得跟她计较罢了?。 但不管怎么说,两人也算是?磨合出了?一种相处的平衡。 “封爵的旨意?下发?,总要?操持个宴席,你这?沉闷的性子,可能应付得来?” 文昭立在云葳的身后不动,悠然的打趣她:“今夜陪朕喝两杯,再练练酒量?” 云葳却?咂摸出了?别的滋味,难掩欣喜道:“陛下言外之意?,是?准臣出宫去了??” “出宫?”文昭哂笑一声:“朕还未曾想好,选哪处官邸做你的府宅,就在宫里住着吧。但庆贺封侯的宴席,云家自会置办妥当,你露个面儿就是?了?。” 云葳暗道,这?些都是?推辞,说到底就是?不想放她出去罢了?。真有心赏府邸,京中空置的宅子不少,随意?指一个便可。 “臣觉得酒量非旦夕可成,还是?不劳陛下费心了?。” 云葳将视线凝于笔尖,神?色疏离,一本正经的推拒了?文昭的心意?。 文昭的凤眸眯起了?一个危险的弧度: “文昱已然神?志不清,太医署的人都是?废物。既无?心与朕饮酒,你去试试调配解药吧,一会儿放班了?就去太医署报到,日后每天入夜过来跟朕汇报进展。” 文昭的话题跳脱至此,令云葳深感意?外,她慌忙改口: “陛下盛情?,却?之不恭,臣是?说不敢劳烦您挂心栽培臣的酒量,从无?推却?陛下赐饮之意?。况且太医都办不到的事,臣如何办得到?您折煞臣了?。” “听闻前些日子,桃枝出宫去给你取药了??何药?”文昭踱去了?茶案旁落座,接过了?宫人递来的温热杯盏。 “是?,观主送来的滋补丸药,先前的用完了?。”云葳照实回答。 “日日都服用?你身体还有何处不妥帖?”文昭深觉意?外,不经意?间蹙了?眉头。 “观主早先说臣先天气血不足,适当进补有益处,便一直都在服用。”云葳腹诽,文昭的闲心愈发?重了?。 闻言,文昭微微挑了?挑眉,淡淡道:“改日让太医再给你瞧瞧,配上一份丸药就是?,何须让人遥遥千里的寄送药物过来?” 云葳哑然良久,观主送来的不光是?丸药,还有念音阁在襄州的动向,若是?这?一星半点传讯的路径都给断了?,她的日子没?法过了?。 “臣用惯了?,观主对臣的身体也了?解。多谢陛下关照,不必劳烦太医。” 文昭敛眸抿了?一口清茶,见人撂了?毛笔,便出言道: “给观主去信一封,以你的名?义邀她入京来。” “现下吗?”云葳有些懵,“所为何事呢?” “理由你看着选,朕只要?此人在年前现身京城,快写!” 文昭饿得狠了?,想拉人一道吃个饭,实在是?不容易。 云葳糊涂的彻底,文昭一会儿嫌她碍事,一会儿又巴巴的给她指派新任务,剥削压榨,真不知这?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听闻外间风传她圣眷正隆,是?帝王宠儿,至于这?随侍君前的真实滋味,她只能自己消化了?。 文昭冷眼审视着不时呆愣的云葳,急脾气作祟,巴不得立马夺了?毛笔替她写,碍于今时的身份,又得故作矜持,委实忍得艰难。 单手捏着杯盏,文昭腹诽:等把这?小东西身上的价值榨干,非把她发?去千里外供职,好生发?泄一番不可。 “咔—嘣——” 文昭神?思游走间,手上的力道没?收住,直接将薄胎的小瓷盏捏了?个稀碎。 清脆的瓷片迸裂声过耳,宣和殿众人齐刷刷地转了?视线去看文昭,不知她缘何动怒,宫人哗啦啦跪了?一片。 云葳瞧着这?阵仗,她自己坐着实在突兀,只好丢了?毛笔,也学着宫人的模样,俯身于地。 文昭的神?色透着显而易见的尴尬,她敛起衣袖,状似淡然地走去了?花窗前凝眸远眺,随口吩咐宫人:“收拾了?,传膳。” 小宫人脚步匆匆的上前,屏息凝神?,跟小猫似的捡走了?桌上的碎片,旋即逃之夭夭。 云葳一时不知该不该溜走,悄然抬了?脑袋瞄向文昭,文昭却?好似把她给忘了?,仰首不知再看什么。 良久的静寂令文昭心下纳罕,云葳怎会这?般安静,提笔写字一点声响也无?,难不成是?被自己吓着了?? 她茫然回身观瞧,下一瞬,却?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大殿内只她一人独对孤灯,茕茕孑立,除此之外,连个鬼影子都没?。 文昭将手指节攥得咯吱咯吱响,扬声唤着:“秋宁!” 秋宁一溜烟跑进了?殿来,战战兢兢地站在文昭身侧拱手:“婢子在。” “院子里有些萧条,把云葳挂树上,养养眼。” 文昭咬牙切齿的吩咐着:“取坛酒来,入夜渐凉,朕要?暖暖身子。” 秋宁的容色已然扭曲,文昭平日都是?正常的,唯独与云葳独处时,总会生出幺蛾子来。 回想起方?才云葳拎了?信纸仓惶出逃的小模样,秋宁有些心疼她了?。 “还不去?”文昭剜了?秋宁一记眼刀,语气飘忽却?足够阴恻。 秋宁忙不迭地小跑去云葳的小阁寻人,私下里把文昭的原话给人透露了?个干净。 云葳倒吸了?一口凉气,甚是?迷惘的歪着脑袋问秋宁:“秋姐姐,我?今日得罪她了??” “婢子不知。”秋宁实话实说。 “你等会儿。” 云葳灵机一动,抄起笔来飞速了?结了?手中的长信,寻了?个信封叠的整整齐齐,复又取了?一方?小印盖在了?封页处: “秋姐姐一会儿帮我?说句话可否?我?不是?溜号,是?回来取写私人信件的小印的。” 秋宁答应的极尽勉强:“行吧。” 二人一前一后回宣和殿时,文昭正端着酒杯立在廊下,见人近前,直接招呼身边的女侍: “吊起来。” 两个侍卫快步上前,架着云葳就往院中的梧桐树下拖,秋宁傻在原地,答应云葳的话也忘了?个干净。 “…陛下!”云葳被人架起的刹那,魂儿都吓飞了?出去,开口的话音比秋风里打旋的树叶都凌乱。 眼见两个侍卫摆弄着手里粗重的麻绳,她才咬咬牙找回了?自己的理智,挣扎不休的与文昭讨饶: “臣回去取信物了?,给观主去信总要?有些诚意?,臣未敢怠工,求您明鉴。” “拉过来。”文昭凤眸半觑,语气清冷,将空杯递去一旁,便又有人给她斟满酒水。 闻声,女侍将躁动挣扎的云葳反剪了?双臂,押去了?文昭身前。这?些习武的人手上没?个轻重,云葳的胳膊被她们扯得生疼。 “陛下息怒,臣的信写好了?,在袖子里。” 云葳赶忙讨饶:“秋姐姐去的时候,臣正欲回来呢,您若不信,可以问她。” 文昭仰首抿了?一杯酒,缓步迈下了?石阶,周身环绕着些微寡淡的酒气,冷声斥道: “谎话连篇。不过朕发?觉了?,若朕对你不够心慈,你便足够机灵。想来你的讷然,是?朕惯的。” 文昭将手探上她的衣袖,摸了?信封出来,转身便往大殿里走:“把人带进来,就让她在殿内荡秋千吧。” 半刻后,宣和殿内再无?一人随侍,文昭坐在满桌佳肴后自斟自饮,云葳被人倒挂在殿内的廊柱上,此刻入眼的世界都是?反着的,大脑充血,嗡鸣声声,眼前一片缭乱。 任凭一双小爪子如何折腾,手里抓住的只有空气,并不能让身子稳当几分。 云葳实在不知,今时怎就招惹了?文昭,竟让这?人对她动了?真格的。 文昭心底窝着好些火气,文昱的毒无?解,云崧的动机不显,勾结西辽的线索无?有… 她正苦于找不到人开刀发?泄,云葳偏上赶着往上撞,也只好就近取材了?。 “朕本想让你作陪对饮,你竟满心抗拒,悄然出走,想来现下是?合心意?的。” 文昭已然干了?半壶酒水,眸子里氤氲着些微水雾,语气倦怠而萎靡。 云葳的小爪子晃荡着,却?如何也够不到地面,她越是?动,整个身子摇晃如钟摆的幅度便越大,脑海中的眩晕也愈发?分明。 万般无?奈,她只得认怂:“陛下息怒,臣不该一声不吭就擅自回去取印信,臣错了?。” “朕纵你太久了?。” 文昭冷嗤一声:“先前日日闹出宫,朕逼云崧恢复了?你的身份后,你却?再未提过去寻宁烨小住;以前隔三岔五便要?桃枝出去买这?买那,自打账目入了?朕手,你便安分了?。朕不得不怀疑,你有旁的动机。” “臣冤枉。”云葳头晕眼花,不得已闭了?眼睛: “您若准臣出宫,自会与臣说的。您不说,臣何必自讨无?趣?至于采买,臣怎敢拿着私下里的小心思随意?叨扰您去要?钱。不是?不想买,是?不敢跟您说。” 哗啦啦的轻响一遍遍的漫过耳畔,云葳暗道,文昭再这?么喝下去,非得神?志不清了?不可。 若文昭醉了?,怕是?无?人有胆子把她放下来,她真要?在此荡一整夜的秋千了?。 第?二日清晨,估计她引以为傲的灵光脑袋就成了?破烂西瓜,不能要?了?。 “陛下,臣守规矩还守错了?不成?”云葳急切地为自己分辨:“求您开恩,放臣下来,臣不舒服。” 文昭以指腹摩挲着自己的下颌,眯着眸子审视着眼前晃动的身影,忽而抬手拎了?炙肉碟子里的小刀,扬手一甩便割断了?云葳脚腕上的麻绳。 “咚!” 一声闷响传遍宽敞的大殿,云葳被摔了?个猝不及防,抱着脑袋蜷缩在地上缓了?半晌。 文昭近来阴晴无?定已然成了?常态,是?以私下里她能躲便躲,当值的时候人杂,很少有单独相处得罪文昭的机会。 今日不过孤身多留了?两刻拟旨,竟平白被人磋磨了?一通,云葳心里不是?个滋味儿。 “今夜就出宫去,爱去哪儿去哪儿,别在朕跟前碍眼。” 文昭的语气冷冰冰的,仰首狂灌着酒水,出言催促:“趁着朕还未反悔,出去!” 云葳的视线虚离涣散,听得这?番话,心底顷刻涌起一股子无?名?火,手撑地板一骨碌爬了?起来,踉跄着夺门而出。 “…云舍人,”秋宁有些不放心的追了?过去,与人低语:“要?人送您回寝阁吗?” 云葳手撑着眩晕的额头,话音虚浮:“陛下赶我?出宫,劳你派人知会桃枝,让她去宁府找我?。” 说罢,云葳一步一晃的下了?殿前的台阶,直奔宫门。 话音入耳,秋宁愈发?费解。 文昭再胡闹,也该不会放云葳深夜出宫才对。她很想进去问个究竟,但今日文昭心绪不佳,殿内空无?一人,她踌躇良久还是?放弃了?。 一路上,云葳左思右想,也不知自己何处惹得文昭雷霆大怒,要?把她倒挂房梁耍弄一番才肯解气。 无?非是?在拿捏不准她气性的时候灰溜溜的逃了?,好似不至于有这?般大的罪过。 外间她得宠非常的传言仍在,今夜文昭让侍卫把她当众磋磨一顿,对为帝的名?声并无?半分好处。 立在宫门外,她望着四通八达的官道,满目茫然,便扯了?个小兵来问: “您可知道定安侯府怎么走?” 小兵随手给她指了?个方?向:“往前直走两条街,下个巷子口右转就是?。” 云葳颔首谢过,循着小兵指引的方?向便寻了?过去。长夜清寂,路上几乎没?有行人。 文昭一人独酌,殿内分外静谧。 直到夜半三更,听得杯盏落地的噼啪脆响,门外的槐夏和秋宁心头一紧,对了?个眼色,硬着头皮推门去瞧。 文昭已然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眸色迷离,视线根本无?法聚焦。 酒壶和瓷盏散落在地,处处都是?狰狞的碎片。 狼狈的陛下与狼藉的餐桌,绝不能让外人瞧见。 槐夏和秋宁一左一右搀了?她起来:“陛下,您醉了?,回寝殿吧。” 酒醉不言语,是?文昭自幼强迫自己养成的习惯。 如今她已然控制不住翻飞的思绪,但常年审慎紧绷的神?经还维持着这?份惯性,是?以她并未给人回应,只由着二人摆弄。 翌日晨起,文昭难得的起迟了?几分,眉眼间亦添了?些许倦怠之色。 她捶着脑袋缓了?良久,坐在妆台前询问槐夏:“朕昨夜断片了??” “陛下昨夜醉酒有些厉害。”槐夏斟酌着说辞,“您可要?再用碗醒酒汤?” “怎不拦着朕?” 文昭难掩不悦,冷声质问:“先前不是?叮嘱过你们,莫让朕醉了?酒么?” 槐夏抿了?抿嘴没?敢言语,云葳一向得宠,昨夜却?被好一通磋磨,这?番阵仗下,哪个敢上前? 文昭回忆不起自己缘何灌了?许多酒水入腹,也未再嗔怪发?难身边人: “快些梳妆,莫误了?朝议的时辰,早膳免了?。” “是?。”槐夏加快了?手上的速度,麻利的给人盘发?更衣,将人送去了?宣和殿。 抬步入了?书?阁,文昭扫过身侧空荡荡的桌案,眉心顷刻蹙起: “云葳呢?!今晨要?议的奏本呢?当值站班都敢怠惰不成?” 宫人一惊,陛下刚来便又发?了?火,想来今日又不好过。 “陛下,宁府昨夜便代云舍人送了?告假奏表,说是?云舍人病了?。”罗喜战战兢兢的递了?个奏本上前。 “宁府?”文昭脑袋嗡的一声,转眸诧异的看着秋宁:“云葳如今已经放肆到入夜擅自出宫了??” 秋宁瞳孔一震,怯怯回道:“陛下,云舍人昨晚说,是?您…您让她离宫的。” 文昭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抬手探上太阳穴揉着,缓了?良久才吩咐道: “你带太医往宁烨府上,务必亲眼瞧瞧,云葳到底病没?病。若是?装病,直接把人带回来。” 莫说是?文昭,秋宁也觉得云葳应该是?故意?装病,毕竟这?个路数要?被云葳用烂了?。 可两刻后,秋宁抵达宁府时,宁府卧房里已然围了?两个神?色焦灼紧张的郎中。 床边候着的宁烨,眼底乌青鲜明,满面愁容,云葳当真病了?。 云葳紧闭着眸子躺在床榻上,面色却?有些苍白。 “夫人,云舍人这?是??”秋宁愈发?费解,这?是?赌气伤身么? “昨晚她自己回来的,入府没?走两步便晕厥过去,一头栽在地上,直接人事不省。” 宁烨话音里透着疲惫:“郎中看不出端倪,我?想问问秋总领,你可知道昨夜发?生了?何事,小女在宫里住了?大半年,陛下怎突然准她夜里孤身回府了??” “婢子也不清楚,”秋宁言辞闪烁:“陛下指了?太医,让他给云舍人瞧瞧吧。” 宁烨没?再深问,昨晚云葳回来时无?精打采的,约莫不是?什么好事就对了?。 太医近前把脉良久,老人愁眉紧锁,斟酌良久,只低声道: “许是?忧思过甚,从脉象上看,并无?异样,静心安养即可,老夫开些安神?滋补的药汤。” “有劳了?。”宁烨给随侍递了?个眼色,随侍近前给太医塞了?赏钱。 太医虽如此说,宁烨却?并不信,去岁在襄州,云葳也毫无?征兆的晕了?一次,郎中也没?瞧出所以然来,可若是?好端端的人,怎会这?般脆弱? 秋宁带着太医回去与文昭复命,心中满是?狐疑: 大半年来云葳都不曾患病,只离宫一晚,竟这?般巧的与生病撞在了?一处? 前前后后不过半个时辰,秋宁去而复返。 文昭已经与三两朝臣议起了?国事,扫见秋宁孤身回来,心下就已经了?然,也就没?再多言。 直到午间朝议悉数散去,文昭手捧茶盏,撇着茶沫淡然调侃: “她病了??是?又狠心灌了?自己毒药么?” “宁夫人说,云舍人昨夜回府突然晕厥,郎中与太医都查不出病症,婢子去的时候,她还未醒。”秋宁如实回应。 文昭掩袖饮茶,遮去了?眼底狐疑的眸光。 她挥手屏退了?随侍,示意?秋宁近前,与人附耳低语:“朕昨夜究竟做什么了??酒醉记不得事了?。” 秋宁骇然的睁大了?双眼:“您当真什么都不记得?把云舍人吊上房梁的事,您也没?印象?” “什么?”文昭诧异非常,忙往前倾了?身子,不解追问:“朕吊她作甚?” 秋宁动了?动嘴,却?没?挤出一句话,只懵懂的闪烁着羽睫,脑子里一头雾水。 陛下您问我?,我?问谁去? 昨夜文昭下令时,才刚开始饮酒,应该还未曾迷醉,怎会记不得?就算抹不开颜面,也无?需选了?这?荒诞几近玩笑的借口搪塞吧,实在有失一国之君的风范。 秋宁的反应入眼,文昭顿觉无?力,饶是?不愿信,也只剩阖眸一叹: “再筛查一遍这?殿内的用度,朕最近心烦意?乱,情?绪难平,或许与文昱一般,中贼子阴招了?。” 第49章 异样 晌午的?阳光透过枯枝, 斜斜洒在御案的笔架上。 书阁旁的沙漏簌簌。 文昭的?话?音如一道惊雷炸在了秋宁的?脑海里,她骇然良久,才回过神来,垂眸拱手, 不无疼惜道: “是, 婢子这就去查。” “云葳给?青山观主的?信, 让她写?好尽快派人送出去。” 文昭颓然起身, 走去矮榻休息的?半路,忽而想起这件事来。 “您昨夜收走了信, 此刻信便放在您寝殿的?书桌上?, 婢子派人送出去?”秋宁试探着询问。 “嗯,去做吧。”文昭一愣,她的?记性怎会这么差? 颓然倒在矮榻上?, 她眼底陡然闪过一道寒芒: “先去查昨日朕身边接触过的?物品, 这些日子即便心神不定, 也无一日如昨晚那般失控。” “是。”秋宁领命,行色匆匆地离了大殿。 文昭闭着眼陷入了回忆,凝眸苦思半晌, 她只能记起十分?零碎的?片段,脑海里隐约有?一根绿油油的?小葱在眼前乱晃的?场景。 当天?时近傍晚,定安侯府内。 云葳一直昏睡到了午后,醒来便无精打采地靠在床边发呆。 宁烨端了碗参汤入内,柔声问她:“喝些参汤暖暖身子,可有?胃口用些饭食?” 云葳摇了摇头,双手捧着参汤, 眸光涣散的?低语:“姑姑说,我昨晚又?晕了?” “身子何处不舒服?”宁烨不放心的?追问, “你?晕厥的?毫无征兆,今日又?昏睡许久,叫都叫不醒,好端端的?不会如此。” “没事,可能是饿的?。” 云葳避重就轻,抿了口参汤,特意瞒下了文昭吊着她折腾的?事实,这事要是让宁烨知道,估计会吓破了胆子。 “开罪陛下了?”宁烨愈发忧心,她对文昭的?脾性,多少有?些了解。 云葳垂着眸子不说话?了,她想了半日也没想明白原委,只得归结于文昭阴晴无定,她与人八字相冲。 “别多想,在家?里养养身子,我给?你?告假了。”宁烨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试图出言开解。 云葳一口闷了参汤,把碗还给?了宁烨:“我有?些倦,先睡了。” “好。”宁烨给?她盖好锦被?,等她睡熟了才舍得离去。 云葳在宁府一直昏昏沉沉的?,过了三日也无甚起色,她眸光一转,问着桃枝: “姑姑,我的?药呢?给?我一丸,好几日没吃了。” 桃枝后知后觉,一拍大腿:“坏了,那晚出来的?着急,婢子把药忘宫里了。等着,婢子回宫去取一趟。” “算了,别去。”云葳眼下还在忌惮文昭的?态度:“补药罢了,吃不吃都成。” 桃枝抿了抿嘴,看着小人儿闷闷不乐,她也没好多言。 当日午后,秋宁复又?过府来,瞧见神色满布疲态的?云葳,忍不住好奇与人咬耳朵: “您莫不是又?喂了自己什么药汤,试图躲清静?陛下念着您呢,好些了吗,跟婢子回去?” “秋姐姐,您给?我透个?底,那晚我何处做错了?”云葳忽闪着大眼睛求助,瞧着甚是惹人怜。 “兴许不是你?的?错,”秋宁回忆起文昭的?话?音,与人解释: “那日陛下情绪不太对,醉得不省人事。莫往心里去,她不是针对你?,恰巧你?在,撞上?了而已。” “我提不起精神,这样回去会出岔子的?,秋姐姐再宽限几日,我这次没撒谎。” 云葳话?音柔弱,垂着眸子甚是乖觉。 “知道了,你?好生?养着。” 秋宁愈发狐疑,难不成文昭中的?毒,也波及了日日随侍的?云葳?但这二人又?分?明不是一个?症状,一个?疯癫无度,一个?昏睡不醒,实在奇怪。 两刻光景倏忽,文昭饮了一壶清茶,听?得响动兴冲冲抬眸望去,依旧只有?秋宁一人折返。 “她又?闹脾气不肯回了?” 文昭眼底满是失落,撑着疲惫的?身子起来,自嘲苦笑了声,出言却是挖苦: “难不成,她现下还要指望朕纡尊降贵,乘銮过府去请她?” “陛下,”秋宁敛眸轻语:“云舍人的?确病着,精力不济,神色恹恹,不像是存心赌气。” 文昭深感意外,不无诧异地急切追问:“她这是被?朕吓着了?” 秋宁茫然摇首:“婢子不知,她让您再宽限几日。可要寻旁人入殿当值?” “叫舒澜意来顶了她的?差事吧。”文昭脱口而出: “你?去朕的?私库选些讨喜的?小玩意儿,还有?式样新颖的?首饰钗环什么的?,让文婉借着游玩的?名义跑一趟宁府,好生?替朕安抚一二。封侯的?敕书,也让人一并给?她发下去。” 文昭心想,若真把人吓了个?好歹,赏些物件过去,再给?个?爵位的?定心丸,应该就能安抚下来了。 可她哪里想得到,鬼精的?云葳小算盘多得是,根本不陪她玩老套路了。 岁月匆匆不待人,冬月霜凇连天?际,云角地平玉屑飞。 碎玉乱琼之下,文昭披着厚厚的?狐裘,捧着小手炉立在宣和殿外赏雪,转眸问着身侧的?舒澜意: “澜意,你?若与萧妧赌气,会如何?” 舒澜意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忖度良久才回道: “陛下恕罪,臣和萧妧约莫不会赌气,都是臣哄着她多些,所?以这个?问题,臣答不上?来。” 文昭骤然失笑,抬手点了点她的?小脑门,哂笑嗔怪: “你?倒是实在。每每哄着别人,自己只管退让,天?长日久真的?不会厌倦么?” “臣和她自幼一起长大,嬉笑怒骂都了然,她开心臣便开心,她压抑臣心里也不自在,习惯成自然,不觉得倦。”舒澜意的?眼底涔着满足,话?音轻快非常。 文昭轻叹一声,眸子里藏着落寞,转身回了殿内:“进来吧,外间?落雪,有?些寒凉。” 舒澜意跟在她的?身后,眸光一转,提议道: “陛下,萧妧最近无事,在府中颇觉无聊,不若让她去趟洛京,将云舍人接回来?” 文昭闻言,顷刻敛了笑意,敷衍着回绝:“不必折腾,她乐得尽孝,便由着她,免得世人怪朕不体恤臣工。朕有?你?这小机灵鬼儿陪着,比她合意多了。” 舒澜意悄然眯了眼睛,暗道文昭死要面子活受罪,分?明是想云葳回来侍从?在侧,又?不肯松口。 是了,云葳怂恿宁烨,带着她去了洛京,一走就是大半个?月,如今音讯全无。 上?表陈说的?理由有?二: 一来,听?闻洛京有?云游的?妙手名医,宁烨要给?孩子寻医问药,找出体虚昏厥的?症结;二来,云家?祖籍就在洛京,云葳封侯是大事,理应去敬告祭祖。 云葳借此托辞逃离了京城,也逃离了她并不想露面的?封侯庆贺宴会,最要紧的?,是逃离了大兴宫里拿她戏耍的?魔女。 云葳撂挑子不干,可苦了舒澜意。 舒澜意日日被?文昭留在身边,萧妧又?不敢往文昭眼前蹦跶,日日在府里长吁短叹,逮到放班归来的?舒澜意,就要唠叨一通,逼着人寻了说辞推拒这份苦差。 文昭在大殿内游走一圈,毫无理政的?心思,转眸瞥见快要落灰的?棋盘,便拉了舒澜意对弈。 “朕听?说,萧妧前日拉着你?去了宁府?你?们与宁家?有?走动?” 文昭悠然惬意,抬手落下一枚白子,等候的?间?隙,将探寻的?眸光点落于舒澜意的?眉眼间?。 “是,”舒澜意状似随意地丢了枚黑棋在侧:“家?姐与宁侯的?亲事在即,臣与萧妧过府去看看。” “哦?”文昭颇觉意外,微微挑了挑眉,语气难掩惊讶:“表姑总算舍得静深嫁人了?日子定了么?” “腊月廿十,说是好日子。”舒澜意敛眸轻语。 文昭稍作沉吟,打趣道:“嗯…,如此说来,两家?联姻后,你?倒是比云葳长了一辈?十七岁了,你?的?亲事可有?想法?” “陛下,”舒澜意深觉尴尬,垂着羽睫掩袖轻咳:“臣…无心婚嫁,求您莫再问了。” 文昭轻嗤一声:“你?无心,萧妧也无心,是也不是?你?俩那点儿小心思,真当旁人都是瞎的?,看不出来?” 闻言,舒澜意指尖一抖,棋子骨碌碌沿着棋盘滚去了前方。 文昭眼疾手快地拍下棋子,给?人递了回去:“攥紧了。” 舒澜意双手捧过棋子,讷然无话?,有?些局促的?把棋子扔去了棋盘上?。 “朕知道,萧妧不愿你?领这个?差事。” 文昭慢悠悠落下一子:“你?二人也都不小了。萧帅就她一个?女儿,将门子嗣稀薄,朕不抢。至于你?,就收收心。朕身侧只有?一个?云葳远远不够,你?就与她一道吧,领个?鸾台郎中的?职分?。” “臣谢陛下。”舒澜意起身叉手一礼,规矩的?谢恩,领下了五品的?官职。 “坐,用心些,朕可不让着你?。” 文昭淡然一笑,垂眸扫过棋盘上?无甚章法的?黑子,有?些百无聊赖。 舒澜意硬着头皮陪文昭打发时间?,心里默念了一百遍: 云葳小祖宗,你?快些回来吧… 文昭面上?敷衍的?与人对弈,暗地里却在思量: 舒家?只有?两个?女儿,一个?即将嫁去宁家?,一个?死心塌地爱着萧妧,只要她看得严实,这几人根本掀不起风浪来。 朝中真正图谋勾连西辽势力窃国的?,或许另有?其人。 若排除了只剩尊荣而无实权的?萧家?和舒家?,当朝几代相门的?世族云家?,嫌疑便愈发大了。 有?权势,有?故旧,有?名望,云家?家?主振臂一呼,满朝臣工都要回头望三望。 雍王长女若真嫁进宁府,只要稳住了云葳这个?宁家?的?宝贝,文昭便间?接稳住了宁家?与舒家?两方势力,而舒澜意与萧妧难舍难分?,舒家?的?风向便是萧家?的?动向。 如此想来,云葳断然不能离了她的?手掌心。 第50章 躲懒 浮光稍纵, 日落月升,转瞬便是年关。 腊月廿十,京中官道红妆十里,锣鼓齐鸣, 百姓夹道, 尽皆去?凑雍王长女与定安侯结亲的热闹。 两家?皆是勋贵, 又同为文昭的从龙功臣, 风头正盛,此番联姻, 勾起了京中一众官宦的红眼。 文昭在宣和殿内打理了一日琐事, 听得外间小宫人的窃窃私语,忽而想起,舒澜意说过的, 今日是她姐姐成亲的日子。 “澜意, 朕疏忽了, 时辰不?早,现下出?发应该还?赶得上?吉时?” 文昭转眸浅笑,望着舒澜意道:“走吧, 朕送你去?宁府观礼如何?” “陛下?” 舒澜意深感意外,她隐隐猜测,文昭只是寻个借口?出?宫,打?算伺机去?找云葳罢了:“臣怎好烦劳您呢?” “不?麻烦,朕也累了,权当消遣。再说静深大喜之日,朕前去?庆贺, 并无不?妥。” 文昭信步离了大殿,扬声吩咐:“秋宁, 备车。” 大内的舆车銮驾悠悠驶入了宁府外的长街,迎亲的门官险些以为自己花了眼,三看五望,确认是圣驾无误后,跌跌撞撞,失神踉跄着冲进了府内。 府内管家?匆匆拦下了门官:“今日什么?场合?你这?模样成何体统?” “大姑娘,侯爷,陛…陛陛下的銮驾,在…在府门外了。” 宁烨与宁烁俱是一惊,脚步生风,急切出?门相迎,方行至府门处,便瞧见一身?官袍的舒澜意搀扶文昭探出?了马车。 “臣等参见陛下,不?知圣驾幸府,有失迎候,望您恕罪。”姐弟二人俯身?见礼,语气恭谨。 “免,朕来此沾沾喜气,诸卿无需拘礼。” 文昭语气平平,扫过身?前行礼的众人,状似漫不?经心地发问?: “今日宁侯与郡主大婚,云葳身?为府上?的晚辈,怎未曾现身??” 闻声,宁烨的瞳孔骤然?散开,搪塞道:“小女在洛京养病,不?宜舟车劳顿,未曾随臣回京。” 文昭浅浅地应了一声,拔腿便往府中走去?。 宁烨随侍在侧,手心里已经泛起了些微薄汗。 “你的伤如何了?洛京的名医可有为你诊治一二?”文昭显得随和又惬意,转眸与宁烨随口?寒暄。 “臣无碍,劳陛下记挂。” 宁烨谨慎答对,昔日拦阻平陵侯,被?长剑刺伤了肺腑,委实伤得不?轻:“洛京有游医专治疑难杂症,臣带小女去?求医,云葳的身?子被?那人调理的尚可。” “朕一直想问?,云葳生了何病?这?都小两个月了,竟不?曾好转么??” 文昭缓了脚步:“游医不?知根底,徒有虚名也未可知,若是棘手,还?是将人送回宫来,朕请御医看顾好些。” 文昭步步紧逼,宁烨的心绪愈发不?安,言辞有些闪烁: “谢陛下,云葳体弱,有负圣恩垂怜。游医说是痼疾,尚需时日安养,却不?算棘手,不?好劳烦太医们。” “她人在洛京何处?你操持过家?事后,往返一趟尚需时日,朕今日便先?指了人去?照顾云葳。” 文昭信步走入宁府正堂的主位落座,眉眼含笑的吩咐:“想来她身?侧只有桃枝一人,难免不?够周全。大内的宫人,心思还?是细腻些。” 宁烨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伤处更是一阵抽疼,顷刻白了脸色。 宁烨犹疑的间隙,文昭犀利的眸光扫过她僵硬面容上?凌乱飘忽的羽睫,沉声道: “说实话罢,她人呢?云葳和你真是母女,撒谎的反应都如出?一辙。” 宁烨心下一惊,慌忙俯身?跪地请罪。 文昭眼疾手快地将人扶住,附耳低语:“换个房间,人多眼杂,这?不?是说话的地方。” 宁烨硬着头皮将人带去?了自己的书?房,从桌案后寻出?了一封手书?奉上?: “陛下恕罪,臣没能看住云葳,她留下这?封手信便不?知所踪。但那日恰逢臣准备归京,为家?弟操持亲事的启程之日,实在不?好耽搁,臣只能派人先?去?寻她了。” 文昭捏着手书?的指尖隐隐泛白,凤眸中顷刻染了一抹霜色: “云葳出?走,你为何知情不?报?朝中命官私逃,该当何罪?” “陛下息怒,云葳年幼胡闹,是臣疏于管教。”宁烨直接俯身?于地: “她现下仍在休沐,求陛下开恩,臣会尽快将人寻回,带她去?给您赔罪。且这?信中说,她自去?寻郎中了,许是身?体不?见好转愈发心急,非是出?逃,望您明?鉴。” 文昭悄然?将手书?揉成了一团,语气愈发幽沉: “你一声不?响的将人带出?了京,朕没多言。你该清楚,云葳的身?份由不?得她胡闹。宁家?也好,云家?也罢,能长盛不?衰,没有哪个子弟是如此行事的。十日,把人带回来,朕既往不?咎。” “臣遵旨,谢陛下宽宥。”宁烨深吸了一口?气,里衣的料子已粘在了身?上?。 见文昭脚步匆匆夺门而出?,宁烨没有再跟。 游医有言,云葳中了慢性毒药,宁烨拿不?准文昭会否是下毒的人。 云葳自己打?定主意出?走,便是不?愿归京。 十日也好,百日也好,伴君如伴虎,她不?愿云葳再回到文昭的身?侧。 元家?的下场凄凉,宁烨不?知文昭会如何处置云崧,云葳终究有云家?血脉,难保文昭不?会斩草除根。 文昭再没了捧场的闲心,借故回了大兴宫,抬脚直奔寝殿,扬手便掀了个梅瓶,落得碎瓷满地。 “陛下息怒。”秋宁匆忙俯身?,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她将宣和殿的物件一通清查,发觉文昭常用的龙涎香里被?人放了通心藤,此物接触久了,便能致幻,非但会左右情绪波动,还?能致人疯癫迷乱。 但这?外邦毒草罕见,一时根本寻不?到解药。 文昭体内的残毒清不?出?去?,便无法收敛情绪,龙颜大怒的次数远胜从前。 文昭攥着拳头隐忍半晌,才将喷薄欲出?的怒气压下,尚算平静的吩咐: “派暗卫去?找云葳,抓回来。” “是。”秋宁战战兢兢收拢了瓷片,仓惶往外退去?。 “回来,”文昭眸光一转,有些无力的补充:“带个太医去?,给她看看是否中毒了?吩咐下头的人,不?许用强,不?得伤人,吓唬吓唬就行。” “是。”秋宁脚步一顿,赶忙应承下来,悄然?合拢了房门。 文昭的心里忽而空落落的。 她缓缓踱去?屏风后,颓然?倦怠,随手拎了个松软的蒲团落座,倚靠着身?后的桌案,不?无自嘲的闷声嘟囔: “担心她作甚?我当真疯魔了不?成?一个棋子罢了,何必与她怄气呢…可你为何要逃…” 大殿内沉默良久,外间的婢子是被?一声明?显带着怨气的命令叫进去?的: “来人,备酒!” …… 新岁悄然?而至,光仪二年三月,莺歌燕舞,海棠花早,杨柳吐绿茸絮闹。 大魏西北,黄沙却依旧是主调。 “姑娘。” 桃枝匆匆推门而入,气喘吁吁趴在云葳耳边低语:“最新线报,文昱崩逝,谥号殇帝。今上?有令,依帝王丧仪治丧,上?下举哀,百姓素服九日。” 云葳的乌黑瞳仁转了几转:“观主年前不?是入京了?我猜陛下应该是让她给人解毒去?的,竟还?是崩了,难道观主解不?了千日醉吗?” “姑娘你说,文昱的毒,到底是不?是陛下的手笔?”桃枝心有狐疑。 云葳抿了口?茶:“不?像,我查了多日书?卷,千日醉要服千日,才会药石无灵。眼下推算,或许文昱中毒很?久了,今上?的计谋,当年她亲口?跟我说过,即便从她落魄之时算起,也对不?上?的。” “姑娘,您今日还?走吗?” 桃枝不?无担忧的询问?:“再往西便是边疆,鱼龙混杂不?安全,环境气候又恶劣,您可否不?去??您还?病着,自己的毒都没解呢。” “去?。”云葳语气轻微却固执: “国丧碍不?着百姓的日子,有车马和路引便能去?。西辽与朝臣有染,不?查心里不?安生。” “您送了辞表入京,不?要官职不?要爵位,却还?一门心思给陛下分忧,婢子说你什么?好?”桃枝有些没好气地拍了下桌子。 “我查此事,是念音阁行事的规矩所在,无关陛下。朝臣胆敢勾连外敌窃国,人人得而诛之。” 云葳淡然?回应:“况且我在怕,这?朝中勾连西辽的权臣,或与我有染。” “您不?会怀疑云相罢?”桃枝目瞪口?呆。 “难说。京中势力,云崧与齐明?榭官位至重,帝师刘家?虽有三公之名,终不?过是文人罢了。但齐家?明?哲保身?,近来低调非常,云崧却执拗的攀附尊荣,掺和争权之事,动作频仍。” 云葳敛眸轻语:“文家?宗亲不?多,大长公主虽在京中荣养,但其与夫婿杜家?好似很?老实,今上?其余的叔父姑母远离威权,绝无窃国之能。” 桃枝没再言语,若云家?真有贼心,云葳要如何自处? 血脉至亲,即便不?曾亲近,心里的羁绊也是难以消减的。 拜官封侯,圣眷正隆,本当难熬的日子有了盼头,云葳却被?文昭磋磨一通,又被?游医查出?中了毒,毒源何处也一无所知,当真是山重水复。 她有些心疼云葳这?小可怜了,小小年纪置身?权力漩涡,远离京城也避不?开朝局的裹挟。 “东西收拾好了么??”云葳的话音软绵绵的:“姑姑,行路赶早不?赶晚的。” “行囊收拾好了,马车在院外,银钱也支了。”桃枝闷头给人拎了包袱:“启程?” “吁~” 小院子不?大,前后很?短,门口?一阵略显杂乱的马蹄声过耳,云葳猛然?站起身?来,一脸警觉,拧眉询问?: “姑姑,会是何人?” 50-60 第51章 劝返 “咚, 咚咚,咚咚咚咚” “自己人。”听得熟悉的敲门节奏,桃枝放下心?来,轻柔拍了拍云葳紧绷的?背脊安抚: “姑娘别怕, 婢子去看看。” 快步走?去院中, 桃枝将门打开一道缝隙, 待看?清来人模样, 便赶忙将人让了进来。 “阁主在吗?”来此的?妇人长?驱直入,身后的?氅衣飘飞生风。 “在房里?, 正打算启程西进呢。”桃枝直言回应。 这人进来的?时候, 云葳的?警惕犹在,杏仁大眼里?满是戒备地望着?她,一言不发。 “阁主安好?。” 来人拱手?一礼:“执事蓝秋白见过阁主。” 听得此人自报名姓, 云葳意外地蹙了眉头, 赶忙欠身还礼: “竟是蓝老, 久仰大名,在下失礼了。何?事劳动您亲来此处?” “属下代阁中人请命,恳请阁主莫再西进, 随属下回京安养。” 蓝秋白长?揖一礼,语气坚决:“您该知京中朝局,各方势力暗中争锋不休。且您的?身份在此,非是西进就?能回避的?。远避朝堂,云家与宁家,您都不顾了?” 云葳把手?缩回袖子里?蜷曲须臾,敛眸坐回了靠椅, 给人斟了杯茶: “您请坐。蓝老,历任阁主可有在京为官的??我回京, 怕是逃不了入宫的?命。与其?日日在御前胆战心?惊,不如现下这般自在。云家和宁家只要安分,自是无碍;若他们糊涂妄为,我也护不住。” “阁主还在纠结官身的?问题?”蓝秋白轻叹一声?: “我等虽大都是隐退之人,但阁中若无有官之人,哪来的?灵通消息?您的?毒出于谁手?,属下还在查。但有一事该知会您,察子密报,今上好?似也中毒了,她的?人正在四下求药。” 云葳眼底划过一抹狐疑,斟酌良久才?回应: “久闻蓝老博闻广识,看?待朝事自比在下通透。云葳早有意让贤,只苦于无机会见阁中人诉说。您既来了,便请接下这份差事,我不合适统筹复杂的?谋略,更难适应在宦海周游。” 蓝秋白容色一僵,整洁的?衣裙被?攥出了细微的?褶皱: “凡事好?商量,阁主若不愿应承我等的?决断,大可直言,何?必动辄提这事儿?边疆势力纷杂,您去了危险;积毒不清,日久伤身;家族出事,属下怕您生了心?结,日后悔之晚矣。” “姑娘,您听句劝,想查什?么自有人替您去,您这身子骨,自己去了也无用。”桃枝随声?附和: “不想回京,换个地方养身子也好?。别把撂挑子挂嘴边,想想林老走?前留给您的?话?,好?不好??” “今儿我走?不了,对么?” 云葳自嘲苦笑一声?:“阁中诸位都是替师傅管着?我的?,对么?” “林老选您继任,并非一意孤行,是要阁中上下同意才?可的?,这是一贯的?规矩。” 蓝秋白看?着?气急的?云葳,敛眸轻笑,语气似有爱怜: “您得了大家认可,自推脱不掉了。但您还小,属下得护着?您羽翼丰满才?是。西进断然不成,入不入京随您。” “不入。” 云葳愤然起身,背过身子气鼓鼓的?嘟着?嘴,发泄着?心?底的?不满。 “宁府快要顶不住了。”蓝秋白不疾不徐地抿了口茶,抛出猛料唬人: “茶汤寡淡生涩,晚些再给您拨派些银钱,换些好?的?。如此谨小慎微,省吃俭用,是怕陛下循着?蛛丝马迹,追查到您的?行踪吧?这般躲着?,终非长?久之计。” “让您查的?事情,有回音给我吗?”云葳散了气性,复又软了语气。 蓝秋白嗤笑一声?,眼底闪过一丝释然: “庐陵王府一夕倾颓,查起来不易,但也摸到了蛛丝马迹,他死得不冤。今上不似滥杀无辜之人,昔年她摄政四载有余,在年少当政的?君主里?,算得上政绩斐然,或许您误会她了。” “您从前为官时,和君主相处是什?么感觉?我记得您做过门下侍郎,该会时常面圣。” 云葳忽闪着?杏眼,问出了潜藏心?底已?久的?疑惑: “我…有些怕她,她对我时好?时坏,但我感觉,她待我不像别的?臣子,很奇怪,让我不安。” 蓝秋白沉吟良久,温声?道: “君臣间,无非是恩遇与服从。君威难测,臣子不安是常态。但圣上也是人,每人的?性情不同,属下给不了您答案。我随侍了三位君主,秉性大不相同,但求做好?本分罢了。” 这番说辞并未能解答云葳的?疑惑,反而让她愈发迷惘。 云葳贪恋文昭对她的?善意,却也惶恐这人的?喜怒无常,害怕一切皆是逢场作戏,对她的?在意与提携都是虚妄的?伪装。 可她梦里?时常浮现与文昭相处的?点滴,醒来心?底总是空落落的?难受。 “再麻烦您个事儿。”云葳轻叹一声?,暂且压下了费解: “查查青山观主罢,我只知晓她名叶莘,其?余底细丝毫不知情。” “查她?”蓝秋白一愣:“这人与林老互相救过对方的?性命,在阁中威望不低,您怀疑她什?么?” “也算不得,我把她给我调配的?补药落在宫里?了,观主一直在京,我没敢联系。”云葳轻语: “所以我已?经许久没用过她给我的?药丸,精神一直萎靡。近来我只觉得有些凑巧,郎中说我的?毒该是经年累月渗透进身体?的?,但我并无什?么长?情不改的?习惯,还是查查稳妥。” “知道了。”蓝秋白眉目微凝: “补药莫吃了,日后有机会找人把丸药带出来,属下给您查查。” “嗯。”云葳颔首应下,“我不走?了,会回雍州,是我娘的?地盘,那儿离京城近,消息灵通。” “那属下派人护送您走?,门外随从都很牢靠,告辞。” 蓝秋白不好?再迫人归京,只得先行离开。 京城中,年关过去便是国丧,文昭奔忙劳碌,无暇他顾。 即便宁烨未能如期将云葳寻回,文昭也并未真的?降罪于她,毕竟就?连秋宁派出的?暗卫人马,也全都无功而返,没带回云葳的?半点踪迹。 在文昭看?来,云葳就?像个会断尾自保的?小壁虎,适时留些探寻名医的?线索,又不露马脚的?着?人递送了辞表回京,断了朝廷问罪旷官的?筹码,直让她哭笑不得。 文昭能忍,但朝堂中却生了些谣言。 云葳未封侯之前,在文昭身前寸步不离,圣眷兴隆。 可文昭给人封侯后,云葳便称病消失无踪,再未现身朝堂,这等变故难免不让人多心?,忖度起文昭的?用意来。 早春花枝烂漫,最是生机无限。 “宁烨先前说,云葳共偷了她百两?银票逃离,是也不是?” 文昭立在海棠花下,盯着?一只吮吸花蜜的?小蝴蝶出神。 “是。” 秋宁回忆须臾,斩钉截铁的?回应:“婢子查问过宁家侍从,的?确如此。” “走?了三个月,行路服药花费不会少,她也快爪干毛净了。没了银钱,定会有马脚。” 文昭勾唇哂笑:“让人加把劲儿,尽早把她拎出来。” 云葳失踪三个月,文昭还能笑得出来,秋宁暗自腹诽,此人当真心?大。 “你着?人放风出去,就?说…宁烨旧伤复发,重病卧床,宁府上下慌乱心?忧,高额赏金遍寻良医。” 文昭摘下一朵开得正艳的?海棠花,指尖漫过瓣蕊,轻笑道: “给小猫放些鱼干,会上当的?吧。传话?让宁烨好?生配合,她有分寸,不准掉链子。” “是。” 秋宁瘪了瘪嘴,文昭一直把云葳当个没心?没肺的?小宠物一般耍弄,也难怪人家云葳懒得理她,躲得远远的?。 文昭自认算盘打得天衣无缝,云葳不会不关顾生母的?身子骨。 她在大兴宫内怡然自得地等着?暗卫的?消息,以为用不了几天就?能见到心?惊胆战,穷困潦倒的?小傻猫现身眼前。 然而,她的?如意算盘落空的?彻彻底底。 海棠花谢了,栀子花又浓,庭前丹桂金黄,而后漫天雪华飘飞… 春去夏至,夏消秋长?,秋散冬意浓。 整整一年的?光阴倏忽而逝,云葳再未有一丝音讯入京。 莫说文昭慌了心?神,宁烨都坐不住了,一早带着?宁家的?人马,离京四下寻人去了。 又是一年腊月至,朱墙金琉璃,尽皆添了一抹隽柔。 文昭负手?立在大殿外,凝眸望着?满庭落雪,焦急的?等候着?一个人。 “臣参见陛…” 萧妧脚步匆匆而来,大老远的?,就?瞧见了静立廊下吹冷风的?文昭,慌忙见礼。 “免了。”文昭不待人把话?说完,就?走?下台阶将她拉了起来,递给她一枚令牌,话?音急切: “带着?五百兵马,即刻去雍州,哪怕掘地三尺,也务必给朕把云葳带回来。” “陛下当真要臣带兵去?”萧妧看?着?眼前的?令牌大惊失色,满面纠结不敢接。 文昭似笑非笑望着?她,眸光深邃:“落雪很冷的?。” 萧妧满身鸡皮疙瘩,一把夺过令牌捏在手?:“臣遵旨。” 是了,云葳得知宁烨和文昭的?两?方人马都在找她,一时觉得自己好?似过街老鼠,忙中出错,四下奔逃,不小心?露了行踪,被?文昭的?暗卫捏到猫尾巴了。 宁家是帝王暗探出身,一点不比暗卫逊色,她躲得这个就?躲不了那个,无助至极。 暗卫捏到把柄,便第一时间报给了文昭。 文昭调兵去拿人时,念音阁才?得了信。 为时已?晚,念音阁也救不了云葳,只好?替人先一步圆谎扫清障碍,帮她处理好?一年来的?一应账目,嘱咐她做好?被?老老实实拎回京城的?准备。 他们能帮的?,只有成全云葳择选跟谁回去的?自由,是秋宁的?铁面暗卫,是心?急如焚的?宁烨,还是领了圣旨带兵而来的?萧妧。 云葳毫不犹豫地选了宁烨。 第52章 回宫 光仪三年元月, 京中张灯结彩,百姓笑语欢歌,叫卖祝福声不绝于耳,新岁祥和春已至。 城南五十里的官道上, 一行车马匆匆, 黄尘四起?。 “吁~” 官道对面赶来十余匹快马, 马夫忽而勒紧了缰绳, 马车缓缓停驻。 一身着劲装的小将翻身下马,小跑去了马车边, 抱拳一礼, 朗声道: “宁夫人,末将奉陛下口谕,接云阳侯入宫, 请您体谅, 将人交给末将。” 马车内的云葳悄然垂下羽睫, 一双小手偷摸捏住了宁烨的袖摆扯着。 宁烨颇为?不满的与人咬耳朵:“你自找的,现在我也救不了你,回去服个软儿。” 云葳悻悻的往马车的一角缩了缩身子, 耷拉着脑袋不言语。 宁烨将头探出窗外,瞧见来人时,微微扯了唇角: “竟劳动杜将军亲来了,当真惭愧。小女身子不济,元月风凉,让她留在马车里吧,您在前?引路就是。” 杜淮眸光微转, 朝着宁烨微微颔首:“也好,”继而转身扬手招呼着随行禁卫上前?:“尔等随行保护宁夫人和小云侯!” 唰啦啦的甲胄声自车的四面八方传来, 不用问,围拢的定然是铁桶一般。 马车中的云葳鼓着腮帮子,不悦嘀咕:“至于吗?我又跑不了。” “整整一年,都不给家里来个口信。”宁烨憋着一肚子火,点她脑壳: “你做什?么去了?当真一直在雍州?你和桃枝过日子,吃药的钱,哪儿来的?你瞒着我可以,陛下那儿你瞒得住?” “节衣缩食,省吃俭用,打零工讨生活…” “编,接着编!” 宁烨的眸光犀利如刀:“你是等着陛下赏你廷杖呢是吧?” “坑蒙拐骗。”云葳破罐子破摔,从袖间拎了一沓子借据抵押出来: “余杭有处房产,襄州五十亩水田,都押出去了。后来让桃枝打着舅舅军中属官的名号唬人,写了几张欠条。您也知道,雍州是宁家的根基,他们不敢不信的。” 宁烨拎着那厚厚的借据,不由得腹诽:云葳真是个败家的崽崽! 不但败家,还敢败坏定安侯府百年来爱民守正?的名声。 若非心中顾念,多年来对这人有所亏欠,她非得先送云葳一顿竹笋炒肉丝过过瘾。 “一会儿自己?入宫去,我不进去了。” 宁烨有些没好气,反手把借据还给了云葳:“该让陛下好生管管你,自求多福吧。” 闻言,云葳顷刻垮了脸,本以为?跟着宁烨回来可以有个挡箭牌,哪知这挡箭牌撂挑子不干了。 亲娘也不怎么亲! 阁中人不向着她,亲娘也不向着她,云葳当真糊涂了,难道她保命还保错了? 非要她说出文昭把她“倒挂东南枝”的野蛮行径,这些人才?会信她并非杞人忧天吗? 不出一个时辰,云葳就被一众禁卫“请”下马车,簇拥着带去了宣和殿。 文昭端坐主位,一身朱红刺金的华服灼灼惹眼,狭长凤眸的眼尾勾着悠然的浅韵。 她手握茶盏,半撑着小几品茗消遣,忽而外间门?前?出现了一个姑娘,面容虽熟悉,眉眼却比从前?开阔妩媚了几分,再没了青涩之态。 杏眼浑圆,瞳仁黑亮又灵动,鹅蛋脸许是着了寒,粉扑扑的,水红的小嘴抿得很严实。 文昭瞥见廊下那一抹瘦弱的身影,眉眼弯弯,起?身正?襟危坐,扬声揶揄: “呵,真是稀客,什?么风把云阳侯给朕吹来了?澜意,你去瞧瞧,外间的太阳挂在哪边呢?” 舒澜意并未真的出去,只?敛眸淡笑:“陛下,时近正?午,太阳自是不偏不倚,高?挂南天。” 君臣附和的一阵阴阳怪调入耳,云葳心下惴惴,未敢贸然近前?,在廊下规矩的俯身叩首: “臣云葳参见陛下,陛下圣躬万安。” “澜意,快把她扶起?来,云阳侯身子病弱,朕受不起?她如此大礼。” 文昭凤眸半觑,指尖摩挲着温热的茶盏,幽幽吩咐。 舒澜意顿觉头皮发麻,快步走去廊下,伸手搀着云葳,顺势探身与人低语: “快起?来,进去说些软话哄着,服软为?上。” 云葳嘴角抽了抽,文昭跟她来这出,她当真应付不来。 顺着舒澜意的力道站起?身来,她抬脚就要往里走,低垂着眉目思量一会儿的说辞。 “站那儿。” 文昭幽沉的话音飘渺而至,云葳迈出去的脚僵在了原地?。 “朕准你进来了?”文昭搁下茶盏,小臂撑着扶手,身子半靠在圈椅上,气场全开。 云葳瘪了瘪嘴,悄然倒退了两步。 “准你出去了?”文昭冷声追加了一句,话音不太妙。 云葳石化当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大抵有人存心找茬,怎么着都是错。 “臣知错。”云葳俯身在地?,声音微弱又透着小心。 文昭漠然看着她的反应,眯起?的凤眸再未恢复以往的柔和,把人晾在那儿半晌,一句话都没说。 云葳在地?上趴了许久,总觉得头顶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吓得她一动不敢动,身上的骨节都僵硬的嘎嘣作响。 文昭闲庭信步,缓缓踱去了她的身前?,垂眸扫过她颤抖不停的耳畔碎发,不由得勾了勾唇角,忽而俯下身去,将手穿进了云葳的臂弯,蛮力把人提了起?来,脸上却是笑眯眯的: “快起?来,云侯这是做什?么?地?缝里有金子?” 云葳的嘴角又抽了抽,不为?别的,文昭的魔爪正?捏着她小臂的软肉,疼得她只?敢吸气,不敢呼气儿。 “让朕好生瞧瞧。” 文昭莞尔轻语,将手绕去了云葳的脸颊处:“长高?了,快追上朕的身量了。气色尚可,毒解了?” 话音入耳,云葳瞳孔一震,身子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她方才?与宁烨确认过,中毒的事?宁烨从未与任何人说起?,文昭不可能知道。 毒…解了?这问题…… 难道,文昭是给她下毒的人?若真如此,又为?何明?目张胆的问她呢? 云葳惊骇的反应被文昭尽收眼底,尽管暗卫与派出去的太医没有查出云葳中了和她一样的毒,但这人方才?的慌乱绝非伪装。 果?不出她所料,云葳突然称病,不是真的生病,而是中了毒。 这毒是哪儿来的呢?毒云葳做什?么?就因为?小丫头被她搁在身边宠着就要遭罪吗? “臣没明?白,什?么毒?” 云葳的牙关都在打颤,垂着眸子极力掩盖着眼底的惊恐,打算装糊涂,试探文昭。 “朕糊涂,”文昭状作恍然大悟:“记错了,你是病了,不是中毒了。病好些了吗?” 嘴上与人柔声攀谈,文昭心底暗暗给云葳记了一笔,一回来就跟她装傻充愣,年岁大了胆色也愈发渐长。 “让您挂心了,臣已无碍。” 云葳身上冷汗涔涔,心下还在思量,若文昭方才?是故意恐吓她,那这人究竟要干什?么? 总不至于费劲巴拉把她拎回来,就灌她一杯鸩酒吧… 文昭敛眸遮掩了眼底的霜色,略显敷衍地?点了点云葳的脑门?: “如此甚好。一载不见,与朕生分了?” 文昭指尖点落时,云葳身子激灵一下,抖得分外明?显,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瞧得见。 显而易见的恐惧入眼,文昭的脸色沉了几分,未等云葳挤出回应,便背过身去,先一步吩咐: “来人,传膳备酒,朕给云阳侯接风洗尘。澜意,你留下作陪。” 舒澜意抑制住心底急于逃之夭夭的冲动,甚是不情愿的应了句:“是。” “一路风尘,先去偏殿更衣罢。” 文昭回望僵在原地?的云葳,话音极尽温存,轻声开口:“槐夏,好生伺候着。” “谢陛下,臣告退。”云葳脚步虚浮,躬身退出了大殿,外间冷风拂过,又是一阵寒颤。 文昭的视线从云葳走远的背影处收回,转眸对舒澜意道: “她在怕朕,是骨子里流露出来的惊恐。以前?她表面恭谨,胆子却没有这样小。一会儿席间你尽心些,选些放松的话题逗一逗她,将人灌醉,朕有话要问她。” “臣尽力。”舒澜意应承的十分勉强,这个差事?不好办。 不多时,殿内长桌酒菜齐备,糕点馨香扑鼻,云葳也自偏殿折返。 文昭眉眼含笑的招呼:“都入座,无需拘礼。” 舒澜意与云葳一左一右,入席坐在了文昭下首的位置,一个比一个规矩板正?。 宫人上前?斟了酒水,文昭举杯笑言: “朕先提一个,云葳离京一载有余,今日病愈归来,朕心甚慰,第一杯酒便庆贺云葳平安返京。” “谢陛下。” 云葳匆忙起?身,却并不端酒水,反而俯身于地?:“恳请陛下恕罪,臣日日进药,医嘱在前?,不可饮酒,望您海涵。” 文昭的笑容僵了须臾,复又柔声发问:“方才?不是说无碍了么?怎还在服药?云侯莫不是故意推脱,不肯与朕同?饮?” “臣不敢。”云葳抿了抿嘴,倏地?起?身拎了酒盏在手,声音发颤:“谢陛下,是臣唐突。” 见人扬头就要灌自己?酒,文昭眼疾手快,伸手抚上了她手中的酒盏,一阵寒凉却让她蹙了眉: “手怎生这么凉?快起?身来。” 文昭扯过云葳的手攥在了掌心,云葳挣脱不得,顺着力道被人拐带去了身边。 文昭抽离了她手中握着的酒水,凝眸端详着战战兢兢的小人,温声轻语: “到底哪句是真?喝没喝药?朕今日高?兴,给你接风,饮酒助兴,又非逼你。” 云葳垂眸:“臣的确在服药,陛下恕罪。” 文昭眸色一沉,哂笑道:“是朕疏忽,来人,酒水撤了吧,换些清淡的吃食来。” 第53章 拉扯 大?殿内的宫人进进出出, 玉液琼浆自长桌撤下,取而代之的,是味道醇厚的药膳汤羹。 文昭感受着手掌心里另一双柔荑半晌捂不热的湿凉,明眸含了雾色, 视线与语调一并飘忽: “有话直言便是, 朕不喜朝臣客套虚伪的话术。你在朕身?边的日子?不短, 朕的规矩你该清楚。朕非善变之人, 一载光阴罢了,何须如此生分?入座吧。” 舒澜意咂摸着文昭的口风, 眸光微转, 忙站起身?来: “陛下,臣本欲讨杯酒喝暖身?,现下怕是不成了。今日臣糊涂, 衣衫过于单薄, 可?否准臣回府去换身?衣裳, 也好?不耽搁午后当?值。” 文昭瞄了一眼身?侧这?个逮到机会就?跑的小狐狸,摆了摆手道:“快去快回。” 舒澜意如愿以偿,趋步逃离了宣和?殿的魔窟, 她想好?了,今日才不要回来充当?多?余的人桩,晚些递话进来,染了风寒,不便伴驾就?是。 “臣感念陛下圣恩,但臣身?体有恙,亦不可?食荤腥, 恐搅扰陛下用膳的兴致,可?否准臣去外间等候?” 云葳见舒澜意走了, 殿内只有她和?文昭,久未共处一处,不免心下慌乱,只想逃离。 文昭冷嗤一声,仰靠在椅背处,抱臂吩咐着宫人:“巧了,朕今日也没胃口,既如此,撤了膳食,尔等悉数退下。” 待宫人合拢了殿门,云葳彻底没了方寸,仿佛身?处之地,是阴沟地府。 文昭凝视着扶光照射下的暗尘,沉声道: “既没外人,朕就?不卖关子?了。云葳,你不声不响的出走一年,给朕个理由。是染病还是中毒,把话说清楚。你和?宁烨定有一人在欺君,朕一直包庇隐忍,未免过于窝囊。” 话音入耳,云葳不敢慢怠分毫,复又矮了身?子?。 “想清楚再说,朕心底的火气压了一年,掂量掂量自己?受不受得住信口开?河的结果。”文昭扫了她一眼,沉声提点。 文昭心里思量,今日氛围在这?儿?,吓唬吓唬,应该能套出实话来吧。 云葳心底小鼓敲的咚咚响,在自我投放的紧张惊惧促发下,大?脑已是一片空白。 冬日枯树的枝桠斜影借着扶光盈落窗槛,麻雀啁啾悄然添了早春将近的希冀。 扶光暖晕包裹着云葳瘦弱的身?躯,小东西闷头伏地良久,大?殿内静得出奇。 文昭一载都?等了,也不差眼下这?一会儿?。 她施施然起身?坐去茶案旁添了杯热茶,修长的指尖捏着天青小盏,悠然晃动漂浮的茶沫。 “陛下,”云葳把心一横,索性横冲直闯,“臣的毒可?是出自您手?” 文昭刚抿了一口清茶,还未来得及下咽,这?么一嗓子?过耳,险些让她将茶水悉数喷出来。 “你脑子?被毒傻了?”文昭咬牙缓了半晌,才挤出了这?么一句嘲讽。 文昭嫌怨的口吻令云葳疑窦丛生,她抬起脑袋诧异反问:“那您怎会问臣,毒解了没?” “是朕在问你话。” 文昭后知后觉,分明是自己?再等她给个答案,怎还让这?臭丫头反转时局了呢? “陛下容禀,臣恐惧,以为是您喂臣毒药,这?才出走寻医不敢回的。” 云葳半真半假回了话,心里的大?石头却是落了地。 听着云葳话音干脆,好?似也没了方才的怯懦小心,文昭捏着杯盏沉吟了须臾,眸光一转便计上心来。 背着手幽幽踱去云葳身?前,文昭冷眼审视了她良久,直教云葳心底发毛,小鹿乱撞。 “嘶——” 文昭找准时机,抬手揪起云葳警觉支楞起来的耳朵,将人拖拽进了宣和?殿最里侧的一个小房间。 云葳从未来过此处,房中帷幔四下掩映,另有屏风遮蔽,屋子?里的光线昏暗至极。 小耳朵被文昭扯了很久,她下意识抬手捂住发烫的耳廓,缓解着酸疼的感受,耷拉着脑袋窝在地上,心下惶惶难安。 文昭懒得管她的小动作,纤长的指尖点落云葳深陷的锁骨窝,用力往下一滑,扯开?外侧大?袖的装饰盘扣,直接给云葳剥了一层皮下来。 厚实的外袍滑溜溜地垂落,云葳不由得瑟索了身?子?,搞不清文昭的用意,她慌乱之下,把耳朵上的手挪开?,试图去捡落在地板处的衣衫。 “别动!” 文昭轻声斥责的话音暗藏不满,手上的动作愈发快了,食指微勾便解去了云葳胸口处襦裙的系带,随着襦裙“哗啦”垂落的空当?,她没有一丝犹豫,顺势捏上了云葳里衣小袄领口处的蝴蝶结。 “陛下!” 文昭的举动实在反常,云葳懵了个彻彻底底,不管不顾揪紧了自己?的领口。 再脱就?只剩一层肚兜,文昭到底意欲何为?她已是十六岁的大?姑娘了,知晓羞耻伦德,怎可?如此? 文昭冷嗤一声,一手捉过她蜷曲的小爪子?攥紧,一手轻而易举挑开?了云葳的里衣。 一狰狞的伤疤泛着暗红色,在云葳胸口处若隐若现。 文昭凝视着那道疤痕良久,略显寒凉的指尖点落其上,以温热的指腹轻柔地摁了两下,恣意勾勒着伤痕的轮廓,话音柔缓却沉稳: “朕当?年未曾与你细说过,你叔父缘何狠心取你的命。这?道疤留在此处,何尝不是划在了朕的心口?你若未曾在余杭救朕,或许不会招致这?番灾祸。朕为何要给你下毒?恩将仇报么?” 云葳有些不知所措,嘴唇翕动了半晌,只喃喃道出了两个字:“臣冷。” 凤眸所及之处,洁白如雪的小山包起伏无定,文昭虚离的视线飞速扫过,眼波却分明似惊鸿一瞥般动人而无法遮掩。 莫名的热浪席卷周身?,文昭倏地背过身?去,强撑镇定: “衣服穿好?。朕未曾想过害你,若朕有心伤你,何必给你加官进爵?都?是大?姑娘了,反不如小时候聪明通透?” 云葳的脸颊火辣辣的,自知晓中毒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如此暖和?,大?抵是宣和?殿的地龙干柴烈火很是起劲吧。 她手忙脚乱捡起地上的衣衫,胡乱的裹巴着,根本顾不上回话。 文昭幽幽转回了视线,垂眸看着云葳穿得一塌糊涂的襦裙,忍不住俯身?给人抻了两下,在她耳畔呵气如兰: “那夜将你吊上房梁,非是朕的本意,朕中毒了。身?侧的人都?怕朕,即便觉察异样,也无人敢不从。神志不清时做下的事,不好?纠结的。” “臣自己?来,”云葳往后闪了身?子?,避开?了文昭游走在自己?胸前的手指,“您中了何毒?” “你先说,你说了朕便告诉你。” 文昭不免扫兴,悻悻收回了手,眸色淡淡的打量着云葳整理胸襟处系带的凌乱动作。 “臣不知,若知情便也不必拖这?般久。” 云葳如实回应:“查不出来是何毒,郎中只能压制不能解。” 文昭看得出来,云葳没撒谎。 她眸光一转,掀起冗长的衣袖,朝着人伸出了玉白的皓腕: “不如你给朕瞧瞧,朕的毒是哪一种,与你的可?一样?朕记得你懂医的。” 云葳一愣,忽闪着大?眼睛凝视文昭的手腕半晌,见人就?那么将胳膊悬在半空,无意收回,只得小心翼翼地抬手搭了上去,拧着小眉头把脉沉思良久。 云葳的医术颇有长进,这?一年无事的光景,都?用来研究药理毒理了。 文昭端详着她凝神苦思的小模样,不由得勾起了嘴角,耍弄小孩子?当?真有趣: “如何?朕的胳膊都?酸了。” “臣瞧不出。”云葳实话实说,文昭的脉象沉稳有力,一点儿?都?不似中毒的。 文昭轻嗤一声:“是一名为通心藤的毒物,灼烧后的毒素,被朕吸入肺腑日久,扰了心神。赶你出宫那日,好?巧不巧,朕坐在香炉旁呆了一日,剂量有些大?了,神志不清醒。外来的毒物求不到解药,但天长日久,却也无碍了。” 云葳这?才明白,文昭又把她给耍了。 文昭套出了云葳的话,用来让小东西心软的毒却早已被身?体代谢个干净。 “朕是毒发乱心神,可?你,出走一载却是神志清明。” 文昭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云葳:“你冤枉朕,害朕派人寻你一载,拂了朕给你封侯的好?意,令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你觉得这?笔账,朕该如何同?你讨要?” 文昭将磋磨人的因由归咎于看不见摸不着的毒物,云葳深觉敷衍,却又无可?奈何。 她忽闪着大?眼睛斟酌半晌,才轻声回应: “臣尚且不知自己?有几日好?活,担不得陛下垂青。早先臣递了奏表请辞,是以未曾料到臣会让您挂心劳神日久,实在惶恐。再者臣身?无长物,除了性命,也无甚能入您眼的。” 文昭不满这?破罐子?破摔的回应,哼笑回怼:“你这?是理直气壮的推卸罪责,丝毫不顾念朕的心绪。换句话说,你是在跟朕耍无赖,装泼皮。” “臣不敢。”云葳故作委屈巴巴的小模样,垂着脑袋嗫嚅,心里却不合时宜的叽歪,文昭才是真的无赖泼皮。 文昭甩甩广袖,语气愈发漫不经心:“哦?好?啊,朕给了你机会表明心意,是你自己?执意不接朕的好?意。那就?按照国法来论,自去刑部报到吧。” “陛下?” 云葳未料到文昭翻脸比翻书都?快,方才笑眯眯的温婉模样还在眼前,这?会儿?却骤然改了态度: “臣递了辞表的,况且臣中毒在身?,出走是去寻医,未曾犯了律例。” 文昭冷嗤一声:“依你所言,岂非是国朝作奸犯科的官员都?上个辞表,就?可?逃避责罚了?况且朕准你辞官了么?你收到批复了?若纵容了你,朕的恩赐随便就?能被人抛来弃去,君威何在?” 云葳埋着脑袋盘算,若文昭咬死不松口,官员上表休沐不得超过一月,她怎么算都?是旷官日久,逃不过去刑部吃咸菜啃窝头的结局,这?样绝对不行。 “是臣不识抬举,臣糊涂。” 云葳把姿态放得足够低:“求陛下开?恩,给臣留些体面,臣听凭您发落。” 文昭瞧着地上趴得老实的小人,暗道云葳这?一年多?不是白混的,竟学会能屈能伸了。 第54章 乱心 内殿扶光浅, 风声弱,两道此起彼伏的呼吸声真切撩拨着悸动的心弦。 “听凭发落?” 文昭低垂的凤眸缱绻,冷笑?却不买账: “朕可不敢发落你?,稍不留神就玩一手怄气出走的大戏。今时若开口发落了你?, 你?又打算逃上几年?朕寻你费时费人费物, 耗资颇巨, 得不偿失。交由刑部裁量, 你?怪不到朕头上,去?吧。” “臣不逃, 日后就留在宫里?, 哪儿都不乱跑。” 云葳的语气温温软软,满是讨好?的意味:“臣若知晓您是中毒乱了心神,断不会如此行?事, 是臣胆怯误会, 求您给臣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文昭抬眸望了眼外间的天色, 正午暖阳已然西斜,室内不多的细微朦胧光晕,也要消散了。 她?拔腿便走, 对这间小屋和屋中的人没有半分留恋。 “陛下!” 云葳慌得彻彻底底,骤然往前探身,一把扯了文昭曳地的裙摆在手,眼巴巴望着她?:“求您了。” 文昭回?眸瞥去?,云葳杏眼凝波的小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 先?前的云葳乖觉浮于?表面?,与?人表现亲近只是迫于?形势,从不会如此行?事。 文昭觉察, 此人心性大变,已然有些诡诈伎俩, 学会卖乖讨好?,巧辨时机为自己争取利益了。 “松手!” 文昭有意试探一二云葳的胆色发展到了何种程度,毫不留情的侧目剜了她?一记狠厉的眼刀。 生性疏离的人突然扒人衣裙,这小动作实在反常,除非这一年来有人精心护着云葳,让她?学会了接纳别人的好?意,培养出了敢于?撒娇耍滑,挑战权威底线的习惯。 一声呵斥入耳,再对上文昭冷冰冰的眼神,云葳的心脏转瞬漏跳半拍,惶然缩回?了手,垂着眸子再没敢吱声。 她?不该心存侥幸的,文昭的喜怒都是按照需求随机应变的,哪儿?有真情实感? 文昭拧眉盯了云葳许久,这人傻呆呆的,愣在原地半晌,大气儿?都不敢出,实在是没什么胆色。 她?甚至满心失望,胸口都在发紧,方才萌生的一刹欣喜顷刻隐匿无踪。 文昭暗自揣测,云葳或许只是怕得狠了,不愿去?刑部受罪,这才卯足勇气做了最后的挣扎。 一个眼神就把人吓破了胆儿?,云葳还是从前那个患得患失,怕人厌弃的傻丫头。 “明日便是上元,你?回?家去?吧。” 文昭有些无奈的出言:“既中毒未解,朕着人暂缓对你?的处置,退下。” “臣,谢陛下开恩。”云葳小声应承,无声从地上爬起,踩着小碎步溜得飞快。 云葳自打入殿见了文昭,直至仓惶逃离,左不过半个时辰。饶是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她?的心绪却已然几度起落,算是把这些年与?文昭相识后的,过往种种情愫悉数回?味了一遍。 云葳看不透文昭的心思,从前不行?,现在不行?,约莫以?后也不行?。 文昭孤身立在宣和殿的花窗下,凝眸望着云葳走远的背影,心里?异样的感觉不减反增。 这一年来,她?无数次开解自己,无需把云葳放在心上。即便这人是稳定朝局举足轻重的一枚棋子,但也不是没了个毛丫头便制衡不了前朝彼此间提防猜忌的世家权贵。 但她?总会时不时的想起云葳这个“可有可无”的棋子来,仿佛对此人已不再是对寻常臣子的情愫。 文昭自嘲,安抚自己,许是演戏太久,在毒素的作用下,神思混乱,入戏太深,真把云葳当妹妹爱护了。 可今日她?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今日晌午,柔光里?的佳影一步步走近廊下,文昭才发觉,这久未谋面?的人现身的刹那,她?复杂的心绪里?并无一分属于?长姐对叛逆幼妹的担忧与?关?切。 自然,也非是对臣子欺君违逆的憎恨,反倒有些激动,有些怨怼,还有三分想把人控于?身侧据为己有的霸道?与?悸动。 此等想法逾矩分明,不免过于?危险。 可文昭控制不住自己,特别是给人宽衣解带时,瞥见云葳羞赧又胆怯局促的容色,她?好?似很欢喜。 云葳隐忍,她?会心疼,云葳被吓得神色支离破碎,她?恨不得把人揽入怀中安抚。 可她?不能。 为君,不可纵臣,更不可纵己。 眸光怔怔地立在窗前,文昭心烦意乱。 或许这份压抑许久的情愫,在醉酒赶走云葳那夜,就已经萌芽了。 她?非恣意妄为的君主,再无理智,也不会把寻常朝臣或是自家调皮的幼妹倒挂房梁,做她?喝酒消遣的乐子。毒药只是放大了心底玩味的躁动,迫使她?释放了压制已久的欲望罢了。 “陛下…” 刚刚从外间折返的秋宁望着文昭视线点落的,空无一人的宫道?,近前小心出言:“云侯在外的行?踪都查实了,您现下要听吗?” “整理成文放去?书阁。” 文昭心劳意攘,沉声吩咐:“近日任何人不准提云葳,也不准她?入宫,让宁烨将她?禁足在府。” “是。”秋宁本以?为云葳回?来,会让文昭情绪好?转,如今看来,她?的算盘落空了。 文昭阖眸一叹,可就连闭眼,脑海里?也都是云葳惹人爱怜的容色,直令她?手脚发麻,只得愤然甩袖躲进温暖的书阁里?假寐,遮掩一瞬促狭的容色。 元月的北风寒意熹微,昼夜不灭的装饰宫灯点染着朱墙的隽柔雅意。 云葳耷拉着脑袋孤身出了宫门,一直在外面?等候回?音的宁烨深感意外,赶忙出言唤她?:“惜芷!” 云葳不免诧异,倏地转眸去?瞧。 她?本以?为被气了个好?歹的宁烨早该在她?进宫时就回?家了的。 “陛下准你?出宫了?”宁烨拿不准时局,试探着提议:“上车来?” 云葳三步并两步窜上了马车,疑惑询问:“桃枝呢?” “她?入宫给你?取先?前留下的杂物了,拿不准陛下对你?的安排,她?还在宫里?等消息,我让人给她?传话,叫人赶紧出来。”宁烨边说?边探身出去?,与?随侍耳语了几句。 话音方落,便见秋宁急匆匆的从宫里?追了出来,气喘吁吁道?: “夫人,陛下口谕,命您即刻把云侯禁足在府里?。” 宁烨容色一僵,难掩尴尬的回?应:“记下了,有劳秋总领。” 她?早料到,文昭不会如此好?心,对云葳轻拿轻放。 回?了车内,宁烨正色询问云葳:“应对的可还容易?陛下怎么发落你?的?为何让我把你?关?在府里??” “她?说?容后再议。”云葳瘪了瘪嘴,托腮嘟囔:“等我解了毒,或许要搬去?刑部住了。” “住刑部?”宁烨一脸费解:“她?给你?指了什么差事?姑娘家家的,不好?去?那里?当差吧。” “吃牢饭,哪里?是差事?” 云葳愈发沮丧:“浑身解数用尽,软话也说?了,没用。她?要问罪旷官,逃不掉。” 宁烨一脸狐疑,以?她?对文昭一贯行?事作风的了解,文昭今日能放云葳出来,就不会事后真把人扔去?牢狱才对。 “先?回?家,别多想。”宁烨拍了拍云葳的肩头,轻声安抚。 母女?二人先?一步离去?,桃枝出宫往宁府去?的半路,见身后无人留意,直接绕道?去?寻了阁中人,交了几粒滋补丸药给人查。 待她?办事回?来,云葳正抱着小枕头在床上发呆,瞥见她?便问:“拿到了么?” “放心,送去?查验了。”桃枝轻笑?着回?应: “婢子还听说?,观主现下就住在皇城内太医署附近,一直未曾离京,好?似是陛下看中了她?的医术,对她?礼遇有加。若这人没问题,也是您日后的一大助益。” “她?底细太干净了,蓝老查了近一年都无甚有用的线索,未免奇怪。” 云葳不认同桃枝的说?法:“若真是自幼孤苦无依的流落四处,她?真的会有今时淡然不羁,收放自如的气度和谈吐不俗的学识涵养吗?” “您若真疑对了人,那她?便是深藏不漏的毒蛇,盘踞在林老身边多年都未被察觉,实在令人胆寒。”桃枝容色渐冷,眸光有些怔愣。 “走一步看一步吧。”云葳蹬着小腿儿?,粗暴踹开锦被,一出溜就躺了进去?。 “姑娘,矜持些。”桃枝弯了眉眼嘲她?:“大姑娘了,注意行?止。” “去?去?去?,我累了要睡觉。”云葳嫌弃的将被子蒙过头顶,闷声赶人。 桃枝嗤笑?须臾,暗道?这一年多闲适的岁月让云葳活泼了好?些,悄然抬手给人拉下了帷幔。 翌日便是云葳的生辰,宁府上下给她?操办了热闹的宴席,云葳还被迫见了自己的舅母——舒静深。 她?并不想赴宴见人,尤其不想见舅母这个新家人,毕竟雍王府家眷的身份太过特殊,而此人的妹妹舒澜意也在文昭身边。 放眼身侧,同侪皆亲故,这种关?系过于?微妙。 好?在过了上元节,新岁佳节就彻底结束,一切回?归正轨,无甚应酬事。 许是拿捏不准文昭的态度,云家人也不曾上门生事端,云葳乐得自在安宁。 平顺的日子过了半月,转瞬便是二月光景。 文昭拉着舒澜意去?了御园的湖心亭小坐,她?靠在摇椅上,满面?悠然,等人给她?烹一壶馨香的花茶。 秋宁忽而小跑着赶来,与?文昭咬耳朵: “陛下,暗卫回?报,另有一波人马也在查青山观主叶莘的底细,那群人行?事缜密,暗卫跟丢了。” “愈发有意思了,朕查云崧,有人默契的也查云崧;朕查个坤道?,便也有人查坤道?。朕身边竟藏了个耳目通天的细作。” 文昭毫不遮掩,垂眸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直接扬声说?了出来。 话音落下,舒澜意的眸子里?划过一瞬错愕。 她?有些好?奇,是何人有这本事,敢在文昭眼皮子底下生事端,还做得如此高调,丝毫不避帝王耳目。 “澜意,”文昭状似拉人闲扯:“你?见过念音阁的人行?事吗?” 舒澜意斟茶的手猛然顿住,匆忙起身拱手道?:“臣从未见过。” 于?舒家而言,念音阁是个过于?敏感的存在。 前雍与?大魏王朝更迭的那几年,任凭朝堂动荡飘摇,门阀相争,权力倾轧,念音阁却按兵不动,好?似从江湖中销声匿迹了。 是以?民间风闻,这个中立宗门,本质非是守山河,而是护舒家的皇统,改朝换代就撂挑子不干了。 “茶要老了。”文昭扫过茶炉下红融的炭火,莞尔轻笑?: “紧张什么,朕就随口一问。如今朕与?你?说?话,还得好?生掂量几番不成?” 舒澜意赶紧将茶炉的火熄了,乖觉地捧着一杯热茶走到了文昭的身侧: “您请用,小心烫口。人言可畏,外间风言风语传了多年,臣与?家母皆有耳闻,是以?再听到这三个字,未免心有余悸。” 文昭抿嘴笑?了笑?,接过茶盏端在手中,与?人打趣: “朕便是喜欢你?有话直言的爽利。方才秋宁说?,有人与?朕的人一道?查案,撞在一处的巧合不是一两回?。朕的人不是吃白饭的,却屡屡败北,把人跟丢。能有这番本事的人马,朕思来想去?,也就只有传说?中无所?不能的念音阁了。” 舒澜意丝毫不遮掩眼底好?奇的神色: “臣倒是很想会会这群神出鬼没的人,不知他们是否真如百姓所?传,有翻手为云的本事,各个都是能人奇才。” “朕也有此意。” 第55章 狡诈 春意?舒苏, 碧顷柔漪柳枝软。 舒澜意?说?中了文?昭的心声,文?昭何尝不想一睹念音阁的真容,她握着茶盏讪笑一声: “只怕人家不会让我们如愿。对?了,你可知最近婉儿在做什么?她一直躲着朕, 朕也不好老?是宣她来见。” “殿下最近甚少出宫消遣, 约莫在用?功读书罢。” 舒澜意?柔声回应:“之前萧妧数次拉她去京郊散心, 殿下都婉拒了。” “哼, 她若能收心读书,朕不介意?给孔夫子多上三柱香, 虔诚拜三拜。” 文?昭不以为意?, 敛眸抿了口茶:“你这手艺愈发好了。时候不早,回吧,朕不留你了。” 舒澜意?长舒一口气, 离开?御园的脚步轻快如早春腾跃的小燕。 “您怀疑小郡主??” 秋宁望着舒澜意?远去的背影, 不无诧异的出言。 “试试罢了, 不是她。”文?昭脸上的笑意?消散无踪,摩挲着杯沿轻语:“云葳最近在作甚?” “婢子不知。” 秋宁回应的话音透着忐忑:“起初派了御医过府,依旧诊不出病症。这些?日子没再?派人去了。” “让叶观主?去。”文?昭眸光一转, 直接吩咐: “她既然?有本事缓解千日醉这等?西域奇毒,或许也有能耐解了云葳的毒。” “先前云侯在宫内小阁中的随侍,婢子都审查过了,无人有用?毒的嫌疑,您看,放人吗?”秋宁试探着发问?。 “放了吧。”文?昭随口回应: “选个靠近宫城的空置官邸,着人拟旨赐给云葳, 日后不必让她住在宫里。雍州那边的人,还无人吐口改说?辞?” 秋宁无奈地摇了摇头:“上至房主?, 下至药局掌柜,街坊四邻,都与?云侯的那套说?辞口径一致,挑不出错处来。银钱采买的流水账目对?应的整洁,也找不出端倪。” “自?作聪明,查不出纰漏才是最大的纰漏。”文?昭冷嗤一声: “况且朕先前放风,说?宁烨病重,即便她存心无动于衷,难不成雍州小老?百姓也不在意?宁府因宁烨病危而势微,还对?她这个仗着宁府权势吃拿卡要的小东西毕恭毕敬,大大方方赊钱给她?” 秋宁如梦方醒,却仍有疑惑: “可云侯的账目若是伪造,这些?百姓的口供便也是假的。宁府先前不似知情的,做这许多安排,是云侯自?己的手笔不成?但她的私产在您手里,这银钱哪儿来的呢?” 文?昭抬眸甩了秋宁一记眼刀:“朕问?你还是你问?朕?要你何用??还不滚去查?” 秋宁顶着一头雾水撒丫子逃了,文?昭望着碧波万顷,眼底的波涛更甚湖面的涟漪。 与?此?同时,宁府,云葳的卧房内。 桃枝与?云葳对?坐一处,两双眸子里皆是寒芒乍现。 云葳捏着信纸的手都在发抖,眸子里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姑娘,叶莘留不得。” 桃枝扫过桌上的一排药瓶,咬牙切齿提议:“婢子传讯阁中,杀了她?” “不,既查出了毒理,我的毒就能解,她对?我暂无威胁。”云葳回绝的干脆: “我需要知道,她在为谁效命,又为何杀我。我与?她相识多年,她也随侍了师傅多年,处处体贴照拂,教我学问?,悬壶济世?的一副慈悲心肠都是装得不成?” “不知她是从何时给这药丸动手脚的。”桃枝满面担忧: “她初次见您,婢子记得是您八岁那年生病,林老?把她请来的。那会儿她给你开?的这个丸药里,绝没有毒粉,也没有这微量的抑制解药。” “一瓶药丸,七分毒药,三分解药,她还真是机警,神?不知鬼不觉的,能控制我,还能不让我突兀的死去。” 云葳瞧着分外淡然?,把丸药捏在手心里摆弄,一颗一颗的数起了个数。 “蓝老?传讯说?,她若一直按眼下的剂量供给,您服用?半年,断了药就会要您半条命。可您分明没有,也就是说?,先前她未曾投这许多毒,加量是后来的事。”桃枝敛眸给人分析着隐情。 云葳忽闪着大眼睛盘算:“也就是说?,至早是我离开?襄州后,她才狠心多放了毒药?难不成,她不愿我跟陛下走??” 说?着说?着,云葳的杏仁大眼陡然?眯起:“这人谁都别动,我亲手送她上路,也不枉她教我一场。” “姑娘?您在说?什么?这些?事何必脏你的手?” 桃枝甚是不满:“杀人不是说?说?的,手上沾血,姑娘这么小,受不住。” “礼尚往来,应该如此?。”云葳固执的不肯松口: “一瓶六十颗,六瓶三百六十颗。如此?算来,若日日服用?,我断药有些?日子了。听闻我回京,她为了不露马脚,该会设法联系我,给我药吧。” 桃枝无计可施,扶额长叹一声:“您还想见她不成?” “正有此?意?。” 云葳俏皮的歪了歪小脑袋:这药我收走?了,以后谁惹我,我喂给谁。饿了,姑姑去找我娘说?,我想吃肉包子。” “看你像个肉包子。”桃枝没好气的翻了她一个白眼,拔腿便走?,把门摔得砰砰响。 “祖宗,小活祖宗!” …… 杨枝吐绿,春兰含羞,风光正是合宜,东风吹面不寒。 云葳抱膝坐在院里的草地上晒太阳,仰首望着纤软的柳枝,陷入了沉思。 “姐姐在看什么呐?” 云瑶在回廊角落里偷看许久,才鼓足勇气小跑着靠近了她:“娘亲问?你吃不吃枣泥酥?” “你吃,去一边儿玩。”云葳随手指了个方向,回应的格外敷衍。 云瑶的性情太吵了,她需要安静。 “哦。”云瑶不知云葳为何总是对?她爱答不理的,瘪着小嘴灰溜溜走?了。 肩膀忽而被人拍了下,云葳不耐烦地闪了身子,闭着眼拖了长音幽怨道: “你听话,自?己玩去——” “在想什么?” 一清婉的话音掠过耳畔,云葳瞳孔发散,蹭地窜了起来,回眸诧异道:“观主??您几时来的?” “瞧着你气色尚可,”叶莘淡然?浅笑:“陛下说?你病着,好似中了毒,让贫道来给你瞧瞧。” 云葳伸手捏了捏耳垂,局促地笑了笑,故意?把视线避开?眼前道袍清逸,莲冠端庄的女子,只转头指着自?己的房门:“您随我进去说??” “好。”叶莘沉稳如常,跟着云葳入了卧房。 云葳从枕头下掏了个空空的小药瓶晃了晃: “您有带药丸来吗?一早吃完了,听闻您在京中,也不敢跟您联系,怕被陛下察觉,捏住我的小辫子。” “坐下来,先给你探脉。”叶莘眸光恬然?,指尖点了点桌案。 云葳乖觉地坐了过去,把手腕递给了她,边等?候边与?人解释: “就一直萎靡不振,懒洋洋的,前些?日子还毫无征兆地晕了一次。看了好些?郎中,都不知问?题出在哪儿。有人就说?,许是中了毒,却也没能查出何毒,拿个解药方出来。” 叶莘敛眸把脉良久,面色上不显异样。默然?良久,她收回了手。 云葳正欲把手缩回去,叶莘却忽而摁住她的小臂,转手抽了银针出来,迅捷地戳破了她的指腹,挤出几滴圆润的血珠。 “呼~” 云葳攥着吃痛的手指吹了半晌,眉目扭曲,闷头委屈巴巴地嘟囔:“观主?,如何?” 叶莘摇晃着杯盏里的血珠,翻找出些?许不知名的粉末洒了进去观瞧,沉声问?了她身体不适的主?要症状,云葳借着被毒素磋磨一年的经验,尽皆对?答入流。 “确像是慢性毒药的中毒症状,但毒物成分暂且还拿不准,容我回去配药试试,再?给我些?血?” 叶莘朝着云葳勾了勾唇角:“不疼的。” “疼的。” 云葳缩了缩脖子,仓促起身往后躲去,把手背在了身后:“我信您,您可以把我当药人来试药方,只是…别放我的血。” “别闹了,过来。” 叶莘敛了笑意?,“身子要紧,莫要任性,你不是小孩了。再?说?这是陛下的谕令,体谅我一二?” 云葳不情不愿走?了过去,伸手的一瞬直接闭紧了眼睛,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 叶莘不疾不徐的给云葳放着血,复又手法娴熟的给人包扎了伤口,自?药箱中取了两瓶丸药出来: “在京中无甚闲暇,暂且只准备好这两瓶,一日一颗足矣。” 云葳赶忙打开?药瓶,取了一枚丸药塞进嘴里吞下: “记着的,每日一颗,苦苦的,才不贪嘴。观主?,这府上说?话不便,下次我们换个地方?我溜出去找您,有旁的事。” “溜出去?你不是被宁夫人禁足了?”叶莘眼底存了狐疑。 “我娘看着我,也就是意?思意?思。我让桃枝帮忙,保证神?不知鬼不觉。您方便吗,莫让那位觉察,若是不便就算了。”云葳垂着脑袋瘪了瘪嘴。 “三日后黄昏,京中东市河畔旁的药材行后院见。若是斜阳西隐我还没到,你就回府。”叶莘沉吟少顷,正色与?人商量。 “嗯,记下了。”云葳爽快应下,分外亲和的将人送离了小院。 桃枝自?廊下跟着云葳入了房中:“她可察觉出异样?婢子方才怕露馅,没敢进去。” 云葳眸色暗沉,瞧着自?己手心的一层冷汗,轻声道: “该是没有,好在昨夜没喝汤药,不然?怕是不好骗。刚才的话听见了?着人埋伏在那,选阁中的生面孔,莫让她察觉。” “放心,婢子午后就去办。”桃枝一本正经的应下。 三日转瞬,云葳谎称头疼早睡,换了杂役衣衫,在傍晚时分跟着桃枝翻墙出了宁府,直奔药材行。 叶莘已然?在那儿等?着了,石桌上还摆了一套茶盏。 第56章 发威 黄昏斜阳殷红, 映照出漫天粉蓝的晚霞。 垂柳下?的一方白岩圆桌,残晕透过枝条洒落了点点鳞光,静坐的妇人?眉目平和?,似画中仙家。 云葳眉眼弯弯走上前, 恭谨地拎过小壶给人斟茶奉上: “惜芷来迟, 让您久等了。那日惜芷流了好些血, 是何毒您可?查出来了?” “大差不差。” 叶莘淡然接过茶水, 却不饮,只柔声道:“坐吧, 明日把方子送去你府上, 今夜容我再试一试,以保万全。你大费周章出府,找我何事, 直言吧。” “先?前邀您入京的信, 是今上逼我写的, 圣命难违,还望您勿怪。” 云葳转身坐去了她对面,垂眸整理好裙摆:“我今日是想问您, 殇帝的毒,您可?有机会探查过?她命您入京该是这?个目的,您觉得那毒是她的手笔吗?” “她为何会逼你让我入京?”叶莘将问题问了回来。 “怪我,想起?您的藏书里?有这?毒的名字,偷摸让桃枝去黑市寻书,被她发觉了。”云葳满目愧疚:“她审我,我瞒不住。” 叶莘反手给云葳倒了杯茶:“滇红, 记得你最喜欢这?茶,尝尝?” 云葳端起?茶盏放在鼻尖下?轻嗅, 茶汤澄澈,似血般红亮却清透:“当真是好茶,谢谢观主。” “不喝吗?”叶莘淡然低语。 云葳扯了嘴角苦笑:“喝茶前,您给惜芷交个底吧。死不瞑目岂非可?怜?您的东家是西?辽皇族,还是云家?” 叶莘毫无意外?,只拂袖站起?身来,敛眸冷嗤一声: “丫头,你真长大了,来往言辞不动声色,比之从前沉稳镇定?,确实有长进。只不过,这?儿是我的地?盘,乖乖喝了茶,不痛的,莫让我难做。” 话音方落,院子里?唰啦一声,钻出了六七个持刀蒙面的练家子来。 云葳捏着杯盏的手指尖隐隐泛白,难掩惊骇地?询问:“我插翅难飞了?观主怎么发现?的?” “你若吃完了我给你的药,再断药两月,这?会儿该形销骨立了才对。” 叶莘冷笑解释:“但那日你的脉象的确不算好,是以我回去确认了下?。阁中人?也该埋伏在外?吧,你若识相,就别费心了,免得徒增杀孽。” “让我死个明白总行吧。”云葳不甘心的追问:“忌惮我追随今上,您和?云家是一条船的人??” “云家?哈哈,云家不过帝王走狗,还入不了我的眼。” 叶莘蔑然阴笑着挖苦,复又坐回桌前摩挲着水汽氤氲的洁白茶盏: “傻丫头,今日告诉你也无妨,我本名耶律莘,乃大辽武帝长女。前雍也好,大魏也罢,罔顾昔年两国先?祖定?下?的盟约,对大辽见死不救,致今日西?辽四分五裂,我会让你们付出代价。” “是我狭隘了,原是国仇。” 云葳苦涩自嘲:“如今知?晓了也不晚,毕竟惜芷拉您一起?,黄泉路不会孤单。” “你吓傻了?”叶莘笑靥如花:“真以为阁中的酒囊饭袋能保得住你?全尸不想留了?” “您手上的杯盏可?还温热?您可?觉得指尖愈发暖了?可?能还有些…麻?”云葳亦然笑了: “承您教导,惜芷学了些毒理,去岁自己钻研了一番,方才给您用了。剧毒,我服了解药才涂在手指上的。学毒用毒,您的恩情?,我还了。自幼时,师傅就教我,要先?发制人?,控制不住时局,我不敢冒进。若不信,您拔了银簪握一会儿,看看颜色?” 闻言,叶莘愤然拍案而起?,满目惊骇,愤然抽出袖中匕首指向云葳: “解药交出来,我让你死得舒坦些。” 云葳咬牙将杯盏摔去了地?上,一退三尺:“休想!我最恨背弃,绝不会饶你。” “哼!”叶莘冷哼一声:“来人?,带这?个嘴硬的小阁主尝尝求生不得的滋味。” 话音散去,几个蒙面人?拔腿便?要上前。 云葳根本不会武功,一丁点还手之力都没有,她心里?慌乱难当,外?间埋伏的人?听了她摔杯的声音,怎么不进来? 就在千钧一发的当口,忽而四下?一阵乱箭齐发,云葳下?意识地?拔腿躲去了院中的老?树下?。 院中贼人?悉数倒地?,叶莘腹部中了一箭,正蜷缩在石桌下?愤恨地?盯着她,云葳惊诧不已,唤人?的嗓音都破了声:“桃枝!” 院门“吱呀”一声,入内的却非桃枝,竟是秋宁! “云侯,方才胆色过人?啊。” 秋宁微微勾了下?唇角,朝她俏皮抱拳一礼:“桃枝先?一步入宫了,您也请吧,陛下?念着您呢。” 云葳这?才回过神儿来,念音阁的人?哪里?敢如此张扬,在京中放箭? 瞥见院墙上探出的一众埋伏多时的禁军,云葳的嘴角抽搐了许久,认栽又无力的阖眸一叹,跟着秋宁入了进宫的马车。 眼下?的境遇,比让叶莘一刀剐了她,都难受。 绵软的双腿虚浮地?踏上夜幕轻垂下?的宫道,云葳只觉头晕目眩。 秋宁见人?脚步虚晃,伸手将人?搀住,半推半就的带去了宣和?殿前。 文昭本打算拿叶莘做饵,放长线钓大鱼,把背后搅弄风云的势力引出来,可?她哪儿想得到,暗卫传回的消息,竟是云葳去赴了约。 她更想不到,二人?各自备了杀招,上着双保险。 而最让她意外?的,是这?二人?的身份。 叶莘是西?辽皇族,已足够令她愕然,至于云葳…文昭大有五雷轰顶之感,不免怀疑自身实力与心智皆是虚妄,尚且不及孩童,仿若被人?拎着脖子戏耍了通。 “云小阁主,久仰大名,失敬了,你真会给朕惊喜。” 望见迟暮之际自宫道深处走来的虚影,文昭状似悠然,负手立在回廊下?,莞尔与人?寒暄。 云葳已经?彻底傻了,呆愣地?站在石阶上一动不动,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最怕的,便?是暴露了自己念音阁的身份,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文昭缓缓拾级而下?,立在了云葳身前,觑起?的凤眸晶亮犀利似九天鹰隼,话音却柔和?似水: “瞧着柔柔弱弱,对敌倒是毫不心软,杀伐果决,真是好气魄。先?前大义灭亲烧叔父满门,今日替国除奸毒昔日尊长,不惜与人?同归于尽。云卿还有什么丰功伟绩,是朕不知?道的?” 云葳的脑子彻底失去了理智,只剩下?不住的嗡鸣,自也给不出回应。 文昭敛了眸子,轻笑一声: “秋宁,给云小阁主换个无人?搅扰的地?方冷静一二,务必让人?照顾仔细了,免得小阁主神思?混沌,记不清过往的辉煌战绩,拂了朕意欲求教聆听的心意。” “陛下??”秋宁有些意外?文昭的决定?,她主仆间的黑话各有所指,这?番安排有些吓人?了。 “还不去?”文昭侧目,眸光凛冽,容色渐冷。 “是。”秋宁垂首应下?,招呼了两个侍卫上前,“带走。” 云葳被人?架走的时候,整个脑子还懵着,根本想不明白,秋宁是如何现?身小院的。 阁中人?去了何处,桃枝被带去了哪儿,她都一无所知?。 “念音阁…小阁主……” 文昭凝眸望着夜色里?渐行渐远的那道模糊身影,自牙缝中挤出一声冷哼: “好一个云葳!” 身侧的槐夏瑟瑟发抖,文昭自即位以来,上一次用这?种口吻言语时,元家当晚就血流成河了… “来人?。” “婢子…在。” …… 倦鸟归林,穹窿幽蓝,新月如钩风烟净,玉津星遥晚风清。 “哐哐哐!…哐哐哐!” 一阵急促的砸门声惊起?了定?安侯府瞌睡的门房,老?翁揉了揉眼,边嘀咕边去门边观瞧: “天都黑了,这?是哪个不知?礼的敢…哎呦,坏了…” “快开门!殿前司办差!” 外?间一声响亮的唤门声传入耳畔,老?翁颤抖着手下?了门闩,他在宁府守了大半辈子的门,饶是历经?改朝换代换天子,这?番阵仗也还是头一回见。 “…军爷,这?是怎么了?” 一众举着火把,腰悬长刀的禁卫长驱直入,根本无暇理会老?翁,哗啦啦的兵戈甲胄碰撞声格外?嘹亮。 宁烨闻听响动便?直奔前堂而来,面色肃然地?瞪视着来人?: “你们做什么?公然闯府可?有上谕?” “夫人?,末将等奉陛下?口谕,查抄云阳侯的一应物品,还请您给末将指路。” 领头的小将抱拳一礼,态度尚算友善。 宁烨满目狐疑,但满朝上下?无人?敢得罪殿前司这?群阎王,她深吸一口气,抬脚在前引路,心底却是一团乱麻。 云葳有事瞒她,她能感受的到,只现?下?想来,怕是大事了。 行至云葳的房门外?,房中漆黑一片,宁烨望了一眼,猛然抬脚踢开了房门,想给云葳示警。以女儿的机灵,翻窗跑出去躲躲,不是难事。 她哪里?知?道,这?人?早就不在房中了。 殿前司的人?蜂拥而入,二话不说将云葳房中物品搬了个一干二净: “夫人?见谅,查案所需,只得如此。陛下?另有口谕,云阳侯不会再回府,请您和?宁侯记下?,今夜末将过府,是为宁府令牌失窃要案,非是其他。” 宁烨眉心一凛,什么叫云葳不会再回来? 况且宁府令牌就在她腰间,文昭这?是何意? 思?忖良久,宁烨解下?了腰间令牌,递给了那小将: “不知?云葳犯了何错,宁家谨遵圣训,烦请转陈陛下?,云葳若有罪,臣愿代领。她身体?抱恙,年岁轻浅,不知?分寸,是臣疏于管教,望陛下?垂怜。” “末将会把话带到,告辞。” 一行人?带走了宁府的令牌,复又风风火火,扬长而去。 宁烨看着被搬空的屋子,心间比屋子更加空落落的。 “姐姐,怎么了?葳儿人?呢?” 宁烁与舒静深匆匆追出来时,便?见宁烨捂着脸坐在云葳的房外?哭。 话音入耳,宁烨只摇了摇头,胡乱抹去泪痕,吩咐宁烁: “陪弟妹回雍王府去住,今晚你们就走,快去。” 两个来迟的人?面面相觑,但身为高门子弟,自幼见惯起?落,不必多问也知?不是小事,便?依言回去收拾东西?,连夜去了舒家打探消息。 第57章 拿捏 一弯月儿漫过柳梢, 更深人静。 文昭立在殿外良久,连晚膳都省了,只管怅然望着夜色沉思。 秋宁刚从殿前司那边接手宁府上查抄来的物?品归来,就听得文昭一声嗓音低哑的询问: “什么?时辰了?” “子正三刻, 丑时将近。”秋宁的话音熹微。 文昭收回了视线, 步履生风, 拂袖向西而行, 秋宁怯生生的在后跟着,一点声音都不敢出。 西宫正北深处, 廊道的炭火燃烧正旺, 间?歇发出“噼啪、噼啪”的微弱脆响,除此之外,寂静幽深的地牢里, 再无旁的动静。 云葳垂着眼睑试图逃避恼人的现实?, 但三个?时辰过去?, 她一点儿倦意都没有,脑海中千头?万绪,唯独没有能诓骗文昭的说辞。 被人抓个?现行, 绞尽脑汁也无用。 一双纤细的腕子被展开钳制在石墙的镣铐上,她的胳膊已酸麻的快要失去?知觉了。 秋宁只给她留了单薄的一层里衣,夜半时分的寒凉刺骨,令她不由得阖眸咬紧了牙关,小脸上满是隐忍之色。 “此处可还合心意?云小阁主。” 文昭悄无声息地走入了掖庭狱最深处的这一间?石室,在云葳身前站了半晌,都不曾被双眸紧闭、心烦意乱的云葳觉察。 熟悉的嗓音入耳, 云葳无力低垂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两下?,却依旧没有睁眼。 文昭把玩着手里的宁家令牌:“怎么?, 宁家住的不自在?朕的人过府时,宁烨还不知道你?出走了呢。朕命她看着你?,她把你?看丢了,有负君命,该当何罪?” 云葳低垂的羽睫不安地抖了抖,眼底闪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总算舍得把眼皮扒开一道缝隙。 借着烛火的光晕,映入她眼帘的,竟是宁烨贴身不离的令牌。 云葳心间?一颤,身子不由得瑟索了起来。 “冷了?” 文昭话?音无波,四下?扫了一圈,伸手将门?口的炭火拉了过来:“这样可舒坦些?” 若那?炭盆里只有暖融融的火炭,云葳或许会领了文昭的好意,可事实?并非如此,反令她脊背发凉,抖得愈发狠了。 “朕本当你?胆怯,少言寡语,生性讷然。” 文昭背着手慢悠悠开口,一字一顿,语调近乎慵懒,甚至还有酒醉般的倦怠: “但今日听了暗卫回报,朕好似错了。云小阁主的性情,朕从未摸透过,对么??” 云葳无言以对,回了文昭长久的沉默。 “云小阁主给了朕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为?君者犯错而不知,是大忌。” 无人教过云葳如何应对眼下?的场面,念音阁中人,从未被当权者逮捕过,毕竟二者不算是敌对的关系。但文昭话?里话?外的,不满与愤懑之意鲜明,欺君罔上也是大罪,敌对与否,不重要了。 云葳依旧哑然。 文昭摩挲着手中的扳指,笑得有些阴恻: “云小阁主挺傲气?能来此处的人,没有不开口的。从前的旧臣佞贼,进?来时比你?孤傲的,多了。但最后能否直着身子出去?,就要看他们的造化了。” “臣…无话?可说。” 云葳的声音飘忽而无力,话?音出口便?湮没在漫漫长夜中。 文昭在不大的牢房内来来回回踱步一圈,指尖一会儿拎着水桶里潮湿沥水的鞭子摆弄,一会儿又划过形形色色的利刃尖锋,最后将眸光定格在了炭盆里的一根小烙铁上。 掂量着三角形的烙铁左右观瞧,文昭幽幽道: “怎会无话?可说?朕对念音阁,对你?,都知之甚少。你?大可滔滔不绝大讲特讲一番,让朕长些见识,不是么??相识日久,却并不了解你?,朕深感挫败。” “念音阁与您,秋毫无犯。” 云葳声音发颤:“臣在您面前,已然透明如水,无甚可说的了。” “秋毫无犯?透明如水?”文昭哂笑一声,眸色虚离: “小阁主真?是大言不惭。夜深了,朕不想跟你?费口舌。老实?些,把阁中人的名录与联络方式都交出来,朕便?饶了你?,绝不追究你?过往屡次欺君的罪责,可好?” “若嘴硬跟朕拉扯不休,朕还真?想把小阁主洞穿干净,毕竟小阁主的心是何种颜色,朕看不透。” “臣不知道。”云葳垂着脑袋,一脸颓然。 “不知?” 文昭的凤眸觑起,将烙铁插进?了炭盆里,“呲——”的一声,火星四溅。 她眯起狭长的凤眼凝视红艳艳的火星纷飞,话?音却森寒: “从余杭雨巷的孤女到?林老爱徒,从道观的林惜芷变作云通判长女,再露了云相嫡长孙的身份,今儿又冒出个?念音阁主的名头?。朕自与你?相识,便?一直在拎你?的尾巴,谁知你?还藏了几?条?” “臣没想如此,臣不想干涉有碍朝局,也与您提过数次离朝去?京…” “够了!朕今日总算知道,你?不肯在君前效命,原是为?了那?所谓的念音阁。” 文昭语气森然:“朕也想秋毫无犯,未曾因他们是前雍爪牙就大肆搜捕。再强的势力,朕若要剿,也会一毛不剩!朕容留他们,但他们坏了规矩,竟勾连朝中命官来统率江湖势力…” “不是…没有…”云葳无力又无奈,却不甘心想要解释: “他们不是前雍朝堂的爪牙,也没有勾连命官,没有…” “狡辩?”文昭攥了炙热的烙铁在手: “非要逼朕与你?撕破脸?叶莘一口一个?阁主的叫你?,暗卫还听错了?朕的人可救了你?一命,你?该识相些。答应朕,把名册交出来,他们何去?何从,朕自有决断。” “我不知,也不能。” 云葳垂着眸子,牙关磕绊,声音颓然:“错在我,是我不该要这位置,不干旁人的事。” “嘴硬到?底?” 文昭掩去?眼底复杂的眸色,修长的指尖落在了云葳的领口处,轻轻一扯便?给小人儿剥了皮。 云葳身上惊起了一阵寒颤,感受到?逼近胸口的一阵滚烫,她近乎绝望地阖了眼眸,双拳紧握,指尖扣着掌心,贝齿也已然咬上了下?唇。 “呲——” 又是一阵火星四溅,文昭愤然丢了手中唬人的利器,背着身子长叹一声,轻声问着云葳: “两个?选择,弃了阁主的身份,留在朝堂;或弃了官身,一世布衣,此生不准再归京,选哪个??” 云葳并未等来预料中撕心裂肺的痛楚,正颇为?意外的大口喘着粗气。 听得文昭的话?音,她惊讶甚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此轻拿轻放的处置,令她燃起近乎报复程度的侥幸,大着胆子虚弱的开口反问: “陛下?,臣的身份无人知晓,不干宁家的事,求您莫怪罪他们,可好?” “回话?。” 文昭背对着她的眸子里闪过须臾苦涩,语气却平平无波。 “臣…屡次欺君犯上,愧对陛下?,没脸留在朝中…” 文昭忽而失笑,不待云葳把话?说完,便?转回身来,脸上的神情似恼非恼,似笑非笑,唇角眉梢勾起的弧度透着三分诡异: “朕早该猜到?,你?满脑子都是出逃的小算盘。朕厌恶欺瞒,自不会让你?如愿,想走?那?从今以后,不准你?再踏出大兴宫半步。” 闻言,云葳傻在当场,战栗的身子牵扯着锁链碰向石墙,传来些微金属对撞的脆响。 “若要宁府和桃枝无事,你?最好乖乖听话?。” 文昭染了些微愠怒的指尖有些冰,掰起云葳深埋的脸颊,逼人与她对视的力道也有些狠。 云葳乌黑的杏眼里不安与愧疚交缠,对上文昭犀利的眸光,顷刻便?要将视线别去?一旁。 “看着朕!”文昭有些恼了:“再躲一个?试试?回话?!” 云葳不习惯直视文昭深不见底的幽沉眸光,不自觉地咬着下?唇缓解局促与忐忑,颤声道: “臣…听话?。” “为?何舍了功名利禄不要,也要躲着朕?朕待你?不好么??若换了旁人,你?觉得此刻还有命在么??” 文昭语气清冷也落寞,透着感伤:“念音阁比你?的命都重要?为?了他们跟朕叫板?他们许你?什么?了?怎不见你?为?朕做过什么??” 文昭不解,她记得云葳上元节放飞的愿景。 那?般宏大的愿望,难道不是唯有追随她,立身朝局,才能实?现的吗? 既心有所愿,又为?何一意孤行的为?了所谓的念音阁,弃她,弃朝堂实?官不选呢? 文昭直白的问话?入耳,云葳垂了眼睑掩盖自己的促狭与一抹意图逃避的愧色。 “睁眼。” 文昭沉声警告,手上的力道紧了紧,温热的鼻息拂落云葳的侧脸:“第二次了,事不过三。” 云葳被文昭盯得发毛,眼眶里涌起了层层水雾,浓密的羽睫翕动如蝉翼,眼波流转间?,只余一声脆弱的哽咽: “臣…没有…不,臣不想瞒您,可取舍不由臣决断,瞒着秘密会愧疚,您对我越好,越…不如不见…” “怎叫取舍不由你?,说清楚些?”文昭不免意外云葳的回应,好奇心唆使她追问不休。 “阁主身份是如此,官身也是如此。” 云葳满眼委屈:“臣问哪边都不肯松手,臣只能自己纠结,左右为?难。领了职责便?要对差事负责,臣没得选……” 文昭骤然失笑,直接松开了手指背去?身后:“就你??一个?蠢透了的小傻猫,念音阁把你?当宝贝,供着不撒手?” 云葳没说话?,攥着她不撒手的,只怕不是念音阁一家。 文昭嘲讽旁人的时候,大抵把自己给忘了。 “再给你?个?选择。”文昭一脸玩味地打量着沮丧的云葳: “是与朕联手肃清朝堂,去?住宽敞的宫殿;还是留在猫笼子里,当你?这落魄的阁主,嗯?” 云葳懵懵地眨了眨眼睛,如此良机不顺竿爬,更待何时? 傻子才留在牢狱吃苦,左右文昭对念音阁一无所知,她一骗一个?准儿。 “臣,听陛下?的。”云葳老实?的耷拉着脑袋,语气软柔中带着讨好的意味:“求陛下?开恩。” 文昭险些没能憋住呼之欲出的笑意,赶忙转身步伐生风的朝着外间?走去?: “来人,放了她!” 第58章 窥测 “噼…啪, 噼啪——” 狭窄的廊道里回音清亮,火炭迸裂的声响敲击耳膜,直捣心弦。 云葳顺着石墙无力滑落在?地,靠着冰冷的墙壁深呼吸缓了许久, 揉捏过酸麻的肩头, 这才双手?环抱臂膊, 瑟缩着身子朝外走去。 算是劫后余生了罢——她垂眸走在?廊道里, 心下?存了一丝侥幸。 文昭先一步出了掖庭狱,在?门口吹着夤夜的簌簌冷风等?了半晌, 也未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等?得不耐烦, 诧异回眸去瞧,一眼?便见了云葳那傻丫头在?捡牢门处丢弃的衣衫。 “不准穿!” 突如其来的一声呵斥吓得云葳缩回了手?,她低头瞧着身上单薄的里衣, 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云侯, 这衣裳不要了, 得烧干净,晦气。”秋宁上前搀着她往外走,柔声给人解围。 云葳并不这么?认为, 她依依不舍的从?衣衫上挪开了视线,心底却在?破口大骂: 二月春风一点儿都不舒爽,分明冻得人透心凉!衣裳就是被?你秋宁扒了扔在?那儿的,隔了一晚也照样御寒… 文昭看着云葳走一步三回头的傻样儿,颇为无奈,只得解下?了自己的披风,不由分说给人搭在?了身上, 还不忘讽刺挖苦: “出息。没?住够现在?就回去,朕不拦着。” 云葳识相的将披风拢紧了几分, 垂首跟上文昭的脚步,却又下?意识与人保持着三丈的安全间距。 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着了寒凉,她觉得脑袋不时传来阵阵眩晕,有些昏昏沉沉,头重脚轻的。 “磨蹭什么??” 文昭已然放慢了脚步,却还是不见云葳追上,只当小丫头存心与她怄气,便颇为没?好气的顿住了脚,回身询问。 见文昭不走了,云葳也停了下?来,局促立在?路边,小声嗫嚅:“臣认得路。” 您可别等?我,不自在?。 文昭回馈了寂寂长夜一个圆润的白眼?,复又折返回去,拎了云葳的胳膊扯着她走: “慢慢吞吞,属蜗牛的?” 秋宁在?旁跟着,看着二人的背影,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 先前两年,文昭也没?少?扯着云葳走,一大一小,一高一矮,离远了瞧去莫名温馨,还挺好玩的。 可今时云葳身量已与文昭一般无二,搭眼?一瞧,颇有勾肩搭背,打情骂俏的亲昵意味。 秋宁赶忙给自己的脑袋来了一巴掌,暗道一定是近期话本子看太多,这等?跳脱想法都敢有,大抵活腻歪了。 云葳闷闷的不吭声,双腿虚浮,实在?无甚体力,文昭步速太快,她感觉自己要被?文昭提起来了,眼?前迷幻的虚影也愈发不真实,宫墙好像都在?打弯儿。 文昭拽的有几分吃力,不由得腹诽,云葳是真会省力气,就差挂在?她的身上原地起飞了。 费时与费力选一样足矣,是以文昭悄然加快了脚步,以求早些回到寝殿,缓解大臂的酸胀。 云葳忍不了,往后抻了抻小胳膊:“陛下?,臣自己走。” 文昭不免纳闷儿,顿住脚步疑惑地望着云葳,松开了拉着她的手?:“又耍什么?花招?” 松手?的一瞬,云葳好似风中摇晃的树叶,兀自左右晃荡了两步,险些栽了出去。 “不舒服?”文昭眼?疾手?快地伸胳膊拦了一下?,才让云葳免了与土地神紧紧相拥。 “头晕。”云葳已然顾不得什么?君臣礼数,唯有借着文昭的力道才能稳住身形。 文昭眉心蹙起,垂眸打量着云葳萎靡的神态,眸色顷刻黯淡下?来:“秋宁,叫御医,快些!” 说罢,她伸手?将云葳揽过,挑起她的膝弯儿就把瘦弱的小人抱走了。 秋宁一愣,却也没?心思多想,小跑着去禁中对角线的位置寻当值的御医。 “您…我,不合规矩,您放我下?…”云葳晕乎乎的,被?文昭抱着一步一晃,话都说不利索了。 文昭负重深感吃力,呼吸愈发急促:“闭嘴,死沉死沉的。” 即便头昏脑胀,但云葳深知,自己清瘦无肉,人皮包着细骨架,绝对不重的。 文昭就是个拧巴人,没?人逼她抱着,是她自己主动?,可好心做好事,嘴巴又说不出好话。 漏夜的深宫里四下?无人,文昭连颠带跑的把云葳抱回了自己的寝殿。 凌晨抱着个半死不活的肉球满街跑,自打当了皇帝,她从?未如此狼狈过;或许准确说来,她这辈子都未如此狼狈过。 身子挨到了软绵绵的锦衾,云葳觉得惬意多了,转着滴溜圆的大眼?睛四下?观瞧了一通,还不忘跟人掰扯:“这不是臣的寝阁。” 待到她看见自家卧房里的箱笼时,又满面惊诧道:“臣的东西怎也在?这儿?” 文昭立在?床榻边默然无话,她在?怀疑,云葳方才是否在?装晕。 现下?这人躺在?床上,大眼?睛不灵不灵的,怎么?看都不似生?病不适的模样。 云葳见文昭无意理她,抿着小嘴翻身下?了床榻,直奔那熟悉的箱笼而去。 “做什么??”文昭迈了一步挡在?她身前,垂眸审视着她,话音肃然好似警告:“这儿是朕的寝殿,凡事朕说了算,没?准你四下?乱窜。” 云葳瘪了瘪嘴,垂眸小声嗫嚅:“木箱里有臣的药,服下?就好了。时辰不早,臣不该搅扰陛下?休息,不必请太医来此,臣回自己的阁分就是。” “你的阁分?”文昭勾唇哂笑,与她打趣: “你哪儿来的阁分?云阳侯在?宫中有自己的阁分,让外人听了,得生?出多少?揣测?” “臣…”云葳被?文昭问懵了,羽睫飘忽:“臣早先住的那处,不行吗?” “你若想让朝臣知道朕把你抓来了禁中,你就大大方方的去住你惦记的小阁。” 文昭脸上带着一抹玩味的笑靥:“明早出来定有人问起,你缘何留宿宫禁。朕可不给你瞒着真身,他们喊打喊杀,你自己应付。” 云葳哑然,她还不想出这个风头,自寻不痛快。 “回去躺好,等?着太医来。”文昭淡淡丢下?一句话:“那两箱东西,没?有朕的允许,你不准再碰。杂七杂八的毒药配了一堆,你还真是好本事。” 话音入耳,云葳瞳孔微散,暗道文昭这是把箱子里的东西查了个清清楚楚。 也不知自己闲来无事写的手?札,有没?有被?她翻过,那里面可是什么?大逆不道、惊世?骇俗的话都有,一年多来的真情流露和?满腹牢骚密密麻麻,其中不乏对文昭的评断言辞,要命! 落在?女魔头的手?掌心,自是装乖保命为上。 云葳默默转了身子,复又在?床榻的边沿处躺得板正,闭了眼?睛遮掩凌乱的眸光。 文昭的视线扫过两个箱笼,腹诽云葳的演技精湛,心态更是强大,被?她吓了一晚上,此刻还敢撒谎。 箱子里只有毒药没?有解药,若说有什么?急于毁尸灭迹的,大抵就是那本写满少?女纠葛心事的手?札了。 殿门“吱呀”一声,秋宁带着御医闪身入内,随之而来的,还有捧了药汤的槐夏。 文昭有些意外,出言询问槐夏:“她招了?这汤药试过吗?” 槐夏正色回应:“以云侯所中之毒药方换她所中之毒的解药,交换来的。婢子着人验看了,对症,要给云侯服下?吗?” “送进去,服不服,听御医的。”文昭指了指里间,拂袖踱步去了桌案后落座。 一刻后,两人领着御医出来,药碗也空了。 “她如何?”文昭唤住了抬脚欲走的御医询问情况。 御医规矩拱手?回应:“回陛下?,云侯只是身体余毒未清,又受了惊吓,精神有些恍惚,连服三日解药,静养即可。” 文昭挥挥手?让人退了出去,转眸对秋宁道:“既无事,给她备热汤,沐浴更衣。” “在?您殿里吗?”秋宁傻乎乎的追问。 “不然在?大街上,房顶上?”文昭语调满布嫌弃,甩了她一记眼?刀:“快着些,天都要亮了,朕乏得很。” 秋宁顶着满脑子疑惑溜了出去,忙前忙后半晌,把不情不愿的云葳强行摁进了浴桶,手?法娴熟的给人洗了个香香白白,换上了文昭的寝衣。 云葳绞着湿漉漉的头发丝挪去卧房时,文昭正坐在?床前的茶案处,捧着一卷书?册看得津津有味。 见云葳出来,文昭上下?打量一圈,沉声道:“头发沥干再上床。” 说罢,她拂袖往里间走去:“秋宁,给朕更衣盥洗。” 云葳扫视着偌大的寝殿,徒留无奈的一声长叹。大殿内竟只安放了一张床榻,她若想睡觉,只得与文昭这女魔头同床共枕了不成? 君臣同榻不合规矩,可文昭刚才分明说了“上床”二字… 云葳抱着小脑袋陷入了愁思,余光里却映衬着倒扣在?桌上的那卷书?册。 好奇心作祟,待文昭走远,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了茶案,伸手?去揭被?文昭落在?案上的书?卷。 翻开书?册,云葳惊得杏眼?圆瞪,表面是一卷山川地理志,里面却藏了个芯儿,而那个芯儿,正是云葳怕的要死的,自己亲笔写下?的手?札! 绝不能坐以待毙! 云葳如此想着,赶忙蹲下?身来,大着胆子一页一页飞快地翻阅内容,瞧见语焉不详或出言僭越的,便偷摸撕扯下?来,悄然揉成纸团,丢去身侧的小茶炉里焚烧殆尽,只求毁尸灭迹。 “在?干什么??”一声清冷的质问自耳畔想起。 “啊!” 云葳惊得尖叫出声,腿下?一软,倏地瘫坐在?地,手?上刚团好的小纸团也滑脱了出去。 文昭走路故意压制了声音,说话时,她已站在?云葳身后观瞧许久了。 第59章 逗弄 红烛光晕暖, 香炉篆烟柔。 文昭冷眼俯视着这个胆大包天,敢在她眼皮子底下毁灭罪证的小东西,不由得冷笑了声,俯下?身随手拎过手札来观瞧: “撕了几页你?就补上几页, 一字不差才行。你当朕查案不留底的?明日殿前司送来抄本, 若错一字, 朕就赏你一手板。” 云葳傻在当场, 溜溜圆的杏眼里满是愕然,她能补出来就怪了。 文昭捏起她的小爪子来, 眉眼含笑: “明日这小猫爪子会否变成熊掌猪蹄, 就看你?今夜的造化了。写?吧,不写?完不必睡了。” 丢下?一脸错愕的云葳,文昭心满意足, 施施然拂袖走去床榻, 随手落了罗帐, 慵懒躺在软枕上,悄然勾起了一抹意味深沉的笑靥。 方才云葳手札里?的内容实在精彩,文昭本打算今夜读完的, 哪知这小东西就会扰她好事。 文昭回忆着云葳的碎碎念,什么喜欢陛下?夸她文采好,喜欢看陛下?冲她笑,怕陛下?无端凶她,嘴毒还?嘲讽她蠢笨,老是把她比作不安分的臭猫; 觉得今上待她与对旁人不同,本以为离了陛下?天高海阔, 可午夜梦回总会想起伴驾的日子,心中失落…… 当然也?有不怎么美好的, 云葳记下?的烦乱思绪: 想不通自己做错了何事招致了陛下?厌弃磋磨;殇帝崩逝,他的毒会否是陛下?所为;云家?会在几时被陛下?清算,自己的毒是否与此相关;元照容销声匿迹会否被陛下?秘密杀害…… 文昭阖眸窝在枕头?里?,纳罕拧了眉头?:我有这么阴毒狠辣? 她甚至想下?榻去把茶案前抱臂发呆的小东西拎过来,当面询问一通… 东方天欲晓,乳燕廊下?喃。 浅眠的文昭自睡梦中转醒,大殿内的光线仍有些?昏暗。 她抬手撩起床榻外的帷幔,一眼便瞧见?了昨夜把她折腾了个好歹的罪魁祸首,正趴在桌子上睡得香甜。 文昭拖着曳地三尺的松垮寝衣,缓步踱去了云葳的身侧,俯身扫了一圈,都未见?这人留下?的只言片语。 云葳连笔墨都不曾寻,自也?没有依从文昭的话,补上焚毁的书札篇章。 文昭深感意外,云葳竟敢破罐子破摔,把她的吩咐当作耳旁风。 “…唔,…嗷呜!” 云葳陡然自睡梦中惊醒,哦不,是被疼醒的。 文昭把云葳长长的青丝盘在了自己的手掌心,转了八圈又拧了几个螺旋麻花出来,直将云葳从桌子上薅了起来,捂着脑袋嗞哇乱叫。 文昭拎着她发丝的手腕翻了个弧度,把云葳拉到与她面对面的角度,凝眸打量着她,沉声发问: “一夜好眠,睡得不错?” 云葳揉着紧揪的头?皮没吭声,她是有起床气的,只是碍于?面前的人惹不起,才没敢发作。 “手札补全了么?”文昭明知故问。 云葳昨夜忖度良久,若文昭真有抄本,她怎么弥补也?不可能毫无错漏,况且撕掉的本就是不该被人看到的东西,再补一遍亦然难逃问责。 若文昭存心吓唬她,便不能让人如愿,那?她更不如不写?了。 “臣记不得了。”云葳垂下?眼睑,小心翼翼地嘀咕。 文昭不得不承认,她怀揣的一丝期待落空了。 手札私密,她并?未真的让殿前司带走誊录,不然里?面的僭越言辞,足够让云葳丢了小命。 此时此刻云葳低眉顺眼的模样,在文昭看来,更像是肆无忌惮,有恃无恐的张狂。 文昭松开一双魔掌,云葳的一头?如瀑青丝簌簌垂落,遮挡了她的半张脸颊,正合小人儿的心意。 “朕改主意了。”文昭沉吟良久,幽幽道: “断了你?的爪子,你?便成了混吃混喝的废物,朕往日心力白费,实在得不偿失。你?现下?不便露面见?人,就去太后宫里?,让余嬷嬷看着你?,抄上百遍佛经,给太后祈福增寿。” 云葳心底腹诽:你?定然是无有抄本,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谢陛下?开恩。”云葳赶忙俯身一礼,应承的爽快。现下?只要能逃出文昭的手掌心,怎样都好。 “抄经要心诚,抄完百遍之前,还?是莫染俗物,寝食都免了。” 文昭流露了一抹诡计得逞的坏笑:“就在太后的小佛堂里?抄,现在便去罢。” 云葳暗道大意,若真如此,她的手非抄断了不可:“陛下?…” “秋宁!”文昭不给云葳插嘴抵赖的机会:“哪儿去了?给朕梳妆!” “陛下?…”云葳不死心,见?缝插针,又试图开口。 “还?不去?等着禁卫送你??” 文昭头?也?不回的抬脚往妆台走去,话音冷冰冰的:“槐夏,带走!” 话音散去,寝殿的门开合间?,槐夏与秋宁兵分两路,各自领了差事。 云葳苦着脸出了大殿,眉目间?扭曲的弧度格外惹人疼。 妆台前,文昭揉着酸胀的眉目,吩咐秋宁: “晚些?传话给太后,让她替朕管管云葳,适时套些?话,问问她先前念音阁可是在林青宜的手里?。她小小年岁,涉世未深,这些?人凭什么心甘情愿的奉她为主,听她差遣?” 秋宁给人轻柔地篦着发:“婢子记下?了。” “桃枝醒了么?”文昭随口催促:“快些?,时辰不早,今日有朝会。” 秋宁手法娴熟,对镜给人簪了金钗: “中毒尚浅,昨夜太医说?无碍,现下?该是醒了。但那?小院外埋伏的人都断了气,一个活口没剩。婢子带人查了,这些?人许是觉察遇见?危情,先咬破了自己口中的毒丸,双毒并?行,无解。” “一个个的倒是忠心。” 文昭冷嗤一声:“就连云葳都敢嘴硬到底的跟朕僵着,念音阁当真不容小觑。” “陛下?…”秋宁难掩心虚:“殿前司方才来报,宁烨一早就在宫门外候着,请旨求见?。您今日见?她吗?” “连个人都看不住,不见?。” 文昭心里?窝着一股子无名火,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站起身来阖眸安神,等着秋宁给她更衣。 秋宁暗自可怜起宁烨来,摊上云葳这么个不靠谱的女儿,最大的本事就是把身边人蒙在鼓里?耍弄的团团转,除了为她提心吊胆,舍□□面去跪宫门,也?做不了旁的了。 “叶莘都招认什么了?”文昭走了两步,复又折返回来:“文昱的毒,跟她有关系么?” “云侯的毒下?的够狠,服下?解药叶莘也?就撑了两个时辰。她没认,却认了个有些?意外的。” 秋宁给人开了殿门,近前与人附耳:“她招出,林青宜非是病故,而是被她用慢性毒药毒杀的。她的目的,在于?悄无声息暗中掌控念音阁。” “果?不其然,朕本就猜测,念音阁如此势力,绝不会随意尊个主子出来。但云葳到底阅历浅,或许就是他们?摆在明面的挡箭牌罢了,这些?人是个多方觊觎的肥肉,落入贼手便是大患。”文昭沉了脸色,话音森然。 “那?婢子今日提审桃枝?她是云侯和林青宜的身边人,约莫知道底细。”秋宁试探着提议。 “嗯。”文昭快步朝着崇政殿走去:“别动刑,若伤了她,云葳就降服不住了。” 秋宁依言离去,暗道这份差事当真难办。 文昭将焦头?烂额的琐事丢给臣下?,自己只做在宣和殿总揽全局的棋手,表面看去,日子不要太安闲。 暮色昏昏之际,文昭望着外间?如血的残阳,吩咐道:“槐夏,随朕去太后那?儿,今晚陪她用膳。” 槐夏柔婉一笑:“是,婢子给您备辇。” 文昭的那?点儿小心思,她门儿清。 大内坤宁殿—— “方用过汤药,吃些?开胃爽口的。” 齐太后满目慈爱,亲自给眼前人夹菜:“莫要拘谨,这山楂焖肉是御厨的拿手菜,酸甜不腻,试试合不合心意?” “多谢太后。”云葳乖觉地捧着小碟,眉眼弯弯,话音清甜。 文昭兴冲冲入内时,瞧见?的便是这一老一少相处甚欢的场景: “母亲,想是女儿来迟了,本还?说?要陪您用膳来着,倒是劳烦云侯了。” “皇帝怎得空过来了?吾也?刚刚传膳。” 齐太后深感意外,眼底里?闪过刹那?欣喜:“来人,添副食箸。” “参见?陛下?。”云葳悄然离席,朝着文昭恭谨地见?礼。 “朕交办的差事,云侯想是办好了?”文昭缓缓落座,靠着椅子背淡声询问云葳。 闻言,云葳的面色上闪过须臾的不安,大眼睛忽闪不停。 齐太后见?她局促,不待云葳回应,便抢先出言: “你?们?晚辈的心意,吾领了。但哪儿有叫人连抄百遍经文的道理?云丫头?抄了大半日,手腕都在抖,日后闲暇颇多,不急在一时。坐过来,一道用膳吧。” “闲暇?”文昭挑了挑眉,眸光一转,浅笑道: “母亲说?笑了,她这等少年良才,自己乐得蹉跎岁月,朕可不忍见?明珠落尘。一会儿女儿便把她带走,也?是时候让她在朝堂好生锤炼一番了。云葳,朕说?得可对?” “臣但凭陛下?差遣。”云葳尚且不知桃枝和宁府处境如何,只得事事应承。 “今日事今日毕,是朕一贯的宗旨。你?既应了朕,为太后抄经百遍,还?是先去做完吧。” 文昭拎了食箸,给齐太后碗里?夹了一颗虾:“难为她有孝心,母亲成全了她吧,她素来灵透,苦不着自己的。” 云葳发觉文昭是铁了心不让她吃饭,只得打碎银牙往肚子里?咽,无奈拱手一礼:“陛下?说?得是,臣告退。” 文昭的视线循着云葳的背影追去,不解道:“母亲,她给您灌了什么迷魂汤?槐夏把人送来的时候,没跟您说?清楚?” “她很?老实,你?唱白脸,吾不得唱红脸?” 齐太后敛眸轻笑:“她自知方闯了祸,心中惴惴,便是不愿,也?会装出个虔诚顺从的模样来。” 文昭给人扒了个河蟹,拣选出白嫩的蟹肉倒进小碟子里?:“那?她可扛住了您的糖衣炮弹?跟您招认什么了?” “认了林老是先阁主的身份,其余的就一问三不知了。” 齐太后哂笑着接过了蟹肉:“这丫头?,鬼精。你?打算如何安置她?念音阁存续数百年,自会审时度势,只怕捏住她一个小丫头?,是没用的。” “看来江湖传言不虚,阁中当真是卧虎藏龙。” 文昭捏了两颗板栗在手把玩,凤眸虚虚离离地凝视着餐桌:“如此势力,自要顺水推舟,攥住云葳这枚棋子,为我所用。” “既有此意,还?不待她亲和些??吾瞧着她吃软不吃硬,你?换个路数,把人领走吧。”齐太后的眸光中透着狡黠,出言赶人。 文昭将两颗栗子拍在餐桌上,抱着胳膊蔑然冷嗤一声:“朕看她是软硬不吃。” 齐太后悄然丢给了文昭一记眼刀,嗔怪道:“你?说?来此用膳,一口餐饭没吃,搅扰的吾胃口也?不佳,如今和吾还?耍威风摆起谱来了?惹了你?的人在佛堂,不是吾这把老骨头?。” 文昭顿觉尴尬,僵着脖子讪笑一声,偷摸伸出纤长的指尖把拍在桌案上的栗子捡了回来,握住食箸四下?打量菜色,语气里?满是讨好: “母亲您吃菜,今日御厨烧菜的手艺不错,女儿要多用些?,饿了半日身子乏累的很?。” 齐太后悠然起身离席:“你?慢慢吃。底细抖搂干净,又捏了马脚在手的人,最是好用。把你?的玲珑心思花在朝事上,别给你?亲娘用。累了,吾先去歇一会儿。” 文昭吃瘪,无奈抿了抿嘴,复又搁下?了装模做样握着的食箸,起身吩咐槐夏:“把云葳叫来,带回宣和殿去,着人传膳。” 她忍不住腹诽,齐太后这个老母亲当真是费尽心思,绞尽脑汁地激将,让她带着云葳回宫去用晚膳。 若说?齐太后对云葳没有爱怜之意,文昭才不信。 只是她实在不知,云葳几时这般讨喜了。 槐夏推门入佛堂的时候,云葳正蔫巴巴闷头?研着墨块,暗自叫苦不迭。 云葳揣测,文昭把她扣留此处,约莫就是为了阻隔她捕获外间?的风声,让她一无所知,好能自乱阵脚,惊慌熬不住定会不打自招。 至于?抄经,纯粹是存心磋磨。 “云侯,回去了。” 槐夏望着那?哀怨的背影抿唇浅笑,话音柔和:“陛下?着人在宣和殿备了晚膳,您快着些?吧。” 第60章 撩拨 月朗星稀, 春风入怀。 文昭先一步回了宣和殿,孤身绕去大殿北侧的墙角下,那儿有颗满树芬芳胜雪的玉兰,傲然凌月, 独对晚庭柔。 她敛了冗长的裙摆, 淡然地支起小臂, 斜倚雕栏北望。 如此?, 她?便可轻而易举地瞧见自坤宁殿归来的云葳,顺着黄昏回廊走近时, 一路上?究竟会顶着怎样变幻莫测的表情。 跟随槐夏快步走于回廊下的云葳, 对墙角幽深处的视线毫无觉察,脸上?满是意欲迎敌的拘谨,垂落于地的视线虚离沉静, 让人一看便知, 她?正聚精会神的盘算着事情。 文昭的一双晶眸似倦非倦, 觑眼遥遥观瞧着战战兢兢,连脚步都透着虚浮的姑娘,脑海里的思绪翻涌不?休。 如何安置、如何对待云葳, 令她?分外纠结。 二八年华的少?女,门第干系相府与军侯,自身竟还背负了诸多?隐晦,换做寻常帝王考量,巴不?得?将其?废作庶人,赶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回忆里闪过多?年前初见的画面?, 文昭幡然醒悟,她?本以为自己最初强留云葳在侧, 只是出于谋算的考量。 可今时回想,那年决定?自余杭带她?走时,只是心中欣赏后生的好感作祟,并非起始于存心利用。 这?些年,她?不?过是在借利用云葳牵制朝堂的说辞自我麻痹,以期逃避真实的心境,将禁忌情愫与跳脱行?径的罪恶感压于心底罢了。 秋宁绕着大殿四下寻觅良久,终于在阴暗的角落里寻见了沉溺于自身思绪的文昭。 “陛下,晚膳备好了。” 秋宁话音轻柔,似东风漫过耳畔。 “朕忽而想起,你与朕同?龄。” 文昭缓缓起身,视线挪去了满树瓣羽间,迎着一丝洒落的轻柔月影,她?温声笑?问:“有过心仪的人么?朕不?该自私留你在侧,耽搁了你。” 一席话过耳,令秋宁深感意外,她?倏地羞红了脸,别过脑袋搪塞: “婢子没想过这?些事,自幼与您在一处,这?辈子只求您不?赶,留在您身边守着您便足矣。” 文昭抿着嘴角嫣然一笑?,抬手抚过她?的肩头,一言未发转了身子,自后门入了大殿。 云葳正诚惶诚恐的凝视着殿内地砖的缝隙与烛火的倒影,生怕文昭这?鬼影突兀的窜出来磋磨她?。 文昭立在廊柱后端详云葳半晌,余光瞥了眼桌上?的吃食,招手示意罗喜近前,与人附耳低语: “备些清甜的汤羹糕饼和水果来。” 内侍监罗喜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陛下不?喜甜食,膳房送给文昭的点心大都是单独制作的。 今日文昭竟主动要了甜食,好生奇怪。 不?多?时,一行?侍从端了各色果盘点心入内,桌案上?碗碟交错,吃食花样繁多?,摆了个满满当当。 立在殿内候了半晌,文昭却不?知去向,云葳心底发毛。 她?余光偷摸四下扫视了一圈,蹑手蹑脚的,意图退去殿外。 “又犯病了?” 文昭气定?神闲,幽幽自廊柱旁的垂帘后踱步出来,清冷的话音响起的刹那,惊得?云葳身形一颤,定?在原地不?敢动了。 “臣参…” “朕的威胁恐吓你全然不?放在心上?,现下却装得?谨小慎微,累么?” 文昭凝眸望着她?几欲俯身行?礼的怯懦模样,索性打断了她?的话音:“过来入座。” 云葳心间一颤,她?自问伪装多?年,演技可谓天衣无缝,不?知是何处出了纰漏,竟被文昭一语中的。 她?也很想知道,自己动辄无视陛下金口玉言的这?分胆色是从何处来的。 云葳仔细回想一遭,好似,是被文昭惯出来的? 每次犯错,文昭只会言辞吓唬,并无实质举措,令她?怀揣侥幸,愈发肆无忌惮了。 小心翼翼地走去了餐桌一侧,云葳欠身颔首:“谢陛下。” 文昭未入座,云葳便只乖觉地候在一旁,眉目低垂,怎么瞧都是一副规矩温婉的模样。 文昭暗道,云葳是演戏上?了瘾,这?丫头在她?面?前约莫再难以真面?目相对。 这?样不?行?,于公于私,都不?和文昭的心意。 随手抻出椅子落座,文昭眸光微转,眼底划过一抹狡黠: “云侯,今日朕不?想旁人伺候,就由你来给朕布菜吧。” 话音落,殿内的宫人识趣儿的鱼贯而出。 云葳忽闪着一双黑葡萄,不?知文昭所谓哪般,只得?握了食箸,甚是敷衍地选了手边的菜色,丢进了文昭身前的碗碟里,大有一种碟子不?空就算交差的洒脱。 “云侯素来心思玲珑剔透,朕喜好怎样的口味,你今夜不?妨猜猜?” 文昭好整以暇的抱臂在旁,并无意进食:“给你十次机会,若面?前的菜色里,你选对的不?足五成,朕怕是要心寒,而你,也总得?付出些代价弥补。” 闻声,云葳眉心微凝,目光里添了一丝委屈的愁楚。 文昭虽与她?数次同?食,可这?人深藏不?露,她?能看出文昭的喜好就怪了。 况且喜好这?等私密事,还不?是文昭想如何说就如何说,旁人哪里知晓真相? 云葳揣度,文昭又在故意耍弄她?。与其?绞尽脑汁的乱猜,还不?如顺应天意。 云葳如是想着,把桌子上?五颜六色的菜品中卖相最是奇怪的十样,悉数丢去了文昭的盘中。 管它酸甜苦辣,云葳才不?在乎。 文昭冷眼瞧着云葳应付了事,破罐子破摔的行?止,眉眼间却涔了一抹不?合时宜的笑?靥。 “选好了?” 云葳半晌没再动,碟子里五花八门的菜色刚好十样,文昭挑挑眉,询问的语调轻柔随和。 “是。”云葳放下食箸,往后退了两步。 文昭扫过她?的小动作,不?由得?勾唇哂笑?:“躲什么?心虚了?” “臣没有。”云葳硬着头皮回嘴。 文昭的视线落入盘中,随意扫过菜色,不?由得?腹诽,云葳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竟能一个不?落的,选中所有她?厌恶的吃食。 将碗碟推去云葳的身侧,文昭敛眸挖苦: “朕的喜好少?人知晓,云侯既选了这?些,想必是自己心悦的,那朕权且赏了你,吃干净吧。” 云葳瞄着那一堆菜色里狰狞的苦瓜圈,水煮白菜,满是胡椒沫的炙肉,发酵的毛豆腐,还有椒盐蛇段…,忍不?住面?露苦涩,并无半分食欲。 文昭端详着云葳纠结的小模样,斜扬的嘴角在不?受控,转瞬嗤笑?出声来: “作践旁人的时候,怎就不?考虑一二自己的下场呢?你对朕存了多?少?嫌怨,逮到机会就将憋的坏心都给朕用上?,嗯?” “臣不?敢。” 云葳垂首跪地,悄然攥紧了手心,有些后悔方才过火的决定?了。只要文昭收回这?“恩赏”,挨顿训斥她?也认。 “这?盘菜色令朕深觉头疼。” 文昭的身子微微前倾,俯身与云葳咬耳朵:“但朕现下心情尚可,毕竟眼前还有一款勉强能入眼,瞧着尚算合心意,却未曾品鉴过的菜品。你若能给朕送上?门来,朕便饶了你。” 云葳低垂的眉目深锁,大着胆子转眸望向桌案,视线扫过纷杂的吃食,一时心下狐疑。 御膳虽多?,可种类也就那些,颠来倒去的上?,怎还有文昭不?曾品鉴过的呢? 寻觅半晌,她?确信,桌上?的菜色她?都见过,绝无符合文昭所言条件的那一款。 她?诧异抬眸,满目疑惑地望向文昭,只见这?人正目光灼灼地审视着她?,似觊觎猎物的豺狼,眼底似有乍现的精光。 四目相对的刹那,云葳忽如挨了一记劈头盖脸的惊雷,脑海中闪过一刹荒诞的思绪,惊得?她?悄摸往后挪了挪身子。 摆在文昭眼前的,除了御膳,便只有她?了… 文昭哼笑?一声,悠然追问:“怎得?,这?是执意不?肯从命了?” 云葳脑子一抽,蜷起手指捏住袖口,下意识反问:“若臣找到了这?道菜,陛下打算如何品鉴?” 文昭眉心骤紧,颇为惊诧的后仰了身子,手指摩挲着靠椅顺滑的扶手,垂眸凝视身侧低眉顺眼的云葳良久,一时竟拿捏不?准,这?小东西是真傻还是装糊涂,怎敢把话问得?这?般直白。 默然半晌,文昭选了个折中的说辞: “你先告诉朕,菜在何处?至于如何品鉴,自是朕说了算,不?是么?” 挑衅的话音入耳,云葳的心脏漏跳了半拍,巴不?得?手脚并用,刨开个地缝溜之大吉。 文昭丝毫不?心急,脑子里回忆着云葳手札里纠结悸动的少?女心绪,其?间含混其?词的表述,也许云葳自己年幼,不?知那是怎样的情愫懵懂,但文昭可是明?镜儿似的。 云葳不?知自己猜对了几成,现下只觉得?嘴不?是嘴,舌头不?是舌头,并不?想贸然回应文昭,免得?会错了意,丢人现眼,无地自容。 是以她?毅然决然打定?主意,选择了闷声不?吭,装聋作哑。 文昭心中住了八百个小兔子,等得?颇为不?耐,见人垂首不?语,只好换了路数,深吸一口气,拍案而起,厉声道: “云葳,出言调戏君威,你好大的胆子!” 云葳惶然闭了眼,慌忙俯身于地,她?心底暗自庆幸,好在方才没乱言语。 若真稀里糊涂说了不?该说的,她?眼下怕是要被文昭一剑宰了。 “臣…不?敢。” 云葳的牙关隐隐发颤,伏在地上?良久,见文昭再无下文,才敢挤出一句话来。 这?等怯懦的反应入眼,文昭确信,云葳听懂了她?方才挑逗的话音里暗藏的深意,这?小东西当真在跟她?装傻充愣。 十六岁,刚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也不?是小丫头了,今时若有所表示,也该不?算过分—— 文昭如是开解着自己,减轻内心躁动中压抑的罪恶感。 “你,饿不?饿?”文昭的视线落去了云葳雪白脖颈间发颤的绒毛上?,话音柔和的不?像话。 云葳彻底懵了,三?岁孩子的脾性都不?会有文昭这?般善变。 刚想以“不?饿”二字搪塞,她?的肚皮却不?争气的“咕噜咕噜”闹腾了起来,在安静的殿内显得?过于清晰而聒噪。 云葳无奈,只得?低声嗫嚅:“臣,今日还未曾进食。” “起来。” 文昭将纤纤玉指落去了云葳的臂弯,语调婉转:“坐到朕身边来,再不?用膳饭食都冷了。” 云葳顶着一头雾水缓缓爬起身来,羽睫翕动不?停,文昭彻底把她?绕糊涂了,坐是不?敢坐的。 “呆愣愣的。” 文昭笑?着嗔怪了一声,环手把懵圈的云葳揽入了怀中,拐带着她?坐去自己的膝盖上?,另一只手握起食箸,夹了个樱桃毕罗抵在了云葳嘴边:“很甜的,尝尝?” 触及文昭双腿的刹那,云葳便已?然石化。 此?时此?刻,与其?说她?是个活人,不?如说是个僵直的——木偶。 60-70 第61章 暧昧 烛火飘摇, 佳人粉面妖娆,满桌珍馐也抵不过玉颈间氤氲的香粉典雅清婉的攸宁浅韵。 “要朕喂你?” 文昭举了?食箸半晌,云葳无动于衷,只憨傻地愣在她怀里。她无奈之下, 只好继续出言逗弄。 贝齿开合间, 云葳的脖颈处漫过一阵温润的气息, 混合着龙涎香的清冽。 “嘎嘣——” 她顿觉难以招架, 索性朱唇半张,贝齿微合, 咬下了一截酥酥脆脆的毕罗来。 樱桃的清甜漫过唇齿, 云葳不得不承认,在早春时节吃到初夏的滋味,宛若蜜汁淌入了?心田。 “甜么??朕可曾骗你?” 文昭眼?尾弯弯, 偏头打量着云葳的反应, 边轻笑着询问, 边把剩下的半截点?心送进了?她的唇缘。 云葳浑身都麻麻的,此刻并不想说话。视线落于点?心上,她嗷呜一口, 吞了?毕罗咀嚼,以行动回?应了?文昭的关?切。 文昭抿唇嗤笑,嘴角勾起的笑靥直达耳根,右手?弃了?食箸,转而抚上了?云葳圆润的颅顶,以掌心肆无忌惮搓弄了?一圈,打趣道: “尚算乖巧, 比方才可爱多了?。还想吃哪个?” 云葳嘴里没?了?食物,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垂着眸子眨巴了?半晌羽睫,却也不知此情此景下,是否该顺着文昭的话音与自己心底的期盼走。 她纠结又局促,讷然不知该言何?物,只羞赧轻唤,略带不解:“…陛下?” “嗯?”文昭哂笑出声,手?心压了?压她的额头:“你想吃了?朕?朕可不甜的,小傻猫不大,胃口却是不小。” 云葳被她三言两语噎得哑然,挣扎着试图逃离文昭的手?掌心。 虽说坐在人的膝盖上,可云葳怎敢真的把身体的重量悉数压上去,半悬着身子实?在累人。 “别乱动。” 文昭觉察了?她的小动作,心中陡生不悦,亦冷了?语气:“若不想坐,就跪着吃。” 云葳停了?动作,脑袋却埋得愈发深了?,她很难准确把控现下的情绪。 她并不排斥与文昭如此亲近,甚至有些欢欣,仿佛惦念已久的愿望突然成?真,令她贪恋悸动,令她怀疑自己是否置身幻境,落入了?一场臆想的梦里。 二人离得过近,文昭能清晰的辨识云葳杂乱无章的心跳声,急促而有力,带着喷薄欲出的期待。 见?人不语,文昭自顾自将指尖落去了?碗碟中,挑挑拣拣的,相中了?一盘红艳艳的草莓。 虽是去岁的仓储,但长久存于冰鉴中,成?色依然新?鲜,硕大的果实?上顶着些微晶莹的水露,瞧着很是讨喜。 “张嘴。”文昭捏着绿油油的细柄,将草莓尖怼到了?云葳的樱桃小口处:“若不够甜,只吃果尖就是了?。左右禁中就你一只挑剔的小猫儿,朕还是养得起的。” 云葳很喜欢各色浆果莓果,巨大的诱惑摆在眼?前,她想也不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灭了?一整颗草莓,只给文昭留了?个细软的绿柄在手?。 喂什么?吃什么?,偏生不理?人。 文昭半眯着凤眸,不知该说云葳乖顺,还是该说她肆无忌惮的仗着圣躬的宠溺撒娇耍滑。 双腿有些酸了?,文昭将人往身侧推了?推,让云葳滑下了?柔顺的锦袍,落于椅子处与她排排坐。 “抄了?一日佛经,可有何?感悟?” 文昭端着一碗杏仁乳酪,以汤匙将其?中的蜂蜜与果脯搅拌均匀,这才送去了?云葳的手?心:“自己吃。” 云葳一勺一勺闷头挖着软酪,忽闪着大眼?睛闷声不吭,只有小嘴咕哝咕哝的轻微翕动着,连咀嚼的声音都极尽轻微。 文昭的眼?底划过一抹危险,暗道云葳的气性有些过于大了?,示好半晌,这人还蹬鼻子上脸了?。 云葳摸不透文昭突然转变态度的缘由?,也不知这番反常的行径是真情还是假意,便?存心试探一二,硬着头皮装傻充愣,不发一言,只管晾着文昭。 眼?看瓷碗见?了?底,云葳叼着勺子,视线已落去了?桌案处四下寻觅开来。今日御厨的手?艺实?在不错,她要多吃些。 “吃饱了?么??”文昭话音无波,清冷一如往常,听不出任何?特殊的情绪。 云葳敏锐觉察出了?文昭语调的变化,只好收了?碗匙,乖觉放去桌上,老实?地点?了?点?头。 “你饱了?,朕还饿着呢。” 文昭端详着她的眸光愈发犀利,一双炯炯凤眸仿佛要把单薄的云葳盯出一个窟窿。 可偏生不是以往睥睨众生的威严之态,也非审视臣工的震慑之感。 “臣给您布菜。” 云葳有些慌,蹭地一下,从座椅上窜了?起来,抓起食箸就要给人夹菜。 文昭攥住了?她的手?腕,复又将本就没?来得及站稳的云葳扯回?了?椅子上: “那些都冷了?,朕想吃温热的。” 云葳失重的身子下腰半仰在圈椅里,这话拂过耳畔时,她陡然睁大了?一双圆润杏眼?,心脏“砰砰砰”的,仿佛要冲破胸膛而出,令她一瞬间热血上涌,软了?身子忘却逃离不说,连呼吸都停滞了?。 慌乱中混杂了?十足的激动,令云葳如雪般白皙的玉容染了?一层柔粉,娇俏中透着明媚的可爱。 文昭眸光含雾,眼?波旖旎,观瞧得有些失神。 只是云葳那一双乌黑的瞳仁过于圆润清亮,占去了?半张脸,平白让人萌生出一种眼?前人纯真清丽,不可亵渎的罪恶感。 文昭有些不合时宜的头疼,她脑海中两个争执不休的小人正吵得不可开交。 云葳找回?了?方才险些忘却的呼吸,面对文昭定定袅袅的眸光,她深感茫然不安,只好无序地眨巴起了?羽睫,浓密的睫毛是她最后的伪装,迷乱了?眼?前景,也是自保的最后一道防线。 “…嗯…?” “别出声。” 文昭忽而俯下身去,将温热的朱唇点?落云葳稚嫩的眼?睑,令云葳不得不被迫遮掩了?硕大清亮的瞳仁,略显惊讶的半张着小嘴儿,身子宛如过电一般热烈而僵直。 “你这双眼?睛太吵了?……” 文昭呵气如兰,将朱唇移开云葳眼?眸的瞬间,又伸手?捂了?上去: “朕饿了?,如此讨要两分,你可愿意满足?朕的胃口一贯不大的。” 感受着阵阵拂面的簌簌暖意,云葳不自觉地屏气凝神,又一次险些丧失了?呼吸的本能,自也未给文昭回?应。 “朕权当你默许了?。” 文昭嫣然莞尔,另一只手?松开云葳细软无骨的手?腕儿,轻轻戳了?戳她红扑扑的脸颊,温声软语的嘱咐:“眼?睛闭紧,不准睁开。” 云葳的视野里显现了?些微橙黄的光晕,只一瞬,便?又觉得眼?前欺压而来一抹阴影,遮去了?那些微抓不住的光影。 “啵唧~” 实?诚却又轻柔的飞快一吻落在了?云葳的右侧脸颊处,好似蜻蜓点?水,又如盈盈雨落,有些酥酥痒痒的。 “啾咪~” 又是轻快丝滑的一吻,点?去了?云葳的左脸,云葳只觉,自己的一小撮软肉好似被哪个坏人吸走了?去,还湿漉漉的。 文昭意外又欣喜,云葳竟毫无抗拒的由?着她胡闹,令她下意识以贝齿轻咬了?下唇,勾起了?一抹得逞的魅然笑靥来。 云葳意犹未尽,安静的阖眸等待着,不知下一瞬,文昭又要俏皮的把温软朱唇安放在何?处。 文昭匆匆起身,理?了?理?褶皱的衣襟,装模做样的清了?嗓子,随即正色道: “朕吃好了?,你去叫人来,把膳食撤了?。” 话音入耳,云葳难掩失落,努着嘴睁开了?眼?,手?撑椅背滑下座位,晶眸喵着文昭的背影,潜藏着幽怨与不甘的瞳仁转了?一圈,闷闷地低应了?句: “是,臣告退。” 文昭骤然失笑,回?过身来指着桌上的菜品,出言讽她: “呵,朕是说把这些散着味道的东西撤了?,没?说你。” 云葳倏地点?缀了?满面的火烧云,垂着脑袋脚步匆匆溜了?出去叫侍女,在外面吹了?半晌冷风,才贴着墙角踱步回?了?大殿,却说什么?也不肯靠近文昭一步。 “小阁主这是翻脸不认人了??” 文昭已经入了?书阁,稳坐御座之上,淡然的转眸打量着门边踌躇的云葳。 突然改换了?称呼,云葳瞳孔一缩,忍不住腹诽:说翻脸就翻脸的分明是你文昭,得了?便?宜就拍屁股走人。 云葳拿捏不准文昭的态度,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与人周旋。她肚子里还装着好些悬而未决的疑惑,此刻并不是耽于自身情愫的时机。 “臣不敢,陛下恕罪。”云葳入了?书阁,垂眸轻语,复又恢复了?以往临深履薄的模样。 文昭暗道,这小东西不逊色于她,情感身份皆能切换自如,当真不容小觑。 随意的翻阅着奏疏,文昭慢悠悠出言: “那晚朕给你的提议,小阁主不如现下再考虑一二。朕猜得出,你昨夜该是怕得紧了?,应承朕不过是虎口脱险的权宜之计。朕再问你一次,等你一个实?在的答复。” 云葳敛眸思量了?须臾,脑海中却总在闪回?方才二人相处的场面,令她心神不得安生。 “臣,全凭陛下做主。” 云葳思及不知所踪的桃枝和处境不明的宁府众人,只好选了?个妥协的说辞。 “当真?此话出口,可就无有改悔的机会了?。若日后变卦,便?是背叛了?朕。” 文昭尾音轻扬:“纵使朕心怀宽慈,然于公于私,却也不能容忍叛臣。下个月你便?及笄成?人,言出必行,是基本操守,可能做到?” “臣出言不悔,唯求陛下宽仁,赦了?宁府与桃枝的罪责。”云葳深吸一口气,复又倒身下拜,口吻恳切。 文昭搁下表奏,匆匆绕过桌案,伸手?将人扶起: “小阁主怎还这般生分?既有此承诺,日后你便?是与朕戮力同心的盟友。私下里,这些恭谨的礼数就免了?,无需拜来拜去的。” 文昭并未回?应云葳的请求,令云葳心下狐疑,只暂且乖觉回?应:“谢陛下恩慈。” 见?人一脸委曲求全的小模样,文昭凤眸中划过一丝狡黠: “想是信不过朕?桃枝中毒了?,此刻在别处安养,有太医照料。至于宁家,朕从未对他们做什么?,你又何?必胡思乱想?你的下属无一生还,却非是朕所为。” 闻言,云葳眉心一紧,心底涌起了?阵阵自责与懊悔。 她匆忙中的一句决断,将自己送入牢狱不说,还令数人殒命中毒,这番教训有些过于惨痛了?。 “今夜歇在朕的寝殿。”文昭不疾不徐的吩咐: “浪迹江湖一整年,明日该归朝了?,不然朕要吃念音阁的醋的。云小阁主该不想看朕翻了?醋坛子吧?” 云葳抿了?抿嘴,垂着脑袋有些促狭地回?应:“臣听凭陛下差遣。” “朕还有好些公务,耽搁不得。” 文昭转了?身子,视线落于书案处,话却是说给云葳的: “你先回?寝殿去,沐浴更衣熏香,老实?窝在床榻上等着朕,可好?” 第62章 笼络 烛泪垂落明灯台, 清风拂柳咏寂夜。 子正更声敲响,文昭手抵额头,总算阅完了手中的最后一封密信。 “陛下,时?辰不早了。”秋宁给人端了一碗熬好的血燕, 意?图劝文昭早些回去休息。 晚间未曾用膳的文昭深觉腹中空空, 此时?便也无心挑挑拣拣, 舀了燕窝就往嘴里送:“桃枝招了些什?么?” 秋宁心虚而?胆怯, 只敢小声垂眸嘟囔,还带着?三分委屈:“没什?么要紧的, 您不准婢子动刑, 她?狡诈多端,与婢子装傻充愣了一整日。” 文昭骤然拧起了眉头,搁下汤匙, 不无诧异的追问:“一句有用的也没有?” “算是?。”秋宁愈发心慌:“她?只承认, 先前无论是?林青宜还是?云侯, 都只让她?递送口信。她?不知接应的人在何处,只会佩戴一枚萤石剑穗,有人见此信物, 便会来寻她?。” “还真是?有什?么主子就有什?么随从!”文昭难掩失望,拂袖冷哼了声。 “依您之见,要放了桃枝吗?” 秋宁摸不准她?的态度,若换了旁人,此刻文昭非得下令严审不可。 “将她?安置进西宫,找个小院看押,晾着?她?。”文昭凤眸觑起, 语气疏冷: “既不老实配合,就让她?慌上几日, 也让云葳老实几天。” “是?。”秋宁暗道文昭阴损,捏着?桃枝在手,就等于捏住了云葳的半条小命:“您回寝殿吗?” “去给朕下碗面来。”文昭摁着?太阳穴,话音透着?慵懒: “岭南有人揭竿而?起,道朕构陷忠良,是?灭杀元家满门的毒妇,要自立呢。朕今夜得好生思量一番,明日才可迅速派合适的人马去平乱,方不辜负他们恭维朕的一句“毒妇”之称。” 秋宁的眼尾跳了两下,垂头压下扭曲的五官,一溜烟跑去膳房给文昭煮面了。 彼时?寝殿内,槐夏一早把云葳拾掇得干净整洁,身上散发着?沉水香的清雅浅韵,披散的青丝顺滑如锦,眼波隽柔,清婉绮丽,令人一见倾心。 槐夏并无旁的心思,只是?爱美罢了,尤其擅于欣赏挖掘美人美色,也有一身给人梳洗打?扮的好手艺。 云葳窝在宽大的松软床榻上,心中小鹿乱窜,手指不停搅弄着?头发丝,不多时?便扯了一团青丝在侧,粗暴地团成了一个毛球儿。 她?在怕,怕文昭只是?逢场作戏的戏弄她?,随意?占了她?便宜,玩弄她?的一颗真心。 可她?自己也拎不清,她?对文昭是?仰慕,是?敬畏,还是?依恋,抑或是?只想有个足够强大的姐姐护她?疼她?。 从前,林青宜教过她?一本书,那书名《帝行》,乃是?前雍孝文帝所著。 云葳记得,师傅曾言,孝文帝是?她?最敬仰的人,而?这人有个相依相守的挚爱,亦是?政局中坚不可摧的同盟,自姐妹到帝后?,一生无欺。 她?幼时?不理解这份感?情,也不理解师傅一生未嫁,只为?给一英年早逝的女君守身的执拗。 但今夜,她?心底仿佛萌生出?了一种崭新?的情愫,朦胧的悸动里?,隐隐理解了师傅的仰慕、追求与守候半生的因由,甚至想要亲自用余生去感?悟,师傅一生遗憾苦守里?仅存的幸福是?个什?么滋味。 怀揣着?复杂而?矛盾的思绪,她?抱紧了身下的锦被,不安的在床边扑腾了好几个回合,终于斗不过睡神的呼唤,迷迷糊糊入了梦,免去了半个长夜里?的纠结,期待与畏惧… 翌日天色响晴,时?近正午,文昭才散去小朝议。 一众大臣步下殿外的台阶,尽皆三三两两的交头接耳去了,面色都不算好。 “澜意?,今日你回府时?,记得给你姐姐去个话儿,让她?明日与宁烁一道入宫来。”文昭眉眼间皆是?疲惫,话音也透着?无力。 “臣谨记。”舒澜意?整理好御案一侧的文书,温声提议:“陛下,您半日未得闲,外间春芳正当时?,不若臣随您出?去走走?” 舒澜意?心底压着?狐疑,云葳回来有好些日子了,竟再未曾出?现在宣和殿,也不知文昭和云葳二人之间,是?否生出?了什?么岔子。 她?正如此想着?,只听文昭轻叹一声,转眸询问槐夏: “云葳呢?朕昨日命她?归朝,怎到现下都没见人?朕随澜意?去园中走走,你让她?往园中见朕。” 槐夏委屈巴巴瘪瘪嘴,她?并不知这君臣二人昨日商量了何事。今早云葳醒来,看着?寝殿空空,便又倒头睡了过去,她?也不好将人强行拽起来。 游走于蜿蜒的石径小路上,文昭的眸光略显散漫,扫过满庭芳菲,随口问着?舒澜意?: “你和萧妧的事儿,打?算瞒着?两家长辈到几时??若是?不敢开口,可要朕给你撑腰?” 闻声,舒澜意?直接被自己的一口唾沫呛的躬身咳嗽不止,扶着?腰缓了许久,才操着?沙哑的嗓音回应: “陛下恕罪,臣…臣和萧妧属于,有心无胆。若萧姨知晓了,怕要把萧妧打?成废人。” “至于么?危言耸听了罢。” 文昭眼底闪过一抹狐疑的精光:“你们两家可是?有古例可循的,萧帅素来通明豁达,又只有萧妧一个女儿,怎会为?难晚辈呢?” 舒澜意?缩了缩脖子,心虚解释:“萧姨怪妧儿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二人关系紧张,臣无意?火上浇油。” 文昭沉吟须臾,眸光一转,缓缓提议:“朕给萧妧一个立功的机会,不就结了?” “是?何机会?臣洗耳恭听。”舒澜意?眼中划过一抹晶亮。 “岭南三州突然叛乱,定有人从中作梗。那儿本是?庐陵王的辖地,这群贼却打?着?为?元邵洗冤的由头造反,委实奇怪。朕亟需一牢靠能臣查访幕后?主使,交给萧妧如何?”文昭将自己的思量娓娓道来。 舒澜意?眸子里?缀满了星星,难掩欣喜道:“那…臣这就叫萧妧入宫来?” 文昭轻嗤一声,点了点她?的脑门调侃:“瞧你那点儿出?息,心思都摆在脸上,快去快回。” 话音方落,槐夏便已带着?云葳现身园中,二人立在海棠树下,离了文昭五步远。 文昭摆手挥退了槐夏,信步朝着?云葳走去,只见小东西恭谨地肃拜一礼,低垂的眉目点落于满地的小兰花,根本无心留意?她?。 “怎得,又要使性?子?”文昭近前,微微俯身与人咬耳朵:“怪朕昨夜放了你鸽子,便拖了半日不肯来?” “臣没有。”云葳否认的干脆利落:“您无宣召,臣不敢乱跑。” “这么懂事了?”文昭的语调里?带着?十成十的狐疑,探寻的凤眸里?闪烁着?犀利的精明之态。 云葳哑然,她?几时?不懂事了?从前充其量不过是?有些小打?小闹,好似也未曾闯过什?么大祸吧。 “午后?入殿来,朕一早让人拟了敕令,进你为?凤阁郎中,正五品。” 文昭见人不语,折了一枝春桃别在了云葳的发髻里?:“你与舒澜意?一起,做朕的左膀右臂,可好?” “谢陛下。”云葳拱手一礼,随即便要扬手抽出?那枝突兀的桃花,头上顶着?一团花,跟个傻子似的,她?光看着?地上的倒影,都嫌弃的要死?。 “顶着?。”文昭不怀好意?地弯了眼尾,捏过云葳的小爪子攥得牢牢的: “朕以后?可不打?算这般哄着?你了,凭什?么朕总在退让,而?你就不肯哄朕开怀呢?你好生反省一二,今日且先让朕从你身上讨些乐子。” “陛下,臣要脸的。”云葳嘟着?嘴,窝了一肚子气,却又不敢发泄。 文昭眯了眯眼睛,凤眸微转,忽而?计上心来,勾唇哂笑道: “那,你唤朕一声晓姐姐,朕或许心一软,就饶了你也未可知。” 云葳容色一僵,怔愣了许久也没想明白,文昭怎就想一出?是?一出?,编了个如此肉麻的称呼出?来。 “臣叫不出?,不合规矩。”云葳挣扎半晌,选择实诚的回绝。 不就是?顶朵花儿么,她?顶就是?了。 闻言,文昭仿若被云葳劈头盖脸,浇了一身的冷水,心底悦动的小火苗顷刻湮灭,悄然咬紧了后?槽牙,兀自往前走了好远的路。 云葳有些无奈地撇了撇嘴,并不想拔腿去跟,只站在原位,欣赏淡紫的二月兰随风飘摇。 文昭心中愤懑,走了两步,见云葳毫无追随之意?,复又折返了去。 她?凝眸审视云葳良久,忽而?讪笑一声: “朕当真是?闲心作祟,何苦呢?你不改口,朕自己改,日后?朕便唤你小芷,你无权回绝,否则便是?忤逆。” 一语落地,文昭深觉爽利,毕竟昔日云葳不准她?如此称呼,今时?以强权裹挟,可算让她?扳回一局。 云葳在心底翻了个白眼,顿觉文昭幼稚到家了。 “你听到没有?”文昭见她?闷头不言语,直接给云葳来了个脑瓜蹦儿。 云葳揉着?吃痛的脑门儿,不情不愿地应了句:“听到了。” 文昭心满意?足,往宣和殿的方向飘去,淡淡道:“跟上。” 云葳悄然薅下了头顶的桃花,瞧见这一枝花儿开得娇艳,杏仁大眼滴溜溜一转,坏心作祟,四?下扫视了一圈,见周遭无人,便轻手轻脚的将花儿别去了文昭的腰带上,抿着?嘴捡了一路的乐子。 直到入了宣和殿外的回廊,秋宁眼尖瞥见时?,想也不想,倏地甩了云葳一记眼刀,她?如小贼一般屏气凝神,迅捷的从文昭身后?扯走了那花枝。 秋宁不得不承认,云葳就是?个表面软糯无害,实则鬼点子满腹的人精,一刻不留神就会作妖惹事。 敢在背地里?整蛊文昭,阖宫上下也拎不出?第二个人来。 待到文昭坐回了书阁,云葳一脸无辜地眨巴着?大眼睛,拱手随侍在侧时?乖觉恭谨,仪态谦和,挑不出?错处来。 文昭自抽屉里?取了宁家的令牌出?来,正色与云葳交谈: “岭南生乱,朕有意?让宁烁领兵南下,日后?便由他镇守南疆,重?整岭南水师。这令牌,也便交还给你的舅父吧。朕给你选了处宅邸做侯府,宁烨日后?可以去住。” 云葳有些怔愣,听着?文昭的话音,若宁烁去了岭南镇守,日后?怕是?回不来了。但朝中臣属的调度,非是?她?能置喙的,是?以她?只安静的听着?,未敢多言。 “宁烨曾说,当年她?嫁入云家却弃了袭爵资格,是?为?给宁家留一线生机,免得云府势力过大,一夕倾颓,葬送两族性?命。但她?能力斐然,荒废可惜,日后?你这爵位的权柄,就由她?来行使吧。”文昭将自己的安排缓缓道出?。 “臣听凭安排。”云葳无意?多想,文昭定下的决断,无人能左右。 “话音如此敷衍,可是?对朕的决议不满?”文昭觑了眸子,幽幽询问。 “臣没有,望陛下明鉴。”云葳深觉莫名,她?不过公事公办的应和,怎就敷衍了? “没有最好,反正你也不会踏出?大兴宫,这些纷杂事,总要有人替你打?理。宁烨是?你母亲,你放心,朕也放心。” 文昭莞尔轻语,观瞧着?云葳的身量,补充道:“昔年给你裁的官袍定是?不能穿了,先找澜意?借一身。” “是?。”云葳拱手一礼,“臣告退。” 文昭的视线追逐着?云葳的背影盯了须臾,便转落于嘎巴嘴的秋宁身上: “你有何话?方才门外鬼鬼祟祟的靠近朕,想做什?么?” 听得文昭略显不耐的语气,秋宁委屈巴巴抿抿嘴,自袖中抽出?了花枝来:“方才云侯把此物别在您的腰间了,婢子只是?给您取下来罢了。” 文昭显然颇觉意?外,眉心整个拧成了一团,捂着?额头,表面空留一声长叹,心底却是?暗道大意?,把云葳这个睚眦必报的小兔崽子骂了千百遍。 第63章 及笄 三月莺蝶流连, 杨柳茸絮胜雪。 文昭垂眸扫过云葳的衣衫,随手给人?摘去领口处粘连的一个轻薄柳絮,柔声叮嘱: “今日及笄,云家既出言相邀, 你便忍上半日。云府里有宁烨护着?, 府外槐夏会一直等你, 无需担忧, 也莫要生事。” “臣记下了。”云葳微微颔首,朝人?欠身一礼, 转头走去了宫外。 目送着?云葳离宫, 秋宁忍不住调侃:“让云侯回趟云家,仿佛逼她入魔窟一般,脸上的表情好不惹人?疼。” “让你手底下的人?都机警些, 今日云葳在云家见了何?人?, 朕都要知?道。”文昭的话音幽沉, 眸色更是晦暗。 “是。”秋宁喟然一叹,暗地里心疼了自己须臾,这些时日, 她花费在云葳身上的心力,是愈发多了。 “南边的军报可有?”文昭再瞧不见宫道上的那抹瘦弱身影,兴致缺缺地回了宣和?殿。 “暂无。”秋宁腹诽,昨日才给您递回一封,怎可能今日还有?再盼着?打胜仗,也不能如此心急吧。 “元照容最近可还安分?”文昭接过随侍手中的一杯热茶,状似无意的询问?。 “您放心, 婢子的人?一直盯着?,元姑娘在西?疆查案尚算勤勉, 并无异动?,只是也无甚进展。”秋宁如实回应。 文昭敛眸抿了口茶,忖度须臾又道:“萧妧那边若是缺人?手,你尽可能给她抽调齐全,这丫头倒是个伶俐的,可以栽培一二。” “是。”秋宁半蹲下身子,给茶炉添了少许炭火:“您今日放桃枝跟云侯出宫去,那晚些她是回掖庭,还是…” “让她跟着?云葳吧,再关也关不出实话来。” 文昭深觉无奈,只剩慨叹:“念音阁的人?,只怕云葳是嘴最松的。” 秋宁不敢评判云葳,只得转了话题:“洛京行宫修缮妥帖了,太后有意下个月移驾安养,吴尚宫让婢子跟您知?会一声。” “下个月就走?”文昭颇觉意外,搁下杯盏思忖:“母亲最近的情绪不太对,好似有意躲着?朕。” 秋宁没敢接话。 文昭自嘲苦笑?了声:“朕知?道,母亲看不惯朕事事提防,把耶律太妃和?文婉看得严实,又在前朝忙着?分化齐相的权柄。约莫她耳边,文婉和?齐相的牢骚就没断过,自不会想见朕这个六亲不认的罪魁祸首。” “陛下,您莫如此说自己。” 秋宁心疼得紧:“您思虑万千,都是为了大魏江山社稷。太后耳聪目明,也定然理解您的苦心。想来太后只是在大兴宫这四?方?宫苑住得憋闷,这才要换去行宫寻些新鲜的。” “憋闷”二字入耳,文昭怅然一叹,若论憋闷,这满宫里,怕是无人?比她更憋闷了。 日日提心吊胆提防着?身边人?,她身心俱疲,自即位以来,便?少有安稳。这份苦涩,却不知?该寻何?人?宣泄,连母亲都与她日渐疏离了。 “着?人?去准备,知?会云相,朕要随母亲去洛京小住。”文昭眸光一转,便?有了新的考量。 秋宁颇为惊讶,拱手一礼,快步去前省传令。 彼时云葳已然立在了云府的大门外,望着?整肃巍峨的相府门庭,她的眸子里泛着?酸涩。 十六载光阴荏苒,这本该是她的家,本该是护她爱她的港湾,今时于?她而言,却更似看不透深浅的地狱。 “云侯。”相府管家恭敬却疏离的朝着?她微微作揖: “正堂里族中亲长和?宾客都到齐了,您请随老奴入内吧。” 云葳微微颔首,只低声道了句,“有劳。” 她转眸示意桃枝留在府外接应,自己跟人?进了云府。 “今儿是您的大日子,大爷特意告假未去大理寺,候着?您呢。”管家在半路寻了话头与人?寒暄。 云葳无意回应,心底却是咯噔一声,暗诽这仅有几面之缘的“父亲”还是不如不在的好。 “老夫人?,云侯来了。” 管家立在正堂廊下,朝着?里面唤了一句,眼神示意云葳入内。 云葳掀起眼皮瞄了一眼正堂里黑压压的满座宾客,大多是不认识的高门女眷。 文昭嘱咐的不错,此刻不是她耍性子的时候,眼睛太多,容不得差池。 “葳儿拜见祖母,见过父母大人?,诸位尊长万福。”云葳规矩的柔声见礼,眉目低垂,甚是乖觉。 主?位的云老夫人?给身侧的嬷嬷递了个眼色:“把葳儿扶起来。” 继而她转眸对着?众人?道:“孩子既来了,正逢吉时,便?先行笄礼罢。” 云葳顺着?人?的力道起身,硬着?头皮熬过了繁琐的礼数,仪式方?休,她便?恨不得拔腿就逃。 云山近拉着?宁烨去送宾客了,此时屋内只剩下云葳和?老夫人?。 云葳欠身一礼,并无意与人?寒暄,赶紧转了身子朝门口走去。 “阁主?,留步。” 身后老迈却不失沉稳的话音传来,惊得云葳身形一颤,脚下直接来了个趔趄。 “如此毛躁,也难怪你做出妄送数人?性命的蠢事!” 云老夫人?冷眼旁观,话音里满是怨怪:“青宜病糊涂了不成,临了非要你上位,太让老身失望了。” “云葳做错了事,您随意骂。但师傅一生清誉,您没资格评断,更无资格诋毁。” 云葳咬着?牙回转了身子,强压着?心底的愤懑询问?:“老夫人?是何?身份?在阁中领何?职务,可肯相告?” “你父亲与宁烨有事相商,一时半刻回不来。” 云老夫人?气定神闲地抿了口茶:“你若识相,就随老身去房中详谈。” “您有此意,惜芷领命就是。” 云葳的眸子转瞬眯起,眼前人?拿宁烨说事,当真令她无可奈何?。 闻声,云老夫人?起身自后门先一步离开,云葳眼尖腿快追上去,在深宅里七拐八拐的走了半晌,才到了这人?的庭院。若此刻让云葳自行折返,她怕是记不得路了。 老夫人?一脚踏入房中,便?将?随侍打发了出去,随手落下门闩,立在云葳身侧审视良久: “这一月你和?桃枝出了何?事?阁中传讯,事发第?二日便?有人?见你出入宣和?殿,你被今上抓了,是也不是?” 云葳瞳孔一震,未料到此人?消息如此灵通,忍不住反问?:“您究竟是何?身份?” “啪——” 瞧见云葳的惊骇,老夫人?脸色阴寒,反手就给了云葳一巴掌: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招了什么,她竟让你毫发无伤的加官进爵?立阁三百载,落入当权者之手的阁主?,你是头一号!” 云葳惶然无措,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满目骇然。 长到今日,还从无人?敢如此对她,更何?况眼前人?,是她的亲祖母。 她压下恼恨,苦涩的反唇相讥:“若我吐了口,还能让您逍遥半月,今时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吗?” 老夫人?的胸腔起伏无定,凝眸瞪视了云葳良久,才缓了语气: “你记着?,你先是生于?云家,而后结识了青宜,为阁中效力,遇见今上是最晚的事。先来后到,远近亲疏,你该掂量清楚。” 云葳没说话,只在心底留下了一声冷嗤。 “整整七人?为护你而死,受些教?训是你应得的。若非你执意亲手取叶莘的命,他们不必死,你也不会落入今上手里。” 老夫人?清晰地捕捉到了云葳眼底涌动?的恨意,哂笑?道: “阁中除了老身,无人?敢管你,你再恨也得忍着?。若我死前,你有本事杀我泄愤,我等着?。若只会无能的恼恨,你只配做个丢人?现眼的莽夫。” “若您找我只是说这些,恕不奉陪。”云葳悄然攥紧了拳头,转身就要离去。 “你爹想拉拢你,老身猜测,你该是盼着?父母爱怜盼了十几载。但迟来的关爱最虚伪无用,莫要中了他们的陷阱。” 老夫人?淡然一语:“我名萧思玖,是阁中首监。你不在,所有决策都出于?我口,我与你是一心。” 云葳哭笑?不得:“云少卿是您的亲儿子,您不向着?他,反来与我示好,谁信呢?” 萧思玖朗声一笑?:“幼稚小儿,老身与云崧父子疏离半生,全因早年将?此身此心交付阁中大业,今生都不会改悔了。青宜与我半生挣扎保住的基业,老身绝不容许任何?人?作践。你,也不行。” 云葳自嘲苦笑?了声,转身攀上房门: “今日及笄便?是成人?,我期盼的终究成了奢望。云家与我的牵扯,自出生便?终止了。老夫人?放心,惜芷只是顶了个云葳的名姓罢了,与云家父子,此生绝无亲故之实。” 望着?云葳开门远去的执拗背影,萧思玖将?背于?身后的掌心交握成拳,心下暗叹: “但愿这一巴掌,能将?你扇出云家的漩涡,永远恨着?这府里的人?,牢记他们与你无关,再莫存一丝一毫的怜悯。” 果如老夫人?所言,云葳绕去云府大门时,云山近一早在前院的路上拦阻: “葳儿,留府上用个便?饭再回。瑶瑶和?你娘都在,一家人?从未团圆过,你给爹爹个面子,多呆半个时辰,可好?” “云少卿,下官还有公务,槐夏仍在府外候着?,不好叫御前的人?久等。” 云葳闪了身子长揖一礼,话音疏离。此刻她顾不上宁烨和?云瑶,只有自己先抽身离府,才有后话可谈。 “晚些你祖父也回来,不看我的面子,看在你祖父母年事已高的份上,留下,成吗?”云山近将?姿态放得足够低。 “陛下未曾放下官的假,还在等下官回去当值。”云葳容色渐冷:“请您莫为难下官,开罪了陛下,谁也担待不起。” 云山近倒退着?复又拦了云葳一次,自袖间取了一方?锦盒出来: “葳儿,从前是为父对不住你。但骨肉牵绊,思而不见的苦,爹也忍了许多年。这是爹给你刻的印章,自你七岁起,一年一方?,整整十方?。若不方?便?留下,把它们带走可好?” “受不起。”云葳逮到缝隙,拔腿便?逃,气喘吁吁地爬上了槐夏的马车。 槐夏见云葳神情不对,甚有眼色的没言语。 “我娘和?妹妹怕是不好脱身,烦请您想个办法。”云葳缓了良久,才稳住了话音。 “放心吧,陛下早有安排,午后宁夫人?若出不来,就会有上谕过府。”槐夏给人?吃了定心丸。 一刻后,文昭转眸瞧见离宫不过半日的云葳,眼底的笑?意宛若久别重逢。 而云葳在对上文昭视线的一瞬,便?小嘴一撇,垂落了两颗豆大的泪珠子。 文昭怔愣当场,这般阵仗令她顷刻慌了心神,急切地自御案后起身,快步走向了小人?儿。 第64章 撒娇 春日扶光斜落窗扉, 隽柔不染尘垢。 “都退下。” 文昭信步直奔廊下,随口屏退了侍从,揽过云葳的肩头,将人拐带回大殿: “怎么了这是?谁给你委屈受了?” 云葳只管扑棱脑袋, 与人亦步亦趋走进了书阁, 抬手胡乱抹着连成串儿的眼泪。 “莫哭了, 都成小花猫了。” 文?昭的语气极尽宠溺, 自袖间掏出一方丝帕,给?人轻柔擦拭着脸颊上流淌的泪痕。 “你瞧, 胭脂都晕开…” 忽而, 她的凤眸微觑,盯住了云葳白嫩左脸上浅淡的红痕,隐约分辨出那是数道?指印, 转瞬便冷了脸色:“今日笄礼, 何人竟不顾体?面, 敢动手伤你?” 云葳抽了抽鼻子,只顾着摇头。 “说话?。”文?昭心中压着火气,云葳越不说她便越心急:“谁为难你了, 朕给?你做主。” “臣再不去云家了。”云葳垂着脑袋嘟囔,伸手抢过了文?昭手里的丝帕,怼在脸上一通抹糊。 文?昭清楚的听?见,云葳用的是“去”字,而不是“回”字。 这等鲜明的立场,令她既欣喜又心疼。 “好?,不去了。”文?昭环住云葳的小身板, 随手给?人拍了两下脊背,柔声安抚: “朕该让槐夏与你寸步不离的, 是朕疏忽,下次不…” “还有下次吗?”云葳倏地抬起婆娑的泪眼,巴巴望着文?昭,语气里满是委屈。 “没有没有。” 文?昭实在招架不住她破碎的小眼神儿?,赶紧找补:“朕失言了,小芷不哭,既不喜欢那儿?,便再不必去了。” 话?音入耳,云葳半垂的眉目遮掩了转瞬即逝的一抹畅快神色,将大脑袋埋去文?昭的肩头,操着浓重的鼻音轻喃:“谢陛下垂怜。” “哭够了?”文?昭敛眸轻笑,把人从肩头揪了出来:“当着满殿宫人的面落泪,羞不羞?” “陛下金口玉言,不会反悔吧?”云葳眉目间皆是不安的愁楚,小心翼翼地追问。 “朕既应了你,安心就是。”文?昭有些无奈,云葳没有安全感?的毛病一直都在,与之相?处甚是不易。 “嗯,有陛下护着,是臣之幸。”云葳纤长的羽睫自然垂落,恰到好?处的遮掩了迷离的眸光。 “出宫一趟,嘴甜了?”文?昭轻柔地捏了捏她的小脸蛋:“还疼不疼,可要上药?” “不疼,求您莫说出去。”云葳揉捏着丝帕,讷讷低语。 “帕子不能要了。”文?昭眼尖的将满是褶皱的丝帕扯了出来,温声引诱:“现下可能说,是何人欺负了你?” “…没忍住和?老?夫人绊嘴来着。” 云葳磨了磨牙,将视线别去一边,边说边倒退了两步出去,话?音也越来越小。 文?昭深谙云葳的臭脾气,话?音入耳,让她不由得回想起先前长主府的宴会上,云老?夫人那怨怼的眸光来。 “朕一早提醒过你,却不知改悔。这下好?了,自食苦果,非是谁都会无条件纵着你,她辈分长于你,吃亏的只能是你,你还能打回去不成?” 文?昭喋喋不休的数落着,身体?却实诚至极,绕去桌案后?翻找药膏。 云葳瞧着她的反应自然,暗道?此关算是过了,文?昭应当并未觉察出异样。 文?昭自抽屉里拎了个小药瓶出来摆弄,转眸招呼云葳:“过来,给?你擦些药膏,没有颜色,旁人瞧不出。” 云葳顺从地递了脸颊过去,等人擦药的功夫,随手拿过药瓶放在鼻子下轻嗅,想辨识出成分来。 “有几味药,闻得出来么?”文?昭轻笑着与人寒暄,将温热的掌心覆于云葳的脸颊上揉搓着。 “大差不差吧。”云葳呼嗒着羽睫,好?奇发问:“这伤药为何会一直备在宣和?殿里?您时常受伤吗?” “朕平日练剑,剐蹭的小伤常有。”文?昭随口回应,无意隐瞒。 “这药的成分平平,既经常要用,臣给?您配个更?好?的。”云葳不假思索,给?自己揽了个差事。 “难为你有心,准了。” 文?昭眼底闪过一抹欣慰:“但此药是御医所配,朕倒要看看,你这半吊子有何能耐。” 云葳瘪了瘪嘴,没吭声。对于眼前药膏的成分,她脑子里存了些疑惑,一时拿不准,这才多嘴要了个差事,好?能给?自己争取时间查证。 文?昭给?人上好?伤药,拿丝帕净手的间隙,眸光瞥见自己身边垂着脑袋转药瓶的云葳,下意识地上下打量了一番: “你是不是又窜个子了?瞧着好?似又高?了些。来,站直了和?朕比一比。” 云葳暗讽文?昭幼稚,格外敷衍地抬了抬脑袋,她这个年岁要是不长身量,以后?哪里还有机会? 文?昭自顾自沉溺于耍弄孩子的欢畅里,按平了手掌,一本正经地划过云葳的脑壳,抵住了自己的额头后?,便自然而然勾起唇角得意地调侃开来: “一时半会儿?还追不上朕,回头多喂你些小鱼干。” 云葳嘟着嘴,颇为嫌弃地侧过身子,避开了文?昭搓弄她的魔掌: “陛下,臣在宣和?殿的矮榻睡了一个月,您的气可消了?住这里与换个寝阁住无甚分别,都是留宿大内,您让臣搬去别处好?吗?” “搬去何处?” 文?昭收起了玩世不恭的闲散模样:“后?宫是嫔妃与皇嗣的居所,于你的身份不合适。前面的殿宇,你若不选此处,那便只剩朕的寝宫了,搬过去?” 云葳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不甘心作罢,硬着头皮继续掰扯:“从前臣也是有寝阁的…” “从前你的身份公?开了?从前你是有家有爵位的人?” 文?昭誓不松口:“你要朝臣编排你闲话?,才满意?” “…住这久了也一样生闲话?…”云葳耷拉着脑袋,瘪着小嘴悻悻嘟囔。 “嘀咕什么呢?大点儿?声。”文?昭眯了眼睛打量她,阴阳怪调的调侃: “你若不介意,朕更?不介意往后?宫收个美人养着,前朝的女帝可是有过先例的。小芷愿意吗,想要个什么位份?” 这话?入耳,云葳瞳孔一震,在心底叽歪了老?半天?,骂文?昭是个没良心的孟浪泼皮,都有圈养金丝雀的贼心了。 “臣最近很听?话?的,不是吗?” 云葳忽闪着大眼睛,坦荡回视着文?昭,话?音温软,带着七分讨好?:“桃枝回来了,她不能跟臣一起夜守宣和?殿吧。陛下,您准臣去住新宅子可好??臣还没去过呢。” “朕看你想住猫笼子了。”文?昭沉了语气,指着大殿的里间道?:“去把官袍换了,回来当值。” 云葳撒娇的尝试再度失败,她有必要承认,文?昭不吃这套。 她就好?似文?昭圈起的篱笆里养着的一只猫,在围栏里上蹿下跳都无妨,若要跳出篱笆,爪子都得被?摁住剁个干净。 眼见云葳一声不敢发,灰溜溜跑去里间更?衣,文?昭快步走去殿外:“秋宁!” “婢子在。”秋宁忙不迭地跑了回来,“陛下有何吩咐?可要宣候着的朝臣?” “朕抽屉里的药膏你派人去查查,依云葳审慎的心性,绝不会突然主动招揽给?朕制药这等敏感?差事。” 文?昭凤眸微微觑起:“让候着的人多等一刻,去寻些甜点端来。” 秋宁瞳仁缩了放,放了缩,顶着满头的问号离了廊下。 不多时,云葳悄咪咪站回了书阁,糕饼的阵阵香甜漫过鼻息,她滴溜圆的眸子忍不住时时扫过御案一角的碗碟,权当望梅止渴,缓解未曾用过午饭的饥饿。 云葳瞄着点心,文?昭便时不时瞄一眼瞄点心的云葳,二人各自瞧得起劲儿?,视线从无相?交。 文?昭在等傻猫去拿点心,而云葳在等文?昭开口把点心赏了她。 相?处日久,云葳一早发现,文?昭不喜欢这般甜腻的食物,象征性地抿一口也就到头了。 沙漏唰啦啦垂落,一分一厘的光阴自指缝流逝,文?昭暗自佩服起了云葳的定力。 云葳敢跟她撒娇耍滑,力求请旨出宫别居,却不敢开口讨要点心,其胆色的拧巴程度令文?昭无可奈何。 “给?你半刻,都吃了,朕看着心烦。” 文?昭站起身来,端了那碗碟,直接递到了云葳的眼皮子底下。 云葳毫不犹豫地捧过小碟子来,眼底都冒着精光:“谢陛下,臣去外面吃。” 文?昭没有拦着她,只立在门边,从缝隙里偷摸观瞧着云葳“嗷呜嗷呜”的消灭点心,不由得敛了衣袖掩唇轻笑。 不出半刻,云葳就已经狼吞虎咽灭掉了吃食,心满意足小跑回书阁,还不忘悄咪咪地伸出小舌头,刮走嘴边的点心渣。 文?昭装模做样,手握书卷翻阅,微微上扬的眼尾却将她的心绪出卖了个干干净净。 云葳把手藏在宽大的广袖里,百无聊赖的来回捏着自己的手指头解闷儿?。午后?最是困倦难耐,听?老?头们商讨朝事尤其无趣,除非这些人呛起来,骂人不带脏字的互相?攻讦,那才叫一个爽! 两个大活人相?顾无言,云葳或许呆的自在,但文?昭今日心思烦乱,并不想如此忍耐。 是以她丢弃了书卷,试图与人寒暄:“朕下个月要去洛京行宫小住。” 云葳有些懵,只垂首回了个“嗯”。您老?人家要去何处,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文?昭翻了个白眼儿?,深吸一口气,尽力让语气柔和?:“可以考虑带一只黏人的小猫咪一起去。” 云葳悄然回敬了她一个白眼,丝毫没有表现出文?昭期待的欣喜与激动的神色。 “若她不去,朕走远了自是放心不下,只好?把她送去笼子里请托专人照管一二。免得朕回来,大兴宫都被?她霍霍的乌烟瘴气。” 文?昭已经被?云葳憋得没脾气了,靠着椅子悠然的自说自话?。 “陛下做主就是。” 云葳算是怕了文?昭,她听?得外间略显杂乱的脚步声,赶紧回了人一句,摆出了规矩板正的仪态来。 文?昭转瞬将容色端得一本正经,在御案后?正襟危坐,与方才吊儿?郎当拿人寻开心的模样大相?径庭。 云葳此刻却在心底有了旁的思量,文?昭方才虽是打趣的口吻,但只怕话?音里的戒备与提防也非随意调侃。 桃枝所言不虚,文?昭的多疑刻进了骨子里,她先前欺瞒了太多,饶是以后?日日乖顺,大抵也无法改变文?昭先入为主的成见了。 是以她该抓住每一次表现忠心的良机,尽力消磨文?昭心底积攒的猜忌才是。 比如,今次的去肿药膏。 第65章 惊诧 “你太让朕失望了!” 一声疾言厉色的斥责入耳, 将?方行至大殿门外的云葳吓得心间一颤。 “莫进去。”舒澜意眼疾手快地拦住了?云葳,朝人摇了?摇头。 云葳与人并排站在回廊下,悄悄咬耳朵:“舒姐姐,里面怎么了??” “启宁长?公主在里头, 方才陛下见过御医后?, 转瞬冷了?脸, 亲口宣的她。至于原委, 我?也没听清。她姐妹自幼情谊甚笃,今时陛下竟龙颜大怒, 我?们还是留心些为妙。” 舒澜意与人附耳低语, 眉目间隐有惶惑。 云葳不过是去掖庭的小院一趟,寻桃枝取药,没想到?回来宣和殿就变了?天。她捏着袖子?里藏着的小药瓶, 眼底闪过鲜明的纠结。 “哗啦——” 大殿内传来瓷盏落地?的脆响, 直将?殿外的宫人吓得哆嗦了?好半天。 云葳与舒澜意尽皆倒吸一口凉气, 此时此刻,云葳已然大致猜到?了?文昭发?怒的因由。 宣和殿书阁内,文婉怯生生伏在地?上, 只?不住地?重复着:“长?姐息怒,息怒…” 文昭面色铁青,冰眸扫过一地?的药瓶残片,顿觉遍体生寒。 “朕和母亲将?你看顾成人,是让你来做这种事的?姐姐哪儿对?不起你了?,如何就让你狠心至此,嗯?”文昭强压着满腔愤懑, 与人周旋。 文婉疯狂摇头,早已泣不成声。 “回话!” 文昭的胸口起伏猛烈无定, 一拳砸在了?桌案上,愤然朝着外间扬声吩咐:“全?都退下!” 一众趴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的宫人如蒙大赦,灰溜溜逃之?夭夭,反手将?殿门合拢的密不透风。 “婉儿错了?,长?姐息怒。” 文婉见除却?秋宁之?外的宫人都被屏退了?,忙不迭地?爬去了?文昭身边,抬手扯着人的裙摆讨饶。 文昭眸色清冷中潜藏着幽沉的怒气,话音更是森然:“耶律太妃给你的药膏是谁动的手脚?是她自己么?” 文婉还是只?会摇头:“不,不会的,母妃不会的,这绝不可能…” “是不是?老实交代!” 文昭蛮力抽离了?自己的衣裙,冷眼审视着文婉,沉声警告:“莫要逼我?收拾你。” 文婉面露惶然,一双笑眼里涔满了?清泪,语气里透着十足的畏惧: “臣不知,臣真的不知。母妃只?让臣换了?御医给您备下的那一托盘药膏,旁的什么都没说。” “她让你掉包朕的药,你想也不想就照做?她递刀让你杀朕,你也杀,对?么?”文昭苦笑一声,一时竟看不透文婉是装傻还是真的傻。 “不,不…不是,不…” 文婉抱着脑袋疯狂摇晃着,脸上的泪痕一道道交错如宫外纠缠不休的车辙印痕。 文昭半俯下身子?,与人附耳低语:“朕若让你给她送一碟下了?药的糕饼,你可敢?” 文婉惊骇不已,眸光怔愣,顷刻瘫坐在地?,羽睫都不曾眨动分毫,仿佛吓丢了?魂儿。 半晌,她突然抖了?下身子?,直接以头抢地?,给文昭“哐哐哐”地?磕头:“求长?姐息怒,求您饶了?母妃,求您…” 文昭的眼底划过一瞬失落的苦涩,用近乎僵直的手蛮力制止了?文婉的举动: “即便她对?你少有疼惜,可姐妹终究亲不过母女,朕自作多?情了?。婉儿,你不小了?,去封地?吧,徽州物阜民丰,是个?好地?方。” “婉儿不走,姐姐,我?从没离开过京城,没离开过您和大娘娘,求您别赶我?走。” 文婉复又攀上了?文昭的衣裙,死死抱着她的大腿,呜咽不停: “婉儿不知道药膏有问题,母妃她不会害您的,您对?她好,她都记得的。再说,母妃怎么可能害我?呢?我?是她亲生女儿啊,长?姐您信我?,信我?好吗?” 文昭无力地?阖眸长?叹一声,文婉有今日天真糊涂的蠢样子?,要怪她。 早先的岁月里,她逼着文昱成长?变强,便希望文婉能过得自在惬意,从未强求文婉接触真实的皇家底色和朝堂政务。 是她把人护得太好,反被贼人盯上,成了?一把没心没肺的,随时可以悄无声息刺向她腹心的利刃。 “秋宁,带她去太后?宫里住一晚,明日送去徽州。” 文昭扫过幼妹涕泗横流的脸颊,只?沉声道:“以后?凡事多?个?思量,好自为之?。松手。” “长?姐,我?不去,长?姐……”文婉的手攥的愈发?紧了?。 “殿下…”秋宁不无苦涩的近前去掰她的手:“殿下听话,不闹了?,跟婢子?走吧。” 秋宁心下感叹,文昭如此处置文婉,已然是不痛不痒了?。若非顾念姐妹情谊,文婉的罪责当诛。 说来,那日本是秋宁去太医署拿药,可巧半路碰上了?文婉。 文婉主动提议送药,她与文昭亲厚,大内无人不知,秋宁与槐夏也从不防着她,是以秋宁就这般将?手中的托盘转交给了?她,自去忙别的差事了?。 整整二十瓶药膏,悉数被文婉掉包成了?耶律太妃提前备下的替换品,就这么不被提防的,堂而皇之?被文婉端入了?宣和殿,而文昭也毫无防备,照单全?收。 毒药膏里放了?大量曼陀罗花子?的粉末,只?添了?丝寡淡又不易被觉察的清淡香气。 文昭几乎日日都会使用此药缓解关节的胀痛,如今不出?两个?月,只?剩了?两瓶未曾启封的药膏。得亏云葳意外受伤,这才察觉了?异样,点醒了?毫无意识的文昭。 不多?时,殿门复又大开,秋宁搀扶着哭得梨花带雨的文婉,缓步踏出?了?宣和殿。 云葳的视线停留在那道远去的背影上,心底五味杂陈。她渴慕亲情,却?不敢轻信亲人;她本当文昭金尊玉贵,自幼倍得宠爱,该有个?尚算完满的家庭。 但今日所见令她恍然,好似事实并不如她所想。 “陛下今日不会有心思理政。”舒澜意抬眸瞧着西?斜的扶光,压着嗓子?与云葳交谈:“劝你最好也别进去,找个?由头做旁的事吧。我?去趟前省查问巡幸洛京的进展,半个?时辰后?就出?宫了?。” “舒姐姐慢走。” 云葳苦哈哈撇了?撇嘴,她无处可逃,只?得在廊下干等着,毕竟今夜还得进去睡觉呢。 文昭颓然地?靠在御座上,阖眸苦思了?良久,脑海里闪过幼年家人们相处的一幕幕热闹场景,现下却?只?觉得不真实,仿若一场臆想的幻梦。 文昭并不信文婉会对?耶律太妃的心思一无所知,不然这纯真的妹妹就不会在自己的府上独居数月,躲着不肯回大兴宫;更不会在她即位后?与她疏离,窝在自己的殿宇里闭门不出?。 但事实往往残酷,不管文婉出?于何种考量,是否心存侥幸,她都亲手换了?文昭的伤药,并选择无动于衷的欺瞒到?底,终归是心向着耶律太妃多?些。 被一手扶植栽培起来的文昱背刺,文昭无话可说,毕竟幼弟身份特殊,这不再是姐弟的私事私情,朝堂漩涡裹挟下,每一个?个?体都是无力又渺小的。 可文婉不同,文昭护她十七载,从未让她涉足朝堂,从未想过利用她分毫,给了?她最大限度的自由与洒脱。 文婉要风得风,哪怕要星星,文昭都恨不得给人摘一颗回来。一片真心换来这个?结局,当真心寒彻骨。 正如此思量着,秋宁蹑手蹑脚地?溜回了?书阁,小心翼翼捡起地?上散落的碎瓷,又悄悄地?回转了?身子?,意欲悄无声息的逃离。 “站住。”文昭闭着眼睛轻语:“别出?去,陪朕呆会儿。” “是。”秋宁的话音轻微,将?瓷片收拢在丝帕里包好,安放去墙角,这才走了?过来,试探着询问:“婢子?给您捏捏头?” “嗯。”文昭愁眉深锁,自嗓子?深处给了?她一个?闷闷的回应。 半晌,除了?主仆二人轻微的呼吸,再无旁的动静。落日西?垂,屋子?里顷刻黯淡了?下来。 “婢子?给您掌灯。”秋宁收了?酸胀的手指,转头去找火折子?。 “不必,让朕这样呆一会儿。”文昭出?言制止了?,此刻被黑暗环绕,反令她心安。 云葳望着幽沉无有烛火的大殿,轻叹了?一声,转身离了?廊下,往西?宫去寻桃枝了?。 “姑娘怎这会儿过来了??药膏给了?吗?”桃枝颇为意外,回望稍显落寞的云葳,满目狐疑。 “陛下该是知道了?,我?就不必自作多?情,平生事端了?。” 云葳信步朝着房中走去,将?药膏扔在了?桌上:“已过三日了?,她该是忘了?我?随口一提的话。她龙颜大怒,今夜我?睡你这儿吧。” 桃枝满面担忧:“谁动的手脚,可查到?了??下毒的事一波接一波,你在她身边,婢子?都有些怕了?。” “不知,启宁长?公主被传进了?大殿,和她脱不了?干系。” 云葳怅然地?望着夕阳落日映衬下殷红的天色:“我?无路可选,身边人一早给我?规划了?前路,而陛下她,又断了?我?的退路。我?怕也无用,不是吗?” 桃枝半蹲在云葳身前,满目怜惜,给她理了?理额前碎发?:“姑娘,先前的事不是你的错,那是个?意外。你什么都没说,婢子?没吐口,陛下她也未再为难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莫要如此消沉。” “姑姑的嘴严实,我?领教过。” 云葳的语气无奈又气恼:“云老夫人的身份,您早知道的吧,偏生瞒着我?。我?不知道您瞒了?我?多?少,也不想纠结了?。” 桃枝难掩心虚,转身走去了?另一间屋子?:“婢子?给您找一床被子?去。” 云葳瞧着桃枝躲闪的反应,忽而理解了?文昭的心境。 文昭看不透身边人皮囊下的心是红是黑,云葳也看不透这些追随她的人心底藏了?多?少秘密筹谋,究竟是利用多?些,还是真情多?些。 第66章 拧巴 月色如清霜, 泠泠落门扉。 文昭长身立于花窗下,仰首望着一轮圆月,任周遭的?黑暗包裹着她,只影寥落。 簌簌晚风飘摇, 拂乱了她鬓边的碎发。 “入夜天凉, 您早些回?寝殿可好?”槐夏摸着夜色, 悄然无声靠近文昭身?侧, 给人披了?个外衣。 “也好。”文昭随手扯过领口,直奔殿外而去。 自下?午直至子夜, 文昭都无暇政事, 宣和殿内除却秋宁和槐夏,也再无旁人。 云葳有些提心吊胆的?,托起下?巴抱着烛台守了?许久。她不敢去触人霉头, 却也怕文昭迁怒于她擅自别居的?行径。 “姑娘, 睡吧, 都丑时了?。”桃枝看不下?去,柔声劝人上床歇息。 云葳没?再等了?,她困倦至极, 爬上床榻后,转瞬就入了?梦。 翌日晨起,云葳顶着眼底的?乌青跑去宣和殿时,刚走到台阶上,就撞见了?折返的?舒澜意:“舒姐姐怎么往回?走?” “回?吧,方?才秋宁说,陛下?今日身?体不适, 取消了?朝议,不来?此处了?。” 舒澜意轻叹一声, 拍了?拍云葳的?肩头:“瞧你这两道黑眼圈儿,机会难得,快回?去补觉吧。” 云葳抬眸望了?眼大门紧闭的?宣和殿,难掩落寞地点了?点头,拖着倦怠疲累的?身?影回?了?西宫,当真补了?大半日觉。 一觉醒来?,傍晚的?天色灰暗阴沉,浓重的?云朵遮蔽了?春日的?暖阳,平添了?几分慵懒的?意境。 “姑姑,我?去随便?走走,晚些回?来?。” 云葳瞧着外间的?天色,忽而来?了?兴致,给桃枝丢下?一句话,拔腿直奔御园。 这破天气?肯定没?有哪个人有心逛园子,四下?无人的?偌大御园正合云葳的?胃口,实在最好不过。 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园中,云葳扫见两颗老?树前的?一弯秋千,便?小跑着坐了?上去,悠悠然晃荡着,缓解连日来?不敢有丝毫松懈的?心境。 文昭在湖中泛舟,摇荡的?小船深处,她端着酒盏,眸色虚离间,总能瞥见不远处有什么东西在晃动,若隐若现的?,煞是?奇怪。 “西面树丛里,有什么蓝色的?东西么?是?朕眼花了?不成?”文昭眯着眸子,沉声询问秋宁。 秋宁站在一侧,视野好些,定睛一瞧,轻笑着回?应:“婢子瞧着像是?云侯,那儿有个秋千。” 文昭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仰首饮了?杯中酒,淡淡道:“靠岸。” 云葳神态闲散惬意,眉目低垂,小脑袋半倚着秋千的?扶手,视线有一搭没?一搭地扫过毛茸茸的?草坪里急于搬家?的?蚂蚁,看得有些出神儿。 约莫要落雨了?。 “啊——!” 一声突兀惊呼响彻御园,惊走了?树丛间的?飞鸟。 云葳本悠哉悠哉缓缓飘荡,却毫无预料的?被?人从身?后猛然推了?一下?,顷刻身?体悬空,直冲云霄,险些吓得她神魂出窍。 巨大的?惊骇直冲天灵盖,她一双手死死地攥紧了?秋千的?两根绳索,双眸紧闭,不去看外间令人眼花缭乱,倒转晕眩的?景致,小声出言请求:“停下?,求你停下?来?,莫推了?可好?” 一股蛮力自绳索中倾注而下?,令飘荡的?秋千戛然而止。 云葳长舒一口气?,一溜烟从秋千上跑下?来?,躲出去好远才敢回?眸去找寻这个悄无声息的?恶作剧之人。 “…陛下??” 她回?身?的?刹那便?愣在了?原地,凝眸望着面色寡淡的?文昭,慌忙躬身?告罪:“臣失礼了?,望陛下?恕罪。” 文昭扶稳秋千,自己先行坐了?上去,才轻声招呼云葳:“过来?,陪朕一道荡秋千。” “是?。”云葳稍感抵触,虽走了?过去,却缩在秋千的?角落里,小爪子牢牢攥住了?绳索。 此时此刻文昭的?心情绝对不妙,云葳在担忧,担忧文昭会借着荡秋千发泄烦闷,一跃千尺冲云霄的?那种。 文昭待人坐稳,脚尖一点草皮,秋千便?荡起老?高,再度吓得云葳闭了?眼睛。 几个来?回?间,云葳已然把身?体缩成了?一团,两只手悉数攀上了?一侧的?抓绳,双臂夹着脸颊,遮住视线麻痹自己,缓解身?子悬空的?恐惧。 而她的?脑海中已经勾勒了?一出被?惯性甩飞后跌落草皮翻滚成挂彩肉球的?大戏。 “胆子这么小?” 文昭正在兴头上,转眸瞥见身?边圆滚滚瑟索的?肉团子,忍不住讽笑着挖苦。 云葳感受到秋千愈发猛烈的?摆动幅度,几乎是?忍无可忍的?道了?句:“陛下?,臣害怕,求您放臣下?去。” “你可以抱着朕,掉不下?去的?,慌什么?” 文昭甚是?不解,三岁孩童坐上秋千都是?乐呵呵的?,可她身?侧这人都成年了?,竟怕成了?这个怂样儿,实在是?有些看不过去。 云葳权衡了?一番,一来?文昭身?侧有随侍,二来?文昭是?活的?,好似还不如身?侧的?绳索牢靠,要是?两人一起滚下?去… 她选择放弃。 见人无心买账,文昭悄然又加了?两分力道,满是?玩味的?打量着云葳的?反应,坐等小猫伸爪子。 按理说,吓破了?胆子的?人,会下?意识地攀附身?侧的?依仗,抑或是?失声尖叫,转移注意力才对。 文昭如是?想着,等了?半晌,却只看到了?云葳缩头乌龟一般僵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她颇为失落,伸直大长腿,在草地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痕迹,转瞬将秋千逼停。 秋千止住许久,文昭早已闪身?离开,云葳都未曾回?过神来?。待到她冷静下?来?,睁开眼睛四下?观瞧,哪儿还有文昭的?影子? 云葳颓然地滑落于草坪,抱着膝盖默然良久,心里忽而萌生了?一股子莫名的?委屈,顷刻红了?眼眶。 文昭大抵只把她当个随意耍弄的?玩意儿,心情好就逗弄一番,心情不好就会把她扔去一旁,抑或是?从她身?上发泄找乐子。一如昨晚的?忘却,一如今日的?玩笑。 乌云愈发低沉,眼看便?要落雨。 云葳抬袖抹了?抹不争气?垂落的?眼泪,转身?朝着西宫的?方?向走去。 “吓的??” 石径路一侧高大的?海棠树后,文昭如鬼魅般闪现于云葳的?身?前,定睛凝视着小兔子红通通的?眼眶。 云葳颇觉意外,慌乱倒退了?两步,羽睫闪烁如风。 文昭近前攥紧她的?手腕,拉着她又回?了?秋千那儿。 “陛下?,不要,求您…” 云葳惊恐不已,双眸瞪得浑圆,不住往后缩着身?子:“臣何处错了?,臣改。” 文昭顿住脚步,将人拉到了?自己的?鼻尖处,犀利的?凤眸幽沉地端详着惊惶的?小人儿,沉声道: “你对朕,除了?惧怕,可有一星半点的?信任?在朕面前,伪装、做戏、压抑、隐忍求全,唯独不敢以诚相待,对么?” 浓烈的?酒气?漫过鼻息,云葳的?心跳杂乱无章,暗道倒霉。 文昭本就不是?个好脾气?的?,这会儿又饮了?酒,只怕催发了?心底的?愤懑,正值情绪低落的?峰值。 “说话,又装哑巴?”文昭觑起凤眸,性急之下?催促的?话音透着不耐。 云葳不得不承认,文昭的?评断言辞说中了?她八成的?思量,可若实诚认下?,这会儿无异于给文昭本就怒火中烧的?心境火上浇油,她断然讨不到一丝一毫的?好下?场。 “没?…没?有,臣再…再不敢欺瞒陛下?了?。” 云葳小心翼翼地回?应,一双手紧紧攥着身?侧的?裙摆,眼前的?睫毛都眨巴出了?残影。 “嘀嗒,嘀嗒……” 老?天见怜,厚实的?云层间垂落了?几滴豆大的?雨点,打在了?云葳满是?慌乱的?容颜上,迸裂了?一朵水花儿。 不知是?秋千的?功劳,还是?酒水的?威力,文昭觉得头有些昏沉晕眩。 抬眼望着暗沉的?天色,她无力地轻叹一声,松开了?云葳,只淡声吩咐:“随朕回?去。” 文昭在酒气?的?怂恿下?,萌生了?试探云葳态度的?想法,可这结果无异于给了?她当头一棒。 云葳宁可委屈的?自顾自抽泣,都不敢在她面前讨要分毫的?怜惜。 昨日的?文婉犯下?大错,被?她斥责恐吓了?一通,却还是?会拉扯着她讨好哭诉,这才是?存心亲近的?人该有的?反应。 可云葳的?反应只有被?迫的?隐忍与惊惧,显然一丁点儿试图亲近依恋的?端倪都挨不上。 文昭大步流星的?在前面走,云葳谨小慎微的?在后面跟,两个皮囊下?包裹着的?,是?全然不相干的?心事。 文昭一路无话,将人直接带回?了?寝殿。 云葳战战兢兢,后悔方?才游园的?决定。 “觉察药膏有问题,为何不直言?” 文昭亲自抬手褪去了?染上潮气?的?外衣,随手丢去了?一旁的?椅背处:“答应给朕做个新的?,怎至今未见到呢?” 云葳眸光一颤,难掩心虚,又自觉俯下?身?去,怯生生解释: “陛下?恕罪,臣无意欺瞒。臣只是?怀疑,却拿不准是?否真的?有问题,所以才…” “御医只闻了?须臾,便?笃定药膏里放了?过量不该存在的?毒物。你的?医术不算糟糕,当真拿不准?既有怀疑,为何不说给朕,为何不拦着朕给你用药?你在怕什么?不惜以身?试毒也要装糊涂?这等事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朕怎会怪你?” 文昭的?语气?里透着鲜明的?不满。 “臣知错。”云葳愈发惭愧,文昭的?怨怪入耳,她连分辨的?心力都没?有了?。 “知错?”文昭苦笑一声:“朕在等你解释,听你一句心里话,很难。” 云葳脑子发蒙,连眉心都锁了?起来?。 “你猜测的?毒物是?什么?”文昭见她沉默,耐着性子一点点的?引导。 云葳轻呼了?一口气?,总算等来?一个好回?答的?问题:“臣怀疑是?曼陀罗的?气?息,但辨识不出是?花瓣还是?籽实。” “猜得不错,既知道是?毒物,你就这么放心的?让朕每日用下?去?”文昭的?语气?里藏着些许莫名的?笑意。 云葳小声嘀咕:“不全是?毒,曼陀罗本就有抑痛麻痹的?用途,且中毒需要很长时间,旦夕无事的?。” 文昭苦涩哂笑:“左右朕一时半刻死不了?,朕中毒不治的?风险远低于你贸然谏言的?风险,是?以你权衡一二,为了?自己安生舒坦,便?瞒下?了?这个事实,留待日后寻到良机再抖搂,是?也不是??” 云葳哑然,把心思刨析透彻,摆上明面,听起来?实在有些残忍无情,但这却是?事实。 “朕当真是?孤家?寡人了?。” 文昭施施然踱步去了?床榻前:“先前是?朕误会你的?心意了?,对么?那晚…非是?你默许朕的?行径,而是?惧怕朕的?威权,不敢不从,加之念音阁事发,你故意逢迎朕意欲求得宽赦,对么?” 云葳的?指尖扣进了?掌心,半晌都没?说出一句话来?。那晚的?情绪过于复杂,她至今也分辨不清。 “退下?吧。”文昭未等来?回?应,无力又落寞地摆了?摆手:“这几日不必当值了?。” “陛下?呢?”云葳抬起垂了?半晌的?沉重头颅,转眸紧盯文昭的?背影,问出了?连日来?的?困惑: “那夜您为何没?回?寝殿?您把臣当什么?发泄耍弄的?玩物吗?三年前,您为何丢了?所有臣碰过的?床品?您的?示好,是?在强忍着对臣的?厌恶,碍于臣有丝毫利用的?价值,与臣逢场作戏吗?” 文昭背在身?后的?一双手悄然攥成了?拳,云葳一连串的?问题令她颇觉意外,不由得蹙起了?眉头。 大殿内静得出奇,云葳等了?须臾,见一贯舌灿莲花,甚至是?咄咄逼人的?文昭默然无言,她心头一紧,难掩失落的?低语: “臣僭越了?,臣告退。” 神伤怯弱的?话音刺痛了?文昭酒后敏感的?神经,她错愕,回?身?望去的?视线亦透着未曾回?过神来?的?怔愣—— 云葳已然自地上爬起,头也不回?的?决然攀上了?把手,正欲夺门而逃。 “小芷!” 急切地呼唤脱口而出,文昭与云葳皆是?一愣。 一个在怔愣自己下?意识不受控的?话音,一个在诧异文昭突兀的?轻唤是?为哪般。 “今夜留在这儿别走,朕心情低落压抑,你陪着朕可好?” 第67章 雨夜 春雨淅沥, 落红遍染清池。 寂静的廊道下,槐夏与秋宁附耳攀谈:“陛下烦闷至此,竟还?有闲心把云侯拉来寝殿寒暄,当真新鲜。” 秋宁嘴角抽搐了?须臾, 脑海里乍现自掖庭狱出来那晚, 文昭与云葳二人过于亲昵的动作来。 槐夏推了下她的手肘:“嘿, 与你说话呢, 想什么呢?” “有人?给陛下解心宽,你我也省心, 多好的事儿。”秋宁心不在焉的敷衍。 槐夏向她投去了?满目狐疑的审视眸光, 阴阳怪调的调侃:“秋总领当真如此想?” “路槐夏,路司言,您是否过于清闲了??” 秋宁咬牙切齿地回应了?她的阴阳怪调:“若闲来无趣, 我明日与陛下说道一二, 把我手里差事分你一半儿。” 槐夏身子激灵一下, 搓了?搓臂弯:“免了?,落雨有些冷。你守着,我加件衣裳去。” 秋宁听着簌簌雨声, 深感百无聊赖,侧身半倚阑干,虚离的眸子扫视着大殿内悦动的烛火光晕。 云葳在门后踟蹰良久,垂眸看着脚下被火苗拉长的飘忽倒影,脑海中一团乱麻。 “臣回去给您取药膏,昨日做好了?,没敢送。”云葳沉吟良久, 才扯出一个逃离大殿的说辞。 “朕现在亟需的不是外?用的伤药,你该清楚的。”文昭立在床边没有动, 语气轻飘飘的。 云葳紧了?紧小拳头,终究斗不过心底的渴慕,硬着头皮回转身子,立在了?离文昭数米远的屏风外?。 “今夜闲来无事,我就等着看,这不出五步的距离,你要用多久,才舍得?迈步走近我。”文昭在床榻的边缘落座,眸光虚虚地落在了?身前,好似在凝视地砖,又好似只是放空。 云葳意外?,文昭竟改了?自称,这约莫是文昭第一次在她面前卸下全部的身份羁绊,淡然做此称。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交错纠缠,她有些分不清了?。 文昭待她,可能与她对文昭的感情一样,真假混淆,自己也拎不出头绪来。 文昭此刻也是心神不宁,若云葳全然是被迫应付,又岂会把陈年旧事挂嘴边,大着胆子质问?她? 可云葳的心如磐石,时常虚离淡漠,好似颇难与人?亲近,遑论敞开心扉了?。 五步的距离不过咫尺,咫尺却又何尝不是天涯?相识三?载,彼此的猜忌提防,动辄不合时宜冒出来的君臣悬殊地位的规矩考量,便是咫尺天涯的例证。 “臣也等一个答案,等一个真心接纳臣的人?,接纳臣皮囊下的全部,虚伪,做作,任性,不安,执拗,疏冷,自卑,怯懦…” “够了?!” 文昭愤然起身,将云葳的话音打断:“朕从未见过哪个人?,诋毁自己头头是道,喋喋不休!” “可臣便是如此,臣与您云泥之别。” 云葳垂首盯着翘起的鞋尖,一双手的指尖写?满不安,用力捏来捏去:“年龄,阅历,出身,感情…臣与您的差别太过分明,此生都望尘莫及。臣看您,好似人?望月,美好却虚幻,不是吗?” 她怅然轻叹,话音似濯濯清溪:“清晖照万人?,臣只是得?沐月华的万千之一。事实是可望不可及,可心里却起了?荒诞的贪恋,妄图将一轮冰魄据为己有,是臣肖想太多,是臣错了?。” “口气不小。”文昭轻嗤一声,缓步走近了?云葳: “云泥之别?为何要将各有归处的云泥强行作比?我非高悬天际的圆月,你也非混迹泥淖毫不出挑的尘埃。你我血肉之躯,皆是神明眼底渺小如蝼蚁的众生。我们唯有身份差别,其余掣肘,都是你的借口罢了?。” “这便是了?,臣没有资格主动走向您,而?您若有心走近我,却轻而?易举。” 云葳安静地瞧着文昭信步行至她的眼前,在心底默默数着文昭靠近她的步调,直至鞋尖相抵,才狡黠地抬眸,与人?莞尔一笑?,嘴边浮现一个轻浅的梨涡,与那淡笑?一般,似昙花瑰丽,稍纵即逝。 文昭眸光一怔,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竟被这狡诈的小贼摆了?一道。 “甚好。”文昭斜勾朱唇,哼笑?轻语: “你既有心力耍弄这些诡谲伎俩,便说明你的心态远比显露在外?的强大百倍。朕偏生喜欢如你这般摸不透看不穿的鬼灵精,不如今夜就让朕好好参悟参悟你这小妖孽的心绪?” “不敢当。”云葳试探得?逞,便悄然往后闪了?身子:“陛下今日忧思郁结,该早些休息。” 凡事都该循序渐进,过犹不及,轻而?易举攥到手里的物件,永远不会被珍惜回味。 文昭无声地弯了?眉眼,玩味的笑?靥直达耳根:“撩拨够了?便想逃?天底下哪儿有这等占尽便宜的美事?人?不大,心思百转千回,谁教你的?” “臣岂敢撩拨陛下,这是大不敬。” 云葳眉目低垂,装得?乖巧谦卑,悠悠拱手一礼:“您问?话臣答话罢了?,并无什么婉转心思。桃枝等着臣呢,再耽搁,她要担心的。” “表面恭谨心底叛逆,这叫阳奉阴违。” 文昭淡然凝视着云葳,话音自唇齿间缓缓飘散,漫不经心地伸了?手指去够云葳的侧脸。 云葳思及文昭漫身的酒气,有些慌乱的往后退了?两步。 “躲?” 文昭尾音上?扬,口吻却透着三?分压抑,修长的手指凌落于半空,难掩突兀。 云葳不安地闪动着眼睑,一时竟不知所措。方才热血上?涌,感性作祟,此刻她的理智回来了?。 “你这是欲迎还?拒?好玩么?”文昭收回了?手指,眼底闪过一丝寒意。 云葳疯狂摇着脑袋否认。 “秋宁!”文昭快步往外?走去,立在殿内扬声呼唤。 “婢子在。”秋宁几乎是闪现在了?房门处。 “备沐汤来,朕要沐浴,不必命人?伺候。”文昭吩咐完,复又探身回了?卧房。 秋宁的思绪零乱,茫然眨了?眨眼,仓惶逃离了?大殿。 比秋宁更零乱的,是石化在原地的云葳。 “给朕更衣。”文昭立在屏风后,展开双臂候着。 此刻,殿内除了?云葳,再无旁人?。 云葳阖眸,倒吸了?一口凉气,以同?手同?脚的诡异姿势,慢吞吞地擦着地板磨蹭去了?文昭的身后。 颤抖的小爪子攀上?文昭腰间的玉带,蛮力撕扯了?半晌,都没找准暗扣的位置,反越收越紧,勒得?文昭悄然攥紧了?拳头。 “你活腻了??”文昭咬牙切齿,觑眼挤出了?一句威胁:“再扯一下,爪子给你剁了?!” 云葳的手停滞在半空,再不敢动了?。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外?间殿门开合间,秋宁探身入内,是来送沐汤的。 云葳脚踩猫步一溜烟飞扑了?过去,朝着人?连比划带挤眉弄眼的,总算诓骗着秋宁近前伺候文昭去了?。 眼见秋宁轻车熟路的给人?下了?玉带,她深吸一口气,屏气凝神溜出了?大殿,随即冒着淅沥的雨帘,撒丫子逃之夭夭。 待秋宁绕去文昭身前,给人?解衣领处的暗扣,文昭才惊诧发觉,眼前人?竟被掉了?包。 她匆匆转身去瞧,殿门大开,哪儿还?有云葳的半点儿影子? “半刻,把人?抓来,否则你去院子里醒醒脑。” 文昭待人?给自己换好衣衫,淡然甩了?袖子坐去床榻上?,冷声吩咐着秋宁,顺带赏了?人?一记眼刀。 秋宁心肝一颤,脚底抹油溜得?飞快,入了?廊下便问?:“方才云侯跑去了?何处?” 小宫人?一脸懵,抬手给人?指了?个方向,就见今夜第二个下雨不打伞的傻子冲入了?雨帘,跑得?比先前那个还?快。 顶着冰凉的雨雾,秋宁一把攥住了?云葳的胳膊往回拽:“跟婢子回去!” “秋姐姐,我不能回,哪有臣子伺候陛下沐浴的道理?你救救我。” 云葳倒退两步,疯狂撕扯着衣袖。 “你不回去我得?玩完儿,你救救我成吗?云侯,小祖宗,跟我回去吧。” 秋宁被雨水淋得?难以呼吸,云葳却如泥鳅般挣扎不休,她无奈下一把压住云葳的肩头:“云侯,得?罪了?。” “嘶…”云葳倒吸一口凉气,却还?在试图引诱秋宁:“秋姐姐,陛下醉了?,你不能眼睁睁看她醉酒胡为。” “跟醉酒的人?没道理可讲,她酒醒会忘了?的,你多担待。”秋宁拧着云葳的胳膊,押着人?往回走,语气决然。 于是,半刻后,两个落汤鸡般狼狈的人?互相拉扯着现身廊下,惊得?槐夏瞠目结舌。 “我这样子没法见陛下,你把她带进去。” 湿透的秋宁揪着云葳的衣领,把人?塞进了?槐夏手里,掉头就走。 云葳冲着不明原委的槐夏疯狂摇头,指着殿外?低语:“放我走。” “不敢。” 槐夏实话实说,推了?云葳入内,一句话没跟文昭说,飞速合拢了?殿门,领着宫人?倒退十步远。 文昭一步一步,慢悠悠靠近了?浑身湿透,贴在门边瑟索的云葳,仿佛一只盯上?无路可逃小老鼠的胜券在握的狸猫,眼底的眸色犀利又透着玩味。 “这么急不可耐,看朕要沐浴,你便冲去雨里把自己洗了?个干净?” 文昭挑了?云葳额前的一缕湿润发丝在手,眉眼间皆是笑?意。 “陛下,莫打趣臣了?,玩笑?开不得?。”云葳声音有些发颤,不知是慌了?,还?是被雨水冻得?。 文昭冷哼一声,徐徐轻语:“既不肯伺候朕沐浴,朕也不便勉强。可热汤已?备下,不若…朕给你沐浴好了?。” 话音方落,文昭拇指与食指交叠,稍一用力,便扯着那一小撮头发丝,把云葳拽了?个趔趄。 如此拽着人?走了?几步,文昭反手捏住云葳的后衣领,甚是粗暴的上?下一扯,“呲啦——”一声响,云葳的一身水蓝色绸衫顷刻分作两坨湿哒哒的软布,垂落于地。 云葳惊慌下蹲,胡乱地捂着暴露于空气的身子,却是捉襟见肘,自顾不暇。 文昭指着身前的浴桶,虚离眸光盯着蒸腾而?上?的水雾,沉声道:“进去,等朕帮你?” 云葳垂眸看着身上?仅剩的一件被扯飞了?系带的小肚兜,脸颊绯红一片。 一侧的浴桶里鲜花遍布,她稍作思量,便迅捷地纵身跳了?进去。 “噗通——哗啦啦” 文昭挑了?挑眉,绕去人?的身后,修长的指尖在浴桶的边沿游走,顺着湿滑的木纹,直接垂落在云葳的脖颈间,慢条斯理的,顺着她分明流畅的下颌线,悄然漫过纤长的肩颈又原路折返,指尖随即用力戳了?戳云葳的锁骨窝。 云葳的身子抖了?须臾,无声咬上?了?下唇,眼眸中的波光泛起迷离,身子升腾起朦胧的暖意来,下意识地往浴桶深处缩了?缩。 文昭眸光幽沉,缓缓眨动了?两下眼睑,转身回了?卧房,幽幽道: “朕可没有伺候人?的习惯,你自己洗吧。” 云葳窝在浴桶里,人?早已?傻的彻底。 衣衫被文昭毁了?,如今她是进来容易出去难,可浴桶里的水早晚会变凉,而?殿内这副景象,文昭铁定不会让宫人?进来…… 这是个死局,除非云葳向文昭服软讨饶。 文昭坐在茶案后,气定神闲地品着今岁的新茶,入口寡淡又回味悠长,正适合静下心来慢慢感悟唇齿余香。 耗了?两刻,浴桶中的水雾渐渐散去,温度也愈发低了?。 云葳越泡越难受,大眼睛四下环视着周遭的陈设,巴不得?扯下一块帷幔来蔽体。 一旁的衣架上?本?该挂着寝衣,现下却是空空如也,定然是被文昭使坏,提前收走了?。 文昭的余光瞥向外?间,眼底的笑?意愈发深了?,她不怀好意,高举起茶壶,一次次斟慢茶水的响动格外?清亮,却存心默不做声。 “…陛下” 一声如蚊蝇般细软的嗡嗡入耳,文昭勾了?勾嘴角,纹丝未动。 云葳感觉上?下牙关都在隐隐打颤,再泡下去非生病不可,是以眼一闭心一横,复又唤了?句: “陛下,臣错了?,求您开恩。” 文昭恬然的从茶案处起身,慢悠悠往前踱着步子,状似无心之举,顺势将地上?一坨湿哒哒的碎布往门口踢了?踢: “好端端的,怎还?认上?错了??洗了?许久还?没好?洗好了?自己回去就是,不必知会朕。” “陛下,臣冷。” 云葳委屈巴巴地拧了?眉头,眼尾弧度愁楚惹人?怜,话音更是软的不像话。 “那…朕叫人?给你加些热汤?”文昭作势就要抬脚去殿外?唤人?。 “…不!” 云葳慌乱出言:“求陛下开恩,臣不跑了?,您赏臣一件衣裳吧。” “衣裳?好说。”文昭答应的爽快,却忽而?眸光一转,又补充道: “只是朕记性不好,不记得?那些衣衫被放在房中何处了?。这可如何是好?听人?说,心情好的时候,记性会好些?” “陛下最是圣明,定能想起来的。”云葳瘪着小嘴,讨好的口吻过于鲜明。 文昭骤然失笑?:“圣明?云侯抬举了?。朕现下众叛亲离,连妹妹都要伤朕,可不是个圣明人?该有的惨淡境遇。” “陛下心胸豁达,待人?宽和,又何必自苦呢?”云葳绞尽脑汁地夸文昭。 “朕绝非宽仁的君主,反而?有些记仇,喜欢一报还?一报,一分债百倍偿。”文昭绕着浴桶来回踱步,云淡风轻的与人?闲扯。 “…陛下…”云葳快哭了?。 “哦?云侯这是倦了?,不想与朕扯闲篇。唉,孤家寡人?呐,去睡了?。” 文昭轻叹一声,拖着曳地的裙摆走了?回去:“对了?,一会儿走的时候,记得?把烛火给朕熄了?。” “哗啦——” 一阵水花四溅,云葳伸出胳膊,一把拉住了?文昭的袖摆:“陛下,臣再不胡闹了?,求您饶了?臣吧。” “你这傻孩子,朕不过见你淋了?雨,准你沐浴暖身罢了?,饶字从何谈起?一把老骨头不如你精力旺盛,容朕去歇息。” 文昭反手扯出了?衣袖,头也不回的大步往前,嘴角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来。 云葳当真是黔驴技穷,脑子飞快地转了?八百圈,她穷尽毕生之能,才咬牙挤出一句: “臣若染了?风寒,要费您的银钱医治,实在得?不偿失。求晓姐姐看在惜芷年幼无知的份上?,垂怜一二。” 话音入耳,文昭眯了?眯眉眼,讶异却也欣喜:孺子可教! 第68章 卧榻 夜深雨渐紧, 暖焰消烛泪。 文昭脚步一顿,状作迷惘模样?,好奇追问?了句:“你方才说什么?雨声聒噪,朕未听清。” “求晓姐姐垂怜。” 云葳好不委屈, 闭着眼睛又咕哝了一遍。 “朕当真是耳聋了。” 文昭轻叹一声, 以指尖揉了揉太?阳穴:“不过?好似记性恢复了些?, 寝衣放在何处来着?” “晓姐姐天资卓然, 世间无人可及的,更是风华正茂, 耳聪目明, 怎会?记性不好?求您莫打?趣我了。” 云葳一连串扑哧了好些?谄媚揶揄的说辞,水已冷透,她要忍不住了。 文昭抬手轻拍了下脑门, 回到床前?拎了个薄薄的丝被出来, 转身紧走去云葳身侧, 边抖弄手中半透的丝被,边自嘲轻笑: “瞧朕这脑子,没有寝衣也无妨的。出来吧, 用这小被子裹着就好了。” 云葳顾不得许多,伸手便去抢,有就比没有强! “诶?”文昭俏皮闪了身子:“弄湿了就不保暖了,你还是先出来好些?,仔细着凉。” “陛下既累了,便劳您把小被子搭去衣架,早些?就寝吧, 臣一会?儿自己来。” 云葳眸光一转便计上心来,断然不肯让文昭的贼心顺遂分毫。 得逞便改口, 耍滑更是信手拈来,文昭听得这等说辞,颇为不悦地收敛了笑意。 须臾后,她漫不经心的,缓缓将食指戳进了沐汤,而后故作惊诧,沉了脸色轻斥: “水如此冷,你还要拖?受寒于身体无益,赶紧出来,莫要胡闹。” 云葳早已把自己缩成了一团,看着文昭志得意满的跟她演戏,她的牙床咬得都有些?酸涩了。 “那您背过?身去好吗?” 云葳的软糯语气近乎哀求:“臣要脸的,有失体统。” 文昭嗤笑一声,将小被子往前?递了递,象征性侧了脑袋,调侃道:“方才又不是没见过?,快些?出来。” “哗啦…” 云葳如一尾轻快的鱼儿,迅捷跃出了冷透的沐汤,背身缩在浴桶后,用力地扯过?文昭手里的丝被,胡乱缠绕一通,把自己裹成了蚕蛹模样?。 文昭回眸瞥见云葳羞赧的傻样?儿,实在没忍住,掩唇笑得欢畅: “你将自己裹成这般模样?,可还能动弹?想学水中锦鲤,在朕的寝殿内摇头摆尾不成?” 绯红轻纱裹着葱白般顺滑的身子,甚是惹眼,却远比不上云葳此刻略含水雾的面颊上浮动的红晕,风头正盛。 “朕乏得很,该歇息了。”文昭步步近前?,朱唇边吐露的温热气息虚虚离离的,一浪接着一浪,划过?云葳湿漉漉的耳畔,呵气如兰。 云葳想往后闪闪身子,却忘记了身下的一双腿裹得严实,迈步的刹那,直接重心不稳,整个身子都向后仰去。 文昭眼疾手快,伸出手臂将人托住,不由?得妩媚轻笑:“看来是走不得了,朕抱着你吧。” 是以不待人反应,云葳便已半身腾空。 文昭寝衣上攸宁的淡香充斥着她的鼻腔,她近乎赌气般贴着人的胸口猛吸了几下,小爪子拎住文昭的领口,揪得甚是起劲儿,巴不得给文昭也褪层皮。 觉察到云葳不怀好意的小动作,文昭眯了眯眼,三步并两步把人扔上了床榻,反手攥住云葳纤细的腕子拉过?头顶,一双波光潋滟的凤眸直勾勾凝视着慌乱不已的小东西。 云葳得承认,她怂了,怂到屏住了呼吸,杏眼里满是讨好的温软神?色。 文昭轻哼一声,视线上下周游一圈儿,寻觅到丝被边角的刹那,指尖勾住反方向一抽,就让云葳在宽敞的大床上骨碌碌,滑溜溜地滚了几圈。 一颗煮好的白嫩滑蛋顷刻窝在了床榻的锦衾上… “唔…” 云葳又羞又愤,胡乱扯过?身侧的布料搭去了身上,根本来不及思量那是床单,还是帷幔,抑或是旁的什么。 文昭诡计得逞,扫了一眼床榻上躁动又隐忍的傻猫,悠然走去了外间。 “秋宁!” “婢子在。” 秋宁立在门边,未敢近前?一步,视线更是贴在了地板上,连头都不想抬,生?怕撞见不该看的场面。 文昭指了指湿漉漉的地板:“收拾干净,再备热汤来,着人伺候朕沐浴,拿套新寝衣,快去。” 秋宁点了点头,直奔浴桶而去,最?先入眼的竟是一套被扯烂的衣衫,定睛一瞧,她猛然回想起,这是云葳方才的衣裳! 秋宁惊得目瞪口呆,她只当醉酒的文昭要云葳服侍沐浴,却不料事实远非她所?想。 那云葳要是…,岂非要恨上她这助纣为虐的恶人? “愣什么呢?”文昭冷声发问?,盯着秋宁背影的眸光犀利如刀。 “…没,”秋宁背后发凉,赶忙躬身捡起了云葳的旧衣,脚步匆匆的往外跑:“婢子这便叫人进来收拾。” 文昭睨了眼秋宁仓惶逃走的背影,又转眸扫了眼屏风后侧,那肉团子大抵躲在锦被里瑟瑟发抖呢。 两刻后,她挤着沥水的发丝缓缓坐上床榻,以指尖靠近烛光,徒手掐熄了身侧的蜡烛,脚腕一翻勾落帷幔,翻身躺倒在了床榻外侧。 云葳还在抱臂傻坐着,宛如受惊的仓鼠。 “睡吧。” 文昭闭了眼睛,提起锦被漫过?胸口,慵懒低语:“你压着朕的被子了,屁股挪挪。” 云葳有些?懵,又往角落里躲了躲,让出了文昭的被子,满脸警觉地盯着身边的妖孽。 文昭故意将呼吸放得平稳,身子一动不动,好似入了梦乡。 云葳眼见时机成熟,蹑手蹑脚直起身来,踩着猫步跨过?她的身子,四肢并用爬下床榻,在一片漆黑的遮掩下直奔屏风后,那儿有套多余的寝衣,她惦记许久了。 听得细微的响动,文昭无声无息的将眼睑扒开了一道缝,大大方方观瞧着傻猫的一举一动,入眼的春光简直不要太?赏心悦目。 云葳穿好衣裳,提着冗长的裙摆就朝门口溜去。 “去哪儿?” 文昭半坐起身子,手撑床榻,话音幽然。 云葳心尖一颤,阖眸深吸了一口气,出溜出溜儿又跑回了榻前?,站在文昭身边,小模样?乖的不像话。 “想来,你是个夜猫子,丝毫不困的,可对?” 文昭坐了起来,如瀑青丝自然地垂落榻前?,凝眸审视着云葳,似嗔非嗔,似笑非笑,却也无平日威严之?态。 云葳扑棱着小脑袋,心虚胡扯:“臣…怕扰您休息,想去外面的蒲团上将就一夜。” 文昭拍了拍身侧的床榻,莞尔轻语:“上来吧,你老实睡觉,吵不到朕的。” 见文昭好似真诚相邀,并无歹心,云葳踌躇不过?须臾,便又爬了回去,垂着眸子窝在锦被里,好似一个乖觉的小木偶。 文昭自是不会?轻信她逢场作戏的乖觉假象,四下扫了一圈儿,眼底闪过?须臾狡诈的光晕。 忽而,她迅捷抽出了帷幔边的丝带,一把拉过?云葳的细腕缠绕不休,随手打?了个蝴蝶结,留了个尾巴捏在自己的掌心,对着人咬牙道:“不拴住你的猫爪子,今夜朕休想安生?。” 文昭说翻脸就翻脸,云葳始料未及,懵懵地忽闪着大眼睛,顿觉头皮发麻。 “咚——” 文昭复又躺倒,丝带拐带着云葳,把毫无防备的人一道扯倒在枕头上,巨大的惯性砸得云葳脑海里一阵混沌,愤恨地磨了磨后槽牙。 春雨舒苏,一夜无休。 翌日清晨,霁雨初晴。文昭转醒时,睁开惺忪睡眼,便见了一张恬淡的睡颜,朱唇薄抿,鼻翼翕动,羽睫轻颤,额前?的碎发随着呼吸起伏,娇憨可人。 手腕上还顶着一个傻乎乎,软趴趴的藏蓝色蝴蝶结…… 文昭抿了抿嘴,下意识地抬手捶着脑袋,心底嗔怪自己昨日心情不畅却喝了太?多的酒,有些?不知收敛了。 翻身下榻,文昭拂袖直奔外间。 细微的动静吵醒了云葳,她却无意睁眼,兀自翻了个身,稀里糊涂的又睡了起来。 文昭打?开殿门,就见门外秋宁和槐夏的面色带着十足的诡异,眼神?闪躲飘忽,无一人敢如寻常那般坦荡的与她对视。 “进来。” 文昭难堪也无奈,只得轻叹一声,背着手走回了寝殿,指着床榻上睡得蒙头转向的云葳,吩咐道:“趁着四下无人,给她换身衣裳,送去宣和殿的矮榻上。” 秋宁和槐夏望见云葳身上与文昭一模一样?的寝衣,不由?得面面相觑,巴不得自挖双目,溜之?大吉。 文昭给了两个八卦四起的随侍一人一脚:“听不懂?” 二人硬着头皮冲向了床榻,扛起云葳便脚踩西瓜皮,一溜烟逃得飞快。 两个人鬼鬼祟祟的出没于寝殿与宣和殿的连廊下,仿佛两个小贼一般胆战心惊。 云葳被二人颠簸惊醒,睁开杏仁大眼的刹那,看着倒转游走的画栋雕梁,直接吓得叫出了声来。 “啊——唔” “云侯莫出声,婢子求您了。” 槐夏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云葳的嘴,将转醒的人放了下来,与秋宁一边一个,架着人的胳膊,健步如飞,连颠带跑的,将人送进了宣和殿。 “婢子这就去取您的官袍,您稍待。”秋宁丢下话音,撒丫子夺门而出。 “婢子还得去服侍陛下,先告退。”槐夏眸光一转,紧随其后,逃之?夭夭。 云葳掩袖张了个哈欠,狐疑填满了水汪汪的眸子,呆愣愣坐在矮榻上,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不过?是二人伴着雨声一夜好眠,但槐夏和秋宁实在反常,当真是匪夷所?思。 后来,送官袍过?来的,是一个陌生?的小宫女;再后来,槐夏与秋宁随着文昭赶来时,尽皆眼神?闪躲。 云葳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觉得有必要找机会?和二人解释一通,是以趁着文昭拉朝臣议事的空当,她赶忙溜去了廊下,对着二人道:“二位姐姐,可否借一步说话,昨晚我与…” “昨晚雨挺大,哗啦啦的。” “昨晚有点冷哈,我冻得头很疼。” 秋宁和槐夏嬉皮笑脸的装傻,打?断了云葳的话音,暗道: 您可别描了,仔细越描越黑,我们嘴严的很! 云葳抿抿嘴,扶额回了大殿。 文昭和她的身边人,约莫可统称为——一群活宝! 文昭余光瞥见云葳来回进出大殿,狐疑蹙起眉目来,她并未给人指差事。 这不安分的小猫儿又在上蹿下跳! 文昭的眼睛眯起了一个危险的弧度,视线划过?方才朝臣递送来的奏本,她的嘴角悄然浮现了一抹坏笑。 第69章 布局 南风掠轩窗, 花语惊粉面。 文昭抬手理顺耳畔被清风拂过的碎发?,指尖点落案前一厚重的奏疏,朝云葳莞尔轻语: “劳卿一事?,这是前省刚送来的出巡洛京的一应章程安排, 朕无暇翻阅, 不若由你去找各督办的臣工核实查证一番?” 殿内臣工颇多, 云葳躬身近前, 双手接过了奏本:“臣遵旨,这便去办。” “今晚回奏给朕, 去吧。” 文昭淡然摆了摆手, 转眸去与?旁人交谈,半垂的眼睑遮蔽了得逞的畅快神色。 云葳走在宫道上,捏着奏疏的指尖泛着青白, 早已气得吹胡子瞪眼。 条陈冗长, 她今天要么?跑断了腿, 要么?磨破了嘴皮子,否则休想核查完所有的条目明细。可陛下?圣驾离京不是小事?,她又不敢应付了事?, 只得硬着头皮照做。 一日倏忽,直到斜阳西隐,宣和殿内都没见云葳的身影。 文昭闲适地倚靠着矮几旁的扶手,一手握清茶,一手撩拨着殿内的插花,目光自然的点落外?间?的回廊,状似无意的欣赏夕阳余晖漫过雕栏石阶的盛景。 “陛下?, 可要传膳?”秋宁在侧等了许久,见天色已然暗沉, 趁着掌灯的间?隙发?问。 “不急。”文昭悠然推了推杯盏:“茶老了,难喝。” 秋宁偷摸撇了撇嘴,不过两个时辰,换进去半罐上好的明前龙井,这茶能老就怪了。 闷头给人换了新茶煨着,秋宁在心底不间?断的默念:云葳小祖宗,您快早点回来吧… 活人怕念叨,秋宁作?法成功,不出半刻,云葳便拖着疲惫的身子,慢吞吞地迈上了石阶。 “核查清楚了?”文昭见人入内,淡声发?问。 云葳已懒得说话了,只朝人叉手一礼,轻声道:“是。” 看?着云葳消沉疲惫的倦怠模样,文昭心底的畅快悄然被涌动的丝丝惭愧蚕食殆尽。 恻隐之心作?祟,她点了点身侧的茶案:“过来饮杯清茶。” “谢陛下?。”云葳与?人掰扯一日的嗓子宛如火焰山,亟需茶水润喉。 她快步坐了过去,将奏疏放在一旁,大眼睛直勾勾盯着秋宁烹茶的动作?。 “行了,再烹又老了。” 文昭忙不迭地阻止了秋宁的动作?,亲自夺过壶来斟了两杯茶,推给了云葳一盏。 继而,她随手抄起奏本,转手就递给了秋宁,朝人用了个眼色。 秋宁会意,接过奏本便退了出去。 文昭今日只是不想云葳闲着,在脑海里胡思乱想昨夜的情形,但这些要紧事?,她还?不会全然信任云葳,自是要秋宁再详查一番。 “咳,咳咳…” 云葳“咕咚”一口便闷了茶水,许是喝的急了,呛得弓身咳嗽不止。 “毛毛躁躁,又无人同你抢。”文昭轻声嗔怪了句,给人递了帕子过去:“擦擦。” 云葳捏着帕子,却没有用,视线更是黏在了茶案处:“陛下?,今日的差事?,臣现下?跟您汇报吗?” “不必,查妥帖了就好。”文昭淡然回应,给人添了杯茶: “朕听人在耳畔聒噪一日公?务,累了。再过五日便启程洛京,上次你与?宁烨在那儿住了些时日,都去了何?处?可有喜欢的地方??” 云葳握着茶盏,垂眸思忖须臾:“臣那会儿病着,八成时间?都在馆驿,甚少外?出。” “你阁中下?属也未曾给你接风洗尘?”文昭敛眸抿了口清茶,语气云淡风轻。 话音入耳,云葳险些将一口未咽下?的茶水悉数喷出来,忙不迭地俯身于?地:“陛下?要臣如何??” “这是做什么??”文昭探身握住了云葳的胳膊:“随口聊聊,何?至于?此?起来。” “臣不敢。”云葳没有起身,固执出言:“臣身份的事?,陛下?还?没发?落,臣于?心不安。” 文昭眸色微凝,她本想这般吊着云葳,等人开口把?念音阁献给她,却不料云葳还?是把?话挑明了。 “朕为何?要发?落你?一如你所言,你的下?属非是朕的敌人。念音阁大名如雷贯耳,得知掌阁之人就在身边,朕欢喜还?来不及,岂会怪罪?朕那夜懊恼,是因你屡屡欺瞒,不肯信朕。”文昭与?人正色解释着。 “臣没明白。” 云葳低语,心底却在打鼓,难不成文昭要让她带着阁中上下?效命朝廷?抑或是直接成为文昭的爪牙利刃? “朕是天下?之主,能让朕心安的,是手中权势,是身侧干才。小芷的心,可是向?着朕的?” 文昭微微俯身,在云葳耳畔轻语,“你带着他们,与?朕联手肃清朝局,我们一明一暗,可好?” 云葳心中泛着难言的苦涩,这几日她再未收到阁中丝毫的消息,桃枝也不肯将心中的隐晦坦言相告,只怕自己早被萧思玖架空了。 本就度日艰难,却又被文昭惦记盘算,当真?逼她入两难。 “陛下?要臣做什么??”云葳忖度良久,选了个含混的说辞,避开了文昭的询问。 “朕最近确有棘手事?。”文昭用力将人从地上提起,扶着她的肩头,柔声道: “若非犯难,也不会与?你开口。岭南叛乱定是被人谋划怂恿的,朕想你调动手下?的力量,查证一二。宵小作?祟,民不聊生,小芷懂朕的苦楚,对否?” “臣…尽力。” 云葳咬着下?唇思量须臾:“可阁中人行事?隐秘,臣得出宫才好传讯。臣不怕您笑话,即便您把?臣的人头挂去城门外?,只怕也引不出他们来。” “胡言!”文昭佯装恼火,觑眼轻斥:“再敢如此口无遮拦,朕要罚你了。” “臣不敢了。”云葳闷闷的小声嘀咕,眉目低垂。 “朕当你应下?了,”文昭搓了搓云葳的头顶:“明晚放你回侯府小住两日,可满意了?” “臣谢陛下?。”云葳恭谨地叉手一礼,柔声答谢。 “这儿又无外?人,何?必如此生分?” 文昭的口吻里带了些微不满,指骨节轻刮着云葳的小鼻子调侃:“天色不早,随朕回寝殿歇息?今晚想吃什么??喂你一碗鱼汤补补?” “陛下?,臣有些累了,想歇在此处。”云葳的语气飘忽忽的。 “晚膳也不用?这怎么?行?莫不是又在偷偷与?朕置气了?朕哪句话伤了你这小猫儿的心?”文昭轻轻抚平云葳官袍肩头的褶皱,话音里满是爱怜。 “没。”云葳茫然摇了摇头:“臣只是乏累无力,恐扫了您的兴致。” 文昭轻笑一声,先行一步,勾着唇角回身催促她: “快跟上,一会儿给小花猫备些美食犒劳一二,清蒸鲈鱼,鲫鱼汤,菠萝酿肉,桃花酥,蜂蜜酥山…可否?” 云葳压了压瘪瘪的肚子,决定抬脚跟上。 文昭笑靥渐浓,二人一前一后漫步廊下?。 绕过半个大殿后,云葳清楚瞥见,院墙一侧的柳树下?,桃枝难掩焦急,正陀螺般来回踱着步子。 “陛下?…”云葳轻声唤住文昭,视线落去桃枝的方?向?:“姑姑来寻臣了,臣昨夜应好的,却未曾回去找她,怕是让姑姑担心了。臣可否去见她?” 文昭抿平了嘴角,淡淡道:“去吧,若是见完了还?有精力,就来朕房里用膳。” “谢陛下?。”云葳躬身一礼,快步朝着桃枝走去。 文昭回身直奔寝殿,转眸与?槐夏低语:“吴桐可接来了?” “舍妹已然在家母房里了。”槐夏温声回应。 “晚些让人来见朕,明日就让她跟在云葳身边随侍吧。”文昭凤眸微转,淡声吩咐。 槐夏与?吴桐是亲姐妹,都是内廷吴尚宫的女儿,一随父姓,一随母姓罢了。这二人自幼长在内廷,根底干净,文昭自是放心的。 大殿外?的院墙根下?,漫漫夜色幽沉,云葳与?桃枝轻语:“姑姑怎来此处了?” “方?便回去说吗?”桃枝柔声询问:“自出事?后,姑娘一直躲着婢子,昨日下?午出去便不知去向?,害婢子担心了一晚。” “好。”云葳轻叹一声,抬脚往西宫走去。 入了西宫小院,桃枝快步走去茶炉边,取下?煨着的小砂锅,端了一碗鲜香四溢的鸡蛋羹出来: “许久没做了,姑娘试试,还?是不是从前的味道?” 云葳接过蛋羹,舀了一匙入口,嘴角强扯了一抹苦笑: “陛下?应允我明日去侯府小住,但只怕身侧少不了耳目。方?才大殿里,我费心折腾一日的事?,她复又指给了秋宁重做。姑姑,我心里很苦,不想踽踽独行。” “说得什么?傻话?” 桃枝给人添了杯热茶:“婢子会一直陪着您,怎会让您形单影只?陛下?生性多疑,您不是今日才知,做本分就是,其?余的无需放心上,何?必自苦?” “阁中有消息么??约莫没有吧。陛下?这招不罚不打,升官进爵的手段高妙,萧首监和旁人怕都不会信我了。”云葳闷头喂着自己蛋羹,囫囵就给吞了个干净。 “喝口茶。”桃枝夺过了她手中的碗:“小时候就这毛病,心情不好抱着吃食发?泄,长大也不改,仔细胃痛。” “姑姑若无话说,我还?是回去的好,免得陛下?生疑为难您。” 云葳抬起手背抹了抹嘴角,丝毫不拘小节,起身便要离去。 “行了。”桃枝把?人摁了回去,拿帕子给人净手: “萧首监的事?我知道,她与?林老是至交,但性情孤僻。当年传位,林老怕你抵触你与?萧首监的关系而不接这个位置,这才不准我们说。” “阁中除却阁主,首监便是头把?交椅,如今我不过是个摆设,你们都效命于?她,对吗?”云葳眸色淡淡,没什么?反应。 “她是辅佐您的,没有您想的这回事?,不然蓝执事?和李华亭执事?也不会答应的。” 桃枝温声劝慰着:“况且各州主理都依从您的指令行事?,怎会把?您当摆设?最近时局紧张,大家自要蛰伏,是正常的。” “那姑姑明日出宫后试试,让人去查查岭南三州叛乱的幕后主使,看?可还?有人听我的差遣。” 云葳垂眸低语,手指抚上温热的茶盏:“若有,让他们审慎从事?。告诉他们,陛下?的人肯定也在查,避让一二。” “好,歇在这儿吗?还?是回宣和殿?”桃枝应承的干脆,关切地询问她的打算。 “我很想歇在这儿。”云葳难掩疲累的站起身来:“但我得回去,不然陛下?要不高兴的。” “我送你去。”桃枝拎了外?衣披上,跟着人往外?走。 “留步。”云葳回身拦了:“别折腾了,我自己回,认得路。” 桃枝没再跟,云葳绕过宫道的巷口,槐夏一早在不远处提着宫灯迎候。 “陛下?等了您许久,见大殿四周没有,猜测您去了西宫,便让婢子在这儿接着您。”见人走近,槐夏轻声与?人解释。 “有劳。”云葳微微颔首,信步往前:“与?桃枝解释安抚了一二,昨夜让她担心了。你知道的,我与?她说是主仆,却更似亲人,她只小我母亲两岁,却比我母亲更懂我。” 听云葳提起昨夜,槐夏只尴尬笑笑,没再接话。 “昨夜陛下?醉了,见雨大便留我睡了一晚,并无其?他。” 云葳自嘲哂笑:“槐夏姐姐想多了,况且我与?你和秋姐姐讨饶来着,分明是你们不肯帮我。” 槐夏回忆着今日文昭的言行,对云葳一如往常,好似并无过分的关照,便也信了这说辞: “云侯也知,陛下?说一不二,无人敢违拗她的令旨,婢子奉命行事?,您多担待。到了,婢子不进去了,您快去吧。” 云葳深吸一口气,才探身入了文昭的寝殿,此番从西门入,望着宽敞的殿宇,她有些不知所措,寻不见路。 文昭在帷幔后默立良久,见人踌躇不前,无奈只得先踱步而出:“怎愣着不动?这是不想来此陪着朕?” “陛下?,”云葳欠身一礼,“臣不知该往何?处去,有些迷路。” “寝殿虽大,也不过就这一片地方?,你走走就知悉了,何?须如此拘谨?” 文昭垂眸淡笑,过来拉着她的臂弯,与?人打趣:“况且你的小鼻子没有闻到点心的清香么??循着气味走岂会出错?” 云葳若即若离的淡漠令文昭心下?狐疑,这人自傍晚回来,就透着疏冷,不似昨夜那般松泛自如,也不够坦荡。 方?才的蛋羹实诚,吃得又有些急,云葳此刻毫无胃口,闻见饭食的气息,甚至有些反感。 “陛下?恕罪,臣来此是怕您久等,特意与?您说一声。” 云葳虽紧跟文昭走着,却缓了速度:“臣当真?困倦难捱,方?才在西宫用过桃枝做的吃食了,求您准臣回宣和殿歇息,可好?” “明日你就出宫去住了,今夜歇在这儿陪着朕。” 文昭的话音干脆,不容回绝:“这便沐浴更衣,还?睡床榻里侧。” 云葳懒得与?人掰扯,遂依言盥洗歇下?,不多时便入了梦。 文昭待人睡熟,才不甘的冷声吩咐秋宁: “去套桃枝的话,今夜喂了云葳什么?东西,竟让她撇了一桌膳食不顾。” 第70章 踌躇 朝露落蕊芯, 梁燕啼云天。 桃枝一大早走出庭院去领用度,却在自?己紧闭的房门处发现了一张字条: “主夜宿圣寝两日,切切留意?劝诫。” 桃枝读罢字条,眼神僵直, 失了聚焦的本能。 一来?, 文昭的?寝殿四下皆是腹心值守, 与宣和殿不过一前一后, 寻常宫人?不会知?晓那?边的?情况。这字条所言若属实,阁中耳目竟已安插去了陛下的?身边, 桃枝颇觉意?外。 二来?, 云葳是臣,没有?无缘无故,接连两日歇在陛下寝殿不出的?道理, 此等反常行径, 令她骇然。 而同?沐一轮朝阳的?帝王寝殿内, 此刻云葳方迷糊糊的?转醒。 文昭坐在床榻边,不知?从何?处寻了个?纤长的?羽毛,在云葳懵懂的?小脸上扫来?扫去:“清醒一二, 叫你早起?真难,今日有?大朝,你想迟到被申饬罚俸?” 云葳嫌弃又烦躁,别过脑袋后,顶着?个?满是起?床气的?小脸,一骨碌爬下床榻,稀里糊涂趿拉着?鞋子直奔妆台。 “婢子伺候您梳洗。”一温柔清甜的?话音自?身侧传入了云葳的?耳畔。 她茫然回眸, 见了个?和自?己年岁相仿的?姑娘,瞧着?长相好似有?些眼熟, 可她确实没见过的?。 “这是吴桐,日后让她随侍你。你身侧只桃枝一个?,未免操劳,顾不周全,如此朕也放心些。” 文昭近前来?,转眸瞧着?吴桐,与云葳解释:“吴桐是槐夏的?妹妹,性情温婉,与你该是投缘。” 云葳象征性扯了下嘴角:“谢陛下,日后有?劳吴姑娘了。” 文昭抿嘴失笑:“她小你两岁,你称她名姓即可,何?须这般客套?” “是。”云葳自?顾自?拎了小梳子在手,垂眸扫过文昭一身齐整的?冕服,柔声道: “陛下,臣习惯自?己梳洗,无需人?伺候。您早些去用膳吧,朝会肃穆,不好误了时辰。” “朕穿成这样很累的?,怎会有?胃口?用膳?” 文昭哂笑轻语:“想是朕在此让你不自?在了,朕出去就是。” 云葳咕哝了两下小嘴儿,却没说话。文昭的?话怪怪的?,好似她故意?赶人?一样。 文昭装模做样的?往前缓行两步,心底存了几分侥幸,等着?云葳开口?留她。 哪知?这冷血无情的?臭猫在妆台前坐得稳当,心无旁骛地梳头盘发,根本无意?关心她。 文昭深吸一口?气,拂袖大步流星踏出了寝殿,吩咐左右:“摆驾崇政殿!” 一路上,文昭越想越窝火。 云葳的?情绪与状态绝对有?问题,可她一时半会儿的?,想不出问题出在了何?处。 单纯的?疲累和有?意?的?疏离是完全两回事,她笃定云葳就是有?意?冷落她,却碍于威权不敢表露的?太分明。 待到朝会时,文昭凝眸扫过大殿内林立的?臣工,瘦弱年少?的?云葳混迹在一众老臣宽厚的?身板里,若非有?意?,根本找不见。 而这小东西,大半个?时辰内眼睛黏在了地板上,莫说抬头,连眼睑都从未抬起?过。 朝会散去,文昭自?殿内后门回了宣和殿。 一众朝臣自?崇政殿南门鱼贯而出,大多往前省去,唯有?少?数御前的?郎官往北侧回。 云葳正欲跨过回廊向北,身后却追来?一绯衣中年人?:“云郎中,留步!” 云葳身形一抖,她听得出,这是云山近的?嗓音。好在大内处处是守卫,她也无需怕,是以回身叉手一礼:“见过云少?卿。” “近日可有?时间回府一趟?有?事需同?你商议,是你祖父的?意?思。” 云山近见云葳眼都不抬,索性开门见山。 “没有?,在下还要当值,告辞。”云葳想也不想,转身拂袖离去,一脚迈过了宣和殿外的?宫门。 云山近见人?入了宣和宫门,心知?无法再?追,只丢下一声长叹,出宫去了。 二人?走后,廊下值守的?侍卫悄悄交头接耳:“云家父女真新鲜,女儿赐紫金鱼袋,亲爹却还是个?绯衣郎。就说是在大内,这二人?的?交谈也过于正经了吧,谁家父女这么说话?” “你管人?家怎么说话呢?祖孙三?代都是大官,云家祖坟青烟不知?冒了多高,咱可羡慕不来?。一家都不是寻常人?,你我这等凡夫俗子,能理解就怪了。”另一人?被太阳晒得眯了眼睛,拖着?长音调侃。 * 宣和殿内,文昭在摆满了御膳的?长桌后安坐。 殿门大开,她凝眸望着?前头洒满朝阳的?宫道,视线循着?一抹紫衣身影层层递进。 云葳起?得晚,给候朝臣工备下的?早点,这人?定然来?不及吃,是以文昭一直在等云葳回来?,一道用膳。 文昭并未嘱咐宫人?引云葳去寻她,但大敞四开的?殿门足以让人?瞧见里间丰盛的?膳食。 云葳走入檐下,便?与舒澜意?并肩一处,朝着?人?莞尔轻语:“舒姐姐早。” “早。”舒澜意?温声回应:“陛下在用膳。” “嗯。”云葳淡淡应承了一声,与人?侍候在廊下,无趣地捏着?手指消遣,未曾向殿内投去一丝一毫的?视线。 文昭舀了一勺米汤入口?,觑着?凤眸瞄向屋檐下站得规矩的?云葳,捏着?汤匙的?指尖泛起?了青白。 “去,把这两样赏给廊下那?二人?。”文昭随手点了两碟晶莹剔透的?小包子,吩咐着?宫人?。 小宫人?匆匆端了吃食出来?,立在屋檐外传话:“二位郎中,陛下赐的?膳食。” 舒澜意?和云葳面?面?相觑,这是要她二人?当着?殿外无数黄门宫娥的?面?,徒手啃包子不成? 舒澜意?转着?机警的?瞳仁,稍一思量便?猜到了缘由,赶忙接了过来?:“臣等谢陛下赏赐。” 她扯了扯云葳的?衣袖,视线落去殿外的?石阶,与人?咬耳朵: “去那?儿坐着?吃?我吃过了不饿,你帮我分担些?御赐之物不可推辞,我们背对着?大殿,里间的?人?瞧不见。” “好。” 云葳咽了咽口?水,拉着?人?并肩坐在了晒得暖融融的?石阶上,毫不客气地消灭着?两碟小笼包。 舒澜意?嘴角不自?觉地勾起?,眼底却闪过一丝狐疑,文昭的?心思也忒细腻了些,殷勤的?有?些不正常…… “小云,你不该叫我姐姐。”舒澜意?瞧着?吃成仓鼠模样的?云葳,与人?寒暄:“我姐姐是你舅母,辈分错了。” 云葳贝齿一顿,眼睫闪烁如风,不过须臾,她风卷残云干掉了最后一个?包子,嘟囔道:“那?日后唤舒郎中。” 反正不能让人?占了便?宜! 舒澜意?摇头嗤笑一声,拔腿追上仓惶溜回大殿的?云葳,与人?一道入了书阁。 这小东西,还真是不好拉拢,变着?法子的?凑近乎,反倒愈凑愈远了。 大殿内,端坐主位的?文昭见二人?并排坐着?,有?说有?笑,不由得咬紧了一口?银牙。 若非她深谙舒澜意?的?心事,此时此刻,宣和殿内的?酸腐气息,怕是比醋缸还猛烈。 “澜意?,这是萧妧昨日传回的?密信。”文昭见二人?入内,自?案前拎了个?信封递给舒澜意?:“旁人?朕信不过,信中地址写得分明,你这便?亲自?去一趟,把证物带回来?,今日就无事了。” “臣遵旨。”舒澜意?扫了眼信封,确是萧妧亲笔,躬身一礼麻溜出去办差。 书阁内忽而只剩云葳在侧,今日大朝刚过,小朝议当无要紧事,约莫只文昭与她独处,委实令她头皮发麻。 “今儿没有?朝议。”文昭靠着?椅背幽幽出言:“云侯傍晚归家,可有?何?要收拾的?物件?若有?需要,朕准你离开,不算旷官。” “谢陛下,臣告退。”云葳喜出望外,拱手一礼便?要逃。 文昭转瞬冷了脸,语气难藏阴恻: “你有?何?要收拾的??不若先与朕说说?这殿内并无你的?私物,去哪儿收拾?” “臣…去西宫找桃枝,换洗衣裳都在那?儿。”云葳呼吸一滞,说辞张口?就来?。 “拿衣裳需要一日?宁烨会糊涂到不给你备衣裳?” 文昭抱臂审视着?云葳,凤眸已然眯起?。 云葳哑然,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她又被文昭耍了,而此刻,文昭生气了。 “朕何?处惹你了?” 文昭站起?身来?,铺陈了宣纸,拎过毛笔剔着?飞起?的?杂毛,视线虚虚地瞄着?云葳。 云葳眼尖,瞥见砚台空空,忙不迭地上前,捏了墨块在手,闷头给人?研墨:“陛下何?出此言?臣担不起?。” “无事献殷勤。”文昭看她这般自?觉地过来?讨好,心底的?鼓点愈发细密。 “臣走,您恼火;臣留,您嫌弃。您到底要臣如何?,才肯满意??”云葳丢了墨块,倒退一步,话音冷漠。 文昭背在身侧的?左手顷刻蜷曲成拳,愤然摔了毛笔:“你想如何?就如何?,爱去哪儿去哪儿,出去!” 云葳当真走了,头也不回。 文昭嘴角抽搐,拂袖打翻了身侧的?笔架。 秋宁听得响动,匆匆跑进来?查探,望见满地的?碎瓷片,只觉头皮发麻。 “这个?泼皮!”文昭一拳打在桌案上:“欺瞒的?臭毛病是改不掉了!她还火了,朕火大着?呢!” “陛下息怒,仔细圣体。”秋宁战战兢兢的?出言安抚,躬身去收拾满地狼藉。 能把文昭气成这样,秋宁笃定,这二人?的?关系绝非寻常君臣了,槐夏昨晚转陈的?云葳的?鬼话,她才不信。 除非是她的?陛下剃头挑子一头热。 若真如此,日后龙颜大怒的?次数,怕是数不清了。 “让人?盯紧她与桃枝的?动向,难得出宫一次,定会有?动作。不动声色的?顺着?马脚摸索,莫要打草惊蛇。”文昭深吸一口?气,复又坐了回去,淡声吩咐秋宁。 “陛下放心,侯府暗桩都安置妥了,吴桐在她身边,也会留心的?。” 秋宁温声回应:“对了,先前云府的?事,云侯是主动跟云老夫人?走的?,二人?对谈也无旁人?在侧。婢子无能,她们缘何?动手,实在查不出消息来?。” “洛京的?事呢?都稳妥么?”文昭眉心微凝,指尖轻叩桌沿,似在思量事情。 “行程都安置妥贴了,一应章程婢子也核查过,没有?纰漏。” 文昭摆了摆手,秋宁闪身退了出去。 一抹仓惶逃离的?紫影在殿门处一闪而过,秋宁眉心一紧,拔腿就追,抓过廊下的?宫人?,急切询问:“方才可有?人?进过大殿?” 小宫人?茫然指向东侧廊道:“云侯出去没两步就回来?了,刚又跑了。” “糟了!”秋宁骇然低语,快步折返书阁,心慌不已:“陛下,方才的?谈话,只怕…只怕云侯她,她听到了。” 文昭凤眸一凛,倏地站起?身来?:“什么?她不是回去了?外面?值守的?都是木头?!” 秋宁惶然跪地:“陛下恕罪,门口?的?小宫娥说云侯仓促折返,想是没敢拦。是婢子的?错,婢子该嘱咐书阁外的?人?的?。” 文昭阖眸一叹,话音低沉:“把她叫来?。” 秋宁双腿发软,晕乎乎的?去寻云葳了。 哪知?这人?并未跑远,正孤身躲在不远处一个?墙角老树的?阴影里。 不出半刻,云葳便?被带去了书阁。 文昭看着?双眸通红的?云葳,负手踱去了窗前,轻声问道:“都听见了?” “听见了。”云葳没再?哭了,可鼻音依旧鲜明。 “若怪朕,就发泄出…” 文昭凤眸微转,回身柔声提议。 不待文昭说完,云葳直接掀袍跪地:“臣不敢也没资格怨怪陛下。是臣错了,臣瞒您良多。” 她取了官帽,伸手拔下玉簪,任青丝垂落:“官身与阁主信物,臣都交给陛下。您不信臣,便?赏臣个?自?由身吧。” “朕叫你来?,便?想与你好生谈谈。你该知?道,朕不是以君臣身份在与你说这些。偷听朕与下属的?筹谋,寻常臣子,朕不介意?抓来?杀了。” 文昭垂眸扫过云葳扔在地上的?物件,那?枚熟悉的?狐狸玉簪刺痛了她的?双眸。 “臣非是故意?偷听。”云葳声音发颤:“除却君臣,臣与您,也无旁的?关系。从前没有?,今后也不会有?。” “云葳,适可而止!” 文昭嘴角也在颤抖,话音凌厉:“换做是你,坐在朕的?位置,你会如何?考量,如何?行事?” 她快步走到云葳身前,捡起?了那?枚玉簪: “你怪朕可以,但朕想问问你,你对朕的?所作所为和朕对你的?行止,有?区别吗?你背地的?算计思量,欺瞒的?事情,还少?吗?这物件日日顶在你头上,你说过它的?用途吗?” “有?区别。”云葳仰首,以含泪的?模糊视线回视着?文昭: “您猜忌提防皆无错,是为君者统御朝臣的?权腕。臣小心盘算,欺瞒行事便?是大罪,这就是区别。君臣自?当如此,是臣忘了本分,奢求太多,逾矩了,臣改。” “…好,很好,好极了。” 文昭哭笑不得,将那?枚簪子丢去了云葳怀中: “朕不会派人?查你,吴桐也不必跟着?你了。这便?回你府上去,朕出巡洛京那?日,你自?去跟上。” 70-80 第71章 洛京 白鹤遥踏歌, 浮云醉荫浓。 云葳与桃枝行于?京中的官道,顶着?正午的骄阳,找寻到了从未谋面的“云阳侯府。” 大兴宫内,槐夏拉着?自家哭哭啼啼, 不知缘何被云葳抛弃的幼妹安抚, 语气里满是爱怜。 文昭去了御园的凉亭里吹风, 脑海里还回荡着云葳控诉她行径的铿锵话音。 她最初意识到对云葳萌生这丝爱恋的诡异情愫之时, 一度满心自责,甚至充斥着?罪恶感。 她试图压制, 她苦闷挣扎, 她自欺欺人,却终究无法摆脱。 直到她说服自己,勇敢的迈出一步, 招惹了云葳, 她忽觉如释重负, 琐碎憋闷的生活里照进了一束蓬勃的光晕,令她对每一个如期而至的明天,都存了崭新的期待。 可今日, 云葳的态度决绝,仿佛将一线天光彻底遮蔽,断了文昭的念想。 文昭清楚,云葳的心里一时难以?接受,可她无法更改自己的抉择和立场。 身为帝王,她有不得不做的审慎考量,甚至需要蛮横与霸道, 绝对给?不了云葳平等且坦诚的寻常感情,但?这不代表她不在意云葳, 不在意云葳的感触与喜怒。 在文昭心里,公事的提防与私下的欢欣,并不冲突,而是彻头彻尾的两回事。 秋宁脚步匆匆入了小亭,垂首在旁未敢言语。 文昭抿了口茶,话音飘渺:“她回家了?” “嗯,暗卫看着?她进去的。”秋宁低语。 文昭没再?追问。 秋宁也沉默了。 可半晌过去,文昭都没吐露一字,秋宁到底是慌了,大着?胆子问了句: “陛下,当真不让人盯着?云侯了吗?” 文昭冷笑一声:“你?说呢?” 秋宁心间一颤:“婢子这便去安排。”说罢,她匆匆跑离了御园。 果不其然,文昭的气话,也只是骗云葳的。 云葳也不傻,今日陡然撞破文昭主仆二人的密谋,实?是个意外,但?她心底早有预料。 当时忍不住委屈,躲在墙角哭了一通,无非是懵懂的情愫作祟,可她有太多事要做,心里安放着?沉甸甸的责任与长辈们的殷切期许,不该被私情左右,先前是她冲动了。 文昭不是寻常人,云葳早该知晓,早该抽身,早该醒悟,早该控制住自己,与人保持恰如其分的距离。 是她存了奢侈的依恋与贪婪,渴求关?爱与陪伴,将自己缺失亲情,期盼爱怜的短板露了出来,被文昭钻了空子拿捏,只需一星半点的好意,哪怕是虚伪的戏码,都会让她深陷泥淖,无法自拔。 文昭是皇帝,她是臣,生于?权臣之家,是门阀世家之后,更是紧盯朝堂风向的、中立势力的头人,她们天然存在难越的鸿沟,同壕联手为一国一家之利,非为一己私欲。 桃枝觉察了云葳的异样,给?她沏了杯蜂蜜水,柔声问着?: “又和陛下闹别扭了?听说你?最近歇在了她的寝殿?宫中人多口杂,姑娘仔细自己的声名。” “姑姑措辞不对,君臣之间哪来的别扭可闹?留宿的事不会再?有,是我糊涂,以?后断不会再?发生。”云葳说得一本正经,闷头饮了蜂蜜水,“太甜了,小孩子才?吃甜食,以?后不喝了。” 桃枝扫过云葳随意挽着?的小发髻,顿觉错愕:“那婢子去联络阁中人?您的发簪呢,丢了不成?” “姑姑有别的法子传信吗?” 云葳托着?下巴发问:“这府中有陛下的人盯着?,想要顺藤摸瓜呢。我把发簪留在陛下那儿了,她若看得过紧,日后我们无法行事,所以?总得退让几分,让她看个态度。” “今晚姑娘带夫人去东市河畔的画舫里吃饭吧,陪陪夫人。”桃枝忖度须臾,与人提议。 云葳自嘲苦笑了声:“好,姑姑去安排吧。” 是日入夜,云葳与宁烨坐在画舫里,瞧着?满桌的珍馐美馔,却无甚兴致。最后剩了好些吃食,不得已?打包带回了府上。 桃枝拎了食盒入房中,招手唤着?云葳:“姑娘过来,这油纸包里有给?您的消息。” 云葳杏眼觑起,看着?桃枝将酒水洒落晕开,上面便浮现了紫红色的字迹: “岭南叛乱,自事发便启动调查,三日后可有确切消息;阁主年?幼,情缘难晓,务必审慎从事,三思而行。华亭敬上。” 读罢,云葳心绪杂乱无章,回忆起早间桃枝的话音,她惊诧询问: “我们的人,都伸手到陛下身边了?这是活腻了吗?全然不顾边界与分寸,无异于?自取灭亡!” 阁中把细作安插到文昭寝殿,这举动出乎云葳的意料。 念音阁的行事操守,本无需如此在意帝王的私生活,这般冒进冒险的行止,让云葳分外不安,不由得怀疑起阁中人的动机来,这些人当真全然一心吗? “婢子也有些意外,跟着?林老?的时候,从未听她有此安排。” 桃枝实?话实?说:“今早我在门缝里得了个字条,写了您两晚的行踪,这人定然在陛下身边。” 云葳苦涩阖眸,只剩一叹:“我两眼一抹黑,身边人都防着?我,又都要用我。不管哪边出了意外的事端,都来寻我问责。我怎就这么惨,真是作孽。姑姑出去吧,让我静静。” 桃枝销毁油纸,悄然退去了门外。 时光倏忽,转瞬到了启程洛京之时。 文昭听得秋宁回报的消息,眉心深锁:“未查到她二人与谁接头?朕命她查案,她敢抗旨不成?” 秋宁心惊胆战,自问斗不过云葳:“婢子无能。” “罢了,有事到洛京再?议,动身。”文昭理了理衣衫,快步上了舆车。 一路上,文昭坐在舆车内,拼凑着?萧妧传回的线报,脑海里思绪纷飞。 她已?大致猜到了岭南动乱一事的来龙去脉,只想以?此再?试探一二念音阁的深浅和云葳的心意罢了。 至于?京中,文昭留了云崧坐镇,一来云崧老?成,城府深沉,权腕不差,出不了乱子;二来,她也能借此机会看看一池深水中的牛鬼蛇神?几时露头。 一日前,文昭收到一封西?南边疆接壤的南绍国递送的国书,又被老?臣们拉着?好一通说教?,令她心力交瘁。 外忧已?然来袭,她即位三载,是时候快刀斩乱麻,平息内患了。 帝王仪仗后足足百米的一辆马车内,云葳抱着?脑袋,满面愁容。 若仔细瞧了,还能看见她眼眶的泪痕。 桃枝将临行时带上车的糕饼拆开,便瞧见了熟悉的油纸。而其上书就的内容,让云葳瞬间崩溃。 传讯是萧思玖亲笔。 若非要紧事,不会劳动阁中首监来确认并经转消息。 阁中所查,岭南三州所谓的流民动乱,乃是在州府秘密资助下,诸多曾供职军中的老?兵混迹支援的兵变叛乱。如今乱军四下盘踞,占据天时地利,朝中清剿的大军甚难破局,入不得境内,只能围而不能剿。 岭南三州本是庐陵王辖地,庐陵王被文昭诛杀后,州府要员也更换了人选,但?下面的小官吏多是旧人,大抵是收钱办事的路数,谁给?的钱多,就为谁效命。 念音阁追查十余日,发觉这些下官中,曾有多人暗中接头密谋,频繁出入勾栏地,密会京中南下的一个商队领袖。 而这商队领袖的东家,乃是余杭一富商。此富商的名号,云葳再?熟悉不过,便是昔年?她的叔父给?她定下的亲事里提及的中年?豪绅。 线索兜兜转转的,指向了云家暗地里的财力支撑,这幕后之人,便也不言而喻。 萧思玖并未隐瞒,直言此豪绅效命于?云崧,算是给?云葳的心口捅了一刀。 如此便罢,传讯的最后,还加了一句:“此事如何定夺,请阁主示下。” 云葳想不通萧思玖究竟心向何方,更猜不透,云崧撺掇南疆叛乱的动机何在。 此间事如晴天霹雳,令云葳本就脆弱不安的心绪摇摇欲坠。 “豪绅留不得,先断了云家财路。” 云葳凝眸苦思良久,轻飘飘的吐出这样一句话来:“其余的人都不动,这次嘱咐阁中人,要隐蔽出手,不许留行事痕迹,最好让官府查无可查。” 桃枝眸光一颤,暗道云葳当真是六亲不认,这份狠辣她自问比不上。 疾行三日,一行人在日暮时分抵达了洛京的郊外猎场,并未直奔行宫。 文昭走下舆车,望着?不远处候着?的几位臣工,淡声吩咐槐夏:“把云葳叫来。” 不出半刻,一身清浅罗裙的云葳便赶了来,朝着?文昭肃拜一礼:“臣参见陛下。” “免了。” 文昭嘴边挂着?恬然笑靥,柔声吩咐:“过来见礼,这二位前辈,你?该是素未谋面,应认一认的。” 闻声,云葳微微抬起头来,循着?文昭的视线望去,便见她身侧立了两个风姿飒爽的中年?妇人,尽皆一身锦衣蟒袍,头顶金镶玉的小冠,腰间革带九佩,气度不凡。 “云葳见过雍王,见过萧帅。”她眸光微转,赶忙温声见礼,瞧着?格外恭谨。 “常听澜意提起你?的才?识,道你?妙笔生花多奇思。今日一见,果是个气质出尘的佳人。” 舒珣浅笑着?近前虚扶了下:“昔日宁侯与小女大婚,吾去了,却不巧,你?病着?未得见。今时身体可大好了?” “劳您记挂,晚辈早已?大好。早该去拜见您的,是云葳失礼,望您海涵。”云葳垂眸轻语,分外乖觉。 舒珣的眸光微微怔住,转眸瞧着?萧蔚,心底格外纳闷儿。 文昭叫她二人随行来此,特意叮嘱她们敲打云葳一二,言说云葳调皮捣蛋又任性?,身为帝王不好约束,说重了寒心,说轻了无用,只得搬出长辈来规劝。 可这人分明温婉乖顺,并无半分跳脱,一点儿不似文昭所言。 萧蔚朝着?人挑了挑眉,无意帮衬,毕竟在她眼里,别人家的姑娘都比萧妧懂事,无甚可说。 “此猎场宽广,朕要去跑马松松筋骨,表姑与萧帅一道吧。” 文昭见二人被云葳乖觉的表象蒙骗,都不忍心出言吓唬,只得拉着?人离开。 她紧走两步,忽而转眸问着?云葳:“云侯可要一道去?” “臣骑术不佳,不扰诸位雅兴。”云葳想也不想便出言回绝。 “瞧瞧,她的骑术是朕教?的,她这是拐弯抹角的损朕呢。”文昭哂笑着?与二人调侃。 云葳嘴角一抽,咬着?牙掀裙跪地:“臣万不敢诋毁君上,是臣蠢笨,求陛下明鉴。” 舒珣与萧蔚皆是一愣,这人如此谨慎周全,不免让人心疼,哪儿有半分不妥? 猎场人杂,随行者众多。 云葳玩儿这出,令文昭难堪不已?,她垂眸压下眼底的一瞬泠然,勉强勾了唇角: “一句玩笑话都听不得了?赶路数日,知你?疲惫不想动弹,朕不强迫你?。先回行宫选个阁分,歇着?去吧。” “谢陛下,臣告退。” 云葳微微颔首,爬起来便反向远走,对眼前的人与物,皆毫无留恋。 文昭悄然咬紧了牙关?,面上却还笑着?,只是笑意有些轻浅,经不住晚风的照拂。 第72章 出游 一庭月似洁缎柔, 满园春胜粉面娇。 洛城牡丹开得正艳,文昭对月独酌,脸颊染了红晕,眸中添了醉色。 吴桐被送去了齐太后宫中, 小丫头伶俐活泼, 甚是讨喜, 只?是嘴巴不严实, 年岁轻浅,到底天真。 齐太后清楚文昭百忙之中非要抽身来洛京, 实则是来追她的, 终究绕不过慈母心肠,忍不住寻人说些家常。 迎着月色寻去文昭的寝殿,齐太后立在院中的牡丹花下, 慈蔼的眉目里顷刻遍染愁楚。 文昭醉得半倚雕栏, 手中酒盏自然垂落, 划去了翠叶间。 那一双明眸含雾,好?似满目惆怅。 “昭儿,何事令你如此神伤?” 齐太后侧坐栏杆下, 轻柔的将?人揽在自己的肩头,抬手探上了她的额心。 文昭意识昏昏,无需睁开迷离的眸子,只?用力嗅着来人的熏香气息,便喃喃唤了句:“母亲肯来见我了。” “醉傻了?”齐太后目光微怔:“娘几时不肯见你了?回房去,好?吗?跟吾聊聊?” “没醉。”文昭眼尾弯弯,歪头半靠着太后:“就?这样便很好?, 您让女儿靠一会儿,女儿好?累好?憋闷。” 太后笃定文昭醉了, 孩子自幼要强,凡事喜欢咬牙苦撑,若非失去意识,绝不会显露脆弱心绪。 “栏杆硌肉,娘老了,要坐软榻。你若想靠着娘,就?跟我回房去。”齐太后笑着与醉猫儿掰扯。 “那便回去。” 文昭闭眼痴痴笑着,与人半挽着臂膊,一步一晃迈入了寝殿,还不忘耍威风:“全都退下,谁也不准进来扰朕。” 太后略显尴尬,拂袖挥退一众宫人,搀扶着她在蒲团上落座,自去添了杯温热茶水,送去了文昭手心: “喝口茶缓缓,你这般失态,是为南绍的请求,还是为朝臣的牢骚?你老大不小,他们劝你的也无错。” “不提这些,不想听。” 文昭一边喂着自己茶水,一边摆手:“我早晚灭了南绍那碍眼的弹丸小国?,天杀的皇夫,他们做梦去吧。” 太后凤眸微凝:“那云葳呢?为何把那丫头留在你的寝殿里共眠?当年齐家表妹的事,让你生了心结,你几时恢复的,又能接纳旁人上你的床了?” 文昭愣了愣,捏着茶盏歪头胡扯:“谁说的闲话??没有的事儿。” “昭儿,娘都知道了,你何苦不认?” 太后耐着性子与人掰扯:“与人同床共枕,你如何想的?莫非,昭儿喜欢她?且不说她是云家人,还是个姑娘家,你们单是年岁就?差了许多。你是皇帝,不可任性胡为。” “没有,您想多了。”文昭渐渐找回了些许神智,伸手抓了茶壶来,猛灌茶水入腹。 太后拿捏不准文昭的心思,沉吟须臾道: “现下的朝局不适合发?兵攻伐南绍,他们也算安分,近年无有事端。国?书中既要送皇子来,你让人入宫,若不喜欢就?晾着他,吾给你看?着就?是,如此也好?堵了朝臣的嘴。” 文昭抱着茶壶,呆愣当场。 缓了半晌,她才喃喃低语:“母亲别管这些了,女儿不立皇夫,别管哪国?哪家的,一个都别想爬来我身边。” “云葳那鬼丫头让你迷了心智了?” 太后眸光里划过一丝狡黠,作势便要起身:“让你荒唐到朝局大业都不顾,借酒浇愁,这等小妖孽不必留了,吾去料理?了她!” “母亲!”文昭一把攥住了太后的衣袖:“您这是无理?取闹,她没惹您,您杀她作甚?” “她让你动?心乱神便是错,蛊惑帝王是大罪。”齐太后扯回衣袖,固执地拔腿向前。 文昭忽而起身,从后侧将?人环住: “没有,不干她的事。没有她,我也不会册皇夫,枕边人风险太甚,我不要。南绍这是挑衅,我才不顺他们的意,开门迎细作入京。我心意已决,此事谁劝也无用。” 齐太后诈了一通,竟未曾诈出文昭与云葳的关系来,不免落寞的轻叹了声,又狡黠问道: “那选些美?人在宫里给你解闷如何?位份低些不碍政事,免得你一人消遣买醉。昭儿喜欢男子还是姑娘?” “不,不必,女儿不寂寞也不闷。” 文昭松开了手,摇摇晃晃地揉着额头往回走:“有些头晕,不送您了。” 太后回身将?人揽住,扶着她上了床:“躺下歇歇,今夜让娘陪你可好??你这样娘不放心,既解了心结,能接纳与人同榻,娘陪你睡一夜?你八岁以后,再未许人亲近,娘也落了心病的。” “不用,真没事,就?是酒喝急了。”文昭讪笑着推拒:“夜深了,您回吧。” 齐太后眸光微转,心下已了然。 连生母都不肯接纳,却?准了云葳在侧昏睡一夜,即便文昭嘴硬,也是有问题的。她给人掖了被子,起身朝外侧走去:“吾回了,莫再饮酒。” 文昭敷衍哼唧一声,翻了个身,昏昏沉沉入了梦。 齐太后自她的寝殿出来,便拎了秋宁和槐夏过去问话?,僵持至大半夜,总算把连日来的事情摸了个通透。 秋宁和槐夏战战兢兢跪在太后殿内,一人身侧立着个凶巴巴的嬷嬷,她们自小是太后看?着长大的,自熬不过这番阵仗,竹筒倒豆子,小嘴是一个比一个能叭叭。 “回去吧,吾的人嘴严,不会说出去,你二人自己不露马脚就?是。”齐太后心满意足,微微抿了口茶,扬手让嬷嬷们放了二人离去。 翌日清晨,睡得晕头转向的云葳脑子还懵着,就?被俩嬷嬷带去了太后殿内,二话?不说把她摁在了长凳上。 看?着身侧举着竹杖的嬷嬷,云葳心下惶惶,吓得连讨饶都忘了,呆愣愣僵在了原地。 齐太后端坐主?位,故作严肃,冷冷问道:“云葳,你可知罪?” 云葳大脑一片空白,话?都说不利索,嘎巴了半晌嘴,支支吾吾的来了句: “太后息怒,臣…臣可以不要官职,不要爵位,臣把阁主?信物也交出去了,求…求太后开恩。” 齐太后愁眉深锁,这人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既有勾引皇帝,爬上龙床的本事,今时何必跟吾装傻?”齐太后走去云葳身前,话?音森然。 云葳杏眼圆瞪,顷刻傻在当场,否认的干脆利落:“臣冤枉,臣没有,臣不敢。臣不曾勾引陛下,绝对没有。” “吾自是查实了才拿人。” 齐太后冷嗤一声:“歇在皇帝寝殿,还屈枉你了不成?吾与你好?言好?语,你若不认,就?别怪宫规无情。” 云葳快哭了,手抓板凳,阖眸讨饶:“臣…确实睡了两夜,臣不敢忤逆圣意,绝非故意为之,求太后饶命。” “你对皇帝没想法?”齐太后的语气愈发?冷了。 云葳疯狂点头,又疯狂摇头,最后近乎呜咽的辩解:“君是君,臣是臣,臣不敢也不会肖想这些。” 话?音入耳,背对着云葳的太后面露颓色,怅然阖眸一叹,摆手让人把吓傻了的云葳送了回去。 直到回了自己的卧房,云葳还是两眼发?直,心有余悸,抱着膝盖缓了好?久才回过神儿来。 一向宽慈温婉的太后竟也会如此骇人,她后怕的紧,好?在她与文昭已挑明话?音,断了瓜葛,把不该存续的情愫灭杀在了摇篮里,否则此刻她怕是被太后杖毙了。 齐太后在寝宫内来来回回游走半晌,忽而灵光乍现,转眸吩咐余嬷嬷: “去知会皇帝,说吾想游湖,让她午后无事陪吾出去。半个时辰后,你再去寻云葳,说陛下命她伴驾游湖,快去。” 听得消息,文昭欣然应允,左右她在此无需料理?政务,本也是为修复缓和与太后的母女感情。 而可怜的云葳得了音讯,一时惶惶难安,踌躇良久,在桃枝惊诧的目光下,劈头盖脸浇了自己一盆冷水,褪掉衣衫,站去了窗前吹凉风。 文昭不知太后把云葳算了进来,临近正午,她吩咐槐夏: “去知会云葳,让她过来,午后陪朕一道去游湖。” 槐夏回忆起昨晚的“背叛”,不免心中惴惴。 她很想劝文昭放弃这个决断,可她又不敢说,只?得硬着头皮去寻云葳,希望这人可以找个由头拒绝,免得二人在太后面前露馅,令文昭难堪。 待到槐夏踏入云葳的房间,这人额头顶着个帕子,正在被衾中瑟索。 桃枝守在一旁,忙着给人熬姜茶。 眼见此景,槐夏抿抿嘴,一个字也没说,拔腿跑回文昭身边:“陛下,云侯病了,怕是去不成。” 文昭扶额长叹一声,深觉无奈地道了句:“罢了,指个太医去。时辰不早,莫让母亲等,出发?吧。” 槐夏迈着轻快的步伐,随着文昭上了马车。 可一行人到了湖畔等候良久,并?未瞧见太后的身影。 文昭纳闷儿地问着随侍:“太后人呢?” “太后身体不适,传话?不来了。”小宫人只?管照章传话?,留文昭一人在风中凌乱。 此刻太后的殿内,一个小黄门撒丫子窜了进去:“不好?了,太后,云侯病了,没去湖边。” 闻言,齐太后眼前一黑,险些背过气儿去,暗道云葳病得可真是时候,她这一番苦心算是白费! 文昭闷闷不乐,憋了一肚子火,打道回府时,有气不敢给母亲发?,只?得风风火火跑去寻云葳。 看?着云葳卧房紧闭的门窗,文昭以为这人又在装病,破门而入的步伐生风,气势汹汹奔向床榻,一把扯过云葳身上的被衾:“下来!” 云葳再度傻眼,也不知今日开罪了何方神圣,她什么?都没做,竟被太后和文昭轮番刁难。 桃枝端着熬好?的汤药进门时,就?见一身寝衣的云葳瑟索着身子跪在床榻下,文昭负手立在一旁,满面肃杀的冷冽藏都藏不住。 一股子难闻的草药味儿漫过鼻腔,文昭阴恻讥讽: “为了躲朕,你是真卖力,装病灌药毫不犹豫,嗯?” 桃枝看?不下去,将?药碗放在一侧,拎了外衣给云葳披上: “陛下,姑娘发?烧半日了,她今早已被太后责难一通,求您垂怜,有何罪责改日再问,成吗?” 桃枝话?音焦灼,不似谎言,文昭骤然怔住,俯身想去探云葳的额头。 云葳倏地躲开了,缩去桃枝身后嗫嚅: “求陛下饶命,臣对您无有非分之想,臣知晓自己的斤两,再不敢了。” “太后责难你什么??你做了什么?惹了她老人家?”文昭尴尬不已,收回僵在半空的手,满目狐疑。 云葳胡乱摇着脑袋,桃枝不住的拍着她的背安抚,见人不语,索性替人说了: “太后称姑娘存心勾引您,险些动?刑杖。陛下,姑娘年幼不懂事,求您多包涵。婢子知道她绝不敢动?那心思,她理?不顺感情的。” 文昭凤眸僵直,被噎得哑然,傻楞半晌才夺门而逃。 “姑姑,我受不了了。”云葳忽而抱着桃枝呜咽起来,这行宫她是一日也不想住了。 桃枝揽着人,却?也无从安慰。 云家的动?机不明,令云葳身心俱疲,如今文昭母女又来刁难,姑娘的日子难上加难。 齐太后方得了文昭跑去云葳那儿兴师问罪的消息,还未来得及想出补救措施,就?见文昭大步流星赶了来。 “母亲何处不舒服?” 文昭横冲直闯,语气不善:“可是今早管教云葳,让您费心劳神了?” 齐太后眉心一紧,赶忙屏退了侍从。 文昭待人走远,又追问道:“母亲是在戏耍女儿吗?把女儿骗去湖畔,您却?称病不去,到底为哪般?云葳此人不劳母亲教训,女儿留她在前朝有用,若乱了女儿的筹谋,您便是在添乱。” 齐太后尬笑回应: “你嘴硬拿朝事搪塞,其实心底有旁的考量。吾未曾管教她,无非是吓出了她的态度。昭儿,她对你无心。吾想引她随你去游湖,让外人看?见,传些口风出去,也好?帮你挡了老臣逼你立皇夫的唠叨。哪知她鬼精,称病未去。” 听得游湖是个局,而太后又洞察了她的心思,文昭的凤眸顷刻觑起,话?音清冷: “母亲喜欢此处,就?多住些日子,我闲散下来心慌,明日归京去。” 话?音落,文昭愤然拂袖而去。 “昭儿,云丫头与你差距悬殊,她不过是个孩子,你们不合适。”齐太后唤住了她: “她若对你有意,吾不拦着。陪着你的是男是女,吾不介怀。可她对你无心,你迈出这步势必经受旁人指摘,何苦呢?” 文昭背对着太后,定定站了须臾,只?低声道: “您吓着她了。不管她有无此心,以坏她的名?声为代价,堵住朝臣和南绍的嘴,我都不屑去做。朝事女儿自有决断,不劳您费心。” 第73章 缠绵 夤夜雾露空蒙, 花残落红斜飞。 和着淅沥春雨,云葳服下汤药睡得昏沉,一双杏眼肿胀,漫着红晕。 文昭的殿宇内, 舒珣与萧蔚好言相?劝:“陛下不可仓促归京, 不论京中的谋篇布局, 单是一路的安全护卫, 今夜断然无法布置妥帖。” “有您二位在侧守卫,朕有何可惧?”文昭被气昏了头, 固执的非要回去。 “臣等无法作保, 不敢从命。”二人回绝的干脆。 眼见二人不听她的命令,文昭颇为无奈,深吸一口气, 挥挥手让人退下。 禁军里深信不疑的将领都被她留在京中, 以?防不测了。如今她要走, 没有此二人的支持,的确是天?方夜谭。 二人撑着油伞缓步走在院外,萧蔚诧异低语:“陛下怎么了?这不是她的性情能?做出的事儿。” “满脸心事, 好似还压着火气。” 舒珣与人附耳:“莫非是与太后不睦了?这些事你我还是远着些。” “但愿过?了今夜,她能?放弃这想法。我们宿卫无妨,但若当真?有丝毫不妥,就?是万劫不复。”萧蔚的气音飘渺:“若有人能?劝住她就?好了。” “此前,澜意和我说,她觉得陛下待云葳有些不同?寻常,让我留意一二。”舒珣凝眸思量:“或许云葳去劝, 能?有用?明?日找那孩子一趟?” “你去吧,你们两家?关系更亲, 澜意与她又是同?侪,你与她好说话。”萧蔚莞尔浅笑:“再?说我长得凶,说话冲,丫头婷婷袅袅的,我怕吓着她。” “依你。”舒珣拖着长音应下,二人各自回房。 而?文昭的殿内,秋宁和槐夏两个倒霉蛋就?没有这般自在了,一个个伏地做鸵鸟模样,身子抖得像筛子。 “秋校尉,路司言,收拾东西,都去太后宫里伺候吧,朕用不起你们。” 文昭勾唇哂笑,话音透着诡异。 二人心底叫苦不迭,忙做起了磕头虫。母女俩她们谁也得罪不起,当真?是两难。 文昭没管她们,转身回了寝殿休息。 二人在殿内大气不敢喘,趴了一整夜,翌日清早却依旧被文昭视如空气。 秋宁盘算一通,把槐夏拉了起来,俩人勾肩搭背回了值房,便窃窃私语:“眼下只一人能?救咱们。” “谁?你去求太后吗?活腻了?”槐夏甩了秋宁一个白眼。 “陛下的脾气,你我最清楚,咱求谁都没用。”秋宁轻叹一声:“但若让云侯与陛下和好,她一高兴,咱的日子就?好过?了。” “你吃熊心豹子胆了?太后什么态度都没摸透,你还敢想这事儿?廊下宫人都在传,云侯的病八成是太后吓出来的,你可拉倒吧。”槐夏觉得秋宁失心疯了。 “罪魁祸首是你口无遮拦的妹妹,她若没把云侯留宿的事说漏嘴,你我何至于此!”秋宁愤然回了槐夏一个白眼。 槐夏沉默良久:“要不,试试?哄哄云侯?” “附耳过?来!”秋宁朝人招招手,嘀嘀咕咕说了半天?。 朝阳爬上柳梢之时,云葳大梦方醒,已然退了烧,却依旧无精打?采,靠在床头不动。 舒珣派人探了多次,都未见云葳开门,只得带着狐疑亲自登门来瞧。 桃枝听得敲门声,赶忙去查看,见到来人却愣了:“您是…?” “吾来找云侯,她可在?”舒珣微微莞尔,话音轻柔。 云葳听到话音,眉心一皱,胡乱裹了外袍,趿拉着鞋子迎上来,朝人拱手一礼: “您请进,下官偶感风寒,衣衫不整,失礼了。” 桃枝见云葳起身,甚有眼色的给人备茶去了。 “怎就?染了风寒,可是着凉了?”舒珣颇为关切:“吾来得不巧,扰你休养了。” “昨日吹多了风,今已无事。” 云葳敛眸低语,给人递了热茶:“云葳惶恐,您亲临此处,是为何事?” “说来,确有小事请你帮忙。” 舒珣抿了口茶,转眸笑看桃枝:“烹茶的手艺真?好。” “陛下昨夜突然要归京,你也知,帝王銮驾不可擅动,臣下都得筹备。吾劝不住,众人皆言你圣眷正?隆,出言想是管用,去劝劝?” 闻声,云葳一口茶错入气道,呛得咳嗽不止。 她小脸憋得通红,捏着丝帕朝人长揖一礼:“王上抬举了,臣无能?,恐怕做不到。” 舒珣容色一僵,摩挲着茶盏讪笑道:“无妨,是吾唐突了。你好生歇着,晚些吾着人送根老参来。” 送走了舒珣,云葳长舒一口气,暗道洛京的风水与她不合。 舒珣揣着满腹疑惑离去,正?好撞上了鬼鬼祟祟的秋宁和槐夏,二人推搡着入了云葳院中,表情很不自然。 见到舒珣后,二人尽皆一愣,慌乱俯身见礼,一点御前之人的稳重都没有。 舒珣愈发狐疑,快步离了这个是非地。 槐夏与秋宁鼓足勇气去推云葳的房门时,却撞了一鼻子灰。 桃枝自门缝瞧见她们,反手下了门闩。 主仆二人窝在榻上一声不吭,装作沉溺梦境,只管躲清静。 秋宁和槐夏耗了一刻,见云葳铁了心不开门,再?不甘也只得离去。 行至院门,好巧不巧撞上了太后一行人,吓得她们屏气凝神地俯身见礼。 太后一愣:“皇帝出去跑马了,你二人怎未跟着?” 两人面面相?觑,鬼知道文昭去了何处。 “还不去!”太后话音陡然凌厉,吓得两人撒丫子就?跑。 “太后至!” 门外刚安静不过?须臾,内侍一声嘹亮的通传入耳,令云葳彻底崩溃,欲哭无泪地下了床榻。 “臣参见太后。”云葳俯身在地,将头深埋于袖间,极尽恭谨。 “地上凉,快起来。” 齐太后伸手去扶她,柔和语气里满是关照:“听闻你病了,可好些?吾带了御医来,给你看看?” 云葳腹诽,太后和文昭一样,喜怒皆是逢场作戏,变脸信手拈来,她可不敢信。 “臣无碍,不敢劳太后挂心。” “都下去。”太后拂袖屏退了随侍,握住云葳的手,将人拉去了床榻上,与人并肩而?坐,“昨日吓着你了?” 云葳卡在床榻的边沿,慌忙摇头。 “昭儿与吾闹了一通,怪吾难为你了。” 太后扶着她的肩,柔缓轻语:“吾不该偏听偏信,让你们君臣离心生了嫌隙。她去了城郊跑马,那儿有处别院景色很美,外面山里各色野物种类繁多,吾送你过?去散散心?” 云葳一头雾水,再?度俯身讨饶:“臣当真?无有他想,求您明?鉴。臣风寒未愈,不敢叨扰陛下,求您开恩。” “你这孩子。”齐太后拉了半晌,都没能?把固执的云葳薅起来: “吾老了难免糊涂。不瞒你说,昭儿来此是想与吾多亲近几分,可昨夜闹狠了,吾不便见她。你给吾个面子,去陪陪她,让她消消气,成吗?” “臣只会给陛下添乱,臣做不到的。” 云葳慌忙回绝,你们惹人动怒,一个两个都来寻我当文昭的出气筒,凭什么? “错了,昭儿见你好起来,她便会开怀。昨日午后的事儿,吾有耳闻,她是关心则乱,你莫多想。行宫潮湿,不免阴寒。那别院舒爽,于你的身子倒是合适。”太后誓不罢休。 几个回合后,云葳败下阵来,搜罗不出借口推辞,不情不愿爬上了去城郊的马车。 太后一早安置好了别院的守卫,更故意着人破坏了回行宫的路况,逼得文昭不得不就?近去别院落脚。 文昭捏着马鞭踏入别院时,一眼就?见了坐在廊下晒太阳的云葳,深觉意外。 “臣参见陛下。”云葳远远的朝人肃拜一礼,怯生生不敢近前。 文昭丢了马鞭,抬脚朝人走去:“你怎在此?” 云葳身子一抖,实话实说:“太后命臣来此休养,臣不敢违旨。” 话音入耳,文昭转瞬明?了,老母亲是把云葳打?包上门,故意示好来了。 “既是休养,怎在外头坐着?”文昭话音柔和了些许,她的确需要机会,与云葳缓和下关系。 “说是房间尚未归置好,不便进去。”云葳敛眸轻语。 “来朕房里。”文昭环视一圈,指着不远处的正?房,先一步在前引路。 桃枝扶着云葳挪去了文昭的房中,她能?分明?感受到云葳手心里渗出的冷汗越来越多。 文昭给桃枝递了个眼色,把人强行逼停在了屋檐下,只容云葳一人入了房中,随即合拢了房门。 “坐吧,病未好,就?不必拘礼。” 文昭给人扯了把椅子,自顾自斟了杯热茶搁在案上,指尖轻点桌沿:“自己来拿。” “谢陛下,臣无碍。”云葳立在门边不动。 文昭轻叹一声,自己闷了茶水:“母亲说,你承认对朕无意,是吓破了胆子,还是实话?” “臣不敢欺君,实话。”云葳斩钉截铁的脱口而?出。 文昭的掌心扣握着杯盏,沉声道: “来此前,朕收到了南绍的国书?,他们要将皇长子送来此处,与朕联姻。南绍水师强悍,与国朝西南毗邻,朝臣皆言,朕该顺从他们的心意,迎立皇夫。云侯如何看此事?” 云葳脑子嗡嗡乱响,内忧未定,外患又起。南绍示好,文昭若回绝,便是兴兵的由头。 可岭南战事胶着,秋后约莫北边游牧部族也不安生,真?的交战,定是劳民伤财,大损元气。 应允联姻,暂且结盟,确实是权宜之计。不知怎得,云葳的心一抽一抽的,有些疼。 “臣不知,事关外务,您和大相?公自会审慎定夺。”云葳忖度良久,开口却是应付。 文昭哼笑一声:“朕当你会与他们一心呢。” 云葳没言语。 “让你查的岭南事务,可有消息了?”文昭陡然转了话题。 云葳拱手低语:“臣把信物给了您,自被您抓走,阁中也再?无人联络臣,想是弃臣不用了,望您恕罪。” 这番说辞入耳,文昭的嘴角抽了两下,缓了半晌才稳住话音:“朕本?还想,就?南绍一事求教一下贵阁前辈的意见,却不料云小阁主成了弃子。” “陛下是大魏的主君,此等国是自有明?断,何须问旁人拙见?”云葳懒得与人周旋,愈发敷衍。 “也罢,那朕只有整军备战了。”文昭状似无奈,长叹了声,负手立在案前,话音怅然。 云葳杏眼圆瞪,愣在当场。 文昭敏锐捕捉到了她神情的变化,冷不防地哂笑出声: “看来你不赞同?此举。嘴上说着不知,心里盘算的清楚,就?是不和朕说实话。” 云葳垂首不语,身子悄然又往门边贴了贴。 文昭一步步缓缓欺身近前:“你贴在门上便安心了?朕不准你出去,你敢跑出去么?动辄满嘴胡言,怪不得朕不信你的言辞。” 眼前投落一道暗影,云葳的手当真?扒上了门框。 文昭眼疾手快地落了门闩,转手擎起云葳的下颌来,另一只手戳着云葳的心口,幽幽出言: “理智告诉你,朕该立皇夫求稳妥,可你心下不愿,所?以?不肯说出口,是也不是?朕的猜忌,太后的恐吓,将你那点非分之想的小火苗吓得飘忽,一颗心生生捂着不肯示人,心里疼不疼?” 云葳眸光闪躲,眼睫闪烁出了残影。 “若不是,坦荡回绝就?是,躲什么?”文昭笑得愈发深沉:“你这是心虚了,却还要嘴硬。” 云葳暗骂文昭无赖,未免贼心再?起,她索性闭了眼睛不看眼前人,这份压制不住的感情令她惶恐。 “唔……” 忽而?,温润的触感抵住了云葳紧抿的朱唇,将她惊得身子一抖。 文昭伸手环住了她,与人低语:“朕发现了,你嘴巴执拗,身体诚实。是以?朕不打?算与你废话了,你心意如何,朕换个办法与你沟通,一试便知。” 云葳挣扎了两下,见无法抽身便出言回绝:“不可以?,臣不愿…” 她不能?再?留在此处,直觉告诉她,她会沦陷,会沉溺于文昭的虚情假意,最终情难自拔,苦的只是她自己。 二人离得足够近,鼻息缠绵一处,文昭不打?算放过?云葳了。 这人淡漠疏冷,桃枝所?言不虚,云葳理不顺复杂的感情,一直在压抑隐忍,她不能?眼瞅着云葳渐行渐远,当真?抽身而?去。 唇瓣复又交叠,文昭感受着云葳轻颤的节律,适时以?灵巧的舌尖探入了一方温软,拨弄着贝齿高墙,游走寻觅着出路。 银白的闸门坚实,却抵不住巧舌的软柔,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任人长驱直入。 云葳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继而?愈发杂乱无章,一双手不受控地捏住了文昭腰间的衣料,随即攀上了她的肩头,而?后踮起脚尖,将半个身子半挂在了文昭身上,手臂勒紧了文昭的脖颈… 文昭收回了自己攻城掠地的灵巧武器,垂眸回望云葳迷离的眸光,嗤笑道: “朕身上挂的,是谁的爪子?不是说不愿意,怎还搂着不放?” 云葳倏地松开了手,背于身后的指尖蜷曲,扯起衣裙揉捏来缓解尴尬,低垂着头平复起喘息,刻意不去看文昭玩味的视线。 文昭眼里的云葳,面颊飞斜红,杏眼氤水雾,好似出水芙蓉粉嫩含羞的瓣羽。 云葳此刻正?感悟着从未有过?的软绵绵,松垮垮,却也莫名心安又畅快的复杂滋味。 身体支撑不住心灵的悸动,本?该是足够惊悚无助的处境,而?眼下,她却巴不得永远沉溺在这份虚无缥缈却也真?实的朦胧里… “此处静谧,今夜歇在朕房中,可好?” 文昭得寸进尺,将她藏起的小爪子揪了出来,托起白皙如玉的手背,俯身笑啄了下,朱红的浅淡唇印顷刻绽放出了一朵散开的潋滟红蔷。 云葳回以?沉默,文昭不疾不徐,只以?指腹轻柔地捏着指尖打?圈圈。 第74章 得逞 夕阳落晚风, 暮色连月华。 云葳别?过视线,刚好扫见一抹残红映窗棱。 文昭的手指温热,在她手里转来转去的,有些痒。 夕阳无限, 斜红如?痴如?醉, 只可惜不过刹那芳华, 热烈却短暂。 云葳悄然抬起手肘, 在文昭眼皮子底下挑开了门闩的一角,用尽吃奶的力气, 如?一尾泥鳅般自她身前挣脱出来, 开门闪身一气呵成。 云葳逃跑的动作灵巧至此,文昭始料未及。 她也不恼,只伸出纤长的手指, 勾住了云葳后背的襦裙系带, 调侃道?: “朕若再用力, 你就要当着外间的宫人?,落裙露小?衣了。” 云葳垂眸瞧着身上的齐胸襦裙,回想起里面单薄肚兜上滑稽的绣样, 无声撇了撇嘴,只任由文昭将她拽回了房中。 文昭愈发过分,干脆把云葳拉进?心怀,蛮力让人?半仰着倒在了臂弯里,她眉眼间的波光如?婵娟清溪,话音带着十足的逗弄,半贴在云葳的耳畔撩拨: “小?秘密都被?朕勘破了, 怎还?想着跑?” 云葳没了主意,却也不想就此沦陷, 硬着头皮回嘴: “臣不能,求陛下垂怜,留臣一命。太后,她…她会杀了臣的。” “呵…”文昭笑得爽朗: “母亲若有此意,为何把你送来此处?傻不傻?难为老人?家一番心意,不若今日你就承了她的情?” 话音入耳,云葳暗道?大意,太后和文昭简直是?一对儿妖孽,戏精中的人?精! 见?云葳呆呆地瞪着乌黑的瞳仁,一脸娇憨的错愕模样实在讨喜,文昭也不待她多言,裹挟着人?直奔床榻。 “乖乖坐着,朕吹了半日风尘,先?去沐浴更衣。”文昭双手扶着她的肩头,温声出言: “想想一会儿要吃什么,许久未曾对饮,喝两杯如?何?” 云葳垂着羽睫,含蓄而温婉的道?了声:“陛下决断就好。” “乖。” 文昭唇缘的笑靥深沉,呼噜了下她通红的小?耳朵,转身往檐下去。 秋宁和槐夏战战兢兢杵在廊道?里,两颗头抵在胸口,皆是?满目愧色。 文昭扫了二人?一眼,指了指房中:“把人?看好了,朕兴许可?以既往不咎。” 狗腿子般的二人?格外殷勤,一溜烟立去了门边,那傻样儿令文昭走出去好远,却还?忍不住弯了唇角。 云葳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提起裙摆踩着猫步在房中环视了一圈。 前廊下的二人?她断然无法?买通,思前想后,若要逃,便只有从后窗翻出去了。 说干就干! 她悄然支起窗户,谨小?慎微,没发出一丁点儿响动,骨碌一下,小?肉球就滑落在了阴潮的青苔上,给月白的襦裙染了些娇嫩的青翠。 透过半开的花窗,等候更衣的文昭余光瞥见?一仓惶的身影,出溜出溜的,在不远处的回廊下若隐若现,如?小?贼般逃得飞快。 宫人?规矩森严,断不会如?此毛躁。 文昭如?是?想着,眉头顷刻蹙起,直接唤来了外间侍卫,冷声道?:“去把云侯带来此处,若不从,直接绑来。” 别?院不大,不多时,云葳就被?侍卫给请了回来,身上的衣裙还?沾着青苔,狼狈至极。 挥退了侍从,文昭有些倦怠地拎了把靠椅落座,话音轻飘飘的:“为何要跑?” “臣不愿意。”云葳咬着下唇嘟囔。 “不愿意什么?不愿和朕进?膳对饮,还?是?不愿与朕歇在一处?” 文昭将双腿微微盘起,交叠的双手抵着扶手,端详她时容颜淡漠,话音无波,一时气场全?开,不怒自威。 云葳暗损文昭是?明知故问,但文昭既有脸问,她就有脸答: “臣不该跟您歇在一处,不合规矩,伤您声名。” 文昭微微颔首,虚离的视线扫过外间暗沉的天色:“朕的事,不会让外间知晓,怎会伤了声名?” “天知地知,您知,臣也知。”云葳话音轻微却固执。 先?前的事,太后了然,念音阁了然,就差所有人?都知晓了。 文昭眉心一紧,走去云葳身边,与人?附耳,不解追问:“你是?否想多了?朕并?非孟浪之人?,只是?同榻而已,你在怕什么?” 青春懵懂的云葳石化当场,同榻已然很逾矩了,您还?想做什么? 瞧着云葳愁眉深锁的委屈模样,文昭眸光微转,语气中满是?神伤的轻喃: “小?芷是?嫌弃朕了么?” 云葳眉心的小?山包愈发高了,赶忙倒退着摇了摇头。 文昭厚着脸皮往前欺了两步:“小?芷若不肯同榻,朕也不能勉强。方才?还?准朕亲近,怎这会儿就翻脸不认人?了?陪朕喝酒,可?否?” 云葳再度摇头:“在服药,不能饮酒。” “用膳,总行了?”文昭誓不罢休。 云葳勉强点了头。 “那拉着小?爪子过去,成么?”文昭得寸进?尺。 “臣去您房中候着您。” 云葳一退三步,若被?人?见?了她与文昭手拉手,那还?得了? 文昭不高兴了,眼底生出了鲜明的阴霾。她敛了眸光,柔声再问: “此处无人?,过来让朕抱抱,可?否?” 云葳站在原地,手指绞住衣裙拧麻花,耷拉着脑袋踌躇半晌,忽而残影一闪,扑向了文昭的心怀。 文昭只觉肚皮被?人?撞了一下,还?没回过神来,那张皇的小?兔子又化作灵巧的残影,红着耳朵夺门而逃。 文昭懵了刹那,才?后知后觉勾唇哼笑一声,欣喜里藏着无奈地摇了摇头,云葳这小?东西,是?愈发有意思了。 秋宁和槐夏可?不敢作此想。 眼见?云葳自外间大大方方走回来,二人?四目圆瞪,仿佛活见?了鬼,纷纷懵在当场。 云葳并?未进?屋,也无心与二人?寒暄,只随意凭栏望银河,一双杏眼忽闪着,容留了漫天星子。 两刻后,文昭身着一袭雾蓝色松软飘逸的绸衫现身院中时,就见?云葳垂首坐在廊下,侧对着她的白皙脸颊一鼓一鼓的,正咕哝的欢畅。 而那两个成事不足的狗腿子,正在给人?一颗一颗递送着草莓和红樱桃,瞧着相?处的分外融洽。 文昭立在回廊下半晌,这几人?都毫无察觉,她不得已清了清嗓子来昭示自己的存在。 秋宁喂云葳草莓的手僵在了原位,云葳才?叼到一个草莓尖,还?没来得及用力,走神的秋宁直接把整颗草莓给人?薅走了。 槐夏端着樱桃盘的手一抖,圆润的红樱桃滚了满地,滴溜溜的宛如?俏皮的小?精灵,点缀了漫漫长夜。 二人?怯怯地跪地见?礼,依旧垂首不敢看文昭分毫。 云葳以舌尖扫了唇缘的红润汁水,乖觉的站起身来叉手一礼,却闷闷的未曾言语。 文昭忽而有一种自己才?是?那个破坏和乐氛围的不速之客的感觉,眼前的气氛带着些许尴尬。 “传膳。” 淡漠丢下两个字,文昭快步入了房中,立在宽敞的厅堂内,她转眸看着廊下的小?东西,轻唤道?:“云葳,你进?来。” 云葳小?心翼翼地跨进?门槛,耷拉着小?脑袋无意再往前。 “门关上,近前来。”文昭扫着房中的陈设,绕过屏风入了里间的茶案后落座。 云葳瘪了瘪嘴,依言照做,慢吞吞地挪去了茶案边。 “饿了?”文昭手拎茶壶淡然提议:“坐下喝杯茶吧。” “谢陛下。”云葳微微欠身,悄然窝进?了蒲团里,手捧茶杯,茶雾氤氲了羽睫。 “她们跟你献殷勤,你便欣然接受了?”文昭浅抿清茶,似与人?闲话家常。 不过是?时令的水果新鲜好吃罢了。 云葳如?此想却不敢如?此说,只低声道?:“两位姐姐盛情难却,臣不好拂了人?的情面。” 文昭冷哼一声,提点道?:“那两个白眼狼,日后你远着些,朕不喜欢你与她们混迹一处,可?懂?” 文昭腹诽,那可?是?两个把你卖得干净的坏人?,傻猫怎么可?以跟她们相?处融洽呢? 莫名其妙——云葳点了点头不吱声,装得很是?听话。 文昭正欲再找些话题,外间有一小?黄门闪了进?来,立在屏风外回禀:“陛下,门外桃枝姑娘求见?,说是?到了云侯进?汤药的时间。” 云葳仿若抓到了救命稻草,登时两眼放光。 说实在的,现下她不太想和文昭用膳,吃得不自在,还?可?能被?念音阁的耳目盯上,再传讯规劝她一通。 文昭面色微沉,稍作沉吟便有了打算:“让她把药端来即可?,人?不必进?来了。” 小?内侍领命前去,院中的桃枝急得团团转。夜色已然昏沉,这是?要不出云葳了吗? 听得文昭的吩咐,云葳的杏眼中升腾的光晕转瞬黯淡下来,桃枝这稻草如?浮萍,不甚牢靠。 好巧不巧的,文昭抬眸的刹那恰恰瞧见?了云葳神色的明暗变化,是?以不动声色地掩了衣袖轻抿茶水,遮掩了脸上并?不算美好的容色。 惹恼云葳轻而易举,哄好云葳千难万难,让人?心悦诚服的依附归心,于?文昭而言,任重道?远。 不多时,小?内侍端了苦药入内,云葳毫不迟疑地一口闷下,晚膳便也齐备。 文昭扫视着尚算丰盛的菜肴,今夜留宿别?院,不如?宫中规矩多,菜色也非那些老旧的御厨所为,平添了几分烟火气。 “吃颗虾。”文昭夹了一炸得金黄酥脆的大虾,轻轻吹凉,直接送去了云葳嘴边。 “嘎吱~” 云葳很给面子,轻启贝齿,将虾吞入了口中,微眯了眼睛仔细咀嚼着。 见?云葳吃得一脸满足,文昭忍不住也喂了自己一颗,味道?尚可?,只可?惜并?未体会到几多满足感。 文昭复又给人?舀了一碗鸽子汤:“动辄生病,好生补补。” 云葳觉得文昭今晚过于?殷勤,眼底狐疑渐生,是?以赶紧端起碗来,咕咚咕咚喝汤,掩饰讶异的思绪。 文昭纳闷儿,今夜的云葳吃饭格外香甜,让人?看了颇觉胃口大开。难不成秋宁她们喂云葳的水果,还?有开胃的功效? “还?吃哪个?朕给你夹。”云葳方落下碗盏,文昭便紧随其后的招呼。 “臣自己来就好。”云葳握着食箸,规矩腼腆,随意夹取了颗小?青菜入口。 文昭眼尾含笑,也没再管她,只是?视线总会有一搭没一搭的落去云葳的碗碟里,看人?选了什么菜,她再有样学?样的,也来上一口。 “咚咚——陛下” 是?秋宁的声音。 此时秋宁正不受待见?,能突然来敲门,定有要事。 “进?。”文昭放下了食箸,扬声唤着。 秋宁快步入内,转眸瞄了眼云葳,又瞧瞧文昭,一时犯了踟蹰。 “臣告退。”云葳颇有眼色,站起身来行礼,作势便要离开。 文昭凤眸微转,掂量着先?前指给暗卫的差事,只淡声吩咐秋宁:“云侯不是?外人?,你说吧。” “萧姑娘自京中八百里加急传来的密信。” 秋宁还?是?没有直言,自袖中取出了火漆封住的信件,递给了文昭。 文昭扫过封页,摆手挥退秋宁后,直接把信件甩给了云葳:“小?芷念给朕听。” 云葳眨巴着迷茫的杏眼,接过信捏了半晌,复又将探寻的目光投向了文昭:“陛下,这不合适。” 文昭揉了揉太阳穴:“朕还?想好生用膳呢,快念。” 云葳未再推搪,飞速撕开信纸来念:“太妃耶律氏与淮地五州节度使麾下暗通款曲,徽州长主府司马、参将密奏:主得家信焚而不报。请证家信之源,另请示太妃事之决断。” 文昭哂笑一声,凤眸中虽有霜色,却无一丝意外与恼恨,仿佛早有预料。 云葳头皮紧了紧,暗道?眼下是?多事之秋,文家内眷竟要祸起萧墙,还?真是?无人?安生。 “陛下公务要紧,臣不便搅扰,先?行告退。” 云葳思忖须臾,见?文昭不言语,把信放在桌角,准备溜走。 “急甚?”文昭语气渐冷: “你是?朕的郎官,公事在前,你更不该走,与朕议一议,才?是?你的职责所在,不是?么?还?是?说,云小?阁主见?国朝内乱不止,急着去传令阁中人?确认消息,不想管朕的杂事?” “没有。”云葳顿住脚步,恭谨侍候在侧,文昭变脸未免过于?快了。 云葳垂眸思量的间隙,文昭不知从何处变出了云葳的玉簪。 她信步走向云葳,将簪子给人?插入了发髻: “你的物品朕不给你保管了,不管你有无被?他们抛弃,朕给你个新任务,让他们重新奉你为主,听你差遣。” 这话好生霸道?! 第75章 滑头 羽衣香沁人, 南风乱落红。 文昭衣衫绸纱上的气息阵阵漫过鼻息,挑动着云葳烦乱的思绪。 “怎不言语,朕的命令你不肯应允?” 文昭等?了许久,见云葳傻呆呆地站在那儿无?动于衷, 心底忐忑难耐, 忍不住出言催促。 “臣, 尽力。”云葳微微颔首, 眸中视线泛着飘忽。 文昭骤然失笑,转身走回桌案后, 打趣道:“你这小模样儿当真可爱。” 云葳云里雾里, 不知文昭话中何意,只好闭口不言。 文昭眉眼弯弯地招呼她:“过来用膳罢,事情不急在一时, 顾好眼前要紧。” 云葳摆手推拒:“陛下?, 臣吃好了。方?才?服过汤药, 有些困倦,可否准臣回去歇息?” 闻声,文昭敛眸沉吟须臾, 只剩一声轻叹:“陪朕坐一会儿,若不想留宿,晚些倦了让桃枝背你回去。” “是。” 云葳听得出,文昭话音里透着落寞,就连神色也潜藏萧索,她忽而?涌起了一阵莫名的心疼。 见人坐了回来,文昭挤出一抹浅淡的笑靥, 将食箸递给云葳:“你给朕选些菜色吧,朕歇会儿。” 云葳转着眸光, 选了些爽口的竹笋和小蘑菇送进了文昭身侧的碗碟,难得贴心地宽慰道: “陛下?保重圣体,料理?琐事才?可游刃有余。” 文昭促狭勾唇,话音徐徐若烟:“若得了你这灵透的小东西尽心辅佐,朕也可轻松几分?。” 云葳哑然,倒退些许,掩袖张了个?哈欠。她确信,桃枝给她的药里放了安神的成分?。 “你有难处,取舍不易,朕清楚。你年岁轻浅,朕不逼迫,顺从本心做决断即可。” 文昭瞥见她哈欠连连,慢条斯理?的与人吐露心事: “自皇考离世,朕便在想,国朝数十载乱局,定要在朕这一辈人终结。朕这些年一直为此而?筹谋,身边人却渐行?渐远,亲故背叛几乎成了常态,朕也会为难。” 云葳觉得这等?言辞过于沉重,交握的手紧了几分?,垂着眸子?没好接话。 “回吧,歇着去。” 文昭见云葳沉默,只淡声一语,夹起片青笋,朱唇微抿,再未抬眼瞧她。 “臣告退。”云葳低声应下?,悄无?声息退了出去,顺带将房门合拢严实。 她快步走出正院,在院外墙角路蹲候许久的桃枝一把拉过她的衣袖,一路小跑着带人回了卧房。 “呼…姑姑,不至于。”云葳弯着腰喘息不停:“她放我出来的,放心。” “吓坏婢子?了。” 桃枝心神不定,给云葳倒了杯清茶,口吻一本正经:“陛下?和你,到底谁出了问题?说?你二人是寻常君臣的相处路数,婢子?信不过了,是陛下?强迫你吗?” 云葳手捧茶盏仰首喝着,掩盖心虚容色的动作过于夸张。杏仁大眼转了好几圈,她含混岔开了话题: “陛下?身侧的耳目,得揪出来才?好,起码得让我知道是谁。传讯阁中,把大内的人员明细都给我。” “姑娘可别犯傻!” 桃枝发觉云葳的口风不对?,眉心顷刻蹙成了一座小山:“陛下?最擅长将人心玩弄于股掌,制衡权腕出神入化。姑娘还小,别被?敷衍的浅显好意蒙骗了心。” “您想哪儿去了?”云葳努着小嘴嗔怪:“我本就该熟稔阁中人事调度,我要个?名册,不过分?吧?” “光会打岔。”桃枝白了她一眼,给人铺好了床:“这事儿我会给你传讯,不说?实话就睡吧。” “姑姑没发现我身上有何变化?”云葳失落又扫兴,托着下?巴嘀咕。 桃枝认真瞧了一圈儿,才?发现那失而?复得的玉簪,难掩惊讶道:“陛下?主动还你的?” 云葳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您让人去查启宁长公主。京中密报,耶律太妃勾连淮东节度使属官,暗中联络文婉,大抵在筹谋反事。一届宫妃与不涉朝政的幼女?,怎会突然冒此风险?大抵又有幕后推手,务必赶在陛下?前,揪出来!” “知道了。”桃枝容色渐冷:“文家人还真是不安分?,掌朝的根基未稳,就内讧不止了。” “慎言。”云葳沉声提醒:“况且若真如我所猜,存了个?手眼通天的幕后指使,究竟是谁家人不安分?,难说?。” “姑娘别胡思乱想,更不能自己吓自己。”桃枝听明白了云葳的弦外之音,赶紧开解。 云葳摇了摇头,自嘲哂笑:“我早便不怕了,世家兴衰更替,千百年轮回如旧,顺势而?为罢了。一朝朱紫满庭,一朝千古骂名,抑或是,败寇成王。担忧也无?用,不如睡觉。” 一骨碌爬上床榻,云葳将锦被?蒙过头顶,纵使药效袭扰,却也无?法?压下?她的满腹愁思。 而?正院中的文昭,断然做不到真的放却国是,寄情风月。自云葳走后,她连装模作样的进膳都免了。 提笔落花笺,文昭洋洋洒洒泼墨在纸,落成一封冗长的家书,双手捧去晚风下?吹干墨迹,她回读着自己的手迹,半晌后才?出言唤人:“秋宁!” 秋宁受宠若惊,忙窜进房中:“婢子?在。” “派牢靠的人,将此信送去文婉手中,记住,务必看着她亲自收下?。”文昭将信纸叠的四四方?方?,审慎叮嘱着秋宁。 “婢子?遵命。”秋宁接过信来,眼底思绪万千,却未敢多言一句,快步踏出了房门。 逼迫文婉出京,是激将耶律容安一党自乱阵脚,显露动机的一步要紧棋路。 于谋算,文昭自问此举理?所应当;但于私情,她不愿见露骨的惨淡结局,也盼文婉能懂事些,以大业为重,一颗心回到她的身边来。 文昭坐在窗前望月,脑子?里回忆着今夜萧妧送来的密报内容,眼底流露出了些许欣慰的容色。这人哪里是混世魔王小纨绔,分?明是个?做事的干才?,毫不逊色于她萧家的任何一位前辈。 想来,萧妧的这些可怜声名,大抵都是她明哲保身的好母亲苦心孤诣营造的假象。 只可惜傻孩子?终究年幼,辜负了萧蔚多年的良苦用心,因萧妧不务正业而?母女?不睦的戏码也算是白费,只领一个?差事便直接把马脚袒露的干净。 文昭边想着这些症结,边敛眸苦笑。 京中的人啊,都带着无?数假面,有人拌蠢装痴是为保命,有人则是为了掩盖心底龌龊忤逆的思量。而?皇帝的身边,少闻真心话,少见实诚面。 伴君如伴虎,根基过于稳当和名声过于响亮的勋贵,无?人愿意真心实意往天子?的身边靠拢。 推己及人的换位思量,文昭也能理?解云葳踟蹰不前的审慎心境,身为相门嫡女?,爱恋一个?帝王,舍与得于年幼的云葳而?言,都过于重了。 长夜漫漫,只余飘渺更声。 时近四更天,文昭行?至廊下?,召了槐夏入内,交给人一封帛书: “你今夜便带着殿前司人马回京,务必尽快将此令交到宁烨手中,让她即刻南下?。” “是。” 槐夏感知着帛书中包裹之物?的触感,脸色肃然,接下?差事后,便披星戴月,直奔京城。 翌日天色晴好,午后清风徐徐。 文昭小憩醒来,见别院内莺歌燕舞好不热闹,便起了外出游玩的心思,遂招手唤了随侍: “去知会云侯,一刻后别院门前候着朕,与朕一道去西山散心。” 云葳难得空闲,正美滋滋窝在房中读书,听得文昭又要拉她出去吹风,小嘴顷刻撅起了老高。 也就是邀约之人是文昭,换了旁人扰她清闲,她非要把人打出去,再用书卷打爆这人的头! 两刻光景倏忽,二人一前一后,缓步跋涉于深山石阶上,一心事满腹,一兴致缺缺,半晌无?言。 身侧的随侍见主家情绪不畅,一个?个?的也都低眉苦着脸,暗暗嘲讽:您二位这可真是散心… 好不容易抵达了山顶,文昭与云葳几乎是在同时长舒了一口气。 “小芷有心事?”文昭习惯了云葳的安静,却有些意外她小小年岁竟会长吁短叹挂嘴边了。 “没。”云葳慌忙摇头,顺口敷衍:“山高坡急,有些累,陛下?恕罪。” 文昭瞧着她呼吸平顺,一点无?有累着的模样,不由得觑起了凤眸,转头将视线落去了四下?的景致。 不得不承认,别院周遭的风光大好,山色湖光,应有尽有;飞禽走兽,各竞九天。 “小芷可有想去的地方??”文昭环视一圈,淡声询问: “下?次再来不知何时,若有中意之处,该去游览一番。朕打算后日清早回行?宫,明日得闲。” 山巅的风有些吵闹,俏皮地牵起了云葳鬓角额心的碎发,高束的马尾直直吹向前,胡乱拍打着她的脸颊。 “陛下?决断就好。”风力太猛,云葳只想下?山去。 “朕忘了,你是个?不喜游玩消遣的小呆子?。” 文昭讪笑着与人打趣:“罢了,那明日就留在别院,着人给你备些可口饭菜,随朕小酌抒怀。” 云葳转眸俯瞰山下?的驰道,找寻着桃枝的身影,这人留在山脚没有跟来,大抵是要寻找溜走的机会,好能通风报信。 该拖延些时间帮桃枝打个?策应的。 瞳仁转了好几圈,她盯上了半山腰一个?尚算精巧的小八角亭:“陛下?,山间风凉,南面半山处凉亭外繁花正盛,该比此处舒适惬意些。” 难得云葳主动提议,文昭循着她的视线望去,想也不想就直接应下?:“那便过去罢。” 走在半路,云葳小声发问:“陛下?明日在别院做什?么?” “嗯?”文昭微微眨了眨眼,轻笑着反问:“小芷想朕做什?么?” 好端端的,云葳竟多话主动与她攀谈,文昭颇为意外,没来由的顿觉心情舒畅。 “没什?么,臣随口一问。”云葳略显局促的回应。 没话找话么?文昭的敏锐直觉告诉她,绝无?可能。 “朕无?事,本想带你出去散心,但你无?甚兴致,只好在别院里休憩了。”文昭故作无?意,回应的口吻却自带惋惜。 “嗯。”云葳捏着指甲,视线虚虚垂落略显湿滑的台阶,每一步都落得小心翼翼。 “手拿来。”文昭见她一脸紧张地迈着陡峭的石阶,越走越慢,便回身伸了胳膊示好。 云葳有些意外,但周遭遍布侍从,她想要回绝。 文昭将她的心事一眼看穿,遂出言激将:“一会儿云侯若是摔倒或是滚下?去,丢得非是你一人的颜面,旁人会笑话朕,选在身边随侍的臣工太过滑稽。” 云葳小脸一红,嘟着嘴把手送进了文昭的手心,被?人提溜上了台阶。 “说?吧,明日想做什?么?” 文昭敛眸浅笑,攥了攥云葳汗涔涔的小爪子?:“你那点儿小算盘,朕应该还猜不错。” 云葳心底一惊,咬着下?唇嘟囔道:“臣…方?才?在山顶,看到山下?北面有个?小镇好似很热闹…陛下?既无?公事,可否准臣明日去那小镇逛逛?” “小镇?”文昭并未留意,也无?有好奇:“镇上有何好逛的?” 云葳唯一自在的左手已然攀上了腰间革带的尾巴,揉捏的起劲儿。 “爪子?老实些。”文昭沉声损她:“多大的人了,再抠你那腰带便全是褶皱,也不怕旁人指摘了去。有话说?话,扭扭捏捏的,成何体统?” 文昭耍了一通威风,眼下?心情格外舒爽。 云葳顿觉一只手无?处安放,别别扭扭背去身后蹭了蹭锦袍滑溜溜的缎面,垂着脑袋低语: “臣…想街边的小吃。” 话音入耳,文昭面容隐有扭曲,半信半疑的将视线落去云葳的身上盯了许久:“看着朕再说?一遍。” 云葳不抬脑袋只抬眼睛,水汪汪的大眼睛并眉心曲起讨好的弧度,巴巴地望着文昭,令文昭倒吸了一口凉气,心神都已经摇晃不休了。 这人在撒娇,绝对?在撒娇! 文昭如是想着,转了视线不看云葳那双会说?话的勾魂摄魄的黑葡萄,只淡声道: “想吃什?么告诉膳房,让他们做即可,街边人来人往,风吹日晒,黄尘飞扬的,吃食不干净。” 云葳垂下?眸子?,一脸委屈巴巴的小模样,不大满意的怯怯嘀咕:“不一样的。” 话音飘进耳畔时,文昭抿紧了唇角,思量一圈儿才?妥协:“明日午间去,买了东西带回来,验过再吃。” “谢陛下?!”云葳的语调难得轻快,似腾跃的小燕,低垂着眉目偷摸弯了弯唇角。 文昭已然在心下?盘算开了,镇上人生地不熟的,她不想去小镇,约莫禁卫也不会让她乔装去小镇,是以明日一定要派人看住这小馋猫,莫要乱吃才?好。 翌日未及晌午,云葳颇为狡猾,带着桃枝扮作采买的小婢女?,偷溜出了别院,根本就没知会文昭,更没等?文昭给她安排的随从。 午间禁卫左等?右等?,在别院中搜罗一圈也不见人,这才?战战兢兢的去禀告了文昭。 文昭闻言,又气又忧,柳眉几近倒竖,洛京城郊人员混杂,地广人稀,她的人手又少…… 正在她焦灼不安的节骨眼上,别院来了一位令文昭始料未及的客人,带回了云葳的行?踪。 等?到文昭的禁卫追去时,云葳正像个?小仓鼠一样,左手抱着绿豆饼嗷呜一口,右手捏着糖葫芦嘎嘣一下?,丝毫没有个?五品郎官与二品侯爵该有的风姿仪态。 而?她身后的桃枝,抱着大大小小无?数个?油纸包的吃食,险些累弯了腰。 “云侯,车马备好了,您回去吧。” 小侍卫颇为尴尬,朝着人抱拳低语,试图接过云葳手中的吃食。 云葳眸光微转,指了指桃枝怀抱着的吃食,与人附耳: “等?我吃完这些,你们把那些带回去即可。我手上什?么也没有,我什?么也没吃,可记住了?” 侍从险些翻了个?白眼:“记住了,云侯放心。” 待一行?人回了别院,云葳提着裙摆美滋滋下?了马车,绕过影壁时,小梨涡直接僵在了脸上。 文昭正坐在院子?正中,脸色如冬月霜雪,而?手上嘛,貌似在把玩一条……小皮鞭? 嘶—— 第76章 交锋(上) 午间扶光散翠羽, 油亮青叶引蜂蝶。 文昭垂眸拨弄着手中的鞭梢,明?明?听见了?车马归来的响动,却也?未曾抬眼去瞧。 云葳双手绞着裙摆定在影壁后,暗道?方才苦心演绎的那通吃货的傻戏码尽皆白费, 打从小镇归来, 她本就惶然的心绪愈发烦乱, 现下濒临崩溃的边缘。 忖度须臾, 她恭谨肃拜一礼:“陛下万安。” 说罢,她回身扯着桃枝的衣袖, 便要逃离这个魔头?。 “听闻云侯在镇上大饱口福, 这是吃好了??” 文昭仍未从鞭梢上移开?视线,只略带玩味的出言调侃。 云葳顿觉头?皮发麻,随行的禁卫根本没机会打小报告啊, 难道?有提前回来通风报信的漏网之鱼? 趁着文昭不备, 她顺着袖管, 将方才在街市上接头?得到的物件滑进?了?桃枝手中,朝人挤眉弄眼半晌,示意桃枝先走为上。 桃枝觉得文昭的语气不太对, 不敢真留云葳一人应付,只悄然收起了?物件,走是不敢走的。 “糖葫芦黏牙,张不开?嘴了??”文昭语气幽沉,侧眸甩了?一记眼刀出去。 主仆二人在她眼皮子底下拉来扯去,却将她的话置若罔闻,文昭的脾气再好, 也?要忍不住了?。 “陛下息怒。”云葳心虚得很,只拱手低语:“臣错了?。” “唰…啪——” 文昭握着鞭子, 在半空甩了?个半圆出来,力道?干脆,顷刻传出了?音爆的脆响,惊得云葳身形一抖。 “过来。”文昭淡声吩咐着,撑着扶手站起身来,捏着鞭子在掌心来回敲打。 云葳倒吸一口冷气,不就是吃了?两口街边小吃,至于动怒吗?她象征性挪了?两步,便没胆子往前了?。 文昭觑眸瞧着她畏首畏尾的小动作,抿嘴冷哼一声,给身侧的人递了?个眼色,便有随侍近前,拉过桃枝,把人摁在了?院中。 “陛下?” 云葳顷刻慌了?神儿,赶忙屈膝在地:“臣知错,臣不该拉桃枝偷跑出去,都是臣的主意,求您别怪她。” “朕几时说要怪她了??” 文昭语气无波:“朕新得了?一条鞭子,听说此地官宦里正大肆流行玩一消遣乐子——抽陀螺。朕只想借你的人一用,试试新鞭子是否合意,顺带感受下,乐子好不好玩罢了?。” 云葳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文昭怎就突然翻脸,说出把人做陀螺这等惊骇的言辞,竟要当着她的面责难桃枝。 小镇街市上,莫非还有旁的耳目,先一步洞察了?她主仆的行踪,知会了?文昭不成?? “臣再不敢了?,是臣任性胡为,求陛下息怒。” 云葳俯身告罪,她的事情已办成?,这会儿姿态只管往谦卑乖觉里放,只要桃枝安好,便是最好,她再受不起变故了?。 文昭的指尖在鞭身上来回游走,无意搭理?云葳。 沉吟须臾,她忽而眸光一凝,扬手便要落鞭。 云葳余光瞥见,心下一颤,顾不得礼数,一个箭步冲上去挡在桃枝身前,攥住了?文昭的手腕,仰首与?人掰扯:“今日都是臣的错,陛下不该迁怒旁人。” “你二人把朕耍得团团转,怎得,朕耍回来便不行?朕便想看?别人团团转。” 文昭笑得有些讽刺:“让开?!” 云葳扑棱着脑袋,说什么也?不肯。不敢拦着文昭,她索性自己?挡在桃枝身前,左右不能让文昭伤桃枝分毫。 “好啊,云侯甚有胆色,败朕的兴致。” 文昭轻叹一声,吩咐道?:“秋宁,给桃枝找个休息的地方,忙前忙后的,替云侯操持琐事,定是累得紧,得好生歇歇。” 话音方落,秋宁便带人上前,将云葳藏在桃枝身上的物件搜查干净,转手把桃枝带出别院,不知送去了?何处。 云葳又急又气,十指蜷曲成?拳,耷拉着脑袋咬牙质问文昭: “陛下在臣身边藏了?多少眼睛?如此兴师动众的盯臣一人,臣当真受宠若惊。” “朕准你保留念音阁的身份,准你与?他们联络行事,你却费尽心机诓骗朕,暗中交接。是朕纵你太多,才令你如此肆无忌惮么?你违令出逃在先,倒反来责问朕了??” 文昭负手立在云葳身前,话音轻微却沉稳,满载失落与?心寒。 “陛下虚伪多疑,逢场作戏,拿捏臣的感情轻而易举,也?怪不得臣行事防着您。毕竟臣身后也?是鲜活的人命,臣得对他们负责。” 云葳来了?脾气,满腔怒火在胸口蓬勃燃烧,小拳头?攥的嘎巴嘎巴响。 “气性倒是大,你拉着桃枝偷跑是痛快了?,可?你知不知道?,朕得知消息的时候有多担心!国朝多事之秋,内忧外患不断,贼人盯着朕的动向图谋不轨,你真当外头?盛世太平,一只贼眼也?无?” 文昭愤然甩飞了?鞭子,那?可?怜的鞭子甩去影壁,又弹了?回来,直奔云葳而去。 文昭眼疾手快,一把扯过云葳的衣领,将人拉开?了?。 “放开?!”云葳咬着牙挣扎:“陛下不必再演戏,您若伤桃枝,臣便也?不会与?您虚与?委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进?来!” 云葳怒不可?遏的模样入眼,文昭攥住人的胳膊,把她往房中拉去。 “我不,要审我吗?送我去牢狱便是。” 云葳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粗暴挣脱了?文昭的手掌心,倒退三步远,胸口起伏的格外猛烈。 “失心疯了??”文昭凤眸暗沉,冷了?语气:“朕警告你,朕现下心情很差,莫再放肆。” 云葳苦笑痛陈:“舅舅在南疆重伤,您又密令我娘去了?南绍边陲布防,这些事我一无所知。我瞒您的,比您瞒我的,少多了?。留我在侧,不愁引出念音阁势力一网打尽;又能控住宁家死心塌地为您所用;对了?,日后灭云家时,也?免得我成?了?漏网之鱼,一举多得啊,陛下好谋算。” 文昭的眸子顷刻觑起,抬手捏住云葳的后脖颈,不由分说把人薅进?房间,一脚踹上了?房门。 气疯了?的云葳毫无理?智,满口胡诹,再由着她口无遮拦地抱怨下去,要出大乱子的。 文昭该当庆幸,眼前人没学过一星半点的功夫,即便撒泼也?没有杀伤力,尚在可?控范围之内。 将狂躁的小人摁在椅子上,文昭便松开?了?吃力而酸胀的手,蹙眉揉捏着自己?的腕子。 当着云葳的面带走桃枝,约莫让她受了?刺激,失了?神智。这人见没了?桎梏,便起身直冲房门而去。 “我看?你敢!”文昭一个不留神,云葳便够到了?门把手。 她顿觉脑勺嗡嗡作响,遂厉声呵道?:“回来坐下!” 云葳顿住了?脚,当真没再往前。 “过来聊聊。”文昭见她还能听话,便先一步去了?茶案后落座。 哪知云葳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攀上自己?的耳垂,蛮力扯了?那?对儿白兔耳珰下来,手一垂便是“叮当”两声脆响,继而两行清泪垂落脸颊,哽咽道?: “臣与?陛下,再无私情,您给的,臣还给您。” 白皙的耳垂滴落两滴浑圆的血珠,显得格外刺眼。 文昭深觉错愕,今日云葳的反应过于激烈了?。 抽出袖间的帕子,文昭快步上前,试图给人包扎耳垂的伤口。 云葳一退三步: “再别碰我,您想要的只是与?我有牵扯的势力。宁云两家,我管不了?,但念音阁中立三百载,您休想。我便是死,也?不给。我本就是阁中笑话,杀伐在您,死了?清净,免得被人利用惦记。” 文昭的眉头?顷刻蹙起,云葳不是在说着玩儿,她眼底的绝望与?冷漠,是文昭与?人相识多年,从未见过的。 文昭左思右想,即便今日担惊受怕了?许久,自己?情绪不好,但方才的言行也?并不算过火,一番无有实际行动的吓唬,何至于惹得云葳要死要活呢? “小芷,你这是…” “够了?!我最恨背叛,最厌恶虚伪利用。”云葳怒目圆瞪: “我叔父是何下场,观主是何结局,您很清楚。我不是好人,别人负我,我不会忍着。您几次三番玩弄我的感情,故技重施,我恨透了?您,若您非帝王,此刻我会杀您。” “朕负你,玩弄你的感情?” 文昭哭笑不得:“还真会上纲上线,朕不知自己?竟如此龌龊。朕瞒你,你欺朕,半斤八两罢了?,怎就让你恨不得杀了?朕呢?小芷想如何杀?像投效云崧的余杭豪绅那?般,抛却万贯家财疯癫自焚?” 云葳瞳仁微散,暗道?文昭掌握的线索实在不少,她自嘲苦笑,面露颓然: “除去豪绅,是我做的,我认。但弑君要诛九族的,九族的人我未见得认识,但这冤孽太重,我还不想担着去地狱,我自私,想自己?好过两分。” 文昭在心底不断刷新着对云葳的认知,暗诽眼前人无时无刻不在给她惊喜,天真无邪的皮囊下藏着的心,实在有些不同寻常。 若云葳再年长些,阅历再丰富些,只怕自己?未见得是她的对手。 “既然开?门见山,把话说到了?这份上,那?坐下聊聊,无妨吧?你也?知道?自己?插翅难飞,何苦再闹呢?” 文昭瞥了?眼云葳耳畔不再滴血的伤痕,转身信步走去了?茶案后落座,悠然拿了?杯茶在手,却刻意偏头?端详着眼前篆烟的薄雾,掩盖眸子里的惊骇与?无措。 “想听什么?把桃枝完好无损放出去,让我得了?她的消息,我或许可?以知无不言。”云葳没动,垂眸与?文昭谈起了?条件。 “方才还说自己?自私,这会儿又替别人谋生路,云小阁主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一语过耳,文昭眉心聚散匆匆,淡然抿了?口清茶,抬起虚离的视线凝眸打量着云葳。 “那?便无甚好说。”云葳冷声冷语,话音极尽疏离。 文昭心道?,小东西是把她划去敌人的阵营了?。 云葳卖力气把自己?装成?没心没肺的小吃货,与?桃枝做戏,想来在镇上接触的两拨人马里,定有人给了?云葳什么瘆人的消息,令她不安惶然,乱了?阵脚。 “朕头?疼,你若过来给朕按摩妥帖,今日桃枝便无事。若不肯,一会儿让人将她的拇指送来,如何?” 文昭眸光一转,便有了?主意。 “相鼠有皮,人…” 云葳咬牙痛斥,不管此语是文昭唬人伎俩的故技重施,还是确有此意,都足够无耻。 “云葳!”不待云葳把话说完,文昭便沉声打断:“桃枝的舌头?,你也?不想给她留了??” 敢骂文昭恬不知耻,云葳怕是大魏第一人。 听得威胁,纵使气昏了?头?,云葳也?不敢拿桃枝作赌,这是她为数不多的软肋。 云葳冷着脸,紧咬牙关走去了?文昭身侧,不知道?的,会以为云葳是去杀文昭的。 待到一双巧手攀上文昭的太阳穴,文昭悄然勾了?嘴角,出其不意间,反手将云葳摁在茶案上,一手刀将人打昏了?去。 “秋宁!”文昭扬声唤着,待人进?来,便吩咐道?:“把搜出的东西都给朕拿来。” 不多时,秋宁去而复返,将一应从桃枝身上搜罗来的物件都摆在了?桌子上。 文昭扫视了?一圈,带字的消息也?通通读过,却未曾发现什么能让云葳失了?心智的惊骇消息,不免满目狐疑。 拧眉忖度半晌,文昭忽而抬脚走去了?云葳身边,招手唤着秋宁:“过来帮忙。” 秋宁忙不迭地上前去搜云葳的身,却被文昭狠厉的眼神给吓得缩回了?手。 “扶住了?。”文昭低声叮嘱,自己?伸手在云葳身上摸索了?一通,却是一无所获。 约莫这贼鬼溜滑的小东西一早把消息销毁了?,要紧事还真是一丝不漏,颇有宁家后人的风范,尽得老?祖宗看?家本领的绝学真谛,约莫宁烨都不知她的女儿有这番做情报工作的天资。 宁家数代多人供职于前朝皇庭秘卫,情报网隐晦而庞大,实在不容小觑。 文昭收回了?手,徒留一声长叹,指使秋宁道?:“她伤了?耳朵,给她包扎一下,再熬碗安神汤来灌下去。” “是。”秋宁畏首畏尾的给人处理?着伤口,不敢多碰云葳一点儿,生怕惹恼了?文昭。 文昭又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转圈圈了?,这是秋宁今日第二次见她转来转去了?。 “桃枝这个时辰是否也?该到行宫了??让她给云葳写封信来。”文昭扶着额头?,怅然低语。 “约莫还得晚些时候,婢子先安排下去。” 秋宁敛眸低语:“您若想让云侯安心,怎不直接告诉云侯,桃枝是去行宫看?顾小云姑娘的?” “下去!”文昭有些没好气地睨了?秋宁一眼,这人动辄脑子缺根弦儿。 且不说知晓真相后云葳便再无牵挂忌惮,单是为给云瑶找个熟人安抚而抢走她身侧的桃枝,约莫云葳知晓后,都要觉得自己?被人抛弃而炸毛的。 第77章 交锋(中) 时逢黄昏, 云葳才幽幽转醒。 文昭坐在她的榻前,正给?人舀着参汤,小心翼翼地吹凉:“醒了?喝口热汤。” 云葳别过了脑袋,挣扎着正欲起身, 却发觉自己用不上力气。 “别闹了。”文昭耐着性子低语, 将汤匙落去了云葳嘴边:“安神汤里给?你加了料, 筋骨酸软, 吃不上力气。听话,把补汤服下, 一会?儿清醒了, 朕与你聊聊。” “我不喝,你到?底想怎样。”云葳再度歪头,嗓音略显沙哑。 “朕没想怎样。” 文昭将汤碗放去一旁, 自?袖子里掏出一信封晃了晃:“朕手上?有桃枝写好送来的亲笔信, 你若听话, 晚些就给?你看。” 云葳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干瞪眼。 文昭唇角微勾:“如此,朕便当你默认了。外间放着你二人买回的吃食, 派人验过了,你若想吃,朕也可给?你取来。” 云葳赌气?般冷嗤一声,索性闭了眼睛。 文昭自?顾自?把玩着一枚玉佩,试探道?:“这是宁家家主令牌,也是念音阁送来的?宁烨是你们的人?” 果不出文昭所料,这话入耳, 云葳倏地睁开眼,不假思索地急切否认:“不是, 别乱扣帽子。” 文昭敛眸轻笑:“也是,不然早先你事?发被朕关在掖庭时,宁烨就不会?慌张无措,托人找关系给?你求情了。” 云葳眸光一怔,显然是不知此事?。 “她把这要紧物什?托人转交给?你,你却跟朕在此要死要活。宁家上?下数百口人,你都?不顾了?”文昭摩挲着玉佩的纹路,眸色颇为复杂。 宁烨受命调兵往南疆,临行前暗中命人将此物交托云葳,她是未曾想到?的。 云葳蔑然轻嗤:“生杀予夺,皆在你一念,或许我娘不该把此物给?我,应该交给?你保管的。” “你现在神志不清,朕是得替你保管一二。” 文昭毫不客气?地收起了玉佩:“先前岭南的事?,你既派人杀了余杭豪绅阻断追查,便是早已掌握查明?了原委,为何瞒着朕,骗朕说未曾查过?” “你这是明?知故问。”云葳眼底闪出一丝落寞。 “嘴上?不认,心里还是舍不得云家的,可对?”文昭敏锐捕捉到?了云葳一闪而过的颓然。 云葳冷嗤一声,并未给?人回应。 文昭能够理解云葳扭曲苦楚的挣扎,也深感这份难以取舍的牵绊,是世间最苦的抉择,一如她面对皇庭里亲仇难辨的家人一样,生杀裁量下潜藏的哀楚,无人可诉。 “你瞒着朕,不是在救云家,是在害他?们万劫不复。”文昭耐着性子继续引导。 云葳忽而失笑:“你很逗,时而把我当劲敌猜忌,时而把我当稚子哄骗。我说了又如何?连我都?知存贼心之人留不得,现下该引蛇出洞而非打草惊蛇,你会?不知?我没害也没救他?们,多行不义必自?毙。” 文昭挑了挑眉,应付云葳,果然得从她脆弱的感情处着手,一句话便撬出了她的立场,这立场还不赖,理智占据上?风,冷静中立又透着局外人的果决。 “这等大事?你都?能说得云淡风轻,那今日?是得了什?么消息,令你疯癫失控,寻死觅活了?一个桃枝无此威力?,朕想听句实话。” 文昭干脆侧靠去床榻边,与云葳离得更近了几分。 “若你是我,知晓岭南乱局真相,会?如何做?”云葳没有回答,反给?文昭丢了个问题。 “与你一般无二。”文昭答得爽快:“朕的人去迟一步,却见了你的人逼那豪绅自?焚。小东西,下手够狠的。” 云葳垂眸掩盖了略显惊骇的视线,属下的行事?方式,她并不清楚。 “若你明?知你妹妹被人挑唆利用,而做了错事?,你会?杀她吗?”云葳再度转了话题。 文昭眸光骤紧:“你得了什?么消息?朕前日?才命你查,你阁中消息怎会?这么快?老实说,别卖关子。” 她有些慌了,她的暗卫还不曾传回丝毫消息,那手信约莫也才送去徽州,文婉可千万别犯傻。 云葳眸光一黯:“看来你也不是全然无情,对至亲尚算在意。那你该清楚真情错付的苦楚,却还几次三番耍弄我。每每我几欲沉溺在你虚假的好意里时,你都?毫不留情的翻脸,在我心口捅一刀。” “在问你文婉的事?,别打岔。”文昭难掩忧心地追问,无暇关顾云葳的矫情牢骚。 “会?没事?的,我已派人插手。但?我后悔了,或该让你疼一疼的。”云葳的眼中涔着泪痕,眸色虚离。 “你做了什?么?告诉朕,莫瞒着。”文昭俯下身去,一双凤眸里满是探寻的意味,语气?添了焦灼。 “淮东节使府有一沈姓都?统,是徽州刺史的妹婿,也是云崧爱徒的至交。你把启宁长主送去徽州做饵,却没把池塘清干净。她不曾入朝,自?斗不过这些人,被奸人内外逼迫,裹挟着起兵送命罢了。” 云葳阖眸,将知晓的线索娓娓道?来: “阁中人不听我的,早便在盯长主动?向。今日?消息,道?是长主惶惶不可终日?,沈都?统自?行调兵,扣帽子给?长主,已然断了她与朝廷联络的信道?。我命人佯装长主部下诛杀沈都?统,仅此而已。” 话音入耳,文昭长舒一口气?,如此一来,文婉的罪责便没了,声名?也不至于受到?影响,诛杀叛乱的下臣,反而是大功一件,云葳是会?救急,知晓如何稳定大局的。 “你做得很好,若早说出来,朕高兴还来不及,岂会?舍得怪你?” 文昭抬手想去拍云葳的小脸,却在垂眸的刹那看到?了云葳无声滑落的满面清泪。 “小芷,朕对你的感情皆是真心实意。可你也知,朕要考量权衡的事?很多,朕已在尽全力?给?你更寻常的呵护与陪伴了,朕从不曾戏耍你分毫…当然,朕不否认,为听你一句实话,时常用些手段。” 文昭有些生疏的出言解释,意图安抚云葳。 “不重要了。这份感情本就荒谬,我年岁浅,不懂何为两情相悦,我只想有人在乎我。别人待我好,我便在乎她。别人护我三分,我愿回她九分,或许这不是爱慕,是我贪婪的想要个倚仗。” 云葳的话音虚浮无力?。 “你又在逃避。”文昭忍不住,还是替人拭去了泪痕: “朕不急,可以等你敞开心扉,一点点接纳自?己,接纳旁人对你的感情。朕愿做你的倚仗,也无需你护着朕多少,只盼你与朕以诚相待。” “你不会?对我坦诚的。” 云葳忽而睁开了眼:“况且我没有多少以后来等自?己熟谙感情了。一个自?幼被至亲抛弃的人,只有被人利用的份儿,是我奢求太多,我不配。” “你在胡言些什?么?”文昭疑惑地蹙起了眉头,云葳的话音透着诡异。 “没什?么。”云葳复又闭上?了眼。 而后,任凭文昭再如何问,云葳都?再未回应。 文昭凝眸看着床上?的人,一时爱恨交织,五味杂陈。 念音阁的实力?的确过人,消息竟比她的暗卫还要周全。但?云葳方才分明?说,这些人不听她的。 按时效思忖,也确有蹊跷,云葳知道?耶律太妃和文婉的事?不过一日?,再强大的情报网,也没有这个效率。 而今日?云葳的冲动?与反常,更令文昭百思不解。 宁烨的人是如何在小镇上?找到?云葳的,究竟与人说了什?么,她也思量不通。 云葳身上?,好似总有无数的谜团笼罩。而这人,又偏生如刺猬般,习惯把自?己的肚皮深藏,尖刺外露,提防心过重,对人满是疏离,敏感尤甚。 寂寂长夜,房中二人一卧榻装睡,一浓茶猛灌,安静的出奇。 僵持一整晚,待到?天色方明?,文昭顶着乌黑的眼圈自?茶案前起身时,困倦的云葳梦游仙境去了。 文昭深感无奈,落下一声轻叹,推开房门吩咐秋宁:“备车去,回行宫。寻个厚实的氅衣来,把云葳背上?车。” 瞥见文昭憔悴疲惫的容颜,秋宁心底揪起,只默然叉手一礼,仓促准备启程的事?儿去了。 摇晃的马车内,云葳自?昏沉睡梦中转醒,苦着个小脸,满目茫然,显然是睡糊涂了。 文昭正倚靠着马车的一角阖眸安神,一双手臂却下意识地用力?揽着身侧的云葳,生怕这人枕在她腿弯的大脑袋滚去地上?。 云葳扒拉着惺忪睡眼四下环视,待看清了马车四围的陈设后,她猛然清醒,挣扎着便要逃离文昭的怀抱。 文昭方迷迷糊糊有了些许睡意,却被扑腾的云葳搅扰殆尽。 “别动?。”文昭有些没好气?的垂眸盯着她,一双有力?的手掌覆在云葳背上?,压着人起不得身来。 云葳的四肢仍有些酸懒,疲软到?吃不上?力?气?,只得闷头倒在文昭的膝盖处,气?得吹胡子瞪眼,巴不得张嘴给?文昭的大腿上?印一圈儿牙印。 文昭见云葳在那儿气?鼓鼓的磨牙,五官转瞬扭曲在一处,眼疾手快拎了一块银丝酥给?人怼到?了嘴里。 这玩意儿一咬“噗噗”的,干干巴巴不好下咽,够云葳折腾一会?儿了。 事?实诚然如文昭所料,云葳的小爪子被文昭攥着,是以她只能费劲巴拉的把点心吞进喉咙里,才能继续磨牙。 可点心过于酥脆实诚,云葳咬一下,便崩出好些点心渣渣,悉数落在了文昭的衣裙上?。 许是觉察到?了这一点,云葳咀嚼的愈发来劲,非但?不往嘴里吞,还故意吹气?,把白花花的残渣都?吹去文昭的下裳处,堆了个面粉坨坨出来,随即满足的翻了个白眼。 “你是几岁的?”文昭满脸嫌怨,循着后衣领揪起云葳,凝眉嗔视着这个混世魔王。 她是有洁癖的,更何况一会?儿入了行宫,帝王衣衫不洁,实在太伤威仪。 云葳逮到?文昭松手的缝隙,伸出小爪子用力?揉了揉那一坨面粉,让这些点心渣彻底瓷实的压印进了文昭纹理细密的锦衣里,满意弯了弯唇角,一脸挑衅的坏笑。 “云葳!” 文昭始料未及,深吸一口气?也压不住胸腔里蹭蹭露头的怒火,她忍无可忍,倏地反手将人摁在膝盖上?,扬手便朝云葳的身后拍去,咬牙切齿道?: “朕是纵你太久,惯的你不知天高地厚了。再不收拾,你皮痒到?天上?去了!” “嗷…放开我,放开!”云葳不住地踢腾着小腿,一时恼羞成怒,小脸憋得通红。 “叫吧,再大点儿声,让外面的侍卫随从都?听见,让他?们知道?知道?,云侯是怎样的泼皮无赖。十六岁的大姑娘耍弄三岁孩子的伎俩,你不嫌丢人,朕不介意给?你宣扬一二。” 文昭臂弯带风,掌掌到?肉,嘴上?还不忘挖苦。 话音散去,云葳闭了嘴,却仍在无声的跟文昭较劲。 二人僵持了小半刻,最终以云葳咬着下唇抽哒哒的泪落如雨而惨淡收场。 “错了吗?”文昭沉着脸发问,通红酸麻的手掌还抵在云葳的身后。 云葳固执的不理人,以手背甚是潇洒的抹了下眼泪,兀自?翻了个白眼。 一声嘹亮的脆响再度响起,云葳身子一抖,向前窜去,又被文昭的魔掌揪了回来:“说话。” 吧嗒吧嗒的泪珠子复又垂落,云葳咬着牙挤出了两个堪比蚊子嗡嗡的字音:“…错了。” 文昭轻嗤一声,将摇摇欲坠的小东西松开,还不忘补上?一句:“自?讨苦吃,真当朕是没脾气?的?” 云葳哭得全身麻麻的,却还格外坚强地朝着马车的另一侧爬去,反正不要和文昭挨着。 “想跑?” 文昭将手心覆上?云葳温热的后脖颈,另一只手抽出一枚丝帕,把茶杯里的水洒在上?面,递到?她身前威胁: “还有一刻抵达行宫,给?朕把裙子擦干净。否则下了马车,朕送你去领板子。” 云葳得承认,文昭的巴掌她都?捱不住,更别提板子了。先前大言不惭,是不谙内情,无知无畏,这会?儿既然逃不出文昭的手心,还是识时务些更好。 不情不愿地捏过帕子,云葳趴在文昭的腿上?,一遍又一遍擦蹭着那一坨脏污,仿佛是在制造面水,越擦越脏,冒着白泡泡。 文昭甚是好心,给?她加了水,语气?中带着十足的调侃: “茶水不够你就挤两滴泪,帕子不够就扯你的衣裳,认真些。” 左右这身衣裙是要不得了,下车时勉强能看就够了。 云葳一手抹眼泪,一手擦脏污,一刻的光景里忙得不可开交。 待到?马车停驻,文昭故意挑开了轿帘,凑弄道?:“外间的臣工随侍可不少呢,云侯可还能下得去?” 云葳愤恨不已,翻滚身子,顺着文昭光滑的锦袍,一下就摔在了马车的地板上?,疼得她呲牙咧嘴。 “这是要滚着出去?” 文昭故作不解,却忍不住勾唇失笑:“在里面呆着吧,别出去丢人现眼了。” 撂下这话,文昭笃定以云葳这般重颜面尊严的小东西,断无可能顶着通红的大眼睛,一瘸一拐走下车来任人观瞻。 是以她大步流星的下了马车,与秋宁低语: “半刻后,把里头那个抱去她房间。” 第78章 交锋(下) 秋宁满目狐疑, 活生生的?人,为何还要她抱?这会儿怎不自己出来? 她犹豫的?刹那,文昭已走出去老远,正转眸问着身侧的罗喜:“槐夏在何处?太后?现下可得闲?” “回陛下, 太后?这会儿约莫在后?苑赏花呢。路司言在小云姑娘房中?, 姑娘不太好哄。”罗喜恭谨回应。 文昭险些背过气去, 云葳的?臭脾气已经够要命了, 看来她这妹妹和她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顾不得旁的?,她健步如飞, 直奔云瑶的?卧房。 入了房中?, 就见桃枝和槐夏一左一右,围着?个哭闹不止的?小版“云葳”,皆是满面堆笑, 用尽浑身解数哄劝着?人听话。 “再?哭把你扔出去喂狼!” 文昭气不打一处来, 看见这个和云葳如出一辙的?红眼?兔子, 手?就犯痒痒。 “陛下息怒。” 桃枝和槐夏根本无暇留意房中?多了何人,听得文昭的?恐吓,才回过神?来, 慌忙俯身见礼。 “你回云葳那儿。”文昭指了指桃枝,复又转眸看向槐夏,恨铁不成?钢的?视线透着?幽怨,丢下一句嘲讽转头便走:“哄孩子都不会,要你何用?” 槐夏一脸委屈,简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没处说?。 云瑶的?臭脾气可比云葳大多了, 这位可是爹娘捧在手?心里娇惯大的?,骄横跋扈又任性。 文昭让宁烨把孩子送来宫里, 答应人代为照顾,纯粹就是自找不痛快! 半刻后?,秋宁背着?云葳回了卧房,正好撞上了归来的?桃枝。 她如同?见了救命稻草,赶紧把后?背上趴着?的?惹不起的?小祖宗丢给了桃枝:“你带她回去歇着?。” “诶?”桃枝一脸茫然,接过还在抽抽嗒嗒的?肉团子,顿时满目凌乱,想抓着?秋宁问个情况,这人却跑得飞快。 “姑娘怎么了?为什么哭鼻子?陛下为难你了?” 桃枝满面忧心地出言询问,因着?手?臂吃力,只好把云葳放在了地上。 如今这人已是大姑娘了,她真的?抱不住。 云葳抵着?桃枝的?肩头不动,操着?鼻音嘟囔:“她审您了没?伤着?您没?” “说?的?什么傻话?她吓唬你罢了,婢子是被送回来照顾瑶姑娘的?,不是写信给你了?瑶姑娘来了这儿就一直哭闹,宫人没法子,才想着?给她寻个熟人。” 桃枝爱怜地搓着?云葳的?头:“倒是姑娘,怎还哭了?” 云葳的?眸光一怔,脑袋里嗡鸣声声,回想起自己昨日过激的?反应,一时追悔莫及。 文昭为了套话,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以桃枝做饵,加之她昨日在小镇知晓的?意外消息太多,精神?紧绷,与?人过招只一瞬,就撑不住垮塌了防线,游走于崩溃的?泥淖了。 “没事?,我睡会儿。” 云葳敷衍一声,迈开不利索的?腿脚挪回了房中?,随手?将房门合拢的?严实。 彼时文昭在太后?宫里的?石桌旁小坐,总算等来了游园归来的?太后?。 “母亲。”文昭起身盈盈一礼,话音温婉:“女儿回来了,可否跟您说?说?话?” 齐太后?暗道?,文昭这般态度,该是不怪她了,便笑盈盈地拉着?人往屋里走: “自然,这有何不可?别院住的?可还习惯?那儿的?景致比行宫要新鲜许多。” 文昭半搀着?太后?,挥手?屏退了宫人,正色低语: “母亲是几时在云葳身侧安插了暗卫的??女儿怎不知?敛芳姑姑不是女儿留给您的?人么?您怎还把人往外派?” “如今你是皇帝,吾还能有何危险?”太后?敛眸浅笑: “你既对云葳有意,做母亲的?帮你盯着?她些,无错吧?昨日的?消息,难道?给的?不及时?她再?灵透,终究年幼,母亲怕她胡为,惹了事?端让你担忧。” “女儿不是怪您,昨日多亏敛芳的?消息,不然我一时半刻的?,也找不到?云葳。但您身边也要有人护着?,以后?别再?如此?了。” 文昭耐着?性子解释:“而且某人心思敏感,当女儿埋了眼?线处处监视她,寒心闹脾气了。” “说?了半天,是让吾自己跳出去,给你们当和事?佬?” 齐太后?眸光一转,有些不满的?睨了文昭一眼?:“铺垫这许多,你累不累?亏吾还当你是个惦记老母亲的?,原是个没良心的?小白眼?狼。” 文昭有些促狭地别过了视线:“您这话不对,女儿自是最在意您,而后?才是其他。但母亲定也期盼女儿顺遂,这一事?不解决,终究心底多了块石头不是?” “你把敛芳带走,让她编个说?辞就是,吾不去。”齐太后?来了脾气,甩甩袖子兀自走去了寝阁。 哪有帮了人还要上赶着?顶锅的?道?理?文昭利用完消息就卸磨杀驴,还真是不客气! 文昭再?度吃瘪,仰首望着?回廊外的?蓝天,徒留一声怅然。 这两日约莫该着?她倒霉,当皇帝也能满心憋闷!身边的?人一个两个,脾气都大得很! 文昭领走了敛芳,让人自去寻云葳,把话解释清楚。 她自己跑去寝殿躲清静了。 在殿内沐浴更?衣,休憩大半日,转眼?到?了用晚膳的?时辰,文昭都没见到?回禀进展的?敛芳,不免心有狐疑,想要推门去询问情况。 文昭一双手?方探上房门,刚好撞上了推门而入的?秋宁。 秋宁吓得倒退两步,战战兢兢的?给文昭躬身告罪。 “毛毛躁躁的?,想什么呢?”文昭险些被人撞了个趔趄,自然没什么好脾气。 “陛下恕罪。”秋宁怯怯低语,将手?中?密信交给了文昭:“刚得的?消息,求您示下。” 文昭接了信,一目十行扫过后?,顷刻蹙起了眉头,冷声道?:“去云葳那儿。” 秋宁谨小慎微的?在文昭后?面跟着?,大气儿都不敢喘。 彼时敛芳还候在云葳的?院中?,等了足足大半日了。 午间这人过来,言说?是太后?宫里的?姑姑,有事?求见云葳。 桃枝看到?她的?第一眼?,猛然回忆起,昨日在小镇的?茶馆,此?人就堂而皇之的?坐在她主仆二人的?对面。 房中?的?云葳自也后?知后?觉的?明白了文昭知晓她在小镇动向的?因由?,心底的?火气愈发大了,愣是把人晾了大半日,一点面子也不给的?。 文昭方踏入院门,便见了孤零零立在院中?的?敛芳,一时气不打一处来,在院子里踱步良久,才压下火气,朝着?房门走去。 站在门边,文昭给秋宁递了个眼?神?。 秋宁会意,敲了两下没反应后?,便直接伸手?去推,果不其然,云葳故技重施,门在里间落了锁,根本推不开。 有文昭在侧撑场子,秋宁也就无所顾忌,退后?两步,“嘡啷”一脚,便把门给踹了个稀烂。 二人入内的?刹那,云葳的?身子正半挂在后?窗的?窗棂上,眼?看就要翻窗出去了。 文昭眉目深锁,顿觉一阵眩晕,被云葳气得脑子嗡嗡作响。 秋宁甚有眼?色,一个箭步窜了过去,薅住云葳的?裙摆,把人给揪了回来,反手?便落了窗子。 云葳逃跑不成?,气鼓鼓地歪着?脑袋,脸颊的?肌肉绷着?,显然又在悄咪咪磨牙。 文昭信步近前,稳稳地坐在她身侧的?椅子上,捏着?暗卫的?密信发问:“和益州都督的?婚约,是怎么回事??” 云葳攥了攥拳头,没言语。 大魏西南是安阳王的?地盘,安阳王是文昭祖父最年幼的?弟弟。而这益州都督,便是安阳王的?幺儿,今岁二十,方至弱冠年华。 但论辈分,文昭要称呼一声“叔父”的?。 文昭手?里的?密信,乃是京中?传回的?消息,云崧府上正在如火如荼的?为云葳筹备亲事?,安阳王府的?三书六礼已然备置齐全,说?是仪礼规程皆顺遂,不日便可择选良辰,派人来迎亲了。 此?事?云葳昨日方知,本打算想方设法将这局搅黄,大不了寻了文昭求助。 可哪承想,她在小镇碰上了寻她的?另一拨人马,这人先说?是受宁烨之命,托付家主令牌和一手?书,而后?却又劝云葳应了这门亲,保宁烨平安归来。 手?书确是宁烨亲笔,可这送信人却知晓云崧瞒得隐秘,连萧思玖都是方知晓的?,对她的?亲事?安排。 这人究竟是宁家人,还是云家渗入宁家的?细作,云葳看不清楚了。 宁烨远赴西南,安阳王的?地盘毗邻南绍国,相?当于这些人把宁烨控制在了股掌之中?。云葳不敢冒险,只得应承下来,免得宁烨当真有个三长两短,她要悔断肝肠的?。 “两家联姻过定,女方要回礼。这信中?说?礼数无一欠缺,是他们替你做了决定,还是你自己回了礼?”文昭强稳心绪,耐着?性子询问。 云葳垂着?眸子,一声不吭。 “是云侯自己回了物件。” 在一侧默然良久的?敛芳忽而出言:“昨日与?人交接宁家玉佩时,云侯取下了自己脖颈间的?一把小银锁,想来是这个功用。陛下派人查询一下两家来往礼单,便该知晓了。” “宁家?”文昭凤眸觑起,她陡然明白过来,云葳昨日缘何情绪那般敏感脆弱了—— 知晓云崧或与?耶律太妃的?筹谋有染是一,洞察云家瞒着?她说?了亲事?是二,若宁家传讯的?人也迫她应承亲事?,无异于往云葳脆弱不堪的?心上扎刀子。 而那银锁于云葳何其重要,能让人送此?物出去,只怕另有隐情。 是担忧宁烨了吗?舅舅宁烁刚出事?,担忧再?度备战的?娘亲,也是情理之中?。 “是这样么?”文昭转眸端详着?一直不曾抬头说?话的?云葳,语气里满是焦灼。 “这是臣的?私事?。”云葳终于舍得开口,却是在赶人:“臣身体不适,想歇下了。婚约无假,陛下无需再?管。” “都出去。”文昭沉着?脸色站起身来,将秋宁和敛芳都打发了。 见二人离开,云葳警觉地倒退了好几步出去,盯着?文昭的?鞋履,一脸戒备。 “这不是你的?私事?。” 文昭话音轻飘飘的?,见云葳抗拒,便与?她错开了距离,只凝眸望着?夜色: “时至今日,朕把云崧留京的?用意,你也该清楚了。他按捺不住露了许多马脚,你怎会在此?时顺应他的?安排?受威胁了?” 云葳转身坐去了床榻上,她深觉疲累,悄然合拢了眼?眸,靠在床栏处小憩。 “朕不会让你远赴西南,此?事?朕定会拦阻。” 文昭喟然一叹,拔腿朝着?门外走去:“昨日暗中?跟着?你的?是敛芳,是太后?为了护你周全,私下派的?人,不是朕所为。歇着?吧。” “别拦,算我求你。” 云葳的?话音轻微:“这是我的?命,我认了。只愿我走后?,你能保我娘和云瑶一命。” “你没资格与?朕谈条件。”文昭顿住脚步,淡声回应:“你的?亲眷与?朕何干?有本事?自去护着?。” “陛下还真是薄情。”云葳苦笑一声,“宁家姐弟不曾有负圣恩,护你正位,为你征伐而伤痕累累,护臣工一命,不该吗?我动用人脉护你妹妹逃脱一场政治构陷,换我妹妹一命,不成?吗?” “云侯的?账,算的?可真是清楚。” 文昭脸色染霜,话音更?是愈发森然:“若如此?算,朕吻过你,你便是朕的?人。云崧有何资格将朕宠幸过的?人许嫁文家宗亲?不若朕现在就封你个位份,跟你算清楚这笔账。” “你…你无耻。”云葳的?嗓音都在发颤,呼吸声透着?显而易见的?粗重。 “朕想收何人入宫,不过一句话的?事?情,如何就无耻了?相?府嫡女入宫,合适。” 文昭蔑然一笑:“况且朕并未胡言,这是事?实,不是么?朕认准的?人,旁人休想染指。你的?事?不由?云崧摆布,也不由?你自己做主,朕管定了。” “不行!” 云崧猛然从榻上窜起来:“若你还想用我娘抵御南绍的?进犯,就别管。若我娘因此?而…,我做鬼也会日夜纠缠你,让你余生再?不得安宁。” 文昭凤眸觑起,折返回来,有些无奈道?: “非要诈你,你才肯说?实话。拿宁烨的?性命威胁,你便应了嫁人,你是傻么?待到?你母女二人都落入他们手?中?,岂非板上鱼肉,任人宰割?此?等要事?为何不说?与?朕?” “又在套我的?话…”云葳颓然跌坐了回去,讪笑自嘲: “说?给你,你是谁啊?我如何信你?舅舅重伤我不知,娘亲去了西南我不知,妹妹来了行宫我还不知,云家被你撇在京城四下监视,寻找马脚,我更?不知…” “你与?朕说?得这些是两回事?…” “一回事?!”云葳忽而抬高了语调: “你把我看在身边,至亲的?动向都不准我知晓,说?到?底,我就是个笼中?雀。昨日我很慌很怕,我想过回来求你。可我一回来,你在做什么,你怎么对我的?,不至于今日就忘了吧。” 文昭顿感头疼,扶额垂首倒在了圈椅里: “你这两日心神?耗费太多,脑子糊涂,朕不与?你计较。这些事?儿交给朕来处理,你好生歇着?,莫再?胡闹了。朕不会让云崧奸计得逞,也不会让宁烨出事?的?。” “我的?亲眷我来护,用不起陛下。” 云葳咬牙,把方才文昭说?过的?话回敬给了她:“别插手?这些事?。男婚女嫁,父母之命。三书六礼已成?,若再?拦阻,便是你霸道?胡为,安阳王府是你的?长辈,你不占理的?。” 文昭哂笑一声:“如此?说?来,这也算朕的?家事?。安阳王府与?云家这门亲,朕这个文家的?家主,第一个不答应。” 云葳被文昭噎得哑然,愤懑地合拢了眼?眸,一拳头砸在了锦被里,一丁点儿声响也无。 “你好生冷静一二,明日一早,朕在前殿等着?你议事?。” 文昭瞄了她一眼?,语气尚算柔和地撂下一句话,起身拂袖离去。 第79章 约定 晨光熹微照微尘, 馨香满庭连翠色。 文昭用过早膳,便在书房里摆弄行宫收藏的字画,一面消磨时间?,一面候着云葳。 不?知?怎得, 她格外?自?信的笃定?, 云葳定会找上门来。直觉告诉她, 云葳绝非甘愿坐以待毙的人。 待到太阳漫过柳梢, 麻雀们的晨会悉数散去,云葳才现?身廊下。 能来便很好。 透过大敞四开的殿门, 文昭心满意足的莞尔浅笑, 朝她招了招手:“进来,给朕选选哪幅画更适合带回去,挂在朕的书阁。” 云葳绷着小脸走?进去, 目不?斜视地朝文昭肃拜一礼, 连说话都免了, 自?是未曾去给她选画。 “气?性还没消?”文昭掀起眼?皮瞧她:“这是不?打算好好谈话,只想跟朕冷战,是么?既来了, 便有与朕谈判的余地,可你却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是否有些失礼?” “请陛下赐教?。”云葳敷衍又草率的拱拱手,神色没有半分改变。 文昭磨了磨后槽牙,背着手绕过了桌案,走?去半开的花窗前,去瞧外?间?争奇斗艳的牡丹:“此事简单, 只要在你回京之?前,文家有大丧之?事, 婚嫁都务必中止延期。” “陛下要杀谁?”云葳垂眸思忖须臾,冷声追问。 “耶律容安。”文昭凤眸觑起,话音清冷。但她的心情还算畅快,跟云葳说话很省力气?。 “先帝妃嫔和安阳王的子嗣平辈,依国朝丧礼,宗亲有官爵者,禁嫁娶不?过二?十一日。”云葳有些沮丧,杀了文婉的母妃,也不?过得了二?十一日喘息,而文婉约莫要恨上文昭的。 文昭轻嗤一声,淡然道了句:“足够了。” “若是赐死,此例无用。”云葳愈发心冷,耶律容安做了错事,文昭若瞒着将其赐死的消息,给人大办丧仪,岂非太过憋屈? “人死便无法再?搅弄风云,一应罪责以性命偿还,也到了极限。至于死后那点儿虚伪的荣耀,给与不?给并不?打紧,不?是么?”文昭微微勾了唇角:“若她的死能帮朕为小芷争取时间?,何乐不?为?” “她都做了什么?”云葳眨了眨眼?,沉声发问。 文昭的容色有些微怔愣,颔首陷入了回忆: “做了什么…几次三番派人给朕下毒,教?唆文婉背叛朕,与云家结党密谋朝事…桩桩件件,恐不?胜枚举。或许文昱的毒,也与她逃不?脱干系罢。” “是否太便宜她了?”云葳的眸子眯成了一条缝:“况且迷局未解,就送她上路,陛下心里不?堵得慌吗?” “你这是何意?”文昭的凤眸也觑成了狭长模样,虚虚审视着云葳。 “留她在股掌,日后用途还大着。”云葳说得一本正经:“若要以丧仪拖延,杀宫妃,不?如?杀安阳王府的人。” 文昭眼?底划过一丝狡黠,忖度须臾,试探道:“小芷想杀谁?” “陛下可否换个称呼?” 云葳眸子里隐有挣扎,话音疏离:“我及笄日短,安阳王府能与云相在短短月余的时间?内达成联姻约定?,欣然接纳我这不?受待见的所谓长孙女入府,便是心怀叵测,杀哪一个都不?屈枉吧?” 话音入耳,文昭忽而失笑,调侃道:“早有这番胆量,前两日怎会疯疯癫癫的拎不?清局势呢?” “陛下说笑了,这事儿自?是陛下的人来做。我做不?好打草惊蛇,惹恼了安阳王的人,我娘就命悬一线了。您不?愿便去杀耶律太妃,我不?过提议罢了。” 云葳语气?轻微,态度却很坚决,仿佛不?容商量。 “你做或是朕做,有区别么?”文昭哂笑,走?近了云葳,与人附耳轻语:“你的下属做这些勾当,颇有些野路子,未见得比朕的人手段差。” 云葳默然,往一侧躲了躲身子:“陛下若无旁的事,臣告退。” “朕答应你就是。” 文昭赶忙将人稳住:“和好如?何?你也知?晓了,那日的事是个误会,朕不?曾欺负你的桃枝,也不?曾派人监视你。反而是你任性出逃,回来还与朕赌气?撒泼,喊打喊杀的,把朕吓唬了一通。” 云葳躬身长揖一礼,丝毫不?把文昭反咬一口的话音放在心上,转身便走?。 “你如?今的作风,分明是仗着朕宠你,便无所顾忌。若真当自?己是寻常臣子,你敢如?此放肆?” 文昭没有追,只在她身后沉稳的出言追问:“心底有恃,嘴上不?认,这便是口是心非。要么回来和好,要么去领板子。” “若这便是陛下应承帮忙的条件,云葳受不?起。”云葳顿住脚步回应,说罢复又头也不?回的抬脚离开。 “来人!”文昭厉声唤来了廊下的侍卫:“云葳目无纲纪,藐视君威,以下犯上,拉出去打!” 侍卫面面相觑,谁人不?知?云侯得宠,摸不?透情况,无一人敢贸然上前,恐日后吃不?了兜着走?。 云葳早便习惯了文昭红脸白脸手到擒来的虚伪做派,淡然的立在廊下问着侍卫:“去哪儿,指路吧。” 听得这话,文昭嘴角的抽搐清晰可辨。 若真一板子落下,以云葳的性情,她二?人这辈子和好无望了。 正在文昭绞尽脑汁思量如?何转圜的节骨眼?上,一个机灵的侍卫大着胆子拱手低语: “陛下,今日刑杖都被送去整修了,一时半会儿的,臣等拿不?到,您看云侯的刑…?” 文昭扫了这人一眼?,暗道此人察言观色的本事一绝,日后要提拔一二?。 “尔等退下,此事容后再?议。”文昭状似无奈的挥了挥手,转身冷声道:“云葳,你进来!” 云葳险些当着侍卫的面,将白眼?翻上了天。 这群侍卫旁的不?行,做文昭的狗腿子各个出色,黑压压一片立在殿门外?,断了云葳的退路。 无奈之?下,云葳硬着头皮回了大殿内,不?知?哪个手欠的侍卫,忙不?迭地的反手合拢了殿门。 文昭背对着云葳,深吸了一口气?,妥协道: “你赌赢了,朕不?想伤你。怄气?要有限度,现?在的朝局有多乱,你也清楚,朕一心分八瓣,日夜思量,心情郁结是难免的。你体?谅一二?可否?” “陛下不?缺人体?谅,不?差臣一个。” 云葳面色毫无波澜,声音沉静如?水:“先前说得清楚,臣与陛下再?无私情,不?是玩笑话。揣度不?清的感情于我而言,易损易苦,伤人伤己,不?如?没有。” “胡言,朕最是缺人体?谅怜惜。” 文昭转回身来,语气?温软,毫无方才的霸道凌厉:“朕也说得清楚,朕盯上你了,便不?放手。朕要坐拥天下,也要揽你入怀,朕很执拗,记忆里还没有想做做不?成的事。” “人心与感情是无法强迫的。”云葳固执的回怼,话音却是小了几分。 “无需强迫,小芷的心与情,早便给了朕,不?是么?” 文昭往前欺了半步,预料到云葳会逃,直接伸出手环在人的身后拦阻:“朕也是第一次爱慕旁的人,生疏难免出错,给朕个机会补偿,好么?” “不?…” “嘘…”不?等云葳把话说完,文昭以食指抵住了她的朱唇: “伤了朕的心,你也未见得好过,何必自?苦的说这些违心的话?昨日还说做鬼都要与朕痴缠,今日为何又拒人千里?如?何才能消气?,小芷大可直言。” 云葳偏了脑袋躲闪: “臣不?愿意,这样的感情臣没有勇气?接纳,别再?逼迫臣,成吗?从小到大,臣渴求亲人的关照,长辈的垂爱,却屡遭背叛抛弃。臣受不?住了,若再?来一次,臣会崩溃,会疯癫失控,会没命的。” 文昭清晰的洞察了云葳眼?底的苦楚与挣扎,心底生出了几许酸涩,沉吟良久,她退让一步,与人柔声商议: “朕不?逼迫你表态了,只要你留在朕身边陪着朕,不?再?赌气?疏离,给你足够的时间?思量,如?此可行?” 云葳垂着眸子思忖半晌,眼?底的波光挣扎汹涌。 “小芷,答应朕可好?朕以后不?吓你了,给朕个机会?你如?今这般,朕心底空落落的,很难捱。” 文昭的话音愈发软了,徐徐若若的,一点点拍打着云葳的心门。 云葳转着滴溜圆的大眼?睛,抿了抿嘴,小声嘟囔道:“若陛下能答应臣三个条件,约法三章,臣便答应陛下。” 文昭微微蹙了眉头,试探道:“什么条件?说来听听。” “陛下不?可强迫臣入内廷,内廷女官或是妾侍,臣绝不?做。”云葳的视线黏在地板上,语气?虽轻却不?容商量。 文昭悄然勾了唇角,不?需多思便应承,“准了,下一条呢?” “陛下给臣如?寻常臣工般的自?由,入宫当值,放班归家,不?扣留臣在禁中。”云葳微微抬眸瞄了文昭一眼?。 文昭背着手默然良久,眼?底的眸色风云变幻,眉心聚散匆匆:“可以考虑,下一条。” “陛下不?允,便无有下一条。”云葳斩钉截铁的断了文昭钻空子的心思。 文昭的凤眸里划过一抹凌厉,未料到云葳今日如?此硬气?。 她眸光一转,淡声道:“准你与寻常朝臣一般无二?。”权且应下,日后随机应变,不?难。 “最后一条,陛下不?可以…不?可再?打臣,恐吓臣。”云葳脚趾扣着地板,耳根漫过了一片绯红。 文昭实在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是你自?找的,竟还厚着脸皮来与朕掰扯?羞不?羞?” “您应不?应?”云葳有些急了。 “应了。”文昭答应的爽快,却不?忘嘲讽:“朕的手也很疼的,谁稀罕管教?皮猴子?” 云葳垮着个小脸,气?鼓鼓地跑去了桌案前,抄起毛笔便行云流水的写了一通,转身将纸笔递给文昭: “以此为凭,您与臣各执一份,一言九鼎,不?可反悔,劳您签字画押。” 文昭怔愣当场,满脸抗拒的凝眸审视着云葳,出言推拒:“朕怎可胡乱签文书?你这是胡闹。” “空口白牙,臣信不?过。您不?肯签,可是存心戏耍臣?” 云葳冷了脸,作势就要撕了那纸,“既如?此,当臣没说过好了,臣不?答应您的条件。” “拿来。”文昭被她整得无可奈何,勉勉强强的在纸上落了花押:“满意了?” 云葳的眼?底闪过一抹喜色,将一张薄纸揣进了胸口:“臣告退。” “回来。”文昭反手扯住云葳的腰带,将人倒着拉了回来,附耳低语: “得逞就开溜?怄气?多日,今天朕可否与你讨要些补偿?朕都要被你气?得朱颜苍老了。” “陛下,方约法三章的,您不?能…” “嗯?约法三章可没这条。”文昭一脸玩味地坏笑。 云葳愣在当场,她大意了! “不?,陛下,臣说了,您待臣与寻常臣工一般无二?。”云葳试图狡辩。 “没有这条,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朕的记性不?差,小芷现?下就要毁约?那朕不?介意把这契约付之?一炬。”文昭看着慌乱不?已的云葳,眼?底的笑意是愈发深沉了。 “臣说得不?够清楚,可否修正一下说辞?”云葳手足无措的忽闪着大眼?睛,意图扳回一局。 文昭绝不?给云葳第二?次机会,尽管方才这人提的三个条件里有用的不?过一个,但只此一个口子,云葳便讨要了出宫的自?由,再?来一次,那还得了? “君子言出必行,一诺千金,云葳,不?好耍无赖吧。”文昭装得一本正经。 云葳捏着裙摆搓了半晌,才怯怯的嗫嚅,话音里满是委屈:“您都…都打过臣了,还要臣如?何补偿?” “此事过不?去了?你毁了朕一件新制的常服,三十两黄金的开销,内廷局宫人的心思,悉数付诸东流,你不?该挨揍么?” 文昭在云葳的耳畔呵气?如?兰:“敢跟朕明目张胆耍活宝的,你是第一份儿。” 云葳咬着牙没说话,满脸不?高兴。 “罢了,朕不?为难你,也无需摆这不?情不?愿的小模样。今日就留在这儿当值,跟朕一道整理些朝事的思绪,如?此不?过分吧?”文昭眸光一转,决定?权且退让些许,循序渐进。 “是。”云葳嘟着嘴,应允的有些有气?无力的。 文昭张开虎口,将纤长的手指攀上云葳软乎乎的脸颊,轻轻的捏了捏: “前两日你你我我的,一点儿规矩也无。既清醒了,莫再?乱讲话,若被别人参劾,朕可保不?住你,能记住么?” “噢。”云葳回应的无比敷衍,满眼?嫌怨的以余光瞪视着文昭并不?安分的手。 “噢?”文昭斜勾唇角扬声反问:“这是你听懂了该有的回应?” 云葳伸手去掰文昭的魔爪,妥协道:“臣谨记陛下教?诲,您松手,疼。” “回头多吃点肉,这两日折腾瘦了,捏起来牙根硌手,不?舒服。”文昭略带嫌弃的收回了手,还不?忘损上一嘴。 第80章 回銮 初夏烟雨笼山色, 蜂蝶逐雾暑随风。 光仪三年五月初,文昭率众臣工启程返京,独留太后在洛京行宫安养。 她回归大兴宫的第一件事,便是着舒澜意拟了道敕令, 进萧妧为殿前司副指挥使, 官秩正四品。 舒澜意闻言, 深觉意外地怔愣当场。她想萧妧有?些成绩, 但也不想这人得了如?此?显眼的官职。 文昭为总揽权柄,殿前司指挥使的职位, 已委托臣工代?掌多年, 从无?固定人选。而副指挥使之?名,早已空置数载未设。 萧妧如?今算是被?文昭推去了风口浪尖,舒澜意心慌意乱, 悄然给?人捏了把汗。 内侍过府传旨, 得了敕令, 萧妧暗道一个没收住就玩脱了,目瞪口呆,傻在?原地。 等到内官离府, 萧蔚再?不藏着掖着,怒目圆瞪,将战战兢兢的女儿拎小鸡一样拎进了书房。 待到黄昏时分,舒澜意过府探看时,萧妧已趴在?床上,气若游丝,根本起不得身了。 行伍出身的萧蔚, 教训起亲女儿来,那?是毫不心软。 翌日晨起, 天色方晓,也不过寅正三刻的光景,云葳还?在?侯府蒙头大睡,秋宁便过府砸门了。 文昭瞧见顶着一双熊猫眼入殿来的云葳,忍不住出言凑弄:“住外面当真比宫里方便自在?么?你可是一点儿赖床的机会都没有?。” 云葳眯着眼看向外间的天色,嘟着嘴抱怨:“陛下,距离当值还?有?半个时辰呢。” “朕叫你来有?正事。”文昭敛了玩笑模样,将一本深夜送入宫的奏疏递给?了云葳:“看看这个,给?朕出个主意。” 云葳稀里糊涂粗扫了一眼,敷衍道:“萧帅的字迹竟这般灵秀,这奏表遣词造句写得真好。” “秋宁,提桶冷水来,让云侯清醒一二。”文昭佯装恼火,冷着语气吩咐。 云葳闻言,激灵一下便来了精神,复又定睛瞧了几遍,不由得蹙了眉头: “陛下,人家固辞不做这官,您也不好强求吧。萧妧得了敕书便一病不起,哪有?这么巧的事儿?” “你这便过府一趟,去看看萧妧的情?况,若装病,带人回来当值。若真来不了,说?服萧蔚收回这番说?辞。”文昭说?得一本正经,挥了挥手道: “去吧,给?你一日,若不成就不必回来了,住在?萧府耗着就是。” 云葳的五官顷刻扭曲一处,这分明是要她去做个耍嘴皮子的无?赖。 “愣着作?甚?还?不去?” 文昭见人不动,有?些不耐地出言赶人:“实在?不行嘴甜些,套套近乎。萧帅是云老夫人的亲外甥,你毕恭毕敬的撒个娇也无?妨,厚着脸皮留宿,她也不能赶你走。” 云葳无?奈,硬着头皮去了萧府,好巧不巧的,方走去门口,便见了舒澜意自萧家出来,身上的官袍却是整整齐齐。 这人睡在?萧家了? “小云怎来了此?处?”舒澜意亦颇为意外的与人寒暄。 “在?下奉陛下口谕,来看望萧姐姐的病情?。”云葳坦言相告:“舒郎中还?是早些入宫吧,时候不早了。” 舒澜意眸色一凝,浅笑着微微拱手,转身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直奔大内。 半刻后,宣和殿外跪了一抹瘦弱的身影,文昭悠悠然来回踱步,手里捏着奏疏拍打,以作?消遣。 “舒卿妙笔生花,朕读罢深觉你笔力非凡,云葳方才也对这文辞赞不绝口。给?朕代?笔多日,怎不见你如?此?用心?朕好意帮你二人,你反来替萧帅拆朕的台?” 文昭的话音似笑非笑的,但言辞绝对算不得好。 舒澜意垂着脑袋,无?话可说?。 昨夜留宿萧家,她与萧蔚精雕细琢了这份替萧妧推却官身的奏疏,熬了两?个时辰才定稿。萧妧的惨样还?映在?她的脑海,她实在?没有?立场再?支持文昭的决断。 “不说?话?想是昨夜没休息好,脑子还?懵着?”文昭继续施法:“那?便在?廊下多呆会儿,清晨的风提神醒脑,卿会清醒的。朕头晕,就不陪你吹风了。” 舒澜意动了动嘴,到底还?是没能寻个合适的说?辞。她现下只盼萧妧母女二人能顶得住云葳那?鬼才的软磨硬泡,也不枉她硬着头皮跟文昭叫板的一番苦心。 文昭走回书阁后,嘴角的冷笑消失的无?影无?踪,脸色也变得幽沉。 身边拔擢起来的近臣各有?各的小算盘,一个个的主意正得很,当真难管。 年幼的几人各有?思量,要想培养成能与她统一战线的腹心,只怕非是一时半刻能凑效的。 可前朝的老臣总会被?清退下去,时不我待,青黄不接最是要不得。 文昭揉着太阳穴,一个头八个大。 “陛下,云相在?外求见。”正是愁思满腹的时候,小黄门怯怯入内,通传了这恼人的消息。 文昭柳眉间波涛乍起,倚着扶手的身子顷刻坐得端正,肃然道:“宣。” 云崧趋步紧走,直入书阁,朝着文昭打躬:“臣参见陛下。” “免,赐坐。” 文昭的语调平平无?奇:“云公怎这般早就过来了,离朝议尚有?小半个时辰的空闲。” “搅扰陛下,是臣冒昧。”云崧方落座,听得这话复又起身来,表现得格外恭谨:“老臣来此?,是为家事,与陛下求个恩旨。” “哦?何事?”文昭隐隐猜到了云崧的动机,却故意装作?不知。 “老臣与犬子为拙孙云葳许了门亲事,好事将近,礼数嫁妆筹备,总得让她亲自过眼才好。听闻云瑶也在?宫中,臣惭愧,家事怎好叨烦陛下费心?臣斗胆,恳请陛下恩允老臣带拙孙们回去。” 云崧老成的话音如?洪钟,响彻书阁。 “许亲?几时的事?”文昭故作?惊诧,身子微微前倾: “莫非前几日的京中传言皆是真的?云葳不过方及笄,婚嫁是该提上日程,但以她的出身与才学,可不好随意指了人家。是哪家儿郎,朕可见过?” 云崧与人对戏也一本正经:“回陛下,此?门亲事是臣等高攀,西南安阳王府幺子,今益州都督,求娶拙孙,云葳已然答允了。” “云家家事,朕本不好置喙。但云葳在?朕身侧多年,朕待她如?自家幼妹一般,便托大多问些。” 文昭眉眼含笑:“宁烨是云葳的母亲,此?等婚姻大事,她可知晓?成婚吉日定在?何时,宁烨现下公务在?身,可赶得上?” “老臣已命犬子传信去了西南,且拙孙要嫁去益州府,宁烨就在?西南关隘,观礼也便宜。即便赶不上,日后也可在?料理好公事后,往益州府探望。国事在?前,家事为轻,宁烨她素有?大局观。”云崧成竹在?胸。 文昭状作?沉吟,低声询问:“是以,今日云公来,是与朕讨要云葳,让她回府备嫁的?” “老臣惭愧,正有?此?意。臣年事已高,唯盼儿孙皆有?归处,望陛下垂怜,宽宥老臣的私心。”云崧不卑不亢的沉声回应。 “您说?宁烨顾全大局,朕想,云公更是如?此?。这门亲很好,但让云葳去益州,朕身侧的干才去何处寻?” 文昭仰靠御座,不疾不徐的与人拉扯:“朕将人放在?身边教导三载,非是为王府内宅培养人才的罢。云葳少年进士,云公舍得自家如?此?得力的后辈远赴西南?” “老臣与拙孙愧对陛下提携栽培之?恩。” 云崧忽而起身跪地,语调极尽恳切:“但亲事已然说?定,云葳也已答允,求陛下海涵,成全老臣。云葳便是去了益州,臣也会提点她,好生为朝廷效力,为陛下分忧。” 文昭颇为无?奈,深吸一口气才冷声道:“婚期定在?何时?朕的郎官岂能说?走就走?” “本月廿十,黄道吉日。”云崧有?些心虚,微微瞄了文昭一眼,便见文昭的面色凝霜,眉目冷峻。 文昭苦笑一声:“那?就等到十九那?日再?让云葳回府,云瑶留宫内无?碍,太后欢喜得紧,云公下去吧。” 云崧的脸色上瞧不出不满,反而添了些许尴尬,但若仔细观瞧,那?略显苍老的唇缘,抿得有?些过于平整,连褶皱都少了三分,颔首半晌,他只恭谨道了句:“老臣告退。” 未再?纠结,未再?拉扯,也未再?与文昭寒暄答谢。 望着云崧已然老迈的佝偻背影,文昭凤眸觑起,定睛循着他的步伐游走良久。直到鬓角华发彻底消散于朱红回廊下,她才转眸,询问秋宁的话音冰冷: “西南怎还?没动静?能不能成事?” “婢子这便去催促。” 秋宁心虚低语,暗道文昭实在?是愈发难伺候,要人死得神不知鬼不觉,又要人赶紧死,当真难办。 文昭眸光微转,唤住了抬脚欲走的秋宁,语气分外阴恻:“不必,朕改主意了。盯紧安阳王府的动向,派人传旨,命益州都督入京来,朕要见见这小堂叔。” 秋宁微怔,文昭从不是一个会让别人占了她便宜的人,这番举措下来,只怕益州都督是来京中赴黄泉的。 “婢子领命,这便去安排。”秋宁闪了闪眸子,躬身一礼退了出去。 秋宁走后,文昭起身在?殿内踱步,瞧见书阁里摆着的一盆石竹花下落了的残瓣,拧眉吩咐宫人: “扔出去,花都要谢干净了,还?敢摆在?朕身侧碍眼,是你们一个个都是瞎的,还?是大魏没有?朝气正盛的鲜花了?” 宫人们战战兢兢地抱着花逃离了大殿,一侧的槐夏吓得大气都不敢喘,暗道文昭是在?指桑骂槐。 文昭发泄了一通后,却忽而眯起了眸子,抱着臂膊陷入了沉思。 云崧素来老谋深算,今日的言辞未免过于跳脱,好似是在?故意惹恼她一般。这糟老头子的行止,有?些反常。 况且如?今云葳已经住去了宫外的府第,云崧的人脉遍布京城,岂会不知昨夜云葳自由自在?的出了宫?他再?来此?求恩旨,要云葳回云府,分明多此?一举了。 难道只是为了将禁宫中的云瑶要出去? “槐夏,把吴桐和敛芳送去云葳身边。”文昭忖度良久,正色吩咐道。 槐夏一刻未敢耽搁,领了人直接往宫外去。 文昭在?书阁忙碌一整日,频繁召见前朝的臣工,皆是单独与她对谈,外间的人也不知她找这些人聊了些何事。 云葳在?萧蔚的府上混吃混喝,萧蔚待人格外周到,但就是不正色搭理云葳的提议。 眼见日薄西山,云葳仍未说?服萧帅改口,而脑子里印着的,却满是萧妧身后红肿不堪的伤口,一时竟有?些如?坐针毡。 萧府她是不大敢住的…… 云葳转着大眼睛思量一圈儿,最终决定识相的离开萧家,萧蔚这等见过大世?面的人,并不好吓唬,人家捂着唯一的女儿不放,也情?有?可原。 方踏出萧府的门庭,云葳一眼瞧见候在?府外的槐夏,这人身后还?跟了两?个人。 这两?个人,云葳本该一个都不想见,但此?时,她却有?了别的思量。 “槐夏姐姐,诸位几时来的,怎在?此?等着?”她柔声与人寒暄。 “方过来不久,一早来过又回了,这会儿过来碰碰运气,可巧就遇见云侯了。婢子奉命护送您回家的。”槐夏眉眼弯弯的笑言。 “先不急,劳姐姐带着您身后的二人,把萧副指挥使请进宫里去疗伤吧。”云葳唇角勾起,笑里透着坏。 槐夏微微愣住,与她低语:“云侯确定这么办?陛下没吩咐这话吧。” “出了事儿我担着。嗯…不过,我先走一步了哈。” 话音未散,云葳拉着桃枝拔腿就跑,一会儿若惹恼了长得凶巴巴的萧帅,人家提着长刀追出来,也打不到她就是了。 槐夏整个人懵在?了原地,心里把云葳诟病了千百遍,却又格外实诚头铁,带人闯进了萧府,强行扛走了哎呦不停的萧妧。 80-90 第81章 两难 槐雪散春, 红槿报夏,浮云悠扬,晚风潮暑。 文昭一日不得闲,将?廊下的舒澜意忘了个干净。 傍晚斜红满庭, 文昭被一幕夕阳绚然吸引, 拖着疲累的身子自书阁缓步而出?, 抬眸迎上那一霎殷红。 “…陛下” 舒澜意气若游丝的垂首轻唤了声。 文昭眉心微微抖了须臾, 循声回望,这才发觉丹红廊柱后俯伏着一道?可怜的瘦弱紫影, 不由得抿紧了嘴角。 让人在大殿外受了一日磋磨, 任凭游走于此的大臣观瞧,绝非文昭本意,她现下有些尴尬, 甚至是歉疚。 正值文昭转眸思量安抚说辞的光景, 槐夏背着面色苍白的萧妧现身于殿外空场, 身侧还跟了个神色肃穆的萧蔚。 这一出?给本就茫然的文昭打了个措手?不及。 不待文昭开口询问原委,萧蔚已然眼尖的瞥见了檐下身子?摇摇欲坠的舒澜意。她眉目一凛,索性掀起衣袍跪地, 正色道?: “陛下,臣无?召入宫搅扰,实在不该。但今日事,惹恼陛下,生此推搪之意的皆是臣,与郡主和?小?女无?关。臣来领罪,请陛下赐罪。” 文昭悄然咬紧了牙关, 转眸给了槐夏一记眼刀,如今她真是骑虎难下了。 “秋宁, 扶澜意起来,与萧妧一道?,先安置去?殿内矮榻处,宣御医。”文昭扫过殿外的一众人,淡声吩咐。 随即她快步去?寻丹陛下长跪的萧蔚,面色上尽是为?难,抬手?虚扶着来人劝道?:“萧帅这是做甚?快请起,与朕去?书阁小?谈,如何?” “小?女的伤是臣所为?,臣心里有数,恳求陛下恩允她回府。”萧蔚身形板正如一座傲然山峦,并未给文昭面子?:“臣一人做事一人当,请陛下治罪。” “朕不治你的罪。” 文昭有些无?奈的收回了手?:“带萧妧入宫,不是朕的本意。云葳那丫头做事没分寸,是朕疏忽,明日朕让她给你登门致歉。萧妧既来了,就在宫中养伤,莫再挪动了。时候不早,萧帅回府歇息吧。” “陛下,萧妧生性桀骜,行事莽撞,断然担不得…” “朕颁了敕书,无?有出?尔反尔之理。” 文昭冷声打断了萧蔚的话音:“萧帅今晚既坦荡的入宫领罪,朕也与你直言,萧妧有才干,朕要定?了。你若执意想把萧妧护在羽翼下,不若入朝来,重掌实权。你的位置,朕一直给你留着的。” “萧妧年幼不经事,臣入朝,让她再受教几年,可否?” 萧蔚听得出?,文昭此番心意坚定?,但她不会放过一丝一毫将?萧妧拉出?漩涡的机会。 文昭将?广袖背去?身后,望着落日余晖讪笑?轻语: “朕不知,自?己何处如此不堪。是德行有失,还是能力不济?身侧的忠臣良将?,竟无?人愿意投效。是朕对不起自?己的臣民?么?请萧帅给朕解惑,可好?” “陛下!”萧蔚顿首一礼:“臣惶恐。陛下贤德,乃万民?之主,万臣之君,求您莫再如此自?伤,臣等也绝无?此意,万望陛下明鉴。” “您与夫婿血战北疆的勇毅,朕幼时常听皇考提及。若如萧家这等功勋股肱,朕都?护不好,何谈为?君平天下?今时您在此请罪,是在打朕的脸。若朕为?难功臣,便是昏聩。” 文昭俯身将?萧蔚扶起,温声道?:“萧妧需要历练不假,朕会适时提点。雄鹰展翅方可翱翔九霄,无?有安卧巢穴便能纵横长天的道?理。” 萧蔚默然良久,文昭的话音极尽恳切,若再推拒,好似是她不知进退,居功无?恃了。 “臣惭愧。”萧蔚忖度须臾,终究还是选择了妥协:“臣冒昧叨扰陛下,望您恕罪。萧妧给您添麻烦了,陛下若无?旁的吩咐,臣告退。” “萧帅如何来的?”文昭眸光一转,出?言询问。 “马车。”萧蔚一头雾水。 “劳您件事,”文昭促狭一笑?,“把澜意带回去?,送去?表姑府上吧,让她在府休养几日。” “是。”萧蔚敛眸拱手?一礼,温声应下,随文昭入了大殿接人。 萧妧有气无?力的趴在殿内矮榻上,眉目间染了少许愁思与歉疚,垂眸不敢抬眼看文昭和?自?家母亲。 “你安分规矩些!”临走时,萧蔚搀扶着一瘸一拐的舒澜意,故作严肃的沉声叮嘱着萧妧。 “是。”萧妧的话音跟小?猫儿似的,再无?有嬉皮笑?脸的踪迹可循。 舒澜意巴不得一步三回头,萧蔚默不做声的加快了脚步,匆匆将?人带离了大内。 文昭扫过萧妧几无?血色的脸颊,心底五味杂陈,忍不住开口:“她将?你收拾成这般,你不知道?跑?还是说,你母女二人做戏,你宁可把自?己磋磨成这副半死?不活的鬼样子?,也不应朕的旨意?” “臣冤枉。”萧妧瘪着小?嘴都?快哭了,“臣放着好日子?不过,为?何要折腾自?己?家母发威,臣惹不起嘛…” 闻声,文昭实在憋不住,不怀好意的敛袖嗤笑?许久: “你这本事修炼的不到?位,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便打不得你了。晚些挪你去?西面的寝阁,这些日子?就在宫里养伤,伤好后尽早履新上任。” “臣遵旨。”萧妧低声应承下来,心底却在戳着一个叫做“云葳”的小?人。 若非云葳使坏,非得让槐夏把她抢来宫里,她好歹还能在家里自?由自?在的养伤。可这会儿,她自?己逃无?可逃便罢,还差点把老母亲搭上,实在是亏大发了。 与萧妧一起戳小?人的,还有咬牙走去?寝殿的文昭。 她将?游说萧妧入朝的压力转嫁给云葳,云葳竟给她不声不响的还了回来,实在是胆大包天,肆无?忌惮! “把她叫进宫来!” 文昭越想越觉得憋闷,在一脚踏入寝殿的瞬间,还是给身侧的秋宁丢下了一句吩咐。 秋宁深吸一口气,不情不愿的出?宫去?请云葳那个惹事的小?祖宗了。 云葳在萧府蹭吃蹭喝一整日,回了自?己府上,只觉惬意非常,正与桃枝对坐庭院月华前,摆弄着满桌的插花,消遣时光。 “院外的那两人,姑娘如何安置?”桃枝以剪刀修理着茎秆,敛眸低语。 云葳拎了几束花观瞧,随手?往瓷瓶里放: “还能如何?供着吧。敛芳是太后身边的,惹不起;吴桐年幼,欺负她我不占理。一会儿让管家给选个好院子?安置了,衣食用度莫亏欠,什么差事也不必指派。” “嗯。”桃枝起身直奔院门,“那婢子?这就去?,免得她们告状,说您冷落她们。” 话音方落,秋宁就入了院中,语气颇有些无?奈:“云侯,陛下请您即刻入宫。” 云葳背身对着秋宁,骤然翻了个白眼,暗骂文昭是真能折腾她,入夜都?不让她安生。 半个时辰倏忽,云葳垮着小?脸儿迈入了文昭的寝殿,略带敷衍的叉手?一礼:“陛下万安。” “朕让你给朕解决事端,没让你给朕生事打太极。”文昭立在书案后,正握着一只抓笔挥毫泼墨,笔下墨迹豪放恣意,颇有龙腾九天的豪迈气概。 “来的路上,臣听秋姐姐说,萧妧留宫,萧帅离宫,这事端可不就是解决了?”云葳气定?神闲的观瞧着文昭笔走龙蛇,毫无?愧色。 文昭掀起眼皮甩了她一记眼刀,甚是扫兴的丢了毛笔,幽幽出?言:“今日一早,云崧入宫来了。” “他惹了您,您便折腾臣?”云葳眯了眯眸子?,话音有些不悦。 “你可否成长的快些?有些担事情的胆色?莫把难事都?推还给朕,可否?” 文昭缓步走去?了云葳的身前,凤眸炯炯的审视着她,话音里含了十足的期待。 云葳心道?,文昭就是在拐弯抹角的怨怪她没能说服萧蔚,强行把萧妧扛进宫来了。 “陛下先前说过,您愿意护着臣,做臣的倚仗。”云葳选择耍无?赖。 文昭被云葳噎得嘴角一抽,凝眸端详她良久,才回怼道?:“朕现下在与你说正事。” “陛下的意思,您先前的承诺,是玩笑??无?关公事,唯系私下风月?” 云葳一脸认真的歪头仰视着文昭:“正事不护着臣,那臣好似也无?甚需要陛下回护的,这倚仗也无?甚用途。” 文昭的朱唇抿得愈发紧了,眼底浮现了一抹略带诡异的笑?意,颇似遇见猎物的狐狸,三分玩味七分拿捏。 “您若无?事,天色已晚,臣回府了。”云葳身上的汗毛微微竖起,下意识地倒退了两步,意图逃离。 文昭忽而迈步近前,扬手?揽过云葳的脖子?,裹挟着人入了里间的寝阁,咬牙道?:“你言语讥讽一通,过足了嘴瘾便想逃跑?今夜朕便让你知晓一二,朕能否做你的倚仗。” “您自?是能的,陛下是万民?的倚仗,自?也是臣的,臣方才说笑?的。” 云葳勉强装出?嬉皮笑?脸的模样:“约法三章了的,陛下。臣想回府,您不能强迫臣留下。” “来都?来了,再出?去?未免折腾。”文昭唇角微勾,继续拐带着人往里走:“你给朕出?难题,朕也得回敬你一个,如此才公平。再过半刻,宫门下钥,你走不得了。” 云葳气得跺脚,掀起眼睑侧目盯着文昭: “您不讲理。是您一大早给臣出?难题,萧帅功勋在前,又是见多识广的长辈,这事儿给臣何其?难?可最终她应了萧姐姐留下,臣便是办成了事,您怎能再为?难臣?” “朕便是道?理,便是王法,你能如何?” 文昭甚是俏皮的把人扔去?了床边脚踏的软垫上,一本正经的与人掰扯:“再说,是朕硬着头皮和?萧蔚周旋了好几个回合,才留住萧妧的,不是你的功劳。” “您入夜叫臣来,就为?掰扯这事儿?”云葳深觉匪夷所思,抱着膝盖低语,有些没好气。 “云崧与朕请旨,让朕允你回府备嫁。”文昭抬脚拱了拱云葳软乎乎的身后:“边上挪挪,给朕腾个位置。” 云葳气鼓鼓的往一侧躲了躲,偷摸丢了个白眼,把小?脑袋别去?了一边儿。 “朕觉得他的行止蹊跷,摸不准他的动机,这才让敛芳和?吴桐护你周全。本想明日得了机会与你说,今夜顺带,说话更方便。” 文昭以手?撑着脚踏,与人并肩而坐,故意撞了下云葳的肩头:“头转回来。不如回宫来住?来来回回的折腾,朕也不放心。” “桃枝功夫很好的。”云葳单手?托腮,“臣就住侯府,离得近,不麻烦。他指望我嫁人呢,不会动我。” “朕命益州都?督入京了,过三五日,南绍使团也要抵京。局势会乱起来,你听话留在宫里可好?”文昭语气温软,是真的在与云葳商量。 云葳有些诧异的抬眸,不解的问道?:“陛下为?何让他入京?” “他不来,便是抗旨不遵;他来,安阳王府就有人质落在朕手?,谅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文昭揽着云葳的肩头,把大脑袋抵在了云葳的身侧借力:“南绍来的皇子?,是个累赘,借此机会除去?,最好不过。” 云葳眸光微凝,若说安阳王府或与云崧有暗地里的联络筹谋,文昭动他理所应当,这也无?可非议。 但那外邦的皇子?,与文昭暂且无?有仇怨,约莫也是在母国不得势送来的棋子?,竟要直接被除去?,未免令她心下寒凉。 “在想什么?”文昭侧眸瞧她,眼波旖旎。 “没什么。” 云葳垂眸低语:“有您决断,臣便安心。今夜臣住哪儿?宣和?殿行吗?或者让臣去?萧姐姐那儿?就说臣代为?照顾受伤的萧姐姐,如此也免了朝臣闲话。实在不行,云瑶那儿也可,姐姐照顾妹妹,理所应当。” “你想得倒是周全。”文昭哂笑?着嗔怪了一声:“天色还早,说这些作甚?不急,陪朕呆一会儿。” “臣乏了,想睡。”云葳忽闪着羽睫低语。 文昭不无?失落的给了云葳一脚,“哄你妹妹去?,走走走。” “谢陛下。”云葳得逞的弯了弯唇角,叉手?一礼,逃之夭夭。 在文昭的寝殿里,云葳总觉得难以心安,生怕文昭图谋不轨。 文昭被云葳冷落,此刻心情有些郁闷,方才提了两遍让人留宿大内,云葳一次回绝,一次逃避,根本无?意应承。而提及朝事安排,云葳又闷声不吭,也不知心下作何思量。 不多时,云葳便走到?了云瑶的小?阁。 云瑶见云葳前来,颇为?意外的瞪大了圆圆的杏眼,自?床榻上赤脚跑向了她:“姐姐?你怎么想起我来了?” “鞋穿好。”云葳淡声轻语:“我在你这睡一晚,今夜有事耽搁,出?不得宫了。” “就知道?姐姐不是想我才来的。” 云瑶嘟着小?嘴又坐回了床榻,不时地抬眸瞄云葳两眼:“娘亲什么时候接我回家,姐姐知道?吗?” “这儿住的不好吗?”云葳也想知道?,宁烨几时能回还,但文昭好似非要打这一场仗,只怕母女要多时不得见了。 “没有家人,不好。”云瑶委屈巴巴的摇着脑袋,复又眼巴巴的看着云葳:“要是姐姐陪着我,也不是不行。” “想你爹吗?”云葳莫名其?妙的问出?了一个把自?己都?惊到?的问题来。 云瑶一愣,已然十二岁的姑娘不再是懵懂的傻瓜,个中因由她也知晓了些,但却还是实诚的点了点头,“想。” 云葳心头泛着酸涩:“我有公务,不便陪你。与你这般大时,我在襄州,身侧无?有亲人,不碍事的。” 她扫视着寝阁的陈设,抬脚走去?窗前的小?榻:“睡吧,我借宿一夜,明早便走,不吵你。” 云瑶搓着自?己的小?脚丫,大眼睛点落于蜷缩在小?榻上的云葳,直勾勾的凝视半晌,嘴唇翕动数次,到?底也没发出?一点声音。 第82章 截杀 五月中, 帝京烟雨笼。青石宫道遍染微雨,湿滑澄亮,能映衬行人的倒影。 南绍使团入住京城四方馆,使臣与鸿胪寺和礼部的郎官接洽, 在前省游走不停。 “陛下, 线报有言, 益州都督已至城南五十里外的馆驿, 午后即可?入京,您几时宣召?” 伤势大好的萧妧一身绯色官袍, 秀发高挽, 眉宇间透着几许飒爽的灵动?,哪怕是公事公办的口吻,都自带三分朝气。 文昭握着书卷悠闲品读, 漫不经心般随口吩咐:“四方馆附近空置的官邸, 你给?人选一处, 朕暂不召见。” 萧妧眸光微转,拱手应承后便转身?离去。 眼看婚期临近,云葳听得文昭气定神闲的吩咐, 隐隐猜得了?她的用意,不由得有些惶惶难安,眉心悄然蹙起,堆叠了?一座小山。 文昭转眸扫过左下首思量满腹的云葳,再转头瞧了?瞧安坐右侧同样沉闷的舒澜意,颇觉心神乏累,揉了?揉太阳穴。 满朝文武里?的老狐狸层出不穷, 而她身?侧这二人都是鬼主意满腹的小狐狸。 她觉得自?己不似理?政的君主,而是个养狐狸的猎户, 时刻提防着老少狐狸的一举一动?。 “澜意,拟旨。” 文昭淡然一语:“着礼部与禁卫安排,三?日后傍晚,朕在京北留园宴请南绍皇子,五品上在京臣工作陪。” 闻声,舒澜意微微颔首,提笔便落成一道旨意,交由内侍发往了?前省。 傍晚离宫,云葳回府的半路就?已?忍不住,迫不及待地交代桃枝:“派人盯着益州都督和南绍皇子的动?向,我觉得陛下要借刀杀人,她把?这二人安置在一处,八成要生乱子。” “那不正合姑娘心意?” 桃枝犯了?迷糊,人死了?婚约自?然消失不作数,云葳不必受威胁,该是好事啊。 “我的意思是,莫让云家插手其中。若真出了?乱子,给?人把?屁股擦干净,莫露马脚让安阳王府生疑,我娘还在他们的地盘呢。”云葳难掩慌乱,话音都添了?些许轻颤。 桃枝这才反应过来云葳的用意,拍了?拍脑门,懊恼哂笑: “还是姑娘机警,在理?,婢子晚些就?传话去。” 话音散去,主仆二人方出皇城就?瞧见了?长街上静候的敛芳和吴桐,遂颇为默契地闭了?嘴,一路无言,回府安歇。 时光匆匆,三?日弹指一挥,转瞬便到了?五月十五的傍晚。 文昭抬眸瞧着外间的时辰,淡声吩咐秋宁:“时候不早,摆驾留园。” 秋宁拱手低语:“车驾皆已?备妥,陛下随时可?移驾。” “澜意,云葳,你二人随朕一道去,也替朕瞧瞧,这南绍送来的皇子,可?堪入我大魏的禁庭?”文昭满嘴打趣的口吻,神色更是大好。 “是。”二人异口同声地应允,却是各有思量。 直觉告诉舒澜意,陛下绝不会选别?国皇嗣做皇夫,今夜的宴席定然大有文章,这两日萧妧忙得不可?开交,文昭在暗处一定有所行动?,她抱着十足的看好戏的心,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云葳却如坐针毡,手心泛起了?一层层薄汗。 朝中只知,宁烨以拱卫边防的名义,领了?七千禁军南下入西?南边军检阅。但她清楚,文昭派宁烨去,是未雨绸缪,准备向南绍兴兵的。 可?若京中出了?半分差池,宁烨的七千兵将未必是外敌和内贼夹击的对?手。 “动?身?吧。”文昭笑呵呵的自?书案后起身?,扫过两个安静的不像话的姑娘:“都陪朕累了?一日,去园子里?松泛一二。” 云葳和舒澜意快步跟在文昭身?后,走在夕阳铺陈的宫道上,三?道颀长的身?影东倾,亦然染了?斜红。 “报——!” 忽而,南宫门传来一声火急火燎的通传,继而便是仓促的飞奔声过耳,一侍卫模样的男子疾跑着滑跪在文昭身?前十步的位置,抱拳道: “禀陛下,南绍皇子车驾长街遇袭,皇子殿下不知所踪,刺客逃离,殿前司已?在缉捕,萧副使恳请陛下莫要出宫。” “什么?”文昭故作震惊,柳眉顷刻觑起:“南绍皇子可?曾受伤?什么叫不知所踪?礼部和禁卫都是吃白饭的?” “陛下息怒。” 来传讯的人惶惶不安:“刺客以袖箭行刺,皇子殿下的车内有血,但人在混乱中确实?不知所踪,殿前司和京兆府的差官都去搜罗踪迹了?。” 文昭脸色冷冽,透着不正常的青白,她设局是为致人于?死地,怎会不知所踪呢? “秋宁!”文昭凤眸微转,转头吩咐:“传朕口谕,即刻锁闭京中各处城门,着京兆尹与右羽林卫全城缉捕刺客,你亲自?率人配合萧妧,搜寻南绍皇子下落。另四方馆增兵两百,护卫使臣安全。” “是,婢子领命。”秋宁脚下生风,急切地离了?宫门。 此刻云葳广袖间交握的手抖得分外明显,一时猜不透文昭的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先前明明说要除去南绍皇子,今时人怎还丢了?? “陛下,外间纷乱,您回宣和殿吧。”舒澜意适时出言:“可?有臣能分忧的事务?” “趁着天未黑,回府去吧,朕派十个亲卫送你回去。”文昭的心悬在嗓子眼,这会儿只想赶人。 “谢陛下,臣告退。”舒澜意躬身?一礼,转头便走。 “臣告退。”云葳抓住机会,想与人一道出宫。 “云葳,你…留在宫里??”文昭的语气微微扬起,给?了?云葳选择的机会。 “使团出了?乱子是大事,臣却不通晓查案缉捕之事,不能为您分忧,还是不添乱,与舒郎中一道离宫的好。”云葳心下惴惴,想也不想就?回绝了?。 文昭未曾强迫,摆摆手放了?二人离去。 二人行至宫门外,长街上已?无有百姓,兵将衙役步履匆匆,手持火把?挨家挨户的搜寻,局势格外紧张。 侍卫将云葳送回了?侯府,见人走了?进去,才敢回宫复命。 云葳方入府中,未能出府接人的桃枝便匆匆将她拉回了?书房,与人附耳低语: “放心,方才阁中传讯,南绍皇子死了?,没有跑成。” “陛下的局该当天衣无缝,他怎么跑的?”云葳眉心紧锁,深觉蹊跷。 “人是阁中一路追着补了?一箭才断气的,策应他离开的是何人,阁中来不及查。” 桃枝正色回应:“这是李华亭执事半刻前送来的消息,他的人还在追踪那群策应的人马。” “皇子死哪儿了??”云葳手心发凉,不受控地攥紧了?裙摆。 “留园南墙外,有一片水塘,水塘芦苇荡里?。” 桃枝回忆着那纸条的简短讯息,依据猜测道出了?始末。 云葳闻言,骨碌碌地转着杏仁大眼,快步出门去寻了?敛芳,见人便直言:“姑姑可?能入宫?” 敛芳一惊,须臾后又恢复了?平静:“云侯有何吩咐?” “留园南侧芦苇荡,以此为中心,方圆三?十里?搜查,可?疑者,诛。” 云葳盘算着一刻光景里?,一个人能跑出的最快速度,话音飞速的吩咐着:“姑姑骑马入宫去,切切亲口告诉陛下,快些!” 敛芳闻言,分毫不敢耽搁,快步离了?侯府。 “姑娘如此做,阁中人与陛下的人撞上可?怎么办?”桃枝听着云葳的话音,不无担忧地询问。 “这群突然冒出的策应之人,是最大的隐患,一个都不能活。他们若是南绍细作,便更危险。此时阁中该与陛下同心,李华亭应该是个有分寸的人,他会见机行事吧。” 云葳解释的语调淡漠无波,转身?回了?房中。 听得此语,桃枝立在渐渐昏暗的庭院中,望着云葳的背影,眸色颇为复杂。 云葳在大事取舍得失的权衡问题上,素来清醒的令人胆寒。在她的脑海中,紧要关?头只有利害,事情牵涉的人,无论归属何方,于?她都如物件一般,生杀不带一点私情怜悯,显得冷血而凉薄。 桃枝正如此想着,云葳忽而又打开了?房门: “姑姑若是放不下,且传讯出去,让阁中人就?近找暗桩避避。”说罢,她随手再度将房门合拢。 桃枝有些意外云葳心软的决定,立在原地思忖须臾,她匆匆回房写了?个条子,悄无声息地小跑去了?侯府后苑。 停在侯府后墙拐角处,桃枝四下环视一周,掏了?个活动?的砖石出来,将纸条安放进去,反向将这块青砖塞回了?缝隙里?,还不忘拎了?地上的尘土蹭一蹭四周,这才放心的离去。 不远处的老柳树下,云葳犀利的杏眼微微觑起,收回了?窥探的视线,先一步贴着墙根跑回了?书房。 青砖一面对?着府内,一面对?着府外,桃枝只是调转了?方向,想必阁中人一直环绕在云葳的四周。 或许早餐的小摊贩,打更的阿翁,墙外的乞丐,都是她不知底细的部下。 念音阁的情报网与势力,好似比云葳想象的更为强大,而她从前要的名册,至今也无有京中的那一份。 一轮高天圆月下,凝眸苦思的,除却云葳,还有大内宣和殿的文昭。 敛芳匆匆入宫,直奔书阁,将云葳的传讯知会了?文昭。 文昭毫不迟疑,转头就?吩咐槐夏依言照做了?。 待人走后,她颇为惊讶地追问敛芳:“云葳一回去就?和你说了?这事儿?” “云侯归府直奔书房,不过须臾便找上了?婢子,当时她的容色,好似难掩惊慌。”敛芳垂眸回忆着方才的情形,一五一十的回应。 “你回去吧,这几日护好她,她若外出,你务必寸步不离。” 文昭眼底划过一瞬欣慰的眸色,云葳舍得与她分享念音阁的消息了?,总算是有些进步。 敛芳走后,文昭长身?立于?轩窗下,仰首对?清月,指腹剐蹭着锦衣的纹样,硬生生把?常服袖口的如意云芝图样,摩挲出了?细小飞扑的绒毛飞边。 书阁烛火通明,京中长街兵士步履匆匆,长夜喧嚣,各自?无眠。 夜半三?更,萧妧快步直入书阁,对?着文昭回禀:“陛下,南绍皇子在留园外芦苇荡里?被找见时,已?然毙命。身?上只有一处箭伤,可?留下的箭矢,不是臣的人备下的袖箭了?。” “只他一人么?”文昭听得这人死了?,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路司言带的人马抓到了?七人,正在押送回来的路上。臣方才与秋校尉确认过,这七人皆是…益州都督的随员,自?安阳王府跟来的。” 萧妧如实?回禀,试探道:“臣派出行刺的下属,还在他府上,您看还演戏么?” “将人灭口,留在他府上。等天亮,你再派兵去围府搜查。现下,把?南绍皇子的尸首送去四方馆,让齐相带着礼部的人,去四方馆稳住他们,不准生事端。”文昭不假思索的做了?决断。 “臣,明白。”萧妧抿了?抿嘴,却也不敢抗旨,依从文昭的吩咐,善后去了?。 启明星升起之时,秋宁拖着疲惫的身?子折返,文昭竟还守在书阁。 秋宁颇为心疼地安抚文昭:“陛下,婢子查实?了?,无人逃脱,此事不会漏出风声,您安心。” “好。”文昭长舒一口气,拎了?御案上一封了?火漆的密信: “你再跑一趟,将此信急递去元照容手里?,命她即刻南下拿人,除安阳王本人,其余人审过后,就?地格杀。” 第83章 除佞 翌日清早, 云葳顶着黑眼圈往大内当值时,宣和殿内热闹非凡。 文昭扫了眼立在门边的云葳,无意与她攀谈,只?用一双冷冽的凤眸, 审视着书阁正?中长跪的益州都督, 她素未谋面的小王叔。 “陛下, 云相在廊下, 您可要宣?”须臾后,内侍监罗喜战战兢兢的入内通禀。 “嗯。”文昭沉声应下, 犀利的寒眸半刻都不曾离开身前长跪的男子, 幽幽道?: “你既执意装哑不言语,朕不再跟你费口舌,饶是晚些再想说, 也断无机会?。” 下首的人脸色幽沉, 话音入耳却无丝毫反应。 说话间, 云崧目不斜视地趋步入内,忽略了门口的云葳,朝着主位就跪了下去, 哀惶道?: “陛下,老臣糊涂哇。老臣年事已高?,实在是不中用了,险些将云家葬送了去,求陛下治老臣的罪。” “云相这话,朕甚是费解。” 文昭悠然?饮了口茶:“今日叫卿来,不过是查问?些情况, 罪从何来?” “陛下,三日后便是家孙与安阳王府结亲之日。是老臣糊涂, 贪图王府荣耀,盼孙女高?嫁,这才在得了王府求娶音讯后,便不管不顾,喜不自胜,匆匆替拙孙应了亲。臣糊涂,糊涂啊。” 云崧说着说着便老泪纵横,以额触地,瞧着颇为懊悔自责。 满屋子臣工看着云崧这副模样,一个个的脸色甚是复杂,更有甚者,直接向门边的云葳投去了探寻的目光。他们可听说,云葳是这跪在书阁里的益州都督的未婚妻呢。 “云相的意思,是不知安阳王府与南绍有勾结?堂堂宰辅为自家后辈许亲事,竟这般草率?”文昭轻笑一声,话音听不出喜怒。 “老臣当真不知,老臣年迈愚钝,家事糊涂至此,遑论朝事。此事是臣失职,未曾觉察王府异动?,愧对?圣恩,亦愧为当朝宰执,恳请陛下赐罪,废黜老臣中书令的职分。” 云崧声泪俱下,一张老脸上花白的须发不住地颤抖着。 云葳眯起?了眼睛,宛如局外人般冷眼旁观老狐狸逢场作?戏。 文昭从始至终都没给云崧一个正?眼,此刻只?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虚离的视线飘落在案前执拗不吭声的男子身上: “朕倒是好奇,小王叔怎就相中了云公方归京不久的孙女呢?你的随员对?南绍皇子又是杀又是护的,让朕好生糊涂。那你求娶云家人,是要拉拢相府权柄,还是要害朕的大相公万劫不复?” 文昭微微弯了唇角,扫过舒澜意、萧妧和云葳,忽而?眸光一转: “这殿里便有你意欲求娶的未婚妻,不若你指给朕看?你认对?了,朕一高?兴,念及你有三分真情,亦是文氏宗亲,或可从轻发落你。” 云葳傻在了当场,不知文昭意欲何为。 堂下的人眸光微转,思忖须臾,便毫不犹豫地转头?,指向了门边垂眸静立的云葳,颇为不屑地冷嗤一声: “臣不过是听闻这丫头?有些才名,心?下好奇,找云相要了她的小像,瞧她有些姿色,勉强配得上王府门庭,就请母妃给云府下了帖子。臣不在乎婚事,不就是拎个门户尚可的女子回王府摆着吗?” 这可是此人被押入宣和殿后,开口说得第一句话。 文昭眯着凤眸,沉声道?:“云葳,你可听清了?他这般态度,对?你全无尊重?,当初你缘何应下这门亲?” 突然?被文昭提及,云葳眸光一怔,匆匆迈步近前,跪在了云崧身后,忽闪着羽睫低语: “陛下容禀,非是臣自愿为之。臣在洛京时,得了不知何人送来的威胁口信,言说臣不从,臣母便回不来京城,臣实惶恐,望陛下明鉴。” “竟有此事?云公,孙女被人威胁,你可知情?你们两方各执一词,朕愈发糊涂了。拿人性命逼亲,是什么路数?”文昭话音徐徐,低沉却透着探寻。 “…这?陛下,老臣不知啊。” 云崧一脸茫然?:“若知此隐情,老臣无论如何也要护下孩子,更该入宫与您通禀。是臣未曾教导好后辈,险些让人落入虎口,任人摆布。于公于私,皆是老臣失察,甘领罪责。” 他忽而?转眸怒视着云葳:“你怎可如此糊涂?你…你到?底是年岁浅,拎不清!这不是云家家事,更不是你的私事!宁烨在外掌兵,事关朝局,有此威胁,你怎敢绝口不提,还骗家里人说婚事处处合意?” 云葳紧了紧牙关,阖眸一叹,顺着戏码俯伏在地: “臣知错。臣被吓糊涂了,求陛下念在臣担忧家母安危,失了心?智的份上,宽恕臣的无知欺瞒。一切皆是臣之过,求您看在婚约未成的份上,对?祖父从轻发落。” “云公不知情,云葳受了胁迫,小王叔却说求娶是随意为之。安阳王府与云家的婚约,真是处处蹊跷。左右两方都非真心?实意,婚事本就未成,如今更是笑话了。若传出去,坏文家和云家清名,平白给百姓留谈资,朕便做主,让此事消失于此时,此地。尔等可明白?” “臣等明白。”书阁内的臣子尽皆俯身应下。 文昭起?身踱步至书阁中央:“萧妧,朕这小王叔手下随员截杀诱拐南绍皇子的事,交由你去查问?,务必将真相公之于众,朕绝不准允任何屈枉,有冤洗冤,将人带去殿前司。” “臣遵令。”萧妧拱手一礼,指挥禁卫带走了益州都督。 文昭垂眸扫过几乎跪不住了的老狐狸,淡声道?: “云相,身居宰辅位,卿是朕的臂膀,国朝肱骨,家事亦关乎朝局,日后断不可如此鲁莽草率。你年事已高?,朕今次不追究你的过失,下不为例,退下吧。” “老臣叩谢陛下圣恩。”云崧以额触地,表现得很?是谦恭。 “云葳,先送你祖父出宫,快去快回,朕有话问?你。今日无朝议,其余人都退下,各忙各的。” 文昭拂袖离了书阁,直奔外间的茶案。 云葳压着心?中的愤恨,有模有样地搀扶着云崧走出了宣和殿。 祖孙二人缓缓行走在冗长的宫道?上,她破天荒的主动?开了口: “若不想云家上下死无全尸,就适可而?止。我娘若出事,我会?让你们百倍偿还。” 云崧不合时宜地勾起?了嘴角,侧身躲开了云葳的搀扶,指着宣和殿的方向,沉声道?:“莫让陛下久等。” 云葳悄然?攥了拳头?,毫不犹豫地转身,拂袖折返。 待到?她回了大殿,殿内只?剩文昭一人,连侍从都被打发走了。 “愣什么?门关上,进来。” 文昭抬眼瞥见云葳杵在殿门外,朝着人招了招手,顺带多添了一杯热茶。 云葳抿了抿嘴,合拢了殿门,快步走去了茶案边,微微欠身低语:“陛下,这是怎么一回事?可否告知臣?” “你昨日做得很?好,能与朕配合的如此默契,又何须再问??”文昭淡然?浅笑:“坐吧。” 云葳昨夜收到?阁中传讯,阁中无人被文昭派出的人马所抓,令她深感意外。 “陛下,若臣猜得不错,您本来是要派人佯装刺客,灭掉南绍皇子,再嫁祸给益州都督的,可对??”云葳乖觉安坐在茶案边,垂眸轻语。 “不错。”文昭抿了口清茶: “但朕未料到?,这人当真与南绍有染,竟暗中派人护着那皇子。朕的人去行刺,他们趁乱将人救走。多亏了你的人补箭,才没让此事出纰漏。这事是朕把局做简单了,朕反省。” “…臣的母亲还在…” 云葳有些慌了,行刺的疏失令安阳王府暴露了与南绍勾连的事实。如此一来,西南边疆的宁烨完全是掉进了狼窝,里外都是敌人。 “小芷别怕。” 文昭听见云葳犹豫开口的瞬间,便匆匆起?身坐去她的身边,抬手将人揽进怀里,柔声安抚: “朕一早让人给她送信去了,嘱咐她提防身边人。且她手里有兵符,必要时可以调动?边军。西南边军将领大多是朕的人,不会?有事的。” 云葳咬了咬下唇,耷拉着小脑袋没吱声。 “信不过朕?”文昭抓了云葳藏进衣袖的小手握着:“手心?怎么这么冰?方才吓着了?” 云葳摇了摇头?,小声轻喃:“安阳王府,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勾连外敌,你说如何?” 文昭勾唇哂笑,刮着她的小鼻子轻语:“小芷想问?朕的,怕不是对?安阳王府的处置吧?跟朕耍滑?” 云葳悄然?自低矮的座位上滑下,谨小慎微地跪在了文昭身前,却没有言语。 “你只?去过云府一次,不管他们做了什么,朕很?清楚,你与这些毫不相干,自会?护着你。” 文昭搓了搓云葳的脑袋瓜,语气很?是轻柔:“起?来吧,有朕给你做主,你少?些思量?” “皇子殒命在此,南绍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陛下,是否要宣战了?”云葳忽闪着杏眼,索性转了话题。 “安阳王府与南绍,不知是几时勾结一处的。南绍送皇子来此,本意绝非求和。国书入京的那天,朕便知道?,此战无可避免。也好,他们本就蚕食了我朝南疆五州的土地,是时候还回来了。” 文昭揽着云葳的手紧了紧,语气里并无丝毫担忧,好似胜券在握一般。 “陛下,那晚云瑶跟臣说,她想娘亲陪着,或让臣陪着。臣可否跟您求个恩旨,让她住去臣府上?” 云葳半倚着文昭的膝盖,将软软的脸颊贴上她的裙裳,颇似与人撒娇。 “你不是不喜欢她?”文昭有些意外,勾过了云葳的脸颊,端详着她的视线里满是不解。 “没有不喜欢。” 云葳别过视线,扭捏又局促的回道?:“就是不知道?怎么相处。但是她说想跟家人住,臣不好不管的。” “好说,你俩都住宫里,遂了她的心?愿,朕也省心?。看护一个孩子是看,两个也不费力?,考虑一二?”文昭笑盈盈的与人打趣。 “臣不是孩子了。” 云葳嘟起?了小嘴:“您不应,就当臣没提过,也请您别再让臣住宫里了,不合规矩。” 文昭凤眸微转,沉声道?:“既这么不愿陪着朕,朕今日心?情不好,你也不必留在此处了。往殿前司一趟,给那人端杯鸩酒去,你便回府歇着吧。” 云葳头?皮发麻,可文昭既放了话,她也不好违拗,只?得爬起?身来,拱手称是,提腿开溜。 看着云葳如此乖顺,文昭简直是哭笑不得:“回来,你不问?问?朕,为何要你去给人端酒?你真想亲手杀人?” 云葳背着身子翻了个白眼,而?后才垂着眸子转了回来,敷衍道?:“陛下有令,臣遵从就是,不敢多嘴。” “朕让你住宫里,怎不见你听话?”文昭试图耍赖皮。 “陛下,这是两回事。”云葳比她更厚脸皮:“公私分明,不能把朝事和私下的事混为一谈。” 文昭冷嗤一声:“回家去吧,这会?儿他的魂儿都过了奈何桥了,犯不着脏你的手。” 云葳眉心?一紧,悄然?敛了眸光,未再多话追问?,欠身一礼便退了出去。 文昭想做的事,无人能拦阻;文昭厌恶的事,谁敢上赶着给她添堵,便是在寻死。 云葳记得,文昭曾说她心?狠,六亲不认,睚眦必报。可她今日分明体悟到?,文昭也是如此行事的人,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84章 狠绝 “陛下, 急报!” 晨雨簌簌,文昭正在?寝殿用膳,罗喜捏着加急军报快步而来,双手举至她眼前。 文昭眉目微凝, 接过后飞速拆开, 眼神游走的飞快, 脸色随着视线移动的轨迹, 渐渐冷了下来。 读罢,她将军报收拢于掌心, 狠狠捏成一个纸团, 转手丢去了远处的小茶炉里。 望着那团鲜红的火焰,她再?没了用膳的心思,扶额缓了许久, 才?低声吩咐: “槐夏, 传萧蔚来见朕。” 槐夏不知军报中写了何事, 但文昭心情差到此等地步,绝无?好事。她步履生风,小跑出宫门, 将马打得飞快。 不过一刻光景,萧蔚便现?身宣和殿,与文昭交谈许久。 云葳过来当值,却被罗喜拦在?了殿外。 顶着一头雾水立在?廊下,云葳虚离的眸子扫过外间风吹雨水形成的飘渺雾帘,心口莫名空落落的,神思不定。 约莫等了一刻, 萧蔚板着脸从殿内出来,余光瞥见云葳时, 视线特?意多停留了须臾,却未曾说话。 “云郎中,进去?吧。”罗喜微微颔首,给云葳开了殿门。 文昭端坐御案后,手中无?笔也无?书卷,十指交叠的骨节格外分明。 她身侧的舒澜意脸色幽沉,只呆呆地坐在?那儿,容色泛着沮丧。 云葳蹑手蹑脚地进来,感?知到周遭奇怪的氛围,见礼时连嘴都没张,悄咪咪坐去?了自己的位置,有些不知所措。 文昭的视线有一搭没一搭的往云葳身上落去?,僵持了半晌,却几度欲言又止,书阁里透着诡谲的静谧。 云葳虽低垂着眉目,但她能感?受到上首间断的眸光注视,文昭一声不吭,令她心下发毛。 两颗忐忑的心不安的鼓动?着,阴差阳错间,文昭再?次将眸光落去?云葳身上时,云葳下意识地抬头,四目相对,撞了个正着。 正在?二?人错愕的间隙,秋宁快步入内,与文昭轻语:“陛下,雍王在?外求见。” 文昭与舒澜意俱是?一怔。 云葳眼尖,霎那间觉察到这二?人如出一辙的神色变化,心下疑窦丛生。 “云葳,你先出去?。”文昭淡声吩咐:“宣雍王入内。” 云葳转着瞳仁,心头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慌乱,她蹭地站起身来,鬼使神差地怼了句:“臣不走。” 秋宁的脚步悬在?了半空须臾,回身看着文昭,不知该不该叫舒珣入内。 “怕臣听?还?是?想瞒着臣?后者可能性更大吧?” 云葳凝眸望着文昭,语气轻飘飘的:“陛下,臣最怕别人吊我胃口,您挣扎半晌开不了口,想来不是?好事。臣受的住,您大可直言。” “叫进来罢。”文昭顿觉无?力,往后仰了仰身子缓解促狭,转眸瞧了眼秋宁,便把视线落去?了桌案前的虚空。 急促的脚步传来,舒珣沉声见礼:“臣参见陛下。” “澜意,扶你母亲起来,赐坐。”文昭凝眸望着舒珣,话却是?对舒澜意说的。 舒澜意起身近前,舒珣却未从命,侧身拂开了女?儿的手,恳切道: “求陛下允臣与萧蔚一道去?岭南,接小女?回京安养。臣只剩静深和澜意两个女?儿了,这点儿私心,望陛下垂怜。” 文昭怅然一叹,自御案后绕到堂前,亲手将人扶起:“表姑,山高路遥,您何必非要奔波?朕与萧帅安置妥了,会把人好生接回来的,您再?等等?” “陛下,静深她…她有孕了,臣放心不下。”舒珣话音里满是?苦楚。 文昭眉心一紧,深觉意外,手心几度开合蜷曲,攥来攥去?,最终妥协道:“朕答允,一路小心。” “谢陛下,臣告退。”舒珣仓促一礼,脚步分外急切。 这人走后,云葳眸光怔怔,愣了须臾,鼓足勇气喃喃试探: “陛下,宁侯出事了,对么??他…走了?” 怯生生的话音入耳,舒澜意别过了脑袋,文昭背对着云葳,只余一声轻叹。 云葳了然,却格外平静。 先前在?洛京,宁家传讯说,宁烁受了重伤,她担心了好一阵,但这会儿,她好似找不到自己的心在?何处了,更不知担忧为何物,苦痛为何感?。 “朕放你一日假?回府去?,还?是?留在?宫里好受些?”文昭忍不住转眸瞧她,提议的语气温存。 “臣无?事。”云葳迷糊糊摇了摇头,忽而绕出桌案,双膝点地:“可否求陛下一事?” “你这是?做什么??”文昭一个箭步上前,端住了云葳的胳膊:“起来说话。” “臣母还?要备战,此刻心绪不便被外物所扰。她姐弟相依为命多年,一时怕是?受不住。臣想求陛下,瞒着她。”云葳言辞恳切,一双晶亮的大眼巴巴望着文昭,话音都是?颤抖的。 “先起来,听话。” 文昭将她从地上薅了起来,正色与人解释:“朕给不了你承诺,非是?不愿。宁家世代供职于密察职司,情报体?系自成一脉,你该清楚,朕未见得瞒得住她。” 一语落,云葳眸色黯淡了几分,无?奈垂了脑袋:“那可否,别让云瑶知晓?她还?小…” “好,朕答应了。” 文昭拍了拍云葳的肩头:“莫光顾着别人,你若难受,这儿也没外人,哭出来无?妨。” 云葳摇了摇头,她当真没什么?感?觉,除了心底有些空洞,好似大梦方醒般虚幻外,再?无?旁的情绪。 “若不自在?,让槐夏送你回府去??”文昭有些无?奈,云葳表面冷漠,却能在?知晓消息后为宁烨和云瑶做请,便说明她并非冷心冷情之人。可她偏偏压制着自己的情愫,不肯宣泄,不愿正视。 “臣谢陛下垂怜体?恤。”云葳躬身一礼:“臣自己回去?就好,时候不早,不扰您公务,臣告退。” 话虽如此,文昭放心不下,还?是?让槐夏带人跟了一路。 云葳入府后,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呆了半日,时近晌午,她忽然开了门,对着院中徘徊的桃枝吩咐: “姑姑,给我选身素衣,我们去?趟云府。” 桃枝惊得身子一怔:“姑娘去?那儿作甚?您今日心情不好,切莫冲动?行事,免得日后懊悔。” “我很?清醒,也足够冷静,您去?安排吧,我们时间不多,先机不可失。” 云葳立在?屋檐下,淡漠出尘的容色,仿若即将随风远走的仙人,于周遭的烟华红尘格格不入。 桃枝心知云葳决意要做的事,无?人能劝,也就不再?多嘴,依言给人备了马车。 “云侯去?何处?”敛芳见家丁备马,脚步匆匆地追了出来:“婢子跟您去?。” 云葳深吸一口气,冷声道:“芳姑姑留在?府里,不必跟。若您执意要跟,莫怪我不讲情面。” 敛芳的五官拧去?了一处,强忍着别扭叉手一礼:“云侯言重了,婢子领命,在?府中候着您。” 所谓情面,是?她身为皇家暗卫的身份,如今这话出口,云葳是?在?拿文昭与臣子的君臣体?面要挟。 “关门,我回来之前,府中不准任何人出入。”云葳快步出了府门,沉声叮嘱管家和护院。 一刻后,马车停在?了云府外的长?街。 见云葳带桃枝下了马车,云家门房吓得一愣,忙不迭地出来相迎:“云侯,您怎过府来了?” 云葳瞥了他一眼,信步直入相府。 那人慌了神,快步近前,作势要拦:“您容小的去?知会相爷一声,且在?这儿等等。” 云葳倏地抽出了桃枝身侧的长?剑,架上他的脖颈,眯了眼睛警告:“让开,莫要作死。” 门房吓破了胆子,整个云府上下,还?无?人是?这般行事路数,他今日算开了眼,忙倒退两步,闭嘴不敢再?多话。 云葳循着记忆,气势汹汹地找去?了萧思玖的卧房,直接推门而入,将正在?作画的萧思玖惊了个好歹,一幅山水画被晕开的巨大墨点毁了个彻底。 “你来这作甚?” 萧思玖丢下毛笔,背着手站在?画案后,尚算沉稳地凝视着一身白衣的云葳,徐徐猜测: “未着官服,绝不是?来奉旨抄家的。既如此,你这般横冲直撞,可还?有一点礼数规矩,长?幼尊卑?” “来见下属,还?要点头哈腰?” 云葳冷声回怼:“您若还?当自己是?效命于阁中的人,就配合我一次,将云府家宅控住,即刻起,不准任何人出入。萧首监,您身为云家老夫人,这点权柄该有吧?” 一语落,萧思玖身侧的嬷嬷大惊失色。这人一直知晓老夫人的身份,却不知老夫人忠心耿耿效命多年的,竟是?自家孙女?。 云葳阴沉的眸光觉察这番异样,指着那嬷嬷,吩咐桃枝的语气不带一丝犹豫悲悯:“杀了她。” “你在?闹什么??!”萧思玖伸了胳膊将嬷嬷护下:“把话说清楚,别跟我耍疯。” “今日我来,是?送云崧父子上路的。” 云葳近前两步,清冷的话音毫无?情愫:“于云家也好,于阁中行事准则也罢,我此举无?错。您该清楚,现?下时局,云家苟延残喘,气数已尽,翻不了身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我先发制君。” “你就这般堂而皇之的入府?不留后路,不计后果,失心疯了?” 萧思玖满眼惊骇,出口的语气尽是?责备。 “我已经来了,没有回头路。时间有限,您可愿配合?等到府中血流成河,悔之晚矣,不是?么??” 云葳淡然回视着怒火中烧的萧思玖:“阁中瞒了我好多事,我心力交瘁,一半拜云家所赐,一半拜您所赐。行至今日,我进退两难,取舍皆苦,难不成怪我投错胎了吗?” “照她说得做,守好府门,她走前,任何人不得出入。” 萧思玖阖眸一叹,指使身侧的嬷嬷去?安排。 “云崧在?哪?带我去?见。今日不该他父子当值,这会儿该都在?。” 云葳转身立去?了廊下,轻声询问着。 “跟我来。”萧思玖在?前引路:“为何是?今日?” “再?拖,怕都去?了断头台。今上的性情,隐忍不发的后果只会愈发惨重。”云葳无?意隐瞒: “岭南动?乱致使宁侯西?去?,要拜云崧所赐。安阳王府一事才?过了两日,云家牵涉其中,云崧岂会看不穿王府筹谋?直觉告诉我,今上忍不了多久了。云家想窃国,是?么??” “你去?问云崧,我知道的不比你多。”萧思玖的语气格外淡然,立在?一独立的正房外:“到了,去?吧。” 听得两道急促脚步的响动?,书房的门自内打开,探头出来的,是?云山近。 他看着廊下的云葳和老夫人,颇为意外,再?瞧向刚刚自觉退出去?好远的书房护卫,不解道: “娘,你们这是??” 萧思玖背过身去?,负手立在?廊下扫过满庭簌簌作响的槿树翠叶,没言语。 云葳给桃枝递了个眼色,随即大步流星闪进书房,一眼瞧见了安坐主位的云崧。 云崧老迈的眸子里闪过一瞬诧异,随即竟朗声一笑,招手寒暄开来: “山近,过来坐吧,云葳有话与你我说。祖孙三人同堂,十六载仅此一次,难得啊。” 云葳无?意与人周旋,直接从袖子里取出两个小药瓶,拍在?了桌上: “一人一颗,吃下去?。不疼,一个时辰后,走得无?声无?息。好歹是?全尸,权当我还?了你们的血脉之恩,自此再?无?瓜葛,死生皆陌路。” 话音散去?,只一瞬,云山近脸色煞白,放于膝盖上的手都在?发颤。 云崧却很?淡然,落去?云葳身上的视线竟浮现?出一丝欣赏,他捋着胡须,忽而扬声唤着: “阿玖,进来可好?夫妻一场,这般绝情不成?” 房门“吱呀”一声,萧思玖长?身傲然,在?主位一侧的椅子落座,随手摆弄着药瓶闻了闻: “到底是?个心软的丫头,阁中最好的毒药都舍了出来。此药珍贵,老身也只有一颗,你可知,这物件传了多少年?” “我身上流着你们的血,是?我最痛恨却最无?力改变的事实。” 云葳略过萧思玖的问题,扯了个小凳落座:“把药吃了,留个体?面,莫逼我动?手。我冒着被处极刑的风险来做此事,你们可愿,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次?” “阿玖,你瞒我半生,当真是?念音阁的人。”云崧自嘲一笑,看着云葳,沉声道: “你竟也是?,我云家还?真是?风水宝地,换出去?的后辈都能被念音阁收拢。老夫的筹谋,你看懂了吗?云家早已是?无?解死局,自今上即位后,老夫所布的棋路,你可能明白?” “别卖关子,舅舅正值报国英龄,本该戎马御外敌,却被你害死了,我恨不得一刀宰了你。” 云葳的声音隐隐发颤,凝眸愤然瞪视着云崧,没心思复盘谈天。 “我是?前雍末帝点的状元,又随侍大魏三帝,今上是?第五位了。一人哪有随侍五朝的道理??即便每次选择皆无?错,云家的结局也无?可挽回。三百年来,云家宰辅不计其数,这等家族,帝王容不下。我在?其位,便要为云家数百口性命筹谋,若你在?此位,未见得比我做得好。” 云崧怅然一叹:“外戚元家无?甚基业,竟也想篡权。老夫门生故吏无?数,怎不能作此想?与其引颈就戮,不如决然一战,只可惜天不怜我,不予良时啊。若文昱在?位,老夫筹谋可成,可他不堪一用,扶不起的阿斗罢了,豪赌掷注疏失,只剩满盘皆输。” “大言不惭,只会粉饰狼子野心,不如说点儿实际的。”云葳冷嗤一声: “你执意与文婉结亲,是?为篡位做准备吧?今上拆了婚约,你又利用耶律太妃和文婉制造文家内讧,勾连安阳王府,教唆岭南乱贼,将国朝搅得内忧外患,是?为浑水摸鱼?与西?辽勾结的人,是?你?” “错了。”云崧打开药瓶,将药丸吞入了腹中,抿了口清茶,对着云山近道: “服下吧,难为你闺女?一番心意,莫要不领情。落入今上手里,咱父子人头落地是?好的,千刀万剐也未可知。士人该有体?面,这是?你身为相府长?子,最好的归宿。” 云山近依旧无?动?于衷,苍白的脸上,眉毛、唇缘都在?颤抖。 “今上六亲不认,齐明榭是?她舅父,但她急于去?他权柄,却不动?我。那时我便知,云家十死无?生了。耶律妃和文婉,知情太多,我得除去?。但岭南也好,南绍也罢,我运作这些的本意,是?让宁家立足,被今上取信,给你和云瑶留个生路与靠山。至于西?辽,引狼入室是?国之奸臣,老夫不做。” 云葳眸光森然如刀,阴鸷地盯着云山近:“不吃么??逼我弑父?” 云山近抬手指着云葳,满面苦涩:“你…!” “你对云家的恨意这般大?我们是?你的亲人,你该思量的,不是?如何才?能挽救这个家吗?先前你叔父做的事,不曾告诉我们,我待云景好,是?为让他待你好,我们是?换走了你,可从未…” 云葳一掌拍向桌案:“闭嘴!你若拎得清,就别掰扯,我在?冒险救云家,你看不出?” 她无?意纠结旧事,愈发心寒地回怼:“让你们一命呜呼去?黄泉享福,还?不知足!你可想过,我和娘亲,妹妹,日后要如何?我要孤身面对今上和朝臣的猜忌发难,谁来同情我,谁来怜惜我!” “若非念着你们与我有亲,我何苦来?若非念着自己姓云,云家九族生死,与我何干?!” 一语落,萧思玖起身强行把毒药喂进了云山近嘴中: “你对不起云葳,这会还?在?骗她,是?该闭嘴。我生了你,让你跟云崧胡作非为半生,险些葬送云家累世清名,纵着你的庶弟磋磨亲女?,是?我错了,用错与你们划分界限的方式,今日我来了结。” 云葳别过了头,低垂的羽睫遮掩了苦涩的眸光:“还?做了什么??说出来,让我有个底。我不想与你们地府团聚,给我点儿保命的资本。你们清楚,除了我,没人能护得住云家亲族了。” “西?辽勾连的权贵另有其人,你若能查出,今上当会宽赦你。我早看出,她待你不一般。人若有预见,老夫不会换走你,你比云景通透得多。你本该中榜眼,今上亲口黜落了你,先前我当她忌惮你是?云家人,此刻想来,她许是?为护你。” 云崧长?舒一口气,好似卸下了千钧重担: “南绍皇子入我朝,是?我给今上留的大礼。任何人今时做了大魏之主,都该扫平南绍,光复旧日山河。老夫给了她一个名正言顺与南绍开战的契机,云家顶着骂名为她推波助澜之功,她会懂的。宁烨将来得此军功,宁家便立住了,你和云瑶也能活着。” 一番筹谋过耳,云葳有些恍惚,懵了半晌都没接话。 “逼你订婚,拿宁烨威胁你,都是?为让今上相信,你我水火不容。我料到你们不会让我如愿,定要拦阻,我赌对了。安阳王府不可怕,老夫把他们拿捏的死死的,宁烨不会有事。本以为今上查办了王府,才?会对我动?手,却不料你比她先来了,占尽先机求转圜,你很?聪明。” 云崧甚是?欣慰,取下了腰间玉佩,交到云葳手里,叮嘱道: “你不来,老夫就不给了。你来便承你个人情。我动?用生事的下属,都是?不太放心的。玉佩挂绳里藏的名录,是?埋了多年的暗线,足够护你。你先发制人断了今上问罪的可能,云家旁支该不会受累,以后你就是?云家家主,百年望族的掌舵人。” 云葳默然收起玉佩,转眸问着萧思玖:“老夫人随我走吗?云府您住不了了。” 萧思玖促狭一笑:“小阁主,心慈要不得。你当真把云府料理?干净了?” “云景我没忘,但婶娘于我有恩,我一会儿单独送他,不劳您费心。”云葳起身便要走。 “我也是?云家人,你不该留我。” 萧思玖朗声一笑:“给你上的最后一课,以后没人教你了,前路靠自己,阁中势力也非全然一心,小心着些。黄泉路上,别让我见到你。” 云葳惊诧地回眸去?瞧,萧思玖已然喂了自己毒丸,令她转瞬傻在?当场。 “一个个的,当真狠绝。”云葳哭笑不得,跌跌撞撞地扶着门框,踉跄着去?寻云景。 说来,这是?她第一次见这个堂弟,准确来说,是?见此人的尸身。 推开门的刹那,云景早已身亡。 云葳怔愣地望着立在?他身侧的那个老嬷嬷,满目费解与惊惶。 “首监早先说,若有一日您回了云府,约莫就是?云家的末路穷途。她说您不属于这儿,这不能有任何牵绊您的东西?,云景是?您婶娘的骨肉,您会动?情恻隐,所以婢子会帮您料理?干净。” 老嬷嬷说得气定神闲,眼底的眸光宁静而深邃。 午后的骄阳烈焰如火,可云葳只觉周身寒凉,瘫坐在?地上缓了许久,寒颤阵阵。 “姑娘…” 桃枝心疼不已,蹲在?地上将云葳揽进了怀里:“回去?吗?您不该在?此耽搁,时间久了说不清。” 云葳转头环视着偌大的云府,心底的空寂仿佛要将她拖进无?尽的深渊。 “啊——!” 撕心裂肺的一声凄厉哀嚎响彻庭院,惊走了满园的鸟雀,呼啦啦飞向了南天。 桃枝将濒临崩溃的云葳打横抱起,快步朝着云府的大门走去?… “慢着。”萧思玖立在?廊下,将桃枝唤住:“她不能这样出去?。” 桃枝诧异地望着她,小心翼翼地放下了云葳:“首监何意?” “老身送她出去?。”萧思玖踱步近前,凝眸审视着云葳,冷声提点道: “若不想让世人以为,你毒杀了全家,治你的死罪,就把眼泪擦干净,调整好你的情绪。归家为舅父讨公道,怒骂老贼的小云侯该是?个什么?气场,不需要我教你吧?” 云葳以广袖遮掩了面颊,缓了须臾再?落下袖子,神色已然清冷如常。 再?行路,步伐生风,冰眸涔怒。 萧思玖目送着她的马车走远,肃然吩咐云府的随侍:“今日大姑娘回家的事,任何人不得乱嚼舌根,违者杖决。” “是?,老夫人!”一众人毕恭毕敬的应下,萧思玖转身潇洒的回了父子二?人的书房。 “云府的荣光散了,你二?人仗着乱世筹谋的春秋大梦,合计二?十载,竟葬送在?小丫头的手里,她真不愧是?青宜一手调教出来的,我心甚慰啊。” 萧思玖欣然一笑,端详着老迈的云崧:“给云葳留个掩饰吧,她好歹是?你亲孙女?。” “山近,让管家摆一餐饭食吧,你娘好久没和咱爷俩吃饭了。就…做成安阳王府派人下毒寻仇,咱一家惨遭毒手,可行啊?安阳王派来的细作就在?府里,一会儿让人杀了扔护城河里就是?。这会儿,你先给宁烨去?个手书吧,用宁家那暗桩送去?。” 云崧苦笑着,将满足的眸光点落萧思玖的身上: “没想到,临了临了,你还?愿意跟我一起走。” 第85章 骇然 五月末暑气燥热, 扶光炙烤着汉白玉,晨起滂沱大雨留下的潮湿气息形成了闷热的水笼。 文昭立在大敞四开的宣和殿内,左思右想?,如何也放心?不下独自在府的云葳, 忍不住出言吩咐: “澜意, 你走趟云阳侯府, 替朕看看云葳如何?若她精神不佳, 还是把人带进宫来。” “臣遵旨。” 舒澜意领命,乘轿往侯府去?, 却被侯府门房拦在了门外。 “本官奉陛下口谕, 过府探看云侯,尔等竟也要拦?不要命了?”舒澜意深觉诧异,转瞬冷了脸色。 “家主刚出去?不久, 并不在府里。临走时留了话, 说是不准一人进出。” 门房并排堵在门口, 固执不肯松口:“郡主,求您别为难小的,小的就是个听?差的, 求您宽谅。” “云侯去?哪儿了?带了多少人?”舒澜意愈发糊涂,迫不及待地?追问。 门房实话实说:“小的不知,家主没说。就她和桃枝二人,坐马车走了。” 舒澜意撞了一鼻子灰,在门外等了须臾,不见人回来,只得先回宫去?寻文昭复命。 一来一回也没多长?时间, 文昭见舒澜意回来时心?事满腹,急切询问:“如何?她可还好?” “陛下, 她不在府上,府里人不让臣入内,也不知她去?了何处。臣候了一刻不见人,就先来回禀您了。”舒澜意一五一十汇报着所见所闻。 话音入耳,文昭骤然拧紧了眉头:“你奉朕的口谕办事,她的家丁竟未准你入府?” 舒澜意甚是无奈:“是。家丁说,这是云葳的吩咐,她不在时,任何人不得进出,他们不敢违拗。” 文昭敛眸讪笑,来来回回的在殿内踱起了步子,委实思量不通云葳的用意。 “罢了,你留在书阁,朕出去?一趟,不准声张。” 文昭忖度良久,决定自禁中溜出去?寻人。 “陛下?要不臣回去?候着她?”舒澜意大惊失色:“您怎能出宫呢?” “朕如何不能出宫?” 文昭甚是没好气,反口怼了舒澜意一句,指着人身上的官袍,吩咐道?:“跟朕换身衣服,朕不回来,你就躲在这儿,哪儿也不许去?。” 舒澜意瘪瘪嘴,不情不愿的与文昭换了打扮,留在书阁里憋屈的替人遮掩行踪。 而文昭堂而皇之钻进了舒澜意方才外出的马车,带着三五亲随,直奔侯府。 一刻后,桃枝搀扶着云葳下了马车,问着门房:“这半个时辰,可有人来往?” “雍王府小郡主来过,说是奉陛下口谕,探望家主,但小的没让人入内,她等了会儿就走了。”门房垂首低语,有些畏畏缩缩的。 云葳闻言,只微微紧了紧眉心?,沉着脸入了府中,也没多言。 再过半个时辰,云府的几人就该毒发了。 云葳走入书房的回廊下,喟然一叹,对着桃枝道?:“姑姑歇着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姑娘?婢子不放心?您。”桃枝满面担忧:“回卧房吧,我熬碗安神汤来?” “不必,我想?一人坐坐,不想?睡。” 云葳的话音好似受伤的小猫儿,朝桃枝摆摆手,径自推开了书房的门。 桃枝没再跟着,转头去?了厨房,还是固执的给?云葳熬起了安神汤。 小小年?岁亲手了结至亲,既是为宁烁报仇,却也是在护着血脉相连的云家上下数百条人命。桃枝怎么想?,都?觉得这道?坎,于云葳而言,太挣扎,太扭曲,太苦了。 是宁烁的死,促使云葳狠心?做了决断,但这决断并不畅快,简直是痛上加痛。 云葳一入书房,反手就落了门闩,房门阻隔天光,屋内暗沉的一瞬间,她再也支撑不住,颓然瘫坐在地?,捂着嘴呜咽了起来。 哽咽声自肺腑传出,低沉却听?得人无比压抑,仿佛下一秒就会背过气去?。 躲在里间良久的文昭,听?着她凄凄戚戚,近乎绝望的哭声,不由得愁眉深锁。云葳对相认日短的舅父宁烁,应该无有这般深的感?情… 犹豫徘徊良久,她才抬脚走了出来。 “…小芷” 文昭试探着轻声唤她,生怕将人吓到。 云葳哭得抽抽嗒嗒,听?得声响,激灵一下蹿了起来,吓得贴去?了门边,婆娑的杏仁大眼睁得老大,满目惊惶。 “莫怕。”文昭没料到她反应如此?激烈,三步并两步上前,飞速将人抱住,柔声安抚: “是朕,怕什么?哭出来不丢人的,朕放心?不下你,就溜出宫等你了。” 云葳的身子瑟索了好几次,她实在不知,文昭是几时过来的,如此?神出鬼没,太过惊险。 文昭揽着战栗不停的小人,只当云葳是哭得狠了,抽搐不断,以手在她的背上来回游走不停,轻拍着哄了好久,才再度出言:“去?里间坐坐?不能在地?上哭,身子要紧。” 云葳的肩头随着抽噎上下起伏,耷拉着脑袋一抽一抽的轻颤,一句话也不说,只顾着抬手抹眼泪。 文昭拽了两下她的衣袖,裹挟着云葳往里面走去?:“走了,听?话,坐下缓缓。” 将人摁坐在小蒲团上,文昭随手斟了杯茶水,给?人塞进了手掌心?,而后与人并肩坐在一处,抽了丝帕出来,边给?人拭去?泪痕,边劝她:“喝杯茶,再哭就哭傻了。” 云葳的确哭得浑身发麻,有些喘不过气来,脑子也晕头转向的。 她抬手夺过文昭的丝帕,呜咽着囫囵嘟囔:“陛下几时来的?臣…臣都?不知道?。” “不久,也就半刻前到的。你府上门房倔得很,朕进来颇为不易,好生吓唬了他一通。” 文昭轻笑着与人打趣:“午后这般热,你跑出去?做什么了?还放狠话不许敛芳跟着,平白让朕担忧。” 云葳把丝帕捂在了眼睛上,讷讷低语:“臣,臣去?云府吵架…被轰出来了。” 文昭顷刻将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去?云府作甚?吵什么架?他们为难你了?” “岭南的事和他们脱不开干系,臣忍不住。” 云葳刚平复的抽噎又狠了起来,哼哧哼哧喘了半晌:“可我…根,根本没见到云相父子,老夫人把…把我赶出来了。” “你糊涂了?”文昭深觉诧异,亦然有些后怕,情难自控还是忍不住嗔怪: “心?情不好伤脑子了?这事儿你就堂而皇之的过府去?跟人要说法?赶出来是轻的,也不怕他们伤了你,怎如此?莽撞?早知如此?,就不该让你回府。” 云葳耷拉着脑袋没说话,泪水将一张丝帕染得潮湿不已。 委屈隐忍的小模样入眼,文昭到底是软了心?肠:“好好,不哭了。跟朕回宫去?,好么?朕不能一直在外面耽搁,但你这样子,如何让人放心?的下?把眼泪擦干,我们回去??” 云葳弃了湿透的丝帕,抬袖抹了抹眼泪,嗫嚅道?:“臣没事了,陛下回去?吧,臣想?睡一觉。” “谁信你没事?方才哭得惊天地?泣鬼神,是没事的样子?回宫去?睡,让太医给?你调理一二,莫让朕忧心?。”文昭耐着性子与人拉扯:“要么就在此?处睡,朕守着你,晚些把你抱回宫去?。” “臣不想?让人瞧见,臣不去?。”云葳别过了脑袋,不合时宜地?吐了个鼻涕泡泡。 “带个帷帽,无人看得见。再说,你与朕一道?回去?,谁敢盯着你看?” 文昭强忍着笑意,给?人擦了擦小鼻子:“莫再让朕废嘴皮子,起来。朕若露馅了,朝中老头子絮叨的时候,也逃不了你的那一份。” 云葳拗不过,无奈之下,只好跟人入宫去?,歇在了文昭的寝殿。 文昭命人喂了云葳足量的安神汤,小东西没多久就入了梦乡,睡得死沉死沉。 暮色昏昏之际,文昭去?了宣和殿传膳,免得把云葳吵醒。 晚膳才吃到一半,文昭胃口不好,正在百无聊赖之时,内侍监罗喜满脸惊慌,快速趋步入内,跑去?她的身侧耳语半晌。 文昭骇然,顷刻拍案而起,凤眸含锋,柳眉倒竖:“当真?一家毙命?” “云府正房入夜未曾掌灯,下人查探过便报了官,京兆尹已在入宫的半途了。”罗喜说起这事儿,便觉后背生风,凉飕飕的。 一朝宰执青天白日被灭门,却未曾闹出一丝动静,凶手该是怎样骇人听?闻的刺客? “秋宁!”文昭厉声一呵,廊下的秋宁一溜烟跑了进来:“婢子在。” “即刻带着禁卫去?云崧府上,全权接管云府,府中上下与京兆府的衙役,悉数扣下!封锁府中一应消息,快去?!”文昭冷声吩咐着,一双拳头紧抵桌案,攥的咯吱咯吱响。 秋宁云里雾里,带着禁卫调头就走,待入了云崧的府邸,推开正房房门的刹那,毫无心?理准备下,她被眼前景象惊得倒退了两步出去?。 一家四?口,老老少少,坐在满桌冷透的佳肴前,早已没了气息。清白的月色透过窗棂,斜斜垂落在餐桌旁,将尸首青灰的面色照得更加惨淡。 威风赫赫的相府高门里,所有的主子竟悄无声息的亡命一处,实在令人胆寒。 压下心?中的惊骇,秋宁有条不紊地?指挥着禁卫封锁了云府,将上下仆役挨个清查核对一遍,忙得不可开交。 云崧是权臣,人脉广布,机警一生,突然毙命府中,令文昭百思不解。 她没了用膳的兴致,只好踱步往寝殿去?冷静。 望着床榻上安睡的云葳,文昭脑海里忽而闪过一丝可怕的猜测,令她的眸子里,顷刻染了一层霜雪。 “把她挪去?北面的翔云阁安歇,让敛芳入宫来,寸步不离守着她,不准她外出半步。” 文昭定睛观瞧了云葳良久,转头轻声吩咐着槐夏。 槐夏有些晕头转向的,却也不敢多问,把睡梦中的云葳带离了文昭的寝殿。 安神汤熬的过于浓了,云葳再度转醒,已经?是翌日的晌午时分。 肿胀的双眸睁开时,瞧着房中格外陌生的陈设,和一众如木头一般的随侍,云葳顿觉恍如隔世?。 殿前司与暗卫悉数扑在了云府的案子上,一夜过去?,只查出云府走丢了一个家仆,眼下不知所踪。 云崧不在朝堂,云山近未去?大理寺,云景不曾往国子监…… 文昭即便有意隐瞒,也知这般情形下,断然是瞒不住的,是以在当日午后,她明面上集结了三司主官,明令几人务必尽快查出云府投毒案的始末。 一语出,满堂哗然。 相府高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夕间祖孙三代尽皆被人毒杀,饶是历经?半生风浪的老臣们,一时也深感?惶惶难安。 云府事发第三日,远在西南的宁烨收到了云山近密送的一封冗长?手书,最后竟落了“绝笔”二字,令她的心?漏跳了两拍。 当日入夜,安阳王府烈焰滔天,通红的火焰映衬着无风无月的漫漫长?夜,断壁残垣湮没在飞火黑灰中,于晨起朝阳漫天时,归于一片死寂。 一早得了文昭秘旨的元照容,带领暗卫自西北边疆快马加鞭直入西南腹地?,夤夜抵达安阳王府外时,熊熊烈焰早已无可挽回。 白日入府,入眼的皆是焚烧过后的枯骨,再无丝毫生机可循。元照容立在支离破碎的王府门庭前,无奈也无力,只剩阖眸一叹,文昭想?要的安阳王口供,彻底成了泡影。 而安阳王府瞬息间倾颓,一丁点音讯都?没有留下,明眼人一看就知是灭口之举,朝堂自也无法给?讨要说法的南绍使臣一个足以立住脚的解释。 如此?一来,两国交战近在眼前。 元照容将西南的情形写?入奏表,着人八百里加急递送京师。 彼时文昭正在书阁里,拧眉查看着秋宁整理好的云府家仆的供词。 若依照供词所言,云葳走后,云府运转如常,云山近自云崧书房出去?,在自己房中良久,而后才被管家叫去?了前厅用餐。 而云老夫人本作画正酣,却被气冲冲登门的云葳惹恼,在将人赶走后,便与云崧留在前厅绊嘴,具体商议了何事,无人知晓。 据说云景公?子是被老夫人身边的嬷嬷自后门带入前厅用餐的,下人未被准许随侍,后来的事一概不知。而这一家人半晌未出房门,直到入夜掌灯,管家与嬷嬷担忧不已,才推门探查,却为时已晚。 至于那失踪的家仆,尸首悬浮于护城河上,被京兆府的衙役打捞上来,仵作查出是先灭口再行抛尸的,却无法追查真凶是何人。 萧妧带着殿前司的人查了这家仆的底细,隐晦的线索指向了安阳王府,便将所查悉数交给?了文昭。 文昭盯着这些证据和口供,竟有些哭笑不得。 若云府众人被安阳王府派来的一个细作灭了门,那云崧岂非白活到今时这个年?岁?况且安阳王若有此?等本事,这些年?怎会甘于安分蛰伏西南,从不插手朝堂事务? 文昭细细思量一番,云府上下在主子们身前的这些近侍,口供实在过于整齐了,倒像是刻意包庇着什么人,什么事儿一般。 而那日突然过府的云葳,嫌疑大得出奇。 文昭很清楚,云葳擅于用毒。她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日午后,云葳一进门便崩溃大哭的情形来。 那哭声的凄厉,绝望,文昭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振聋发聩…… 一日一夜倏忽,文昭正在寝殿里来来回回踱步,纠结是否要去?见云葳,秋宁忽而冷着脸冲了进来,将一封加急密奏交给?了她。 文昭读罢元照容所书的内容,脑海里嗡鸣声声。 她本就怀疑安阳王府没有通天的本事害云家,这会儿整个王府被灭杀的毛都?不剩,更印证了她的猜疑无误。 此?事一出,文昭无法再追查云家与安阳王的交易,也无法找寻证据,证明安阳王与云崧合谋,勾连南绍,通敌叛国了。 是何人有此?神速,竟赶在暗卫之前,率先出手灭了安阳王府呢? 第86章 坦白 时近六月晴方好, 水波潋滟,莲池娇花衬月,玉津星落湖屏。 文昭独倚雕栏,望着池中飘忽的倒影, 任晚风吹散她鬓边的碎发, 却吹不走满腹杂乱的思绪。 云葳被困在翔云阁数日, 连房门都踏不出去, 外间风声自是半点儿吹不进来。 “姑姑,我想见陛下, 您去通传一声, 可以吗?”云葳再也忍不住,正色与敛芳商量。 数日不见桃枝过来,只有敛芳盯着她, 云葳觉察, 文昭是把她软禁起来了?。 “夜深了?, 您不歇着吗?”敛芳淡然轻语:“陛下近来很忙,嘱咐婢子好生照看您,说是无暇他顾。明日一早, 婢子再去给您传话?” 云葳哑然,敛芳这分明是婉拒,也不知会否是文昭授意的。 “我有事禀告陛下,您若方便?,还请记得帮我通传。” 云葳软了?语气,转身走去床榻上,背对着随侍众人, 再无旁的话。 敛芳沉吟须臾,念及她已被晾在这里?数日, 该是惶惶难安,便?心存侥幸,出门去寻文昭了?。 半刻后,御园湖心亭内,敛芳拱手低语:“陛下,云侯想见您,听着话音倒是恳切,您看?” 文昭眸色虚离,扫视着涟漪飘忽的荷塘,随口道?:“她近几日如何?” “云侯只说过两句话,便?是今晚两次让婢子来寻您传话,再无其他。” 敛芳如实相告,云葳性情闷闷的,十分沉得住气。 “知道?了?,下去吧。”文昭的话音平平,惊不起半点儿涟漪。 敛芳拿捏不透文昭的心意,俯身一礼,复又回?了?翔云阁。 假寐的云葳听得房门响动,忙转了?视线来瞧,可漆黑的回?廊下,除却敛芳的身影,再无他人。 云葳得承认,她有些?慌了?。现下距离云府出事,已过去整整七日,外间早该闹得沸沸扬扬,文昭却将她冷着,拘禁在不大的寝阁里?,阻隔了?一应消息,此举格外反常。 一夜无眠,她睁眼熬到了?天?亮,也未曾等来文昭,她不知自己还能撑多久,心头压抑的苦闷,在此处众人的监视下,是断然不敢发泄的。 足足熬了?两日,入夜落了?场急雨,满屋子都是青草与泥土的气息。 文昭悄然现身于雨后的回?廊下,立在半开?的窗外,静默观瞧着殿内云葳的动静。 这人窝在床前的脚踏上,目光呆滞,一手托腮,就这么愣愣地坐着。 文昭盯了?半刻,云葳一动不动。 拂袖迈入房中,文昭随手挥退了?看守的宫人,信步直入寝阁,垂眸看着云葳,淡声道?: “你与朕有话说?何事?” 话音入耳的刹那,云葳的杏眼闪了?闪,眼底划过刹那意外之喜,撑着脚踏站起身来,给文昭行?了?个恭谨的拜礼:“参见陛下。” 文昭立在原地没有近前,也没给她回?应。 云葳等了?须臾,没等来丝毫响动,心头一紧,知晓文昭定然是恼了?,身上忽而?泛起一层冷汗。 “叫人传话,却又不言语,朕没耐性跟你耗。”文昭冷声丢下一句话,转身便?要走。 “…陛下!” 云葳心头空落落的,将头埋进衣袖间,讷讷低语:“是臣做的…” 几不可闻的声音飘落耳畔,文昭凤眸里?幽深的瞳孔顷刻发散开?来,转身的动作僵硬,仿佛耗干了?全部力?气。 一句试探,似火药入清池,文昭巴望着云葳清冷如故,却不料这人引爆了?她最不想见到的火药桶,炸开?了?一池涟漪,扰乱她极力?压制住的平稳心绪。 她射向云葳的视线里?,涔了?五分惊诧,三分失望,余下的尽是难言的苦涩。 房中静默非常,耳畔只剩外间晚风吹翠叶的簌簌声。 半晌无有脚步声,云葳知道?文昭没有走,她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沉声道?:“臣…请陛下,赐罪。” “你做了?什么?” 文昭的话音虚浮,比话音更?虚浮的,是她迈向云葳的脚步:“抬起头来,把话说清楚。” 云葳只觉眼底一暗,继而?便?是龙涎香的气息漫过了?鼻腔,她曾经何其贪恋这一丝芬芳,可如今却闻不出什么感觉了?。 “陛下怀疑臣了?,对吗?” 云葳直起了?腰身,垂眸呆愣地凝视着文昭曳地的裙摆:“臣毒杀了?…,是臣做的,臣认。” “…你!” 文昭愤然扬起了?胳膊,身旁的小人倏地闭了?眼,这等惊惧的反应令她心间一颤,硬生生把僵直的胳膊悬停在了?半空,强压着怒火,握成拳头背回?了?身后。 说出实情,比云葳想象的要容易。不论结果如何,她忽而?觉得心里?好受许多,文昭再不来,她快疯了?。不知几时起,欺瞒文昭,于她而?言,不再是理所应当的筹谋,反而?满心愧疚。 “毒杀至亲,十恶不赦的大罪,你认得倒轻巧。” 文昭面?色青黑,自牙缝里?挤了?这么一番话:“是指望朕对你网开?一面?,替你遮掩了?去么?” 文昭的话音冰冷,云葳觉得周身的血都被凝结了?,一阵阵寒颤令她汗毛竖起,心口酸涩难耐。 她以指甲掐着掌心,默然半晌,复又俯下身去:“臣不敢,臣听凭陛下发落。” “听凭发落?” 文昭传出了?一阵阴恻的冷笑:“杀尊亲者,腰斩弃市。《大魏律》写得清楚,要朕如此发落你么?” 云葳的身子抖了?抖,眼眶一酸,垂下滴泪来,伏在地上没再答话。 她此举让云家避开?了?文昭的清算,避开?了?谋逆叛国的骂名,避开?了?诛九族的噩运,却唯独苦了?自己。若文昭当真怀恨在心,将她问斩,也是情理之中。 可心为?何会疼? 是渴盼文昭能网开?一面?的吧,是希冀着在文昭心里?,她与寻常臣子不同的吧… 她想过抵死不认,可她受不住被猜忌的煎熬。云家于她心底留下的伤痛已足够深,她受不了?再背负着对文昭的欺瞒度日,这样的生活太苦涩,乏善可陈。 她也存了?侥幸,渴盼文昭再垂怜一次… “起来!”文昭见她闷声不吭,扯过她的衣领,怒火中烧之下,把人从?地上薅了?起来: “看着朕的眼睛,一五一十给朕说清楚,你是怎么做到出手便?将四?人毒杀殆尽,无人反抗,无人猜忌的,嗯?详细的过程,朕要你一字不漏的复述!” 云葳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簌簌垂落于文昭的手背,她哽咽着哀求: “您别问了?,臣不想说。您若问罪,臣认…认就是了?。” “不说就是违逆君命。” 文昭松了?手,转身背对着云葳,出言恐吓:“你别忘了?,宫里?还有个姓云的,惹恼了?朕,对你没好处。” “陛下,云瑶还小,她什么都不懂。求您开?恩,宽赦她一命。” “咚”的一声闷响入耳,随即便?是泣不成声的抽噎,文昭的五官扭曲,满眼皆是苦涩。 “你站在什么立场与朕讨饶?朕为?何要顺了?你的请求?”文昭阖眸一叹,拳面?的骨节尽皆发白。 云葳近乎绝望地闭了?眼,不再抱有半分侥幸,在皇权与君臣关系之下,私情果然只如朝露般虚妄,是锦上添花的浪漫,却绝非权势威严权衡下的悲悯。 她强撑着心神平复呜咽,缓了?半晌,才妥协低语: “陛下问什么,罪臣答什么。事是罪臣一人筹谋,一人犯下的,与旁人无干。毒药是罪臣带去云府的,无人知情。” “怎么杀的?他们四?个大活人死得整整齐齐,闷声不吭不反抗,你好大的能耐。” 文昭听着云葳一声声口称“罪臣”,忍着心底的阵阵抽痛,急切地追问。 “不难,虽是毒药,却无痛苦。问斩与服毒,哪一个更?体面?,他们自拎得清。无需罪臣动手,也无需多费口舌,三两句话便?解决了?。”云葳前所未有的轻松,不必瞻前顾后,话说得格外干脆。 文昭听懂了?,云葳给府中人送了?毒药,他们为?让自己死得体面?安生,服毒自尽,来逃避未知的劫数。 文昭不得不承认,云葳胆大包天?,却做了?个对云府最有利的决断,这么一闹,人命都没了?,她的确不好再开?棺鞭尸,往死人身上加罪。 良久的沉默,烛台的火苗愈发长?了?,飘飘忽忽的透着些?许诡谲。 “朕说与你的话,你从?未信过。” 文昭很累,索性以手撑地,斜坐在地板上: “你现下这副坦然模样,好似看开?了?一切,可是觉得朕会将你法办了?去?朕答应护着你,怎就不听?朕说过云府罪责与你无关,你还大包大揽,主动往他们身上靠。” 云葳愣了?,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好似又被文昭诈了?一通。 “臣非是不信,君臣有别,云家若问罪谋逆,您护不住臣。您有意,百官也不会让您如愿。陛下,臣终究与云家脱不开?干系。他们不在乎臣,臣也恨他们,但外人眼里?,臣与他们是一家人。” “云家给臣性命,养臣数载是事实,臣母与幼妹和他们有感情牵绊,也是事实。让臣看云家百余口上断头台,被世人唾骂,臣便?也无颜再苟活于世。臣徇私了?,负了?您的信任,所以您如何发落,臣都该受着,绝无怨言。” 文昭缄默良久。 云葳所言不假,以文昭的心性,云崧先前联合元邵将她逼出京城,交出了?摄政大权,单这一笔账,她便?饶不了?云家。 更?遑论云崧与耶律太妃勾连,撺掇淮州兵变,教唆岭南动乱,结盟安阳王府等等逆行?了?… 若云葳没有过府投毒,文昭也打算收网了?,只待元照容将安阳王的口供送去京中,便?是她灭杀云家,打压相权的良时。 “臣留在您身边,是最大的错误。臣本?以为?,您与云家的仇怨,只有云崧逼您还政一事,在他倒戈助您登临大位后,臣曾怀揣侥幸,可后来却愈发心慌。臣不该与您亲近,但臣不后悔。” 云葳含泪扯出了?一丝笑模样:“自打走出道?观,臣从?未有一日,如今夜这般轻松。可以坦陈心事,心底也没了?仇恨怨怼。您说得对,您待臣好,臣的确有恃无恐,云葳对不起您,不值得您动怒。” 文昭垂眸端详着云葳淡漠的神色,那云淡风轻的口吻,好似在转述旁人的故事,让她的心底泛着没来由的酸楚。 “臣想再放肆一回?,臣不会让您为?难的,但因他们而?落得死无全尸,臣不甘心。” 云葳扯出的笑意还是被泪水淹没了?:“赐臣服毒好吗?就说臣畏罪自尽了?,也别告诉我娘,能瞒一日是一日。” 云葳自说自话,瞧不见文昭愈发扭曲的五官与极尽青黑的冷脸,还有那一双涔满霜色的凤眸里?,射出的骇人寒芒。 文昭很想把云葳的小脑袋瓜掰开?瞧瞧,看看这人的脑浆里?混了?多少沙石,如何就能说出这些?气死人不偿命的话来。 有这本?事,她实在不必带着毒药去云府,难道?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把云崧气得一命呜呼么? 云葳却不如此想,文昭重规矩,方才的情绪差到冰点,约莫容不下她这谋杀亲眷的歹人。 候了?半晌都没等来回?应,云葳泪眼婆娑地扬起了?脑袋,小模样楚楚可怜,望着文昭轻语:“陛下,求…” “闭嘴!” 文昭牙关紧咬,铁青着脸瞪视了?云葳半晌,压着怒火撑起身子来,气得在屋子里?团团转,却还是觉得四?肢百骸里?充斥着装填不下的愤懑。 瞥见一侧的茶案,文昭眼神一亮,拂袖近前,“哗啦啦”将瓷盏扬了?一地,终于满意的长?舒了?一口气,半叉着腰缓了?许久。 听得房中杂乱的声响,廊下的随侍颇为?担忧地闯了?进来,视线在气炸了?的文昭和哭傻了?的云葳之间游走一圈,也没明白这是个什么情况,只好悄无声息再退出去。 “回?来!” 文昭无力?又恼恨,转眸扫过一众随侍:“你们谁会整治又轴又蠢的无赖?可有法子让浑人开?窍?” 随侍大眼瞪小眼,尽皆噤若寒蝉。谁人听不出,文昭这是在损云葳,他们才不自讨没趣。 闻言,兀自伤怀的云葳懵在当场,精神有些?恍惚。 文昭心知肚明,这会儿跟云葳说什么都不合时宜,讲道?理更?是无用。她抬手指了?指敛芳:“你留下,其余人出去。” 待到随侍走远,文昭深觉疲累,寻了?个矮凳坐下来,扶额低语: “今日雍王归京了?,一会儿让敛芳随你去定安侯府,宁烁的丧事,你该现身。云府的案子会有了?结,届时你也一并操持了?。反正你要丁忧居丧,若不开?窍,就不必来见朕。敛芳,带走。” “云侯,走吧。”敛芳近前去搀扶傻呆傻呆的云葳,半抱着人带离了?寝阁。 文昭目送着清瘦了?一圈的小人走远,徒留一声长?叹。 云葳能与她坦陈始末,文昭是有些?欣慰的,但她从?未料到,在云葳的心里?,对她的惧怕远远高于依赖,对她的提防亦然远远超出了?信任。 文昭亦然震惊,云家的名望在云葳的心中竟会如此重要,不惜冒着失去圣眷,触了?逆鳞的风险,与自己背道?而?驰。 云葳方才那句“云家被世人唾骂…便?无颜苟活”深深刺痛了?文昭的神经。 从?前她想过无数种把云葳与云府上下拆分出来的理由,却独独忽略了?,云府一旦背上罪名,世人的冷眼与口诛笔伐,会因这人的出身,而?齐刷刷的飞扑而?来,让云葳活着的每一日,都痛苦不堪。 相府嫡孙的身份,是云葳一生都无法摆脱的烙印,无关乎在何处长?大,无关她自己选的立场。 云葳亲手了?结了?云崧父子,是一场权力?争夺的漩涡里?无可转圜的悲剧。这个结局,早在她出生那时,便?已经埋下了?伏笔,随着大魏君主的更?迭,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也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云府上下毙命于主动自尽,而?非云葳在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秘密投毒谋杀。 文昭有些?迷惘,不知日后要如何面?对云葳了?。她的心思与盘算,被云葳猜得真切,君权与相权间不可调和的矛盾,维护皇统与击垮世家门庭的手段,令云家走上了?必死之路。 权力?的游戏规则如此,即便?大家心知肚明,但每个活生生的人心里?,都有着复杂的情愫,取舍不易。 云家的事,终归成了?一根毒刺,横亘在了?文昭与云葳的情路正中,稍不留神就会被刺得鲜血淋漓。 第87章 主动 夏日荫浓蝉鸣柳, 霄长云倦晚星疏。 光仪三年六月初,文昭颁诏: 南绍细作唆使安阳王府与之合谋,行窃国逆举。阴谋败露,倒行逆施, 错上?加错, 毒害大魏中书令及其家?眷, 灭杀安阳王府意图毁尸灭迹, 实乃禽兽行径,当举兵讨伐之。 自此, 一场国战在西南边陲打响。 炎炎夏日里, 大魏南疆烽火不休。萧蔚领兵在岭南山地里追剿贼匪平乱,宁烨带着大军发?兵南绍,攻城略地, 血战一场又一场。 云葳身?为宁云两府最年长的子嗣, 接连操办了两场丧事?。而云瑶也未能沉浸在谎言里, 终是被文昭送出了宫,直面惨淡的现?实。 舒静深被舒珣接回了雍王府养身?体,定安侯府一时空寂无人?了。 云家?的丧事?结束, 云瑶主动与云葳请求: “姐姐,我不再?是小孩。我清楚,陛下让娘送我入宫,是以我做人?质。我也偷听过?祖父与爹爹谈话,知晓云家?鼎立百年,位极人?臣,是光鲜的危卵, 今日惨剧,他们早有预料。” 云葳淡漠地听着, 话音透着无力:“然后呢,你想?说什?么?” “陛下说,我不必再?回宫,让我跟你走。” 云瑶揉了揉酸涩的眉眼,苦涩勾唇:“我看出你有心事?,也知道你和爹爹不睦。大事?我不懂也不问,但我不想?和你住,让我住舅父家?吧,你回自己府上?去。” “随你。” 云葳无甚情绪,她此刻也不想?面对云瑶,更无意与人?掰扯血淋淋的现?实背后包裹的残酷真相。 云瑶头也不回,转身?便出了云府。 “等等,住宁府可以,别乱跑,别出府。”云葳到底是紧走两步追过?去,放心不下嘱咐了几句。 她十二?岁时已足够独立,但云瑶不是,这人?被宠坏了。 “嗯。”云瑶闷闷应了一声,探身?钻进马车,与宁府来此迎着的随侍一道离去。 云葳了然,约莫早在宁府时,云瑶就已与府里下人?说好?了。 “姑娘,咱们也走吧?”桃枝在一侧悄然攀上?了云葳的胳膊,柔声提议。 云葳自嘲苦笑了声,仰首望着云府大门外的匾额,吩咐在侧的随侍: “都是虚妄,匾额摘了吧。你们去账房领了银钱,各自散去,这府邸是时候还给朝廷了。” 云府的家?仆都没吱声,满庭朱紫顷刻烟消云散,他们还没回过?神来,觉得眼下只是一场噩梦。 云葳不解,萧思玖缘何?情愿与云崧一道赴黄泉,也不知安阳王府的大火,是谁人?的手笔。自打回了自己的府邸,她闭门谢客,月余都未曾见?人?。 云瑶给宁烨去过?数封家?书,云葳却毫无动静。这些事?都有专人?盯着,文昭对二?人?的动向?了如指掌。 文昭在等,等云葳敞开心门,不以君臣关系束缚着二?人?的感情,大大方方的来寻她。 可一个多月过?去,文昭心底的期待一点一点落空,已然近乎麻木了。 七月秋虫现?身?,浅吟低唱牵扯着文昭的愁思,她总算了然,指望云葳开窍,难比登天。 云葳会盘算利害,却不会经营感情;在正事?上?胆大包天,在情感上?怯懦如鼠,把心潜藏于阴影下,从不敢迈步拥抱一线天光。 于云家?众人?,于宁家?亲族,于文昭,皆如此。 亭前?落花了无痕,枝头翠叶渐生黄。 文昭见?御园的桂花已经蓄势待发?,水塘畔的玉簪渐渐凋零,她有些坐不住了。 “云葳最近在府上?做什?么?” 她信步走向?湖畔的小亭,立在亭边轻问,好?似无心之举。 秋宁每日睁眼第一件事?,就是整理暗卫送回的关于云葳的消息,这等问题她对答如流: “陛下,云侯一直在府独居,书房卧房两点一线,除却昨日雍王府派马车来,接她过?府一次,再?无旁的行动。” “雍王?”文昭的脚步一顿,转眸追问:“可知所为何?事??” “明面上?的话音,是大郡主念及云葳是晚辈,在京无人?照料,拉人?过?去聊天解心宽的。具体的,这雍王府里私密的谈话,婢子不知。”秋宁实话实说。 文昭锁紧了眉心,心底泛着狐疑:舒静深自己都还沉浸在丧夫悲痛中,当真有心力宽慰云葳么? “两点一线…是否过?于老实了?” 文昭负手而立,望着满园银杏点染的金黄,轻声吩咐:“把人?召进宫来。” 秋宁意外挑了挑眉,这二?人?各自躲避两个多月,文昭终于肯与人?见?面了。 云葳入宫时,扶光已然西斜。 文昭心神不定,无心政务,索性一直在园子里等,命人?将云葳引来了御园相见?。 数月不曾谋面,云葳在凉亭外的石径上?恭谨地大礼参拜,而后便一言不发?,干等着文昭开口。 “云侯真是听话,说不来就不来,想?了数月也未开窍么?”文昭压制着心头悸动,与人?寒暄的口吻强撑淡然模样。 “臣…让陛下失望了。”云葳怯怯低语,还不如傍晚风吹落叶的声音清晰。 文昭深吸了一口气,指尖轻叩桌沿,沉声道:“坐过?来。” 云葳踩着小碎步走入亭子内,宫人?们识趣儿地退了出去,只留文昭与她在亭中。 “不坐么?” 待到云葳站在她身?前?,文昭才惊觉,这人?瘦了好?几圈,脸颊上?的骨骼线条分明,显得眼窝格外大,眸光空洞呆滞,一丝灵气也无有。 云葳选了个离文昭最远的位置落座,垂着脑袋一声不吭。 “把自己折腾成这副鬼样子,又是何?必?敢做敢当,却过?不了心里的坎儿?” 文昭有些无奈,抬手给人?斟了杯茶推过?去,话音添了些许逗弄的意味:“为何?事?消沉?总不会是为了朕吧?” 云葳藏在桌下的手指绞来绞去,头垂得愈发?低了。 文昭一怔,余光扫过?她躁动的小爪子,颇为意外地追问: “让朕猜对了?若念着朕,为何?不入宫来见??朕好?似没做对不起?你的事?,云家?的处置结果,该是顺遂了你的心意。朕让步至此,都不能令你心软分毫?” “陛下言重了。”云葳忽而起?身?跪地,审慎的不像话: “臣不知这‘心软’二?字从何?说起?。是臣辜负了陛下信重,恣意妄为,愧对陛下。陛下的宽慈恩德,臣铭感五内,此生无以为报。” “怎得,再?说下去,是不是还要鞍前?马后,肝脑涂地?” 文昭眼底划过?一丝落寞:“朕缘何?有此决断,缘何?退让,不再?追究,你不明白?朕这么做是为了谁,你不懂?跟朕装糊涂,没完没了了?” 云葳咬了咬下唇,挣扎半晌,却只吐出了一句:“陛下,臣不值得您如此…” “够了!”文昭给了石桌一拳,指缝游走的疼痛令她的眉梢隐有扭曲,不由得扶额长叹一声,沉声问着眼前?人?: “你几时能学会在乎自己,能勇敢正视心底的期待,不再?畏畏缩缩的逃避?你几时肯把正事?上?的果决与主动付诸于感情,不再?让身?边人?这般苦累?不是天底下所有人?都会莫名其妙的背叛你,抛弃厌恶你,凡事?可以商量,矛盾可以化解,并非只有敬而远之一途。” “臣,不懂。” 云葳有些懵,文昭的话,她当真不太?能理解。在她的世界认知里,即便文昭宽赦了云家?与她的罪责,也断无可能再?接纳她这个徇私的卑劣小人?,更遑论奢侈的感情了。 文昭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大有一种重拳砸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她忽而理解了宁烨旧日里的苦闷与彷徨,云葳的疏离逃避,是刻进骨血里的,这人?总在自苦,却毫无意识,不觉得异样。 云葳有极强的自尊心,在想?要与人?亲近时,总是在刻意讨好?身?边人?。 而但凡外界有一丁点风吹草动,于别人?是挠痒痒,于她,可能是令她惶惑惊惧的地动山摇,忙不迭地自揽过?失,急于逃避,卑微又可怜。 文昭忖度良久,悄然站起?身?来,缓步朝着亭外走去。行至石阶处,她脚下重心不稳,突然踉跄了一下,险些扑倒在地。 云葳余光瞥见?的一瞬,便匆忙蹿了过?去,一把将人?扶住,眼底的焦灼与担忧显而易见?。 “你为何?扶朕?”文昭眼疾手快,捏住了云葳正欲抽离的手,好?整以暇地垂眸端详着她,柔声引导:“方才你心里在想?什?么?” “臣没想?什?么,换做宫人?也会上?前?扶着您的。”云葳微微用力,试图把手腕挣脱出来。 话音入耳,文昭顿觉后悔,摔倒太?寻常,她该演个别的戏码才对,只可惜再?来一次就会过?于刻意,反倒会让云葳敏感的心绪更加不安,得不偿失。 “朕累了,你随朕回寝殿。” 文昭见?云葳挣扎的厉害,便松开了她的手,淡声丢下一句话,先一步走在了前?面,脑子里满是引导云葳正视感情的思量。 文昭恨毒了云崧那个老东西,若不是他荒诞可笑的决断,云葳该能拥有完整的家?,有人?呵护关爱,养成落落大方的开朗性情才对。 哪怕如云瑶那般被娇纵过?度,动辄撒泼,也比现?下这般让人?省心。 云葳有些吃不准文昭的用意了,她明明破坏了文昭报复云家?的筹谋,于公于私,这人?都不该对她如此轻拿轻放。云葳扪心自问,若她是文昭,此刻定然对自己恨之入骨,再?也不想?相见?。 二?人?一前?一后回到寝殿,文昭立在大殿正中等着,可云葳仿佛被无形的手擒住了脚掌,黏在门边一动不动。 “秋宁,外头守着,任何?人?不得搅扰。”文昭转眸吩咐,抬脚走近门口那战战兢兢的傻猫。 秋宁带着随侍全部退去了回廊外,殿门合拢的刹那,云葳顿觉心脏漏跳了两拍。 文昭趁人?晃神儿的功夫,迅捷躬身?下去,将她打横抱起?,直奔里间的床榻上?。小人?瘦得不成样子,整个身?子轻飘飘的,抱起?来有些硌手。 云葳的身?子僵直,没有逢迎,没有往日自然而然流露的扭捏,拘谨,抑或是害怕掉下去而紧攥文昭衣衫的举动,僵硬的躯体宛若丢了魂儿,木讷又呆板。 文昭感受的真切,将人?轻柔安放于锦被,她缓缓地俯下了身?去,朱唇抵在云葳的耳畔边沿轻语: “朕给你口头承诺,你信不过?,今日换个方式,让你明白朕的心意,可好??” 云葳的呼吸顷刻凌乱了,她急切地想?要起?身?,推拒道:“陛下,臣重孝在身?,求您体谅。” 文昭忽而失笑,双手摁着云葳的肩头,眼尾弯弯凑弄她: “你拒绝的理由,不是自己不愿,而是眼下不能。危机之下说出的话,该有八分可信?而且朕还没说要做什?么,你竟慌成这般,是想?何?处去了?心口不一的小东西,你好?让朕废话。” 云葳被文昭噎得语塞,更被她含混的话音激起?了满面羞赧的红晕,索性转了脑袋躲清静。 文昭的眸光跟着人?的动作游走,云葳根本就是徒劳,避无可避,逃不脱文昭探寻的视线。 “陛下,天色不早,臣该出宫去了。”云葳被盯得不自在,只想?尽快逃离。 “三年孝期,可够你仔细思量,敞开心扉,主动躺倒在朕的床榻上?,接纳朕的心意?” 文昭直起?了身?子,侧坐在床边:“给你三年,不能再?拖了,你不急朕急。若而立之年还无着落,朝臣的嘴,朕堵不住。” 云葳惊得杏眼圆睁,对文昭的“虎狼之辞”颇为惊诧,这会儿与她说这些,好?似有些不合时宜。 “听到没?回话。”文昭捏住了云葳的小鼻子,凝眸审视着她,面色隐有不悦。 云葳被捏得喘不上?气,无奈下只得张嘴,带着浓重的鼻音嘟囔:“听见?了。” “放你三个月的假,九月回来当值。还有大半个月,把自己的情绪调整好?,若做不到,朕就接你入宫调理。”文昭松开了魔爪,话音一本正经,不容回绝。 “臣要丁忧三年的,这是规矩。”云葳深感费解,律例鲜明,不好?破的。 “想?得美,你了却家?事?,便连国事?也抛了?” 文昭沉声嗔怪,甚是霸道地解释:“皇帝诏令官员不准丁忧,继续履职,称‘夺情’,朕便要夺了你的情。” 云葳哑然,她浑浑噩噩闲散了数月,天昏地暗,几近与世隔绝,本已做好?浪荡三载的打算,却不料变故来的如此突然。 “云崧做宰辅的能力不差,你擅自行事?坏了朕的计划,令中书令一职空悬,就休要躲清静。” 文昭正色补充:“余下的半月,朕每隔五日给你一道策论,你写好?着人?递进宫来。用心些,否则就来宫里写。” 云葳撑着松软的锦被坐了起?来,逮到缝隙就要溜下床榻。 文昭将胳膊展开,便将人?挡在了里侧,温声提议:“明日中秋,你不便赴宴,今夜就先跟朕一道用膳吧。” “再?耽搁宫门下钥了。”云葳脱口而出,脸上?染了焦灼。 文昭冷哼一声:“朕本也没说让你走,今晚住这儿,没商量。” 第88章 中秋 一轮清月盈夜幕, 百合朵朵向明堂。 八月中天,玉殿华筵,篆烟雅乐,宗亲齐聚, 朱紫满庭。 文昭换好?公服, 自妆台上起身, 转眸瞧着矮榻上方从睡梦中转醒的小东西, 柔声道: “一会儿想吃什么,让罗喜去膳房给你端。朕带秋宁和槐夏去赴宴, 你?乖些。” 云葳被文昭灌了好?些安神汤, 迷迷糊糊的自昨夜就贪睡得很?,现下小脑袋一整个晕头转向,不知此身何处。 “啵唧~” 文昭端详着懵呆呆的云葳, 顿觉可爱得紧, 逮到?她神思迷离的空当, 在人的额头上落了个吻,顺带搓了搓她的小脑袋,潇洒回旋了身子:“朕走了。” 云葳下意识地扬手抹了下额头, 待瞄见?手掌心沾染的唇脂时,不由得将嘴角抿成了倒八字。 涂了口脂还管不住嘴,文昭不能要?了! “云侯,晚上用些什么菜色?奴这儿有宫宴菜单,火候正当时,若有中意的,这就给您传来?” 罗喜走路都没声儿的, 捧着菜谱,神不知鬼不觉地立在了云葳身侧。 云葳眸光一怔, 受了些惊吓,只敷衍道:“一碗清粥就好?,有劳。” “桃花酥与葡萄酿还是要?的吧?”罗喜主?动提议,不免逾矩。 话音入耳,云葳脑海里惊雷乍起,惊诧睁大了杏眼,凝眸望着眼前年过半百的老内侍,呼吸都变得急促了几分。 桃花酥点心外处理过的油纸,与红润的葡萄酒相融,便会显出?紫红色墨迹,是念音阁独有的情?报传递手段。 “云侯安心,陛下说您得补补身子,老奴给您上些滋补的膳食来,您稍待。”罗喜眯了眯狐狸眼,淡笑?着拱手退了出?去。 云葳恍然大悟,这人身为内侍监,文昭的公事私事,他都了然于心,在大内权柄滔天,也难怪先前会知晓她夜宿圣寝的私密事,还轻而易举的,给桃枝送了传讯。 念音阁竟有如此能耐,把暗桩安插到?了文昭的腹心之位,究竟是谁人做成的呢?云葳讶异又后怕,有些毛骨悚然了。 待到?罗喜端着膳食折返,云葳推了碗鸡汤过去:“劳您帮我吹凉。” 罗喜微微愣了须臾,便手法娴熟的给人一勺勺舀了半晌。 殿内只他们二人,云葳沉声发问:“你?听命于何人?” “瞧您说的,老奴自是听命于陛下。”罗喜狡诈,无意开口。 云葳话音渐冷:“我不介意把你?身份抖搂给陛下。” “汤凉了。”罗喜捧着鸡汤送去了云葳身前,低声耳语:“老奴是前雍熙平元年入的宫。” 见?云葳不接,他轻叹一声:“老阁主?在天之灵若见?了您这副模样,要?心疼的,多少吃些。” 云葳脑海里再度炸开一道惊雷,莫非他…是林青宜在京效命时安插进来的?那师傅当年可曾预料到?,罗喜有爬到?御前,执掌内侍省的本事? “您慢用,老奴告退。” 罗喜悠然拱手一礼,甩着拂尘离了寝殿,独留满目错愕的云葳,兀自凌乱。 高?天月色平和地洒落大兴宫的每片角落,有人欢喜有人忧。 于文昭而言,中秋宫宴不过是履职所需,再难从中寻觅几多欢畅。确切来说,文家自登临至尊,便谈不上体?悟阖家团圆的温馨了。即便先帝在世,一家老小能共享天伦的日子也微乎其微。 外放徽州的文婉被召回了京,但这人席间难掩消沉,宴过半途,便悄然起身离开了。 文昭余光瞥见?的刹那,仰首闷了杯酒,随即也离了宴席。 “婉儿,你?过来。” 文昭紧走了几步,立在高?台廊道下,垂眸望着庭院桂花树下踽踽独行的小丫头,唤她的声音尚算柔和。 院中那抹藏蓝色的孤影身形微颤,顿住了本就惆怅的脚步,挣扎须臾,选择回身快步追上了文昭。 文昭将人引去了千秋殿,泠泠清晖下,她凝眸望着宫苑内偌大的合欢树,话音很?轻: “婉儿可还记得,幼时你?与我住在此处,缠着我给你?捡散落在地的合欢,说要?给皇考做香囊?” 细微的窸悉簌簌声传出?,而后便是半晌无言的静谧。 文昭缓缓转身,瞧着跪地垂首不语的妹妹,眸光中的挣扎与怅然远比月影清寒。 “你?如今出?落的,肖似你?母妃昔年模样。” 文昭端详了身前人良久,莫名吐露了这样一句话,只影寥落,在空置已久的千秋宫内四下观望,好?似怀旧一般。 “…姐姐” 怯生?生?又透着凄楚的一声轻唤传出?,文婉忽而垂落两个剔透的大珍珠来: “母妃犯下的罪责无可饶恕,婉儿清楚。可她是婉儿的娘亲,婉儿会怕也会不舍。事到?如今,悔之晚矣,您让婉儿送她一程,好?吗?” “送?你?想如何送?当真要?见?她?” 文昭略显诧异,蹙眉审视着她:“耶律氏被朕秘押数月,只怕怨气冲天,你?在封地时,终归未曾依从她兴兵胡为的乱举。你?觉得她见?了你?,会有好?态度?” “要?见?的,求姐姐成全。” 文婉固执地俯首在地:“婉儿已将所知的母妃与朝臣勾连的一应过错写成了条陈,晚些宫宴散去,内侍便会呈送给您。母女一场,求您准婉儿送娘亲一程。” “秋宁,备壶酒,带婉儿去吧。” 文昭无奈轻叹一声,那疯疯癫癫的耶律太妃,是该被送走了。 秋宁扶着文婉起身,文婉倏地一个箭步上前,从身后抱住了沉浸于自身思绪的文昭。 腰间一紧,背后还存了几分温热,似是泪珠的余温透过了绸衫。文昭有些怔愣,待她反应过来,文婉已经快步跑远了,只余轻飘飘的裙摆,被秋风扬起一角,流散在千秋宫门外。 打从洛京回来,文昭便着萧妧将耶律容安看押起来,审问了数次。熬了数月过去,这人受不住深宫的手段,总算在八月初,将所作所为吐露了干净。 昔年余杭云通判借助向内廷进贡丝绸的内侍,与耶律太妃搭上了线,至此她与云家秘密联络数载,彼此利用。 在襄州谋杀云葳、撺掇文婉与云景在寺庙门口提前相见?、暗中给文昱和文昭下毒、文婉婚约被毁计划扑空,受云崧怂恿,逼迫文婉在封地起兵…… 桩桩件件的事,皆是这“病弱不能自理”的疯癫太妃做下的。而她癫狂的言辞里,做这些只为报复,让未曾向昔日落难的大辽皇族伸出?援手的大魏皇族,付出?代价。 这番口供入了文昭耳中,委实算不得好?。 其实文昭也猜到?了,耶律容安的亲族被今时西辽的皇帝杀了个干净,这些后来上位的耶律宗亲,她的杀父仇人,合该瞧不上她这丧家之犬般的“西辽公主?”。 如此一来,云家与耶律容安联手,当是各取所需,一个为报仇搅浑水,一个为了文婉的天家血脉威望,意图谋朝篡位。 但现下与西辽皇庭里的宗室勾连的朝臣,仍躲在暗处,做那让人心神不安的阴沟老鼠。 文婉亲手接下这份送人归西的差事,文昭既震惊又心疼,她捧在手心的那个明媚天真的姑娘,到?底是被皇庭的幽暗与生?母的凉薄,毁了个干净彻底。 文昭深感无力?,她自幼便被身边人教导,要?强大坚韧,要?努力?光复旧日山河,让外敌无胆来犯,如此才可齐家卫国天下安。 她从未停止努力?,在主?少国疑的危难中勇挑重担,在朝堂倾轧中力?挽狂澜,可她想护下的人,护下的情?,好?似一个都留不住,如掌心清泉,点点滴滴总会从指缝间,无声无息的流逝。 许是酒水后劲上头,文昭有些疲累,毫无留恋地离了千秋殿。 “陛下往何处?”槐夏试探着轻问。 “回寝殿。”文昭孤身在前,步伐生?风。 槐夏讷然,她虽不知文昭与云葳互相躲了数月不见?的具体?因由,但今夜文婉与耶律容安的事情?刚掠过文昭敏感的神经,云家在其中牵涉颇深,想必回了寝殿,看到?冷漠的云葳,文昭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云葳倒是知趣儿,她盘算着时辰,猜测宫宴散去,文昭定会折返休整,为了回避与人寒暄,便先一步爬上了床榻假寐。 文昭绕过屏风,一眼便对上了把自己蜷缩成圆润一团,背对着帷幔小憩的云葳。 她轻巧地缓行至榻前,没弄出?丝毫响动,站定在云葳的上首,垂眸观瞧了良久。 云葳的杏仁大眼过于圆润,瞳仁不受控的骨碌碌乱转,羽睫翕动的频繁,一眼便能被人洞穿,她是在装睡。 “…咳咳” 文昭清了清嗓子,装模做样地咳了两声。 云葳一动不动。 “啪~” 文昭挥舞魔掌落去了云葳的身后,软软弹弹的手感还不赖。 云葳如受惊的兔子,硬着头皮却也再装不下去,蹭地窜了起来,快步退出?三步远。 “你?能退去何处?”文昭勾唇哂笑?,眉目间少了些惆怅,多了几分调侃的兴致。 云葳双手捏着垂落的袖口,颇为局促地立在一边,低垂的羽睫遮掩着纷杂的眸光,不知在纠结什么。 “陛下,放臣离宫可好??”细软的声音飘然流出?,宛若隽柔的月色般,清和而不突兀。 “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文昭俯身倚在矮榻上,话音突然正经了起来:“明日送你?回府,今夜,聊聊?” 云葳交握的手指紧了紧,微微颔首,回了个“嗯”。 “坐过来。” 文昭轻拍身侧的矮榻,示意云葳与她并?肩一处,为防这人扭捏推拒,还故意加了句:“这是朕的命令,莫让人废话。” 这番招数对付云葳分外凑效,小东西依言落座,腰杆拔得板正,显得有些僵直。 “林老《凝华辑要?》里书就的,是统御良策,朕读罢受益匪浅。你?曾经将《帝行》中的文辞脱口而出?,想必也是读过的。” 文昭淡然开口,吐露上京时的陈年旧事,转眸将柔和的视线垂落云葳的肩头。 云葳的心脏漏跳了数拍,她丝毫不记得,几时糊涂到?乱讲话,竟把读过《帝行》一书的事儿漏了出?去。这类书卷藏于禁中,是皇嗣们,甚或只是储君们的读物。 可文昭的话音坚定,该不是试探。 压下身上的惊寒,云葳滑落了床榻,却也不知要?如何辩解。 “你?还是这般谨小慎微防着朕。” 文昭的语气里有显而易见?的失落,伸手去拉她:“朕好?言好?语跟你?闲聊,无意怪你?。若要?收拾你?,你?将书中内容说出?的那刻,朕大可趁你?酒醉,将你?杀了,以?绝后患。” 云葳的身子颤了两颤,文昭攥着她臂弯的力?道更大了,不解道:“就这般怕朕?起来。你?胆子大得很?,如今的惊惧,是担忧朕若清算,便不会放过与你?有牵绊的其他人,对否?” 云葳有一种被人洞穿的无力?,默然点了头。 “林青宜教你?的东西,的确偏离了为臣的规矩。” 文昭亦然坦诚:“她能接触到?皇庭禁书,看来昔年宫里的流言不假,她与前雍最后一任女帝,该并?非寻常君臣之情?。如此也好?,她给朕留了一个可以?并?肩的良人,这人通透非常,得失掂量的分明,果决不逊于朕。” 云葳错愕良久,文昭的话如寒冬的暖阳,险些融化了她心底的万载冰川。她茫然又不敢置信地抬眸回望,文昭亦然满目温存地回视着她。 “本当你?年岁浅,还要?多加引导,却不曾想,你?的心思已足够成熟。”文昭勉强扯了扯嘴角:“朕设身处地思量多次,若朕是你?,是云家的后人,朕会如何做。你?想听么?” 云葳重重地点了点头,不管文昭是逗她,还是真心,她都想听别?人的抉择。 “若云家在意朕,那朕便顺了云崧的意,表面装作与皇帝一心,谋求信任,伺机毒杀皇帝,迎立傀儡君主?或请云家入主?大兴宫,凭借云家数百年的势力?和朕自幼受教的统御之术,以?雷霆手段令人臣服。鼎立百载的相府高?门,树大根深,党朋尤甚,动摇皇室根基,并?非难事。” 文昭瞄了一眼愣在当场的云葳,淡笑?着又道: “若云家从始至终的谋划都把朕当棋子,朕便如你?一般,及时止损,在明知前路无可转圜时,将对云家的伤害降到?最小。不为怜惜蛇蝎心肠的父子,而是为日后,自己有庞大的家族可倚仗,有恃方无恐。毕竟君主?再狠,为帝王声名,也不好?将云家所有亲故悉数诛灭。” 云葳彻底呆住了,牙关咬得死紧,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这是帝王心术的寻常举措,你?学?透了。一如今日朕赐死了耶律氏,却不会再将她的罪责宣扬出?去,是为护着文婉。可若换个角度,朕若想拉拢今时的西辽君主?,便会大肆谴责耶律氏,顺带废了文婉,以?此为筹码,谋求两国合作,联手抗衡他国。” 文昭随手搓了搓云葳错愕的小脑袋: “但送至亲上路的决断何其艰难。莫说血脉牵绊,便是朕身边元妃与耶律妃这等无血脉羁绊的家人,朕心里也会难受。你?亲口承认时,于朕宛若一道晴天霹雳,朕不忍你?背负半生?苦楚。” 云葳情?难自抑,贪婪地往文昭掌心蹭了蹭: “陛下既如此说,为何还留着我?若我是您,此刻也该赐我杯鸩酒才对。为臣者学?了不该学?的东西,为自保,取舍六亲不认,即便救了云家,却杀了血亲,何其无情??这等人,怎好?留在身边?” 文昭有些意外云葳把这些话摆在明面来谈,索性将人揽在了怀里,语气和婉: “朕有气。你?自作主?张徇私,以?云家四命逼朕退让,朕不满意。但朕反思过,先前做得不好?,忽略了你?的感受,一次次独断害你?惧朕如虎狼,所以?朕选择妥协。换了旁人,朕不会如此。但你?与旁人不同,你?是朕看中的盟友,藏于心底的牵绊,于公于私,朕都需要?你?。” “…对不起。”云葳窝在文昭温热的怀抱里,声音软软糯糯: “血亲除却相连的血脉,并?未给我几多温暖,反而满是取舍难断的凄楚。陛下,为何您要?护着我,在乎我?我不明白,您是君王,最不该如此。” “我也是个人,有七情?六欲的活人。”文昭哭笑?不得,只得打趣: “看对眼了便在意,觉得你?长得尚可,脑子也够用,天资勉强配得上朕,留着逗闷子,这辈子才不算孤寂。哪知呆久了上瘾,中了你?的毒。” “我没毒,也不敢招惹陛下,您冤枉我。” 云葳瘪着小嘴嘟囔,小爪子捏上了文昭衣襟垂落的小玉件。 “你?这脑袋瓜里还瞒了朕多少事?再胡闹一次,朕可就真不护你?了。”文昭眼底划过一丝狡黠,出?言试探。 “没了。”云葳才不上当,她可以?容许自己耽于情?爱温存,却不会放肆到?丧失理智。 “林老为何教你?这些御人之策?她灌输给你?超越为臣本分的道理,你?就没有好?奇?” 文昭不忍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云葳眼底的愧疚鲜明,正是套话的好?时候呢。 “师傅说,这是前雍女君教导她的,她毕生?心血又教给了我,是为传承,仅此而已。她是宰辅,眼界高?远些,也是正常的。”云葳漫不经心咕哝着,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为君需要?名正言顺,绝非懂得统御之策便能上位的。即便把这套谋略公然放去学?府讲授,于寻常人也无用。 不过云家不是寻常人,门生?故旧追随者无数,或许林青宜传授她这些,的确是为另一条路做了些筹备的。斯人已逝,云家荣光不复,云葳饶是知晓隐晦,也不可能再与文昭提这些… 文昭凤眸闪烁了须臾,如此也说得通。 林青宜若是得了女帝青眼,女帝为日后与人携手并?肩,教导未来皇后为君之道,也无可厚非。可惜那女帝芳龄早殇,而后前雍没落,林家坐罪被灭,林青宜如昙花一现,无力?扶大厦将倾。 “…陛下?” 云葳等了许久都不见?文昭开口,疑惑钻出?了脑袋,试探道:“那云家的事,您就放过臣了?” “小芷的愿景不会骗朕,既然心之所向与朕一般无二,朕何故再责罚你??你?与云崧父子,终归天壤之别?。” 文昭轻叹一声,垂眸端详着这个已然倒在她怀里,却依旧惴惴不安的傻猫,尽心开解。 “臣的愿景?”云葳愈发茫然,无人问过她的愿景啊。 “东风入律,时和岁稔,谁写的?” 文昭忽而失笑?:“小人儿不大,心境高?远,朕佩服了大半日呢。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是朕自幼的期盼,是朕祖父和父亲为之付出?血肉的愿景。小芷陪朕实现,可好??” 心事被人洞穿,云葳尴尬又羞赧,复又将脑袋窝进了文昭的腹心,逃避不言。 文昭的魔爪探进了云葳的脖颈间来来回回轻飘飘地挠着,哂笑?催促:“答话。” “哈啊…咯咯…嗷,哈哈…好?…哈嗷,饶了我…” 第89章 抉择 寂月对清风, 云霭水空蒙。 云葳躲在文昭怀中望月,文昭颔首垂眉,温存的视线落在云葳炯炯杏眼里倒映的泠晖处。 “回府后好生安养,用些补品, 不可再如此折磨自己, 可记得住?” 文昭叮嘱的语气满溢关切与心忧, 云葳脑海里的思量太重, 即便今夜把话?说开,但云葳究竟听?没听?进?去, 她也没有几分把握。 “…嗯。”云葳凝眸望了许久的月色, 心底的思绪千回百转,情绪五味杂陈,已然泛着倦怠。 “困了?”慵懒的小奶音入耳, 文昭敏锐觉察出了异样。 “…嗯。” 比方才更无力的声?音传出, 文昭刮了刮她的小鼻子:“还没梳洗呢, 朕可不准你脏着上床。醒醒,去沐浴再睡。” “不洗,睡矮榻。” 云葳迷迷糊糊的, 上下眼睑都在打架,悄然顺着文昭丝滑的锦服溜去了一边,蜷缩着就要入梦。 文昭有些无奈,虽然对睡觉不洗澡的臭猫心存嫌弃,但身子还是格外实诚地走去了床榻处,给人取了床锦被过来?。 “陛下——!” 一声?惊魂未定的呼唤令文昭凤眸一凛,手中拎着的锦被也扔了回去, 压着受惊的恼火冷声?责问:“大呼小叫作甚?” “启宁殿下她…她服毒了。”秋宁气喘吁吁地回应。 “什么?!”文昭顷刻傻在了原地:“她人在哪儿?御医,派御医!” “有人去请御医了。殿下从耶律太妃阁中出来?, 让婢子送她去您旧日的府上住。婢子方送她入了府,她下台阶时脚步虚浮踉跄,婢子上前一扶,才发觉她脸色差得出奇。” “朕要出宫,备车!不,备马!”文昭焦灼不已,拔腿就往外走。 云葳被二人急切的话?音吵得没了倦意,人却还懵着。 文昭走到大殿门口,后知后觉地想起云葳精通毒理,便又二话?不说匆匆折返,拉着蒙头转向的云葳一路小跑,丝毫没有平日里处变不惊的帝王威仪与沉稳之态。 一匹枣红宝马踏着月色飞奔于?京城的官道,云葳只觉耳畔的秋风如刀,刮得她脸颊生疼。 秋宁带着侍卫在后策马狂追,竟追不上与云葳同乘一马的文昭。 文昭夤夜出宫,实在不是明智的决断,但无人不知她待文婉亲厚非常,自是没人敢多?嘴拦阻半个字。 不出半刻,文昭便抵达了昔日的府邸外,她直接纵马跃上了台阶,行至主殿门外才翻身下马,破门而入的脚步生风。 御医还未至。 文婉无力瘫坐在床榻一侧的地上,垂下的脑袋如秋风中挂在枝头摇摇欲坠的黄叶,连抬眼的气力都没有。 文昭的心底顷刻被苦闷与胆寒席卷,迈向眼前人的脚步虚浮,不时踉跄了两下,才近前将人揽在了怀里,急切地骂道: “你这混账!谁给你的胆子!吞了何药?说话?!” 文婉眼底含泪,抬手想要捏着文昭的衣袖,却是捏不到了。她勉强扯了扯嘴角,舌头已经不再听?使唤,只囫囵不清地唤着:“…姐姐……” “云葳!” 文昭脑海里一片空白,满眼恳切地将视线投向身侧的云葳,发颤的话?音怯生生的:“救她。” 云葳方才已经在看文婉的症状了,口齿含混,四肢寒颤发抖,伴有抽搐,筋骨无力,眼神涣散,脸色青白… 她近前一步给人探脉,脉搏虚浮却格外混乱,搏动的频次快得吓人。算着时辰,若是鸩毒或是鹤顶红,这会儿八成?要出血,呕吐,命悬一线了。 云葳眉心深锁,凝眸把脉良久,忽而抓过了文婉的手指,挨个放去鼻子处猛然嗅了几下,又忙不迭地搜罗起这人的衣衫来?,意图找寻到些许蛛丝马迹。 一番折腾后,云葳扯下文婉手指上的一个彩宝戒指,轻轻一抠,果然在镶嵌宝石的凹槽中见了残存的毒药粉末。 “药粉是牵机的原料。” 云葳沉声?道出了实情,转眸望着文昭:“臣只能尽力,不敢作保。” “快去开方煎药。” 文昭心都漏跳了两拍,牵机这等秘药,史书所?载,都是赐给憎恶至极的罪臣的,她即位至今,从未用过,文婉在想什么? 云葳来?不及写?方子,只口头吩咐着在旁的随侍备下解毒的药材,又命人取了大量的凉水来?。 此刻毒素已然蔓延进?了文婉的周身,云葳很清楚,即便保下她的性?命,日后她也绝不会是一个健全的人了。 “臣冒犯了。” 云葳捧了个痰盂,将纤长的指尖捅进?文婉的喉咙里,转眸提醒文昭:“劳陛下将殿下扶住了,莫让她挣扎,若翻涌上来?的毒物入了气道,臣便也无能为力。” 文昭此刻慌了心神,云葳说什么便是什么。 二人折腾半晌,老迈的御医才匆匆提着药箱赶过来?。眼见文昭惨淡的面?色,他慌忙俯身于?地。 不待文昭说话?,手忙脚乱却不见文婉有丝毫缓解的云葳先?开了口:“是马钱子的毒,老先?生可有办法?” 听?得云葳此语,老御医慌忙开了药箱,掏出个丸药捏碎,给文婉塞进?了嘴里:“陛下,可否让随侍拉下帷幔,闲杂人等悉数退下?此毒易引发惊厥,不可高声?,免得殿下受惊。” 文昭颓然无力,撑着地板站起身来?挥退了随侍,拖着落寞的身子落下帷幔,一步一颤的往外走:“卿等务必尽全力。” 说话?间,宫人端着药汤走了进?来?,云葳匆匆接过端给了御医:“可用吗?” “灌下。”御医点了点头,与云葳在榻前折腾了半夜。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文昭的眼底早已血丝遍布,眼睑下一片乌青。 云葳身子疲软,自门缝里闪身而出,文昭骤然回眸,满面?担忧地低语:“如何?” “臣不知。”云葳耷拉着脑袋,话?音透着无力的消沉:“好?些了,或能保住命吧。陛下,为何?” 文昭长叹一声?:“朕也想知道。昨夜她主动求朕准她去赐死耶律容安,朕不该答应她。” 话?音入耳,云葳眸光一怔,心头方被压下的酸涩再度翻涌出来?,她无需再问,文婉的心境,她感同身受。 “让臣在此照顾她吧。”云葳下意识地开了口。 “也好?。”文昭转眸望着天色:“朕得回了。” “恭送陛下。”云葳肃拜一礼,待人走远,复又闪身入了房中。 文昭离去时背影里充斥着惆怅与凄楚,刺疼了云葳本?就脆弱的心神。 说到底,这一切的悲剧,云家也好?,文家也罢,无非是源于?天下乱局不定,君权不稳,人心叵测,总有人心存侥幸,妄图在浑水中分一杯羹罢了。 症结虽分明,却非旦夕可拯救如初的。 一如文婉被毒素侵蚀的脆弱身躯,即便手握解药,也难以?在短期内痊愈。 前雍末年割据战乱,大魏初年外敌环伺,这片土地饱受摧残。大魏两代帝王征战沙场,心力交瘁,重伤不治。幼帝胡为,政权动荡,一应弊病尽皆显露,如今都积压在了文昭一人的肩上。 文昭强撑着顶过了晨起的朝议,云葳在长公主府留了一日一夜,待文婉状态安稳,才回了侯府。 文昭对外宣布的,乃是太妃耶律容安积年顽疾缠身,中秋夜暴毙,文婉纯孝,哀痛至深,一病不起,留长主府安养。 半个月内,文昭再未出宫去寻文婉,反倒是云葳隔三岔五的往长主府跑一趟,陪着心绪脆弱的人说说话?。 时近九月,吴桐立在长主府外,不解地问着敛芳:“姑姑,您说这云侯性?子冷漠,怎会对长公主这么在意呢?” “慎言。”敛芳轻斥了一声?:“虽在宫外,云侯也不是我们这些做宫人的可以?议论的。” “哦。”吴桐吐了吐舌头:“听?家姐说,她明日就复职了。她每日呆在家,我连大气儿都不敢喘,害怕得紧。以?前在太后身边随侍,都没有如今这么胆战心惊呢。” “怨气不小?” 敛芳斜睨了她一眼:“明日放你半日假,去宫里寻你娘歇歇?傍晚回云侯府上即可。” “好?呀,谢谢姑姑。”吴桐欢快地踮着脚尖:“不是怨气,我觉得云侯不喜欢我,是真的怕她。” “做本?分就是,无需思量太多?。”敛芳只当?吴桐孩子心性?,随口提点了一句。 话?音方落,云葳目不斜视地自长主府出来?,径直上了马车。 翌日,她下定决心,应了文昭的征召,放弃了为云家与宁烁守孝,毅然归朝。 大清早的,秋阳明媚,湛蓝的天际高远。 文昭立在回廊下,瞧见云葳褪下素衣,复又一身紫锦圆袍,意气风发地迈上宣和殿的石阶,她的眼底涔了十成?十的欣慰。 “云侯很给朕面?子,朕心甚慰。”文昭淡笑着与人寒暄。 “臣参见陛下,陛下圣躬万安。”云葳乖觉俯身,行了个大礼。 “安,云卿快请起。” 文昭亲自近前将人扶起,云葳起身的刹那,文昭贴着她的耳畔飞速揶揄:“演技渐长。” 云葳悄然丢了文昭一记白眼,闷头咬牙挤了句:“谢陛下”。 “随朕来?。”文昭迈步直奔书阁,待到随侍合拢了殿门,她坐于?御案后,翻找出一份名?录,递给云葳,正?色道: “这些人是朕昔日查实的,与云崧过从甚密的官员。朕已命殿前司着手清理,空出的官位要派人补上。门下侍郎,敢不敢做?” “陛下何意?”云葳看着密密麻麻的名?录和罪证,顿觉毛骨悚然。文昭的话?,她也未解其意。 “你说朕何意?这官位,你接是不接?”文昭有些没好?气,先?前聊得好?好?的,云葳这会儿又给她装傻。 “臣…不敢接。” 云葳实话?实说,她一直在文昭身边,做个郎中尚可,门下侍郎太显眼,职责太重,况且她还有念音阁要管,心力会捉襟见肘的。 “不敢?”文昭不屑地讪笑一声?,抱臂观瞧着云葳,试图吓唬:“若不接,就把你外放宁州做刺史。” 云葳抿了抿嘴,大眼睛滴溜溜一转:“陛下抬举臣了。要么臣去宁州试试?” “唰…” 一把毛笔劈头盖脸地朝着云葳呼了过来?,吓得小人儿闪身便躲。 “捡回来?。”文昭冷声?吩咐,凤眸半觑,审视着云葳,威胁道:“你刚复职,此事不会操之过急。给你一个月思量,门下省还是宁州,你给朕掂量清楚。” “是。”云葳暗骂文昭赶鸭子上架,闷头一根一根把毛笔插回了笔架。 舒澜意方一入内,瞧见云葳的刹那,凤眸中藏了三分意外。 她转眸瞄了眼文昭,只觉这人幽沉的面?色上,顶了两枚透着危险的弯刀。 文昭见舒澜意过来?,索性?转了视线:“澜意,把今日要议事的条陈给朕拿来?。昨日不是说有好?些文书要你宣发?都交给云葳,让她去做,你伺候笔墨。” “是。”舒澜意笃信,云葳刚来?就和文昭闹了别扭。 素来?沉稳,波澜不惊的文昭,却会为了云葳几次三番地失态,舒澜意暗中揣测,这二人有问题。 云葳有怨不敢言,只好?吃瘪地抱着一沓子文书往前省去。 二人如此僵持了半个月,一个气定神闲地等着人就范,一个装傻充愣的拖延时间,谁都没再提这事儿,也不失为一种拧巴的默契。 九月下旬,一秋雨卷落叶的黄昏时分,云葳正?欲放班,内侍监罗喜满面?惊惶地闯进?了大殿,对着文昭通禀: “陛下,不好?了!大长公主在云侯府上撞见了不该见的东西,将府中上下都锁拿下狱了,这会儿人正?往您这来?呢,杜将军要拦不住了。” 文昭眉心蹙起,诧异地转眸望了一眼同样满目费解的云葳,疑惑追问:“话?说清楚,姑母怎去了云侯府上?撞见了什么?” “老奴,老奴不敢说。”罗喜俯伏在地,声?音都在发颤。 云葳的心中忽而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朕命你说!”文昭又急又气,顷刻拍案而起。 “陛下,臣来?说吧。” 话?音未散,大长公主文俊已然气势汹汹地闯进?了大殿来?。 第90章 突变 黄昏夕阳绚烂, 落红晕满窗棂。 文俊朝着?文昭微微欠身一礼:“参见陛下。” “臣参见大长公主。”文俊语气不善,云葳压下心中疑惑,先周全了礼数。 “来人,将这逆臣拿下!” 文俊冷哼一声, 扬声吩咐殿内的随侍, 避开了身子讽道:“吾可?受不起你的礼数。” 云葳拧眉愣在当场, 实在不知文俊的话从何说起。 这位深居简出的大长公主?, 杜淮将?军的生母,她素未谋面?, 绝无仇怨。 “姑母息怒, 何事惊动了您?朕还?不知内情,云葳犯了何错?” 文昭满目费解,心下泛着?忧虑, 方才罗喜的反应, 实在反常。文俊突袭闯宫的行止, 也?令她错愕。 “都是聋子?吾会害陛下不成?若非担忧逆臣胡为,吾何必厚着?老脸来此?” 文俊冷眼扫过踟蹰不前的侍卫,对着?文昭道:“陛下, 先制住此人,而?后屏退亲随,臣才好开口?。” 一语落,侍卫未及文昭开口?,先一步摁住了惶然无措的云葳。 文昭的凤眸短暂眯了刹那,脑海里划过须臾被冒犯的恼意。 “陛下?臣不知发生了何事,臣断无谋逆之心, 求您明鉴。”云葳彻底慌了,文俊一口?一个“逆臣”的叫, 怕不是要她的命。 “押下去,有话往供状上写去。” 文俊的口?气和眼神里皆是嫌怨与?恼恨。 御前侍卫大多隶属于杜淮的右卫,文俊身为他们?顶头上司的老母亲,今上敬重的亲姑母,他们?断无违逆的胆色。 “且慢。”文昭容色渐冷:“姑母,云葳是朕的身边人,她犯了何事,理应先弄清楚,就?这般将?人下狱,实在草率,不免寒她的心。” 闻声,文俊见文昭刻意回护,便自衣袖间取了杂七杂八的瓶瓶罐罐出来,摆去御案上,肃然道: “臣听闻她医好了婉儿的疾,今日便想过府拜会,也?讨些养身良方。哪知她的侍女鬼祟,不准臣入正堂。臣生疑才查了一二,私藏剧毒倒是其次,有些东西,臣当真不敢当着?第三人拿出来。” “太医!”文俊朗声一唤,外间候了许久的一个老太医就?走了进来。 “这些是何物?把你方才的论断再说一遍。”文俊沉声吩咐。 “回禀陛下,大长公主?,这些皆是罕见的奇毒。魏律鲜明,购置合成剧毒原料与?私藏此类剧毒,是犯了律例的。”太医战战兢兢地低语,暗道云葳藏着?的这些毒,够她搭一条小命的了。 云葳心虚垂下了头,太医所言不虚,这都是她回家鼓捣着?玩儿的,照古书上的毒理自己?琢磨方子,着?念音阁的人私下找寻原料,在家无事时用来打发时间。 文昭哑然,背在身后的手悄然握成了拳。 她曾明令云葳不准再折腾这些破烂儿,没料到?此人丝毫不听话。如今这些物件摆在眼前,大殿内众目睽睽,她有心包庇也?不便直言,□□的罪已经够云葳喝一壶了。 “身为陛下近臣,书房中尽是些见不得人的剧毒,你揣的什么?歹心?” 文俊厉声痛斥着?六神无主?的云葳,面?色凌然。 “臣没有,陛下,臣…臣确有此爱好,是臣糊涂,但臣没有歹心,没想害人,臣冤枉。”云葳此刻脑壳发懵,只想抱住文昭这颗救命稻草,只要文昭心软编个说辞,就?没事儿了。 文昭陡然阖眸,心道云葳还?不如不张嘴,方才她还?想给人圆场,说是自己?命她制毒研究的。哪知云葳大抵吓糊涂了,没来由的提了什么?“有此爱好”?这话让她如何接? “毒药材料从何而?来?冤枉?这些物件京中买得到??莫说京中,大魏上下贩卖毒草的商贩,按律当斩。” 文俊底气十足:“陛下,她嘴里尽是狡辩,合该交去刑狱,臣也?好跟您禀告要紧事。耽搁久了,她猜出内情,指不定要如何诡辩。” “臣做了何事?” 强行冷静下来的云葳怒火中烧,暗骂自己?方才失了理智,栽了一局,遂出言反问:“大长公主?,臣与?您无冤无仇,如今两眼一抹黑,能诡辩什么??又?能猜什么??” 文昭深吸了一口?气,吩咐道:“除了罗喜,全都退下,把云葳留下。姑母只管道出内情,说完再发落不迟。” 侍卫将?云葳丢给了罗喜,悉数退了出去。 “也?罢,罗监摁住了她,免得狗急跳墙伤了陛下。” 文俊咬牙低语,从怀中取了个锦囊,锦囊内装着?的,乃是一扎满银针,覆了咒语的小人,那小人上缝着?的,乃是文昭的名讳,名、字、生辰俱全。 物件垂落的刹那,云葳惊得杏眼圆睁,半张着?嘴却忘了辩解。 她府中绝无这等阴邪的压胜之物,她从不信这类事儿,更不屑于以此害人。在道观数年,她曾眼见有人豁出性命风险求此等邪物害人,亦曾见证过诸多由此而?起的悲剧,对此等行径深恶痛绝。 可?侯府里怎会藏了此物?桃枝是腹心,敛芳和吴桐是文昭派的,秋宁藏的暗桩不少,宁烨从定安侯府带来的人更是牢靠。按理说,绝出不了事儿的。 压胜与?巫蛊,一经查实,必死?无疑,更遑论是扎“文昭”这个当朝君王的小人呢?怕不是九族都没了…… 接过那物件,文昭也?是一怔,显然是始料未及。 她安插的眼线都是饭桶不成,怎会发现不了这等物件,却被一个贸然过府的长辈给搜罗了出来? “姑母,此物哪儿来的?”文昭强撑着?镇定,凝眸反问。 “说来新鲜,她府上有个叫吴桐的小丫头,大秋天的在后苑栽花。”文俊哂笑回应: “臣入她府,临近朝中放班之时,就?想往侯府园子消遣等候片刻。臣见丫头摆弄叶子都凋了的花,便近前打趣,孰料她满面?惊惶。臣疑惑去探,竟探得此物,一审才知,她是这逆臣的近侍,招认受此人指使,加害陛下。” “您一派胡言!”云葳懵得彻底,眼底压着?对文俊血口?喷人的恼恨,仰着?脑袋急切分辨: “陛下,吴桐入府后,臣没给她指过任何差事,连话都不曾说过,臣绝不会做这等阴邪勾当,臣瞧不上。” “啪——” 文俊一掌下去,把云葳打偏了头: “早料到?你要狡辩。人证物证俱在,你府上人都在大理寺狱受审,若识相,就?供出歹毒谋划,免受磋磨!昔年云崧辜负陛下信重,陛下却仍对你和云家恩遇有加,竟落得你这般背刺?” 文昭瞥见云葳渗血的嘴角,暗道局面?失控,压着?心疼吩咐罗喜:“把人送去掖庭狱,此事不便声张。姑母,容朕查问一番,大理寺狱的人,先移送殿前司。” 云葳眼底涔了泪花:“陛下,臣未做,臣府上的人更是屈枉,他们?不该受审。” “走吧云侯,您容陛下查问一番,是非自有公断。”罗喜温声劝她,拉着?人离了大殿。 “殿前司是萧家丫头在管,可?此事不好声张,她不合适吧。陛下,老杜他有分寸,大理寺漏不出风声。” 文俊试图与?文昭争辩:“云家人惯常左右摇摆,云崧就?是个见风使舵一辈子的滑头。云葳此人断不该留。况且她娘在南疆,若听得风声,两军阵前反水便危险了,陛下得早做决断,莫留后患。” “姑母,此事朕自有决断,不劳您和姑丈费心。殿前司朕心里有数,查还?是要查的,不若让表兄亲自查问吧。天色不早,朕让槐夏送您归府歇着?。” 文昭语调平淡,可?眼底的眸色却格外晦暗。 文俊转瞬锁紧了眉心,口?吻满溢关?切:“槐夏?臣忽而?想起,吴桐说她是槐夏的妹妹。若真如此,这人陛下也?得小心,家贼最难防。” “谢过姑母,朕糊涂了,让秋宁送您。”文昭藏起“小人”,兀自起身,朝门口?扬声唤着?:“秋宁,进来。” 文俊心知文昭是在下逐客令,只好依言随人离了宫禁。 文昭立在窗边,觑起凤眸,目光循着?文俊的背影游走,一时竟有些看不透,这是何人做下的局,竟把她派出的眼线和云葳都算了进去,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是这位深居简出的姑母么??可?杜家与?姑母本人,尤其是表兄杜淮,本是她摄政时期,最得力的助益与?人脉;幼年皇考不在京,也?是父亲这位胞姐一直在帮齐太后照管禁中的皇嗣…… 驸马任大理寺卿,杜淮任禁军将?军,父子在这等要害部门里履职多年,从未出过半分差错,恭谨忠诚,该是无有异心的。 方才文俊怒气冲冲,满目忧惧闯进来,好似也?当真是慌了阵脚的长辈该有的反应。 云葳和吴桐,谁在扯谎? 文昭不信云葳会在背地里戳小人,这人要害她,大可?神不知鬼不觉地抹点毒药,实不必如此铤而?走险,大费周章。 但吴桐的娘亲吴尚宫和姐姐槐夏,是她和齐太后的人啊。 文昭正沉浸在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里,罗喜去而?复返。 “把杜淮叫来。”文昭听得响动,转身吩咐罗喜:“带些饭食送去掖庭狱,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任何人不准苛待云葳。还?有,把你的嘴闭紧了。” “是。”罗喜拱手应承,战战兢兢的去寻杜淮来见。 不过须臾,杜淮快步入内,抱拳告罪:“臣无能,纵家母闯了大殿,请陛下赐罪。” “此处无外人,表兄请起。” 文昭轻叹一声,转眸状似无意地打量着?杜淮的容色,低声道:“姑母关?心则乱,朕感激不尽,怎会怪罪?” “谢陛下。”杜淮非是多话的性子,反而?审慎的近乎木讷。 “此事现下有些棘手,云家刚出事不久,云葳母亲在西南攻伐南绍,如今时局实不便公之于众。”文昭瞧不出杜淮有何异样,便转身坐回御案后,端了杯冷掉的茶水,浅浅抿了一口?。 “臣明白,值守殿外的侍卫,臣会让他们?守口?如瓶。” 杜淮赶忙应承下来,话音不掩忧心:“只是,家母将?人押送大理寺时,阵仗有些大,黄昏人杂,怕是有人瞧见,会嚼舌头揣测的。” 文昭微微皱了眉梢,顿觉头皮发紧,沉吟须臾才继续吩咐:“一会儿你把云阳侯府的人都押来殿前司,你亲自审问,尽量莫漏口?风出去,供状今夜朕就?要看到?。” “臣遵旨。”杜淮抱拳离去。 待到?秋宁归来,文昭不给人喘息,直接命令:“传讯萧妧,让她今夜留守殿前司,盯着?杜淮的举动,若有异样,即刻来报。” “是。”秋宁叫苦不迭,但凡摊上与?云葳相关?的事儿,她就?得被文昭累个半死?。 门外的槐夏一头雾水,大殿内进进出出的人马换了好几拨,就?连秋宁都被文昭指使成了小陀螺,可?她自己?,未免有些过于闲散了。 直到?夜色昏昏,文昭才叫了槐夏与?她一道回寝殿,半路上随口?发问:“最近去看过你娘么??吴桐那小丫头可?曾给你们?捎来口?信?” “婢子和家母都在六局任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也?无需刻意去看。”槐夏如实相告:“半月前,家母说吴桐入宫陪她呆了会儿,哦,就?是云侯复职那日。” 话音入耳,文昭悄然眯起了眸子,未再接话。 沐浴收拾停当,槐夏正在给文昭铺床的间隙,秋宁才料理完暗卫的事儿,闪身入了寝殿。 “杜淮和萧妧有消息了么??”文昭存了三分期待。 秋宁心虚低语:“暂无。” “罢了,你随朕出去一趟。” 文昭随手拎了个披风搭在肩头,不顾未束的飘逸青丝和冗长的曳地寝衣,拔腿踏出了殿门。 槐夏赶忙取了个更厚实的外衫,快步追上秋宁,示意人给文昭披上,自己?则回了寝殿,给人置办新的寝衣去了。 走在半路,秋宁有些不忍,怯怯问着?文昭:“陛下,您怀疑槐夏吗?” “多嘴。”文昭睨了秋宁一眼,沉声嗔怪:“几时能灵透些?槐夏就?比你拎得清。” 这个节骨眼儿,即便是信得过的人,也?该保持距离,如此才是护着?人的理智之选,也?免了两方尴尬。 这是槐夏不知吴桐是那个被抓包埋小人的人,若是知晓,此刻怕是早就?慌乱个彻底,不知所措了。 秋宁瘪了瘪嘴,看出文昭是要往西宫掖庭狱去,更不敢说话了。 小可?怜儿云葳正抱着?膝盖,蜷缩在牢房一角,杏眼无神,满面?愁思地发呆。 身侧的饭食冷透了,却一点都不曾动过。 她实在想不通,是谁如此阴狠,要取她的命。 那些配好的毒药外有数层伪装,都是桃枝替她保管的,没有一瓶堂而?皇之摆在明面?,一般搜查绝对找不见。桃枝定是被抓走了,也?不知道此刻受没受伤。 文昭立在走廊里,将?骨节掰得嘎巴嘎巴响,眼神示意看守打开了牢门。 听得响动,云葳如受惊的小兔子,下意识往里缩了缩身子,战战兢兢转了视线,却在认出来人的刹那,顷刻红了眼眶。 “吧嗒…吧嗒” 小嘴一撇,大珍珠说掉就?掉,瞧着?好不惹人疼。 “你还?哭?让你再不准折腾毒药,你将?朕的话当耳旁风!” 文昭板着?脸沉声斥责:“今日你府里搜出的瓶瓶罐罐,殿内人都瞧见了,你让朕骑虎难下,恨不得依照律例,真把你流放边地。” 云葳自知理亏,没了回嘴的勇气,膝盖一软,跪得老老实实,哽咽低语: “是臣错了,臣任凭陛下发落。可?现下此事无关?紧要,臣不怕流放边地,但压胜邪术臣没做过,求您明察。臣的随侍是冤枉的,求您开恩。” 文昭扫了一圈,这牢房里实在没个能坐的干净地方,无奈轻叹了声,躬身把云葳拎起来,问道:“这些日子你府中去过什么?人么??朕未曾疑你,会尽快查实此事,你安心些,无需如此惊惶。” “没有。”云葳茫然摇着?脑袋,“没人来。臣居丧以来,家仆除了采买,也?没人出去。” “胡言,吴桐出去过,怎到?你嘴里,又?无人出去了?” 文昭冷声提点,“此事非同小可?,你老实回话。姑母是朕的尊长,朕行事也?要忌惮三分。” “吴桐?她…她是您的人,臣不管的。敛芳,臣和府上人更不敢管。” 云葳好不委屈,怯怯低语:“她们?行踪如何,门房不记录,臣也?不问。” “你…!” 文昭被云葳噎得哑然,缓了半晌才道:“这儿呆着?吧,你是该吃吃苦,叫你阳奉阴违,摆弄毒药,朕就?该好生关?你几天。” 云葳耷拉着?脑袋不敢吱声,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 “给你的饭为何不吃?”文昭扫过冷了的鸡汤与?排骨,不悦又?担心地出言嗔怪。 “臣…不敢吃。” 文昭喟然一叹,耐着?性子道:“罗喜是朕身边的人,还?是可?信的。若这些你不吃,明日就?喂你咸菜窝头。” 云葳没再说话了,罗喜也?是她的人,但栽赃的事是哪方势力所为,她毫无头绪,是以此刻她谁都信不过。 “给她送些消夜来。”文昭转身离了牢中,眼睛直勾勾审视着?云葳,却在吩咐秋宁:“云侯防备心甚重,你亲自送,记着?了?” 秋宁憋着?笑,回应的一本正经:“是,婢子一定亲自从膳房端来此处,看云侯吃下去。” 这番话入耳,云葳悬着?的心安稳了两分,文昭肯来,便是没被大长公主?的话音蛊惑;而?如此细致的照顾她的饮食,大抵是愿意信她的。 “陛下…” 云葳扒着?栏杆,唤住了走远的文昭。 文昭转眸瞧她,故意吓唬:“莫指望朕放你出去,没这规矩。” “臣不敢。”云葳讷讷低语,话音恳切:“桃枝年岁大了,可?否求您,别对她动刑?她受不住的。” 文昭眉心一紧,侯府上下,约莫也?只有桃枝一人,是云葳真正在意的。 可?文俊先一步把人押送大理寺,这话有些晚了。 “泥菩萨过河了,且先顾好你自己?罢。” 文昭背对着?云葳,没给人无用的承诺,撂下此语,仓促离去。 90-100 第91章 潜逃 桂枝梢头暖晕起, 一线天光散青幕。 翌日晨起,大朝会如期而至,但朝会章程却生出了细微变数。 “陛下,臣昨晚放班至今早入朝, 闻城中百姓与同僚谈及云阳侯府上下尽皆收监, 一众仆从?自大理?寺夜转殿前司。敢问陛下, 侯府众人缘何入殿前司内狱?云阳侯本人何在?” 云葳缺位朝参却未曾告假, 御史台一官员在放朝的尾声出列做请。 “臣亦有耳闻,殿前司与大理?寺所?决刑狱皆是官宦要案, 臣甚或听得坊间传闻, 云阳侯府上下乃因压胜邪术被大长公主撞破而收监,若真?如此,此事干系重大, 理?应三司会审。” 刑部一郎中随声附和?。 “殿前司执掌圣驾戍卫诸事, 云阳侯府众人收监殿前司内狱, 莫非事涉谋逆?陛下,此事非同小可,臣惶恐, 还请陛下明断。” 宗正寺卿满目狐疑,急切出列询问,身为文家宗亲,他着?实挂怀文昭的安危处境。 “臣斗胆启奏陛下,今夤夜寅时未至,京兆府得一家丁报案,称其家主被贼人潜入, 匕首穿胸而亡。此人口称之主乃是昨日受大长公主召,往云阳侯府去的太医, 其尸身内有请求致仕的奏表。” 京兆尹适时将新得的案子当堂坦陈,让云葳与这些?猜忌的勾连更密切了几?分。 一时间,崇政殿内一众朝臣的脸色染了十足的阴霾与猜疑,私下眼神交流的大有人在。 “京中谣言甚嚣尘上只需须臾光景,云阳侯身居高位,又是陛下近臣,今未入朝会,踪迹不?明,恐人心不?安;府中人尽皆收监候审,她身为家主无有逃避之理?,合该配合有司查问,请陛下明断。” “昨晚京中多人亲见侯府上下随员被押送大理?寺狱,不?知大理?寺卿可否给?诸位同侪解惑?” 一语落,众人齐刷刷将视线投去了大理?寺卿身上。 这位天命之年?的驸马,外人眼里谨小慎微半辈子的杜廷尉,眼下顾不?得君臣礼数,抬起袖子擦着?额上泛起的层层冷汗,偷瞄着?御座上文昭阴沉的脸色,不?由得遍体生寒,自也没有回应旁人的疑问。 “压胜巫蛊乃阴邪之术,害人害己?,亦事关为臣名节清誉乃至个人与一国运数,怎可等闲视之?口口相传的说辞恐非空穴来风,云阳侯理?当往有司配合查证,以正视听,令谣言自破。” “臣附议,望陛下明断。” “臣附议…” 文昭的脑海里嗡鸣声声,眼见满朝臣工皆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逼迫做派,她不?由得蹙了眉头。 昨夜萧妧与杜淮递送来的口供实在难看—— 吴桐一口咬定,邪物是云葳命她自宫里一个老宫女处求来的,也是云葳指使她埋在自家府宅园子里的。 至于府中其他的人,则抵死不?认,声称云葳从?无行此邪术的贼心。 而审到云葳制毒原料的源头,却无一人知晓内情,府中家仆熬不?住酷刑而一命呜呼的,已经有好?几?个了。 文昭在半个时辰前,已然命秋宁锁拿了吴尚宫与吴桐招认出来的老宫女,也派了槐夏去殿前司追问吴桐胡言乱语的因由,但直到眼下被群臣逼迫,这些?人也未曾再传回新的口供。 昨日傍晚事发突然,文俊行事仓促,侯府人多,走漏了风声也无可厚非,但谣言直指压胜邪术,未免有些?过于巧合,倒似被某些?喉舌存心散布出来的刻意之举。 而那个验毒太医的死,更是蹊跷至极。文昭明知是局,却不?好?明着?破解,暗讽贼子阴损,定是算好?了查证清白的一段必要操作里潜藏的时间差,才敢肆无忌惮行当堂逼迫的拙劣手段。 文昭整理?着?杂乱的思绪,意图绕开此请:“云葳昨夜便已收押掖庭狱,此事朕自会查明,不?劳诸卿费心。” “陛下,掖庭狱收监的乃是内廷宫眷。云阳侯府所?涉之事,恐非皇家内宅庶务,她收□□庭不?合律例法度,朝廷命官自当往刑部配合调查,无论是非黑白,朝堂自有公论。” 刑部尚书戴远安默然良久,却在听得此话后义正言辞的出来与文昭叫板。 文昭垂眸扫过此人,忽而想起,他好?似是与云山近同科的进士,平日里不?显汤不?漏水的,并不?跳脱。 “陛下,戴尚书言之有理?。既然此事已经被谣言裹挟,未免平生事端,人心惶惶,请陛下将人移送刑部或由三司会审,以明原委,以正视听,以散流言。” 门下侍中齐明榭沉稳老练,研判时局后,决意出言劝谏。 “臣等附议齐相。” 朝中的风向一边倒,文昭心知,此刻若再强行攥着?云葳不?放,于云葳的声名再无半分好?处,日后即便洗脱嫌疑,再度立身崇政殿,众臣审视猜忌的疑窦目光她定然难以消受。 至于已然走漏了的风声,也定会因文昭这位帝王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挠,而在散朝后飞速发酵,变成三人成虎的荒诞流言,杀伤力?将不?可估量,直接干系京中政局的稳定。 文昭不?能?赌。 “准了,着?掖庭令将云葳移送刑部候审,侯府中人一并转押,大理?寺与御史台协理?。” 文昭冷声应下,心底思量着?,暂且令三司摆摆样子,堵住悠悠众口,她方才存心回护,老狐狸们不?傻,惯会揣测圣心,该不?会为难云葳;私下里殿前司暗中加快查证,弄清吴桐反水的内情,将云葳尽早接回来才是。 乌泱泱凑热闹的朝臣心满意足散朝离去,混乱的人群里,几?双凌厉得逞的阴鸷视线对撞一处… 文昭快步往宣和?殿去,边走边吩咐身侧的罗喜: “你换身便服出宫去趟天牢,叮嘱云葳莫要害怕,无非是走个过场,朕最迟今夜就把她接出来,让她安心。知会刑部,此事朕要亲审,他们只管羁押,不?得问讯。” “老奴领命,这就去办。”罗喜应承的爽利,撒丫子溜得飞快。 “慢着?,”文昭唤住了脚下生风的罗喜:“先往殿前司一趟,催一催秋宁,再让萧妧即刻来见朕。” “是。”罗喜大老远地朝着?文昭拱了拱手,小跑着?奔去了殿前司。 凝眸瞧着?罗喜屁颠屁颠格外殷勤地走远,文昭似笑非笑轻哼了声,缓解方才被朝臣出言胁迫的压力?。 她自问处处安排妥贴,只消撬开吴桐的嘴,再命萧妧查出风声流散的源头,云葳便可洗脱污名了。 罗喜赶去殿前司时,一群人正团团围着?哭得泣不?成声的槐夏,场面?实在尴尬。 “路司言,这是怎得了?” 罗喜拧眉近前询问:“云侯都被前朝大臣们逼迫着?移送刑部了,诸位现下可不?是哭鼻子的时候。” “移送刑部?”萧妧与秋宁异口同声地反问:“怎会如此?” “萧副使,陛下宣召,您快着?些?吧。” 罗喜有些?无奈地轻叹一声:“路司言,轻重缓急你该拎得清,与其在此哭闹,不?如把所?知悉数回禀陛下,让陛下拿个主意。前朝的阴谋阳谋多了去了,你见得还少吗?” 槐夏稀里糊涂抹了抹涕泗横流的脸颊,红肿的眸子掠过不?远处牢房里的娘亲和?妹妹,面?上的为难,隐忍与苦闷藏都藏不?住。 “萧副使,我随您一道?去见陛下。”槐夏抽噎着?攥紧了拳头,抬眸迎上了萧妧怜惜的目光。 萧妧点点头,带着?槐夏一道?去寻文昭了。 秋宁见二人走远,近前与罗喜咬耳朵: “吴尚宫意外中了蛊毒,却不?知下毒之人何在。她与吴桐因恐惧而失了心智,依从?贼人留下字条里的建议,炮制了云府的压胜构陷,事情大抵如此,只是现下证据不?全。您先告诉陛下,我另有它事查问,暂且不?便回去复命。” “竟是如此?”罗喜眉心沟壑愈发深沉,思忖须臾后,急切道?:“那我这便回去寻陛下一趟,一会儿还得紧着?往刑部给?云侯递消息呢。” “有劳罗监。” 秋宁微微颔首,未再停留多言。禁中女官中毒实在蹊跷,她得循着?线索追查投毒的路径,一来是为确保禁中的安全,修补戍卫疏漏;二来,也是为顺藤摸瓜,尽早揪出幕后指使,还云葳清白。 半个时辰后,待到罗喜与文昭通禀过内情,气喘吁吁跑去刑部给?云葳吃定心丸时,大理?寺与御史台的人也一道?来了天牢,三方人马依照会审的规矩,把天牢外把持的密不?透风。 罗喜被看守拦在了厚重的狱门外。 身为文昭近侍,把持内侍省的头号人物,罗喜这些?年?可从?未吃过此等闭门羹,但他今日的确无可奈何,文昭没给?他任何通行的令牌物证,三司会审规矩严明,这些?人拦他合乎法理?。 罗喜磨破嘴皮子也未曾得到通融,只有三五毕恭毕敬的守卫朝他点头哈腰地敷衍,求他万勿为难,有事请示主官或回宫去取足以放行的凭证。 情急之下,他只得折返大兴宫,朝文昭讨要令旨信物,再来一趟。他心底有些?不?好?的预感,有胆子冷着?他的朝臣可不?多,冒着?开罪他的风险“秉公办事”,只能?是事成后的利益可观非常。 一来一回耗时颇久,罗喜迈着?蹒跚趔趄的步伐,呼哧乱喘跑入宣和?殿,毫无仪态规矩可言。 文昭瞥见归来如此失态的罗喜,她的心陡然漏跳了两拍,急不?可待的从?御案后起身,前来相迎:“如何?” 罗喜上气不?接下气地请求:“呼…陛下,您给?老奴个信物,他…他们拦着?老奴,不?让进。三司的人,都…都在天牢了。” 文昭的眉心顷刻皱起,愤恨攥紧了拳头,冷凝的眸光垂落的间隙,扫过腰带上明黄流苏系着?的玉佩,匆匆以蛮力?扯下,塞进了罗喜手里,催促道?: “快,骑马去,把云葳给?朕接出来!” “接出来?”罗喜有些?发懵。 “对,接回宫来,朕的口谕,看谁敢拦!你带几?个殿前侍卫一道?去,快些?。” 文昭怒不?可遏,三司那群老顽固,几?时有过这样的办差效率,现下局势,云葳怕不?是羊入虎口了。 他们这几?大衙门若如此中用,文昭何必让殿前司领了查案的差事,又把秋宁指使到团团转呢? 文昭的猜测并不?突兀,云葳自睡梦中被带离了掖庭狱,一整个人还是蒙头转向的状态,未来得及弄清此身何处,就被狱卒带去了天牢刑房。 而此刻,她已然快被满面?打湿的桑皮纸剥夺了最后一份呼吸的自由。 这群人无意审问,只想要她闭嘴,永远闭嘴罢了…… 云葳惊惶不?已,愈是紧张呼吸的频次便愈发急促,可那厚重的桑皮纸不?留一丝缝隙,紧贴着?她的面?颊,拼尽全力?吸气的鼻翼翕动不?停,却无有一丝空气入喉。 每一次苦痛的挣扎,都会让无助的绝望在她的心头无限放大,漫卷她本就脆弱的意识;每一次手足的战栗,都会让她本就愈发虚弱的身体脱力?几?分,直至再没有求生的欲望和?挣扎的本能?,但求速死解脱…… 意识迷离的当口,一道?鬼魅般阴鸷的嗓音传来: “这份恐惧蔓延侵蚀的滋味儿,可还合你心意?带着?这份苦楚赴黄泉,下辈子投胎,也该不?敢去效命今上了吧,呵呵呵…啊!呃——” …… “醒醒!醒过来!” 昏沉飘忽的梦境里,云葳见到了温热的光晕,见到了笑意盈盈的林青宜,正温和?地朝着?她招手。她可以拥抱暖阳,亦然可以无拘无束的徜徉呼吸新鲜的,带着?青草芬芳的空气。 云葳不?想醒来,可她好?似被人劈头盖脸浇了盆冷水,身子也不?知被何人扛了起来,晃动的分外剧烈,呛得她想要咳嗽,想要张嘴,想要大口大口地喘息… 绿草如茵的曼妙原野逐渐扭曲,光晕变得浅淡,林青宜和?蔼的面?容亦然渐渐模糊,直到被黑暗吞噬… 她睁开沉重的眼睑,入目的是一白皙无暇的脖颈,她伏在这人的肩头,随着?此人奔波的节奏轻颤不?休。 “…咳咳,谁?”云葳嗓音沙哑,脱力?的胳膊自然垂下,语气更是虚浮。 “先逃出去。”身下的人惜字如金。 云葳认得这道?嗓音,话音飘落的一瞬间,她惊骇至极,险些?再度忘却了呼吸。 “您不?该…” 她稀里糊涂的,还在想劫天牢是死罪这件事。 “闭嘴。”那人有些?不?耐,眼前的迷烟愈发浓烈了,不?可耽搁过久。 “桃枝,桃枝也在,我见到她了,带她走。”云葳换了话题。 “有人接应她,后巷集合。” 天牢廊道?里满布迷烟,方转醒的云葳实在虚弱,说了两句话不?小心吞入几?口烟雾,大脑袋重重地垂落在来人的肩头,也中招晕了过去…… 时近晌午,罗喜老泪纵横,颤颤巍巍地捧着?一枚染了黑灰的白玉簪,交去了文昭的手中。 文昭惶然倒退了数步出去,几?度伸手近前,却无有一次能?鼓足勇气,握过那枚历经烈火灼烧仍温润透亮的狐狸头玉簪。 水波粼粼的眸光定睛在城南的浓烟处良久,文昭讷然回身,却被宣和?殿的门槛绊了个趔趄…… 第92章 蛰伏 光仪三年九月中, 深秋枫叶殷红。 适逢休沐,大清早的,宫中司珍给文昭呈送了一盒彩宝首饰。 文昭垂眸瞥见那套彩宝时,多日无?有喜色的憔悴面容上, 顷刻满布霜雪, 眼底似有杀气。 “快下去。” 罗喜大着胆子, 将新上任的小?司珍打发了?出?去, 继而火速趋步近前,意图将那惹人愁思的首饰盒收走。 “放这, 你也?退下。” 文昭冷言冷语, 将手压在了?锦盒上。 自打天?牢失火后,她再未正眼瞧过罗喜。 罗喜无?声离了?大殿,行至廊下, 徒留一声长叹。 当日值守涉案之人, 早已成了?圣怒下奈何桥边的鬼魂, 他能?留在御前继续随侍,已是好命。 于罗喜而言,他此?刻也?是孤家寡人, 落寞无?人诉。 事发日至今,他再未收到阁中回?音,即便他主动留了?线索联络,也?无?人再回?应他。他的心游离在念音阁和文昭之间?,但这两方,都不?待见他了?。 宣和殿内,文昭葱白的指尖抖动分明, 挑开锦盒暗扣的几番尝试,仿佛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锦盒里躺着的, 是一对修缮如?初的白兔耳珰,还有一份新打制的猫形耳坠。 云葳在洛京时,盛怒之下摔了?那对儿耳珰,文昭着人捡了?,送去有司请工艺最精湛的师傅修缮。 可如?今,物件完好如?初的回?还,但云葳却找不?见了?。 摩挲着温润的白玉,文昭眼眶酸涩。 那日刑部的大火虽然骇人,可除却侯府伤重?的随侍,并无?他人受累身故。 幸存的衙役交待,他们中了?迷烟晕厥,可当火星四起时,却恰恰有了?意?识,三五成群的趁乱去逃命,逃到外间?时,天?牢烈火熊熊再难转圜,只那长街空寂,无?有半点?贼人影子。 文昭不?解,劫狱之人该是对天?牢的路径十分熟稔,也?清楚秋后问斩了?一批罪犯,此?刻牢中空荡荡,除却云阳侯府的人,再无?其?它。 但不?伤无?辜的仁心用在此?时,未免有些违和。且既为劫狱,怎会只救走三五随侍,却把云葳这主人和她最在意?的桃枝留在了?牢中,活活烧成了?焦炭呢? 那两具尸骸的模样,文昭派秋宁亲去查证过,秋宁觉得身形与骨骼尽皆相像,两具骨骸紧紧抱在一处,一具有云葳贴身不?离的发簪,一具双腿皆残,符合被大理寺问讯敲断了?腿的桃枝的情?况。 至于那日一早办差格外积极的三司郎官,一刑部尚书戴远安,一大理寺少卿,一御史台的监察御史,尽皆亡命牢中,涉事之人皆死,文昭休想再得到那日事发前的分毫内情?。 罗喜率御前侍卫赶去天?牢时,只有浇水灭火的份了?。 文昭连日来只管自欺欺人,桌案上压下了?无?数朝臣的奏本,尽皆不?予回?应。 她不?信云葳那等机敏的小?丫头,会命丧火海,可她派人查来查去,竟丝毫线索也?无?。 眼下,她就差疯癫地逼人循着京城四门外的车辙印子,一条一条来追踪去向了?… 文昭忽而懂了?无?头苍蝇的苦闷境遇。 禁宫内给吴尚宫下蛊毒的人,秋宁查不?出?,这线索便也?断了?。 京城里将云阳侯行压胜邪术的风声散布出?去的人,萧妧摸不?到,整个就是末路穷途,山穷水尽。 而始作俑者吴尚宫,成了?文昭仅存的希望。她将人悄无?声息地放还,希望可以拿此?人做饵料,钓出?幕后那个操纵构陷之局的罪人出?头,尽管希望渺茫。 可事实再度给她浇了?冷水,不?过两日,吴尚宫中毒不?治身亡,那威胁字条里承诺的,吴尚宫只要办成差事便可得到的解药,自是泡影一片。 都是死局罢了?。 而今,文昭脑子里盘桓着的,悬而未决的疑惑,还有一点?——敛芳的去向。 敛芳是暗卫出?身,应付刑讯轻而易举,即便被押在天?牢,那日既有人劫狱,寻常狱卒都能?出?来,敛芳定然逃得脱,可这人音讯全无?,尸首里也?无?有她的那一份,竟然失踪了?。 暗卫在领了?差事的第一日,便被强行喂下了?毒物,只为控制他们一生尽忠,是以他们要定期服用解毒之物,不?然性命难保。敛芳若活着,肯定会回?宫来求解药,这是文昭最后的期待。 * 云葳再度醒来时,正躺在一摇晃的马车里,身侧的人也?已换成了?阁中执事蓝秋白。 “阁主醒了??”蓝秋白花甲之年,两鬓斑白,手捧着温热的茶盏,送去了?云葳的嘴边,温声道: “喝点?水吧。您缓缓,想往何处去躲躲?公然劫了?刑部天?牢,您这会儿回?不?去了?。” “她怎会帮我们?”云葳咕咚一口干了?茶水,缓解着喉咙干裂的痛楚,疑惑道:“她被发现可怎么办?” “见过她的都灭口了?,查无?可查,放心。”蓝秋白甚是淡然。 云葳后知?后觉发现,她一头青丝杂乱地垂在胸前,有些茫然地问着蓝秋白:“我的玉簪呢?我入狱时那物件还在。桃枝她在何处?她伤得很重?,要找大夫的。” 蓝秋白阖眸一叹,语气甚是苦楚: “桃枝残了?腿,走不?得路,主动放弃了?。是她拔下了?你头上玉簪,插去了?同牢重?伤的一婢子头上,她让我们嘱咐你,务必好生活着。她的用意?,您该懂了?。阁主,节哀。” “嚓啦——” 云葳怔愣当场,手中的茶盏倏地滑脱,迸溅了?满车碎瓷片。 木讷地呆坐在摇晃的车中,云葳如?木偶般丢了?魂魄。 不?知?过了?多久,她猛地挑起轿帘,四下张望时,只见马车行进的反方向,京城内滚滚黑烟腾空起,是大火漫天?的痕迹… 浮华转瞬十月中。 襄州的一处深山竹林里,有一静谧的小?竹屋坐落其?中,雨雾空蒙间?,宛若人间?仙境。 蓝秋白解下染雨的蓑衣,自袖口里捏了?封信件出?来,意?欲递给消沉呆愣的云葳。 云葳一身粗布素衣如?雪,青丝如?瀑低垂,眉眼间?皆是落寞。 她余光扫见了?信,却无?意?打开,只轻声道:“朝中有消息了??她如?何发落的?您说吧,我不?想看。” 蓝秋白难掩担忧,俯身拎了?个小?蒲团落座,缓缓道: “压胜的事,今上说查无?实据,只道你在刑部意?外身亡。但过府验毒的太医被杀,又有大长公主口供为证,你制毒的动机不?明,难逃论罪。她以人死不?追罪为由,革去了?你的爵位,以庶人礼落葬京郊。” 云葳低垂着眉目,良久,才闷闷地回?了?个:“嗯。” “阁主,人死不?能?复生,您得振作起来,这些事总要有个了?结,不?好这般囫囵着糊弄日子。”蓝秋白见不?得云葳浑浑噩噩的消沉度日,温声劝着她。 “桃枝在哪儿?可否…把她带回?来?她跟了?师傅几十年,让她们长眠一处,行吗?” 话音出?口,本尚算平和,可说到一半,云葳忍不?住掩袖捂住了?嘴,口齿也?含混了?起来。 “属下…尽力。”蓝秋白此?番才算认识了?云葳,这丫头原来如?此?重?情?。 “多谢。”云葳忽而躬身给人长揖一礼,眼尾垂落了?两道泪痕。 蓝秋白赶紧将人扶住,转手给她擦去了?眼泪:“今上那儿,您要给个口信吗?还有宁夫人,她您也?要瞒着?” “劫狱杀了?朝中三个命官,我造毒也?是事实,我没脸没立场回?去见陛下了?。这般结局也?干净,免得她因我而为难,再受朝臣谏诤。” 云葳垂着脑袋,怅然一叹,又问道:“南疆战局如?何?云瑶呢,可因我受累?” 蓝秋白照实回?应:“云瑶被雍王接走了?。南疆…岭南叛乱皆定,萧蔚被今上派去了?南绍支援,国朝兵士与战力大涨。” “代我给萧蔚送封信吧,把京中的事详尽写出?来。我娘深入南绍腹地,约莫得不?到京中的消息。萧帅与她会师时,若想说实情?,便说罢。” 云葳话音轻飘飘的:“案子要查,从太医处查凶手,务必审慎行事。” “好。”蓝秋白见云葳的脑回?路尚算清明,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靥。 “我在天?牢濒死时,身侧那人所说的话似乎藏着报复的快感。那中年人好似是刑部的,去查查他,与我有何冤仇。” 云葳拧眉静思须臾,脑海中迸现出?了?意?识游离之际,耳畔响起的那句阴鸷的话音来。 “无?需再查,那人是刑部尚书戴远安。他和你无?仇,和云崧父子有仇。先帝时,云崧办过一案,复核是云山近,牵累他贬官西北数载,怕是怀恨在心了?。” 蓝秋白一早查了?那几个意?欲将云葳灭口的官员底细,自是对答如?流。 “西北?”云葳眉目一凝,心底涌起了?一股可怕的思量,那里可是毗邻西辽的边陲地。 蓝秋白笑得愈发深沉:“阁主安心,属下会派人追查,但这是二十载的旧事了?,您得有些耐心。” “有劳。”云葳微微颔首,复又坐回?了?窗前,静观雨雾穿林。 暮秋十月,京城定然干燥萧索,没有翠绿的竹林,也?不?会有潮湿寒凉的秋雨。 云葳忽而想起,她在京中从未认真感悟过暮秋初冬的景致,也?不?知?那空寂的枝桠缝隙里,有无?文昭的视线。 十四岁,是她第一次见证京城的秋,独属于北方城池的肃杀壮阔,不?似南国秋日的婉约惆怅。可即便是那一年,她也?未能?见证京城踏入寒冬,因为对文昭的忌惮,一早躲去了?雍州。 文昭说过,她喜欢大兴宫皑皑的玉屑覆上朱红的宫墙,可云葳没见过,实在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景象,约莫日后也?没机会了?。 斗转星稀,冬月悄然而至,漫天?浓云低垂。 文昭立在宣和殿廊下,眼见院子里仅存的最后一片枯黄似羽蝶折翼,在冷风中打着旋儿,飘零不?知?归处。 她憧憬过今岁生辰时,拉着云葳那小?东西一道,坐在高耸的城楼上看京城年关的灯火辉煌,玉屑纷飞。 今时想来,好似梦一场,沉浸其?中的欢畅尚来不?及回?味,醒来时眼角却已清寒湿冷,心底空寂无?依。 “云葳的墓在何处?带朕去看。”文昭神思飘渺间?,丢了?魂儿一般询问身侧的秋宁。 秋宁眸光一怔,京郊小?山包上的一抷土罢了?,有何可看的? “备马,引路。” 文昭忽略了?秋宁的呆滞,固执地甩袖走下了?石阶,非要出?宫不?可。 秋宁长叹一声,拗不?过文昭,只得依言照做。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迎着萧瑟的西风,在荒寂的京郊山间?游走。 “…陛下…” 秋宁有些局促地唤住了?文昭,指着眼前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包,怯懦提醒道:“便是此?处了?。” 文昭愣在了?原地,眸光并青丝凌乱,被寒风吹得头晕目眩,哑然半晌。 无?神的眸光四下观瞧了?一圈儿,文昭拧着眉梢,沉吟半晌才道:“她没死…对,没死,去查。” “……陛下” 秋宁满目疼惜地望着文昭,却也?无?从开解:“逝者已矣,您…莫再自苦了?,好吗?” 文昭觑起凤眸,甩了?秋宁一记凌厉阴鸷的眼刀,继而又以眼神示意?秋宁,让她去看山坡处毗邻的另一个小?土包处崭新的泥土翻动痕迹。 那处埋着的,是桃枝。 秋宁蒙头转向,盯了?半晌,脑海中忽而嗡地一声,惊诧抬眸的刹那,恰恰对上文昭嫌弃的眸光。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慌忙拱手应下:“婢子这便去查。” 文昭回?城的路上,心境是这月余光景的岁月里,从未有过的轻松与畅快。 敛芳再无?音讯,这人定然殒身了?,只不?知?尸骨何在。而山丘上桃枝的那具尸骨竟被人翻动走了?,偏生无?人关顾云葳那孤苦伶仃的小?土包,此?间?定有蹊跷。 西北风不?知?疲倦,裹挟着北国的愁思一路向东南。 京城的年关灯火红融,雪屑莹洁,襄州只是寒凉罢了?。 云葳定睛瞧着阁中人不?远千里运回?襄州的枯骨,没有悲戚之色,反而满目狐疑。 那骨骼的质地不?太对便罢,埋在土中月余,竟泛着隐约的灰黑色。 “您确信没有带错了?人?” 云葳有些哭笑不?得,望向蓝秋白的眸光透着怪异:“这尸骨生前该是一直被毒药侵蚀,毒素深入骨髓,绝不?是桃枝。” “墓地不?会有错,除非,今上查案的人…不?,当初定性时,便是因此?人腿骨的伤痕,以及与您的那具假尸紧邻的位置,而定了?她的身份。难道,桃枝也?没死?”蓝秋白的眉心也?拧成了?疙瘩。 “那姑姑怎不?来寻我?”云葳满脸苦涩,却也?难掩激动:“蓝老,传消息出?去,给姑姑留个联络信号,快去。” “阁主,冷静些。桃枝若在世,她想联系您自会联系,为何数月杳无?音讯?若她真活着,却不?联系您,您不?觉得有问题吗?怎好贸然接头?”蓝秋白理智居上,试图拦阻。 “姑姑在师傅身侧多年,护我若亲女,若她都不?可信,那我身侧无?人可信了?。” 云葳的话音楚楚可怜,几近哀求:“分寸您和李执事来把控,但请您务必让姑姑与我们搭上线,好吗?” 蓝秋白默然良久,受不?住云葳一双含泪杏眼巴巴地凝望,只得颔首应下,追问道:“那此?人,如?何安置?” “那日刑部里的,都是我府上的人。我虽不?知?谁被毒药浸染一生,但也?要给人交待,厚葬了?吧。” 云葳轻叹一声,朝着那不?知?名姓的人长揖一礼,转身回?了?马车上。 彼时京城中,恰逢文昭生辰,京中一派祥和喜乐,宫内大办宴席,鼓乐欢腾。 文昭应付着朝臣的恭贺,杯杯清酒入腹,眸光迷离。 “陛下,”秋宁脚步匆匆自外间?归来,直奔宫宴所在,近前与文昭附耳: “婢子派出?去查证戴远安在西北履职情?况的人马,再度撞见了?另一行查此?人旧事的势力,他们快人一步,做派像是老伙计。” 闻言,文昭眼底划过鲜明的一抹晶亮,难掩欢欣地转眸瞧着秋宁,低声道: “盯紧了?,务必揪住了?尾巴,切莫打草惊蛇。” “是!”秋宁欣然应下,离开的脚步都透着畅快。 第93章 搜罗 光仪四年六月, 盛夏红荷次第。 大半载光阴飞逝,秋宁未能咬住念音阁的尾巴,被文昭冷落了好些日子。 槐夏自打压胜事?发后,因生母和胞妹尽皆为一己私欲背弃了文昭, 她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 自请归入暗卫的阵营, 在背地里清查此事的蛛丝马迹, 就?此绝迹于御前。 促使她作此决断的因由,也有云葳一份。若非余杭相逢, 云葳救她一命, 她早就?不在人世了。可自家亲眷竟恩将仇报,为活命背刺云葳,她悔愧无极。 御园湖畔的青草坡处, 文昭捏着一张字条观瞧半晌, 撕碎后丢进了湖水里。 秋宁甚是好奇, 忍不住多了句嘴:“陛下,槐夏来?了何消息?” “半月前,林青宜的墓前多了束鲜花, 四周的草木也被人精心修剪过。” 文昭眼底满是喜悦,自是不吝惜将这消息分享给秋宁。 “云侯真是的,既真的在世,竟不肯给您传个只言片语的音讯。” 秋宁冷着小脸抱怨,替文昭不值。 “皮痒了还是嘴不想要了?”文昭凤眸觑起,剜了秋宁一眼,咬牙切齿吓唬她。 “婢子失言, 婢子去给您端些点?心来?。” 秋宁撇了撇嘴,文昭难伺候又护短, 云葳不在,脾气?一日大过一日,她呆的不自在,意图溜走。 “回?来?。”文昭冷声制止了她逃跑的举措,继而道:“宁烨到哪儿了?” 秋宁一本正经掰着手指:“算着日子,该入安阳了。” 南绍境内此时阴雨雷暴无休,大魏的兵士水土不服,极易生病,并不是交战的好时候。是以?已然吞没南绍大半疆土的边军,请旨暂且北撤修整,待入冬再战。 文昭审慎思量了一番得失,决定撤回?半数大军,留萧蔚在停战处布防修整,由宁烨带着先前派出的边军,先行?折返。 “传讯安阳节度,暂代宁烨掌兵,让宁烨即刻北上,往襄州寻云葳的下落。告诉她,若是带不回?云葳,她这辈子,都不用回?京了。” 文昭手捏着茶盏打圈圈,眸色虚离地观瞧着一个自诩聪明,意图捕捉柳树边鸣蝉的小螳螂。 “领命。”秋宁不由得心疼起宁烨来?,摊上云葳这么个好闺女,也是不容易。 “她宁家藏着掖着的情报网该是不差,但你还是拨派十个靠得住的人给她差遣,多盯着些。” 文昭斜勾唇角,抿了口莲心茶,自言自语:“没良心的小野猫儿,看你还往何处跑。” 秋宁倒吸一口凉气?,躬身?施礼的间隙,忍不住在心底“啧啧”两声,而后便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立在柳树荫下的罗喜眯了眯狡黠的眸子,循着秋宁离去的背影巴望良久,脑海里萌生了一个新的念头。 相较于京城盛夏的燥热,襄州的夏夜里时常伴随着雨打芭蕉的惬意声响,云葳孤身?隐居竹庐,每每入夜,便由着漆黑将周身?环绕,如此再觉察不出孤寂,反而多了分闲适。 立身?朝局,身?为云家后生,文昭腹心,她会被政敌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可在此处,她只是她,每日柴米油盐酱醋茶,难得的恬然。 “咚咚…阁主,睡了吗?” 云葳卧榻听雨,正欲好眠之?际,小竹屋的房门忽而被人叩响。 她一骨碌翻身?爬起,借着长期沉浸于黑暗中的尚算清明的视线,自门缝确认了来?人的身?份,便悄然探出了一个小脑袋:“雨急更深,何事?找来??” “禁中内线急报,是最高密级,只您一人有权查阅。” 来?人自怀中取出了一蜡封的竹管,上下两端皆有火漆印章。 云葳眉心一颤,赶忙将那物件接过,飞速拆开来?,问着来?人:“有火么?” “有。”来?人取出火折子来?,给云葳照出了一抹光晕。 借着微弱的光芒,云葳瞧见字条讯息时,心脏都漏跳了半拍,吩咐的话音难掩慌乱:“带我走,这就?走,这儿不能住了!” “阁主?雨这样大怎么走?属下是孤身?来?的,您这火急火燎要去哪儿?” 来?人一脸懵,瞧着外?间的滂沱大雨,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我去穿个蓑衣,反正得离开襄州,耽搁不得。” 云葳固执回?嘴,小跑着回?身?去寻蓑衣斗笠,罗喜的传讯落款可是五日前的,文昭竟猜到她诈死藏在襄州了,这还了得? 是以?片刻后,两道仓皇的黑影穿梭于竹林雨帘中,甚是灵巧地沿着迂回?蜿蜒的山路逃窜不休。 天色蒙蒙亮之?际,骤雨初歇,云葳气?喘吁吁地站在了念音阁的襄州据点?外?,像个可怜巴巴的流浪小猫一般,满身?泥泞,衣衫尽湿。 襄州主理是位上了年?岁的老?伯,瞧见云葳的狼狈样儿,忍不住扯了扯嘴角,打趣道:“您这是滚了趟泥潭?” “莫开玩笑,我要离开襄州,您赶紧给安排下,顺带知会蓝老?一声。” 云葳无奈又疲累,扶着墙叉腰喘息。 “去哪儿?”老?爷爷秒变正经。 “随便。”云葳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南下就?行?,千万别北上。” 老?爷爷敛眸笑问:“去岳州吧,后院有辆马车,让人给您去街上买套成?衣,您再动身??” “成?,有饭没,饿。”云葳已然脱力了,顾不得礼貌体面,只想恢复些气?力。 老?爷爷捋着胡子打躬做请:“阁主屋里请,有抄手,热乎的。” 云葳也不客套,一溜烟闪身?探进了房中,瞧见吃食时,一双杏眼射出了清亮的光晕。 朝阳高挂柳梢,文昭散了大朝,负手立在回?廊下候着早膳,心底兀自盘算着时日,这会儿宁烨该是正在从西?南边地往北部襄州方向进发的路上,不出两日该就?能到了。 思及此处,文昭勾起了朱唇,会心浅笑,她的人马也在自北向南的半路上秘密设立了数道查探的关隘,云葳再滑头,总不至于上天遁地吧,迟早要腹背受敌,逃无可逃的。 “陛下,早膳备好了。”罗喜余光瞥见文昭眼底潜藏不住的笑意,话音都轻快了几分。 “有草莓么?”文昭心情舒畅,便也多了丝人气?儿。 “老?奴这就?去趟膳房。”罗喜一愣,这物件已经过季了,但愿仓储里的冰货还来?得及。 “罢了,留着吧。”文昭丝毫不恼,转身?拂袖入了大殿,自说自话:“以?后用得上,喂猫最合适不过。” 冰鉴储物不易,怎样金贵的猫儿要靠喂仓储草莓过活? 罗喜茫然地挠了挠额头,回?过味儿来?后,便识趣儿留在廊下没有跟文昭入殿去。 他暗自腹诽:自己故意隐瞒了宁烨北上襄州的消息,也不知能不能促使云葳仓促逃跑时与人撞上,全了文昭的念想。 文昭胃口大开,难得多用了些餐饭,宣和殿内随侍的众人暗道新鲜,险些以?为今儿的太阳是打从西?面出来?的。 秋宁匆匆自外?间归来?,抬眸自窗棱缝隙间扫见文昭极尽斯文地吸允小笼包时,颇为诧异地定在了门边,不顾手中捏着要紧的情报,索性悠哉悠哉等了起来?。 她已然记不得,文昭上一次在晨起用汤汁之?外?的果腹食物,是在去岁的哪月哪日了。 文昭余光瞥见廊下来?回?游走的那道身?影,半眯着眼睛扬声唤道:“秋宁,进来?。” 秋宁一溜烟钻进殿内,规矩拱手一礼:“陛下。” “何事??”文昭闷头舀着肉羹,状态有些散漫。 “吴尚宫的旧案,槐夏提供了一个思路,婢子去查了一番,有些进展想与您汇报。”秋宁边说边打量着文昭的脸色,分外?审慎。 “啰嗦,直言。”文昭有些没好气?,丢了汤匙,抱臂靠上了椅背修整。 “去岁云阳侯府压胜事?发前的半月内,禁中来?访名录里,只有…大长公主、雍王和小殿下的姨母刘氏三人。” 秋宁小心翼翼地低语:“雍王是奉太后传召入宫的,全程只她一人。那刘家夫人随行?有内侍引导,无权乱走。” 言外?之?意,大兴宫内的外?来?之?人,只有大长公主文俊一人,有权在禁中自由走动,自也有把蛊毒带入宫禁,投放去吴尚宫用度里的嫌疑。 秋宁是鼓足了勇气?,才敢冒着触怒文昭逆鳞的风险,替槐夏转陈这个想法的。 话音散去,文昭沉默半晌,眉心渐起沟壑。 “陛下恕罪,婢子只是随口说说的。”秋宁有些心底发毛,双腿一软就?矮了身?子。 文昭深吸了一口气?,阖眸低语:“莫要声张,暗中去查,查清楚姑母带了何人入宫,去了何处,切记封口,莫走漏半点?风声。” “婢子领命。” 秋宁眼底满是惊骇,文昭能准许她们查文俊这个皇族至亲尊长,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事?儿。 文昭面上的喜色隐匿无踪,若生事?的人当真是她信重?亲厚的姑母与杜家,她心底仅剩的一点?儿温存,也要消弭殆尽了。 众叛亲离,孤家寡人,这个位置上,当真容不得一个“情”字么? 当日,蓝秋白自京城折返襄州,意图把最新的线索交给云葳。快马加鞭,奔波三日,直到夜幕幽沉,她才抵达襄州据点?,却被主理告知,云葳一早南下岳州了。 “糟了!”蓝秋白急得直拍大腿:“线报说宁烨弃了大军,忽然北上,宁家的情报网最近活动频仍,阁主这是自投罗网。” “…这?”老?爷爷哑然当场,缓了半晌才问:“执事?您此来?是为这消息?” “不是,桃枝行?踪有了。” 蓝秋白怅然一叹:“吩咐各处暗桩静默,约莫阁主逃不掉回?京的结局,我先去京中候着了。” “轻车熟路,放心。”老?伯还不忘调侃,自云葳上任,这等应急蛰伏机制,启动次数可太多了。 不出蓝秋白所料,此时此刻的云葳,当真成?了走投无路,被逼到绝境的小傻猫了。 云葳约莫忘了,襄州是文昭的老?巢,城门各处的往来?盘查分外?严谨,她出城所用的假路引,并不在襄州府所发路引的登记册上。 如今文昭与宁烨尽皆攻势大开,情报互通,消息灵通得很。 两方人马只需将近来?襄州府进出,特?别是南下的消息稍加盘点?,再推算一番,她的逃离路径便被捏住了马脚。 形单影只的小马车奔波于岳州怪石嶙峋的山路,不多时车轮便颠簸报废了。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云葳慌不择路,只好弃了马车一路狂奔。去岁旧案的线索未全,她此刻还没胆子回?京去。 “吁~~云葳,站住!” 一声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温婉嗓音,却承载了十足的怒火与焦灼,骤然乍现于云葳的脑海,令她逃跑的脚步转瞬顿在了原地。 满眼惊骇地循声回?望,那枣红大马上的飒飒英姿,竟是一年?多未曾谋面的宁烨。 云葳傻得彻彻底底,宁烨不该在南疆吗? 四周的马蹄声渐近,云葳心下惶惶,复又提裙开溜,管她是亲娘还是别的人,跑路要紧。 宁烨剑眉一凛,口含哨子吹了几个短音,冷哼一声,提鞭纵马追了上去。 云葳游走在半山腰的灌木丛里,比骑马的众人行?动灵巧几分,但山中包围已成?,她早就?是瓮中鳖了。 “别折腾了,跟我回?去。” 宁烨冷言冷语,眼神里的情愫分外?复杂,翻身?下马,步步逼近了惶然无措的云葳。 云葳捏着裙摆的手指都在颤抖,扫过四下围拢的陌生人,一时摸不透时局,只得忽闪着大眼睛,边倒退边试图讨好地唤了声:“…娘…” “站那别动了。” 宁烨懒得跟她耗,身?边的随员可不是宁家下属,都是乔装的殿前司侍卫,她不好包庇云葳。 “您放我走,我不能回?去。”云葳慌得彻底,杏眼来?回?游走,寻找着逃跑的时机。 “别逼我动手。”宁烨脸色愈发幽沉:“过来?。” 云葳咽了咽口水,把心一横,飞速转身?迈入了身?后的荆棘林里,爆发出平生最快的速度奔逃远去。 那些人都骑着马,不便入荆棘丛,宁烨老?了,体力定不如她,云葳钻了空子,自诩有三分成?算。 宁烨倒是没想到云葳这般执拗不听劝,她拎了个无箭头的袖箭,瞄准了云葳的腿弯,“咚”的一声闷响后,小人脚下一软,身?子飞扑出去,栽了个跟头。 宁烨一个箭步上前,反手将人擒住,顺带拿她身?上碍事?的披帛给人捆了爪子,咬牙道: “自讨苦吃,再胡为神仙也救不了你。” “娘…,娘……”云葳险些染了哭腔,瘪着小嘴委屈巴巴地抬眸望着宁烨,妄图感化眼前人。 “有何功力都攒着去御前用罢。” 宁烨的话音有些无奈,拎着云葳往树丛外?走:“等你和陛下之?间的旧账算干净了,我再与你清算母女间的账,云阁主。” 云葳当场语塞,显然是没料到,宁烨会知晓此事?。 不知是文昭与宁烨统一战线了,还是那个从未插手阁中事?务的新任首监,萧蔚萧大将军,反水叛变了。 第94章 北归 兰月乞巧五谷丰, 风落玉津暑渐消。 光仪四?年七月初,云葳随宁烨悄无声息地回了京中的定安侯府。 宁烨依从文昭的吩咐,对外只称自己战场受伤,亟需安养, 闭门谢客。 可怜巴巴的云葳这次彻底被宁烨关了个密不透风, 断了与外界的一应联系。 母女二人归京的当晚, 文昭踏月而来, 孤身入了宁府的门庭。 夜幕低垂的府中静谧非常,长夜寂寂无月色, 庭院廊庑未燃灯, 显得有些冷清。 文昭提着一盏昏黄的小?宫灯,随宁府的管家入了内院。 “臣参见陛下。”宁烨疾步出迎,面上显现出始料未及的震惊。 她虽料到宫中会有人过府, 却没想到文昭竟会亲自溜出宫来寻人了。 “免了, 云葳在何处?她…可还?好??” 文昭淡然轻语, 垂眸审视着宁烨,转手将宫灯扔给了吓丢了魂儿的宁府管家。 宁烨站起?身来,拱手道:“小?女实在顽劣, 被臣暂关在卧房里。” 文昭忽而冷嗤一声?:“夫人真幽默,‘顽劣’一词怕是不适合她。给朕带路,该会会这桀骜不驯的白眼狼了。” 话音入耳,宁烨的神色尴尬而局促,脊背却添了几许寒凉。 她默默地?在侧引路,交握的手心里冷汗一层又?一层,心底不住默念着, 求告了漫天?神佛,希冀云葳一会儿张张嘴, 莫如北上这几日一般,执意闭口做哑巴。 站在小?院回廊下,宁烨正欲掏了钥匙开锁,文昭抬手拦下,接过钥匙后,拂袖示意人离去。 宁烨不敢多言,躬身退去了院中候着。 云葳的房间?无有一丝火光,不知是在赌气,还?是真的睡下了。 文昭立在房门外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颤抖着手将钥匙插入了铜锁的缝隙里。 “咔哒” 细微的脆响传出,窝在床榻上的云葳眉心一紧,慌忙抓过锦被把自己裹了个严实,还?不忘翻个身子,背对着门口。 文昭迅捷推开房门,开合一瞬,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唯余落寞地?轻叹,竟有些无可奈何。 她反手合拢房门,紧接着摸黑下了门闩,直奔云葳的卧榻而去。 云葳只觉身下的锦衾往下晃悠着沉了几分,便听得旁人钻自己被窝的窸簌动静漫过耳畔,龙涎香的熟稔气息冲入了天?灵盖,令她顷刻忘记了呼吸,僵在原处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外间?的宁烨满目狐疑,方才屋子里落锁的声?音她听得真切,可几息过去,竟不见二人掌灯,她的心头在打?鼓。 “打?算装死到几时?” 文昭半坐在云葳的床榻外侧,已然适应了昏暗环境的凤眸低垂着,足以观瞧到云葳忽闪不停的羽睫。 阵阵温热的鼻息照拂着云葳支楞起?来的小?耳朵,她的身体贪婪的想要与人亲近,却又?被不受控自心底生发的理智裹挟下的抗拒所阻挠,矛盾而惆怅,一时头疼不已,最终选择装聋作哑,逃避现实。 “朕今夜有的是时间?跟你耗。” 文昭自嘲苦笑:“躲朕快一年了,你够狠,几次三?番地?抛弃朕,这次竟敢诓朕去了黄泉奈何桥?你的心,当真是顽石坚冰么?” 神伤的话音入耳,云葳的呼吸愈发凌乱了。 这将近一载的岁月里,她又?何尝不是日日煎熬?但敌暗我明,她查不出背后的威胁势力?,自也顾不得本就荒诞不堪,镜花水月般不知明日的君臣间?爱恋私情。 “哑巴的?”文昭心里窝起?了一股子火,觑眼凝视着前胸口一鼓一鼓的臭猫,咬牙威胁道: “你最好?一直这么沉默下去,可千万别?再出声?。朕今日来此前,已经沐浴过了,久别?重逢总要有些仪式感,朕不等了,就今晚。” 说罢,文昭的一双手攀上了自己腰间?的玉带,故意将解环佩的声?音弄得大了些,继而便是外衫被丢去地?板的细微响动漫过静默的小?屋。 文昭拔下头顶的簪钗,如瀑青丝唰啦一下,自肩头垂落,尾梢扫过云葳的鼻尖脸颊,有些痒痒的。 此刻,云葳杂乱无章的心跳声?遥遥盖过了方才急促不安的呼吸声?。 文昭扬手扯着被云葳压在身下的锦衾,大长腿已然探了进来,碰到了云葳凉飕飕的小?脚丫。 “朕当你默许了。” 文昭见云葳甚是沉得住气,觑起?凤眸,沉声?试探。 “…不,不成。” 云葳如受惊的猫儿,倏地?掀了被子,将自己蜷缩成一团,躲去了床榻尾端的角落,一双杏眼警惕地?盯着文昭,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方躺下的文昭有些不耐,懒洋洋支起?了身子,冷声?提点:“宁烨就在廊下,你若胆子大,推拒的声?音就再响亮些。” 云葳傻了个透彻,复又?垂着脑袋不吭声?了。 “听人说,你宁愿往荆棘丛里闯,也不肯随宁烨归京,为何?” 文昭剑走偏锋,试图撬开云葳的嘴。 云葳才不上当,将双腿抱得更结实了几分,依旧保持沉默。 文昭强作镇定,转了话题:“这一年光景,你都在做什么?可曾想起?朕?” 云葳抱着膝盖的手忽而攀上了脑袋,指尖插进散乱的头发深处,显出十?足的焦灼难耐。 “调查先刑部尚书戴远安、追查杀害太医的凶手、秘访吴尚宫家旧宅…朕说的,可对?” 文昭敏锐觉察出云葳情绪的波动,回忆着念音阁行事的蛛丝马迹,急切沉声?追问。 云葳的杏眼顷刻眯起?,文昭说得虽不全,但无一有误。挣扎良久,她默然点了点头。 “顺利逃出了天?牢,为何不给朕报平安?信不过朕?朕答应过你,会护着你保你周全,也从未猜疑你会对阴邪手段动心,你就这般绝情,让朕如无头苍蝇般茫然,尝尽凄楚?” 文昭的语气里满是酸涩,往前微微探了身子,伸手去拉云葳的胳膊,软了语气:“朕看不清你了,把手放下来。” “不是绝情,臣想活着。但制毒劫狱是事实,不赦之罪在前,臣没办法归朝了。” 云葳躲得更远了,索性将头别?去了墙角的方向,才背对着文昭讷然低语: “可臣不愿做您羽翼下的金丝雀,旁人的承诺只是心意,远不如握于?自己股掌的权势牢靠。危难之际能?救命的,不是谁人的诺言与恩宠,臣要靠自己洗冤。” 极尽细微,潜藏苦楚的话音入耳,文昭眉心渐渐堆起?了一座座沟壑深沉的小?山包来。 她缓了半晌,才颇为懊悔地?回应: “小?芷,你刚离开的那些日子,朕每日都在自责。是朕未能?保护好?你,这件事怪我疏忽,让你担惊受怕了,以后绝不会再有,也再不会让你离开我分毫,天?牢那骇人处,你此生都不会再去。” 云葳眼眶酸涩,其实她入了天?牢的刹那,便已然猜得出,文昭一夜之间?态度大变,或许是逼不得已。 帝王不是万能?的,甚或大多数时间?里,会被满朝臣工站在道义法理的制高点上胁迫,或者只是在一个节点上,明知是局,也只得深陷于?波谲云诡的漩涡里周旋,被人左右了权柄锋芒的走向。 她胡乱扑棱着脑袋,那日被锁在冰凉的铁床上,窒息的惊惶与苦痛漫过周身的恐惧再次向她席卷而来,身体自保的本能?让她泛起?阵阵寒颤,自也不会应承文昭的歉意与承诺。 文昭瞧得分明,云葳在挣扎,在与她看不透也摸不着的思量斗争,好?似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云葳在刑部天?牢经受了怎样的折磨,文昭并不清楚。刑房内的差官和衙役,早已在火海漫天?之前,就已然一命呜呼,其余幸存的狱卒,无人知晓内情。 但那日云葳在天?牢停留的时间?很短,文昭忖度多次,也查问过天?牢守卫,当天?无人听到过云葳吃痛的哭喊,如今再瞧见榻上生龙活虎的小?丫头,她只当云葳未受到几许磋磨。 “再信我一次,好?么?朕会把谋害欺侮你的人都揪出来,将他们绳之以法,给你报仇。小?芷给我个机会,成么?”文昭将姿态摆得足够低,语气轻柔至极,悄然往云葳的身侧挪了挪。 “您舍了臣吧。” 云葳眼眶里清泪滚滚,双手紧紧环抱着自己,埋着头哽咽呢喃,话音里满是委屈: “构陷巫蛊压胜,是朝事,自要查清的,臣也在查。但臣与您的私情,臣想了一整年,您和臣不对等,臣懦弱胆怯,不敢接纳这份感情后附带的危机与挑战。臣跟您,不合适的。臣是您的累赘,只是累赘。” 这番逃避的说辞入耳,文昭的心一整个揪起?,胸腔里涌动着一股子无力?又?憋闷的无名火,咬牙怼了句:“你休想。” 云葳忽而抽噎了起?来,宽大衣袖紧裹着脑袋,哭得愈发狠了。 文昭怔住了,刹那间?顿觉惶然不知所措,她只想挽回二人的感情,却也不曾说什么重话欺负云葳,这人怎就委屈到泣不成声?了? 哼哧哼哧的抽嗒声?在寂静的夜色下格外振聋发聩,文昭的心底仿佛在滴血,凌乱的视线中满载着疼惜与纠结,攥起?拳头来回蜷曲收放,沉吟良久,才鼓足勇气试探着伸手去揽她的肩。 幸好?,云葳哭得头皮发麻,并没有躲开她示好?的手。 文昭翻开贴身衣袖,以洁白的内里蹭着云葳脸颊上的泪珠,温声?劝慰: “莫哭了,有何委屈说出来。朕何处做错了,伤了你,你说,朕改。只要你不动辄提分道扬镳的事儿,什么都可以商量。” 本来前半句出口,云葳的呼吸平复了几分,可后半句入耳,她哭得更猛了,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文昭面对着这个小?哭包,手脚和头皮尽皆发麻,缓了许久才把绷断的脑筋搭上,改换了说辞: “朕糊涂了,小?芷尽管开口,要我怎样做,满足什么条件,小?芷才肯再考虑一二与朕相伴一处的事儿?” “呜…哼…当真?” 云葳吭哧半晌,小?脸哭得通红一片,涕泗横流,宛若小?花猫一般,呜咽下的话音瓮声?瓮气的。 “君无戏言。”文昭见到了一线天?光,赶忙应承下来,反手给人拍背顺气。 “…那您查出真凶后,如何处置听臣的,可行?” 云葳带着浓重的鼻音嘟囔:“臣说的,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路数,您应吗?” 文昭眸光微微怔住,凤眸微转,温声?反问:“小?芷想他们如何还??” “他们怎么对我,就怎么处置他们。” 云葳吸了吸鼻子,水雾迷蒙的眼眸中透着一股子狠厉,哽咽道:“让他们尝尝桑皮纸覆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再依律斩首。” 一语落,文昭拍着她背的手转瞬僵直,半眯的寒眸里,一双瞳孔陡然散开,脑海里更是嗡鸣声?声?。 那群畜生竟然敢对云葳动用“贴加官”的酷刑!怪不得无人听见云葳哭喊讨饶。此等阴损手段下,人是一丁点声?响也弄不出,即便是动刑致死,身体上都留不下半点痕迹的。 文昭顿觉滚烫的心头被人狠狠地?剜了一刀,这份仇,她记下了。 未等来回应的云葳兀自垂泪,迷离的视线透着呆愣,想来文昭再纵着她,也不准她恣意妄为以私刑复仇。 回过神儿来的文昭反手就将哭傻了的小?人摁进了怀里,搂得密不透风。她实在后怕,紧紧地?攥着云葳才会收获一丁点安全感。 “朕答应你,待抓到幕后之人,如何发落,交由你来决断。小?芷,朕不知你受了那般苦,是朕没用,未护住你…” 说着说着,文昭的眼眶也泛起?了阵阵酸涩,令她不得不仰起?了头来,止住险些垂落的热泪。 云葳满目意外,今日的文昭当真耳根子软,好?说话得很。 “嗯…还?有,臣…不回朝了。待此间?事了,臣便把阁主位置也让贤出去,就此隐退,不是官,不是谁人的主家,只是臣自己,一个寻常的姑娘家。”云葳抽泣着,抛出了自己的第二个条件。 文昭摩挲着云葳肋骨条根根分明的瘦弱脊背,凤眸怔怔地?凝视着虚空,权衡半晌,只搪塞道: “你说得在理,不过小?小?年纪谈何隐退?那是混迹朝局一生的老人才会用的说辞。但你受惊至此,是该好?生歇着,养身体,感悟生活,寻些消遣乐子。” “您这是答应臣了?”云葳的大脑袋往文昭的心口拱了拱,急于?坐实这份含混的承诺。 “你说呢?小?傻猫。” 文昭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云葳的头顶,依旧弃了直言的路子,给云葳故布迷障,只淡笑着调侃:“这下舍得与朕亲近了?” 哭傻了的云葳以为,文昭真的大方应承了她的条件,心满意足地?含泪扯了扯嘴角。 她把双手从文昭的怀里抽出来,挂上了文昭纤长的脖颈,决意敞开心门,糯叽叽跟人咕哝: “臣也想您的,梦里哭醒过好?多次。对不起?,臣怕得狠了,踌躇多次也没敢告知您实情。” “好?了,都过去了。”文昭眼底划过一抹狡黠,与人相拥一处,柔声?宽慰:“小?芷好?生在府里休息,把身子养结实,过两日就是七夕,入夜朕带你去城里散心,好?么?” “…唔,好?。”云葳话音软绵绵的,软软的身子窝在文昭怀中,哼哼唧唧的如同小?挂件般,贪婪地?蹭了许久。 文昭得承认,此刻她心情大好?,二人相识至今,云葳还?是第一次这般肆无忌惮地?粘着她不放。 “您不怪臣了,对吗?” 云葳腻歪够了,就探出乱蓬蓬的小?脑袋来,清亮的明眸巴巴地?望着文昭,当真是我见犹怜。 文昭的一整颗心都融化在了云葳的眼波里,她对这双杏眼,当真是毫无抵抗力?,纤长的手指给人理着凌乱的发丝,她柔声?回应:“不怪,朕险些把你弄丢了,自责不已,为何要怪你?” 其实见云葳之前,文昭心底的怨气颇重,但听得云葳的遭遇,她是一点儿也怨不起?来了。 “那…陛下让我娘放了我好?不好??”云葳见时机已到,忽闪着大眼睛,开始尝试为自己谋求自由。 文昭眼底划过一抹亮色,将熟稔傻猫动机的眸光点落他处,敷衍道: “朕与你私下的账算是清了,但敌人还?没挖到,你不能?在京中乱跑。再说,宁烨她有账与你清算,你的家事,朕不便插手,小?芷体谅一二?” 云葳顷刻把眉头拧出了愁楚的弧度来,话音柔似水,大眼睛定格在文昭的鼻梁正中,不偏不斜:“…陛下?臣不乱跑的,您…” “好?了好?了。”文昭实在顶不住,赶紧出言打?断:“宁府的管辖权在宁烨手里,小?芷这是为难朕了。天?色已晚,朕得回宫去,小?芷要听话,乖乖等着七夕那日,朕来接你。” 说罢,文昭将云葳往锦被里塞去,俯身在她的额头小?啄一口,转手拎起?外袍,步伐生风,逃之夭夭。 瞧见文昭仓皇离去的背影,云葳愤然攥紧了小?拳头,把床榻砸得“砰砰”响。 第95章 问情 高天浓云漫卷, 庭间秋虫浅吟。 文昭快步闪身而出,立去屋檐下时,一头青丝还垂散在腰背处,被晚风照拂, 铺陈一方墨罗帐。 宁烨愈发呆愣, 二人在房中不过一刻光景, 究竟发生了何事, 竟致使文昭出来时衣冠不整呢? 纵使云葳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没勇气?与文昭动手吧。 觉察到宁烨神?色的异样, 文昭故作淡然, 清了清嗓子:“你?会绾发么?朕的发髻松了,簪子滑脱,不好如此出门去。” 宁烨面色上的尴尬过于分明, 却也不便违拗, 只轻声回应:“臣绾得不好。” “无妨。”文昭将发簪递了过去, 转眸扫视庭院,闷头走去了石桌旁落座。 宁烨捏着沉甸甸的发簪,脑海里早已?翻涌不休, 她飞快给文昭束好了发髻,便倒退两步,在桌后?的柳树下静立。 “今夜叨扰了,朕要问的已?然问清楚,余下的安排,你?自行定夺。只一点,莫让云葳出府。”文昭轻声叮嘱着, 起身离去的身姿飒爽,步伐生风。 宁烨微微拱手, 默默将人送出了府门,待文昭的车轿走远,她匆匆折返,急于寻云葳询问方才的情况。 云葳听得院子里没了谈话与脚步声,蹬好鞋子就要往外跑,方闪身踏出院门,迎面就撞上了面色铁青的宁烨。 宁烨眯起杏眼,背着手站在原地,漠然打量着慌乱的云葳,一个字都不说。 云葳试图逃跑却被撞破,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硬着头皮僵持了须臾,顿觉浑身发毛,倒退着往自己?的小院躲去。 “过来。”宁烨冷声冷语,转身朝着主院北侧走去。 云葳脑子发懵,抬脚遥遥跟着十步以外的宁烨。 兜兜转转的,宁烨停在了一处烛火长明的屋舍前?,摸出钥匙开了门,沉声道:“你?进来。” 房门打开的一瞬,入眼的景象令云葳错愕讶异,此处是宁家供奉先祖神?位的家祠,宁烨竟把她带到这等严肃的地方来,约莫今晚别想善了。 才熬过文昭那一关,云葳此刻的心?境,可以用欲哭无泪来形容。她在廊下踟蹰半晌,都没敢踏出一步。 宁烨料到了云葳会抵触,免了废话,近前?拉过她的衣袖,蛮力把人摁在了堂中,正色道: “是你?主动说,还是等我问?莫要亵渎先人,今夜说些实话。” 云葳垂着眸子,双手将裙摆绞得褶皱不堪,朱唇间却不见一丝缝隙。 “云山近毒发前?,给了我一封绝笔信。沙场一载,我盼你?来封家书,哪怕无字都好。刀枪里穿梭千百次,等不来你?只言片语,却从下属闲言中,得了你?亡命火海的消息。” 宁烨的话音低沉伤怀,长叹一声后?,才有继续说下去的力气?: “大军撤退前?,萧蔚告诉了我实情,我也第一次知晓,你?竟是念音阁的执掌者。而后?,我得了陛下满含逼迫的谕令,要我抓你?回京。经?历这么多事,你?孤身决断他人生死,自己?也游走鬼门关一遭,无话可说吗?” 句句话音振聋发聩,将云葳的思?绪炸得翻涌无休。 默然半晌,云葳难掩心?虚,亦然好奇,只耷拉着脑袋低语:“安阳王府的火,是您么?” 宁烨眉心?骤然起了数道苦涩的沟壑,轻叹道:“不是,云崧混迹朝堂一生,这点儿运筹自保的后?路还是有的。” 云葳杏眼微觑,凝眸愕然良久,再未言语。 “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宁烨失落又糊涂,心?绪震惊也酸涩:“什?么话都可以,一句一字,都没有?” 云葳耷拉着脑袋,半晌才挤出了细微的三个字:“对不住。” 她逼死了母亲曾经?的挚爱,妹妹依恋的至亲,于亲眷私情的确过于狠绝;她隐瞒了自己?的死讯,对宁烨这个给予她生命的母亲而言,也不够公允,的确欠了宁烨一句道歉。 “对、不、住?”宁烨哭笑不得,重复着这三字时几近崩溃,哽咽道: “你?是我女儿啊,云葳,你?是我女儿,你?懂不懂?!我不要你?的道歉,也没跟你?追究朝事!” 云葳懵了,抬眸望着眼眶殷红的宁烨,满目不解,似是在问,那你?要什?么? 宁烨也懵了,分明置身家祠,可云葳眸子里迷惘遍布,傻得令人无可奈何。 “逼亲自杀,我不知你?孤身承受了怎样的苦衷。我得到云家手书时,胸口揪心?得疼,非为云家父子,是为你?。我说过,你?有家,有亲故可倚靠。再难的坎儿,你?娘还在,何须你?独自做这等艰难的抉择?云家你?信不过,我可以理解,可宁家呢?” 宁烨缓步走向一排排神?位,抬手摩挲着宁烁那最新的木牌,背对着云葳道: “宁家百载根基,祖祖辈辈死沙场,死社稷的功绩,护你?和瑶瑶,足够。这一年来我煎熬不已?,巴不得请旨回京来陪你?。我设想过诸般宽慰你?的说辞,怕你?经?受不住苦痛,甚或担忧你?悲怆重压下失了心?智,却不料你?开口竟是一句突兀疏离的‘对不住’。” “落子不悔,无需宽慰。” 云葳的鼻头泛着酸涩,但?她本就哭过,此刻也瞧不出异样了。 宁烨深觉从未了解过云葳,她扪心?自问,便是她今时年岁,若让她被迫为大局除去至亲,这份伤痛与良心?道义的谴责,她也受不住。 “你?没有对不住我,是我对不住你?,带你?来到世间,却不曾关顾你?。”宁烨眸光迷离,模糊的视线扫过老?侯爷的牌位,讷然道: “你?的名字是外祖生前?所取,若是女孩小字惜芷,男孩字守青,承‘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之意,盼你?不惧风雨,坚韧却柔和,明理不忘情。你?大了,我管不得,宁家先辈的祈愿,权当给你?的祝福。夜深了,回吧。” 听得这话,云葳逃也似地离开了祠堂,一路小跑,掩袖挡住了泪落如雨的呜咽。 小两年来,她独自面对了太多变故与喜乐悲忧,聚散茫茫,她以为自己?足够坚强,波澜不惊,却在今夜破防了个彻底。 宁烨一人在房中潸然泪下,云葳红肿的眸子里满布血丝,方才与文昭见面定然哭得狠了,可她却固执地没在生母面前?落一滴泪。 宁烨已?然顾不上问孩子,缘何文昭离去时,乌发凌乱了。 长夜清寂,只影无眠,于文昭如是,于宁府母女亦然。 翌日晨起,宁府来了位贵客。宁烨不好拦着,便让人入了府。 是雍王舒珣将舒静深母子和云瑶送了回来。 舒珣屏退了随侍,与宁烨直言:“葳儿在何处?我找她有事。送静深和瑶瑶回来探望你?,只是迷惑外间的障眼法罢了。” 宁烨一怔,递茶的手僵在了半空。 “是我救的她,放心?。”舒珣淡然接过茶盏,浅浅抿了一口,眼尾含笑。 “王上于宁家恩重如山,妾无以为报。”宁烨反应过来,俯身便拜了下去。 “一家人何须如此?”舒珣挽住了她的胳膊,温声道:“带路吧,我不便久留。” 宁烨带着舒珣快步入了云葳的小院,云葳瞧见来人时,匆忙起身,恭谨地朝人见礼:“云葳拜见王上。” “小阁主状态瞧着不太好。”舒珣扫过云葳惨淡的容色,柔声道:“但?今日吾给你?的消息,或可令你?开怀。” “您请讲。”云葳忙着给人添茶,话音格外恭敬。 “桃枝在吾府上。” 舒珣敛眸低语:“她起不得身,眼也盲了,暂且留在吾那儿安养,反倒安全。” 云葳满目惊骇,眸色幽沉复杂,理不清是喜悦还是伤怀更多些,只俯身一礼,真?切道:“谢王上。” “只是阁中人告诉晚辈,桃枝弃了逃命的机会,怎又被您救了呢?” “是敛芳与她做了交易。” 舒珣轻叹一声,又道:“她二人以为没有再见天日的机会,敛芳伤重,知自己?再入宫殊为不易,得知桃枝认出了多年前?禁中迷案的凶手,便将生的机会留给了她。” “禁中迷案?”云葳的疑惑愈发多了。 “桃枝本名林兆,是林青宜的堂侄。吾父有一林淑妃,曾将内侄女接入禁宫做伴,那孩子就是桃枝。你?府上出事那日,她认出了当年毒杀林妃的人,正是大长公主——前?朝国舅,今朝太.祖帝的长女,文俊。” “前?雍?”云葳眉心?顷刻锁起:“您是说前?雍林老?太傅党争旧案,与今朝大长公主有关?桃枝是林太傅的孙女,林妃的亲侄女?” 舒珣不疾不徐地解释:“正是。桃枝说她那时年幼,贪玩躲在床下,将文俊灌林妃毒药的经?过看了个完整,却不识得蒙面的文俊是谁家贵女,但?惊恐之下,她记住了文俊的音色,此生都认不错。” 大魏立国已?有二十七载,云葳一头雾水,如今她府上的一桩构陷案,怎还牵扯了前?朝旧事? 传闻舒珣父亲身故,是被林太傅党争一案和林淑妃莫名其妙的“畏罪自尽”而活活气?死的,而舒珣那会儿重病难愈,这才让幼弟,即后?来年幼的大雍末帝舒臻即位大统的。 这些前?朝秘辛,林青宜从未仔细说与她。可若林妃不是自尽,那前?雍政局的动荡,林家的倾颓,舒珣皇考的暴毙,皆是阴谋。 “大长公主…”云葳喃喃自语:“敝府事发那日就是她去告御状,可阁中人并未查到此事与她有何勾连。杀害涉事太医的真?凶尸骨残破,也摸不到线索。况且,陛下一直信重杜家的…” “话已?带到,吾不留了。” 舒珣未再回应,话音格外平静,好似这些皇庭家族间的旧日冤仇已?与她无甚相干。 云葳将人送去廊下,脑海中忽而闪过了昔日桃枝拿出来的那枚金簪。当时文昭要谋事,局势凶险,她并未在意文昭的话音,文昭说过的,那簪子的式样只有三品上的内命妇可以佩戴。 她早该料到,林青宜和前?朝林妃,都姓林。而无有来处却被师傅无条件信重栽培的桃枝,怎会是寻常孤女? 可前?雍覆灭,与太傅林家一门的倾颓和舒珣皇考的英年早逝关系匪浅。若林家被灭是个人为的局,那文俊是受了谁人的命令? 难不成?,是文家图谋窃国,步步谋算,才爬上了今时至尊高位?可舒珣的母亲,前?朝皇后?,便是文家人啊。 若真?如此,文家与舒家岂非表面亲故,内里仇深似海? 林青宜身为前?雍御前?腹心?,执掌念音阁数十载,今时这群人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萧思?玖生前?将首监位置秘密传给与舒珣交好的萧蔚,动机究竟何在? 云葳不由得浑身冷汗涟涟,顿感前?路茫然,云山雾绕。 舒萧两姓前?雍皇族,林氏一门前?雍旧臣,与当朝皇室文家,到底是怎样爱恨纠葛的复杂关系? 不成?,她不能将阁主之位交出去。 在这些迷局未解之前?,她不能轻信任何一人,更要牢牢把持住这份足以撼动统治稳定的庞大势力,绝不能让阁中人在她手中出了乱子,兴风作浪。 日落月升,三日倏忽而过,兰夜悄然而至。 文昭乔装出了宫禁,小马车停在宁府外的老?柳树下,遣了秋宁去府中唤人。 不多时,作侯府小丫鬟打扮的云葳就出溜出溜的,顶着双丫髻钻进了文昭的马车。 “噗嗤——” 文昭瞧着她的扮相娇俏非常,脸上又带着三分局促七分不乐意的憨傻模样,一时没忍住便笑出了声。 她抬手揉捏着云葳的发髻,与人打趣道:“你?今日着实可爱,要么朕把你?抓去宣和殿当差吧?就做个奉茶的小丫头,瞧着像模像样的。” “您莫拿臣玩笑了。” 云葳实在没有扯闲篇的心?思?,沉着小脸,口吻一本正经?:“臣有要紧事想和您说,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正事。” 文昭清晰觉察到,云葳的态度过于严肃了,转瞬收起玩闹的闲散心?思?,沉声道: “何事?朕带你?去清漪园说?那儿入夜没有旁人能进,还能不受打搅,观星赏月。” 云葳认真?板正地盯着文昭追问:“陛下是公然出宫,还是秘密溜出来的?” “自是溜出来的,不然如何寻你??”文昭复又失笑,云葳偶尔傻乎乎的。 “那不该去清漪园,那儿是皇家私园,有心?人若查,您的行踪会漏出去。”云葳一脸肃然,托腮与人掰扯开来。 文昭沉吟须臾,淡声道:“有理,你?可有去处?” “回家。”云葳言简意赅。 文昭有些扫兴,本打算带着云葳出去凑凑七夕的热闹,哪知小东西在良宵美景里,非要与她谈正事。 “亲一口,朕就随你?入府。”文昭甚是幼稚,指着自己?的侧脸,玩味打量着云葳。 云葳急得不行,满腹心?事等着吐露,可文昭竟不合时宜地与她打情骂俏,她颇为嫌弃却也不便表露,只得格外敷衍的,以朱唇轻碰了下文昭的脸颊,宛若蜻蜓点水般随意,转身就溜下了马车。 文昭见云葳搪塞的如此分明,眉心?悄然蹙起,心?底涌起了些许不妙的预感,沉着脸跟了上去。 她随人入了房中,云葳警觉地落下门闩,小爪子拽着她的衣袖,将她拉去了帷幔铺陈的卧榻旁。 “如此神?秘么?”文昭难掩诧异,云葳还从未这般失礼过。 云葳自袖间掏出了一封手书,捧去了文昭眼前?,正色道:“陛下先收下此物,恩允了臣的请求,臣才敢说。” 文昭茫然接过,一目十行扫视过手书的内容,眼底潜藏不解,眉心?渐紧。 手书中所写?,乃是云葳意图断绝与一应亲故的羁绊,声称今日事只与她一人有关,求文昭不管有何反应,莫要坐罪株连她身边的人。 文昭抿抿嘴,将手书叠放整齐,捏在手里,兀自走去榻前?的小方桌处落座,略带失落道: “你?这些与人划清界限的胡言乱语,朕不便答应。有事直言,朕不是残暴昏君,不至于动辄喊打喊杀。二十余载里经?历的变故与背弃不计其数,承受力还是够的。” “陛下,臣没闹。” “朕也没和你?玩笑。” 文昭已?然料到,云葳要说的绝非小事,而这未出口的话,约莫对自己?的心?神?冲击颇重。 她深吸一口气?,做好了万全准备,来听一句足以震慑君主的惊涛骇浪般的噩耗。 生在皇家,学会冷静与漠然的应对明枪暗箭与亲故阴谋,似乎是一场长度漫过整个人生的必修课。 第96章 默契 烛泪落灯台, 篆烟香已散。 飘忽的烛晕里?,文昭淡漠的眸光静如止水,定定凝视着身侧满面纠结的云葳。 云葳紧了紧交握的手掌心,忽而俯下身去, 拱手道?: “臣今日要举发一人, 事涉前?朝旧案, 亦关乎今朝时局与臣府去岁的压胜诬告, 恳请陛下查证。” 文昭眉梢一沉,阖起眸子惴惴提议:“有笔么?拿纸笔来, 将你要状告的人写在纸上, 也给朕一张纸。” 云葳有些懵,却还是依言去外?间取了笔墨纸砚,分给了文昭一套。 “写吧, 看看朕猜对了几成。”文昭的话?音苦涩而沉重, 提笔落了个名字。 云葳垂首唰唰唰写了一通, 转手呈给了文昭。 “大长公主”四字入眼的刹那,文昭的心里?顿觉空落落的,不由得闷声一叹, 将手中攥着的纸条塞进了云葳手掌心。 她?不想?听到的名姓,写于纸上再看,心头也是一样的绝望。 云葳茫然摊手接过?,展开后只有两个字:“文俊。” 这算是巧合,还是心有灵犀? “陛下一早怀疑她??”云葳颇觉意外?,她?查了一年都?未有任何线索指向此人。 文昭难掩惆怅,将审慎的小?人拉到了身边, 低声道?: “未曾,是槐夏给朕提供了些线索。你不知吴桐栽赃你的内情?, 这事儿的源头在宫禁,而事发前?,能接触吴桐母亲,下毒威胁她?母女就范的,只有文俊。” “下毒?何毒?” 云葳愈发费解,内宫能知晓此事的阁中眼线,约莫只有罗喜,但此人没给她?传过?这信息。 “吴尚宫中了不知名的蛊毒,无?解。” 文昭的话?音透着深深的无?力:“吴桐回宫见了吴尚宫,得知此事,想?也不想?,为护下生母的命,大着胆子依从贼人留下的字条,自?一哑巴老宫女处,拿了那邪物埋去了你府里?。” “蛊毒?西南苗疆巫人的利器,外?间人懂的很少。”云葳凝眉沉思:“压胜邪术被历代君主以雷霆手段打击,约莫只有通晓江湖巫术的人才懂,那老宫女,是何来历?寻常宫娥不可能懂。” “无?家可归,在西宫养老的前?朝旧人,被抓后就认了布偶小?人是她?所做,但她?不知朕的八字,也不知此物用于谁身,朕的名讳八字是吴尚宫给吴桐的。宫中口耳相传的邪门知识多了,不新奇。” 文昭无?意隐瞒,将所查坦陈相告。 “…又是前?朝。”云葳觉得头皮发麻,沉声道?: “陛下,桃枝是前?雍林淑妃之侄。她?愿作证、指控大长公主毒杀林淑妃的旧案。若此事属实,只怕…前?雍末年乱局亦然关乎今日时局,请陛下明断。” 文昭难以置信,眉目扭曲,疑惑反问?:“文俊毒杀林淑妃?林氏可是她?姑丈的爱妃。昔年朕的姑祖母文皇后坐镇中宫,怎会容许她?私闯后妃宫禁,犯下此等大逆不道?的事?” “正因?臣不知内情?,是以才斗胆求陛下查证。事涉文家与前?雍皇族舒家,甚至是家师的林家,臣对旧事一知半解,思量不通,却也不敢欺瞒,恐背地里?存了威胁国祚的隐患,只得与您坦陈。” 云葳躬身低语,一字一顿,态度极尽审慎。 文昭沉吟良久,喟然叹道?:“旧事难查,既有疑,从新事查起罢。压胜一事时隔日久,秋宁派人摸索多日,文俊及其随侍在宫禁的行踪模糊不清,着实难以推进。她?低调审慎,又是皇族尊长,无?铁证不好擅动。” 云葳的眉目间遍布愁楚,耷拉着脑袋默然良久。 “想?什么呢?”文昭见她?愁容满面,试图让她?换换脑子。 “臣在想?,原刑部尚书?戴远安会否与她?或是杜府有所瓜葛,您可准臣查?” “准。”文昭不假思索地应下。 “只是若此线索也扑空,怕是只剩一途了。”云葳凝眉肃穆,瞧着有模有样的。 “别卖关子,直言。”文昭被她?勾起了胃口。 云葳忽而探身近前?,与文昭嘀嘀咕咕的,咬了半晌耳朵。 文昭眉心间沟壑深沉,狐疑的眸光点落云葳的脸颊,冷肃推拒:“此举风险太大,朕不准,休要动此念头。” 云葳顷刻嘟起了小?嘴,写了满脸的不高兴。 傻丫头竟要拿自?己做饵,来引蛇出洞,这还了得? “朕改主意了,戴远安与杜家的事,朕会交给萧妧去查,你不必管了,乖乖在家呆着。”文昭偏开视线,忽略了云葳不情?不愿的神色。 云葳不死心:“陛下何必麻烦萧姐姐,臣手里?的人替您分忧不好吗?” “好,很好。” 文昭话?音里?满是怄气?的意味,试探道?:“那你把念音阁的下属交给朕差遣?若如此,查案进展会快很多,朕也准你过?问?跟进。” 云葳不吱声了。 文昭毫无?意外?地轻哼一声,又道?:“自?诩聪明的小?傻猫。说说吧,桃枝在哪儿呢?一个两个都?假死诓朕,还真是主仆,行事如出一辙。” 话?音过?耳,云葳懵了须臾,她?方才当真是急中生乱,竟被文昭逮到了关键音讯。 可她?没法说桃枝在雍王府,不然好些事解释不清楚,毕竟舒珣不是她?的人,帮她?也只是看在萧蔚和?宁家的面子上罢了。 “臣也不知,是迁葬时,臣发现那尸体有问?题,这才寻了她?半载,但消息有限,还在联络。” 云葳闷头扯谎,半真半假的话?音掺杂一处,让人难以分辨。 文昭见她?耷拉着小?脑袋有些沮丧,羽睫将眸色遮掩的彻底,心知急不得,也就没再多问?。 该桃枝出现的时候,云葳会让人现身的,于大局正事,这丫头从不糊涂,文昭还是放心的。 “可还有旁的事要商量?” 云葳耷拉着脑袋保持沉默,不知在思量什么,文昭只得积极主动敞开话?头,顺带歪了身子,与人肩头贴着肩头,伸手去戳她?棱角分明的锁骨线。 “陛下,压胜的冤屈洗不掉,臣就只好躲在宁府干等着,这样臣心里?不踏实。” 云葳再度动起撒娇的念头,大着胆子将双手攥紧,环上了文昭的脖颈,一对儿墨色琥珀般晶亮的杏眼频闪,巴巴地望着她?。 文昭得承认,云葳于二人私下相处一途,似乎开窍了些许,就是这些小?心思用的时机不太得宜。 “不喜欢待在宁府,就跟朕回寝殿,朕不介意金屋藏娇。” 她?眼底闪过?一抹狡黠,揪起云葳的小?耳朵,贴在她?的耳廓处,呵气?如兰。 “家母在呢,您没法解释的。” 云葳将眼睛睁得圆润非常,瞳仁滴溜溜滚了一圈,才拎了宁烨作挡箭牌。 “朕今夜过?府带你出去消遣,是寻常君臣的行止么?” 文昭骤然失笑,端详她?时侧勾着朱唇,起了玩味捉弄的心:“宁烨早晚要知道?,朕曾说给你三年掂量我们的婚事,如今你又长了一岁,时间可愈发紧了。” “陛下…” 听得文昭毫无?顾忌议论起这些来,云葳顿觉羞赧,忙别过?了头去。况且现下她?和?宁烨关系紧张着呢,可绝不能再把此事漏出风来。 “这有何害羞的?” 文昭掰过?云葳的小?脑袋,以双手掌心来回揉搓着她?没什么肉的脸颊,打趣道?: “正事说完了,该料理私事了,出去散心?你躲了朕一年,得好生陪陪朕。” 文昭的魔爪揉捏得起劲,云葳小?嘴在她?掌心重力的施压下,都?撅成了锦鲤模样。 “…哼唔,您松开…” 云葳伸手去掰文昭的手心,待给脸颊争取到了自?在,这才将大脑袋贴去了文昭胸前?,抬手搅弄着她?衣襟处的小?玉件,咕哝道?: “外?面人多,臣不想?凑热闹,要不您留在这儿陪着臣?就眼下这般便很好,无?需观星赏月的。” 她?当真是离开朝堂过?于久长,甚是贪恋褪去君王本?色,柔情?脉脉的文昭,以至于都?要忘记了,这人在大兴宫内问?政时,是怎样不怒自?威的肃然模样,自?也少了曾经的提防与忌惮。 文昭心底暗叹:于二人相处的私情?范畴,云葳实在太容易满足,从不曾缠着她?要这要那,就连她?主动给的,云葳都?能给她?推回去,于虚浮的荣华和?节庆的仪式感,并无?艳羡期待。 “你若觉得如此自?在,朕依了你就是。” 文昭随手呼噜着云葳头顶的两个小?揪揪,好奇道?:“今日可有给朕备礼物?” 一语落,云葳傻呆傻呆的小?表情?煞是好看,一整个人僵在了文昭的怀中,小?脸上漫过?一层局促不安的红晕。 不必问?,定然是没有的。 云葳对经营感情?的路数,还是一窍不通,仿佛脑子里?没有这根弦。她?羞怯于接纳别人的好意,也不知如何表露自?己的心意,当真让人心疼又无?奈。 文昭本?也不觉得有何不妥,若云葳备了礼物,她?才要大呼惊喜,如今不过?是寻常。 可这人冒出来的下一句话?,却是把她?噎了个好歹—— “为何要备礼物?送来送去的不烦吗?再说,为何是今日,今日怎就要备礼给您?” 云葳问?得绝对是一本?正经,没有一丝一毫神色是开玩笑的模样。 “今儿是什么日子?” 文昭不顾仪态,翻了个圆润的白?眼,巴掌抡成半圆,在傻猫身后拍了一下。 “…嗷!”云葳捂着软肉,颇为灵巧的从她?怀里?跳了出去,眸子里?满是戒备,委屈巴巴地掰扯: “先前?约法三章了的,您破戒了。今儿是七夕,女子乞巧,学子晒书?…嗯…这习俗小?童都?知道?的。” 云葳说到一半,忽而明白?了文昭的用意,七夕也有大胆求爱的意思,少男少女们今夜可以自?由自?在地走上街头,拜拜鹊桥仙,祈福祈愿共结红绳。 “呵…”文昭浅笑着反问?:“怎不敢说全了?莫非云大姑娘连小?童都?不如?” 把自?己绕进去的小?傻猫红着小?脸语塞半晌,眨巴着羽睫回味文昭的话?音,突然厚脸皮起来: “陛下如此损臣,是给臣备了心意不成?您藏着掖着算什么?” 嚯,出息了还! 文昭忍不住在心底“啧啧”两声,暗道?云葳此番回来硬气?了不少。 她?拍了拍身侧的小?蒲团,悠然调侃道?:“坐过?来,朕现下心情?不大好,你把朕哄开怀了,或许朕能变出个礼物来。” 月影清晖斜斜地洒落在文昭身后的屏风处,一层柔白?暖晕笼罩着她?,平添了几许出尘的仙气?,温和?清冷,中和?了烛火的黄晕,显得她?的肤色更白?皙了几分。 云葳将视线点落的刹那,心底倏忽间窜出了无?数乱撞的小?兔子来。 她?扪心自?问?,是当真想?要和?文昭贴在一处黏黏腻腻的,也是当真期待着一睹文昭给她?准备的惊喜。 先前?一怒之下摔碎了文昭送她?的第一件礼物,她?着实懊悔难过?了好久,却又不好意思与旁人说,显得她?很抠搜小?家子气?似的。 咬着下唇忖度须臾,云葳出溜出溜的又坐了回去,外?表装得老实扭捏,实则几度掀起眼睑偷瞄文昭的侧颜。 磨磨唧唧的—— 文昭故作淡漠模样,可内心早已等得不耐烦了,跟云葳玩心理战实在累人。 “…陛下” 云葳小?小?声唤了她?一句。 文昭只管坐等下文,单手托腮望月,没理她?。 “陛下…” 云葳再度出言,语气?温软至极:“臣眼睛痛,好似被异物眯着了,您帮帮臣可好?” 文昭狐疑拧眉,回身来瞧,只见傻猫当真在用脏手蹭着眼睑,羽睫翕动不停,不像是在说谎。 偷瞄别人还能瞄成这般,也是蠢得可以。 “手拿开,给你吹吹。” 文昭挪了挪身子,与人紧紧挨着,半眯起一双凤眸,找寻着云葳杏眼里?的杂物,连呼吸都?很轻微。 “没东西呀,哪边不舒服,上面还是下面?” 许是光线昏暗,文昭盯了许久都?没察觉异物何在,轻柔吹了两口气?,问?道?:“可好些?” 云葳忽而往前?探了脑袋,温热的小?嘴顷刻贴上了文昭未来得及合拢的朱唇,意外?举措让人惊讶不已,愣在了原地。 小?伎俩得逞的满足令云葳弯了眉眼,心底冒坏的念头涌起,她?趁人不备,贝齿微挪,直接给文昭的下唇来了一口。 好嘛,学会咬人了还! 挑衅的小?动作令文昭觑起了凤眸,索性展开双臂揽过?眼前?人,禁锢得牢牢的,反客为主,开启了一场她?主导的“唇枪舌战”。 急促的呼吸愈发凌乱,断断续续的,云葳几近窒息,小?爪子忽而死命揪起文昭后颈的衣衫。她?不小?心牵扯到了文昭散落的发丝,一阵抽痛令文昭收回了缠绵的朱唇。 云葳身子如水般瘫软在文昭的心怀,方才蜷起的双手自?然垂落,眸色迷离,缓了半晌才喃喃道?:“陛下可开怀了?” “方才怎么了?下手那般狠?” 文昭扯了身后的衣领来瞧,竟被云葳的指甲抓破了,她?颇为意外?地追问?:“可是朕让你不舒服了?” 大脑袋往文昭的胸口处蹭得更结实了几分,云葳有些羞赧地嘟囔道?:“没有。臣…刚刚有些怕,喘不上气?来,下意识地,不是故意的。” “是朕疏忽了,无?需自?责,慢慢来。” 文昭难掩心疼,之前?的云葳不是这样的,把人送去刑部的那一遭,实在是个最大的错误。 “嗯。”回应她?的只有一腻乎乎的小?奶音。 “来,先起来。”文昭托着她?的肩头,把人从怀里?揪了出来,这才得以理顺广袖褶皱,从袖袋里?掏出了那个被二人腻歪半晌,都?温到热乎了的小?锦盒来。 “礼物无?甚新意,算是朕的态度与承诺吧。” 文昭单手拖着锦盒,拨动划扣将盒子打开,递去了云葳眼前?:“耳珰是旧物,耳坠是新的。工匠修缮的手艺好,放在一处竟瞧不出来哪个更新一些。” 云葳瞥见那对儿白?兔的时候,满眼都?是惊喜,她?本?以为,文昭早该把那断了的首饰着人捡走扔了,却不料竟被人修缮得完好如初。 “谢陛下,臣喜欢的,臣不该摔了它,先前?是臣冲动了。” 云葳小?心翼翼地拎了首饰出来,如至宝般捧在手心里?,转眸与文昭请求道?:“陛下可肯再给臣戴一次?” “自?然。”文昭莞尔浅笑,接过?耳饰来,悄然将烛台移近了两分,边穿针边笑言:“小?芷是个念旧的?那副猫头耳坠,不喜欢?” “没有不喜欢,都?好。” 云葳摆弄着精巧的小?耳坠,白?玉底色蓝宝佩饰,灵动清秀,当真很合她?的眼缘。 “单日双日换着戴,您说好不好?”她?将小?耳坠拎去月光下,皎洁的光晕顷刻穿透了成色上佳的羊脂玉,柔和?的微芒落于乌黑的瞳仁,瞧着煞是迷醉。 “你想?如何就如何,傻乎乎的。” 文昭笑着嗔怪了一句,心底却很是畅快,小?丫头好哄得很,高兴都?写在脸上了。 “这等小?事何须问??就算你两个一起戴着,朕也不管。戴好了,莫再靠着朕,肩膀麻了。”文昭推了推懒洋洋的小?东西,挪着身位换了个姿势。 云葳沉溺在自?己的思绪里?,将锦盒收好后,喃喃自?语: “您说得对,我可以再穿一对儿耳洞出来。” 听得这话?,文昭脑补了一幅云葳每日顶着一对儿猫头和?兔脑袋入宫去朝议的盛景,不由得嗤笑出声来。 绝对是傻得可爱! 第97章 马脚 月挂中天, 星舞银河。 宁府长街外的行人欢声渐渐隐匿,京城官道?两旁的灯火繁华也已消散,长夜复归静谧。 云葳最近有些多思劳神,窝在文昭的怀中, 于她是难得的心安。 是以多日不曾好眠的她, 眼睑一眯, 就睡了?个?迷糊。 文昭垂眸瞧着云葳安睡时恬然的容色, 目光里满是爱怜,她悄然紧了?紧揽人的小?臂, 生怕这片刻安稳, 是梦幻般虚离的泡影。 秋宁在门外守了?许久,眼见弯弯的月牙缓缓爬上南天,忍不住推开了?房门, 试图催促。 “陛下, 漏夜更深, 您该回?去了?。”抬脚入内时,秋宁余光瞥见二人腻歪的模样,慌乱垂眸避让。 文昭手抵朱唇, 拂袖一挥,气音轻吐:“左右已晚了?,不急在一时,你出去候着。” 秋宁微微眯眼,不甘心地?再劝:“方才宁夫人来过,耽搁久了?怕是不合适。” 文昭甩了?她一个?白眼,觑起凤眸忖度须臾, 小?心翼翼地?将睡熟的云葳抱上了?床榻,轻柔的给人掖好被子, 吹落烛火,这才踩着猫步离了?卧房,直奔府外。 待到宁烨得了?文昭起驾回?宫的消息,她快步寻去云葳卧房时,只?见女儿早已沉浸于梦乡中,无有?意识了?。 她的眉心蹙起,拧成了?一个?川字。 文昭几日内频繁过府,上次惹哭了?云葳,这次竟还将人哄着睡熟了?,宁烨怎么琢磨都觉得二人相处的透着怪异。 无声合拢房门,她缓步游走?于回?廊下,脑海里的迷雾愈发深重,忆起连日来云葳疏离的反应,她却也无有?勇气再出言询问分毫。 京城的另一头,小?马车飞速奔驰,不出一刻,文昭就已回?了?大兴宫。 一脚踏出马车,文昭与泠泠月色撞了?个?满怀。 她凝眸望着层叠掩映的宫阙,沉声道?:“这会儿太后该是未睡,去瞧瞧。” 秋宁颇觉意外,赶紧指了?个?小?宫人先去通传,免得文昭深夜过去,将老人家吓到。 得了?消息时,齐太后早已沐浴停当,连妆发都梳成了?就寝前的模样。 “备碗安神汤去,快些?。”齐太后颇为心忧地?吩咐身侧的余嬷嬷。 她熟稔女儿的脾性,大晚上的,文昭绝对无事不登三宝殿。女儿此时来寻她,定是揣着恼人的烦心事,约莫今夜睡不安稳。 余嬷嬷匆匆领命离去时,正好撞上踏月而?来的文昭,忙温声见礼:“陛下万安。” “母亲睡了?么?”文昭淡声轻语,虚虚的将人扶住了?。 “太后等着您呢。”余嬷嬷颔首应承,躬身退了?下去。 文昭放下心来,屏退随侍,紧走?两步入了?太后的寝殿,拱手一礼,莞尔道?:“母亲安好,儿搅扰您了?。” “来坐吧,有?好些?年未在夜里见过你了?。”齐太后端坐妆台前,和婉地?朝她招手。 文昭近前,随手拎了?把小?木梳,立于她身后,轻柔给她篦发,寒暄道?: “您近来身体都好?听宫人说,您最近胃口尚可?,头疼可?好些??” 太后哂笑一声,转身攥住了?文昭的手,怜惜道?:“来此有?事吧?你忙了?一日,无需再侍奉我,坐下说说话。” “那?女儿就直言了?。”文昭搁下木梳,与人对坐一处,温声询问: “母亲可?否给我讲讲旧事?姑母是怎样的人?祖父又是如何得了?这天下的?” “怎突然问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太后满面费解,定睛凝视着文昭,意外之感溢于言表。 “女儿得了?些?消息,与前雍旧事有?关,有?人检举姑母,她可?能谋害了?姑祖父在位时的林淑妃,也就是林青宜的堂姐。”文昭轻叹一声,眼底有?纠结也有?期待。 这些?时隔日久的宫闱旧事,也就只?能来问太后了?。 闻言,齐太后一怔,显然是被这消息吓得不轻。 “怎会?”太后难以置信:“你姑母是个?淡漠低调的性子,年轻时就不喜热闹争执,身为长女照顾老少都很?尽心。她文武才德尽皆出众,也颇得你祖父器重,为何要害一个?性情温顺的宫妃呢?” “女儿也不解,这才来问您。”文昭垂眸低语: “若真有?此事,那?林家结党图谋逆事的案子便?很?蹊跷,姑祖父暴毙的事更像被人筹谋设计了?一般。如此一来,外间难免揣测是文家狼子野心,得位不正。大魏根基尚浅,禁不住此等揣测,女儿得查清楚。” “昭儿不该作此想,你祖父最疼胞妹,他妹妹嫁给雍帝为后,生的一双儿女都病弱,他愁闷不已,护着还来不及,哪有?心思弄权?文家掌兵不假,但那?时篡位不如权倾朝野,等候水到渠成来得机智顺遂。” 齐太后的话直白,却也是实情。 彼时前雍气数将尽,非人力可?挽回?。文家身为皇室倚重的外戚与将门,早已权倾一时,无需冒此风险,得了?至尊之位,只?是时间问题。在前雍末路穷途之时积攒家族名望,厚积薄发,才是最好的选择。 “况且你祖母是舒家人,你祖父与她鹣鲽情深,舒文两家彼此结亲,一荣俱荣,顾及这层关系,他也不会贸然窃国,徒担风险。当年末帝禅位突然,你祖父忧心好一阵呢。” 太后轻叹一声,昔年她与先帝早有?预料,文家终有?一日会正位大兴宫,却没料到时机会提前这许多,打乱了?文家的节奏与步调。而?后改朝换代?,边境四起的兵戈杀伐,更是让文氏一族的宗亲死伤惨重。 得天下容易,守天下难。 文皇后只?留下两个?血脉,雍末帝舒臻禅位不久便?病逝了?,好在卧榻多年的长女舒珣竟渐渐痊愈,长大成人,肖似生母,被大魏太祖帝这个?亲舅舅怜惜得紧,封了?王爵金尊玉贵的荣养着。 “若非祖父授意,莫非是姑母自己?的打算?暗中推波助澜,灭了?在朝举足轻重的林家,加速前雍土崩瓦解,助文家早日上位?”文昭的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 “你今日怎么了??以往你不容旁人说你姑姑半分不是,今儿的口风不太对啊。”太后敏锐觉察出了?异样。 “去岁初秋,姑母入宫探望过您。中秋之际,云葳府上就出了?事,牵累了?吴尚宫和吴桐、敛芳,还有?槐夏。” 文昭怅然道?:“吴尚宫跟您半辈子,因贼人威胁而?背叛,我们身侧折损数名干将,这局足够阴狠,设局人熟知谁人是我们母女的腹心。况且那?段时日入宫的人里,能派人接触到吴尚宫寝居的,只?姑母一人。” “可?查到证据?”太后面色陡然严肃起来,自责道?:“时隔日久,吾记不得她那?日都谈了?什么,往何处去了?。” “您无需烦忧。”文昭赶紧开解:“女儿派人去查了?,只?是跟您说说,您日后多加留意。” 齐太后沉吟须臾,肃然叮嘱:“嗯。杜淮执掌宫禁宿卫,你若无证据,不好打草惊蛇,但暗地?里得把他的权势架空。你姑母若真有?筹谋,从前雍至今隐忍近三十载,为的,只?能是皇位。” “女儿明白,时候不早,您早些?安枕。”文昭恬然淡笑,起身微微拱手。 太后扫见去而?复返的嬷嬷,温声留人:“命人熬了?安神汤,喝了?再回?吧。” “好。”文昭心底暖洋洋的,太后照顾她,一如小?时候般无微不至,心思细腻,算是难得的宽慰。 可?惜安神汤也压制不住她翻涌的思绪。 她缓步走?在宫道?上,推己?及人,思量了?一番,方才太后分明说,祖父对文武双绝的姑母甚是倚重,若如此,这位祖父的嫡长女,会否和她自己?前几年有?着一样的心境——恨不能正位九五么? 思及此处,文昭脚步一顿,转眸吩咐秋宁:“让槐夏去查杜家与云家旧日有?何冤仇,切莫假手于人。” 若文俊意在夺位,合该先行翦除她身侧得力的臂膀,可?明面上她给云葳的实权分外有?限,理应不是文俊优先清理的目标才对。 除却文俊与云家有?私怨,务必除之后快,文昭暂想不出文俊对云葳出手的旁的动机,只?好先顺此思路查证。 秋宁领命离去,文昭仰首望着西斜的月牙,任清风吹落满地?合欢,凤眸里的惆怅与落红平分秋色。 云葳在府等了?几日,文昭没给她传回?丝毫音讯,她有?些?坐不住了?。 一雨雾空蒙,天色尚且昏暗的清晨,云葳拎着把小?油伞,脚步匆匆地?赶去了?宁烨卧房外。 “咚咚”——“您起身了?吗?” 卧房内昏暗一片,宁烨早便?醒了?,但外间雨紧,也就懒得动弹。加之床榻上还多了?个?粘人精攥着她不放,是以此刻妆发都是散乱的。 听得熟悉的嗓音,宁烨眉心一皱,拂开云瑶半梦半醒里扯着她衣襟的小?爪子,披了?外衫快步去开门。 “先进来,雨急风紧,这么早跑出来作甚?有?事?” 云葳瞧见乌发斜垂的宁烨,一时有?些?不自在,垂着眉目轻语: “抱歉吵醒您了?,不进了?。我…想去趟雍王府,可?否麻烦您安排?是要紧事。” 宁烨狐疑更甚,近来府中将云葳看得严实,孩子绝对得不到外间半点风声,何处冒出来的要紧事? “想去可?以,话说清楚。”宁烨抵着门板,伸手夺过了?云葳的油伞,断了?她的退路,让她不得不进屋。 云葳闪身入内,宁烨合拢房门,沉声嘱咐:“下次让院里人传话,莫再自己?乱跑。府中人虽说根底尚算干净,但人多眼杂,总归有?风险。” “嗯。”她站在卧房外间,不乱看也不乱走?,只?低声道?:“桃枝活着,人在雍王府,我有?要事问她。” 宁烨眯了?眯眸子,难掩意外地?追问:“雍王和你,什么关系?她为何冒险救你,还藏着桃枝?” “受人之托罢了?,您放心,她和阁中没关系。”云葳垂着脑袋嗫嚅:“您应吗?” “我对外称病,不好出门。在这等着,我去问问你舅母,让她带你。” 不待人回?应,宁烨单手握簪,飞速绾了?发,拎着油伞直入雨帘。 “…娘,吵…”糯叽叽的哼唧自内间屏风后传出,把云葳吓了?个?哆嗦。 云葳的惊吓还没回?过神来,屏风后探出的小?脑袋却是吓得更狠了?,嗷一嗓子就叫了?出来:“鬼啊!” 云瑶的叫声惊天地?泣鬼神,云葳无奈阖眸,一个?箭步上前捂住了?她的嘴,没好气道?:“鬼你个?腿儿,活的。” 云瑶的眸子里满是惊恐,府上没人告诉她云葳在世的事儿,但她瞧着眼前凶巴巴的人,的确和她那?倒霉姐姐如出一辙,活的便?活的吧。 “唔…松开我。”她口齿含混不清地?咕哝着,待云葳松了?手,气急败坏之下躲去床榻上抱怨: “是人是鬼也没差,装死装了?一年,简直令人发指!” 云葳深觉自己?和妹妹气场不合,忍住揍人的冲动,她转身站去了?门边,透过窗纸看雨景,候着宁烨。 “你来干嘛,娘呢?”云瑶好奇心作祟,也跑出来凑热闹:“躲在府里多久了??跟娘一起回?来的?” 云葳嫌弃的把她扒拉去了?一边:“别?乱打听,睡觉去。” “教我制毒行不?你不是藏了?堆毒药吗?作为回?报,我可?以帮你办事。成日神神秘秘的,有?事我帮你,不比求老娘容易?”云瑶满不在乎地?抱臂在旁,巴巴个?没完。 这话入耳,云葳抿着嘴长叹一口气,暗道?云瑶是个?活祖宗。 若她真教人用毒,宁烨得把她皮扒了?。 “我的忙你帮不上。学点好的,读你的书。”云葳冷言冷语,若非没有?伞,这会儿她非走?不可?。 “那?日雍王非要过府,是来寻你的?娘去找舅母了?,是不?”云瑶忽闪着大眼睛,俏皮道?: “雨天湿滑,舅母生产后一直体弱,你别?折腾她。想去雍王府?我可?以去啊,我和舒外婆很?亲近的,探望很?正常。” 云葳一怔,聒噪的小?不点也长脑子了?? “当真?”她转眸盯着云瑶,又道?:“娘能放你随意出府?” “切,我又不是你,瞧不起谁呢?”云瑶丢了?她一个?白眼。 “那?你昔年在宫里时,和太后关系如何?”云葳追问。 “我是开心果,只?要我想套近乎,没人扛得住。太后,还行吧,去陪过她几次。”云瑶成竹在胸。 “成交。”云葳眸光微转,莞尔道?:“毒不教,医术可?以。” “哼,行吧。”云瑶气得嘟嘴,“一个?时辰后,我带你走?,委屈你扮作我的侍女咯。” 云葳哼笑一声,开门冲进了?雨帘:“你和娘说,我走?了?。” 是日晌午,云瑶当真把云葳带去了?雍王府。 桃枝残了?腿,半倚床榻,眼睛虽盲,耳力却愈发好,不待云葳说话,听得脚步声,便?激动唤道?:“姑娘!” 云葳眼眶酸涩,缓了?良久才近前握住她的手:“姑姑受苦了?,是我牵累了?大家。” “不说这些?,活着回?来就好。”桃枝颤抖着手拍了?拍她的脸颊,“瘦了?。” “姑姑再等等,等我查到线索,把歹人揪出来,就接您回?家。”云葳话音恳切,“您有?消息给我吗?” “先前那?枚失了?簪头的金簪,姑娘得拿回?来,簪管里有?林老给您的手书。侯府被朝廷收回?了?,东西怕是入了?内府库。”桃枝的话音一本正经,“文俊阴狠老辣,似精通毒理,姑娘切切小?心。” “您放心,您和林家,还有?侯府上下的仇,我会让她偿还干净。”云葳眸光微转,抬手攀上桃枝的耳畔,低声嘟囔: “姑姑,麻烦您个?事儿,想办法托人办成,最好今日就做了?……” 桃枝认真听完,正色道?:“小?事,好办。” 云葳依依不舍松了?手,温声道?:“您好生养着,我不便?久留,先走?了?。” “嗯,去吧,行事别?毛躁。”桃枝不放心,絮叨不停,朝人摆了?摆手。 云葳离开王府的半路上,心绪愈发杂乱,内府库在禁中,存放的多是文昭私产,她的手够不到。 “瑶瑶,敢入宫吗?去给太后问安?”她眸光一转,打起了?幼妹的主意。 “得寸进尺?”云瑶眉目扭曲:“要干嘛?” “带我混进去,你陪老人家说说话。”云葳无意相告。 云瑶托腮忖度须臾,轻叹道?:“行吧,仅此一次。”她敲着车窗,吩咐马夫:“去宫门口。” 二人在门口等了?半个?时辰,内侍才把人引进去。 太后瞧见云瑶身后那?低眉颔首的小?婢子,狐狸般的眸光微转,赶忙支开了?随侍。 “乱跑什么?皇帝已出宫见过你,这才几天,怎还闯宫?”太后有?些?后怕地?责问。 “臣有?要事求见陛下。”云葳跪地?做请,委屈道?:“臣实在无法,才斗胆来此,望您成全。” “等着。”太后出去与近侍耳语两句,沉着脸坐回?了?主位,再未言语。 不多时,文昭匆匆赶来,脸色幽沉,开口就是诘问:“怎就不听话?宫里眼杂,你胡闹!” “陛下息怒。”云葳装得乖觉,讨好道?:“臣今日来,本就是要与您定个?计策,故意漏马脚逗人出招的,您不生气可?好?” 话音入耳,文昭是愈发火大了?,云葳要做的事,真就拦不住,非要绞尽脑汁地?冒险撒欢。 “说来听听。”碍于太后在侧,文昭不便?发作,只?得将她的动机先打探出来。 “臣的计策便?是,您的内府库遭贼,臣昔日府邸旧物?失窃,您把这风声散出去,贼人会怀疑臣府上未死的漏网之鱼归来生事,定会慌乱去查。” 云葳小?声嘀咕:“但臣的东西,您真得还给臣,这不是演戏。” “什么东西?”文昭凤眸觑起,暗道?云葳胆子愈发肥了?,都敢算计打劫她的私库了?。 “昔年镶嵌扇形残玉佩的金簪。” 云葳边说边瞄着文昭的脸色,补充道?:“那?是桃枝姑母留给她的念想,您赐还臣吧。还…还有?个?云纹玉佩,是臣重金买下的宝贝,您也还给臣可?好?” “小?无赖。”太后听不下去,没忍住损了?她一句,嘴角扬起了?一抹玩味的弧度来。 “朕看你也是个?厚脸皮的小?无赖。”文昭半俯下身子凑她:“既送上门来,就不必走?了?,宫里躲着吧。” “不,臣…” “你拒绝朕也拒绝,自己?掂量。”文昭怼得干脆利落。 云葳瘪瘪嘴,暗骂文昭才是真无赖,只?讨好道?:“臣不敢” “秋宁晚些?会把东西还你,你去换了?宫人打扮,入夜来寝殿寻朕。” 文昭搁下一句话,转头就走?,走?了?两步忽又折返,吩咐道?: “你妹妹也暂住宫里,给你和‘养病’的宁烨打个?掩护。” 第98章 夜话 阵雨舒苏, 秋虫浅吟,风沉云角低。 云葳头顶两个小?揪揪,脚下步伐生风,自坤宁宫一溜烟闪进了文昭的寝殿, 累得气喘吁吁。 “宫里哪个小婢子有你这般没规矩?走?个路还带大喘气的。” 文昭故意调侃, 指尖点了点茶案, 温声道:“过来奉茶。” 云葳跑得快, 一怕被人认出,二来就是嫌弃这身粉嫩衣裙。 宫人分好多等, 文昭给她挑一身豆蔻幼女的滑稽妆扮, 定?是故意的。 文昭捧着卷书册消遣,云葳来了,她便也?无心读书, 视线随着小?人的动作游走?不停, 淡声?道?: “你要的云纹玉佩, 究竟是何物?又跟朕耍心思?左右朕都还你了,说句实话?” “您怎不问金簪,非要问玉佩?”云葳试图蒙混, 点茶的小?手欻欻的,带出了残影。 文昭凤眸半觑,抬手捏着她头顶的小?丸子,慵懒道?:“不就是云家家传的玉佩么,有何可瞒着的?” 云葳眸光一怔,瘪了瘪嘴没言语,心虚作祟, 手一抖就洒出了些?许茶汤。 “稳当些?。” 文昭拎了帕子拭去脏污,淡声?解释:“至于?么?朕记得幼时曾在云崧腰间见过此物, 所?以方才认出来了。云家旁支众多,是要约束仔细,你这小?东西肩上责任很重?。” “臣不小?了,您换个称呼。内府库遭劫的消息,陛下可放出了?”云葳意图岔开这个不算美好的话题。 “哼,人大了,主意更大。不让你兵行险着,你就跑出府来惹事,逼朕就范。午后?话就漏出去了,槐夏盯着呢。” 文昭冷哼一声?,抢过她手里打得全是沫沫的茶:“三心二意的,别做了。” “臣不敢久等,蛰伏日?久的毒蛇咬起人来,定?是一招毙命,臣担心。” 云葳净了手,吐露心声?:“况且南绍战事未定?,臣母还得回去吧,臣也?不好在宁府久待。” 文昭眸光一转,定?睛审视着云葳:“云崧可曾与?你说过,他与?杜家有无过节?” “未曾。”云葳回答的干脆:“臣父多年与?杜廷尉供职一处,不好生过节出来吧,得罪上官岂非步履维艰?” “得罪?”文昭嗤笑一声?:“你当谁都如你一般谨小?慎微?云山近可是相府长子,他有老父撑腰,怕甚?” “臣斗胆一言,云家父子,臣虽厌恶,但他们不是嚣张跋扈的做派。相反,他们战战兢兢,于?君权,还是敬畏忌惮的。”云葳怯生生地低语,字字属实。 “那便怪了。”文昭沉吟须臾,把云葳拉到了身边,随手戳着她的脸颊,嘀咕道?: “那你说,文俊为何针对你,要设局除掉你呢?你一小?小?郎中?,手无实权,行事也?不张扬,何至于?被她盯上?” 云葳懵懂地忽闪着眼睛,揣测道?:“不,您待臣有些?过了。那时您下旨夺情,在孝期将臣起复,这举动很不寻常,不是吗?” 话音入耳,文昭幡然醒悟,她也?是当局者迷,反不如云葳清醒透彻了。那会儿?云家惨遭灭门,她非要任用云葳的行止,确实会被有心人揣测成倚重?非常的前兆。 “是朕疏忽。”文昭的话音里满是自责,将下巴抵住了云葳的头顶,神态落寞。 云葳有一种被扮呆的大熊环抱的错觉,抬眸望着文昭破碎的眼神,竟有些?想摸摸她的头,以表安慰。 她手抬起的刹那,理智又将这僭越的举动制止,只在空中?僵了须臾,便落回了腿上。 “有一事蹊跷,臣府中?毒药藏得隐秘,瓷瓶精致,外表瞧不出。臣不解,她搜府时如何发觉那是毒药的?” 云葳满脑子正事,歪着头与?文昭说道?开来:“若她真毒杀了林妃,莫非她懂毒理?” “她怎会懂呢?文家未入大兴宫时,家塾不教?这些?;入了皇庭,规矩森严,更不会学用毒。”文昭凝眸沉思,呢喃道?:“除非她出嫁后?,在杜府结识了江湖中?人。” 云葳好奇心愈发重?了:“林家事发与?雍末帝即位是二十八年前,那会儿?大长公主是否已经嫁了人?” “对,她十九岁出嫁,与?丈夫去楚州生活,事发年她二十有二,是婚后?首次归京。”文昭不假思索地回应。 云葳忽而掰着手指头闷头盘算了许久,凝眉肃目,瞧着反有些?傻呆傻呆的。 “算什么呢,还要用手?朕借你十个手指,可够?”文昭面露不解,笑得有些?尴尬。 “别吵。”云葳嘟着小?嘴,怼得麻溜又干脆。 杏仁大眼定?定?愣了须臾,她倏地转过身去抓茶水,在茶案上自顾自画了起来,边画边嘀咕: “青山观主耶律莘早年在楚州谋生,后?北上入京,大魏开国那年南下,偶救家师一命而结缘,得家师周济,入了襄州青山观。如今想来这时机都太过巧合,好似人为,且耶律莘与?大长公主的轨迹多有重?合,奇怪。” 文昭脸色陡然凝重?,轻声?引导:“说下去,不怕出错,大胆说。” “臣觉得没有这么巧的事。”云葳拧着眉头低语: “耶律莘精通毒理,臣的毒都加了香料遮掩,放在妆盒里,普天下能一眼瞧出的很少。大长公主若不懂毒,搜出后?怎会让太医过府辨识?况且耶律莘一辽人,若真无幕后?助力,这些?年行事怎会这般顺遂?” “若耶律莘真和文俊有勾连,那文俊该知你和林老念音阁的身份。且耶律莘死前招认,林老是她毒杀的。如此想来,或许文俊急于?置你于?死地,是怕念音阁,和你与?林家人过于?亲密的关系。” 文昭沉声?补充着:“还有一点,朕一直迷惘,耶律容安认了给文昱下毒的事,却不曾招出毒从何来。朕本当她和耶律莘这个同父的姐姐暗通款曲,可查了多年,无一丝一毫的线索可以将她二人相连。” “千日?醉经年累月才凑效,必须是身边人才好动手,耶律莘去京千里,运毒风险太高,可能性?极小?。”云葳随口说出了自己的分析: “除非有人与?她接应,第三方转手将毒药带进宫里,再由耶律妃设法送去殇帝身边。” “文俊时常入宫照顾文婉和文瑾,对耶律容安也?很关照,完全有机会。” 文昭脸上满布霜色,思及此处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若文昱是文俊授意毒杀的,亲与?仇,恩与?怨,当真是错落纠缠了…… “臣查到西辽与?朝中?重?臣有染,先前以为这勾连外敌图谋窃国的,是云家。可臣错了,云崧没做过,此事另有其人。臣冒昧一言,大长公主和杜家的权势,以及宗亲的身份,有足够的实力和资格…” “莫说了。” 文昭冷声?打断了云葳的话音:“小?芷,让朕静一静。” 云葳撑着地板爬起来,躬身一礼,想要出去候着。 “回来,你自己寻个地方歇一会儿?,不出声?就好,别乱跑。” 文昭余光瞥见她的动作,颇为无力地吩咐。 云葳环视着宽大的寝殿,随意选了间屋子,躲着文昭远远的,没再弄出一点响动。 若她二人推测的都是实情,文昭此刻的心绪,怕是酸涩凄楚,又足够愤懑,一如她登门云家那日?一般,决绝而苦涩。 夜很静,云葳等了许久,不知不觉间歪头小?憩了一觉,醒来时,大殿内仍烛火通明。 她微微蹙起眉头,蹑手蹑脚出去寻文昭,只见这人还坐在原位,神色依旧呆愣。 正在她迟疑是否该近前宽慰时,文昭忽而抬起头来,正色出言:“小?芷,陪朕演出戏吧,快刀斩乱麻。” “好。”云葳毫不犹豫地应下。 “来。”文昭朝她招手,眼底疲态尽显。 云葳几乎是小?跑着扑了过去,递上了小?耳朵。 文昭与?人嘀嘀咕咕咬了半晌耳朵,这才淡声?询问:“懂了?可能胜任?” “嗯…臣尽力。” 云葳缩了缩脖子,这还是她第一次接这么刺激的戏码,文昭的脑回路真是不一般。 “还有两日?,做好准备。”文昭蹭了下云葳的鼻尖,调侃道?:“耍滑使诈你在行,朕信你可以的。” 云葳甚是无辜地忽闪着大眼睛,怪声?怪气道?:“您可真是抬举臣了。” “若坏了事,戏码皆成真,你看?着办。”文昭心情不算好,见臭猫跟她使小?性?子,咬着牙威胁。 听得此话,云葳倒吸了一口凉气,懒得跟文昭掰扯,索性?闷头不再理人。 “朕去岁入冬在偏殿修了方暖池,时辰不早,我们沐浴歇下?” 文昭也?不知云葳是单纯不想理她,还是被方才那句玩笑话吓着了,试图出言讨好。 暖池?我们? 云葳的思绪有些?凌乱。 “愣什么?”文昭端过云葳迷茫的小?脸,凤眸含笑,直勾勾打量着她。 “臣倦了,不洗了,睡矮榻。”云葳嬉皮笑脸,脚底抹油,下颌一转,调头直扑小?榻。 文昭反手钩住云葳头顶后?垂落的小?发带,打趣道?:“朕改规矩了,寝殿矮榻不准旁人睡,你必须沐浴,才可以留下。走?了,去偏殿。” “您先去,臣候着。”云葳溜不得,只好试图逃避,错开与?文昭共沐的可能。 文昭的阴笑愈发危险:“你是要宫人今日?就发现,云葳那兔崽子诈死欺君,是么?” “不…不是。” 云葳讪笑摆手,顿觉后?背汗毛竖起来大半,暗道?文昭皮笑肉不笑的本事可真是炉火纯青。 老毛病作祟,文昭一个手痒痒,又如拎小?鸡般,架着云葳腋下的软肉,提溜着人往偏殿去,行至外间廊道?才将人松开。 廊道?侍从人杂,云葳只好装乖,低眉颔首走?得规矩,俨然是个守礼的小?宫婢。 待二人一前一后?入了偏殿,帷幔遮掩处有个偌大的浑圆暖池,池中?水雾氤氲,花瓣周游,青白?色的池壁石料润滑光洁,几乎能照见人影。 文昭屏退了其余的侍从,转眸瞧着呆愣的云葳,嘴角勾起一抹坏笑,反手一推,就把人扔进了水池。 “噗通——” 池边地面本就湿滑,云葳失足落水,扑腾了半晌才浮上来,抬手抹去脸上沾染的水珠和花瓣,满眼怨怪地瞪视着使坏的文昭。 她的衣衫算是湿了个透,连袜子都没放过,一会儿?要如何出门去! 文昭状似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遍身湿透,衣衫紧贴,身形错落有致,峰谷迂回的小?丫头,眼底的笑意愈发深沉。 待到云葳回过味儿?来,她又羞又愤,哗啦一声?,把自己藏进了水中?,别过脑袋不再搭理文昭。 扬手褪去外衫,文昭缓步走?入暖池,动作轻微,未曾渐起一丝水花,借着半人高的热汤,游去了云葳身侧,与?人并肩倚靠在池壁处,调侃道?: “羞什么?又不是没看?过。方才说不要洗,这会儿?又主动往深水里钻,你这是欲擒故纵?况且朕第一次与?人共浴,你的殊荣可是独一份。” 厚颜无耻,轻浮孟浪! 云葳在心底叽歪不停,嘴上却是老实:“臣的袜子在您殿内游走?多时,不干净,这沐汤白?泡,越泡越脏。” “朕的寝殿不染纤尘,勉强尚可。”文昭淡然浅笑,又道?:“不过,朕确实忍不得这些?,所?以这池水废了。你把衣服丢去外头,朕换一池。” 一语落,文昭抬手按上了池边的一个石雕旋钮,池水飞速流出去。 云葳看?得呆愣,环手抱住了湿透的身子,沿着池壁抱膝而坐,一脸委屈的小?模样。 “要朕帮你?磨蹭久了要受凉的。”文昭侧目逗弄她,凤眸弯弯,笑得妩媚又妖冶。 “您…过分!您占臣便宜。”云葳气鼓鼓地嘟着嘴,身子却有些?凉意。 “朕与?你皆是女子,自己也?在此处,怎不是你占了朕的便宜?朕若受了风寒,你就是罪人。” 文昭慢条斯理的与?人掰扯,语气里玩味十足。 云葳眼一闭心一横,扯了裙带,将湿透的外衫裙裳解下,只留了小?衣在身,掩耳盗铃般闭着眼嘟囔:“好了。” “小?衣褪了。”文昭并不想就此作罢,“洗不干净朕不要你。” “衣衫是新的。”云葳咬牙回怼:“您不也?穿了里衣?” 文昭嗤笑一声?,扬手便将绛红的蝉翼纱里衣褪去,露出月白?色的肚兜来,把小?人惊得一怔。 “朕褪过,该你了。”文昭悠然抱臂在旁,似成竹在胸的猎鹰盯着无路可退的小?白?兔。 对于?文昭的无赖行径,云葳束手无策,只能干瞪眼,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哪里经历过这场面? 见人倔强的不肯动手,文昭不再废话,眉梢一挑,玉指攀上云葳的肩头,指尖往里一扣,反手就把纱质的小?衣扯了去,臂弯一紧,将人拐带到了自己怀里。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过于?利索了。 云葳傻在当场,后?脑勺撞上文昭心口的刹那,险些?忘了呼吸。 “哈…” 文昭忽而失笑,手指戳着云葳那水蓝色的肚兜,打趣道?:“你这对儿?白?兔谁绣的?又憨又傻,不过这位置嘛,倒是正合适。” 云葳倏地羞红了脸,伸手去拨文昭的魔爪,这人戳得她痒痒的,那处温软她自己都没戳过,文昭简直蹬鼻子上脸,一点体统都不要。 文昭敛眸嗤笑,转动旋钮,源源不断的暖流缓缓漫过水池,她揽着人划去了池中?,眼底涔着得逞的畅快。 一双手肆无忌惮地滑过肩颈,云葳低垂的羽睫被水雾濡湿,视线有些?朦胧,身子却不甚自在。 “舒展些?,这样蜷缩着能洗干净?”文昭的口吻里满是凑弄。 “臣自己洗。”云葳溜远了些?,脸上害羞的红晕犹在。 与?文昭滑滑的肌肤挨在一处时,她觉得身子莫名暖融融的,从无有一刻如眼下这般炙热的渴望着,想攀上文昭的肩头,与?人相拥一吻。 纠结扭捏与?压抑的期待渴望纠缠一处,让云葳捱得颇为艰难,草率到近乎狂躁地往身上撩着水花。 文昭悠悠然在侧沐浴,视线有一搭没一搭地扫过躁动的小?傻猫,嘴角的弧度就没消减过。 她暗自感叹:小?样儿?,我还拿捏不住你了? 僵持大半晌,云葳忍不住出言催促:“陛下,您好了吗?” “好了,你闭眼背过身去,朕准你睁再睁开。”文昭故作严肃地吩咐。 云葳甚是乖觉,转身照做,却在听得水声?的刹那,好奇心作祟,偷摸回头瞄了一眼。 哪知文昭满腹心机,方才就是虚晃一枪,她根本没出水池。云葳偷瞄时,正好与?她的视线对撞一处! 文昭哼笑一声?,朝着云葳步步逼近:“阳奉阴违么?想看?什么?” “没…没有。”云葳硬着头皮抵赖,后?退的身子挨上了石壁,冰得直哆嗦。 “出去等朕。” “哦。”云葳委屈巴巴地环顾四周,只一套寝衣在侧,她只好去够地上湿冷的旧衣,暗道?这沐浴纯属胡闹。 “脏衣服不能穿,直接出去,偏殿无人。”文昭得寸进尺。 还真是故技重?施,先前文昭就玩过这套把戏,云葳才不照做,固执地拎了旧衣在手。 “啊——” 文昭见她执拗,索性?近前将人捞了起来,端着她一道?爬上了地面:“实在废话,想看?便看?罢,扯平了。” 云葳气鼓鼓的,眼眸一转,小?手攥着文昭颈间的系带,用力一抻,便给人卸去最后?一层伪装,满意地歪了歪脑袋,大眼睛直勾勾地欣赏了一番美景。 文昭反手呼了云葳后?脑勺一巴掌,哂笑威胁:“冒坏是吧?你自找的,怪不得朕。” 她抬手扯过宽大冗长的寝衣披在身上,脚尖一勾,将云葳的旧衣踢去了池中?,悠然道?:“朕走?了,你自己跟上来。内殿通道?朕回了便锁闭,莫怪朕没提醒你。” 眼见文昭拔腿就走?,云葳急得直跺脚,地上散落着文昭的外衫,可那是御制纹样,她又不敢穿。 思忖须臾,云葳只得厚着脸皮追上了文昭,揪住她的裙摆,讨好道?:“您带臣一程,衣袍宽大,臣瘦,可以装两个人的。” 左右是内殿通道?,又不去廊下见人,总好过光着大长腿乱窜。 “朕没这习惯。”文昭冷言冷语。 “臣要脸。” 云葳语气软的不像话,不等人应承,自觉主动地扒拉着她的衣襟,闪身往文昭怀里钻,还不忘给自己找补: “臣真的很瘦,您看?不挤的。” “朕如何走?路?”文昭板着脸发问,好似并不在意那撞上来的一坨温软。 云葳大眼睛滴溜溜一转,反手搂着她的脖颈,身子一纵就挂了上去,得意道?:“这样便好了,臣不重?,陛下快些?走?。” “脸呢?” 文昭翻了个白?眼,手却实诚的托住了肉团子,有些?吃力地迈步往前,嫌弃道?:“脑袋闪闪,挡路了。” 云葳乖觉地伏上文昭的肩头,悄然扬起唇角,讽道?:“倒贴给您了,没关系,臣不要了。” 原来厚脸皮如此爽,她下次还要! 第99章 做戏 漏夜更深, 雨停风散,兰烬满灯台。 寝殿里早已有人整理好床榻,秋宁本打?算候着文昭归来,问问可还有吩咐, 可她眼尖地瞥见二人折返时诡异的姿势, 吓得一溜烟跑远了。 云葳再轻, 也是个长成的?大活人, 文昭气喘吁吁,将人如卸货般丢去床榻, 叉着腰缓了许久。 她盼着云葳放开些, 主动?些,却没料到这人今晚有胆子一步登天,竟能厚着脸皮做了人形挂件。 云葳方才纯属热血上头, 这会儿?冷静下来, 实在没眼看文昭。 逮到?文昭喘息的?间隙, 她出溜一下滑进被?窝,一把将?被?子蒙过头顶,闷闷道:“陛下, 臣乏累至极,先睡了。” “不?许睡。”文昭翻身上榻,揪着锦被?又把人薅了出来,霸道要挟:“朕还不?困呢,你得作陪。” “天快亮了。”云葳拖着长音哼唧:“该睡了陛下,臣还要陪您演戏,睡不?够脑子不?好用的?。” 文昭沉声一叹, 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想和人卧谈, 却又被?云葳找了合适的?理由?搪塞。 反手给?人掖好锦被?,文昭失落地掐灭了烛火,扯落帷幔躺倒在侧,不?悦道:“睡!” 不?多时,文昭平顺有节律的?呼吸声漫过耳畔,云葳悄摸探出了小?脑袋,乌黑的?瞳仁痴痴地望着身边人睡熟的?侧颜,笑得有些憨傻。 她今日实在是出息,欺负了文昭不?说,还把人看个光光,如今二人当真?扯平了,云葳心里流淌的?都是蜂蜜。 放飞自我,原是这般惬意?畅快。 甜甜的?小?梨涡挂在嘴角,云葳欣然入梦,再度醒来时,身侧早已空空。 文昭一大早就移驾宣和殿,给?贪睡的?小?懒猫留了个字条:外间茶炉,薏米甘露羹,莫乱跑。 云葳睡眼惺忪,抓过字条来读,忍不?住嘀咕:“跟哄孩子似的?。” 床边摆了新衣,还是昨日的?式样,云葳瞥见时,眼角眉梢齐齐下坠,文昭耍她竟上了瘾。 顾不?得许多,她裹了衣裙便去喝粥,明日就是中元节,一场连环大戏可不?好演。 前殿内,文昭将?萧妧和秋宁支使得团团转,计谋一套一套的?,二人听得怔愣连连。 “澜意?,你回?府给?表姑传个话,说明白些。”待支走了二人,文昭转眸叮嘱舒澜意?:“让她见机行事,火上浇油就对了,她有分寸。” 文昭话说一半,舒澜意?云里雾里,随口应承:“臣会把话带到?。” 若非她事先知道老娘把云葳救了的?事儿?,此刻怕是懵了个彻底。 “朕派人往宁府一趟未免过于刻意?,不?如让你打?着看望姐姐的?名头去,放值后带些补品,过去知会一声吧。”文昭沉吟须臾,抓了壮丁办差,一时心情?大好。 “是。”舒澜意?猜不?透文昭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觉得这人惯会把她和萧妧当作陀螺折腾,丝毫不?心疼。 将?要紧事安置妥当,文昭抬眸扫过桌案旁新鲜的?贡品龙眼,招手唤来了罗喜:“此物往寝殿送些。” 罗喜眸色一怔,眯着狐狸眼温声应下,待入了寝殿,便四下扫视着,意?图找寻些蛛丝马迹,印证自己的?猜测。 云葳孤身窝在无人的?寝殿百无聊赖,一早趴在茶几?上睡了过去。 罗喜轻手轻脚地绕到?她身前,躬身仔细地端详了这偷懒的?“小?宫人”一番,流露出一抹“原来如此”的?表情?,心底感叹蓝秋白的?猜测实在如开了天眼般准确。 他耐着性子剥开几?颗龙眼,推去了云葳身侧,临走时故意?弄出了些许动?静。 云葳从梦中转醒,鼻尖嗅到?些许馨香,手撑着桌案起身的?刹那,入目的?便是一碟新鲜龙眼,果肉剔透。 她狐疑转过身探查,只见罗喜正躬身冲着她笑。 “回?来。”云葳轻唤一声,压着嗓子道:“去放风问问,我让查的?事有无进展?要快。我猜,你心早已不?全向着我,但这件事我和陛下立场一致,你该有分寸。” “您这说得哪里话,实在冤枉,老奴这便去传话。”罗喜的?眼神虚虚地落在云葳身前半尺的?位置,面对小?主子的?言辞试探,并未显现出丝毫慌乱。 此等反应入眼,云葳瞳仁微转,暗道老狐狸在御前修行多年,心态倒是沉稳。 她随手拎起个龙眼,丝丝甘甜入喉的?刹那,恼人的?愁思也融化了几?分。 殿内篆烟飘渺,云葳闲来无事将?所有的?龙眼壳都剥落开,吞掉里面滑溜溜的?果肉,复又耐心的?把果皮盘成个个小?圆球,摆回?了盘中。 文昭的?寝殿里也有个不?大的?书房,里间放着各色藏书,云葳四下观瞧半晌,手痒之下拎过一本别国风物志,窝在书橱一角看得入迷。 待到?月上西楼星子落,文昭自宣和殿归来,进门走了几?步,瞥见一盘未动?的?龙眼,下意?识地蹙起了眉头。 小?馋猫不?是最?爱清甜食物么?怎摆了一日都不?吃呢? “小?芷?”她眼神四下游走却不?见人,忍不?住轻声唤着:“躲去何处了?” 徜徉书海的?书虫子自是未曾听见这声微弱呼唤,手捧书卷窝在小?竹席上,一脸迷醉之态。 文昭找寻了一圈,才从书案后的?角落里寻到?了缩成小?团子的?云葳,整蛊之心作祟,她悄然绕去书橱侧面,拎了个木雕摆件。 “啪啦” 一声轻响裹挟着残影砸在了书卷正中,云葳吓得不?清,“蹭”的?一下就窜了起来,把书卷扔出去老远,惊魂未定忙转头去找,是何物突然活了过来。 憋笑艰难的?文昭脸颊肌肉紧绷,负手立在一旁,故作淡然道:“该用晚膳了。” 意?识到?是文昭的?坏把戏,云葳嘟着小?嘴,格外敷衍的?叉手一礼,连问候都免了,直接俯身去捡书册与摆件。 “恼了?”文昭见云葳又窝去了地上,微微探身近前,语气里带了丝讨好。 “没,臣饿,早吃过了。”云葳呼嗒着羽睫,视线不?离书卷,回?应的?有些敷衍。 “不?打?紧,坐着陪朕也可。”文昭捏了她的?腕子攥在手心,把人从地上薅了起来,二话不?说拉着她就往外走。 “那书好看,让臣拿着陪您?”云葳约莫把脑子忘床上了。 “书,好看?” 文昭顿住脚步,回?望她的?眼神凌厉中透着危险:“朕回?来了,你陪朕却要靠书卷打?发时间?朕很丑,让你提不?起兴致?” 云葳嘎巴嘎巴嘴,别开视线逃避,嗫嚅道:“不?…不?是,臣错了,错了。” “朕好看么?”文昭较上劲了。 “好看。”云葳暗骂自己刚才抽了脑子。 “哪儿?好看?”文昭的?指尖攀上她的?下颌,微微一托,便让人与她对视了一瞬。 “哪儿?都好看。”云葳意?图以快来解决问题。 “敷衍。”文昭冷嗤一声,有些不?悦地先绕去了茶案后歇息。 云葳在原地小?声嘟囔了句:“矫情?。” 好巧不?巧,文昭抬眼的?刹那,把云葳的?口型看了个一清二楚。 臭猫都敢偷摸损她了,当真?是无法无天,她心里没来由?地想跟人怄气。 为转移注意?力,她随手捏了个龙眼,“啪嚓”一下,竟捏了一手空气,皮儿?顷刻就瘪了。 一个…两个…三个… 一盘圆滚滚的?果子都是假象,被?戏耍一通的?文昭有些哭笑不?得,觑着凤眸瞥向一旁捂嘴见乐子的?云葳,讽道:“你是几?岁的??闲得长毛了是么?” “陛下背地里扔东西吓唬人,不?也如此?半斤八两罢了。”云葳不?以为意?,怼人干脆果敢。 “甚好,待此间事了,你就升任门下侍郎,到?时多的?是人等着你呛,别被?那群老滑头噎得说不?出话。”文昭懒得和她绊嘴,悠悠然给?自己斟了杯茶。 “前几?日您答应臣了,臣不?入朝。”云葳陡然冷了脸,文昭又耍她。 浅抿了一口茶,文昭眸色虚离地回?忆半晌,忽而嗤笑一声:“朕从未明言答应过,是你误会了。” “不?干,抗旨也不?干。”云葳气鼓鼓地跺着脚,调头跑回?了书橱边赌气,一晚上都没搭理文昭。 气话罢了,人在身边,早晚能哄好,文昭气定神闲,没把这言辞放心上。 文昭忽而发觉,云葳不?止倔,还颇为任性,背地里冒坏的?小?心思也不?少,表面的?乖觉周全,实乃应付不?够信任之人的?假象。 她这会儿?回?来,本是想陪云葳用个晚膳,不?料小?丫头不?等她,早就用过了。宣和殿仍有公事,文昭等候须臾不?见人出来寻她,索性折返前头打?理政务。 直到?子夜更深,文昭才再度归来,入了寝殿却未见云葳的?身影。 书房没有,床榻没有,偏殿暖池也没有。 文昭心底发慌,忙不?迭地跑去廊下,问着随侍:“黄昏至今,殿内可有人出入?” “回?陛下,没有。”廊下侍从正色回?应。 大活人不?会凭空消失,云葳离去却未被?侍从察觉,定有内鬼帮了她胡闹。 文昭气不?打?一处来,拂袖打?廊下离开,大半夜往坤宁宫去。 殿内画栋上抱着柱子挂了半晌的?云葳长舒一口气,与身侧的?槐夏耳语:“姐姐带我下去,胳膊酸。” 槐夏抱着人稳当地落在地上:“您自己找借口解释吧,婢子走了。” 说罢,黑影一闪,迅捷地从房梁处的?小?天窗翻了出去,踏着老树的?枝桠,纵身离了庭院。 半刻后,文昭撞在了坤宁宫落锁的?宫门外。 侍卫回?禀,太后今夜乏累,一早便歇下了,宫苑入夜绝无外人搅扰。 文昭无奈地甩甩袖子,不?知云葳又在憋什么损招,冷着脸回?了寝殿休息。 她抖开床上的?锦被?,一个熟睡的?肉团子咕噜噜滚了两圈出去。 活见鬼了,方才这锦被?里分明瞧着瘪瘪的?,怎这会儿?冒出个云葳来了? 文昭险些以为自己累花了眼,抬手戳了两下眼前人,见云葳迷糊着不?想理她,只得压下疑惑入梦。 方才槐夏回?宫,是来给?文昭留消息的?,可巧被?缩在角落里不?惹眼的?云葳逮了个正着,在云葳的?威逼利诱下,不?得已带人出宫料理了点事情?。 翌日晨起,文昭照旧先行一步。 今日中元,她要以新收五谷供奉宗庙,率领宗室与重臣去太庙祈福祭祖的?。 打?从太庙回?宫的?半途,秋宁探身钻进文昭的?舆车,与人附耳: “陛下,戴远安的?事有新消息,是元照容传回?的?,但她说此信息是另一波人马故意?留给?她的?。” 文昭凤眸觑起,语气有些急切:“何消息,说来。” “他被?召回?京,是因低价购入一批军马装备边军,得了元邵倚重提拔。那会儿?正是元邵与云崧明争暗斗的?当口,提戴远安回?来,是用来斗云崧的?。至于军马来源,昔日马商皆被?戈壁匪贼灭了口,查不?出。”秋宁小?声回?应。 国朝军马都要高价自北边游牧部?落采购,昔年与西辽交好,便是相中了他们的?优良战马,低价的?军马定有问题,但时隔日久,只怕早已洗白。 “但任他为刑部?尚书的?公文,朕调阅过,是云崧提议首肯,文昱才拟了旨。”文昭眸底满布疑云。 “巧合就在,云崧上表提举戴远安的?前日,杜廷尉以同?僚相聚为名,邀云山近过府饮宴,但当晚只他二人在席,其余大理寺官吏皆未至。”秋宁补充道。 文昭听得此情?报查证的?精准程度与思路的?特立独行,心底不?由?得感叹起了念音阁的?心细如发。 这些人许是联络不?到?云葳,才将?消息便宜了值守西北暗桩据点的?元照容。但此举令文昭有欣喜也有紧张,元照容竟然被?念音阁摸到?了身份踪迹,若念音阁是敌人,她的?人早已输了个彻底。 “让元照容归京来,西北的?人马重新安置。”文昭沉声吩咐,没再回?应戴远安的?事。 她已然无需再查问,文俊行事审慎小?心,但她现下猜疑日重,看事情?不?会受感性所控,这些线索足够她问罪文俊与杜家,伺机除去后患了。 了却例行的?祭祀事务,文昭回?到?宣和殿时,已时近晌午,她将?一身沉重的?冠冕衮服卸下,倒在矮榻上缓解着身子的?疲累。 “罗喜,把午膳传去寝殿,再选些可口的?瓜果。”文昭阖眸小?憩,淡声吩咐。 罗喜领命前去,恰恰得了机会往寝殿去,避开文昭,与云葳汇报情?况: “蓝老说,戴远安的?消息已经托人附赠陛下,让您安心。京郊的?坑也已挖好,等着贼人跳呢。” 云葳眸子里难掩惊喜:“甚好。戴远安和大长公主,有实质牵扯吗?” “既转陈了陛下,该当有罢。”罗喜的?确不?知情?。 “您回?个话,让他们也安心,我什么事都没有,也什么事都不?会有。阁中人务必沉住气,只管盯着大长公主动?向,任何人不?可擅动?。”云葳的?语气分外严肃。 “得嘞。”罗喜咧了咧嘴,又道:“您想吃什么水果?陛下让老奴备些瓜果,也得合您口味不?是?” 云葳哼笑一声,暗道这人贼鬼溜滑,很会溜须拍马讨好人。 “罗监心思玲珑,不?妨猜猜?”她俏皮地弯了弯眉眼,复又抬脚躲去了书房里。 罗喜套话失败,悻悻出门,自去操持。 不?多时文昭便回?了寝殿,疲惫之态烟消云散,瞧见丰盛的?膳食,挥手屏退随侍,走去书房恬然唤着:“小?馋猫,出来陪朕用膳。” “陛下怎晌午回?来了?”云葳有些意?外,忽闪着大眼睛懵懵的?立在那儿?。 “养好精神,陪你做戏,朕午后也不?走了。”文昭呼噜着她脑袋上的?揪揪,敛眸浅笑。 “那吃过午饭,臣要午睡。”云葳仰首说出了小?心思,由?着人揽着她往外走。 “让朕抱着睡。”文昭把人摁在椅子上,随手推了一碟剥好的?红宝石般惹眼的?石榴过去,“尝尝?” 云葳捏了一颗,浅笑道:“甜。” 说罢,她一颗颗没完没了的?往嘴里送开来。 文昭无奈轻笑,一顿饭陪她吃了一个时辰,甚是后悔给?人递这籽多的?石榴。 午后倦怠,二人相拥好眠,醒来天都黑透了。 云葳扒开睡眼,低呼一声:“糟了!” 文昭被?她吵醒,也猛然坐起身来,一脸严肃地揪着云葳下了床榻,拍着人的?小?脸嘱咐:“清醒清醒,去换衣服。” 云葳有些嫌弃地拍开她的?手,嘟囔道:“醒了的?。” 不?多时,她换了身黑衣,疑惑道:“槐夏姐姐人呢?得走了。” “婢子在呢。”槐夏忽而从房梁上晃荡下来一只胳膊,把云葳吓了个好歹。 “愈发放肆!”文昭咬着牙嗔怪,这人来无影去无踪的?,还上瘾了。 “陛下恕罪,那婢子先带云姑娘出宫去?”槐夏老老实实的?落了下来,拉上了云葳汗涔涔的?小?手。 “嗯,小?心些。”文昭目送着二人溜出了自己的?宫苑,心口揣了一堆小?兔子。 今夜中元,百姓祭祖,放过河灯后便早早回?家,闭门不?出。 世家大族会在门口长街摆放供案,宫中也满布经幡,小?宫人都不?会随意?游走。 时近午夜,大兴宫毗邻掖庭的?西侧宫苑处忽而传出一阵喧嚣吵嚷,惊动?了大内值宿的?禁军,须臾光景,便火把高举,乱成了一团。 “何人夜犯宫禁,喧哗吵嚷?”今夜大内当值的?,正是右卫将?军杜淮。 一群吓破了胆子的?小?婢女被?手持火把的?侍卫围成了一圈,个个面色惨白,惊魂未定。 “官爷,前头院子闹鬼了,有鬼火,还有人在哭,不?…是有鬼在哭冤。” “是,婢子们都听到?了,方才抬下去两个晕倒的?,本在廊下值夜,说见到?冤魂飘着了。” “胡言乱语,你们哪个看见了,鬼长什么样,这会儿?怎没影了?”杜淮被?这些说辞气得吹胡子瞪眼,转眸瞧着那处落锁的?宫苑,吩咐下属: “去查,这曾是谁人居所,围起来搜。这些人,都押送殿前司候审。” “婢子看见了,不?是胡言,真?瞧见了。”一个胆小?的?宫女怕去牢狱,俯身哭着应承。 “看见了?哼,那鬼是男是女,长什么模样?”杜淮被?气笑了,虽说宫禁里常有些怪异的?传闻,但声称亲眼见过鬼的?,这怕是第一个。 “女,女的?,两个,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吓得结巴:“白袍子很长,看不?见腿,真?是飘着的?。边哭边喊冤,要索命。” “是,婢子也瞧见个影子。”人堆里有人附和:“披头散发瞧不?见脸,袍子上有洞,像是…烧的?。” “哭声阴森得很,婢子们都睡下,却被?哭声惊醒,满屋子的?姐妹都听见了……” 杜淮看着一个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小?丫头,一时有些呆愣,只得摆手道:“先带去殿前司录口供。” 第100章 迷局 “啊——!” 晨起薄雾初散, 宁府老门房张了个哈欠,自小屋中?出来,打开府门,遣人洒扫。 门闩落下, 府门开启的刹那, 他发觉门口供桌上的吃食, 竟少了好些?, 定睛一瞧,缺少的尽是些?糕饼, 每个上面短了一口。 若是深夜有乞丐不避讳供鬼的习俗, 受饿吃两口也是情理之中?,但放着肉和粮不吃,却在每个糖糕上咬一口, 怕不是乞丐的做派。 老头满面?狐疑地?转身往回走, 正打算去与?宁烨说道一二, 哪知一回头,恰撞见朱漆褪色的府门上写着一行笔迹清秀的血字: 娘,给我报仇, 我好冷好饿,好冤枉! 老人家当即惊呼一声,一屁股瘫坐在门外的台阶处。 宁府上下无人不知,宁烨做得?一手好点心,大姑娘冷漠不理人,但唯独钟意各色糖糕,夫人和二姑娘全靠送点心哄着人。 如此?一来, 再看那供案上短了的糖糕,老人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不多?时, 长?街上来往的百姓就围着宁府门口议论开来,这等诡异的奇事,很勾人好奇。 人群里?有?人八卦:“这府上死了孩子?” “你不知道?宁家现在的家主有?俩姑娘,都是原来相爷的孙女。哎呦呦,这两家也是邪门,老相爷一家子被杀,宁府没了个侯爷,那大姑娘也没了,听说就连宁夫人也伤重见不得?人。” “对,北面?那云阳侯府,就那匾额挂了几个月就摘了那个,就是这家大姑娘活着时住的地?方。” “这人死了得?有?快一年了吧,说是天牢失火烧死的。” “嘿,你们有?人听说嘛,昨晚西北头护城河边老槐树下,吓晕了个打更的,那什么云阳侯府,是不是在那?” “吓晕了?打更的怕啥啊,胆子都大得?很。” “昨晚百鬼夜行,怕不是见了不该见的。” “这位仁兄说得?不假,那府邸空着,就在那儿。紧邻官道的好地?方啊,外头就是早点摊,但听说今早那小摊都没开,上朝的官老爷们饿肚子呢。” 得?知消息的宁烨派了亲随副将出门来瞧,那人见到门上字迹,骤然蹙起眉头。 的确是云葳亲笔。 “散了,莫等人赶!”她瞥见门口围拢的人,赶忙出言将百姓遣散,又?吩咐仆役道:“关?门!” “且慢!”一匹快马载着一绯衣身影踏尘而?来,扬声道:“奉圣谕,宣宁烨即刻入宫问话?,烦劳通传你家夫人,随本官入宫。” 眼见萧妧亲来传旨,副将拱手一礼:“萧副指挥使,家主有?伤在身,行动不便,末将这便去通传,劳您稍待。” 萧妧并未下马,驱散了围观的百姓,带殿前司的人候在府外,瞧见宁府门上的血书,不由得?愁眉深锁。 半个时辰后,萧妧搀着走一步咳三咳的宁烨,缓步入得?宣和殿。 杜淮和京兆尹也在,神色颇为复杂。 “臣…咳咳,参见陛下,臣来迟了,请陛下赐罪。”宁烨故作虚弱,俯身见礼的动作格外吃力?。 “免礼,赐坐。”文昭容色肃然,待人落座,才幽幽道:“昨夜禁宫生了些?许事端,今日找你查问些?情况。” “臣定知无不言。”宁烨甚是谦恭。 “杜将军,你们问吧。”文昭靠着椅背,摆出了一副看戏的做派。 “是。”杜淮抱拳一礼,转身望着宁烨,正色询问: “夫人,昨晚数名宫人称一宫苑内闹鬼,有?鸣冤叫屈的两女子哭声,那处本是昔日您长?女随侍——桃枝的居所…” “咳咳咳…” 不待杜淮说完,宁烨忽而?激起一阵猛烈的咳嗽,眸子里?遍染悲戚,俯身跪地?,话?音哽咽: “陛下,臣教女无方,实乃罪过。但云葳意外葬身火海,已不在人世,陛下宽慈,亦未曾追罪。她生前蒙陛下照拂颇多?,时常与?臣提及,不知如何报您的大恩,桃枝亦老实规矩,怎敢以冤魂搅扰禁中?安宁?” 一番哭诉过耳,杜淮张了张嘴,却也问不下去,见文昭不言语,只得?抱拳致歉: “夫人节哀,昨夜事发蹊跷,末将只是陈说情况而?已,并无声讨之意,望您海涵。” “既有?伤,坐着回话?就是。”文昭眼神示意秋宁将人扶起。 “谢陛下。”宁烨颇为虚弱,颤巍巍坐回去,只管捂帕轻咳。 京兆尹见杜淮蔫巴了,只得?站出来,拱手道: “京兆府今晨接了武侯递送的案子,三更时分?,一打更人吓晕在旧日云阳侯府外,这人醒来声称,在府墙内柳树梢上,见了一白?衣…女鬼。臣派人往京郊墓地?探查,云姑娘的尸首,不…不见了。” 宁烨眉心一紧,赶忙回应:“陛下容禀,臣知晓云葳当以庶人礼落葬,但宁家墓园是家墓,臣不忍小女伶仃长?眠孤山,前些?日子将她的墓迁出了京郊西山,归葬宁家了。臣未曾请旨,是臣疏忽。” “哦?你的家事罢了,无需请旨。”文昭悠然品着茶:“你们继续。” “陛下,臣方才在宁府外,瞧见府门处血书的笔迹,的确与?云葳生前一般无二。”萧妧眸光一转,引出了新的话?题。 “陛下,臣不信鬼神之说,孔圣人有?言: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事出蹊跷,或有?贼人作祟,借已故之人搬弄是非,装神弄鬼,理应彻查。”杜淮忖度须臾,抱拳提议。 “杜将军,宫禁异样与?打更人出事皆是三更天,若您的推测属实,这贼人断无可能有?分?身的本事,或许不是一人作乱。”京兆尹眯着眸子附和。 “陛下,事涉禁中?和京城,宁府外今晨百姓议论纷纷,此?事理应彻查,于公平息百姓的谣言恐慌,维持宫禁安泰;于私,也给受惊的宁府一个交待。”萧妧正色做请。 文昭垂眸沉吟须臾,回应道:“理当如此?,萧妧,你和杜淮清查宫中?,京兆尹查宁府事和打更人一案,随时互通有?无,回报进展。” “臣等领命。” “来人,送宁卿回府,赏红参两颗。”文昭起身,施施然踱步离了书阁,直奔内室。 一行人鱼贯而?出,宣和殿内复又?静谧,文昭挥手屏退了随侍。 内室里?有?两个憋笑艰难的小脑袋,忽闪着如出一辙的水汪汪的晶亮大眼,待到人走远,尽皆嗤笑出声。 文昭手握折扇,呼了云葳的脑门一下,余光扫过云瑶,嗔怪道:“她小,捡乐子便罢,你还笑!” 云葳揉着脑门,委屈道:“陛下何故恼了?事情如您所料,并无疏漏,该当欢喜才是。” “京郊墓地?怎么回事?宁府墓园迁葬又?是几时的事?” 文昭冷声追问:“你先前让朕放出内府库遭劫的消息,定会有?人去查你和桃枝的坟墓,可你却自己动了墓园的饵料,难怪贼人不咬钩!” “咬钩了的。”云葳忽闪着大眼,得?意嘀咕: “京兆尹若是今早当值时差人往京郊查探的话?,一来一回得?小两个时辰,他早早入宫来,怎会知晓?方才他说得?恳切,定是早就探查过了,可不就是之前咬得?钩?” “噢,原来如此?。”云瑶给人帮腔: “姐姐说得?对,那这样推测,京兆尹和贼人是一伙的。只有?他得?了内府库失窃的消息,生疑往京郊去寻尸骨查验,才会在方才信誓旦旦说出尸骨不见的事,好人谁没事挖墓掘坟怕人死不透啊。” “放肆。”云葳瞪了云瑶一眼,沉声轻斥:“不可胡言。” “切,陛下,臣女说错了吗?许他们兴风作浪,怎就不许臣女说他们坏呢?” 云瑶不以为意,她瞧出文昭待云葳不一般,已然有?些?仗着姐姐在侧,肆无忌惮耍起小性子来。 文昭不由得?扶额一叹,若是云葳和云瑶的性情可以中?和一下,该多?好。 “你回去歇着,疯玩也可,胡吃海喝也可。过不了多?久就要受罪,且做好准备,演戏也要付出的,退下吧。”文昭垂眸端详着杏眼灵动的云瑶,正色叮嘱。 “噢,臣女告退。”云瑶瘪瘪嘴,叉手一礼,尚算乖觉地?退了出去。 “陛下,瑶瑶被惯坏了,口无遮拦,您莫与?她一般见识。”云葳瞄着文昭复杂的眸色,小心解释。 “你也被朕纵坏了,你跟她半斤八两。” 文昭凤眸觑起,嘴角涔着些?阴恻的冷笑,捏住云葳的后脖颈,揪着她调转方向,转瞬把小人压上了身侧的矮榻,手臂圈住她的肩头,沉声询问: “前晚拉着槐夏去了何处?老实说。朕的什么消息被你截胡了?” 云葳呼嗒着羽睫逃避文昭近在咫尺的一双犀利眸光,咽了咽口水,出言却是撒娇:“陛下,脑袋上的簪子硌得?慌,您松松手?” “先回话?,别耍诈。”文昭半个身子欺了上来,双臂撑着矮榻,断了云葳的退路。 “臣宰了个人…”云葳垂下眼睑,声音几不可闻。 文昭的神色肉眼可见的僵直须臾,暗骂槐夏当真是该拾掇一顿了,竟敢跟着云葳如此?胡闹。 “什么人?缘由?痛快点,眼睁开,招的干净些?。” “就…槐夏盯到个黑衣人夜探京郊墓地?,想放长?线钓大鱼让人去报信,臣拦了。” 云葳话?音微弱:“因为坟头翻动的土痕太新,若惹人生疑会影响您后续布局。臣让槐夏抓他来审,可他…竟敢咬毒囊,臣不是故意要他死的。” 文昭没言语,心底在生槐夏的气,这事儿她可是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 “陛下别恼,臣传话?下属连夜换了老土遮掩,京兆尹今日所言,就是不打自招,臣将功折罪可以吗?” 云葳丝毫底气也无,讨好道:“且臣想出了顺延的连环计,已传话?布置好了,您听一听好吗?” “回寝殿去,老实面?壁思过。” 文昭拂袖起身,背对着云葳,指了指寝殿的方向。 她需要时间,先把槐夏那个“叛徒”叫过来吓唬一顿,不然这人要成?云葳的狗腿子了! “咚——” 一声闷响过耳,文昭忽觉裙摆被人扯了下。 “陛下,臣错了。” 云葳咬着下唇嗫嚅,一双手绞着文昭的衣裙:“您莫怪罪槐夏,是臣威胁她的。臣听说吴桐疯了,被您押在掖庭狱没杀,就拿吴桐的命胁迫她就范的。” “长?本事了,朕的人都敢耍弄?” 文昭脸色有?些?难看,喟然叹道:“别再说了,回去。朕心情不好,若忍不住发作,绝没你好果子吃。” 云葳察觉文昭当真火了,怯怯地?松开了手,悄无声息地?起身退去殿外。 她猜得?出,文昭留着吴桐疯癫的性命不杀,是为了让槐夏有?羁绊,心底感激又?愧疚,如此?才可全心全意地?效忠。 昨夜事出紧急,未免崭新的土岔惹人猜疑,云葳不得?不应急救场,可说服槐夏瞒着文昭行事并不容易,假意威胁才是短期凑效的法子。 若非无法解释提早转移了京郊尸骨的手笔是如何达成?的,云葳也不至于自己冒险出宫。 她早先嘱托桃枝办此?事,是故意漏马脚给文俊,让文俊慌上一慌,也漏些?线索给她。可文昭决定演戏将人一网打尽的计策在后,需要一步步连环紧扣,稳步推进,她的冒险计策容易打草惊蛇,便不合适了。 昨晚只要与?文昭请旨救场,拦下探查的黑衣人,文昭定会问她是如何把事做成?的,这样就绕不开桃枝,更绕不开桃枝被舒珣庇护的事实,可她不好连累舒珣,一时半会也编不出谎话?来。 文昭孤身一人在大殿里?转圈圈,缓了许久才冷静下来,最终也没有?召槐夏来见,而?是打算给人个机会,等着事后槐夏主动坦陈此?事的原委。 她把槐夏当作腹心,腹心轻而?易举听命于旁人,令她深觉被人翻越了底线拿捏,心里?不是个滋味。 当晚子夜,文昭才回了寝殿。 她是故意拖延些?时间,想等云葳睡下再回,免得?见了面?徒增尴尬。 可云葳傻乎乎的,一直在等她,睡是没敢睡的。 文昭抬步入内,瞥见茶案边正襟危坐的小人时,眉心微微蹙起,转身想去偏殿沐浴。 “…陛下,”云葳见文昭似是故意躲着她,忙站起身来轻声提议:“您早些?休息,臣今晚去前殿睡。” 话?音入耳,文昭顿住了脚步,却没有?回眸,只淡淡道:“朕想起前头忘了些?事,你睡吧,朕若处理得?晚,就不回了。” “是臣僭越胡为,臣错了。绝没有?下次,臣跟您保证,您消消气,好吗?”云葳的语气里?满是悔愧,一双眸子里?藏了十成?十的期待。 “罢了,朕也乏了,先去沐浴。”文昭听不得?云葳这番服软讨好的语气,到底是软了心肠妥协。 “臣伺候您。”云葳眼神一亮,兴冲冲地?拔腿跟了上去。 文昭余光扫着她齐整的衣裙,心知她定未曾梳洗,遂轻叹道:“无需你伺候,想一道就直言。” 云葳没说话?,只乖觉地?跟着,生怕一个不留神,再把情绪敏感的人给惹恼。 身边人如此?乖顺的模样入眼,文昭倒是觉得?有?些?久违的陌生。云葳刚来她身边做属官时,就是这副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的老实模样,一晃已是好多?年。 “不困么?”文昭随口找了个话?题,缓解尴尬紧张的气氛。 “臣想跟您说计划。”云葳垂着脑袋低语。 “说吧,朕听着。”说话?间,二人已然走入偏殿,文昭扬手去解自己的腰封,云葳颇有?眼色,近前帮忙。 “先前您放的饵料,不过是普通的前朝宫人。臣打算把人换成?桃枝,以旧日罪案威胁,恐吓人的效果会更好些?,您觉得?呢?”云葳边给她解暗扣,边解释自己的筹谋。 文昭垂眸审视她半晌,忽而?握住了云葳的手,微微俯身,朱唇贴着她的耳畔低语:“以你的行事风格,此?刻应该安排好了吧?何须再问呢?” “您不准,臣便收手,本也要请示您的,只是没寻到…” “没寻到合适的时机?” 文昭敏锐地?猜测到了云葳的说辞:“朕身边的人和势力?,你已然通晓了七七八八,可你身侧的人马,朕知者甚少。小芷,这于朕不公平。你该知道,为君者,不喜欢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 听得?这话?,云葳的情感与?理智狠狠较量了一番,眼底透着惭愧,纠结之感满布。 “臣的心给了您,臣的人便也是您的人。”她挣扎良久,垂眸小声嘟囔了句。 文昭是君,手握威权说一不二。 君主的人永远不会因文昭对她的爱护而?效忠于她,她知晓便也仅是知晓,无权调用,逼迫槐夏是无奈之举,她也没指望槐夏日后会替她遮掩。但她的人若公开来,就有?义务、甚或是不得?不听命臣服于文昭,供人差遣,否则便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可她已然尝过手中?有?权势的畅快与?安稳,不愿就此?将最后的筹码拱手让人。 “小芷,时至今日,你对朕,连这点儿信任都没有??” 云葳讨巧的说辞入耳,文昭眼底划过转瞬的失落。 “您再给臣些?时间可好?”云葳话?音恳切,仰首望向文昭的视线极尽真诚。 文昭忽而?拂去了身上的最后一层薄纱,一袭玉白?入眼,云葳傻楞当场。 “你的行径是在占朕的便宜,一如现下,你把朕看了个仔细,却不肯与?朕坦诚相见。” 文昭勾唇哂笑,缓步踱去了水池深处。 “臣也不是主动要看的。” 云葳后知后觉,甚是委屈的与?人掰扯:“您是主动让臣看到的,您的人也是摆在明面?的。陛下您这是歪理,朝中?的臣子,也不会尽皆与?您敞开心扉,您不可能对他们全然了解。” “你这会儿自比朝臣,合适么?朝臣会跟朕沐浴?” 文昭捧着水自肩头洒落,凤眸含波,有?一种深邃朦胧,令人看不出深浅的魅惑,引诱的冲击与?潜藏的危机并存。 “朝臣也不必与?您共担风险,效命朝廷与?伴驾君前,危险是不等同的。陛下,臣不想只做您的附庸,抑或是笼中?金丝雀和听话?的摆设。威胁槐夏是臣错了,臣日后再不动您的人。” 云葳脑子有?些?混沌,可理智告诉她,乱局里?,动机不明的念音阁就该掌握在她自己手中?。 她踌躇须臾,没有?褪去衣衫与?人沐浴,而?是调头离了偏殿。文昭激她,给她裸露的肌肤来瞧,妄图让她动容,回以对等报酬,是衣衫下的真实,也是她全部的后盾。 这路数讨巧,甚至令她惭愧,但云葳不会轻易就范,情爱与?公事,不可混淆,眼下不是良时。 或许她方才不该拦着文昭,二人都不冷静,就不该强行呆在一处,心有?芥蒂谁都不会自在的。 文昭没开口拦她,但凤眸里?已然涔了霜色。云葳防范自保的意识过重,她往前进一步,不会等来云葳投怀送抱,反而?把人逼得?躲远了。 客观来讲,文昭很欣赏云葳的独立与?理性,不会被花言巧语与?美好承诺轻易裹挟,知晓手握威权才是最牢靠的护身符;但从主观上感受,从她二人的感情立场出发,这反应可委实算不得?好。 不多?时,文昭沐浴停当,披着寝衣归来时,殿内只有?打理床铺的秋宁在侧。 “她人呢?”文昭接过丝帕绞着发丝,眼神四下游走。 秋宁给人指了指最里?侧窗子下的墙角,识趣儿地?退了出去,无意凑热闹。 大半夜的,云葳把自己抱成?一团,窝在墙角帷幔下发呆去了。 “跟个受气包似的,朕没欺负你。” 文昭循着方向找来,拂开碍事的帷幔,垂眸观瞧着呆愣愣的小人,温声道:“起来就寝了。” “您快歇下吧,臣不过去。”云葳把脑袋抵住膝盖,避开了文昭的视线。 “大敌当前,不可内讧,小芷是否应该和朕一致对外?”文昭搓了搓她的后脑勺,顺手去提她的胳膊。 “臣没洗澡。”云葳缩了缩手,并不想动弹。 文昭愣了须臾,妥协道:“忍你一晚,朕睡床,你睡矮榻。” 云葳听得?此?话?,站起身来闷头跟了过去,她想要的,就是文昭妥协包容的态度,给了便很好。 文昭在前慢悠悠地?走着,听着身后窸悉簌簌的脚步,甚是无奈地?阖眸一叹,这个云葳,还真就让她束手无策。 若换了旁人,念音阁怕是早入了她的股掌之中?,大不了灭杀主力?,这会儿也早就摸清楚底细了。 100-110 第101章 咬钩 光仪四年七月十七, 秋意渐增,晨起风凉,蔷薇落红满地。 京中杜府正?堂内,一家三口共进早餐。 大长公主文俊瞧见儿子眼底的乌青, 忍不住出言关切:“这是怎得了?听管家说, 你昨夜四更才回, 有什么恼人的公事不成?身子要紧, 不可胡闹。” “没?事,娘别问了。”杜淮口?风很?紧, 闷头舀着米汤:“儿会照顾好自己, 您万勿忧心。” “不就是闹鬼的事儿让你撞上了,这有何可瞒着你娘的?满京城早已传的沸沸扬扬。” 杜廷尉有些不悦,摔下汤匙道:“你就该躲着, 还傻乎乎闷头往上迎, 主动请求查案, 简直自找不痛快。” “儿子不信鬼神之说。” 杜淮搁下筷子,固执回嘴:“每年各州冤案多了,若真有鬼神显灵, 岂不处处闹鬼?” “放肆!” 文俊冷声?斥责:“你这话教有心人听了,指不定如何编排。你是想?听旁人说我们家瞧不起州府官员能力,还是你意在指责今上不够圣明?,任地方州府冤假错案横行?” “母亲息怒,是儿失言。” 杜淮赶忙离席,躬身一礼,长在这样的家庭, 自幼审慎小心,他习惯了:“儿已吃好, 时辰不早,先去当值了。” 待人走远,杜廷尉也不再装模做样的吃饭,转眸问文俊:“我暗中派人去查查?” “不必掺和这些,太显眼。” 文俊沉声?道:“派人护着淮儿就是,他说得不错,世间何来?鬼怪,贼子装神弄鬼罢了。” “是。”杜廷尉站起身来?,微微拱手:“我也去大理?寺了,夫人慢吃。” 父子二人尽皆离开,文俊方才和婉的容色骤然幽沉,起身直奔书房而去,大半日都未曾出来?。 午后的骄阳灼热,大兴宫内的宫道上少有宫人。 一行带刀侍卫却?步伐飞快地列队闯入了坤宁宫旁的一处小阁,将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云瑶正?在午睡,兵戈响动和嘈杂的脚步将她从梦中惊醒,一脸警觉地瞪视着来?此的人: “放肆!你们做什么?我可是太后留下的客人,你们怎可对我无礼!” 好霸气的小丫头!萧妧听得她这番中气十足的话音,眼神不由一怔。 她忍不住回想?了一遍,确信这丫头私下与她素未谋面,自不会清楚她脾气如何,这才宽心下来?,继续与人气定神闲地周旋。 她好整以暇地抱臂在旁,幽幽道:“云姑娘,可听过?殿前司的名?号?是我遣人请你走,还是你自己跟我走?” “什么殿前司?我没?招你没?惹你。”云瑶仍是刁蛮模样,却?不自觉往床榻里侧缩了缩。 “前夜闹鬼,有宫人回忆了那‘女鬼’的模样,与云葳很?像。我瞧着你,和云葳也很?像。你有扮鬼扰乱宫禁的嫌疑,请吧。” 萧妧强忍笑意,故意板着脸与人周旋,还抬手指了指门口?。 “证据呢?没?证据你就是胡言构陷!”云瑶的小模样一本正?经。 “殿前司拿人从不需要?证据,况且你的随侍已经招了不少。那晚子夜你去哪儿了?入宫不过?几日光景,脂粉能用掉一盒?少废话,走不走?”萧妧失了耐性,眯起眼睛审视着她。 “我听不懂,不去,我娘和舅舅带兵打仗立了功的,你们不能伤我。” 云瑶快要?吓哭了,一双手紧抓床栏,话音发颤。 “磨磨唧唧,敬酒不吃吃罚酒。”萧妧冷嗤一声?,招手唤人:“带走。” 云瑶被侍卫架去了殿前司狱,一路上梨花带雨,哭爹喊娘的,听着好不可怜,与她在半路撞上的小宫人们都吓傻了眼。 围观的人很?多,云瑶扮鬼吓人被捉的消息顷刻传遍了宫禁,一时议论纷纷。 翌日朝议时,萧妧上奏文昭,言说云瑶已然招认,她得了家姐留下的“鸣冤鬼书”,这才设法入宫,以陪伴太后之名?留下,赶在中元节导演一出替人伸冤的扮鬼闹剧。 “鬼书?何处来?的?”文昭拧眉追问。 “她说是得了云葳托梦,自旧日云阳侯府外的院墙石砖处寻来?的。她还说…” 萧妧说得有些没?底气。 “支吾什么,说下去!”文昭愤然凝眸,显得有些不耐。 “还说梦里云葳告诉她,若逢阴月的无月之夜,便可去旧宅寻她,再见亲人一面。” 萧妧话音微弱,仿佛自己都不信。 “荒谬至极。”文昭虚虚靠着椅子背,沉声?道: “既屡次提及冤屈,云葳旧案由刑部?重新审查。云瑶暂押殿前司,待旧案查实,有冤另论,若无冤,再依律发落。澜意拟旨,将扮鬼扰乱中元夜的原委诏告京中百姓。” “是,臣等领命。” 当日午后,京中各处街巷都张贴了告示,与百姓陈说宫禁诡事原委,望大家切莫再传谣生事。 杜淮归家时,依旧愁眉不展。 晚间文俊尚算亲和,给人夹了块鱼肉,柔声?道:“大内悬案已了,你也好生休息一二。” “谢谢娘。”杜淮闷头吃鱼,却?在晃神儿的功夫被鱼刺卡了喉咙,咳嗽良久。 “三心二意的。”文俊给人拍着背,焦急嗔怪道:“可好些,需要?传太医吗?” “不必。”杜淮摆摆手,低声?出言:“云瑶没?出过?宫,宫里是闹剧,但京城里护城河边和宁府的贼人,又是谁呢?” “不是你的职分,你操什么心?”文俊沉了脸色,“不要?多管闲事,说过?多次,怎就记不住?” “儿是担心您,当年云葳的事,是您先发现的。不管何人鸣冤,都是有备而来?,娘,这些日子您别出府,不安生。”杜淮垂首轻语,话音满是关切。 “行得正?有何可惧?” 文俊不屑地冷嗤一声?:“冤枉?陛下够护着云家和她了,那些背地腌臜事,明?面不提不代?表没?有。吾累了没?胃口?,先回去歇着。” 杜淮望着夜色里文俊离去的背影,眸色里藏了些许疑云。 文俊素来?低调,甚少与朝臣相交,去岁竟亲自往云葳府上去,遇见阴邪事不说,竟还为此闯宫告了御状,着实是把?他惊了个好歹。 而今晚文俊话里话外的,似是对云家人成见颇深,此等言辞过?耳,搅扰得杜淮心神不宁。 同?处一方夜色下,大兴宫内,云葳倚靠着文昭的肩头,凝眸望着如炼月华,轻声?呢喃: “您说,她会咬钩吗?” “诱饵放下,静观其变就是。妄念离不开恐惧与贪婪,她若真图谋逆事,绝做不到心如止水。”文昭目光平和,揽着满面忧心的小人,柔声?开解: “云瑶表现的不错,朕不会让她吃苦,你且安心。” “嗯。”云葳淡声?应下,转眸将视线垂落于身前的一盆绿植:“臣只?是在想?,最近这些日子,家母怕是不好过?了。即便闭门不出,外面的闲话也不会好听的。” “你的思量太多了些,累不累?”文昭以食指侧边刮了刮云葳的鼻尖,哂笑着嗔怪。 “累,臣可以睡觉吗?”云葳歪头瞧她,狡黠地弯了唇角。 文昭忽而站起身来?冷嗤一声?,讽了句:“顺竿爬,学?会跟朕兜圈子了。” 云葳眼见她打理?着衣衫,抬脚往外走,迷惑又急切地询问:“您去哪儿,夜深了。” “去给傻猫安排定心丸。” 文昭假装听不懂云葳依依不舍挽留的话外音,头也不回地走了:“你困就睡下,不必等。” 如今只?投放了云葳旧案重审这一个引子,威力难免有些弱,文昭思量半日,打算再放些烟雾弹出来?。 比如,将朝中有人勾连西辽的风声?放出去,让贼人忧心秘行败露而自乱阵脚。 以云葳诈死事做戏引贼人出洞,是兵不血刃的良策。但若贼人不咬钩,这番折腾白费,便得不偿失,文昭厌恶失败,饵料自要?投放充足,一击必中。 云葳一人守着寝殿,日子难免了无生趣,她与文昭设下的诱饵,在无月之夜就会见分晓,而下一个无月之夜,是七月三十,还有十日光景。 一人无趣,文昭不归,云葳一早入梦见了周公。 子夜更声?一过?,皇城外荒置的云阳侯府里,闯进了一个身子灵巧的蒙面人,几乎把?房间挨个搜罗了一遍,耗费大半个时辰,才再度遁入夜色,逃之夭夭。 翌日清早,文昭方梳洗停当,正?欲传膳时,忽听得寝殿北侧的窗棱处有些微动静,旋即嘴角勾起了一抹得逞的弧度,转眸吩咐秋宁:“去把?懒猫叫起来?,听个热闹。” 睡眼惺忪的云葳被秋宁拖拉着摁坐在餐桌前,仍迷迷糊糊的哈欠连连。 “出来?吧。”文昭淡然地舀动汤匙,将碗里的小米粥吹凉。 “陛下,”槐夏探身而出,拱手一礼:“昨夜侯府里确实来?了个小贼探查内情,往护城河东侧去了,夜深人寂,那人功夫不错,婢子没?有贸然跟上去。” “不必跟,免得打草惊蛇,累了一夜,歇着去吧。” 文昭莞尔低语,转手将小碗与勺子递给了云葳,逗弄道:“醒醒,睡成呆呼呼的傻猫了。” 好一个胆大包天的贼人,竟自诩聪明?的夜探旧宅,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云葳半梦半醒间,听到槐夏的消息,也傻乎乎地咧了咧嘴。 待瞥见眼底金黄的清粥,她小嘴圆张,嗷呜一口?吞了半勺入腹。 “愈发放肆了。” 文昭笑着损她,把?碗往她手里塞:“自己吃,懒得不像话,朕不喂你。” “…嗯?臣不吃了,困。陛下若无吩咐,臣回去补觉。” 云葳托着温热的粥碗,意识迷离地嘟囔,转身便要?往床榻的方向去,天刚蒙蒙亮,她才不要?起身来?。 文昭怅然一叹,颇为无奈地唤她:“朕好不容易吹凉的,把?粥喝了再睡。” “咕咚…咕咚” 某人尚算给面子,拎过?粥来?三两口?就给吞了个干净,将碗随手一撇,便半闭着眼溜去了屏风后。 得亏秋宁眼疾手快接住了小玉碗,不然今早文昭非得听个响儿。 “等事情了却?,朕得管管她。” 文昭觑起凤眸,磨牙咀嚼着细软的汤羹,好似如水的吃食很?费牙似的。 话音才散去不久,罗喜趋步上前,与她低语:“陛下,启宁殿下递了奏表,想?要?入宫见您。” “婉儿?”文昭一愣,“她腿脚不便,折腾什么?可说缘由?” “没?有具体缘由,许是不方便提吧。”罗喜瞄着文昭的反应,审慎出言。 文昭忖度须臾,弃了汤匙,捏过?丝帕净手,淡声?道:“罢了,你现在就出宫去接她过?来?,今早朝议推迟。” 自去岁中秋夜服毒后,文婉的身子一直不好,四肢无力,行动不便,有小一年不曾入宫了。 今日闹着要?来?,八成有要?事。 文昭的心神有些烦乱,闲散度日之人能有何要?事呢?她靠着椅背百思不解,索性起身往书阁走去,迫不及待地想?要?知晓文婉所为何来?。 罗喜办差很?麻利,不出两刻,就将安坐轮椅的文婉推入了书阁。 轮椅的响动入耳,文昭即便早有预料,心底却?还是难掩酸涩,抬眸望向来?人时,便先开了口?:“许久未见,近来?身子可好些?” “臣无碍,谢长姐记挂。”文婉微微颔首:“臣失礼了。” 文昭扬手挥退侍从,上前亲手把?人推到自己身边,才道:“无需客套,有事?” “嗯。”文婉点了点头,轻声?出言:“臣听闻您要?重查云葳旧案,这才冒昧前来?,不知可有臣能帮上忙的?” “把?身体养好,才是你最要?紧的事,这些琐事有旁人去做。”文昭拎起个小茶糕递给了她。 “云葳救我一命,姑母由此才知她医术不错,登门拜访,却?因此事给她惹了祸端,婉儿心里一直自责。她是个柔善的姑娘,开解臣良多,臣不信她会对您用邪术,也不信防守严密的天牢失火是意外。” 文婉垂眸瞧着精巧的点心,眼眶忽而红了:“她最喜甜食,过?府陪臣说话,一盘点心不够她吃的…长姐,对不起,若臣未服毒,她不必出手救臣,也许就不会被姑母撞破府中异样而…” “好了,这事与你何干?” 文昭拍了拍她的肩头,温声?道:“事情过?去一载了,无需再自责挂怀。” 文婉指尖发颤,一个不留神,将点心捏了个稀碎,忐忑道: “我…瞒了您一事。母妃走那晚,她疯癫地嘀咕了一句:文俊,你欠我的。从前姑母常常照顾母妃,送她补药,何来?亏欠?此话实在蹊跷,臣想?了一年都没?明?白。” “她当真如此说?”文昭凤眸悄然觑起,追问道:“再想?想?,可还有旁的奇怪言辞?” 文婉摇了摇头,手指不安地揉捏着:“长姐,臣今日的话都是胡乱说说的。时隔日久,您随意听听就得了。” “还有何话瞒着?你的毛病骗不过?朕。”文昭瞥见她的小动作,就知这人话里有话,纠结不敢说。 “去岁姑母探望臣两次,谈天却?一直问臣云葳是如何医治的,好似打探消息般刻意。她还带过?太医来?请脉,臣怕被人察觉中毒,就未准。且臣没?说过?云葳擅长调理?身体,不知姑母怎就过?府寻她了。” 文昭的眉梢曲起了分明?的弧度,沉吟良久才正?色问道:“你的毒哪儿来?的?躲朕一年不肯说,今日可能说?” “母妃给的,四年前您自襄州回京的时候。”文婉垂着脑袋,连看文昭的勇气都没?有。 文昭的语调分外从容:“她让你给朕用?” “不,不是。”文婉赶忙否认:“是…给皇兄用,可臣,做不到。” 文昭追问:“你可知她从何处弄来?的毒?” 文婉木讷地摇头:“问过?,她不肯说。” 文昭起身,立在窗边怅然一叹:“回府去吧,朕还有朝议,改日去看你。” 文婉温声?应下,推着轮椅离了书阁。 一双含雾凤眸透过?花窗,凝视着文婉离去的背影,心底五味杂陈。 文昭眼下方知,看似天真的幼妹早有了自己的心事,且十分沉得住气。今日来?此,便是隐晦地道出了她对文俊的猜疑,适时添一把?火,让热闹更旺些罢了。 小十日悄然而逝,转眼就是月底。 七月三十这日的黄昏时分,昔日云阳侯府外的长街上分外热闹。 京兆尹一直未曾抓住中元夜在侯府外扮鬼生事,吓晕打更人的贼子,想?起云瑶供状里所提无月之夜相见一事,特意带了乔装的衙役,偷摸在府邸四周蹲守。 斜红隐落西山,晚霞漫天之际,忽有一队持刀兵将自大内疾驰而出,往侯府的方向扑来?。 “府外方圆三十米内的所有街巷,即刻封锁!” 一道威严的命令传出,听得这熟悉的话音,藏在路边茶馆里守株待兔的京兆尹顷刻傻了眼,忙不迭地探身自窗子边向外张望—— “糟了!” 这一行人马里领头的,竟是舒珣和萧妧二人,而他和乔装的下属,都被禁军困在了包围圈里。 况且天还没?黑,如此大张旗鼓的围剿,贼人能来?就怪了,这不是打草惊蛇吗? 最令他忧惧胆寒的,非是抓不到装神弄鬼之人,而是这茶馆的后巷里,还候着一位贵人。 禁军来?势汹汹,那人只?怕,也没?来?得及离去。 第102章 钓鱼 风紧星疏, 夜色笼长街,河畔柳叶轻。 殿前司众人风风火火清查着被困在此处的人,并不急于闯入已然被围成铁桶般的府宅。 “妧儿,你先盯着此处, 吾带人往内宅搜查。”舒珣见外面盘查的差不多, 便?温声提议。 “是, 舒姨小心些。” 萧妧柔声应下, 打马在街巷上游走,随时留意下属的行动。 京兆尹与下属颇为尴尬地候在一旁, 殿前司办差, 他是没胆子上前叫嚣得罪的,只好认怂配合。 不多时,一小兵快步跑向了萧妧, 与人低声耳语了几句, 面色有显而易见的为难。 “带我去?。”萧妧眸色一凛, 翻身下马,神情肃然地跟着小兵前去?,脚步急切生风。 绕过狭窄的巷口, 只见一辆寻常朴素的小马车停在茶馆后的长街处,萧妧将探寻的视线点落小兵身上,小兵默然颔首,没再往前。 萧妧见他如?此反应,眉心微蹙,迈步上前,对着马车温声见礼:“臣参见大长公主, 不知您在此,办差冲撞, 望您恕罪。” 车帘倏地被人挑起,文俊头戴帷帽,只侧目眄视一眼,复又将车帘合拢,话音尚算柔和: “原是萧副使?,前头发?生何事了?怎还封锁了长街?吾今日出?来选些民间胭脂,却不料扰了公务,实在惭愧。” “您言重了,臣来此配合雍王办案,具体缘由陛下未曾明言,臣也不清楚。下属没规矩,误打误撞困住了您,是臣疏忽。道路已清出?,您现下即可回?府。”萧妧敛眸轻语,语气极尽恭敬。 “无妨,吾不想搅扰百姓,这才乔装出?府的。无人认得出?,被扣下乃是情理?之中?。你既有公差,吾不便?添乱,候一会儿无妨。”文俊的回?应甚是亲和大度,无有丝毫不悦。 “是,谢大长公主体恤,臣会尽快,劳您稍待,臣告退。” 萧妧拱手一礼,转身离了长街,回?去?寻舒珣。 不出?半刻,舒珣便?带队收兵,出?府与萧妧汇合:“人抓到了,撤兵吧。” 紧随其后的禁卫押着行动不便?的桃枝上了囚车,其余的人散去?四周警戒。 “好,我去?后街知会大长公主一声。”萧妧与人对视时,俏皮地挤了挤眼睛。 “哦?大长公主在此?吾去?说罢。” 舒珣故作惊讶,眸光一转,直接选了后街那条路折返大兴宫。 一行人押着桃枝路过后街,舒珣翻身下马,走去?马车前,柔声低语:“表姐安好,方才下属冒犯您了,望您海涵。事情都?已办妥,天色不早,您动身吧。” “是珣表妹啊。”文俊探身出?了马车,寒暄道:“许久未见了,吾可曾耽搁了你们办差?” “怎会?是臣等?该与您致歉才对。”舒珣微微颔首,缓缓道出?始末: “昨日敝府偶得密信,言说有涉皇考崩逝原委的前朝隐晦相告,约我来此一叙。我父崩于沉疴,人尽皆知,这话意在离间君臣,贼心分明,是以我与陛下请求,亲来拿问,以示清白,好能查明何人生事,也与逆臣划清界限。” “竟有此事?莫非云葳还与前雍改朝之际的谋逆罪臣有染?那囚车上的可是表妹拿到的人?吾瞧着有些面熟呢。” 文俊满面意外,眯了眸子审视着不远处囚车上盲了眼的桃枝,眼底划过一瞬阴寒。 “这…还未审过,我倒是不知内情,不过此人确实是昔年云葳身边的随侍,她受谁指使?,听?命何人,与中?元夜侯府诡事有无瓜葛,都?还需查问。”舒珣也将视线落去?了桃枝身上,淡声回?应着。 “罢了,天色颇晚,吾再不回?府,老杜他父子要着急寻人了。表妹改日过府来,吾给你压压惊,这些贼子上蹿下跳,当真恼人。”文俊讪笑一声,抬脚往马车内走去?。 “毒妇!抓了她,就是她毒杀了我姑母!这声音我做鬼都?认得,别?让她跑了,你们听?到没?!抓她!林家的灭门?之祸,与她脱不了干系。毒妇,你听?着,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桃枝适时出?言,伸出?胳膊,听?音辨位,指向了文俊的方向,声音凄厉地嘶吼。 文俊抬起的脚步顷刻顿住,拧眉回?转身子,瞪视桃枝须臾,甚是迷惘地转眸望向舒珣: “表妹,她在胡言些什么?她从何来吾都?不知,怎还莫名?被扣了个毒杀人的大罪?吾这是走不得了,该去?殿前司与她对峙一番。她若真成了恶鬼,吾岂非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还愣着作甚?堵上她的嘴,把人押走!”舒珣冷声吩咐着随侍,脸色已然沉了下来。 几个兵士将拉囚车的马匹打得飞快,一路疾驰之际,还能听?见桃枝激愤挣扎的“呜呜”声。 “表姐多担待,我瞧她疯疯癫癫的,神志不清,大抵被贼人利用了,随口攀咬诬陷,唯恐乱子不够大。您切莫往心里去?,押送人犯有萧妧在,我护送您回?府吧。”舒珣垂眉拱手,态度十分真诚。 文俊轻叹一声,摆手道:“不必了。年岁大了,不喜欢外间的吵嚷,吾走了。若有需要,尽管来府上寻吾,吾定?会配合你的。” “多谢表姐,您慢走。”舒珣立在路边,目送着人离开?,这才牵了马往宫里去?。 待到她回?宫时,萧妧已然在宣和殿内,与文昭一道候着她了。 “表姑回?来了?可还顺利?”文昭见舒珣踏月而来,温声出?言询问。 “陛下,臣依您的建议,把该放的话都?放出?去?了,并未瞧出?她有何明显的异样。”舒珣正色回?应。 “不急。”文昭斜倚扶手,悠然道:“方才朕的人回?报,护城河四周埋伏了弓弩手,却未曾出?手将桃枝灭口,想是怕了。饵料备足,鱼会浮出?水面的。二?位辛苦,回?家歇着吧。” “是,臣等?告退。”萧妧与舒珣依言离了宣和殿。 待人走远,文昭瞄了眼屏风后的暗影,扬声唤着:“出?来吧。” 躲在屏风后的云葳推了推身侧的槐夏,挤眉弄眼的,示意她出?去?。 槐夏不肯,试图拉着云葳一道出?来,二?人在那儿推推搡搡,折腾了半晌。 “好玩么?”文昭等?得不耐烦,自己绕去?了屏风后,凝眸瞧着云葳,忍不住嗔怪道: “躲什么?槐夏有你这么笨?她若藏都?藏不住,如?何做暗卫?” 云葳耷拉着脑袋先一步拔腿出?来,软了语气讨好:“陛下息怒,臣心神不安,这才从后面溜过来的。” 文昭转眸打量着略显拘谨的槐夏,沉声吩咐:“你回?去?与秋宁一道盯着,将今夜埋伏的死士落脚点查出?来,切莫轻举妄动。走前带些人,把京兆尹给朕看?起来。” “是,婢子领命。”槐夏拱手一礼,飞快地跑远了。 “听?了多少?哪个放你进来的?”文昭拉过云葳的小手捏在掌心摆弄,笑盈盈与人寒暄。 “臣端着火烛正大光明走进来的。” 云葳垂眸嘟囔:“就听?到个尾巴,桃枝可是在殿前司?能让臣见她吗?” 文昭哂笑一声,意味不明的视线点落云葳低垂的眉眼,幽幽道:“不准去?。” “为何?”云葳倏地抬眸,不解地望着她,杏眼里满是委屈。 “大局为重。”文昭松开?了云葳的手,大步流星走去?了茶案边落座,回?应的格外敷衍。 这是个什么狗屁不通的说辞? 云葳的眉心顷刻堆起一座小山,紧走两步追上去?,扬手给人添茶,试探道:“陛下连桃枝的醋也要吃?她就如?臣的母亲一般,臣挂念她,见一面就好,就一眼,成吗?” 文昭敛了眸子,只管低头品茶。她倒不至于吃桃枝与云葳的醋,但潜意识提醒她,云葳与桃枝相见,指不定?又要说什么悄悄话,思量几多幺蛾子,现下的乱局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朕会派人照看?好她,等?事情了却,再见不迟。”文昭忖度须臾,并不打算松口。 云葳也不是非要见人,方才她已然听?到文昭与舒珣的谈话,事情顺利,桃枝也未曾因做戏而受伤,她足够心安。 她只不过想藉此探听?文昭的态度,果不其然,文昭还是防着她与念音阁的人私下谋面。 “陛下用晚膳吗?”云葳侧坐在茶案边,转了话题。 “朕一会儿还有事,你饿了就回?寝殿去?用膳,不必等?朕。”文昭随手捏了捏她头上的发?揪,起身欲走。 云葳灵巧地窜起身来,挡在她身前,忽闪着杏眼套话:“后续的激将法如?何施展,您还没告诉臣呢。” “看?好戏就是,朕要留点悬念。” 文昭狡黠地朝她挤眼睛,哄道:“听?话,回?去?等?朕,晚些陪你。” “陛下,前有云瑶扮鬼扰乱宫闱,后有桃枝以前朝旧事暗中?联络雍王,这些事都?和臣有关。今晚京兆尹与大长公主一起现身,定?是一伙的。臣怕他们情急之下,将目标对准宁府,以近日事端伺机发?难臣母。” 云葳眼底的忧心分明,一双手揉捏着裙摆,立在原地不肯走。 “又犯老毛病,怎就不信朕呢?” 文昭微微俯身,指尖点上云葳的大脑门?,打趣道:“这些症结你想得到,朕想不到么?这几日是你难得的休憩,吃喝玩乐即可,可懂?” “不说拉倒。”云葳跺了跺脚,嘟着小嘴敷衍一礼,一溜烟跑回?了寝殿。 文昭半眯着眼睛忖度须臾,闪身踱回?书阁。她已然猜到,宫中?当有念音阁的内应。 不然先前云葳提及送桃枝去?侯府做饵时,就不会将“您不准,臣就收手”的话脱口而出?。若无传讯的通途,云葳一早布置好的筹谋,在宫内根本无法及时让人收手。 况且今日的行动,文昭并未将确切的时间说给云葳,小丫头竟能准确地踩着时辰溜进来,听?了个回?报的尾巴,绝不是什么巧合。 若把后续的计划说给云葳听?,小丫头一个心软,传些消息出?去?坏了她的筹谋,京中?局势怕是会彻底混乱开?来。 云葳的小主意太?正,文昭不敢赌,只能将人一瞒到底。 当晚子夜更深,长街空寂,京中?早已宵禁。 杜府的北墙处翻进了一个黑衣小贼,恰被巡逻的文俊亲兵撞上,尽皆长刀出?鞘。 “何人闯府?” “带我去?见大长公主。” 来人气息虚浮,连爬起来的力气都?快没有了,自怀中?摸出?一枚玉佩,举去?了卫兵眼前。 卫兵未敢耽搁,一路小跑着,去?与文俊通传。 半刻后,那人被带入了文俊的卧房内。 文俊并未燃灯,今夜无月,视线格外昏暗。 她掰过来人的脸颊,摸黑凝视良久,哂笑道:“呵,你命够大的,元家上下只你一人了罢。投效陛下,保住自己一命,就好生去?她那儿摇尾巴,来此作甚?” “明人不说暗话,照容贸然来此,是想求您庇护。” 元照容沙哑着嗓音轻语:“我体内的毒已发?作,陛下她怪我无用,不肯给我解药,若两日后再拿不到解药,我会没命的。” “与吾何干?丧家之犬罢了,吾为何要帮你?”文俊冷笑一声,松开?了钳制她的手掌。 “昔年家父在湖州山间截杀今上,多亏了您递送的准确消息和碧落奇毒,消息是杜将军手里的,可对?元家与您,不算敌人吧?” 元照容仰首反问,又补充道:“况且,我有要紧消息给您,能保您的命。” 文俊眸色一沉,冷声道:“是何消息?” “您给我解药,我给您消息。我身上的毒是碧落,除却陛下,照容也就只能来寻您讨解药了。您若肯赐药,照容日后就是您的人,任您差遣。”元照容话音恳切,阵阵疼痛令她五官扭曲。 文俊冷眼旁观她苦楚难耐的模样,冷嗤一声:“你若给出?有份量的消息,解药自是好说。” “我不信家父通辽,一直在西疆查案,自也掌握些证据。可陛下突然召还我,重组西北谍网,您联络西辽的事,绝瞒不住。我回?来前,今上让我查的,是戴远安与您和驸马之间的干系,线索已在她手里了。” “就这些捕风捉影的消息,也来诈我?”文俊勾唇冷笑,抬手狠捏住元照容的脖颈,语气阴恻:“吾从未与西辽联络过,你哪儿来的证据?” “我不敢…诓您。” 元照容呼吸困难,脸憋得通红却也不曾改口:“黄昏时我就…跟着您,我瞧见您…周围藏…藏了暗卫,一直跟…跟着您回?府才走。还有人盯着…您埋伏的人。” 听?得此语,文俊骤然拧眉,倏地松开?了手。 “咳咳咳……” 元照容趴在地上大口喘息着,面色苍白至极。 “你查到的证据呢?”文俊眸光犀利地审视着她。 “元家荒宅,后苑芦苇荡的黑色鹅卵石下,我藏起来了,您可以派人去?取。我没给过陛下,事涉家父,交给她我也活不了,这才一直瞒着。” 元照容抓着她的裙摆:“求您给个解药,照容都?听?您的。” 文俊忖度须臾,轻叹道:“吾信你一次,给你半份解药,若敢骗吾,是何下场,你很清楚。” “照容明白,绝无虚言。”元照容眼含泪花,巴巴地盼着解药。 文俊自床头的小盒中?取出?些粉末融进了茶水里,端给元照容:“喝下去?,半个时辰后,你就会恢复。” “多谢您。”元照容闷头饮尽,“我接下来去?何处,您可有安置?” “不急,在此歇歇吧,等?好些,吾派人送你走。”文俊微微莞尔,悠然地落座静候。 房中?沙漏簌簌,外间秋风瑟瑟。 不出?半刻光景,元照容忽觉腹中?绞痛,想叫却再叫不出?声来,头足不自觉抵碰一处,挣扎须臾便?断了气。 “背主之人,吾才不敢用。元家是文家养大的狼,狼崽子一个都?留不得。” 文俊脸上绽开?了一朵诡谲的笑靥,沉声冲着夜色吩咐:“把她弄走。那些废物死侍,送他们上路吧。” “是。”房中?闪出?一道暗影,拖着元照容的尸首离去?。 四更天色,秋宁与槐夏昏昏欲睡之际,耳畔忽而传出?猫头鹰“咯咯咯”的低鸣,不由得毛骨悚然。 暗卫围拢的小院内,有十余号人马,似笑非笑的夜枭啼鸣过耳,这些人的面色转瞬僵住,颇为苦涩地阖眸长叹,引了长刀,尽皆自刎,鲜血溅上洁白的窗纸,漫过门?扉的缝隙,传出?阵阵甜腥。 “什么味儿?”槐夏警觉地翕动着鼻尖,与秋宁咬耳朵。 “糟了,血腥味。”秋宁对这个味道再熟悉不过,大脑顷刻嗡鸣声声,“我下去?看?看?。” “一起。”槐夏跟人一道潜入院子里,落地的一瞬,忽觉踩到了些许水渍,躬身蘸起些许,黏黏腻腻的。 秋宁惊讶不已,提剑破门?而入,房中?再无生机,尸首满布。 “方才猫头鹰的怪叫,是假的。” 槐夏拧眉苦思,催促道:“怕是被发?现了,你快回?宫知会陛下,行动得提前。” 秋宁惶惶难安地飞奔回?宫,急吼吼闯进了文昭的寝殿。 “陛…” “嘘!”文昭虽穿着寝衣,却一直坐在茶案处等?候消息,并未入睡。她瞧见秋宁慌慌张张赶回?来,却无有一丝担忧,气定?神闲地示意人去?回?廊下。 “如?何?”小心翼翼地合拢了房门?,文昭轻声询问。 “陛下,婢子在那群人的落脚点守着,两刻前想起一阵突兀的夜枭叫声,而后那些人全自尽了。”秋宁心虚,跪地告罪:“婢子无能,漏了马脚。” 文昭忽而失笑:“她急了,才会露出?把柄。起来吧,你没错。” 秋宁懵得彻底。 “回?去?歇着吧,黎明将至,安静的时辰不多了。”文昭转眸望着天边升起的启明星,拖着疲惫的身子闪进了寝殿。 床榻上的云葳睡得迷迷糊糊,文昭悄声躺了上去?,给人掖好踹飞的被子,这才阖眸安神。 细微的动静扰乱云葳的美梦,她将惺忪睡眼扒开?一道缝隙,瞥见文昭在侧,甚是心安的往文昭的胳膊旁拱了拱,复又沉沉睡去?。 待到平稳的呼吸声传出?,文昭才翻了个身,与人相对而卧,单手绕过她的身子,搭上云葳的后背,拥着人小憩。 第103章 哗变 破晓云影疏, 清风穿庭庑。 今日是八月初一,恰逢大朝会,文昭虽困倦,却?也无法躲懒, 歇了不足半个时辰, 便起身梳洗。 云葳难得勤恳, 与?人一道爬了起来, 坐在床上懵呆呆盯着文昭,欲言又止。 “睡吧, 今日怎不困了?”文昭轻笑着逗她:“若清醒了, 就过来帮朕更衣。” “臣不会。”云葳转眸瞥见衣架上繁复的衮服,毫不扭捏地道出实话,只管抱着被子发?呆。 她想跟人去前头凑热闹, 听听朝中的风声, 才睡不踏实的。但她无需开口, 就知道文昭定然不会答应。 文昭等人更衣的间隙,正色吩咐道:“秋宁,罗喜, 你二人务必牢记,朕的寝殿和宣和殿内,今日一只蚊子都不能放出去,违者?杖毙。” “是。”秋宁和罗喜齐齐应下。 云葳不自觉打了个哆嗦,拉过锦被蒙上头顶,复又躺倒装睡,免得与?这一言不合就耍威风的女魔头寒暄。 吓一吓还是管用的嘛, 文昭余光瞥见她的小动作,眼底隐有笑意, 再未多言,径直往崇政殿去了。 朝会上,新任刑部尚书一脸为难之色,谈及云葳旧案的涉事?人死?的死?,逃的逃,实在查无可查;去岁大长公主搜府,告发?云葳匿毒一事?,也是人证物证确凿,证据无有不妥疏漏,找不出何处屈枉。 文昭早料到是此结果,若能查出才是新鲜事?。 “既无冤屈,云瑶便按律发?落。” 文昭端坐御座,冷声发?问:“萧妧,依魏律,她的罪当如何论?” “禀陛下,云瑶子夜私闯他宫,是为夜犯宫禁;装鬼唬人,是为扰乱宫闱,两罪并罚,当杖一百,流千里。”萧妧正色回禀。 “即照此例发?落。” 文昭面无表情?地发?了号施令,萧妧拱手应下,转身离开大殿,直奔殿前司。 朝臣里偷摸进行眼神交流的不在少数,云瑶只是个十?四岁的小丫头,莫说一百刑杖,五十?怕是都得原地升天?,文昭如此发?落,分明是要她的命。 果不其?然,朝会章程还未走完,萧妧就火急火燎地跑了回来,身后的侍卫还抬着一具盖着白布的尸首,停候大殿外石阶之下。 “陛下,”萧妧在殿外跪地请罪:“臣行刑未半,云瑶便…不行了。” 文昭凤眸一凛,颇为震惊地厉声质问:“萧妧,你如何办的事??区区几杖,怎就要了她的命?朕未下旨取她性命。此等结果,你要朕如何给?宁家交待?来人,去探一探,可还有的救!” 闻言,罗喜匆匆撵着碎步跑去了殿外,揭开白布,只见云瑶身后一片刺眼的血色,半点呼吸也没有了。 “陛下。”罗喜回殿拱了拱手,对着文昭默然摇着脑袋:“断气了。” 文昭愤然拍案而起,冕旒晃动不止。 “陛下息怒。”朝臣尽皆俯身于地,猜不透文昭是逢场作戏,还是真的龙颜震怒。 “来人,萧妧失职,拉下去打!”文昭胸腔起伏不定,瞧着是实打实气狠了。 “陛下,不可!” 左相齐明榭傻了眼,文昭即位至今,哪里动过廷杖。 萧蔚还在南疆战场上,怎可因此事?责罚萧妧呢?若萧妧有个三长两短,萧蔚断难效命于朝廷。 “陛下,刑杖威力?强劲,杖下毙命的成年男子尚大有人在,遑论半大的丫头?此事?乃萧妧无心之失,恳请陛下三思,从轻发?落。” “当真如此?”文昭状似懵懂,凌厉的眸光扫过殿内众人,点名道:“刑部,大理?寺的,你们如实说来。” “回禀陛下,的确如此。”被点名的人战战兢兢附和齐相,今日若真杖决两人,便是朝局大事?了。 文昭阖眸一叹,复又坐回了龙椅,扶额良久,才出言:“云瑶的尸首,好生送回宁府,不再追究罪责。萧妧办事?不力?,罚俸一年,你亲自登门,与?宁家解释清楚原委。” “臣领旨谢恩。”萧妧俯身一礼,带人先?一步离开禁中,往宁府去。 崇政殿内的朝议不多时就散了,臣工们离宫后便开始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了文昭的行止。 今日云瑶丧命,外人所见,云家嫡系再无一人存世,就连宁家,也只剩下居丧守寡的舒静深和那一双襁褓中的遗腹婴孩,世家门庭寥落,只消一载光阴。 大臣们不免揣度,文昭是在秋后算账,装得大度非常,实则痛恨云崧昔年逐她出京的旧账,借事?端公报私仇。 杜廷尉有些看不懂文昭的行径,可他亲眼瞧见了云瑶血肉模糊的尸首,不得不信了这个即成事?实。他闷着脑袋快步往大理?寺去,亟需一个人冷静下来,理?理?思绪。 文昭气定神闲,回到宣和殿用早膳,半途槐夏赶了回来,脸色不大好。 “怎么了,何处不顺利?”文昭搁下汤匙,眼底添了些许疑云。 “您昨日交办的事?已尽皆做好,但京中暗桩传讯,您吩咐接应的人没接到。” 槐夏并不清楚内情?,只照本宣科地复述了音讯,却?也知晓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文昭敛眸沉吟须臾,只淡声道了句:“膳食撤下吧。” 槐夏瞧出了文昭情?绪低落,杵在一旁没敢追问。 “还有话说?”文昭转眸瞧她,眼底探寻的意味分明。 “没…没有,婢子告退。”槐夏被盯得发?毛,自觉不该在此时多嘴给?文昭添堵,拱手退了出去。 文昭垂下眼睑,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意图缓解头脑的胀痛与?心底的憋闷。 “陛下,萧副使求见。”罗喜匆匆入殿,话音急切:“她负伤了,说有要事?通禀。” “宣。”文昭眉目一凛,起身往外间走去,眸光中暗含焦灼。 萧妧被侍卫搀扶进来,语气虚弱又涔满自责的心虚:“陛下,臣无能,被宁夫人所伤,再醒来时,她人不见了。” “怎会如此?把?话说清楚些。”文昭眉心紧锁:“来人,赐坐,传太医。” “谢陛下。”萧妧躬身一礼,落座后徐徐轻语: “臣过府致歉,宁夫人无甚表情?,只虚弱敷衍了些场面话,隐晦的赶臣离开。臣回身欲走时未有防备,却?被她从后侧偷袭,打晕了去。再醒来时,宁府上下空空如也,母女二人和近侍都没了踪影,但府门却?是从内锁闭的。” 文昭在侧听得萧妧的陈述,眉心的沟壑陷得越来越深,一双手交叠一处,指腹一下一下地摩挲着手背。 “陛下,臣请带兵全城搜查。”萧妧起身,正色做请:“宁夫人此刻情?绪不稳,恐糊涂生乱。” “你受伤了,先?回府歇着吧。”文昭轻叹一声,吩咐罗喜: “传令左右金吾卫与?巡防武侯,严查京中各门,宁府上下人等,若发?现?即刻逮捕收监。着门下拟旨张贴城中各处告示栏,提供线索者?,朝廷看赏。” “喏。”罗喜领命离去,脑子却?被文昭绕得混沌不堪。 金吾卫与?武侯分掌城门和城内治安巡逻,两方?力?量缉捕宁家,这阵仗过于大了。 文昭心烦意乱,今日实在没有心思理?政,索性将郎官都打发?了去,一人留在书阁里舞文弄墨,打发?时间。 时近晌午,文婉身侧的随侍突然请旨求见陛下,声称雍王舒珣两刻前过府,将文婉劫去了雍王府。 “雍王劫婉儿作甚?”文昭闻言,顷刻将毛笔拍在桌案上,凤眸里涔满泠然怒火。 “雍王说,她是被逼无奈,她的长女与?外孙都在宁烨手上,宁烨威胁她如此,若不照做,人便活不了。” “都反了天?了!宁烨人在何处?”文昭厉声发?问。 “臣猜测,该是在雍王府上。”随侍颤声回应:“京中盘查颇严,雍王带殿下回府,大概率宁烨也在那。” 听得这话,文昭提笔写了一封手谕递给?来人,冷色道: “带着手谕,调禁军左卫三千人,合围雍王府,命人交出文婉。告诉她们,若伤文婉一根毫毛,朕送两府上下入黄泉。宁烨若肯出来,朕可以听一听她的诉求,给?宁家抚恤。” “是。”来人退去殿外,一路飞奔,带着禁中的守卫直奔雍王府。 雍王府近两千亲兵与?三千禁军内外僵持着,青天?白日,甲胄林立,一时间京中人人自危,长街空寂无人。 得了消息的齐明榭再也坐不住,京中生乱是大忌,他心慌不已,气鼓鼓地跑去了宣和殿,与?文昭询问原委: “陛下,您可否明示老臣,今日这道道旨意,究竟为何?左右卫守护大兴宫,兵力?不过七千,您调走四成人马,禁中安全如何保证?” 文昭无意相告,只淡声敷衍:“朕自有考量,舅舅无需担忧,晚些放值早些归家去。” “…陛下…” “朕累了,齐相请回罢。”文昭见他无意罢休,直接出言赶人。 “唉。”齐明榭愤然拂袖一叹,摇着脑袋出了宣和殿。 先?前文昱在位排挤他,今时亲外甥女依旧事?事?不与?他商量,老头子身居宰辅位,却?时时临深履薄,撑得格外艰难。 齐相离去,殿门合拢,房中复又静谧无声。 文昭立在花窗前,望见西斜的落日,喃喃自语:“风雨前的宁静最是诡谲,快了吧…” 云葳被困在寝殿一整日,眼瞅着晚霞漫天?,青幕吞噬下橙红暖晕,就是不见文昭归来,罗喜更是躲了一天?都没现?身。 直到用过晚膳,她百无聊赖地杵着下颌打瞌睡时,一阵喊杀声将她从迷糊的睡梦中惊醒,她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前头出事?了…… 云葳蹭地窜起身来,抬手攀上殿门,却?如何也拉不开。她踮起脚尖透过门缝观瞧,隐约能看见远处火把?的光亮。 “咚咚咚…把?门打开!外面的,开门!” 云葳急切地拍打着落锁的殿门,她不知这是文昭的戏码还是意外,明火执仗的厮杀,怎么想都极尽危险,不似做戏。 “姑娘,陛下有令,您不能离开寝殿,请您不要为难我等。”外间的随侍不知几时,悉数换成了油盐不进的禁卫。 云葳又急又气,把?门砸的哐哐作响,却?也无济于事?。挣扎了半晌无果,她颓然地瘫坐在地,把?什么都瞒着她的文昭骂了千百遍。 入局的都是她的亲故,都是她在乎的人,她做不到心如止水,无动于衷。 她无助地四下扫视着,门窗是出不去的,怔愣之际,她忽而想起,先?前槐夏带她走的,是房梁旁的小天?窗。 云葳眼底闪过一瞬光亮,手撑地板爬起身来,挪动着大殿内的陈设,架起了一歪歪斜斜的“长梯”。 爬上房梁,钻进天?窗,翻过屋顶,抱住老树,悄无声息地溜下树干,绕去宣和殿的后窗处,再探窗入内… 云葳忽觉自己真成了一个飞檐走壁的野猫,在禁中如做贼般小心审慎。 “哐——” 翻窗落地的刹那,一道出鞘的寒芒架去了她的脖颈处,惊得她打了个哆嗦。 云葳这才发?觉,静谧的宣和殿内,已然埋伏了百余带刀侍卫,尽皆满面肃然。 “别动,跪下,手抱头。”侍卫小声命令着,危险的刀锋紧贴着云葳的动脉。 云葳只得照做,小声分辨:“我来见陛下…” “闭嘴,再动就地格杀。”刀刃又贴近了些许,云葳脖颈一痛,好似被割伤了皮肉。 她隐隐揣度,这些人该是文昭安排的守卫,而非劫持文昭的人。 侍卫给?身边的人递了个眼色,那人脚步无声无息,抬脚往里间走去。 不过须臾,文昭便冷着脸寻了过来,誓要看看是哪个贼人有这般能耐,能混进她的殿宇。 等她绕过屏风时,却?转瞬傻了眼—— “小芷?!” 文昭怔愣当场,挥手示意人撤去兵刃,满目狐疑地问道:“你怎么跑出来的?外间乱兵厮杀,不要命了?!” 命门处的威胁撤去,云葳眼角一酸,便后怕地红了眼眶,整个人无力?地瘫软在地,委屈巴巴地嘟囔:“臣担心您,外头喊杀声不断,这是怎么了?” 文昭深觉无奈,暗道禁卫不中用,二十?余人竟看不住一个不会丝毫功夫的云葳。 她近前两步,朝人伸出手去:“起来,既跑了来,就在此候着,莫再回去了。” 云葳递了手过去,借着文昭的力?气从地上爬起身来,垂着脑袋没言语。 文昭这才瞥见云葳的右颈间染了些微血痕,悄然甩了她一记眼刀,拉着人往书阁走去,转手落下门闩。 “怎就不听话?不让做什么,偏要做什么。朕今早的命令,你当耳旁风不成?” 文昭拎出丝帕给?她擦拭伤口,压着后怕冷声嗔怪道:“今夜右卫兵变,刀剑无眼,方?才守卫若一刀下去,也是情?理?之中。” “臣害怕,怕您的局失控,怕您有危险。”云葳愈发?委屈,瘪着小嘴掉了个大珍珠。 “朕就那么蠢?” 文昭哭笑不得,无可奈何,取了药膏出来,没好气地给?人上药:“哭什么?你抗旨不遵,平白害朕担心,还委屈了?” “嘶——”云葳倏地抬手捂住了脖子,“陛下,疼,臣自己来。” “忍着。”文昭拂去了她的手,悄然减弱了指腹的力?道,耐着性子与?人解释:“朕早已安置妥帖,大兴宫是朕的地盘,不会出事?。” “右卫兵变,是杜淮?他对您,不是一直都很忠诚吗?”云葳眼底满是不解。 “再忠诚也是君臣。文俊是他娘,紧要关头,或许母子关系更牢靠些。”文昭收起药膏,语气平平,好似已经?无甚情?绪了。 “右卫三千五百人,实力?不容小觑。”云葳稚嫩的眉心深锁:“陛下可是提前集结了禁中的其?他戍卫?” “叛军撑不过三刻,就快了。”文昭淡然一笑,抬手抚平了她的眉心:“小小的人,莫要动辄皱眉。” “陛下故意引他们兵变,这样就能治罪谋逆,让他们再无法脱罪辩驳,可对?”云葳巴巴地望着文昭,急切地期待着答案。 “算是吧。”文昭揽着她走去花窗前,侧身挡住了云葳的小身板,指着外间的火光,柔声道: “外头领着左卫对战的,是你母亲。朕想藉此堵住朝臣猜疑你与?宁府的嘴,宁烨屡次护驾,为朕征伐,此等功绩在身,他们日后无人敢说你的不是。” “我娘入宫了?那文俊呢?”云葳一头雾水。 “她在何处,朕还不知。她怂恿京兆尹率千余巡防武侯反叛,雍王在外率府兵镇压;萧妧带人围了杜家,她一家三口无人在府。今日京中警戒,她无法出逃,想来此刻,她就混迹在乱军中。” 文昭觑起凤眸审视着外间,温声提议:“走吧,去坐一会儿,窗边不安全,仔细流矢。” “嗯。”云葳顺从地跟着文昭去了里间落座,这才小心翼翼地询问:“陛下为何瞒着臣?是怕臣学了您步步为营,环环相扣的计谋吗?还是…信不过臣?” “事?情?还未尘埃落定,小芷便想着复盘了?”文昭微微莞尔,随口与?人打趣。 “没有。”云葳垂眸绞着手指,觉察文昭无意相告,也就闭嘴不问了。 文昭见她神色落寞,有些于心不忍,终究还是妥协道: “朕…是怕你心软舍不得。这个局中,算计了你的母亲和妹妹,为保戏码以假乱真骗过众人,朕并未事?先?通知云瑶。对抗兵变,也有风险,朕怕你心疼宁烨。” “臣听懂了,您觉得臣是关键时刻掉链子,不顾大局只顾私情?的自私小人。” 云葳大着胆子沉声怼人,别过脑袋不看文昭,嘴角也抿得过于平整。 云葳总结的很到位,文昭竟无言以对,垂眸瞄着怄气的小丫头,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此事?了后,让臣回家去住,臣想陪着家母和瑶瑶。” 云葳是真恼了,碍于文昭的身份,她不好发?作,只轻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这事?晚些再议。”文昭猜出云葳在气头上,又想躲着她,便寻了说辞搪塞。 话音入耳,云葳索性以手肘做枕头,趴在桌上假寐起来,静等叛军惨败收场。 书阁内幽静非常,饶是一根银针落地的响动,都能听得真切。 二人都没言语,心底却?各有想法。 文昭在思量事?后如何安抚云葳,云葳在反思为何文昭会如此忖度她。 第104章 落幕 “报!” 一声洪亮的通传打破了宁静的氛围, 文昭与云葳双双起身,定睛凝视着殿门的方向。 “禀陛下,叛军已被困于宣和门外,大长公主与驸马俱在, 未见杜淮。”小将在殿外朗声通报:“雍王与宁将军皆在宫门外候旨, 请陛下示下。” 闻言, 文昭悬着的心总算落归腹中?, 她示意?随侍开了殿门,大步流星走了出去:“带朕去见文俊。” “陛下, 臣能去吗?”云葳立在门口, 试探着轻唤。 文昭脚步一顿,立在台阶处等她:“一道来吧。” “谢陛下。”云葳闷头?跟了上?去,格外乖觉地立在她身侧。 乱军皆已缴械投降, 狭长的宫道上?泛着血腥气, 文昭立在宫门处, 望着颓然落败的文俊,只剩一声阴恻的苦笑:“姑母,以这种方式相见, 朕先前倒从未预料过。” 文俊眯着眼睛,将视线落去了云葳身上?,不甘道:“小妖孽,你竟真的活着!” 云葳袖子里的手早已蜷曲成?拳,面上?却无?异样,只话音低沉的小声回道:“让您失望了。” “呵,你与她联手做局诓骗了吾?”文俊转眸嗔视文昭须臾, 又将蔑然阴鸷的视线回旋过来,恨不能洞穿眼前瘦弱的姑娘, 面颊扯出一抹比哭都难看的笑,挖苦道: “诈死做戏,装神弄鬼,手段何其?下作卑劣,林青宜自?诩正派清流,就教了你这些?云瑶被杖毙在殿前司,你可知道?这代价值吗?” 一语落,云葳的身子显而易见虚晃了下。 “云瑶无?碍。” 宁烨瞧得真切,生?怕云葳被人蛊惑,赶紧与文俊解释: “她不过服了麻痹药物,短暂做戏惑人罢了。若无?此?矛盾,臣如何能顺理成?章离开宁府,伺机护下可能成?为你潜在人质的启宁殿下;陛下又有?何理由将禁军调出宫外,缔造禁中?防备空虚的假象,诱你出手呢?” 活人死,死人活,这一环环的,竟都是逢场作戏,请君入瓮的筹码! 文俊的瞳孔顷刻发散开来,几十载隐忍却换了今夜败得如此?不光彩的结局,她近乎癫狂地仰首苦笑须臾,忽而掩袖捂住了嘴唇。 “拦住她!”云葳眼尖觉察她不正常的小动作,边喊边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奋力撕扯她的衣衫。 云葳绝不让这作恶多端的人服毒自?尽,这样未免太便宜她了。 禁军上?前制住了文俊,袖口处藏着的毒药还未被咬破。 云葳扣出毒丸捏在手里,碾成?粉末放去鼻尖轻嗅,话音清寒:“碧落?您真是好本事。此?毒难制,想来您精通毒理;又或者?,耶律莘对您极尽忠诚,毫无?保留。” 文俊的眸光凌厉如刀,阴寒满布,唇角显露了一丝诡谲的笑: “云葳,云阁主,你别?得意?,身为念音阁头?目,朝臣会容许你活着?前雍已灭,念音阁这些年为何而存在,林青宜执念何在,你会不知情?文昭,你身边盘了条毒蛇,莫等葬送了祖宗基业,再悔断肝肠,奉劝你好自?为之。” 此?语入耳,云葳身形一怔,心脏都漏跳了两拍。 念音阁的动机,她也曾有?怀疑。本欲了结文俊后,再出宫破开桃枝那枚金簪,看林青宜给她留了什么话,却不料,今夜被文俊当?着众人的面抖搂了身份。 宫道内的兵将人杂,无?人能再替她遮掩,这份秘密袒露的,猝不及防。 不过,文俊此?语一出,便等于默认了她当?真与耶律莘有?染,不然根本无?法得知念音阁的内情。 这算临死拉个垫背的么? 被将死之人摆了一道,云葳恨得牙痒痒。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了云葳,有?人好奇,有?人惊骇,也有?人担忧。 文昭瞧出了云葳的窘迫与张皇,近前两步把人挡在身后,冷眼审视着文俊:“朕的事不劳姑母费心,今夜您还是和朕好好叙旧合适。来人,送她去宣和殿!” 文昭暗地感叹,文俊当?真阴损至极!死到临头?了,还在伺机转嫁矛盾,意?图让云葳分散了众人对她的关?注,引起内讧,制造恐慌。 “文昭,你怕了,哈哈,你也不过如此?,哈哈哈…” 文俊疯魔的怪笑回荡在大兴宫里,听着格外瘆人。 “禁军连夜肃清宫禁,杜家上?下与京兆尹皆送刑部,着三司即刻会审,务必将杜淮缉拿归案。” 文昭扫过宫道上?杂乱的尸首与兵刃,话音森然: “舒珣,宁烨,你二人配合萧妧,清查停当?再离宫。” “是,臣等领命。” “你随朕回去。”文昭转眸瞧着魂不守舍的云葳,语气柔和了几分,轻轻拨了下她的衣袖,才往前走。 宁烨担忧的视线一直随着云葳游走,云葳回眸时与人撞了个正着,她生?怕心底的不安被宁烨洞穿,是以慌乱垂下了眼睑,逃也似地拔腿紧随文昭而去。 缓步踏上?宣和殿前的丹陛,文昭忽而转回身来,毫无?防备的云葳步履急促,一头?撞进了她怀里。 心虚的云葳本欲退后告罪,却被文昭反手摁住了。 “慌什么?”文昭朱唇轻启,温热的气息漫过云葳被秋风吹凉的耳畔:“难不成?,小芷也要将朕从这宝座上?拉下来?” “没,绝没有?。”云葳否认的干脆。 “这便够了。”文昭轻抚着她的后脑勺:“你与朕是一心,便要相信朕。贼子落败,却不忘三言两句离间君臣,这等强敌在前,小芷怎可掉以轻心?你又在犯糊涂了。” 云葳脑子嗡嗡的,缓了须臾才嗫嚅道:“念音阁内是否有?分歧和旁的行事动机,臣…的确拿不准,但非是臣故意?瞒着您…” “好了,此?事晚些再议。”文昭以指腹抵住了云葳的唇缘:“若不困,陪朕会会文俊?” “可以吗?臣,是外人,这是您的家事。”云葳有?些意?外。 “有?何不可?你在侧陪着朕就好,小芷非要把自?己划去外人的行列么?”文昭勾唇哂笑,眼底含了鲜明的期待。 “嗯。”云葳莫名心安,与人亦步亦趋走入了宣和殿。 殿内烛火通明,文俊强撑倨傲的背影自?骨子里流露出三分落败的颓唐,一袭劲装下的身躯如竹影般虚离飘渺。 “都退去殿外。”文昭环视着殿内守卫,轻声吩咐。 “陛下?”侍卫面露忧心,文俊到底是个反贼,怎好一个侍从都不留呢? “照做。”文昭语气渐冷,有?些话容不得旁人听,况且她的殿内也并非当?真无?人了。 侍卫散尽,大殿内一时静得出奇。 文昭立在原地没动,云葳只在她身侧跟着,目光尽皆落去了文俊身上?。 文俊幽幽转过身来,瞥见云葳时,她发出了一声极尽阴恻的冷笑,转眸嘲讽文昭:“吾是败了,但与其?见你葬送了文氏天下,倒不如现在就去与你祖父对峙一番来得痛快。” “您这话好没道理,妄图颠覆朝纲,动摇文家基业的,不是您么?”文昭凤眸已然觑起,却还有?足够的耐性与人周旋。 “文家基业?呵,若非吾费心筹谋数载,炮制林太傅结党弄权案,根除林家这拥护前雍的心腹大患,现在大魏在哪儿还不一定呢!文家得天下,吾功不可没,哪有?毁了自?己成?就的道理?” “哦?如此?说?来,文家祖祖辈辈都得感谢姑母了?祖父可知晓您的壮举?”文昭负手在侧,眼底霜色渐沉。 文俊不屑地冷嗤一声,缓缓踱步近前,指着云葳:“文昭,你若想听原委,杀了她,吾尽数说?与你。她是祸患,断不能留。” 文昭嗤嗤地笑了:“姑母这是被人捧着尊崇太久了,这会儿还掂量不清自?己的处境么?朕念旧,与您攀谈一二罢了;谋反无?赦,您说?不说?,早已不打紧。云葳的事儿,不劳您操心。” 说?话间,她抬手揽过了矜持非常的云葳,轻轻拍着她的肩头?,故作亲昵道:“小芷莫怕,你与朕早晚是一家人,朕的家事就是你的家事,你的仇亦是朕的仇。” 云葳杏眼微转,仰首望着文昭,话音清甜: “有?晓姐姐护着,惜芷自?无?甚可惧。她不说?也无?妨,阁中?人查到的线索已然不少,师傅临终前还给臣留了秘密手书,届时臣将手书交给您公开就是了。” 文昭低垂的眉目里深藏笑意?,暗道云葳与她配合的足够默契。 她会心一笑,莞尔发问:“朕甚是疲累,打算饮些茶水消遣,姑母打杀良久,可要同饮?小芷的点茶手艺,可是不错的。” 文俊的嘴角隐有?抽搐,离间不成?便罢,二人互称小字的言辞,令她根本拿捏不准文昭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拂袖冷哼一声:“成?王败寇罢了,痛快些!” “不急,杜淮还没归案,您夫婿的供词也没到。姑丈素来明哲保身,胆怯懦弱。您说?,刑部的手段,他能扛几时?”文昭从容地接过云葳递来的茶水,掩袖抿茶的间隙,视线仍虚离地瞄着文俊。 “懦夫罢了,与吾何干?”文俊神色无?波,极尽蔑然地回怼:“你拿他要挟吾,简直天真。他父子二人日日与众臣相交,吾会让他们知晓动机,露了马脚给你拿捏?” 闻言,文昭眸色一沉,语气亦冷了下来:“在你心里,除却这九五尊位,就无?有?一点旁的牵绊,值得你在意?珍视了吗?文家也好,杜家也罢,他们陪你度过半生?,就无?有?一丝悲悯?” “悲悯?吾的心早就冷了,谁来悲悯吾?身侧一群懦夫无?能之辈,有?何可在意??”文俊怅然苦笑: “十四随父杀敌,十八岁策论夺魁,你祖父胆小怕事,怪吾出风头?,将吾远嫁。三载蛰伏,吾归京便除去了文家上?位的绊脚石,他坐享其?成?,却将吾雪藏,临终还命你爹不准给吾丝毫参政之权。身为长女,吾哪点比不上?你爹?这位置,本就该吾来坐!” “得位不正,人心必失。先帝们的决断,无?错。”云葳一直默默听着,但文俊满是怨怼不甘的话音入耳,她还是忍不住顶了一句。 “姑母,云葳不及弱冠,都懂得这番道理,你活了大半辈子,竟还迷惘不知悔改。祖父明知你冤屈了林家,却保下了你的命,你非但不悔不谢,却还要怨怪至亲,几次三番毒杀亲侄么?” 文昭有?些哭笑不得,这便是权欲迷人眼么? “你有?何资格站在高位评断吾?你爹不也未依你祖父之意?,将大位给你,吾还替你可惜来着。你装得老实隐忍,不还是夺了帝位?吾与你的分别?,无?非是你得了天时良机成?了事,而吾时运不济,落败了而已。” 文俊似是被揭开了尘封多年的伤疤,情绪激动不已,话音都在发颤。 这话也实实在在地戳到了文昭心底的痛处,她夺了幼弟的位置是事实,她错在一时心软,应了先帝临终的托付,与神志不清,即将西行的人一道犯了糊涂,令国?朝乱局至今无?休。 “不一样。” 云葳见文昭哑然无?话,眼底皆是苦闷之色,便大着胆子替人解围: “陛下奉诏辅政无?错,却屡遭毒手,不得已绝地反击,动机也出于对朝局安危的考量。可您举刀挥去林家时,无?人逼您,威胁您的命。您毒害在位的帝王,勾连外敌,于统治稳固是雪上?加霜,动机截然相反…” “云葳,莫说?了。”文昭沉声打断了她的话,淡声道:“朕兵变夺位,事实如此?,不怕人讲。” 云葳肯为她说?话,文昭心底暖洋洋的,想做的事有?人认可,有?人支持,有?人回护,这种感觉很惬意?。 “装得倒是坦荡。”文俊斜睨了文昭一眼:“打算耗到几时?” “勾结西辽,是为何?”文昭情绪不佳,懒得与人周旋,索性直言问出了要害。 文俊唇角微勾,暗道总算谈到底牌了。 她笃定,只要文昭未曾拿捏住她与西辽联络的情报命脉,文昭便不肯赐死她。 “西辽宗室两支一直内斗,分而化之,借力打力罢了。”文俊气定神闲地踱步近前,也在茶案边落座,转眸瞥了眼身侧的云葳。 云葳咬紧后槽牙,压着恼恨给人奉了杯茶。 “陛下若想听,总得有?些谈判的诚意?,这是吾最后的筹码了。”文俊此?刻倒是爽快。 文昭忽而失笑,语气阴鸷: “元照容死后,你可找到了她留给你的东西?姑母,你还有?筹码么?朕在给你赎罪的机会,杜淮不知所踪,你还是惦记他的吧。交代清楚,若能与朕所查对应,朕饶杜淮一命。” 文俊仰首闷了茶水,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元照容是你的一步棋?好一招引蛇出洞。” 文昭默然,未作回应。 元照容是她抛出去的饵,一个身份合适,极易被敌人内部取信的饵,可这饵料死得有?些可惜了。也正因此?,文俊阴毒的本质才显露得彻底,令文昭不得不提防她留有?后手。 文俊也沉默了,她与西辽勾连多年,今朝事发,文昭查到来龙去脉,是早晚的事。 “嫁去杜家非你所愿,你看不起杜家,也该不想与他合葬一处吧。”文昭适时抛出了橄榄枝:“姑母若知无?不言,念在你是我长辈的份上?,我为你瞒下通敌罪证,许你单独落葬皇陵北的苍山上?。” 文俊的眸子里忽而对冲起两道挣扎不休的光晕来,她恨的,爱的,一生?执迷,半生?奔赴的,皆是文家人;她惦念声名权势,临了却背着反贼之名,这迷失执惘,机关?算尽的一生?宛如笑话。 沉寂良久,文俊怅然一叹: “何谓通敌?国?与国?间的利益牵绊从不是非黑即白。吾用西辽势力达成?自?己的目的,亦反向加剧他们皇庭内的分化,令他们内斗不休,得失参半罢了。至于情报通途,还得多谢念音阁。” 一语落,云葳惊得杏眼圆瞪,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她接手念音阁已有?四载,从未察觉阁中?存在与敌国?互通的信道,明面的账务也无?纰漏。 云葳的反常过于明显,文昭伸手把人往自?己身边拉了拉,淡声催促:“姑母别?卖关?子了,朕耐心有?限。” “呵,你护她护得够紧。”文俊眯着眼睛审视云葳,挖苦道: “看来云阁主没什么能耐,只是摆在外面招摇的花架子罢了。你二人也不必诈我,谋反二字足够狰狞,有?无?通敌之名不重要。我为文家做过的事,不悔,且等着看,你能把江山折腾成?什么样子。” 云葳垂眸不语,脑海里早已翻涌不休,她方才露了怯,才让文俊口风骤紧,这一局她得扳回来。 “若连手下是人是鬼都不知,臣这会儿哪儿还有?命在?”云葳强撑镇定: “刚刚是怕您又要攀咬臣一口,臣被您咬怕了。阁中?西北信道的执掌人,您该也清楚,他早在我的监视之中?,耶律莘送您的消息都过时了。” 文俊讪笑一声,浅抿了口茶水,让人瞧不清情绪。 “陛下,该问的都问了,您答应臣的,可还作数?”云葳继续发力,追问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陛下金口玉言,断无?反悔之理。臣叫罗监取桑皮纸来?” 文昭被她与文俊一来一回的两句话绕懵了,此?刻眼底疑云密布,凤眸半觑地打量着云葳,做沉思模样。 云葳见文昭不接戏码,急得不行,赶紧挤了两颗大珍珠出来,委屈道:“您说?过的,不管何人害臣,抓到由臣发落,赏她贴加官之刑,再以火焚之。时辰不早,您莫等了好吗?” “放肆!”文俊火了,顷刻拍案而起,“皇室中?人,岂能由你作践?” 此?等反应入眼,文昭忽而扬了扬眉梢,温声道:“好,就依小芷,朕一言九鼎,绝不反悔,去叫罗喜进来。” “谢陛下。”云葳抹去眼泪,起身便往外走。 “文昭!”文俊怒火中?烧,几近癫狂:“我是你亲姑姑,是大魏宗亲,你无?权如此?处置我,叫大宗伯来!” “朕给了你机会,是你不接。” 文昭语气阴寒,不容商量:“若再闹,杜家上?下,凌迟,与你的尸首一并弃市。” 云葳方才故意?放慢了脚步,这会儿却已把手攀上?了门闩。 “站住!”文俊慌了个彻底,死则死矣,尸首弃市这等奇耻大辱,她接受不了。 “念音阁里的奸细,西辽的细作,我可以给你们,以此?换身后体面,行吗?”再倨傲的人也没了骄横,如霜打的茄子,瘫坐在地。 “朕的谈判已过时了,这交易你去和云葳商量。”文昭气定神闲地摩挲起扳指来。 文俊将期待的视线投向云葳:“我给你你想要的,你答应我的条件,别?太过分。” “先说?来,你没资格讨价还价,大长公主。”云葳回身过来,垂眸凝视着她,语气清寒。 “你阁中?最低阶细作只有?代号,只对上?单线联系,耶律莘知晓这层机制,把西北沿途十三州最底层细作三十九人换成?了她的西辽旧部,双面负责,仍听命于你,却也借你的信道,与西辽往来。” 被吓怕了的文俊竹筒倒豆子: “千日醉等毒,就是这样运来京中?的。李华亭负责你的西北信道,常驻京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才能与耶律莘,耶律容安里应外合,互相利用。她们妄图借我手颠覆大魏,我利用她们铲除异己,讨要西辽黄金与战马。” 云葳眸光一暗,怪不得先前李华亭几度传讯警示她保持与文昭的距离,怪不得这人在缉捕南绍皇子时,可以轻松抽身而退,不被禁卫察觉,原是个两头?通吃的贼人,耳目与心思尽皆活络难测。 “李华亭?前雍禁军右翊卫大将军?”文昭将探寻的视线落去了云葳身上?。 云葳心虚地点头?默认,此?人身为阁中?两执事之一,位高权重,并不好动。 “黄金和战马在何处?”文昭冷了脸色,沉声质问。 “楚州,杜家祖宅。战马伪装成?普通商马和淘汰军马,皆在楚州。”文俊颓然阖眸,她的底牌没了。 “来人!”文昭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冷声道:“取白绫来,赐自?尽!” 云葳没敢多嘴,念音阁里竟有?人脚踏两只船,助人通敌,她现在两腿发软,心乱如麻。 片刻后,罗喜端着三尺白绫入殿来,身侧跟着持刀侍卫,文俊若不从,一刀了结算完。 文昭抬脚近前,拎过白绫塞进云葳手中?:“不是想报仇解恨?成?全你,去吧。” 云葳吓得一愣,攥着白绫半晌没动。 “磨蹭。”文昭冷眼旁观,耗尽了耐性,直接把人揪去文俊身前,手把手帮云葳打好活结,套去了文俊的脖颈,催促道:“她是朕的姑姑,你是要朕帮你?要朕尝尝弑亲之痛?” 话音入耳,云葳把心一横,闭紧眼睛,捏着白绫用尽全力力一扯,文俊其?人便悬了空。 “啊——” 云葳抱头?跌坐在地,心底无?力又憋闷,在情绪刺激下大喊了一声,整个人便如泄了气的皮球般瘫软下来。 报仇雪恨的畅快,被念音阁的烂摊子蚕食的寥寥无?几。 文昭阖眸一叹,摆手吩咐:“人抬走。天牢中?涉案之人,今日午时,斩立决。罢朝一日,辰时宣齐相入宫奏对。” 众人领命离去,殿内只剩文昭与云葳二人。 第105章 遗书 夜黑风高, 秋意清寒,枯叶如蝶。 云葳蜷缩在大殿内,眼?见侍从抬走了文俊的尸首,眸光依旧怔愣。 “半个时辰后, 天就亮了。”文昭凝眸望着天色, 轻声一叹:“你困么?若不困, 聊聊?” 闻言, 云葳抿了抿嘴,手撑地板爬了起来, 神色透着颓然, 走去文昭身前便要屈膝行礼。 “你我之间这些虚礼表象就算了吧。” 文昭抬手稳稳托住她的胳膊,柔声道:“想说多少说多少,若要清剿叛逆, 实在力有不逮, 朕可以借你人手。” 文昭退让至此, 令云葳大惊失色,心?底的愧疚之感愈发鲜明,连抬眼?的勇气都没有。 “陛下, 随臣去寝殿可以吗?臣的东西在那儿,臣不敢看,您陪臣看,行?吗?”云葳的指尖紧掐虎口,翻涌的思绪挣扎良久,才怯生生地请求。 “什么东西?”文昭垂下满是狐疑的眸子,话音轻飘飘的。 “是师傅留给臣的手书, 在桃枝的金簪里,臣这些日子在您殿里, 没能打开。” “走吧。”文昭先行?在前,凤眸里闪过一丝狡黠,这招以退为进,果然比旁的招数更适合云葳。 念音阁势力庞大,如今都能被西辽渗透利用,日后指不定还有何隐患,她绝不能再由着云葳继续瞒她。 云葳走路的身?形都在飘,阁中执事涉通敌之嫌,约莫是立阁以来从?未有过的高层叛变大事;林青宜给她留了什么话,她也拿不准。 若当真?是要她反抗朝廷,反抗文家的,那她和阁中万千人马,该何去何从??阁中护百姓家国的信条,又算怎么一回事? “走去哪儿?”文昭抬袖拦住失神的云葳,这人早已?偏离了殿门口,一看就是心?事重重。 云葳懵懂顿住脚步,惊觉走过了廊道,神色难掩尴尬,耷拉着脑袋灰溜溜随人入了寝殿,拖着灌铅般沉重的双腿,挪去床边妆台处,找出了那枚金簪。 她将簪子递给文昭,小声道:“臣猜是在簪管里,但臣掰不开。” 文昭伸手接过,上下观瞧一圈,往外间寻了个趁手的小扳子,稍一用力便将簪身?拧断了,一封卷成柱状的细软帛书浮现眼?前。 “自己拿着看。”文昭反手将那物件送去了云葳眼?前。 云葳抬眼?瞄着文昭,小手颤巍巍地抽走帛书,咬着唇深吸一口气,才有勇气将薄薄的丝帛铺陈开来,也并未刻意回避文昭。 入眼?的,是密密麻麻的竖排小字: 小芷,见?此信时,汝或欲弃阁主?之身?。动因当如下:一,汝得遇明君,愿随人入朝佐政,碍于?朝臣身?份不愿掌阁;二,汝心?寒彻骨,于?朝事侍君尽皆无意,远走江湖归隐。于?汝心?性,无有第三种可能。 我受命至今,牢记前辈训导,然不惟一朝一君之利左右,唯系社稷康宁,说来容易做来难。我生逢王朝之末,大厦将倾,回天无术,为臣者为君忧,人之常情?。两朝更迭,阁中遍生分歧,局势迷乱,前路实艰。 林家含冤覆灭,我哀之念之,然无处诉之。覆巢之下无完卵,往事已?矣,恩怨辗转,追索无益。文家独大,舒家禅位乃保全后人之大势所?趋,斡旋达成此事者,是我。然阁中出走者众,旧臣难忍辛酸,不护文家社稷,无可厚非。思玖与我半生周旋,局面虽稳,然暗流仍存。 是以掌阁者务必心?正?通明,方不至葬送先贤之基业英名。小芷,汝之出身?及才学品行?,我信重非常。云家受舒家圣恩崛起,再得新朝新帝倚重,汝身?兼萧宁两家忠勇为国之血、云氏历代宰辅干才之能,为宗族鼎兴之后,掌阁再合适不过。 今时魏帝父子皆崩,新帝虽幼,然长主?英慧,前路可期。昔年魏开国帝铣宠长女俊尤甚,即位后竟冷落不顾,或有隐情?。我时日无多,线索未得,此言不过猜测,汝切切留心?,朝中若生乱局,可查之。 云家百载基业,已?风光无量,如悬崖危卵,力所?不及莫强求,亦毋迷惘。他日倘步林家后尘,惟愿汝遵师遗命,宽心?如我,坚韧图存,亦勿怨念。念音阁与家族皆如王朝更迭,且看开些。我观汝心?性,志求高远,尤敬才女巾帼,怀雏慕心?,或能与长主?相惜,取舍问心?无愧,不祸百姓即可。 天下安则万民安,小芷,行?路多艰,勿轻言放弃。阁中蓝老、桃枝与思玖,最可信重,汝可求教。汝心?门深锁,惯常自苦,年岁尚浅,而我候不及汝及笄成人,原谅为师托付心?声如是,珍重。 读罢长信,云葳的泪花模糊了眼?眶,一路走来,她错怪了很多人,但正?如信中所?说,阁中暗流仍存,她的审慎小心?,也是必修课。 好在,念音阁中绝大多数人心?系安和,不是固守前朝的反贼余孽,云葳今夜心?口被文俊三言两语勾悬起的石头,总算放下了。 “林老通透豁达,看事情?清明远胜你数倍。云小阁主?,信中所?提的考量何须瞒着朕?可是你的小脑袋思量过于?偏驳了?”文昭在旁将信的内容扫视了个完整,见?云葳落泪,便试图安抚。 云葳捏着帛书,撒娇般将头埋进文昭的怀里拱着,抽抽嗒嗒地嘀咕: “臣…错了,臣再不瞒,瞒着您了。是臣,小人之心?,提防过重,辜负了师傅的好意…,也愧对?陛下信重,让贼人利用信道勾连敌国…臣…” “噢噢,好了好了。” 文昭垂眸瞧着哭到身?子颤抖不停的小丫头,关切又爱怜的温声哄慰: “什么错都往自己身?上揽?耶律莘在林老身?侧多年,林老临终都不知她是歹人,更不知身?故隐情?,这些错与你无关,切莫自苦。” 云葳抬手抹着泪痕,羞赧垂眸,回避着文昭探寻的视线。 “又哭成小花猫了。”文昭寻了丝帕给人擦眼?泪,打趣道: “林老颇有先见?之明,字字中的,对?你的脾性了如指掌。看来朕对?你的关照有欠缺,或者喂你的小鱼干还不够多,你不肯给朕露肚皮来瞧。” “今晚那么多人都听?见?了,臣的身?份怎么办?” 云葳瘪着小嘴嘟囔,夺过丝帕来揉着眼?睑,鼻音浓重的委屈语调好不惹人疼:“李华亭也不好对?付的,阁中除却阁主?,首监,执事便是总揽大局的,有自己的亲随,权势大得很。” 文昭轻嗤一声:“权势再大,还能大过朕去?还能大过昔日兴风作浪的元邵和今晚教唆兵变的文俊?” 云葳只管扑棱小脑袋,静等文昭的下文。此事若念音阁自己做,大半情?报网都得从?头来过,实在伤筋动骨。 文昭见?她不吭声,眸光一转便猜透了她的小心?思,背着手幽幽道: “你祖母萧思玖是阁中人,那你昔日可是与她一道演戏骗朕良多。你的烂摊子自己收拾去吧,朕明面上既往不咎,心?底可不舒坦呢。” “臣冤枉,臣那时也不知情?的。连这手书都被桃枝收着,等臣长大主?意正?了才肯拿出来,您觉得臣前些年能有几多实权吗?”云葳刚止住的泪花又在杏眼?里打转。 “现下可有了?”文昭一脸玩味地瞧着她,心?底却在祈祷,云葳的大珍珠可得憋回去,别再掉了,她受不住。 云葳磨了磨牙,赌气般闷声回应:“自己来就自己来,那您放臣出宫。” “干嘛呢?”文昭眯起眼?来,抬手捏上了她崩得结实的下颌肌肉:“还想咬人么?想出宫可以,把你们埋在宫里的暗桩交出来,朕就放你走。” 云葳心?底咯噔一声,文昭怎会知道这件事?或许,是故意耍诈?就像刚才诈文俊那般? “没有,您说的什么话?臣没听?说过。”云葳挣脱开了文昭的魔爪,倒退两步,打算嘴硬到底。 若把罗喜这个文昭的贴身?大太?监供出来,不知道文昭的脸上该是个怎样难以言说的拧巴表情?,云葳自问还想多活些年月,无意冒此风险。 “朕对?你太?好了是吧。” 文昭转眸瞧着里间被云葳堆上房顶的一摞桌椅板凳,自牙缝里往外蹦字:“寝殿呆着,再敢逃,宫规处置。” 文昭翻脸比翻书还快,云葳懵了个彻底,瞄着她骤然暗沉的容色,试探道:“臣确有过错,可此番陪您做戏也立了功的,功过相抵可以吗?外人已?经知晓臣活着了,您不好日日扣臣在此吧。” “你可曾听?过一个贡猫品种,名波斯猫?”文昭勾唇冷笑,凤眸直勾勾审视着她。 云葳茫然摇了摇头,她的确不知情?:“那猫怎么了?” “你和它一样,脸大得很!” 文昭被她气乐了,拂袖在殿内转了好几圈,懒得跟人周旋,干脆放出狠话:“你若不说,就再别想踏出这道门半步!” 撂下这话,文昭甩甩袖子,狠心?把云葳晾在一旁,愤然离了大殿,吩咐左右:“再把人看丢,脑袋搬家!” 廊下的侍卫跪地应下,把殿门合拢的严实。 竟是动了真?格的?云葳转瞬傻眼?,说什么也想不出是何处露了马脚,竟被文昭觉察出了宫中有内应的事儿。 文昭此刻无心?跟云葳掰扯这些琐事,文俊虽死,杜淮下落却还不明,杜家上下与文俊亲随、京兆尹的口供还未呈送入宫,她还有很多烂摊子要收拾。 二人一道经历了诸多波折,今夜她处处回护云葳,哪知这丫头的戒心?依旧深重,还是把她当外人来防备。 云葳心?里仿佛上了一把铜锁,文昭就是那把钥匙,钥匙形制虽没错,就是莫名缺短一截,戳不进她的心?门,打不开那把锁芯。 “来人。”文昭扶额小憩,随口唤人。 宣和殿里外的人都退出去好远,无人应承入内。 文昭怅然一叹,正?欲起身?叫随侍回来时,槐夏从?暗处探身?而出,轻声道:“陛下,婢子在。” 文昭倒是把她忘了,这人在此守护一夜了。 “你也累了,歇着去吧,把秋宁叫来。”文昭回身?落座,她熬撑一夜,语调有些慵懒。 “是。”槐夏拱手应下,走了两步便踌躇不前,忽而回身?跪地,垂首道:“陛下,婢子前些日子犯下错事,瞒了您京郊墓园有密探潜入的消息,请您责罚。” 文昭半阖的眼?睑轻颤两下,只摆了摆手道:“下不为例。此事朕早已?知晓,再有下次,你就出宫罢。” 槐夏满面震惊,忙俯身?告罪,话音哽咽:“婢子知错,以后再不会了,求您赐药,莫要赶婢子离宫。” “还真?把自己当暗卫了?”文昭的话音不辨喜怒:“朕累了,下去。” 听?得文昭出言赶她,槐夏没敢再耽搁,悄声退出了大殿。 文昭有些无奈,槐夏已?不是第一次与她讨要控制暗卫的毒药了。她未曾因吴尚宫怪罪株连于?槐夏,槐夏自己却无法走出这道心?结,日后的安置,也是个难题。 不多时,秋宁得了槐夏的传讯,快步赶来了宣和殿:“陛下,您有何吩咐?” “你把桃枝接出来,给人拾掇干净,送去朕的寝殿。”文昭揉着太?阳穴踱步去了矮榻:“办完后回来,给朕按按头,疼得很。” “是。”秋宁瞄了眼?文昭疲态尽显的背影,没多言一字。 两刻后,秋宁将桃枝推进了寝殿,倚靠着矮榻发呆的云葳瞧见?桃枝,眼?底闪烁着鲜明的喜色,忙起身?近前相迎。 “云姑娘,婢子瞧着陛下的状态不好,您可要去看看?”秋宁记得云葳的按摩手艺甚好,适时出言询问。 云葳推过轮椅,眸子里添了些失落,轻声回应:“陛下不准我出寝殿,否则外头的人小命难保。” 秋宁闻声,怔愣当场,文昭好似甚少说这种威胁的狠话,也不知二人因何事又谈崩了。 “罢了,您当婢子没说。”秋宁一溜烟跑远了,暗骂自己大舌头。 “姑娘又和陛下闹别扭了?”桃枝循声摸索着,手指攀抵上云葳的胳膊,柔声询问。 “没,没有。”云葳讪笑着诓骗:“夜里宫变,我偷溜出去寻她,她吓着了,生我的气呢。姑姑近来可好?” “陛下安置得处处妥帖,都好。”桃枝攥着云葳汗涔涔的小手,嘱咐道:“姑娘见?了她,替婢子谢谢陛下关顾赐药的恩。” “嗯。”云葳温声应下,反手探上了桃枝的脉搏:“姑姑日后改个称呼罢,先前我不知您的身?份,对?您呼来唤去的,今时知晓内情?,主?仆不合适的。” “无妨,姑娘怎么习惯怎么来。”桃枝莞尔淡笑,丝毫不在意这些小事。 “您的眼?可是被毒盲的?”云葳颇为心?疼:“您因我被文俊所?伤,我会想办法医好您的。” “好。”桃枝没有客套:“敛芳虽是陛下派去监视你的人,但没有她,我没命活到今日。姑娘,事情?尘埃落定了,你得空与陛下说明此事吧。” “记着了。”云葳淡声应下,眸子里的纠结却分外鲜明。 舒珣帮萧蔚劫狱救她的事,一如罗喜的身?份般,非是她嘴硬,而是拿不准,真?话出口,文昭可否接受得了。 桃枝眼?盲心?不盲,三言两语便猜测出,云葳与文昭绝对?闹了别扭,便也没再多言。 文昭拉着齐明榭交办了好些朝事,依照有司呈送的供状将差事安置妥帖时,午后的扶光已?然西斜。 这会儿杜家上下,该是都过了奈何桥了。 文俊行?事谨慎,瞒着杜廷尉的,有十之八九,余下的一二分,还多是隐晦迂回的利用,除却身?侧亲随,无人知悉内情?。 至于?杜淮,也是个被母亲利用欺瞒半生,临了被人迷晕夺走令牌的倒霉蛋罢了。 文俊最后一丝恻隐给了他,将他藏去城中一私产的地窖里,官兵搜到时,杜淮得知文俊兵败被杀,悲愤哀惶,毫不犹豫地引剑自尽。 骄阳热烈惹眼?,文昭站在大殿回廊阴影处,却觉秋凉刺骨。 “回寝殿。”文昭身?心?俱疲,转眸吩咐罗喜:“今日谁来也不见?。” “喏。”罗喜躬身?应下,着人锁闭了书阁。 待文昭回了寝殿,一眼?就瞧见?云葳窝在小蒲团里,靠着桃枝的轮椅睡得迷迷糊糊,桃枝阖着眸子,好似也入了梦。 这二人还真?是一样的拧巴,睡觉的姿势各有各的别扭。 文昭朝着廊下招手,把秋宁叫了进来,与人咬耳朵:“给桃枝安排个阁分,选两个机灵的丫头照看。” 秋宁挑眉笑言:“婢子早备下了。” 越是闹别扭,越需要二人关门解决嘛~这点眼?色,秋宁还是有的。 第106章 心门 暖晕落梨木, 罗帐篆烟柔。 文昭悄无声息地走近熟睡的云葳,缓缓伸手垫去她的头颅下,转眸示意秋宁将?桃枝的轮椅推走。 秋宁踩着猫步溜了过来,动作极尽轻微, 抽离轮椅将?人往廊下推去, 云葳便也顺势滑溜溜倒进文昭的怀里。 脸颊红扑扑的, 眼睑动也不动, 呼吸分外匀称,睡得可?真是香! 文昭忍不住腹诽, 云葳的心够大的, 如今威胁过耳,都扰不得她的清梦了。 她苦熬一整夜,此刻也乏累得很, 云葳的睡颜入眼, 令她不自觉受到传染, 张了个圆润的哈欠。 罢了,一道睡下也无妨。 文昭如是想着,探身从地上捞起了近几日窝居寝殿不动, 养得愈发圆润的肉团子,转身略显吃力的朝着床榻挪去。 “砰——” 云葳被?摔了个结实,捂着脑袋“哎呦”一声,睁开沉重眼睑的刹那,只见文昭正垂手立在?她眼前。 而她自己,半个身子在?床,半个身子悬在?外面, 摇摇欲坠。 摔人泄愤? 小丫头眸子里的神色格外狰狞,恶狠狠地盯着文昭, 却又没胆子开口抱怨。 文昭发誓,她当真不是有?意的,方?才手腕一酸,竟瞬间把人滑脱了出去,将?睡颜恬淡的肉团子摔成气鼓鼓的河豚了。 “磕着何处了?”文昭语调柔婉,探身近前,把人往床里推去,自己蹭了个床边来坐。 云葳没理她,兀自往里面躲了躲,屁股原地一转,留给文昭一个圆润的后脑勺。 她总觉得文昭是在?故意使坏,方?才分明在?地上睡得好好的,岂会翻上床榻又恰恰被?棱角磕了头呢? “生气了?” 文昭的话音软得不像话,欺身过来,半趴在?她的肩头,试探着捏了捏她的小耳朵:“朕不是故意的。” 云葳一骨碌爬了起来,顺着床尾丝缎滑下去,立在?一旁怄气:“臣不困了,您歇着吧。” 她歪着晕乎乎的脑袋四?下扫视,五迷三道地发问:“桃枝呢?” “找她作甚?她丢不了。” 文昭拍了拍床榻,温声软语地邀约:“过来躺下,陪朕午睡可?好?方?才摔的地方?还?疼么,来揉揉?吹吹也使得。” 云葳杏仁大眼骨碌碌转了几圈,带着狐疑复又躺倒在?软枕上,娇嗔试探:“臣怎就到床上了?刚刚莫不是您把臣扔在?此处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事情已经发生了,追究没有?意义。” 文昭见云葳不信她的解释,干脆破罐子破摔,半撑着脑袋开始耍人了。 诡辩就是心虚,一定是敢做不敢认! 云葳轻哼一声,再?度翻身背对?着文昭,眼不见心不烦。 文昭心底憋闷,不想就此息事宁人,她双手撑着身子,把云葳圈进紧实的双臂间,居高?临下地端详着身下的小人,语气无奈又委屈: “怎就不信朕?方?才已与你解释过了,真是意外。你气性是否过于大了?” “臣信了,您躺下休息吧。” 云葳觉得文昭悬在?她身子上方?的姿态暗含危险的压迫感,扒拉着她的手掌,意图让人回去卧倒。 至于语气嘛,自是急促又敷衍,无需过脑子的那种?,满当当的不耐烦。 搪塞的口吻入耳,文昭忽而俯下身去,险些与人对?撞了鼻尖,出言更是霸道:“空口白牙不作数,用行动来给朕表态。” “要臣做什么?”云葳倏地睁大了双眼,屏气凝神,神色皆是戒备。 “你看着办。”文昭就奇了怪了,亲昵讨好一下很难么?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云葳竟还?傻乎乎地问她,这是非要逼她说?出一句肉麻的:“你哄我,亲一口才能好”么? 堂堂帝王,要体面的! 云葳抬手刮了刮痒痒的鼻尖,羽睫忽闪的频次凌乱非常,自耳根处蔓延的一股热浪渐渐席卷了她的脸颊。 她眸光一转,倏地抵住床借力,迅捷蹿起身来,扬手撑着文昭的肩头,反向把人压回了床榻,脚尖勾过锦被?的瞬间,身子翻转滚动半圈,手指捏着被?角一提,就给文昭裹了个严实,嬉笑?道: “入秋天凉,午睡也要避免受寒的,陛下好梦。” 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文昭被?她折腾愣了。 文昭垂眸瞧着盖到下颌的厚实被?衾,眼底的神色幽沉中?潜藏波谲云诡的阴寒,却又带着十足不相宜的委屈,眉梢扭曲的弧度堪比九曲十八弯的山间清溪。 云葳趁机翻身,打?算往床下逃去,文昭凤眸觑起,撩开锦衾,迅捷地攥住了她后背的衣衫,将?人拉了个屁股蹲儿。 “…陛下,您做,做什么?” 文昭复又居高?临下,紧摁着云葳的肩头,身下本就心虚的小东西眼神左右摇摆,却也找不到逃脱的机会。 “朕与你相处日久,你却不肯敞开心扉,朕思忖良久,自觉开了窍,从前是我用错了方?式,现下决定换一种?新鲜的办法,探开你这道深锁的心门。” 文昭说?这话时,不安分的手指已经勾起了云葳胸前襦裙上的蝴蝶结,单薄的绸衣丝滑,轻轻一拨便垂落于地。 宫人的衣衫简单干练,现下云葳身上只剩一层半透的小纱衣了。 “这个方?法不成。” 云葳瞳孔微散,一双手胡乱急切地扒拉着文昭,卯足了力气却还?是起不得身来,连呼吸都透着紧张的氛围,焦灼讨饶:“陛下,约法三章了的,您别这样。” “没这条,朕记得清楚。” 文昭厚着脸皮与人周旋,提出了谈判的筹码:“要么今日对?朕知无不言,心门大开,要么…坦诚相见,又不是没见过,朕不算欺负你。” “您不讲道理。” 云葳急了,身子扑腾的格外激烈:“您这怎不是仗势欺人?臣说?过的,不愿意这样,您也答应过,给臣时间考虑。” 文昭顿住蛮横的动作,语气却更低沉,凤眸凌厉觑起,瞄向她的神色幽凝: “是你百般欺瞒。况且你要朕准你不入内廷做妃妾,朕一直信守承诺,也无意于此。后宫只一尊位,今日朕不退让了,你心悦朕是实情,于感情,二人总要对?等付出。直言隐晦还?是顺了朕意?” “您无赖孟浪!”云葳恼羞成怒,掌心存了十足的力道,抬手去推文昭的心口,嗔怪道:“您这举动与刑讯逼供有?何区别?借亲昵之行遮掩,本质也是一样。” “好言相劝,威胁恐吓,真心实意也好,软硬兼施也罢,你一样不吃,你将?朕逼至末路穷途,朕要疯了。” 文昭虎口全开,一只手便囊括了云葳的两只细腕,话音玩味口吻却正经:“今日朕若越了雷池,婚书?黄昏就送去宁府。” 此语入耳,云葳看向文昭的视线仿若在?观瞻一个疯子。二人贴得这般近,即便氛围不合适,可?气息纠缠交替,两颗躁动难安的心却早已各自凌乱开来,再?耽搁下去,她或也会情难自控的。 不,不是现在?,不该也不能是现在?…… “我说?。”云葳脑子里热血翻腾,理智的权衡早就靠边站了:“您让我穿好衣衫,我说?就是了。” 文昭转手拉过锦衾给云葳包上,与人换了个位置,自己堵在?床榻的外侧,斜倚着身子慵懒道:“说?吧,说?完直接陪朕歇下。” 云葳的指尖揪着锦被?,眼睑紧锁,深吸一口气道:“罗监。” “小芷可?知自己在?说?什么?拿朕当傻子诓骗么?” 文昭不屑轻嗤,全然?未信,戏谑之意分明:“再?耍滑胡诌,朕不给你机会了。” “实话。”云葳缩去墙边,背过了身子: “臣从前谎话说?多了,即便所言皆交心,您也未必肯取信。人跟人之间信任本就有?限,遑论君臣?臣不愿说?,也不全是自私,只是不想因为您对?臣的猜忌,而误伤无辜。” 云葳的话音一本正经,由不得文昭不信,她的眉心随着入耳的言辞越蹙越深,眼底涌动着惊涛骇浪。 见人不说?话了,云葳心里愈发没底,忍不住解释道: “罗监还?是心向着您多些,不然?他大可?在?知晓您意图寻臣归京时加急传讯给臣,臣便不会如此轻易被?家母从襄州带回来。师傅安置他的时候,前雍尚在?,大抵也没料到他有?今日成就。” 文昭哑然?,亦然?后怕,好在?念音阁握在?云葳手里,好在?她握住了云葳的心。若非如此,旁人的细作无声无息地安插进了她的身边,朝局危矣。 罗喜是皇考指给她的,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人,林青宜的这等安置,纯粹是先下手为强,防不胜防。 “陛下心里踏实了?”云葳颇为无奈:“臣不说?,只臣一人煎熬;臣说?了,您无言,您与臣都煎熬,何必呢?您若处置他,于法理自是应当,可?臣心里过意不去,不知如何面对?您了。” “还?瞒着多少事,都说?出来吧,何必一人苦撑呢?”文昭颇觉疲累,身子一歪,再?度躺倒在?侧:“锦被?分朕一半,我们既要相知相守,就要适应风雨共担,心往一处走,不是么?” “那罗监您怎么发落?”云葳微微偏头,试探着问了一嘴,攀上锦被?的手却没动。 “他的主子都睡在?朕床上了,还?能如何?打?顿板子吓唬吓唬,让朕出出气,你没意见吧?” 文昭主动去抢了被?子,大长腿如长蛇般盘住云葳蜷曲的小身板,禁锢得严实。 “陛下,热。”云葳身子往前拱了拱,如今不过八月,还?没到相拥取暖的程度。 “忍着,午睡也怕受寒,你说?的。” 文昭冷嗤一声,自身后将?人环了个结结实实:“快说?,竹筒倒豆子,倒干净踏实睡觉。” “还?说?什么?”云葳捂住了心口的疤痕,不想让文昭触碰到那片狰狞。 “你的秘密,朕都要知道,朕于你早就没秘密了。” 文昭得寸进尺,大脑袋与人挤在?一方?软枕上,犀利的凤眸自侧面盯着云葳眼尾流动的光晕。 “谁都有?秘密的,您这话不对?。” 云葳不认同文昭的观点,被?衾里的手亦试图阻断她肆无忌惮入侵的蛮横行径,软了语气请求:“莫再?往前了,陛下。您已经是这世上了解臣最?多的人了,臣发誓。” “朕心悦你,虽是被?你的闪光处吸引,但既要相守,便要接纳包容你的全部。而且,朕贪婪无度,偏爱刨根究底,不撞南墙不回头。” 文昭掰开云葳捂住伤处的手掌,指尖穿过衣襟,探上狰狞的疤痕表面:“无需藏着掖着,你的过往与来日,于朕同等重要。悲喜怜恨,伤痕荣耀,皆源自你,与你一体,朕自也一视同仁。” 文昭所言,分明像个老学究般板正,可?云葳却莫名听出了些许肉麻的意味,惊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臣瞒着您的,只剩念音阁了。之前您把臣抓包个现行,让臣成了有?史以来最?蠢的阁主,平白让下属捡了个大笑?话。” 云葳自嘲自讽,把温热的掌心覆上了文昭的手背:“青天白日的,您松手吧,不合适。” “啰嗦。”文昭嫌弃也不满,忍不住损她一嘴,四?肢并用扳过云葳的身子,蛮力把她的手拉来自己心口,牢牢捂住: “如此可?平衡了?朕问你答,念音阁的架构和你的下属,照实说?来。通敌事大,不可?耽搁,需尽早了结。” 愈发暧昧的气氛被?文昭一句话毁了个干净,云葳的手明明贴上了一方?温软,此刻声音却暗含失落的萎靡: “臣想自己料理内鬼,不然?不痛快,您肯派人协助就足够,不需您费心。就算臣拱手让给您,您一时半刻也理不清阁内错综复杂的关系。” “太危险,没商量。你可?以把控,但朕务必知晓底细,否则你就在?此做深闺娇娥。”文昭凤眸觑起,语气霸道,丝毫不容辩驳。 云葳感受到文昭沉稳不变的心跳节律,暗道自己不是她的对?手,忽闪着羽睫思忖半晌,瘪着嘴和盘托出: “阁主下设首监一人,历任首监皆出自萧家,世代独立传承,监察阁中?事务。阁主直系下属为左右两执事,再?次为各州主理各一,层级分明,再?下者只知上级,不知其他,人脉遍及国朝各处。” 听罢此语,文昭眸色微沉,闷声道了句:“睡觉。” “您不问了?”云葳有?些茫然?,怎就睡了呢?这是个什么隐晦的态度? “都知道了,无甚可?问。” 文昭阖眸轻叹:“执事是李华亭和蓝秋白,你和林老信上有?这些信息。至于首监,萧家与你和萧思玖关系最?近的,一直不肯入朝效命的,只剩下萧蔚一人,朕还?能猜错了?” “您不恼?”云葳愈发糊涂了,扬起小脑袋歪头打?量着文昭: “您还?睡得着?身侧近臣都被?阁内撬走了。” “傻猫。”文昭一巴掌把云葳摁回了枕头上:“莫扰朕休息,一夜没睡,熬不住了。” 喵喵喵?云葳蒙头转向,文昭身边信重的人都要被?念音阁挖空了,这人听了实情竟能装得和没事人一般?自家庭院处处漏风,不说?火冒三丈,龙颜大怒,怎么着也得扶额长叹三百回吧? 文昭心满意足,安然?睡下,身侧的云葳却是满怀小兔子乱撞,心里没底,一丝倦意也无。 第107章 劫持 日暮西风散浮云, 明台空澈月牙弯。 文昭连日来忧心计谋生变,心?神紧绷,此刻事情虽了,她却早已疲累难当, 一觉自晌午睡到暮色昏昏, 云葳在侧翻来覆去?的烙饼, 都不曾把她吵醒分毫。 困倦迷蒙间, 她手腕自然垂落,便?下?意?识地想去捏云葳滑溜溜软绵绵的小胳膊, 孰料放手的一瞬, 竟扑了个空。 她阖眸在身侧来回拍了几拍,确信床边无人?后,脑海间“嗡”的一声, 顷刻清醒过?来, 起身?下?榻一气呵成, 方?转醒半阖的眼底藏着忧色。 “陛下?醒了?方?才罗监问,几时传膳?” 云葳单手支着小脑袋,窝在床脚看书, 听得?响动?便?开口询问。 文昭被?突兀的话音惊了须臾,这才循声回望,自脚踏旁找见这只躲得?老实的小猫儿。 “几时起身?的?”她发问的语调虽有欢欣,却难掩诧异,自幼年起,她的睡梦就不算深沉,云葳躺在她里侧, 若动?,该会吵醒她才对。 “臣睡不着, 起来已有一个时辰。”云葳随手翻着书卷,连眼皮都不想抬。 “饿么?”文昭索性?与人?一道窝去?床脚,视线落去?书卷处浅扫一眼:“在看什么?” 云葳合拢书卷,摩挲着封页上的文字,小声试探:“陛下?放臣出宫吗?臣午后把秘密都说给您了,您也说过?,清剿贼人?赶早不赶晚的。” “不惦记饭食,想是不饿。” 文昭夺过?书卷丢去?了茶案旁,拎住云葳的小爪子,把人?往上提:“起来,随朕去?园子里走走,晚些再用膳。” “陛下?…”云葳不肯罢休:“再拖,生出乱子就不好了。” “朕早就安置下?去?了,前雍官册有李华亭的画像,暗卫一早盯住了。你急着出去?,莫非已有计划?”文昭负手在侧,垂眸打量着她,眼底探寻的意?味分明。 闻言,云葳怔愣当场,怪不得?文昭方?才睡得?那样踏实,原是早就合计安置好,要替她清理门户的。 “傻样儿。”文昭嗤笑一声,指向里间的一处衣柜,催促道:“去?挑两套燕居服出来,更衣逛园子,快着些。” “两套?”云葳蒙蒙地歪着头,一脸狐疑。 “你若想继续做朕的小丫鬟,朕也不拦着。” 文昭的脸上绽开一抹妖冶的笑靥,视线虚离地端详着云葳身?上褶皱的宫人?衣衫。 云葳恍然醒悟,一路小跑去?衣橱边,踮着脚尖,哼哧呼哧地翻箱倒柜去?了。 文昭只管静静地立在一侧观瞧,傻猫就差把自己塞进衣柜里了,一双小手扒拉来折腾去?,鼓捣半晌,险些把衣橱翻了个底朝天,骨子里还真是个幼稚鬼! “好了没?朕的衣衫还要呢。”文昭见她翻动?不停,等得?略有不耐。 云葳嘻嘻一笑,捧出两套裙裳,美滋滋地合拢了箱子,屁颠屁颠近前道:“臣已选好,您穿这套朱红色的,臣穿雾蓝的这身?大袖和百褶裙。” 文昭接过?衣衫,陡然拧眉:“好端端的,穿这么艳作甚?给朕换一套。” “不。”云葳有些不高兴,眼睑顷刻垂下?,她翻找半晌才挑出来的,为何要换? “又?要使性?子?”文昭觑眸瞧着她朱唇逐渐撅起的并不美妙的弧度,无奈之下?只得?接过?衣裙来:“依了你,嘴巴收收,朕不需要栓马或是挂油壶的桩子。” “哼!”云葳气鼓鼓地抱着衣衫躲去?屏风后,更衣的手脚格外麻利。 半刻后,一红一蓝前后脚踏出寝殿,秋宁忍不住在廊道下?偷摸咂了咂嘴:“衣裳都共穿了,看来大兴宫里要多个主子咯。” 十米开外的文昭和云葳自是听不见这话,况且云葳故意?错开两步的身?位,耍小脾气已然上了瘾。 “晚上想吃什么?”文昭试图抛出橄榄枝。 “都行。”云葳回应地甚是敷衍。 “一会儿去?湖心?亭可好?” “随您。” “那去?荡秋千吧。”文昭凤眸微转,嘴角涔了一抹坏笑。 “不,不行!”云葳匆忙回绝,定在原地不肯再往前走。 总算不再是波澜不惊的两字敷衍,文昭悄然弯起眼尾,小心?思得?逞实在舒爽。 先前和文昭荡秋千,把云葳的魂儿都吓丢了,她才不要去?。 “今晚陪朕荡秋千,明早送你出宫回府。”文昭眼尾弯弯地提议。 云葳骨碌着瞳仁忖度良久,攥着小拳头给自己壮胆,咬牙道:“成交!” 文昭计谋如愿,脸上浮现出三弯月牙。她本也打算明早让云葳回家的,如此哄骗傻猫一通,顿觉心?神舒爽。 只是抵达园中时,她的笑便?僵在了脸上,秋千一早被?人?霸占,她也不好前去?讨要—— 坐在秋千上咯咯笑的,是她最疼惜的幺妹,年仅九岁的文瑾。 云葳余光瞥见时,悬着的心?忽而松泛开来,俏皮地咬了咬唇缘,就差把“得?意?”俩字写脸上了。 “长姐~” 软糯娇俏的小奶音传入耳畔,文昭的心?都要化了,赶忙近前两步,扯出一抹柔美的笑意?:“瑾儿乖。” “妾参见陛下?。”草丛边一席地而坐的美貌妇人?仓促起身?,朝着文昭叉手一礼。 “小娘娘不必拘礼。”文昭边回应,边把朝着她扑过?来的肉团子抱了起来。 “臣参见刘太妃,参见小殿下?。”云葳在旁福身?见礼,瞧着倒是规矩又?乖觉。 “长姐,这个漂亮姐姐是谁呀,我没见过?呐。” 文瑾的大脑袋抵着文昭的肩头,忽闪着好奇的黑葡萄,上下?左右把云葳仔细打量一整圈。 文昭转眸瞄了眼装得?安分的云葳,故意?调侃:“她呀,朕的一个朝臣罢了,你可以叫她小芷姐姐。” 话音入耳,云葳恨不得?拿眼神剜下?文昭一块肉来。 “哈哈,小芷姐姐,瑾儿喜欢小芷姐姐。” 文瑾顺着文昭身?上光洁的锦袍一出溜滑下?来,伸出肉嘟嘟的小手去?拉云葳的胳膊:“明日瑾儿要去?留园山上赏秋,小芷姐姐一起去?嘛?” 云葳没料到这小丫头如此讨喜,正欲与人?寒暄逗弄两句,就听得?文昭先开了口:“怎得?要出宫去??明日何时?” 刘太妃赶忙回应:“回陛下?,妾昨日与太后请了旨,明日午后带瑾儿去?留园走走,她在宫苑呆不住,总吵嚷着出去?。如今趁秋寒未深,恰是出游的好时候。” 听得?是太后首肯,文昭不便?拦阻,只敛眸应下?:“嗯,秋日风凉,莫耽搁太久,早些回宫来。” “姐姐来嘛?”文瑾见文昭应允,复又?扯住云葳的衣袖轻晃。 “多谢小殿下?,臣明日实不得?闲,还望小殿下?海涵。”云葳柔声婉拒了,明日她还得?料理家贼呢。 “哦…”文瑾的语气透着失落,垂着小脑袋不大高兴。 “长姐陪你荡秋千,让小芷姐姐一起,可好?”文昭哄孩子的本事是一绝,牵着她的小手,把人?往秋千处送。 “好~”文瑾转手捏住了云葳的袖口:“一起!” 云葳杏眼圆瞪,如此不认生的孩子,真令她无何奈何,是以只好随人?一道坐上了秋千。 “都坐稳抓牢,朕要推了。” 文昭眼底满是坏笑,垂眸瞥见云葳一脸如临大敌的神色,不由得?喜上眉梢。 云葳本存了丝侥幸,她身?侧坐的,可是文昭的亲妹妹,料想文昭定然不会胡闹的。 如此美妙的想法,只一瞬,便?被?身?侧的小丫头终结的彻彻底底—— “长姐再快点!”…“高一点,再高一点…”…“哈哈,再高再高!”…“还要高,飞去?天上!” 再看小不点身?边那大只些的,玉容粉面上眼眸紧闭,贝齿深咬,眉心?扭曲的弧度好不惹人?怜… 等到文瑾撒欢撒够了,腿软的云葳是被?文昭搀着走的。 “胆子还不及个九岁丫头,短练。”文昭边走边略带嫌弃地凑弄着她。 云葳的脑子仍飘忽忽的,满脸戒备之色,仿佛她还悬在半空,下?一秒不知会被?甩去?何处。 她也有在认真思量,为何会如此惧怕悬空的感?觉,左右就是离开地面便?觉不安生,胆色输给半大孩童,确实丢人?现眼! “不回话是还想再荡会儿秋千?”文昭得?寸进尺,玩味的视线在她皱巴的小脸上来回游走。 云葳赶忙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陛下?,饶命。” “嗯,朕懂了,今后在寝殿给小芷支个秋千,免得?你和小孩儿共享。”文昭愈发得?意?,话音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寝殿是休憩之所,陛下?实不必…” “无妨,朕的寝殿宽敞,不碍事的。况且小芷几次三番怨怪殿内无聊,也是时候给你寻些消遣乐子。明日朕便?着人?去?办,保你回来就能用上。” 云葳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在心?底暗自盘算,出宫后她就在宁府躲着,才不回这女魔头身?边! 翌日晨起,听罢文昭啰里啰唆的叮嘱,云葳拉着桃枝回了宁府。 府内道路两旁的花草枝桠仍染着秋露,一众随侍在庭前洒扫,瞧见云葳生龙活虎的归来,眼底的惊骇与喜悦平分秋色。 “大姑娘安。”管家近前相迎,朝她作揖笑言:“家主在书房。” “先前的事,惊扰诸位了。”云葳敛眸轻语,推着桃枝入府,“我先去?找娘亲,诸位忙着吧。” 宁烨听得?外间的响动?,先一步迎了出来,面色上的担忧仍在:“回来了?陛下?怎么说?” “娘。”云葳垂着眸子,声音审慎又?乖觉:“我没事。这会儿把姑姑送回来,我还有公事要办。瑶瑶可好?” “她无碍,你要去?何处?”宁烨招手命副将把桃枝推下?去?安置,抬脚上前,立在云葳身?边正色询问。 “就…去?办点小事儿。”云葳不自觉地往后躲了躲,心?虚地揉捏着裙摆低语。 “我跟你去?,等会儿。”宁烨冷声回应,转身?回房去?换衣衫。 云葳立在院中,眨巴着杏眼忖度须臾,不愿让宁烨掺和阁中琐事,调头拔腿便?溜。 宁烨换装出来再瞧,院中空空如也,哪儿还有那事事瞒着她的糟心?女儿的踪影? “葳儿去?哪儿了?”她绷着脸询问廊下?的随侍。 “大姑娘方?才出府去?了。” 闻声,宁烨眼底寒芒乍现,快步追出府门,问着门房:“那丫头往哪边去?了?” 老伯往西?侧指了指:“姑娘往那边跑了,嗖一下?,跟阵风似的。” 长街往西?是城中最热闹的官道,找人?殊为不易,宁烨阖眸一叹,顶着幽沉的脸色去?内苑寻桃枝去?查问内情。 云葳一路小跑,待找去?蓝秋白的家宅,早已小脸通红,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自打出宫就尾随着她的槐夏趴在房顶处闷声憋笑,暗道云葳纯属自讨苦吃,放着马车不坐,折腾自己头头是道。 蓝秋白瞅见孤身?而来的云葳,深觉意?外,赶忙将人?迎入屋内,添茶递水送丝帕,照顾的分外周到。 云葳闷头饮下?小半壶茶,才道明来意?,将文昭的布局娓娓道来,顺带与人?打探李华亭的动?向。 “…哦,原是如此。”蓝秋白沉吟须臾,搁下?茶盏,正色道: “阁主先前叫查的西?北情报,我就没用李华亭的人?,是以查证的时效慢了好些。得?了消息时,我便?生疑了,这事儿不难查,李华亭早该知晓戴远安与元邵等人?有染,却不上报,定有隐情。” “所以,蓝老可是一早提防着他了?”云葳眼底藏了期待,颇为急切地追问。 “算不得?,林老在时,嘱咐我处处审慎,我与李华亭的权柄,本就有互为掣肘的布局,谅他也不好行张狂之举。我手下?传回的线报未发觉他有何异动?,阁主今日可要收网?” “陛下?的人?藏在李宅附近,入夜您带人?跟我去?,我要活的。” 云葳抿了口茶,语气幽沉:“劳您调动?手下?人?,把西?北十三州的三十九名?底探…了结干净罢。” “三十九人?,阁主可想好了安置过?去?接手的人?马?西?北信道多为战备往来消息,十分重要,不可草率。”蓝秋白正色叮嘱。 云葳抿了抿嘴,面露难色,唇缘翕动?半晌,只道了句:“我…我知道的,您安心?。” 文昭和她商量半宿,决意?用秋宁手下?的暗卫顶上的,这话她不知如何与蓝秋白开口。 饶是念音阁行事为公心?与社稷安泰,但?眼下?终究是大魏不是大雍,念音阁中人?本是大雍朝堂分散在民间的得?力臂膀,今时混进大魏统治者实打实的情报腹心?,处处都显得?奇怪。 蓝秋白意?味深长地打量她半晌,只莞尔给她添了茶水:“阁主在此歇歇,黄昏再动?,不急。事成后,您还回宫住?” 云葳端茶的手顷刻僵住,脸颊泛起不正常的一片绯红,颇为尴尬地垂了视线。 “无妨,回宫也一样。罗喜与太后身?侧的余嬷嬷,都会看顾好您。”蓝秋白的笑靥愈发深,还透着看顾晚辈的慈爱与欣慰。 余嬷嬷!云葳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合着她是在阁中一群长辈眼皮子底下?与文昭卿卿我我了! 她早该料到的,余嬷嬷替文昭与齐太后母女驻扎襄州长主府数年,齐太后曾与林老有短暂的师徒缘分,襄州又?是林老旧地… 一老一少围坐茶炉,尴尬的氛围却也无法被?寡淡的茶汤中和了去?。 蓝秋白见云葳甚是矜持,只好端过?围棋来,与人?对弈打发时间。 一盘棋精雕细琢,下?了两个时辰有余… “林老最擅长的就是围棋,棋术精湛,堪称国手,连前雍女君都敌不过?她,你这丫头得?了真传,深藏不露啊。” “蓝老陪我打发时间,故意?让我,我不糊涂的。”云葳盯着棋盘凝眉苦思,暗自与蓝秋白较劲。 忽而,外间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一杂役打扮的中年人?破门而入: “蓝老,不好了,李执事带阁中亲卫,在留园的后山边,劫持了太妃和康乐长公主,叫嚣着让阁主上山去?赎人?呢!” 闻声,云葳指尖的黑子顷刻滑脱了出去?,倏地拍案而起:“文瑾在哪儿?” “冷静!”蓝秋白见云葳直呼长公主名?讳,知晓她乱了方?寸,赶紧起身?摁住她,柔声安抚: “遇事慌乱最无用,他这是嗅到危险,不安之下?不惜铤而走险,试图给自己寻出路,我们不算被?动?。” 云葳胸口的起伏格外剧烈,她手下?人?生出异心?,已让她焦灼难安,若再因李华亭伤了文昭在意?的幺妹,她不知日后还有何颜面去?见文家人?。 “带我去?见他,蓝老,阁中调度交给您,大局为重,李华亭不能逃。小殿下?无辜,我要救的。”云葳深呼吸数次,才堪堪稳住心?绪。 “我替你去?,你在山下?坐镇,随机应变。”蓝秋白放心?不下?:“他武将出身?,身?侧亲卫功夫不差,阁主不该冒险。” “他要的是我,我去?。” 云葳犯了倔:“蓝老,陛下?的人?一直盯着他,他虽能金蝉脱壳,但?暗卫和京畿巡防也不是吃素的,过?不了多久就会合围留园,让我和他周旋,拖些时间吧。” “只是周旋,不可胡为。” “只是周旋,您宽心?。” 蓝秋白喟然一叹,转眸吩咐下?属:“阁中在京的护卫,悉数乔装往京北留园布防。” 第108章 灭杀 斜阳晚照红晕垂, 清风弄叶玉津明。 时近黄昏,罗喜一路疾驰,慌里慌张跑入宣和殿寻文昭:“陛下,康乐小殿下与太妃, 被逆贼李华亭截留在京北留园的后山上了!云…云姑娘也被这歹人引了去。” 话音入耳, 文昭瞳孔一震, 手中的?毛笔抖了三抖, 身下的?山水画上倏尔晕开鲜明的两道墨迹。 “传萧妧。给朕备马,点率五百禁卫, 即刻往留园!” 她的?心?倏忽间悬到了嗓子眼, 文瑾与云葳,哪个都不?可以有事。 “喏。”罗喜脚下生风,撒丫子跑得飞快, 把随侍御前的?规矩都抛诸脑后, 直奔殿前司寻萧妧。 半刻后, 一行人自大内疾驰而出?,马蹄铮铮,就连文昭, 也换穿一身劲装,将马鞭挥出?了残影。 踏上京城官道,持刀禁卫在前开路,扬声呵退傍晚周游夜市的?百姓:“速速避让,禁军公干,速速避让!” 不?明所以的?百姓匆忙闪身去四下店铺里躲避,交头接耳间, 一阵黄尘飞扬,马蹄踏遍, 疾驰的?速度如风如电,连个人影都未曾叫他们看清楚。 出?了北城门,民居渐少?,林深树密,萧妧带人将文昭圈在队伍里侧,警觉地眼神?不?时四下打?量,西山残阳如血,再归来时只怕天都要黑个透,文昭这执拗的?决断,实在不?合时宜。 “嗖—嗖嗖——” 她正如此想着?,路边的?山林里突兀地窜出?数以百计的?冷箭,尽皆裹挟着?凛冽秋风,直逼面门而来。箭头锋利非常,定睛瞧去,其上并非金属原有的?光晕,该是尽皆淬了毒。 “箭有毒!护驾!”萧妧的?心?漏跳了半拍,厉声吩咐禁卫的?空当,抽出?身侧长?剑格挡。 她们出?宫是文昭临时起意,怎会中埋伏呢? 难不?成这一切都是贼子的?局,故意设套,步步为营引诱文昭往留园去? 若真如此,背后之人定然熟稔文昭的?脾性才对… “陛下,回宫!” 萧妧纵马挡在文昭身前,挥剑抵挡着?如瓢泼雨落的?箭矢,心?知这五百兵将未见得能护文昭安然无恙,遂扬声劝她折返。 文昭也拔了腰间的?长?剑出?来,余光扫过幽暗看不?透深浅的?林子,再瞧见身侧不?断倒地的?侍卫,颇为苦涩地调转马头:“撤!往城里撤!” 话音方落,近百蒙面人提着?长?刀冲出?林来,意图围堵住文昭的?退路。 “不?死不?休是吧?”萧妧咬牙苦笑一声,策马提剑上前,朝着?贼子厉声呵道:“来,本姑娘奉陪到底,送尔等去见阎王!” 刀光剑影在官道上纠缠不?休,黄尘下的?血色愈发刺眼,在残阳余晖下,散发着?瘆人的?甜腥。 林间秋风瑟瑟,风声萧索,周身的?氛围肃杀至极。 文昭凝眉四望,引剑劈断身后的?乱箭流矢,紧循萧妧开出?的?血路,一路格挡一路杀伐,血染长?剑,衣衫凌乱,往北城门撤去。 “嗖——呃!” “阿妧!” “陛下,走!” 正面退敌的?萧妧一个不?留神?,被冷箭射穿了肩头,她强忍着?痛楚,咬牙砍断箭身,反手扯住文昭的?胳膊,拼尽全力把人往前推去:“您快走,臣殿后,不?然臣这伤白挨了!” “驾!驾驾!”文昭顾不?得许多,纵马一骑绝尘,手腕剑花回旋,拐带着?欺上来的?人头,飞溅的?鲜血染红了一身劲装。 半个时辰倏忽,负伤的?萧妧带着?残存的?数十禁卫杀回城中时,意识已然有些昏沉了。 文昭无暇更衣换装,回宫调拨了三千余兵将,不?顾值守将军的?拦阻,复又随人赶出?宫门接应。 方行至皇城外,她恰恰撞见伏在马背上,嘴唇都泛着?青紫的?萧妧,赶忙吩咐秋宁:“带萧副使去太医院,快!” “陛下…危险,别去…” 萧妧残存的?理智告诉她,这局是要借云葳和文瑾做诱饵来弑君的?,天色向晚,文昭不?该再出?京。 “莫多想,数千将士在侧,朕不?会有事。”文昭柔声安抚了句,扬声吩咐下属:“即刻北上留园,随朕讨伐逆贼!” 兵戈甲胄声踏遍黄昏迟暮的?官道,繁华的?帝京已然许久不?曾听过此等震撼的?马蹄声了。 待到文昭领兵行至留园外时,留园北山之巅,簌簌西风下,几人相?对而立,乌发被冷风吹得零落不?堪。 “李老?,收手吧。长?公主小小年岁,何其无辜?我与陛下的?关系,您很清楚,您要什么,只管开口,我给您争取。”云葳苦熬半晌,已然磨破了嘴皮子。 她立在这儿许久了,李华亭一手扼着?文瑾的?脖颈,一手捏着?匕首,匕首的?尖端就抵在小丫头的?命脉处,叫嚣着?不?准让一人上山近前,只把手无缚鸡之力的?云葳放了上来,却依旧离人十步远。 “争取?你掌阁,却与今上全然一心?,念音阁还有何存在的?必要?今上明知文俊所作所为,到底也没公开她谋害林家,颠覆大雍社?稷的?事实,我可没见你反驳谏言!”李华亭话音激动不?已。 “那您要怎样??江山迭代,君主更替,受苦的?只是百姓!文俊大错已成,无可挽回,且您这些年欺瞒阁中,由着?西辽势力扰乱朝纲,上蹿下跳,便对么?” 深秋的?霜露爬上云葳的?杏眼:“念音阁存续的?必要,是为百姓谋社?稷清明,是襄助朝堂,为万千渴慕安稳生活的?子民多一份保驾护航的?力量,非为一朝一姓之私心?,李老?何故把自身执念强加给阁中?” “我要怎样??我要文家上下为林家抵命,为舒家为大雍抵命!若非文俊的?阴谋作祟,大雍江山怎会走向末路?云葳,你舅母的?孩子,是舒家嫡脉骨血,你拥立她母子登临大位,我和下属就还奉你为主。别忘了,你祖母姓萧,你云家先?祖不?过是大雍孝文帝捡回的?乞丐,而你,是林老?养大的?!君恩师恩与亲恩,你都要抛却不?顾吗?” “李老?的?话实在荒唐。大位是这么容易就能坐的??您糊涂了吗?文家有罪的?是文俊,这些后嗣何辜?念音阁从不?护一家一姓之皇统,护得是万民江山永固,师傅是林家后人,亦是前雍旧臣,却无您这般执拗,她在天有灵,绝不?容许我做叛臣贼子,您回头吧!” “文家内乱四起,坐不?稳天下。今夜文昭或许已然丧命,阁主还在执迷?” …丧命? “你做了什么?!”云葳怒目圆睁,一双手攥得发麻。 李华亭苦笑一声,垂眸看着?文瑾,手上力道更紧了几分:“我什么都没做!你得问她的?外祖父,做了什么?” “姐…姐,救…我,呜呜…”文瑾被掐红了脸,两行清泪簌簌垂落。 “小殿下的?外祖父?刘少?师?” 云葳眉心?深锁,刘家帝师门庭,几代大先?生,文人清流,竟也要胡为么?一个徒有太子少?师尊名的?文臣,又能做什么?她从未把此人此家族放在心?上,素来无心?监视纠察… “您松手,文瑾年幼,文家再多的?错,与她也无干系。如何能放过她?您只管开口。她的?外祖行刺今上,您威胁我,想来你们也算同盟,可对?您不?想杀这孩子,可对?” “我的?条件,你答不?答应?你现在迎立雍王一脉入主大兴宫,刘少?师的?人马与阁中人都会支持你,这丫头自然无事。” “您糊涂,刘家放着?皇亲国?戚不?当,怎会舍了至亲外孙女,让您拥立舒家人?就算他们行刺今上顺遂,皇位难道不?该是您手里这小殿下的?吗?”云葳强撑镇定,套他的?筹谋。 “他们自不?会甘心?,这便是我捏住这小丫头和她母妃的?用意。我亡妻是刘家人,刘家当我与他们一心?。殊不?知,爱妻因刘家苛待,早年身弱病故,我恨刘家入骨,利用一次再送他们上路,不?亏。” 云葳哑然,这环环紧绕的?阴谋如紧箍咒,令她头痛欲裂。 此刻文昭生死未卜,文瑾也不?见得能虎口脱险,她不?知道也拿不?准,若假意应承,把舅母舒静深及两个襁褓中的?宁家幼童,连带着?雍王一道牵扯进来,可否让局势转圜?抑或是一句话出?口,把她和至亲姻族,悉数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个假意承诺,云葳说?不?出?口。此间事了,倘使文昭无恙,眼下山中人员混杂,日后朝堂参劾,谋逆之语板上钉钉,无人能护下她、宁府和雍王府。纵是文昭偏袒,十恶不?赦,也是徒劳。 山脚京畿巡防的?火把殷红,却照不?进云葳幽沉的?眼眸。半山腰埋伏的?,皆是李华亭的?亲信,无人能上山来,给她撑腰。 她转眸望着?山下,忽觉火把的?数目好?似比先?前多了一倍不?止,眼底的?狐疑更甚。 “你想清楚了没有?!”李华亭循着?云葳的?视线望过去,老?迈狡诈的?眸子里乍添焦灼。 云葳深吸一口气?,冷声道: “我不?会让雍王一脉万劫不?复,您若念着?前雍的?皇恩,收手吧。您的?要求,我不?应。文瑾一稚子,您这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杀了爱妻母家后辈,黄泉路有何颜面与人团聚?” “好?啊,阁主有骨气?!” 李华亭怪声怪气?,转眸给身侧的?下属递了视线,只见那人吹响哨子,随即山间灌丛里窸悉簌簌的?,传来些异动,继而冷箭的?寒芒与火折子燃烧的?红晕刺痛了云葳的?双眸。 “非要如此?”云葳怅然一叹,打?眼扫过暗处的?埋伏,粗粗估量一番,该有近百人,也不?知何处来的?。 “我半生苦守奔波,换不?来一句公道,等不?来大雍旧案的?昭雪。大雍已灭,老?臣为何留?今日小阁主不?选生路,就一道走吧,左右你云家,也是大雍皇帝提举的?。” 李华亭说?罢,便要示意下属放出?带火的?箭矢。 “且慢。”云葳阖眸,长?舒一口气?道: “李老?,如此悲壮的?死法,于我和文瑾两个女子而言,太过惨烈。我们插翅难飞,您也不?会放过我们,这山有百丈,半山腰都是您的?人,把文瑾给我,让我带她走得痛快些,成么?” 云葳当真是无计可施,只能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下下策,一跃下山巅,山间树密,生死全在天意了。 李华亭沉吟须臾,推了几近窒息的?文瑾过去,身侧的?属下都已箭在弦上,他冷声道:“跳吧,我数到三,不?跳就挨一箭。” 云葳拉过哭得抽抽的?文瑾,勉强扯了扯嘴角,颤声道:“莫怕,抱着?姐姐,抱紧了啊。” “三…二…” 云葳咬咬牙,抱住文瑾纵身一跃,唰的?一下落入山涧,耳畔只余呼啸的?风声。 “陛下,那是什么?”山下焦灼的?守将看见一抹纱衣垂落的?影子,扬手指给文昭看。 “糟了!云葳!”文昭的?脸色转瞬煞白一片,厉声命令道:“朝山顶放箭,杀无赦!” 就在云葳下坠的?刹那,早已孤身摸上半山腰,潜藏在灌丛中,本打?算伺机射杀李华亭的?槐夏火速将腰间坠了弓弩的?长?绳射去对侧崖壁的?老?树上,在中间硬生生拦了云葳一下。 几息的?光景里,随着?那抹孤绝身影一道下坠的?,有山下数千禁军的?心?,亦有临近半山处蓝秋白与闻讯赶来的?宁烨本就提了半晌的?心?。 身子垂落的?速度飞快,云葳护着?怀中的?小丫头,眼角却在那一瞬飞落了数滴清泪,疾风过耳的?恐惧裹挟着?她,令她被空寂与悔意侵蚀,杏眼都散了神?韵。 槐夏的?长?绳担住她的?时候,她已然忘记伸手去抓,似乎失去了求生的?本能,是以不?过须臾后,她沉重的?身子再度跌落了下去。 宁烨惊惶不?已,瞥见她身子停滞的?一瞬,疯魔了一般地疾冲过去,意图伸手去接这高空砸下的?“千斤重物。” 好?在,万幸,山边的?歪脖树再度挂住了云葳腰间的?丝帛,让本就惊惧不?已的?人,再度感触了一分停滞的?玄妙。 老?树枝桠发出?了负重的?“吱呀”声,回过神?儿来的?云葳仰首回望,瞧着?即将断裂的?树杈,再转眸扫过已然攻上山的?禁军,吓丢的?求生欲回归,终于忍不?住声嘶力竭地呼喊求救开来: “救命,救命啊!救命!” 在瞧见纱衣飞舞的?一瞬,文昭便夺了马匹,朝着?云葳落下的?方向扑去,此刻听得熟悉的?嗓音呼救,她险些喜极而泣。 “陛下!马给我!”槐夏气?喘吁吁,磕磕绊绊地跑过来,再顾不?得客套:“您功夫不?如我!” 说?话间,树枝嘎巴一下,断了半截,云葳惊得“啊!”了声,身下还有十余丈,砸下去会变成怎样?的?肉饼,她实在不?敢想。 惊叫过耳,文昭想也不?想,趔趄着?下了马,槐夏纵身一跃,将马打?去树下,扬声呼唤: “云姑娘莫怕,滑下来,婢子接着?您!” 不?用滑,云葳的?腰带断开,人已经掉下去了。 槐夏给了马儿一鞭子,宝马奋蹄而起,槐夏就势纵身,脚尖点着?马头,窜起两身高,愣是伸手将两个肉团子给接住了,随着?二人一道滚进了山脚的?草丛里。 “槐夏!”那一瞬太过突然,文昭反映过来时,三人早已坠落。 云葳只觉浑身散了架一般,躺在地上毫无气?力起身,脑子却格外清明。 “小芷姐姐…”文瑾窝在云葳的?怀抱里,带着?哭腔唤她。 “活着?呢。”云葳劫后余生,转眸去看身侧的?槐夏:“槐夏,醒醒…” 受惊的?文昭跌跌撞撞趔趄着?扑来,满目骇然地观瞧着?几人,凤眸殷红一片,半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陛下,救她。”云葳偏头紧盯不?声不?响的?槐夏,沙哑着?嗓子提醒。 “来人!来人!”文昭扬声唤着?,伸手去搀倒地不?省人事的?槐夏,眼尾滑落了一滴晶莹。 宁烨总算赶了来,直奔云葳而去,颤抖着?一双手去碰云葳的?脸蛋。 云葳勉强扯了扯嘴角,宁烨瞥见的?一瞬,眼泪顷刻决堤,抱着?人哭得撕心?裂肺。孩子跳下去的?那一刹,她的?天都要塌了。 这边一片混乱,半山腰处亦然。 禁军与念音阁的?人都在力战,不?多时便将李华亭的?埋伏悉数制服,血色漫过渐生黄叶的?枝桠,饶是月色笼罩,仍觉骇人非常。 片刻后,禁军将领带着?蓝秋白来寻文昭:“陛下,她带的?人方才有出?力退敌,但身份不?明,请您示下。” “…蓝老?,陛下…”云葳半仰在宁烨怀里,投向文昭的?眸光甚是惹人怜,好?似会说?话一般。 文昭攥着?拳头极力让自己?过山车般烦乱的?心?绪安稳下来,才缓缓道:“蓝老?,久仰。您把带来的?人分辨清楚,便可以回城歇着?,禁军不?会拦阻,他们定当守口如瓶。” “叩谢陛下。”蓝秋白俯身一礼,转眸瞄见云葳安好?,轻叹一声,带下属离了山中。 “报!陛下,贼首已毙命。” 一小将抬出?李华亭的?尸首来见文昭,只见他身上乱箭斜插,宛如刺猬一般,一身衣装满是血痕。 “割了他的?头,吊去城门示众!”文昭咬牙下令,话音阴寒至极:“可有活口?” “还在搜寻,便是有,约莫也伤重非常。” “若有,移送殿前司,严审!” 文昭阖眸一叹,摆摆手让人退下,抬脚走近宁烨,软了语气?提议: “让朕带云葳回宫去,请御医看顾一二,你先?回府定定心?神?,可好??” 宁烨平复着?呜咽,抿着?嘴点了点头,一双手却不?忍放开云葳分毫。 “娘,我没事,只是有些累。”云葳眼眶酸涩,试图出?言安抚。 “跟陛下走吧。”宁烨不?舍地松开手,起身一礼,拖着?疲累的?身子,踉跄着?远离这个是非地。 文昭这才探身近前,凝视云葳半晌,一字关切都没提,伸手将她抱了起来:“走了,回宫。” 第109章 痴心 扶摇冷星疏, 廊庑丹桂清。 文昭回宫时?,已然临近子夜。禁中的宫门锁闭,但城楼上焰火热烈,齐太后揪着心神, 不安地往复游走在朱墙内的瓮城中。 车马嘶鸣过耳, 老人家眼神一亮, 忙转身?去瞧, 眼底的忧虑与期待不相上下。 “陛下,太后在前头候着您。”宫门开合间, 文昭车驾前的随侍贴着车窗低语。 闻声, 文昭凤眸微怔,把昏睡的云葳安放在座位旁,躬身?探出马车, 语气隐有歉疚:“母亲, 夜深露重?, 您这是何苦?女儿无事。” 太后见人无恙,总算舍得长?舒一口气,只摆摆手道:“人老了心事重?, 回来就好,吾乏了,先回去。” “母亲慢走。”文昭没再解释,她?一意孤行?出宫,已然十?分逾矩,令尊亲担忧,深夜徘徊于宫门, 实在不该,此刻多?言不若沉默。 待太后走远的背影被宫墙彻底遮掩, 文昭才回到马车上。车驾驶入大兴宫,秋宁正焦灼地徘徊在宣和门外候着,见人回来,脚步匆匆地追上前来:“陛下。” “嗯。”文昭走下车来,朝人莞尔一笑:“朕无事,里头那个送去翔云阁,叫御医来看顾。瑾儿那边如何了?” “小殿下受惊过度,御医说无外伤,喂下安神汤睡熟了。”秋宁正色回应,踌躇须臾道:“萧副使和槐夏,都不大好…” “怎叫不大好?话说清楚!”文昭关心则乱,不免疾言厉色。 “萧副使中的毒很阴邪,现在人还昏迷着。槐夏…多?处骨折,怕是要躺上许久。”秋宁的话音愈发微弱。 文昭阖眸一叹,顿觉脑海中传来一阵阵痛楚,扶额苦涩吩咐道:“京郊行?刺的人,辛苦你去查证审问吧。” “婢子领命,您回寝殿吗?”秋宁小心询问,她?不明白文昭为何不带云葳回寝殿去,却要给人换个阁分来住。 文昭垂眸扫过染血的衣袍,轻声回应:“去做事吧,朕去更衣去,晚些叫旁人伺候,你不必管。” 秋宁依言,安置好云葳,就匆匆去办差,顾不得多?问其?他?。 夤夜秋虫浅吟,文昭拖着疲乏不堪的身?子闪进翔云阁时?,御医还没走。 “她?如何?”乜一眼床榻上蔫巴的云葳,文昭低声问着床边的御医。 “回陛下,姑娘的脉象尚算平稳,方才医女瞧过,都是皮外伤,未伤及筋骨,并?无大碍。” “嗯,既如此,下去吧。”文昭挥退御医,半个身?子斜倚床榻,给云葳掖好被角,淡声道:“可有何处不适?” 云葳分外乖觉,垂眸应道:“没有,陛下莫担心了。” “歇着吧,朕回了。”文昭语气平平,起身?便要走。 “陛下?”云葳醒来认出此地不是文昭的寝殿时?,心就已经惴惴难安,眼下文昭的反应入眼,令她?笃定,这人恼了。 “有事?”文昭顿住脚步,却并?未回身?。 云葳瘪了瘪嘴,只道了句:“刘家,图谋行?刺您的,是小殿下的外祖父,刘少师。” 文昭眉心一紧,凤眸中滑过一瞬冷凝的阴寒,只闷声“嗯”了下,拔腿便离了小阁。 云葳那山巅的决然一跳,跳飞了她?的半数魂魄。一早放人走时?,她?分明千叮咛万嘱咐,让人凡事小心,这人却一句话都听不进去,非要以身?犯险,拿命做赌。 文昭走得毫无留恋,云葳歪头盯着房门良久,眼底的沮丧与落寞掩盖了大半日的慌乱与惊惧,心绪烦乱不已。 翌日天还未亮,云葳不顾身?上处处酸疼,起身?去寻文昭。 房门打开的一瞬,外间站成人墙的十?余内侍将她?吓得一愣:“你们这是?” “陛下有令,姑娘不能离开此处,请您回房卧床安养。” 得,真把文昭惹恼了,她?又被看起来了。思及眼下局势,云葳不敢再胡闹,悻悻关门退回屋内。 累到虚脱的文昭却一夜未眠,得了云葳的消息,她?连夜命人提审了刘太妃,着人围住刘府,自己则守在文瑾的寝殿里,寸步未离。 她?彻底糊涂了,好好的一个家,怎就分崩离析成今时?这般模样?所有的外戚都存有贼心,一个两个前赴后继的往外蹦,让人不得安生。 皇考在时?,满脑子都是征战定邦的思量,这些后宫女眷,除去齐太后,都是朝臣好说歹说,把人安进来的,眼下若刘家再出事,后宫的太妃,就一个都不剩了。 至于刘家老爷子,官至太子少师,昔年身?为她?和文昱的授业夫子,地位尊崇至极,整个人就是个孤傲清高的做派,开口满嘴之乎者也,君臣孝悌,若真有反心,这些年也实在是伪装的天衣无缝。 “咳咳…咳” 一阵急促的咳嗽过耳,文昭收回烦乱的思绪,转眸看着幺妹,柔声询问:“瑾儿,喝水吗?” “长?姐,难受…”文瑾嗓音有些哑,细嫩的脖颈间泛出几?道刺眼的红痕,该是昨夜被李华亭掐出来的。 “何处难受?”文昭心忧不已,伸手抚上她?的额头,自言自语:“发烧了,得叫御医来。” “别走。”文瑾的小手紧抓着文昭的衣衫,语气好不惹人疼。 “不走,姐姐去叫御医,给你抓药。”文昭温声细语地哄慰着,试图褪下她?的手。 “长?姐没事,外公是不是就不会被杀了?”文瑾固执地揪着她?的袖子不放。 “小丫头,你胡说什么呢?长?姐没懂。”文昭眸光微凝,却依旧维持着淡笑的温婉模样。 “昨晚那老爷爷与小芷姐姐的谈话,我都听到了。外公要害长?姐,是要杀头的。可长?姐现在好好的,外公是不是也会没事的?”文瑾的话音一本正经。 “你还知?道什么?为何非要去留园玩呢?”文昭心头酸涩,无暇给人解释《魏律》,只想问些隐情。 “不是我要去,是母妃听姨母说,留园秋色很美,才要带我去瞧的。”小丫头毫无戒备,与文昭坦陈了真相。 姨母…文昭忽而?想起,云葳府上压胜旧案事发前,文俊入宫时?,那刘家的女儿也入了宫的,刘太妃的妹妹怎会这么巧,与文俊一道入宫;在文俊死后,又撺掇文瑾母女往京郊去呢? 好一条漏网之鱼! 她?凝眸静思良久,凤眸突然觑起,将双拳握得死紧。 这位刘家姨母的夫家,曾任西南节度使麾下参将,眼下恰恰被文昭调去了南疆,任安阳节度副使,替在京“养伤”的宁烨打理南线军务! 西南…苗疆…蛊毒… 吴尚宫身?体里的蛊毒,只流行?在西南… 莫非此人,与文俊是一伙的?!如今见文俊殒命,她?做贼心虚,恐被查出清算,先下手为强了? 那南疆的兵马,南绍的战局,安阳节度使的安危… 文昭越想越没底,顾不得安抚幺妹,急匆匆回了宣和殿:“召宁烨与舒珣即刻来见!” 半个时?辰后,被急召入宫的二人一路纵马疾驰,连家都没回,直奔南城门而?去。 夜色昏沉之际,文昭才回到寝殿,头沾到软枕的刹那,两日一夜积攒的疲累顷刻将她?席卷,须臾间就入了梦乡。 彼时?,云瑶再度被人接进宫来,此刻正立在云葳的翔云阁外。 云葳正在百无聊赖地用着晚餐,见门口站了个气鼓鼓的小丫头,满眼都是意外。 “你怎来了?”她?搁下筷子,起身?询问。 “还不是拜你这好姐姐所赐?陛下要我入宫陪你解闷儿。” 云瑶拖着长?音回应:“娘又走了,昨夜某人的壮举,害娘痛哭一整晚,这笔账,我给你记着哈。” “娘走?走去哪儿?”云葳一脸狐疑,问得一本正经。 “还能去哪儿?统兵去了呗,一大早离开家就没回来。姐我跟你说,你先前是不是何处得罪陛下了?前几?日说好的做戏,那板子是真往我身?上招呼,可疼了,你是不是欠我的?” 云葳眉心微皱,有些心虚地敷衍道:“不能妄议陛下,板子若打得实诚,你这会儿下不来床。” “切,理都是你的,你享福,我受罪呗。左右我是奉旨陪你,你教我医术,先前答应好的。”云瑶嘟着小嘴,毫不客气地落座,拎起食箸就吃上了:“我好饿的。” 云葳很想问问文昭,把小祖宗接过来,是给她?解闷,还是存心给她?添堵的… 而?后的三?五日里,每天御医一大早登门来,余下的光景,云葳便被云瑶缠着教她?学医,时?间倒也还算好打发。 不过自是要除却入夜后翻来覆去的,心事萦怀睡不安生的惨淡境遇。 又一晚夜深人静,云葳揪着锦被来回扑腾,云瑶实在看不下去,探出小脑袋与人夜聊:“你有心事?” “没。”云葳很是敷衍,抱着锦被坐起身?来:“吵到你了?那我去矮榻上睡。” “回来。”云瑶一把将人摁住,好奇追问:“姐,你老实说,你和陛下,是不是有情况?” “小屁孩胡诌什么?愈发离谱了。”云葳抬手捏住了云瑶开过光的一张巧嘴,心虚地避开了视线。 “唔…”云瑶掰开她?的指尖,阴阳怪调地调侃:“也不知?是谁先前住在陛下寝殿好几?日,最近天天长?吁短叹挂嘴边呢。” “不睡就起来!”云葳佯装恼火,将锦被蒙过了头顶。 “啧啧,你救了陛下的妹妹,她?却派人关着你。关着你吧,却又好吃好喝的供着,还让我来作陪。这一串举止都不正常,你想见她?吧?我可以帮你哦,用不用?” “天方夜谭,痴人说梦。”云葳不信云瑶有这能耐,文昭多?日不现身?,定是气得狠了。 “瞧不起谁呢?你等着!明日陛下准来。”云瑶气鼓鼓叉腰放狠话。 “睡觉睡觉!”云葳被她?勾得愈发心烦意乱,霹雳扑腾地踢着被子,翻了个身?。 哪知?云瑶说到做到,翌日傍晚,文昭竟真的踏着落日余晖赶了来,虽然容色不算好,但人确实到了。 云瑶歪着小脑袋,一脸得意,看向云葳的小眼神大有炫耀与挑衅的意味。 “参见陛下。”多?日不见,恭谨为上,云葳肃拜一礼,低眉顺眼,乖觉至极。 “你先出去。”文昭挥袖赶走了云瑶,负手踱去云葳身?前,只垂眸审视着她?,却不说话。 云葳端得胳膊酸,抬眼偷瞄着文昭,对上一双凌厉的视线,心虚惭愧作祟,赶忙垂下眼睑,小声嗫嚅:“臣错了…” “谁给你出的馊主意?”文昭递了个纸条给她?,话音无波,还带着几?分清冷。 云葳怔愣当场,木讷地接过纸条,她?垂眸浅扫一眼,顷刻瞪大了眸子,暗地里把云瑶骂了八百遍! 那小纸条上画着个哭天抢地的云葳,一侧还附带文字:陛下,臣错了嘛,臣不思茶饭,寝食难安,形容憔悴,若再不得见,恐忧思成疾,此生空余恨,凄泪卷秋风矣! 她?慌乱揉皱纸团,顿觉脸上火辣辣的,耷拉着脑袋没眼瞧文昭了。 “一个点心里一张,足足五张,你还要看别的么?”文昭气定神闲地吐露着细节:“舍得下自己的颜面了?” “臣不知?情…” “朕知?道你没有做点心讨好朕的心思,但云瑶没有你的允准,敢胡闹至此?有心讨饶,早怎不知?听话呢?朕的叮咛全是耳旁风,是么?”文昭的语气愈发冷了。 “…陛下息怒,臣…臣不敢的,那夜是…不得已而?…” “还是不知?错?”文昭愤然抬高语调,扬声打断了她?的诡辩。 “不,臣…臣错了。”云葳慌得彻底:“您莫恼,臣不敢了,绝无下次。” “下次?”文昭被气笑了:“你跳下去痛快吗?百丈高的山啊,你说跳就跳!一众人跟你担惊受怕,捡回一条命何其?侥幸!还敢提及‘下次’这两个字?” “臣真被逼的黔驴技穷…”云葳话音里满是委屈:“臣也害怕的,可臣不那么做,小殿下和臣,都没有生路。” “朕问过京畿巡防的人,朕赶到前,你与人僵持了大半个时?辰。朕的人已经在包抄围堵了,你但凡再周旋半刻,都出不了事。山上的活口也审过,来龙去脉朕清楚得很!” 文昭气得在房里来回转圈:“你本与人周旋的好好的,看到山下多?了火把,就突然放起狠话,你的脑子呢?是觉得禁军足以抓住李华亭,就放下心,不惜寻死了?” “不,真不是。”云葳心知?文昭误会了她?,赶忙解释: “是李华亭看到援军乱了方寸,口风突变。不然臣定会假意应承,将计就计,给山下的人争取时?机的。那会儿他?杀心已起,臣承诺什么都于事无补,他?不会放臣和殿下离去的。” “你这话从何说起?”文昭强稳心神,将语气缓和几?分。 “李华亭深谙臣的脾气,他?威逼,背叛,若臣成事,断容不下他?。是以臣早知?他?的承诺都是空谈,在他?的谋划里,臣是死棋。” 云葳回忆着当晚的情势,娓娓道来:“他?攥着殿下,能要挟刘家人为他?所用,能让山下禁卫忌惮不敢冲锋,算是保命符。可后来山下人愈发多?,他?许是意识到无法掌控局面,刘家行?刺失败,他?也难保活命,便成了亡命徒。” 见文昭沉默不语,云葳又道:“贼人箭矢一直对着臣,他?话音里尽是对文家的恼恨。阁中人摸不上来,臣逼不得已,怕殿下命丧乱箭,想着二人活一个也好,把反贼消息给您,将人一网打尽,便…” “够了。”文昭扶额一叹,拎了把靠椅落座,颓然出言:“宁烨走前,求朕准你弃去阁主的身?份。朕这几?日很后怕,很后悔。日后不必再犯险,把这差事卸去,安生做你的文臣。” 云葳的话音入耳,文昭颇为辛酸,这人真是个顾全大局又忠君的好臣子,不知?文昭生死的情形下,危难之际还不忘以身?护君,试图牺牲自己,保下文瑾,传消息出去,将反贼一网打尽。 若换了旁人,文昭真该下诏大加封赏,可到了云葳这儿,她?深觉头疼。即便云葳所言不虚,那夜危局下,这人也完全可以答应李华亭扶立雍王一脉上位的要求,将人诱骗至半山腰,为自己求得一线生机才对。 文昭猜得到,云葳没这么做,便是她?糊涂的以为,山脚禁军人多?口杂,若她?应承谋朝篡位的话音被众人听见,定会给舒家和宁家平添祸端,她?不愿人涉险,才决然地为难自己,不惜拿性命去赌。 “陛下,是臣失察,致使下属暗地养贼作乱,臣该为此负责,没有在这个时?候甩手不管,逃避的道理。”云葳试图与文昭讨价还价。 “朕答应宁烨了,昨日召了蓝秋白商议,此事已定下,不容商量。” 文昭不为所动?:“你不必自揽过失,李华亭行?事隐秘,私产养私兵,念音阁放给你的权柄有限,不是你的错。” 突然被夺了权,云葳哑然当场,眸光呆滞,半晌都没回过神儿来。 “不满意?”文昭凝眸审视着落寞的云葳,话音透着萧索。 “臣不敢。”云葳心有歉疚,可她?也真的难受,林青宜将毕生心血托付给她?,她?竟这般惨淡的让了权,心底苦闷不已,话音落,眼眶便是一阵酸涩。 “不敢?那便是不满意了。”文昭起身?理了理衣裙,又道: “你恣意胡为,宁烨不满,蓝秋白也不满,此决议非是朕专权独断。你几?时?学会权衡轻重?,脑子能转弯了,再去说服你娘,顺带与蓝秋白讨要这位置吧。阁中不需动?辄玩命的主人,蓝老原话。” 云葳愈发懵了,眼底打转的泪花堆叠,终究穿成一串,簌簌垂落下来… “你信不过朕能护你,信不过中正朝臣的眼睛雪亮,也信不过舒家与宁家人明辨是非,不会随反贼胡为。蓝老说你是年幼不经事,朕看你是提防猜忌之心过重?。” 文昭近前给她?递了丝帕,“跟朕走,还是住在这,随你,朕不强迫你了。” 云葳没接帕子,抬袖抹去了泪痕,哭得寂静无声。 “朕最近身?心俱疲,先回寝殿歇着。”文昭有些尴尬,收回手帕,抬脚欲走。 “…臣也去。”讨好的话音微弱堪比蚊子。 文昭未曾回身?,左侧大袖下,却伸出了五根纤纤玉指,朝人无声地勾勾指节。 云葳眼尖瞥见,在裙摆处蹭了蹭手心的汗渍,这才近前拉上了文昭,闷声不吭地跟人离去。 廊下的云瑶见二人手拉手踏出房门,瞬间石化?当场,掩耳盗铃般捂住了眼睛。 “不过拉个手而?已。”文昭不以为意,转眸逗弄云瑶:“你也可以,可要一道?” “臣女困倦不已,多?谢陛下好意,臣女告退。”云瑶讪笑两声,一溜烟钻进了房中。 陡然被人撞破,云葳尴尬地埋起脑袋。 文昭轻嗤一声,手上的力道却愈发紧: “朕得攥牢了你,不然纵使有九条命,都不够你这臭猫折腾。” 第110章 激战 西风萧索, 红遍枫林,黄满银杏,吹得雪华漫朱墙。 宁烨与舒珣带着援军赶赴南疆时,逆贼的?兵戈已然指向了同袍, 好在二人出发尚算及时, 将一场残酷的?内战杀戮终结于襁褓之中。 秋去冬来?, 宁烨复又率领边军南下, 与萧蔚汇合,征讨南绍的?残余势力。 舒珣则在平息战乱后, 打道?回府, 留京代为照料被毒药中伤,身体虚弱的?萧妧。 刘家的?反叛猝不及防,但?被抓的?活口心知大?势已去, 招供格外痛快, 李华亭脚踏的?何止两只船, 文俊这?巨大?的?伞幕下?,遮掩了太多人,刘少师桃李满朝, 人脉广博,一早就是文俊的?囊中物,同舟客了。 至于?李华亭,表面?上仗着其与刘家的?姻亲关系,与人多亲多近,实则只为自己?私欲,把刘家当?作挡箭牌和随时可弃的?替罪羊罢了。 只怪文俊暴露的?突然, 让他?们尽皆心下?惴惴,让一条绳上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几只蚂蚱方寸大?乱, 这?才不得已铤而走险,意图齐心协力谋刺文昭。 文昭知晓前因后果,心底也?悄然暗叹一句:李华亭所言不错,文家当?真是内讧四起… 好在内宫的?刘太妃只是被亲族故旧蒙在鼓里,任人摆弄的?一把刀,好在文瑾尚且年幼,还不曾被这?些心怀叵测之?人利用游说… 前朝的?一众口舌争锋都被文昭巧言化解,她不曾让云葳顶着众人的?议论归朝,在处置完文俊谋逆案的?一众贼党,风波彻底平息后,才将敕书送去云葳手中。 云葳垂眸瞧着手里轻薄光鲜的?帛书,只觉得这?物件重若千钧:“陛下?当?真要臣做门下?侍郎?臣连念音阁都管不好,如何能…” “又来?。”文昭沉声打断了她自贬自损的?话音:“朕觉得你可以,你不行也?得硬着头皮说自己?行,这?才是为朕分忧的?朝臣该有的?觉悟。” “您这?是谬论,选官不是儿戏的?。”云葳日日与人腻歪在一处,如今脸皮愈发厚了。 “不接这?道?旨意,朕就赐你个婚书,选吧。” 文昭无心跟她掰扯,如今前朝损兵折将,很缺人手的?。 “臣领旨谢恩。”云葳咽了咽口水,忙不迭地接下?这?道?令旨。 文昭哼笑?一声,打趣道?:“云侍郎,明日大?朝会,履新第一日,可莫要迟到。朕的?舅父板正至极,你这?做下?属的?,有些眼色,莫与老头子硬刚。” “噢。”云葳无奈撇撇嘴,齐明榭的?板正,是写在脸上的?,她一早看出来?了。 “门下?省公务繁重,你会很辛苦,云瑶留宫不合适了。她性子活泼,适合习武,把人给萧妧?”文昭凤眸一转,便计上心来?。 “臣无权做她的?主。”云葳实话实说,况且习武要吃不少苦头,她有些心疼傻丫头。 “那朕替你做主,明日送她去寻萧妧,先前萧妧说她有意思,想是看对眼了。”文昭悠然抱臂在侧,身子仰靠着椅子背,眼尾涔了笑?意。 合着您老人家早就盘算好了呗! 云葳偷摸斜了文昭一眼,虽然对文昭霸道?又厚脸皮的?决断深恶痛绝,却也?没敢多嘴。 自前雍延续至今的?世家大?族,经过谋反动乱一事,已然被清剿的?寥寥无几了,宁家如今过于?惹眼,她还是乖觉安分些更好。 “你可知澜意与萧妧的?关系?”文昭见云葳默然,决定与人分享个重量级的?八卦。 “闺中密友?”云葳忖度须臾,转眸道?出了自己?的?猜测,定睛观瞧着文昭的?反应。 “噗嗤——” 文昭没忍住笑?出了声,勾着唇角损她:“你是真傻还是装糊涂?脑子绷断了一根弦么?” “那不然能是什…”云葳才怼半句,倏地半张着小嘴哑了嗓子。 “是什么?说呀,你不是底气硬得很?”文昭满脸玩味,看着较劲较到半途的?傻猫,凤眸里眼波隽柔又婉转。 “陛下?,您拉着臣议论人家的?私情,不好吧?”云葳故作正经,掩袖清了清嗓子,话音微微弱弱,还带着几分羞赧。 “朕与你说这?些的?用意,你不懂?”文昭好整以暇地站起身来?,抬脚凑近云葳,微微俯身去瞧被她藏起来?的?一双杏眼。 云葳的?神色飘忽游离,故意后退半步,拌蠢装痴:“臣可没本事揣测圣心。” “哦?没这?能耐么?”文昭步步欺压,倒逼着人退去廊柱边,伸手探上柱子,把云葳圈在了臂弯处,哂笑?道?:“那朕现在要做什么,小芷也?不知咯?” “陛下?,这?儿是宣和殿,青天白?日的?,不…不好如此的?。”云葳慌了个彻底,矮下?身子,意图从她的?包围里钻出去。 “呵,”文昭迈步近前,膝盖抵住廊柱,断了她的?念想,“这?不是猜得挺准么?小芷又在诓朕了,动辄欺君,是否应该给朕些补偿?” “…陛下?,公事为重。”云葳羞红了脸,见逃不脱桎梏,便把脑袋埋得足够低。 “那便…攒着吧。利息也?是要的?,每过一个时辰,你亏欠朕的?,就翻一番,入夜一并清算。” 文昭在她耳畔轻语,一只手早已攀上了她盈盈一握的?小腰,指尖肆无忌惮地游走一圈,精准摸到腰封下?凹陷的?腰窝后,轻柔地打起了圈圈。 云葳闪着身子躲她,可空间就这?么大?,颇有一种欲擒故纵的?撩拨意味。 眼见火烧云爬满了小丫头的?脸颊,文昭轻咬朱唇,心满意足地松开手,转瞬一本正经起来?: “澜意与萧妧同岁,已然是弱冠之?年,合该谈婚论嫁了。等萧蔚自南疆归来?,朕操持个宫宴,届时你务必与朕好生配合,劝两家长辈应允亲事,可懂?” 云葳顿觉头皮发麻,文昭真是什么心都要操劳,可她才不想掺和这?等事,尤其担忧与长辈掰扯道?理的?场面?。 “听到没有?”文昭见她闷声不吭,转身拎起她的?小耳朵在手,凤眸凌厉非常。 “听到了。”云葳嘟着嘴去抢吃痛的?红耳朵,嘴上还不忘谴责:“陛下?莫揪了,很痛的?。” “那你下?次就把耳朵支楞起来?,舌头也?捋顺些,莫让朕起急。”文昭甚是霸道?地负手在侧,丝毫不觉得她的?言行有何问题。 云葳垂下?眼睑,小脸上写满不服不忿。 “嗯?”文昭复又举起了魔爪。 “臣谨记!”云葳总算机灵一次,倒退两步,回应的?格外嘹亮。 “回寝殿去吧,你在这?扰朕心神,朕无暇理政。”文昭翻脸不认人,折腾够了就开赶。 云葳回敬她一个圆润的?白?眼,不待文昭反应过来?,便脚踩西瓜皮,溜得格外麻利。 平顺的?日子过去大?半个月,转瞬就是冬月之?尾,门下?的?政务虽杂,但?云葳上手极快,也?算是如鱼得水,摆对了位置。 京中北风呼啸,天色灰蒙蒙的?,冷风愈发清寒刺骨。 崇政殿外候朝的?官员,尽皆排队站在夜色里,不时地跺跺脚,搓搓手,外间袒露的?耳朵通红一片,早就冻得没有知觉了。 云葳是不必受这?个苦的?,总是踩着朝会开始前的?小尾巴溜进队伍里,走个过场罢了。 这?不,今日懒猫哼唧唧的?,正窝在暖融融的?床榻上耍赖皮,秋宁叫起三五遍,都不见她起身。 文昭早已穿戴整齐,端起一红艳艳的?火烛近前,恐吓道?:“再不动弹,朕要拿火烛烧你的?猫毛了。” 烛火的?光晕射进眼眸,纵使?有眼睑遮挡,也?过于?刺目了。 “嗯哼…起,臣起。” 云葳哼唧着爬出锦被,阖眸下?榻,半闭着眼去抓屏风后的?官袍,胡乱就往身上套,嘴里振振有词:“臣这?就能走,不急的?。” 文昭一把拉过晕头转向,尚不清醒的?云葳,把人摁在了妆台前,转眸示意秋宁给人绾发,忍不住嗔怪:“朝臣这?会儿都候朝大?半刻了,你倒好,眼睛都扒不开呢,是朕把你纵坏了么?” “那您改改规矩?京城冬日这?样冷,朝参的?多是老臣,冻坏了就不好了。”云葳说得头头是道?。 “今岁确实过于?冷了。”文昭非但?不恼,反倒认真思量起了云葳的?梦话。 “以前不冷吗?”云葳闭着眼与人聊开了。 “比现下?好些。”文昭随口回应,垂眸瞧着小丫头,这?才想起,云葳自幼长在江南,该是没经历过京城的?寒冬。 “冷风吹进骨头里,太难受了。这?一冬还有多少个朝参要熬?摸黑起床简直是酷刑!”云葳委屈地瘪着小嘴抱怨,听着外间嗷呜嗷呜的?风声,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行了,赶紧过去!再迟,被御史台拉去打板子,朕可不护着你。”文昭瞥一眼沙漏,急切地催促着她。 云葳拎起官帽顶去脑壳上,鼓了鼓腮帮子,好似下?了很大?的?勇气一般,打开门一溜烟冲跑出去,毫无仪态可言。 “云侍郎仗着您疼她,为她撑腰,如今是愈发有趣了。”秋宁忍不住笑?着调侃了句。 “朕惯的?她。”文昭凝眸嗔怪,口吻却藏着笑?意:“摆驾崇政殿吧。” 朝会临近尾声时,殿外广场上忽而跑来?一小将:“急报!八百里加急!” 一众臣工齐齐回眸去瞧,脸色尽皆沉了下?来?。 文昭凤眸觑起,广袖间的?手也?悄然攥成?了拳头:“何事?速速报来?!” 小将气喘吁吁地将军报交给罗喜,罗喜手法娴熟地拆开,飞速扫视一眼,赶忙呈递给文昭:“陛下?,西疆军报。” 文昭读罢,神色黯淡几分,沉声道?:“西辽兴兵,再攻西北,边城守将阵亡,三城失守。” 一语落,满朝文武屏气凝神,无人敢大?声喘息分毫。 “四品上臣工,半刻后宣和殿议事。”文昭丢下?一句话,铁青着脸拂袖离开御座。 凛冬料峭,百姓生计愈发艰难,此刻西辽再度犯边,实在是雪上加霜。 于?文昭而言,此刻最劳神的?,是挂帅出征的?主将人选,国朝将官今时本就寥寥,青黄不接,能被她取信的?,更是微乎其微。 西辽骑兵战力强悍,兵将骁勇,战术诡谲,实乃强敌。她的?祖父,叔父,父亲,都曾吃过辽人的?败仗。 云葳怀揣着惴惴难平的?心绪,与诸位大?臣一道?赶去宣和殿。干燥冷冽的?冬日里,她的?手心竟渗出了层层冷汗。国朝两线战事同开,粮饷军费调度,在深冬里都是莫大?的?考验。 文昭就军报消息,与宰辅们研判了大?半日的?战局,权衡一圈后,她审慎出言:“朕有意亲征。边军需要鼓舞士气,严寒之?际,百姓也?需要定心安神。朕去,最合适。” “陛下?,不可!”齐明榭慌了心神:“国朝并非无将可派,也?非开国初期那般外患四起,陛下?自当?坐镇京师,怎好以身犯险?沙场刀枪无眼,朝中政务也?需要人打理,望您三思!” 大?魏的?帝王都有亲征的?臭毛病,齐明榭一直提防着文昭来?这?出,今日还就让他?撞上了。 “臣附议。”云葳早已心烦意乱,听得齐明榭拦阻,赶紧出言表态。 “臣等附议…” 文昭苦笑?一声:“朕的?祖父能披甲出战,皇考亦数次领兵西征,朕十二岁入军中历练,兵法战术了然于?心。诸卿该知,朕有统兵之?能,若挂帅,提振军心的?效用,是任何旁的?将领都及不上的?。” “西辽势如破竹,边城连连失守,如此危局下?,本就度日艰难的?边疆百姓要如何看待朝廷?正因朕的?先辈数次亲征,朕才不该畏缩不前,理应给万民表个态度。莫非诸位瞧不起朕是女儿身?” 一众老臣垂首沉默了,理儿虽没错,但?文昭也?说中了他?们心底的?担忧。况且如今国朝内乱方休,文家子嗣单薄,文昭若有个三长两短,大?魏的?统治根基绝对会风雨飘摇。 文昭凌厉的?视线扫过一众朝臣,苦口婆心地解释了半晌,最终决意如此: “西辽战事务必速战速决,朕出征最合适不过。雍王与萧妧随朕西征,朝政齐相领首,云葳与舒澜意共襄佐之?。户部兵部两位尚书,前线军需筹措,烦劳诸位,莫出差池,朕不会辜负诸位。” 听得这?话,云葳牙关紧咬,心跳的?节律早已杂乱无章。 是日入夜,文昭回殿时,云葳一早上了床,把自己?裹在锦衾里,背对着人一声不吭。 文昭侧坐在榻前,拍了拍她的?脊背:“起来?聊聊,知道?你没睡。” “为何非要亲征?”云葳没起身,开口的?话音却带着浓重的?鼻音。 “哭了?”文昭眼底凸现惊骇,赶紧俯身去瞧,只见小丫头的?眼圈并鼻尖通红一片。 文昭轻叹一声,随手搓了搓云葳的?后脑勺,开解道?:“朕的?思量,本以为小芷会懂的?,也?会体谅支持。今早你跳出来?拦阻时,朕失落了好一阵呢。” “既放心带走雍王,为何不能让她挂帅?”云葳压着眼底的?酸涩,沉声发问。 “雍王上了年岁,战术虽过人,但?身体素来?不算坚实。萧妧年轻,挂帅太早,朕不放心。朝中旁的?将官,有才的?倨傲,无能的?窝囊,不好去收拾这?落败的?残局。” 文昭颇有耐性地解释:“且凛冬军需调拨不易,若旁人去了,地方上的?人未见得尽全力。朕去了,所有人都要使?出十二分力气,这?样战局才能早日收官,边军受挫的?士气也?能恢复些许。” “陛下?怎么都是理,臣无话可说。” 云葳暗道?此事再难转圜,只苦涩一叹:“臣明日搬回宁府去住,不扰陛下?备战出征。” 今日午后,齐太后与齐相轮番拉着云葳叨咕,盼她劝文昭打消这?份思量,云葳只剩自嘲苦笑?,她可没能耐撼动文昭认准的?决断。 “小芷如此狠心?这?是怪朕,要躲着朕了?”文昭俯下?身来?,将大?脑袋抵在了云葳的?肩头,语气温软:“朕早去早回,不会有危险的?,小芷安心可好?” “不听。”云葳捂紧耳朵,嘟囔道?:“要么您带臣去,要么臣明日搬走。” “那明日朕给你备车。”文昭回绝的?干脆:“战场不是儿戏,你这?是胡言乱语。” “大?朝会乌泱泱一片朱紫,到头来?杀伐事却要您去,他?们都是摆设吗?”云葳复又染了一丝哽咽,闭着眼抱怨开来?。 “话不能如此说,朕去是现下?的?权宜之?选,年轻人尚需历练,老臣不便再折腾。朕虽不算年长,但?见识多些,替臣工扛一波,日后就轻松了。”文昭拨弄着云葳的?小耳朵,温声哄劝: “小芷不闹了,你素来?懂事,利弊权衡自是清楚。好生给朕看好这?个家,莫让京中生乱,等朕回来?,好么?” “睡觉!”云葳揪着锦被蒙过了头顶,气鼓鼓地丢下?两个字,阖眸装睡。 文昭敛眸笑?笑?,翻身躺倒在床榻外侧,伸出大?长腿去探云葳暖融融的?被窝:“小芷,朕的?身下?好冰的?,给朕让些地方?” 云葳轻哼一声,身子却实诚地偏移几分,往床榻里拱了拱。 文昭心满意足,丢下?自己?的?被衾,厚脸皮钻进云葳那边,伸手环住热乎乎的?小人,贴着人安然入了梦。 腊月初,文昭亲率十万大?军向西北进发,出征之?日军歌嘹亮,号角鼓乐震天,确如她所料,帝王挂帅,士气高亢,军容整肃,一派王师雄风,百姓见了,亦民心大?振。 站在城门外,咧咧西风呼啸,刮得云葳脸颊生疼,干涩的?风沙吹散了她眼底的?热泪,唯余通红的?眼眶,独对寒冬。 黄尘漫卷,文昭的?身影片刻后便找不见了,云葳咬着下?颌的?软肉,抑制住心头酸涩,拔腿飞快逃离城门处。 对战西辽,殊为不易。 文昭渴盼速战速决,但?前线环境恶劣,戈壁狂沙漫卷,自然条件的?考验很是磨砺人的?心性与定力,也?在客观上造就了诸多阻碍。 她没有畏缩怯懦,叫苦喊累的?资格,她是全军与天下?的?领头羊与准心骨,不管心底有多煎熬,面?对臣工子民时,仍要表现出斗志昂扬,胜券在握的?勇毅与激昂。 红与白?,是那大?半载岁月里,印进她脑海的?底色。 是兵将的?飒爽披风,是染血的?兵戈长枪,是得胜的?葡萄美酒,是百姓的?华彩明灯… 是刀剑的?冷冽寒芒,是战场的?森森白?骨,是严寒的?漫天飞雪,是庆功的?稻米馨香… 苦心人,天不负,南绍的?战事在光仪五年的?盛夏终结,南绍国灭,王室与大?魏称臣。 朝中军备尚算充足,文昭一鼓作气,命萧蔚与宁烨领兵北上,包抄西辽,带领一众将士喋血苦战,总算在年关时,将强敌逼退千里,在西疆筑起了新的?防线。 扬眉吐气的?大?军得胜凯旋,还朝之?日,恰逢帝京岁除之?夜,所到之?处张灯结彩,一派喜乐华章。 110-120 第111章 赖皮 霁雪初晴, 云消雾散,旌旗招展,鼓乐喧天。 京城西北官道上,文武百官仪容整肃, 去京百里郊迎帝师凯旋。 大?魏的军旗猎猎作响, 文昭骑在威风凛凛的战马上, 大?老远望见一片朱紫, 尚且瞧不?清众臣的面容,山呼之声便被西风吹入了耳畔: “大?魏万年!陛下万年!臣等恭迎皇帝陛下得胜还朝, 吾皇万岁万万岁!” 一载风沙淘洗, 文昭的心更加坚硬几分,可对?脚下这片土地与子民的情愫,却?是愈发深沉了。 刀兵剑戟穿身过, 她现下再?见百官朝拜, 才算深刻懂得了何为万民之?主, 守国?之?君的尊荣与担当。 铁马铮铮近帝京,文昭攥着缰绳的手竟有些微微发颤,这一载的苦难危局数不?胜数, 她却?从无一次激动紧张至此。 许是近乡情怯,许是热闹祥和的京城太过安然,许是记挂的亲故都在此处念着她罢… 战场里锤炼一番,她本就清冷的玉容上再?添三分冷冽,如今不?怒自?威,凤眸视线自?带孤绝,垂眸扫过众臣时, 颇有睥睨天下的震慑威仪之?态,令人深觉胆寒, 不?敢直视。 不?过那眸子里闪过一刹渴慕已久的柔情,是探寻求索的眸光。只可惜刹那明灭,转瞬无影无踪,肃杀的神?色里平添了几多落寞惆怅—— 出迎的朝臣里,没有她日思夜想的那个小丫头?! 亲征御驾归朝,莫说在籍重臣,便?是身有勋爵的家族子弟,也要?整肃出迎的,云葳缘何不?曾现身呢? 况且今日一道归来的,还有她的亲生母亲,在南疆杀伐日久的宁烨。 文昭的心情算不?得爽利,急切与忧烦顷刻席卷周身,应付冗杂的典仪流程变得煎熬备至。 大?军抵京已然是午后光景,城中官道处洋溢着除旧迎新的喜乐氛围,百姓们正在准备庆祝团圆,阖家守岁。 文昭入京后,便?换乘舆车,在车内更衣梳洗停当,方入大?兴宫先往太后的坤宁宫去参拜告吉。 齐太后眉眼间笑出了深沉的褶皱,提着一整年的心神?总算归了位,近前拉着文昭左瞧右看,紧紧攥着她的手,生怕人跑掉一般。 “让母亲担心了,女儿好着呢。”文昭反握住太后略带薄汗的手掌,巧笑倩兮,极尽温存。 “可伤着何处了?”太后仍旧不?肯全然放心,视线在她身上来回游走。 “没有,一处也无。”文昭展开双臂,俏皮的给人转了半圈:“您看,生龙活虎的。” 太后长舒一口气,柔声道:“最好如此。孩子大?了主意正,吾是管不?得你了。今夜有宫宴,定是累人的,你一路风尘,回寝殿歇歇吧。” “女儿今日畅快,不?累,陪您说说话?”文昭转手紧紧攀住她的衣袖,意图讨好。 太后侧目意味深沉地瞄着她:“是陪吾说话,还是套吾的话?哄你的小娇娥去吧!” “她…在哪呢?”文昭懵懵地眨了眨眼,心虚地偏头?避开太后玩味的视线。 “打仗把脑子丢戈壁滩了?”太后颇为嫌弃地甩一甩广袖,径直往里间去了,独留文昭呆愣地立在房中凌乱。 余嬷嬷强忍着笑意,小声跟人对?了个口型:“您的寝殿呢。” 文昭凤眸一怔,拍着脑门火急火燎的,直奔一载未曾踏足的寝殿。 推开殿门的刹那,眼前的陈设模样与她走时竟一般无二,就连那凭栏处的帷幔,好似都未曾换过。妆台前的钗环,茶案处的杯盏,都静止在原处… 午后的扶光照耀着花梨家具的木纹理,她忽有一种今晨起身理政,午间归来休息,从不?曾出宫半刻的错觉,迈出的脚步僵停于?半空。 立在门口吹着寒风,她缓了许久才定下心神?,深吸一口气迈步入内,眼底满是渴盼地左右游走,找寻意中人的踪影。 文昭生平头?一次如此痛恨这宽大?的寝殿,害她揣着不?安的心绪寻觅半晌,才在最里间书房的墙角里,找见那个哭成红眼兔子的云葳。 “…小芷,我回来了。” 文昭也是生平第一次,开口这般艰难,明明做足心理建设,说出的话音却?颤抖又无底气。 云葳抱膝而坐,又把自?己蜷缩成一个小团子,身上的官服分明是最庄重的礼服,却?硬生生没有出京去迎着文昭。 惦念已久的嗓音漫过耳际,她吸了吸鼻子,连抬眸瞧文昭一眼的勇气都没有,甩着广袖把脸颊遮了个严实。 “小芷,我好好回来了,莫哭了。”文昭俯身近前,半蹲下身子将人搂住,软了语气道:“朝服都换好了,怎不?见你去迎着我?我找寻你许久,心里可空寂好一会儿呢。” “陛下好生霸道,就让您晚见几个时辰,您便?耿耿于?怀。您说话不?算,让臣苦等一整年,这笔账又如何算?” 云葳抽抽嗒嗒地抱怨着,小爪子攥成拳头?,一下下密密麻麻地砸向文昭的心口。 “嘶…疼。朕受伤了,小芷莫再?砸。” 文昭的眉眼扭曲,显出苦涩的弧度,望向云葳的视线楚楚可怜。 云葳错愕地半张着小嘴,眉心倏尔拧成麻花,拳头?僵在半空须臾,忽而发了疯一般的去扯文昭的衣襟,边扒拉边忧心的哽咽出言:“伤哪儿了?我看看…为何瞒着,没人说您受伤…” 方才她砸的地方可是心口,若伤了,该有多危险…云葳现下后怕得很?! “好,好了,”文昭见人是真?怕得狠了,仓促地反手攥紧她的小爪子揉着,哂笑道:“逗你呢,朕没伤,完好无损地回来陪你了,小芷不?耍脾气,可好?” 云葳的一双杏眼顷刻涔满寒芒,气鼓鼓地别过脑袋,又不?理人了。 文昭有些麻爪,云葳这气性是与日俱增。她凤眸微转,瞧着气呼呼的小丫头?,索性蛮横伸手,捧过她的脸颊,二话不?说,凑了朱唇近前,对?上那锦鲤般撅起老高的小嘴,硬生生把弧度给人怼开抹平。 云葳愣了个彻底,回过神?来愈发放肆的攥拳头?砸向了文昭的后背,嗔怪道:“过分!陛下蛮不?讲理,金口玉言不?作数!晾着臣一整年,臣不?要?您了!” “哦?那小芷呢?盛夏以后,朕再?未收到?你的只言片语,让朕在边疆戈壁孤身煎熬半载,是否也过于?心狠了?”文昭好整以暇地端详着她,眼尾弯弯。 “是您说话不?算,怪不?得臣。”云葳嘴硬到?底。 “行,就算是朕理亏,未能履行早去早归的诺言,那今日你好端端的,怎不?去接我?不?想我么?”文昭得寸进尺,步步紧逼。 “就不?去,您要?怎样?问罪不?成?”云葳掀起眼睑眈视着她,与其说是赌气,不?若说是撒娇。 “啵~” 文昭探头?近前,一吻点落在她通红一片的杏眼上,打趣道:“莫这般盯着朕瞧,小白兔的凝视,会让朕沦陷个彻底。” “您让让,臣要?去前省。”云葳险些绷不?住强撑的冷面,文昭很?会拿捏她,她得在破功之?前溜走。 文昭伸胳膊横拦一下,凑弄道:“去什么前省?顶着红眼圈去,不?怕人笑话?今日陪着朕,就是你的第一要?务。” “那臣回家,臣要?见家母。”云葳瞳仁一转,打定搪塞的新主意,固执地起身欲走。 “你要?故意躲朕?” 文昭反手攥住她的小胳膊,一把将人扯入怀间,复又压去身下:“怎样才能哄好你?今日不?许走。你若出城去迎,就能看见宁烨,母女团聚。是你没去,怪不?得朕。” “您就是欺负臣。” 云葳仰倒在桌案上,双下巴挤得整整齐齐:“臣怎么去?在老头?子们面前垂泪当场吗?臣忍不?住的…您愈发小气,这一件事您这会儿念叨多少回了?” “朕便?是小气,有何不?可?许你耍脾气,不?许朕闹?”文昭抿了抿嘴,装得煞是委屈,凤眸里眼波流转,温存的不?像话。 云葳推了推她的身子:“让臣起来,后背硌得慌。” 文昭抬手揉捏着她下巴上的软肉,嗤笑道:“脸蛋都圆润好几圈了,身上也软软的,白胖白胖的猫咪分明圆滚滚,如何就硌得慌了?” “大?活人哪个不?是软软的?”云葳气得呼哧呼哧的,文昭这是嫌她胖了! “朕就清瘦了好些,不?软的,不?信你摸摸?”文昭挑逗人上瘾的。 云葳磨磨后槽牙,下一瞬竟真?的伸出躁动的爪爪,从上到?下大?大?方方摸了个遍,还不?忘怨怪:“分明也是软的,胳膊软软的,胸前软软的,肚子也软趴趴…唔。” “闭嘴吧你。”文昭不?乐意了,抬手捏住身下人叭叭叭的小嘴:“你才软趴趴!” 云葳的手却?并不?安分,在她腰间捏来捏去,忽而探上一坨硬邦邦的东西,诧异道:“这是什么?钱袋子?” 文昭转瞬嗤笑出声,伸手去解腰间鼓囊囊的荷包:“钱袋子?你几时成小财迷了?朕还需要?亲身背着钱袋子,傻不?傻?” “才没有。”云葳好奇的大?眼睛紧盯着荷包端详:“所以是什么?要?您别在腰间,怪沉的。” “猫粮。”文昭笑盈盈地逗她:“要?尝尝么?朕一路走一路攒,喂你应该够了。” 云葳将眉心紧蹙成数道沟壑,一脸嫌弃地怼人:“您在耍什么把戏?吃的怎么可能这么硬?再?说这样放着的吃食,脏脏的,指不?定还有风沙,臣才不?要?。” “哦?朕好不?容易寻回给你的,你就这么回绝了,莫后悔。”文昭作势就要?把荷包收走。 云葳撑着桌案坐起来,好奇心驱使她伸手去抢那墨色荷包:“给臣!” “就不?给。”文昭扬手把荷包举过头?顶,忽觉自?己好似真?的在逗猫。 云葳扬手够了够,发觉够不?到?,眸光一转,直接站去桌案上,迅捷揪下荷包在手,麻溜地自?桌沿处一骨碌滑落,跑出去好远,俏皮地冲文昭挤挤得逞的明眸,颇为得意地闷头?摆弄起了荷包。 文昭定在原地,晃神?半晌。云葳越长越幼稚,竟然肆无忌惮地爬上桌子,和那上蹿下跳的猫儿是愈发相像! 世家大?族的名门贵女,哪有如此行事的?她得管管,必须管管了! 另一边,云葳拉开抽绳,将文昭嘴里的“猫粮”倒出来些许,捧在手心里的刹那,炯炯杏眼里散射出欣喜的明媚光晕来,嘴角都不?自?觉地弯成了小月牙。 “喜欢么?”文昭负手近前,话音虽柔,面色却?是一本正经?。 “嗯。”云葳摆弄着五彩的晶石彩宝,转眸笑问:“陛下从何处寻来的?五颜六色好生新鲜。” “捡来的。”文昭敛眸笑言:“戈壁滩人迹罕至,但黄沙怪石里的新鲜玩意还是不?少的。朕想着此生或许也不?会再?去,给你带回来瞧个新鲜,留个念想也好。” “真?好看。”云葳拎着晶石对?上午后暖融融的扶光,光晕打穿晶石,一抹晶莹投射在她的脸颊上,衬得少女的笑靥愈发醉人。 文昭只默然观瞧着她恬然沉醉的小模样,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入目只有枯黄的漫天飞沙,严冬淹没膝盖的凛冽飞雪,还有茫茫戈壁上炙热的怪石边,淋漓风不?干的血色…… 若能用这些五彩华美的小石头?骗骗云葳,让她自?觉忽略追问边陲的苦难,也好… 两场战事收官,或许此刻,那些前线归来的将士,也可以如她和云葳这般,聚在一处,与亲人爱人说些藏匿已久的悄悄话,在入夜时共赏烟火繁华了罢。 “傍晚宫宴盛大?,会很?累,小芷可要?与朕一道睡一会儿?”文昭收回思绪,温声提议。 “您乏了?”云葳如获至宝,将荷包仔细揣进衣襟,柔声道:“那您睡吧,臣真?要?归家的。年后休沐,臣要?出京,今日得收拾行囊。” “出京?去哪儿?” 文昭陡然拧眉,语气也严肃起来,眉目间警醒的弧度,仿佛下一瞬就能爆发吃人的威力。 “去趟并州,寻个隐居的名医老神?仙,桃枝姑姑的眼疾我医不?好,听人说,他可以,我要?带姑姑去拜会,这可是最有希望的线索,赶早不?赶晚的。”云葳回应的云淡风轻。 “不?行。”文昭拒绝的干脆:“朕派人送桃枝去,你留京陪着朕。” “不?行。”云葳犯了倔强:“您能让臣等一年,臣出去月余怎就不?成?太后已准,齐相也准了。臣早已查得消息,若非撇不?下朝事,姑姑的眼疾或许早已被医治好,臣非去不?可。” “朕为国?征战,是公事,你这就是胡搅蛮缠了。朕没拦着桃枝求医问药,但你也不?是非去不?可。”文昭沉着脸与人掰扯开来。 “臣…臣这也是要?紧事。桃枝缘何所伤?难道是私事不?成?臣缘何拖着不?带她去求医?还不?是留京佐政放不?下公事?姑姑苦等大?半年,臣答应好的,得去。”云葳的语气不?容商量。 文昭哑然半晌,凝眸审视着固执的小丫头?,沉吟良久,才启齿轻语:“那朕也去。” “您才是胡闹,胡搅蛮缠,赖皮!您才回京,去什么并州,要?朝臣因为您任性的决断,都来上表参劾臣吗?”云葳气得拂袖跺脚,顺带转了个圈,比划着手指气急败坏道:“也就一个月,臣就走一个月!” 文昭见她气得团团转,倒是格外新鲜,默不?作声地抿唇嗤笑许久,才道:“朕就是耍赖了,你能如何?朕偏要?跟着,你有脾气?” “…您…!” 云葳被噎得语塞,哼哧呼哧的地转着圈,转够了叉腰,叉累了转圈,眼前晕乎乎的… “哈哈哈,小芷,你生气是真?可爱。”文昭抱臂朗声笑了起来,眼角挤出鱼尾纹来: “过年后便?是开春,并州是产粮大?州,也是军事重镇,朕借着出巡的名义,带你和桃枝去寻医。这动机是否合情合理?谁敢参劾?” “您耍臣!”云葳回过味儿来,把杏眼瞪得滴溜圆。 第112章 封赏 日暮飞霞漫炊烟, 朱墙明台皓雪柔。 大兴宫内的宫人内侍尽皆换上?了喜庆的红装,小丫头们的头顶簪起漂亮的绒花,小黄门的帽檐处也顶着红绸编织的花枝,放眼皆是节庆的欢腾之相。 “小懒猫, 起来了。” 文昭也凑了个热闹, 午睡醒来往宣和殿走一遭, 简要查问些一年来的政务情况, 归来时,抓起一捧院中的积雪, 攒成雪团子, 贴上?了云葳昏睡时红扑扑的小脸。 “唔…好冰。”云葳抬起小手搓了搓脸颊,眼睛却还舍不得?睁开,揪着锦被翻身再?睡。 “快起, 再?不起把冰团给你塞脖子里。”文昭作势把雪团子往她下颌处放。 云葳哼唧着坐起身来, 眯着眼嘀咕:“困…, 陛下幼稚得?很。” “宫宴即将开始,不可再?睡,起来梳妆。”文昭颇有耐性, 攀着她的肩头摇晃起来。 “您的手湿冷湿冷的。”云葳嫌弃地拂开她沾染雪渣的手,拧着眉头从床榻上?滑下来,近前去够睡前搭好的官袍。 “不穿那套。”文昭拉住她的小衣,柔声道:“朕给你备了新衣服,换上?让朕瞧瞧好不好看。” “嗯?宫宴要穿公服的,新旧都一个样。”云葳一脸迷惘,官袍还能有多好看? “不, 让他们穿官服去,小芷是特例, 不穿。” 文昭揽着迷糊糊的傻丫头绕过屏风,抬手指向外间小宫人手里捧着的一套鲜亮华服:“去换上?吧。” “陛下?臣穿这个去宫宴?明日御史?台会联名咬臣的。”云葳瘪着小嘴,一点?喜色也无。 “朕首肯的,看谁敢?”文昭不以为意,催促道:“快些,一会儿槐夏还得?给你梳妆呢。” “云侍郎,请随婢子来吧。”小宫人甚有眼色,眉眼弯弯,柔声做请。 云葳拗不过,只得?硬着头皮去换衣衫。 一套胭脂色的华服上?以银线绣满精美的仙鹤与云芝,五彩的宝相花与彩蝶纹交织,藏青缎的长裙曳地一尺有余,织金披帛轻薄如蝉翼,定然造价不菲的。 云葳垂眸摩挲着衣襟处垂下的东珠与绿松石,圆润的宝石被打磨地分?外光洁,很讨姑娘的芳心。 “嗯,小芷穿这套衣衫雍容大气,朕瞧着赏心悦目,就这身吧,旁的不用再?试。”文昭不知几时绕过帷幔,立在?门边时眼底涔着笑意,拂袖挥退了随侍。 “陛下,这繁华满绣的衣裙,定然耗资又费工,是您提早备下的?”云葳眼底满布疑云。 “不重要,小芷穿着合身就够了。”文昭拉过她的小手,牵着她往外走。 妆台前已然摆了好些新制的首饰,文昭挽着她一道落座,颇为认真地推着妆盒: “选一选?给朕选几只钗出来,你也挑些新式样的簪子,朕已许久不曾做过女儿妆扮,京中时兴何等风格,朕都不知,委实落伍了。” “臣也不清楚,平日顾不上?这些。” 云葳有些局促地眨巴着眼,手上?拎出这个瞧瞧,捏了那个转转:“内廷的手艺素来登峰造极,都好看的,陛下挑吧。” “都好看?那就都给你。”文昭甚是大方?,把司珍局送来的一盒金簪珠钗悉数扣下了。 “臣用不了这许多,平日官服在?身,一枚玉簪就足够。”云葳呆呆的,觉得?这是暴殄天物。 “换着戴不得?了?收着。”文昭暗道这丫头傻乎乎的,赏的东西都不知攥紧了。 “谢陛下。”云葳定睛游走一圈,拎出个石榴石的金凤钗出来,颇为大方?地开口道:“这个式样还是陛下戴合适,臣割爱,留给您吧。” 文昭哂笑一声,真不知说她什么好,明明心里想把这一盒物件都据为己有,嘴上?还要谦让几次。许是觉得?霸占太多心有亏欠,还象征性地分?出了一支来,小嘴叭叭说得?头头是道。 她随手接过金钗,柔声催促:“梳妆吧,朕收拾好了,外间等你。” 云葳这会儿倒是乖觉,随手摆弄着新首饰,闷头等着槐夏给她盘头。 “陛下今日午后说,让婢子以后跟着您呢,您要婢子吗?”槐夏握着梳子给她篦发,语气有些没底。 “陛下真如此说?”云葳疑惑地歪了脑袋,回眸瞧她。 “您莫动。”槐夏对镜轻柔掰正她的头:“陛下让婢子跟您商量。” “来呗。”云葳应承的很是爽快。 “您不怨婢子?”槐夏深感意外,指尖微微发抖。 “为何要怨?若没有姐姐护着,我和殿下那夜非死即残,害你卧榻小半年?,我谢你还来不及呢。”云葳的语气分?外真诚。 “婢子谢云侍郎。”槐夏忽而俯下身去,给云葳拜了一礼。 “姐姐做什么?这可使不得?,折煞我了,起来。”云葳慌乱去搀她,容色难掩尴尬,她素来没有架子,也不喜欢这些繁缛的规矩礼教,况且槐夏是文昭的身边人,还年?长她好些。 “那婢子以后就跟着您了,鞍前马后,您赶也不走。” 槐夏格外欢喜,经年?累月堆积在?心底的歉疚一扫而空,转身去挑耳坠,问?着云葳:“您看戴哪个好些?白?玉的会否更衬您?” “不用这些,床边小木盒里,那两?个小耳坠拿来吧,一道戴上?。”云葳满目娇俏,对镜指了指自己的两?个耳洞:“我习惯了,不想换。” 外间偷听墙角的文昭掩袖嗤笑半晌,云葳这傻猫当真要顶着猫头和兔脑袋见人了,也不知几时竟真的穿了两?对耳洞出来! 而那傻猫好心收留下槐夏,让人解开心结,文昭总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顿觉神清气爽。 河汉皎皎,红灯高悬,雅乐并水袖欢腾,岁除之夜的庆贺宫宴热闹非凡。 缓行在?廊道下,文昭推了推身侧的小丫头:“你先去,朕晚些再?进去,免得?旁人的眼光令你不自在?。” “噢。”云葳呼嗒着冗长的宽大衣袖,暗道就她穿成这模样,同?僚的审视视线根本?躲不过的吧。 “注意仪态,规矩些。”文昭清了清嗓子,见她放纵惯了,赶忙故作严肃的提点?一句。 “遵旨。”云葳拿腔拿调,朝她福了福身子,这才信步往大殿去,颇有挑衅的意味。 臣工已到了个八九不离十,文昭未至,殿内攀谈声格外高亢。 云葳小碎步捯饬得?飞快,目不斜视,直奔自己的坐席而去,生怕这身华服惹眼太甚。 “小云,怎这么急?”舒澜意扬声唤住她,乐呵呵与人寒暄。 “舒侍郎,萧姐姐安好。”云葳顿住脚,抬眸的刹那,才意外发觉,今日萧妧也未曾穿官服,女儿家的柔美与飒爽交融一处,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澜意啊,小云称呼你很生分?呢。”萧妧俏皮的与人打趣。 “她是不想叫我小姨,觉得?吃亏呢。”舒澜意莞尔回应,转眸瞧着云葳,给人指了指对侧的桌席:“烨姐姐与家姐在?那儿,小云躲了一日,快去说个话吧。” 云葳略显促狭地扯了扯嘴角,推搪道:“等宫宴散了吧,我随她们回府,这会儿陛下要来了。” “圣驾至!” 话音方?落,罗喜嘹亮的通传便响彻了大殿,一时间舞乐人声皆不见,殿内众人俯首见礼,整肃非常。 “诸卿免礼,国战大捷,恰逢岁除佳节,今夜不论君臣,只管把酒言欢!” 文昭玉容明眸,话音清亮,顾盼生辉的凤眸扫过众臣,升座的一瞬,朱唇微扬起些微温情?的弧度。 她转眸朝罗喜抬了下手,罗喜便会意,正色道:“有制!” 百官肃然,低眉顺眼,拱手聆训。 云葳略显狐疑,不知文昭几时得?空发下制书,她一日未往门下,自是不知这制书的内容。 “门下:朕闻四海…良时佳节,班师…酌酒宴饮,彰功表德…征南大将军宁烨,三下西南,平叛退敌,骁勇…特封平南王爵,锡之册宝…” 听得?此语,云葳脑子里“嗡”的一声,险些背过气去,异姓王么?这不是要她宁家的命? 罗喜那儿还在?喋喋不休:“…护国公萧蔚之女萧妧…封嘉定郡主,赐金三千两?…宁烨长女云葳慧敏端成…封云阳郡主…钦哉!” 读罢制书,朝臣复又称贺,云葳却是傻楞当场,不知道文昭闹的哪出了。 身侧的舒澜意见她呆滞地杵在?那儿,伸手一把将她拽趴下了,小声嘀咕:“谢恩呐小祖宗。” 云葳顶着蒙头转向的脑壳,随人一道叩了头,可整个宫宴近两?个时辰的光景里,她都无精打采的,神思游离飘忽,小眼神不住地往宁烨那边瞄来瞄去。 好不容易撑到宫宴散场,云葳见宁烨离席,提着裙摆飞速追了出去,提裙小跑下台阶,扬声唤着:“宁夫人,母亲,等等我!” 宁烨顿住脚,回身来瞧她:“走慢些,别跑。” “娘…”云葳气喘吁吁地扶着腰:“这恩旨您作何打算?咱受不起…” 闻言,宁烨长叹一声:“你回家吗?路上?说?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回,走!”云葳扯过她的衣袖,急切地把人往外拽。 “等等你舅母。”宁烨有些无奈:“怎还毛毛躁躁的,明日都十九岁了。” “那我去马车上?等您,我得?先出宫。”云葳不好直言,文昭可没让她走。 “一道吧。”宁烨听出她话音里的为难,只得?妥协。待坐上?马车,她正色询问?:“你在?门下省可见过这制书?怎不给我递个口信?陛下仓促颁旨,宫宴上?不好推拒,娘骑虎难下了。” “没见到,所?以女儿才急着来问?您。大魏开国还没有异姓王呢,您的军功已经很惹眼了。京中几大世家,云家,刘家,杜家都没了,宁家若求安稳,便不该要这尊荣。” “那就是陛下故意如此,瞒着你我,不好驳啊。”宁烨沉声感叹:“跟娘说实话,你和陛下怎么回事?瑶瑶说你二人同?寝而居,可是真的?” 云葳一怔,慌乱地垂下脑袋,支吾道:“确有此事,但…那是因女儿受伤…” “接着编!” 宁烨语气骤冷:“且不说她夜里出宫去府上?寻你两?次,你坠山时她的紧张不逊于我。我生你忧你,那她是为何?在?西疆营帐时,我曾亲眼瞧见你的长命锁被她戴在?身上?!” “长命锁?自洛京给出去,早就丢了…”云葳忽闪着大眼睛,妄图岔开话题。 “这王爵宁家受不起,不管你在?胡闹什么,你记着,君臣有别,她非寻常人,凡事都要审慎。明日我会上?表推却,她夸你少?年?英才,你今夜也好生措辞,写一份拒封奏表吧。” “……” 云葳耷拉着脑袋,彻底沉默了,小脑袋瓜里在?思量,文昭是故意带走银锁给宁烨看,还是真的是个偶然撞见的意外。 舒静深入得?马车时,只见母女各自扶额,这氛围格外诡异,她便也没有言语。 可哪知回到宁府,宁烨下马车的刹那就愣在?了长街上?,厉声问?着家丁:“这匾额怎么回事?!” 云葳循着视线望去,只见宁府的匾额不知几时换成了“平南王府”… “御笔亲题。”她最是熟悉文昭的笔体,小声提醒了句。 “家主,是宫里送来的,说是御赐,内贵人直接给换了…” 宁烨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暗诽文昭行事过于强横了,她若是把这匾额摘了去,岂非把圣眷摁在?地上?踩?可若挂着它,岂非是默认接纳了封爵? 大过年?的,这算怎么一回事?! “大姐,要么,叫瑶瑶出来,咱去雍王府住?”舒静深一眼看穿了宁烨的纠结,出了个主意。 “哒哒哒…” 话音未散,长街拐角处驶入了一辆宽大的马车,在?侧引路的,竟是身着便服的秋宁! 三人在?长街上?凌乱,六只眼睛齐刷刷地投向了那辆马车,胸腔里的心都是一样的战栗。 “吁~” 马夫拉住缰绳,秋宁近前去打开车门,伸出胳膊作势要搀扶里头的人。 这动作入眼,云葳咽了咽口水,除却文昭,还有谁能得?堂堂秋校尉这般照料? “够整齐的?岁除之夜,诸位在?此吹风?是宁府的旧俗么?”文昭探出身来,瞧着站成一排的娘仨儿,笑意盈盈地打趣。 “臣等参…” “诶?打住!”文昭赶忙回绝,伸手去拦着宁烨:“吾私下来此,未叫人通传,诸位也莫让吾难堪。不知今夜仓促过府,吾可否入内讨杯热茶暖手?” 云葳眉目扭曲,哪有皇帝除夕夜往别家跑的道理?简直要命! 宁烨交握的双手有些僵硬,但她清楚,把手指弄僵的,不是冷风,是文昭的请求。 “您请。”她无奈却也不敢得?罪文昭分?毫,躬身将人引入了府中,顺带回眸甩了云葳一记眼刀。 文昭毫不客气地在?宁府主位落座,端着热茶寒暄: “朕打扰诸位守岁了。本?来今夜不便登门,但宫宴散去云葳就没了踪影,与其让人接她回去,不若朕亲自走一趟,陪你们聊聊,免得?她念着家里人,在?宫里孤寂。” 一语落,除去文昭神色泰然,余下的面色尽皆透着尴尬,宁烨嘴唇翕动半晌,也没想出回应的说辞。 云葳把心一横,躬身告罪:“是臣唐突,出宫未曾请旨,劳动圣驾,实乃罪过…” “小郡主言重了,今儿是欢喜日子,不提罪过。都坐吧,杵着不累么?”文昭打断了云葳的话音,凤眸光转,扫视着局促的几人,好似她才是这府上?的主子。 “陛下,臣无尺寸之功,受不得?您的封赏,还请陛下收回成命。”云葳逮到机会,试图推拒了旨意,免得?过年?后,文昭不认账了。 宁烨眉心一紧,亦跪地道:“陛下,臣与宁家众人食君之俸,受百姓供养,定安侯府百载军户,征战定邦乃臣等职分?,不敢居功,亦自知寡才少?德,实不堪王…” “怎得??今夜你们母女不想好生守岁了?还是存心不愿见朕欢喜开怀?”文昭倏地冷下脸色,将茶杯扔回了桌边:“朕的制令当着文武百官宣发了去,你们当这是市井小民的玩笑?” “陛下息怒。”舒静深见氛围不对,随人一道矮了身子。 “云葳,扶你娘和舅母起来!” 文昭冷言冷语:“你们若再?提此事,便是存心拂朕的颜面,不肯受朕的封赏,是瞧不上?文家给的尊荣,还是嫌弃朕封的低了?” “臣不敢。”云葳许久不曾听过文昭如此冷肃的语气了,一颗心跳得?杂乱无章,颤抖着手去扶宁烨,怯怯嘀咕:“…娘,起来吧。” 宁烨摸不透文昭的用意,心知此刻不是犯倔的良机,只得?咬咬牙道:“臣绝无此意,望陛下恕罪。” “先前朕派宁烁去南疆平乱,静深因此失了郎婿。你姐弟相依为命多载,朕却还要让你忍痛征战数载,不过一郡王爵位,宁府担得?起。” 文昭站起身来轻叹一声:“今日本?无去别家搅扰的道理,小民都知晓的规矩,朕自也清楚。但朕思量一通,觉得?这里也算不得?别家,是以换过衣装就来了。你们这一闹,倒让朕难堪至极。” 宁烨哑然,云葳语塞,舒静深怔愣当场,文昭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算别家?她拿自己当宁家人么? 见几个闷柱子默然杵在?那儿,文昭攥了攥拳头,抬脚走到云葳身前,柔声道: “跟朕回宫吧,不然宁家上?下守岁的温馨氛围要泡汤了。” 云葳往宁烨身边缩了缩,推拒道:“陛下,今夜阖家团圆,臣该留在?家里的。” “小芷要朕今夜把话再?挑明白?些?”文昭幽幽的,抛出了一语惊雷。 话音入耳,云葳的脸倏地红起一片,火烧火燎的,耷拉着脑袋回了句:“臣跟您回宫。” “平南王,新岁安康。” 文昭唇角微勾,拉过云葳大步流星地踏出了宁府的门庭。 第113章 守岁 夜深星子明, 爆竹声渐浓。 京中长街上,目之所及,皆有红灯笼高挂,家?家?户户的门面上新桃换旧符, 隐约能听见宅院里的笑语欢声。 文昭从宁府拐走云葳, 今夜官道无人, 宽大?的马车一路疾驰, 直入禁中。 宁烨愁得在府里团团转,今晚文昭的话音游入她?的脑海, 令她的思绪凌乱无章。云葳十三岁进入文昭的府邸, 她?从没预料到,这一送,竟把女儿彻底拱手让人了! 马车内, 文昭志得意满, 端详着过于安静的云葳, 试探道:“这是不愿陪朕守岁,还是怪朕出来接你了?” “陛下为何下令封赏?方才为何又隐晦的提臣与您八字没一撇的关系?”云葳双手?托腮,努着小嘴, 话音有些幽沉。 “八字没一撇?!”文昭顷刻蹙起眉头,抱臂后仰,眯眼试探道:“那小芷说说,朕与你这八字没一撇的关系,是什么关系?” 云葳一怔,嘎巴着嘴,语塞当场。 “宁烨推拒封赏, 是你游说的,还是她?本就如此?想?”文昭问得一本正经。 云葳捏着手?指头, 耷拉着脑袋绞尽脑汁地思量开?来,权衡着如何说才能不让文昭生出恼意。 “哼。”文昭哼笑一声:“别盘算了,看来你和你娘对朕的戒备心都很重,朕示好反倒错了。” 云葳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咬了咬嘴唇没接话。 “还是不肯正视与朕的关系么?躲来躲去?的,拉扯了好些年。朕给你撑腰,你怕什么?” 文昭耐着性子引导,心下狐疑更甚,不知云葳骨子里再度冒出来的疏离,可是因与她?分隔两地整整一载所致。 “臣…”云葳以指甲扣着掌心,面色格外纠结:“臣需要时间,况且家?母估计…她?一时半会儿的,只怕,接受不了臣与您…” “朕只问,你自己怎么想?眼看十九岁了,不与朕结亲,嫁别人,你愿意么?”文昭见她?支支吾吾的,又犯了急脾气,迫不及待打断她?,追问不休。 “不嫁,臣不嫁别人。”云葳这会儿倒是回绝的干脆。 “那你想怎样?一辈子与朕君臣相称?”文昭以手?肘支着脑袋,神色有些倦怠。 云葳的手?掌搓上膝盖,垂眸嘟囔:“不想…” “磨叽,过来!”文昭看穿她?纠结的少女心事,抬手?拍拍自己的大?腿,眼尾挑起一抹撩人的冷艳弧度,定睛凝视着云葳,眼含期待。 云葳磨磨蹭蹭挪了身子过去?,倒也没放肆到真骑上文昭的双腿,只与人并?肩挨着。 “等我们从并?州回来,春意正浓,朕把你的八字交给大?宗伯,可好?” 文昭双手?揽过她?盈盈一握的小腰,把人端了起来,搁在自己的膝盖上,环抱着她?,温声提议。 云葳杏眼圆睁,怔愣须臾,咬着唇缘,口齿含混:“太急了…陛下,再等等…” “等什么?”文昭唇边温热的气息拍打着云葳的小耳朵,有些痒痒的。 等什么?云葳也不知道,许是在等自心底生发出勇气,接纳文昭的善意,接纳这段近乎荒诞的感情,接纳日后未知的风险与尊荣吧… “就…再等等嘛。”云葳软了语气,长睫颤动似蝴蝶振翅,试图撒娇耍滑。 文昭对这敷衍的回应甚是不满,凤眸微凝,虚离的眸光落在她?支楞的红耳朵上,忽而?轻启朱唇,嘎吱就是一口,咬上了她?的耳畔。 “嗷~!” 云葳吃痛惊呼一声,强行从虎口中拎了耳朵出来揉着,回眸委屈巴巴地瞪着文昭:“您怎还动嘴呢?疼…” “朕素来是想做什么就做的雷厉性子,这会儿想吃猫耳朵了。”文昭转回眸光,颇为得意地勾了勾唇角。 云葳的指腹摩挲着耳边软骨的凹凸沟壑,微微愣神,不悦嗔怪:“都咬出牙印了!” “正好,这样朕就能给你留个记号,免得旁人惦记你。”文昭格外霸道:“要不另一面也来一下?对称更有美感。” 云葳一出溜就从她?腿上滑了下去?,一脸如临大?敌的小模样,马车恰恰在此?时缓下速度,稳稳地停于大?内的空场,她?逮住机会,匆忙窜下了马车。 文昭紧随其?后,紧走?几?步将人拉住,柔声道:“先随朕去?太后宫里,老人家?深夜要休息的。” “臣为何要去??臣在这儿等您好吗?”云葳缩了缩手?,顿觉头皮发麻。 “太后她?老人家?的押岁锞子可不轻呢,不要白不要。”文昭见云葳心存抵触,决定利诱。 “臣今夜留宫就不合规矩,去?搅扰太后讨赏更不合适。”云葳嘟着小嘴,并?未被蝇头小利搅乱心神。 文昭险些翻了个白眼,云葳的心里也不知怎就藏有这许多顾虑,连她?的话外音都听不出来。 “朕命你去?,走?了。”她?眸光一转,懒得再废嘴皮子,强行把人往坤宁宫拽去?,还不忘叮嘱:“一会儿嘴甜些。” 云葳当真是硬着头皮踏进了坤宁宫门,牙齿咬着嘴里的软肉,垂着眸子老实的不像话。 “太后,陛下与云丫头来了!”余嬷嬷在廊下徘徊许久,总算等来了人,满面喜色的朗声通传。 文昭攥着云葳泛起薄汗的小爪子揉捏得起劲,敛眸打趣道:“怎还紧张了?母亲一向喜欢你的。” 说话间,二?人已踏入殿门,绕过外间的屏风,立定在暖意融融的里间。 太后笑呵呵地端坐主位,一身典雅新衣衬得人气色大?好。 文昭自广袖间抻一下云葳的小手?,随即倒身下拜,语调柔婉:“女儿谨祝母亲新岁福寿绵延,胜意安康。” 太后只眉眼弯弯的敛眸淡笑,并?无意开?口回应。 云葳等候须臾,见主位的人不言语,只得鼓足勇气叩首一礼:“臣恭贺太后陛下愿心纳吉,长乐未央,敬叩崇安。” “好,都有心了。”太后转眸给余嬷嬷递个眼色,这才温声道:“看座。” 嬷嬷上前给二?人各自塞了个鼓囊囊的锦绣朱红荷包,复又添些温热的茶水,随即领着宫人悉数退出殿去?。 文昭自在落座,端过茶杯在手?,随口与太后闲话:“让您等久了,本说宫宴后就来的,中途生出些岔子。” 太后并?未在意,转眸瞧向傻站着的云葳,温声招呼:“坐吧,不必拘谨。” “谢太后。”云葳甚是规矩的叉手?一礼,只坐住椅子的一条边,腰杆挺得格外板正,浑身上下,哪怕汗毛上好似都写满了矜持与礼法。 “明日祭典与朝会的事,都还妥帖?”太后抿一口清茶,柔声与文昭闲聊。 “女儿都已安置稳妥。对了,元月初三,女儿出京往并?州一趟,约莫一个月就能回来,宗亲若有应酬,劳烦母亲担待一二?。”文昭的语气里满是温存。 “云丫头回过家?了?家?人都好?宁烨可舍得你入宫来守岁?”太后将身侧的糕点?朝着人推了推:“喜欢什么自己拿。” “谢太后,臣已回过,蒙太后记挂赐福,阖家?安康,家?母一切安好。”云葳回应的中规中矩。 “哼,这会倒是乖顺。”文昭哼笑一声,随手?挑一枚梨花酥给她?送了过去?:“太后亲手?所制,清甜爽口。” “谢陛下,谢太后。”云葳双手?捧过,忽闪着眼睛纠结良久,不知道该不该往嘴里送。 “昭儿该说的可都与人说了?”太后见云葳实在放不开?,呆的甚是不自在,眼底疑云渐生。 “自是说过数遍了。”文昭与人打哑谜,怅然叹了口气。 云葳懵懵地抱着点?心,不知道二?人一来一回,所指何事。 “云丫头,皇帝来年就二?十有九了。所谓三十而?立,成家?立业是理之自然,前朝的臣工满腹礼义说教,她?年岁愈长,应对的便愈发艰难。此?等浅显道理,你这鬼灵精的,定然明白吧?” 太后瞄着文昭无奈的容色,适时出言引导。 云葳再懵懂,此?刻也明白了个彻底,回过味儿来的小丫头垂着脑袋,羽睫忽闪的频次极尽仓促,顿觉脸颊滚烫,舌头也打了结一般僵直。 “婚嫁是人生大?事,何须害羞?你二?人的事,吾不拦阻也不支持。昭儿自幼有准心骨,做母亲的只盼女儿顺遂,身侧能有相扶相依的知心人,这话可够清楚?” 太后凝眸瞧着她?,似是在等一个答复。 云葳悄然把视线转去?了文昭那边,将碍事的点?心揣进衣袖,偷摸瞄她?好几?眼。 “看朕作?甚?太后在问你。”文昭余光扫见时,怡然自得地端了茶水来饮,全然无意给人解围。 小心思被文昭揭穿,云葳紧了紧牙关,起身拱手?一礼,话音仍有些难为情:“臣谨遵太后教诲。” “呵,”太后忽而?失笑:“你这回应打从何处说起?吾没训导你什么,何谈教诲?吾在问你的想法与态度。” 云葳被母女二?人出其?不意地逼去?了末路穷途,交握的双手?死死地攥了半晌,才怯怯嘀咕:“臣明白…会尽力而?为。” 一语落,太后得意地朝文昭挑了挑眉,抬手?招呼云葳:“近前来。” 云葳谨小慎微,往前小挪两步,眼底满是迷惘。 哪知太后褪了手?腕上成色上佳的祖母绿翡翠镯下来,不由分说给人套去?纤瘦的玉腕间:“这是吾早年入宫时,先帝给吾的聘礼。吾今日将它赐予你,戴上就不准摘。” “太后,这太贵重了,臣不…”云葳意图推拒,反手?就要去?取那玉镯。 “抗旨?吾认准的事,无可更改。”太后覆上她?的小手?,虽满面笑意,语气却?有些冷硬。 “臣不敢,多谢太后。”云葳吃瘪,只得松了手?。 “昭儿,吾累了,时近子夜,你们年轻人去?守岁吧。”太后得偿所愿,办完份内事,意图赶人。 “是,那女儿告退了。”文昭盈盈一礼,负手?轻唤:“云葳,走?了。” “臣告退。”云葳见礼后,垂着小脑袋出溜出溜逃离了太后的寝殿,站去?廊道下时,忽觉凛冽的寒风分外舒爽,简直照拂得她?心旷神怡。 文昭仰首,眯着眸子观瞧天?色,喃喃道:“时辰差不多了,走?,去?御园紫云阁。” “去?那儿做什么?”云葳一脸懵,抬头望向文昭的眼神还透着幽怨。 大?年夜里,文昭拉出老母亲来催促她?应承二?人的感情与亲事,实在是狡诈太过! “啰嗦,去?了便知。” 文昭脑海里还映着方才云葳为难尴尬的小模样,心底没来由的,添了些许不爽利,不愿与人废嘴皮子,只管拉着人往紫云阁去?。 十数层的紫云阁是大?兴宫内视野最开?阔的建筑,但这寒夜冷风下,高处不胜寒,约莫也是最冷的所在。 思及此?处,云葳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感受到身侧小人的战栗,文昭顿住脚步,低头轻声关切:“冷了?” “有点?…”云葳敛眸低语。 “槐夏,去?寻个大?氅来。”文昭淡声吩咐着,随手?解下外衫,给云葳裹了一圈,顺带搓了搓她?的脑袋:“身子骨太柔弱,回头用些温补的食材。” “您不冷吗?我们回寝殿烤火不好吗?”云葳瘪着小嘴,试图拐带着文昭回房,她?此?刻最想做的,是窝上软绵绵的床榻,最好再围上锦被,吃两口饴糖。 “不冷也不好。”文昭心志坚定,丝毫不为所动,一口气爬上十层楼,提溜着气喘吁吁的云葳立去?紫云阁之巅的雕栏旁。 站定不过须臾,远山古刹传来了夜半的钟声,旧岁已散,新岁初至。 “新岁安康。”文昭勾起一抹清甜的笑靥,揽着云葳的肩头,凤眸中的波光流转,在夜幕下分外清亮。 “新岁安康。”云葳嘴角扯出一抹小梨涡,将大?脑袋枕去?了文昭的脖颈窝。 “呲…嘭!噼啪…嘭……!” 一阵热闹的爆裂声过耳,南天?青幕下,忽而?绽放开?朵朵绚烂多彩的烟花,顷刻将黝黑的夜色照耀的明丽而?热烈。 那一瞬,是灯火阑珊,星垂平野,霞飞玉津,千花竞放… 云葳明眸清澈,望向漫天?纷繁绚烂的黄金缕,唇角险些弯过了耳畔。 “火树银花不夜天?,千光映月烟霞散,好美,若是这粲然的焰火能长存该多好。”傻猫痴痴地不肯移开?视线,又在说胡话了。 “昙花得人追逐,是因它盛放只在须臾;烟花得人赞咏,也是因这绝美华章唯存刹那光景。世人皆如此?,亘古长存之物,会变得寻常庸俗,再难珍视。”文昭的思维永远理智居上,冷静非常。 “话虽如此?,但无人拦得住臣私下的念想,随口说说而?已,也就您较真。”云葳嘟着小嘴,怼人的话信口就来,念及袖间的那块糖糕,便随手?拎了出来,抵上贝齿边。 一刻韶光过,繁华皆落幕。 文昭无意与云葳掰扯,给她?紧了紧大?氅:“没有烟花了,回去??梨花酥好吃么?” 云葳咕哝着小嘴,伸出舌尖勾走?了嘴角的残渣,闷闷点?了点?头,无暇搭理文昭。 “给朕留一口。”文昭厚颜无耻的与人抢吃食。 “太后做的,您定然吃过,不给。” 云葳转手?就要吞了最后一口点?心,外皮酥脆,内馅绵软,甜而?不腻,入口即化,当真手?艺不凡。 “朕一年没吃到了。” 文昭嗷呜一口,险些咬掉了云葳的手?指,自猫嘴里抢过点?心,得逞地眯了眯眉眼。 “京中每年岁除之夜都放烟花吗?每年都是这样五彩斑斓吗?”云葳无奈掸掸手?,小脑袋瓜里藏着许多好奇。 长到今日,她?是第?一次亲眼得见书?卷中文人墨客书?就的焰火盛景。 “以后年年都有。”文昭敛眸嗤笑,云葳的语气,让人一听便知,小丫头喜欢的紧呢。 从前岁除之夜,禁中确实会放些烟花与民同乐,但烟花造价高昂,选用的金属与色泽相对单调,今晚的盛景,可是文昭特意着人筹备的,花费不少钱呢。 能博云葳开?怀,也算心血没白费。 不知怎得,文昭忽而?萌生一股罪恶感,忍不住把自己与那为见褒姒一笑,用尽浑身解数的昏君作?比一番。 这些思量,她?身侧还在回味焰火的云葳是猜不到也顾不上的,那小嘴角的弧度就没消减过。 “距离正旦朝会还有两个半时辰,小芷想做些什么?”信步走?在烛火红晕漫染的宫道上,文昭柔声发问。 “睡觉。”云葳裹着大?氅,把脖子缩进领口的毛毛里:“臣不想守岁,好困啊。” “小小年纪怎这般贪睡?”文昭有些失落:“你舍得撇下朕一人守岁?” “舍得,臣睡,您看着臣睡,岁月静好,不是吗?”云葳俏皮地弹了弹小舌头。 “岁月静好是这么用的?朕觉得…还是看你荡秋千更开?怀些。” 文昭的凤眸觑起危险的弧度,一只手?迅捷插进云葳的腋下,拖拉着小丫头入了寝殿,把人摁去?殿内的秋千上,嘴角涔着坏笑:“挂了许久,还没试过呢。” “不玩不玩。”云葳得了机会就想跑,眼下她?对秋千这个物件,可以说是深恶痛绝。 “新岁第?一日,你就与朕唱反调?”文昭抱臂在旁,丝毫不担心云葳能走?脱。 “臣陪您守岁,可能行?”云葳抿了抿嘴,松了口退让。 “行。”文昭应承的爽快。 “那守岁做什么?”云葳长舒一口气,卸下大?氅,晃晃小胳膊解乏。 文昭憋笑甚是艰难: “陪朕荡秋千。” ……! 第114章 家宴 光仪六年元月初二, 昨夜风紧雪急,初晨漫山皎柔。 除夕彻夜未眠,正旦公务烦杂,文昭与云葳俱是疲累非常, 一大早仗着休沐, 全都赖床不?起。 回廊下, 秋宁搓着手, 压着嗓子抱怨:“下雪不冷化雪冷,苦等半个时辰, 我要冻僵了。” 槐夏往掌心哈出一口?热气, 随即覆上脸颊捂着,也与人附和:“陛下被小郡主带坏了。” “呵,才换了主子, 就?议论起陛下来了?”秋宁哂笑着讽她。 槐夏斜睨了她一眼:“陛下没说不?要我, 秋大校尉的舌头忒歹毒了些。” “以你主子贪睡的一贯作风, 我觉得咱俩可以回去睡个回笼觉再过来,你敢不?敢?”秋宁转着狐狸眼,小算盘说来就?来。 槐夏兀自?跺脚取暖:“不?了, 我胆小。” 秋宁剜她一眼,来回游走两圈,见槐夏铁了心不?肯同流合污,最终选择老老实实的在廊下候着。 暖融融的大殿内,文昭将胳膊探出被衾,躁动的指尖拎过云葳散落的发丝,撮成一小缕, 捏着放去她的鼻尖下来回扫荡。 “阿…阿嚏!” 云葳半梦半醒间?,顿觉鼻头瘙痒难耐, 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以软乎乎的小手胡乱地扒拉一通,沉重?的眼睑却无意睁开分毫。 “今日初二,回你家去?起来梳妆?”文昭半坐起身来,抬手搓了搓她的脑袋,意图让人彻底清醒。 “嗯哼?困…再睡会儿。” 云葳略带嫌弃地翻了个身,小胳膊狂野的往外?扔了出来,啪啦一下打在文昭的小腹处,疼得人倒吸一口?凉气。 许是觉得手感不?错,她的小爪子还顺势揪了几下,唇角弯弯,复又呼呼大睡起来。 文昭忽觉被这小贼占了便宜,她轻嗤一声,转手捏住云葳翕动不?停的鼻尖,哪知这懒蛋朱唇半启,“噗噗”吹气,照样睡! 叫不?醒是不?可能善罢甘休的,太阳已经爬上树梢,再睡未免有些过分。 文昭凤眸微转,转瞬计上心来,直接俯身将朱唇贴上云葳半开的小嘴,灵活的小舌尖顺着贝齿的缝隙探了进去,左右上下来回撩拨着。 云葳的意识尚且朦胧,但手指却微微蜷缩起来,下意识抓紧了身下的锦缎,撕扯不?休。 文昭正在兴头上,余光瞥见她的小动作,脑海里嗡的一声,赶紧松开了捏着她鼻子的魔爪。 云葳在怕,尽管天牢一事过了许久,可她对几近窒息的恐惧好似从未消减分毫,如刻进骨子里一般。 舌尖的动作愈发柔缓,文昭的手轻轻拂过云葳的脸颊,一下一下的,有意安抚着她。 身下的人肉眼可见的放松些许,蜷曲的指尖也不?再磋磨锦衾。 “唔…” 杏眼倏地睁开,云葳被文昭折腾醒了,那一瞬映入眼帘的,是文昭极尽隽柔的旖旎眸光。 文昭收回游走无休的灵巧武器,在她额头点落一吻,柔声道:“起来可好?” “…嗯。”云葳捏着文昭的寝衣借力,半坐起身子后,索性窝在她温暖的怀抱里不?动:“缓缓,睡懵了。” 文昭不?由?得嗤笑出声来,随手揉着她的后脑勺调侃:“你都睡一圈了,再睡要变傻猫了。” “臣今日归家后,就?不?回宫了,左右明日要出京。”云葳不?安分的小手在文昭怀里摸来摸去,一点都不?害羞的。 “准了,梳妆吧,朕叫人进来。”文昭把腻歪不?停的小丫头从怀里薅出来,扬声道:“来人!” 一嗓子过耳,云葳迅捷滑下床榻,她才不?要宫人瞧见二人耳鬓厮磨的模样,要脸! 文昭哂笑着站起身来,随秋宁往别间?去梳洗。 云葳安静盥洗梳妆的半途,这人便回来了。 透过铜镜的影子,云葳瞥见文昭身着燕居便服,唯有寻常衣饰与?妆发,狐疑地歪了小脑袋:“陛下今日怎这般打扮?” 文昭只笑着在旁品茶,无意回应她的疑惑。 “郡主,发髻歪了。”槐夏强行掰正她的小脑袋,随手选了个点翠的蝴蝶小簪,给人插去头顶:“好啦。” “时近晌午,若再用早膳,中午的佳肴只怕无处安放,备车起驾吧。”文昭搁下茶杯,近前伸出手来:“动身。” 云葳懵得彻底,满眼不?可思?议的缩了缩脖子:“不?是吧?陛下您…也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家朕去不?得?” 文昭霸道至极,干脆把示好的手收回广袖,负手大步流星地走远,只淡漠丢下一句:“跟上。” 云葳扶额在原地转了一圈,她已然脑补出一会儿宁烨那可怜的老母亲看见文昭时,尴尬崩溃的容色。 这边舆车才驶出皇城,宁家的庭前却已整整齐齐码放了数抬箱笼。 宁烨负手立在廊下,冷眼瞧着院中琳琅满目的珠宝绸缎,眉目间?满布惆怅。 “娘?”云瑶自?房中探了脑袋出来:“这可都是陛下的赏赐,不?好这么?摆着吧?” “你姐姐的事儿,你是几时知道的?”宁烨并未回身,话音也有些低沉。 “姐姐什么?事啊?她和陛下拉手同寝吗?就?上次她跳山受伤那回呀。”云瑶根本没把这事放心上。 宁烨暗道,这回应毫无用处。云葳和文昭,不?可能那么?晚才腻歪到一处。归朝那日文昭已经论功赏过好些物件财宝,今日内廷又送来如此?多珍玩凌罗,这架势有些不?对劲儿了。 “娘,这也没什么?,陛下坐拥江山,这点东西?她不?心疼,既赏了您留着就?是。”云瑶近前去挽宁烨的胳膊:“外?间?冷,让人把东西?入库,回房打马吊好不?好?姐姐能得陛下欢欣,是好事呀。” “胡言乱语!”宁烨垂眸睨她一眼,冷声斥责,抽出衣袖嗔怪:“十五岁了,你不?再是小孩子,莫要口?无遮拦,这些亲昵举动也收敛些。” “我说的是事实嘛。”云瑶撅着小嘴不?高兴了: “那萧姐姐和舒家小姨成日眉来眼去的,殿前司无人不?知,都当笑谈的。京中高门嫁给世家公子哥的姑娘,也不?见得能过上多幸福的日子。心悦姐姐的,可是陛下,她好大的福气。” “够了,回房去!”宁烨阖眸沉声一叹,顿觉头皮发紧,后脑勺嗡嗡的疼。 见宁烨难得动怒,云瑶吓得心头一颤,一个字也不?敢往外?蹦,悻悻地溜回了房中。 小丫头才走,宁烨还没得分毫清静,宁家府门忽而?大敞四?开,一众家仆呼啦啦跪了个整齐。 她眉心一紧,迈步近前去探时,文昭的身影已经出现于影壁处,身后还跟着个低垂头颅、畏畏缩缩,眼都不?敢抬的云葳。 宁烨悄然攥了攥拳,三?步并两步上前,俯身见礼:“臣不?知圣驾…” “免了。”文昭颇为亲和的将人扶住:“今日不?论君臣,吾把小芷送回家来,顺带蹭个便饭罢了,夫人无须拘礼。” 宁烨的嘴角抽了抽,蹭饭?眼看就?要晌午了,后厨使?出吃奶的力气,也伺候不?了这位祖宗的餐食吧。 “小芷,新岁归家,礼数规矩呢?”文昭见宁烨怔愣,云葳比宁烨还傻呆傻呆的,便出言张罗开来。 云葳抿抿嘴,决定?装乖为上,忙不?迭地近前给宁烨拜下一礼:“女儿贺母亲新岁康宁,万事顺遂。” 宁烨忽觉如鲠在喉,手指有些僵直,想把人扶起来,却又讷然顿在半空不?知所措,只轻声道了句:“地上凉,起来。陛下,外?间?清寒,还请正堂升座。” 文昭莞尔浅笑,俯身把云葳搀扶起来,余光扫过挡路的箱笼,边走边与?宁烨寒暄:“这些物件,夫人不?喜欢么??怎都堆在院子里?” “没有。”宁烨回绝的干脆:“府中库房杂乱,御赐之物要妥善保管,臣命下人去收拾了,未来得及归置。” “嗯,时间?仓促,吾也是自?私库里随意选的,夫人捡喜欢的用,不?喜欢的丢了便是。”文昭柔声应承着: “来得有些匆忙,小芷贪睡,误了时辰,午膳夫人选些小芷喜欢的寻常菜色即可,吾胃口?不?大,也不?挑食。” 宁烨的脊背处冷汗涔涔,文昭的话,她没法接。御赐之物毁伤是大不?敬,哪有人真的敢丢弃?送入圣人口?中的膳食,她也没胆子怠慢。 “陛下稍坐,可否容臣去布置午间?的宴席?”她引着人走进正堂,语气极尽恭谨。 “也好,夫人快去快回,谈不?上宴席,随意吃些即可。”文昭安坐主位,敛眸拨弄着茶盏,眼底的笑靥深沉。 宁烨拱手一礼,走去廊下时,狠狠地吸了一口?凉气入肺。 云葳有些局促地搓着大腿,下唇的口?脂都被她咬掉了大半。 “这是你家,你拘束个什么?劲儿?”文昭颇为不?解,出言凑弄她:“该拘谨的,难道不?是朕么??” 云葳撇撇嘴,小声嘟囔:“您不?觉得,您这样很吓人吗?” “朕方才的态度,不?够温良体贴?不?够亲和可人?”文昭愈发费解:“朕可一点架子都没端。” 要命! 云葳捋顺浑身倒立的汗毛,压下鸡皮疙瘩,硬着头皮与?人掰扯:“您是皇帝,方才反差太过,家母难免惶惑。” 文昭做沉吟状思?忖良久,只敛眸笑言:“无妨,以后慢慢就?习惯了。难不?成,你要朕在你家疾言厉色,吆五喝六?” “臣…臣不?是这个意思?。”云葳被她折腾得有些词穷,揉捏衣裙的力道愈发大了。 文昭余光扫见她的小动作,赶紧拎一块糕饼塞进她手心里:“给朕尝尝好不?好吃,若是比太后的梨花酥更爽口?,朕便试试你娘的手艺。” 云葳捏着糕饼,咀嚼的慢条斯理,用来缓解眼下尴尬的氛围。 文昭等得有些焦急:“好吃么??说话。” “臣觉得好吃,但是口?味不?同,不?好和太后的手艺作比的,陛下不?喜甜食,还是算…诶?” 云葳话没说完,悬在嘴边的半块点心又被文昭抢了去。 “臣咬剩下的,那儿还有许多,您这是何苦?”她有些哭笑不?得。 文昭满不?在乎,眯着眼咽下那小块点心,淡声道:“蛋奶的馨香很浓,你娘手艺的确不?错,回宫带走一碟,你记着。” “噢。”云葳复又拎了一块在手,这种点心她先前倒是没吃过。 “你妹妹呢?叫她过来,人多热闹。”文昭又指使?开了。 云葳腹诽:您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不?多时,云葳拖拽着大嘴巴的倒霉妹妹云瑶入了正堂。 “臣女叩请陛下圣安。”云瑶规矩非常,撩起一身崭新的裙裳,倒身便拜。 “呦,今儿够老实的。”文昭略显狐疑,轻笑一声,转眸瞄向云葳,一眼便猜出,定?是这自?作聪明的傻猫刚才耀武扬威的把小丫头吓唬了一通。 她眼睑微垂,摩挲着手上的扳指,幽幽道:“方才吾说了,今日过府不?论君臣,你这称呼吾不?爱听,换一个。” 云瑶傻在当场,将求助的眼神递向云葳。 “您莫逗她可好?”云葳忽闪着大眼睛与?文昭撒娇。 “你看吾像是在玩笑么??”文昭站起身来,好整以暇地抱臂瞧着姐妹二人,又道: “叫对了重?重?有赏;叫错了,吾今日想看冰雕,最好雕成一个梳着单螺髻的小丫头,摆去正堂外?的松树下。” 云瑶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头顶的螺髻,身子激灵一下,大眼珠滴溜溜转着,小小声支吾了句:“陛下…姐姐?” “你说什么??大点声。”文昭抬脚近前,故意微微俯下了身子。 “臣女说…说,”云瑶眼一闭,心一横,抬高了语调:“贺陛下姐姐新岁顺心如意!” 云葳尴尬不?已,又在脚趾抠地了。 “哈,”文昭朗声一笑,伸手把人拉起来,转眸笑看云葳:“你这妹妹灵透得很。” 云葳耷拉着脑袋没言语,她很想说一句:云瑶,我不?认识你! 文昭自?袖间?摸出一早备下的小荷包,给人塞进了手里:“压岁钱,收着。” “谢陛下。”云瑶眉眼弯弯,捏着荷包欢畅地退去了一边。 廊下归来的宁烨将方才的话音听了个真切,这会儿真想逃之夭夭,不?再硬着头皮去见文昭这糟心皇帝。 文昭此?刻却是心情大好,她的蚕食计划稳步推进,把云瑶拉拢过来,自?内部逐步分化瓦解宁家人,届时宁烨纵有千百种不?愿的理由?,也无人支持了。 云葳心里没底,只想通过暴饮暴食逃避现状,小爪子又伸进了点心碟子里。 “莫再吃。”文昭眼疾手快挡过胳膊在前:“点心实诚,午饭不?用了?” 云葳瘪瘪嘴,只好缩回手,却有些百无聊赖。 “瑶瑶,去看看你娘怎还不?回来?”文昭随口?吩咐着,转身在房中四?下观瞧,嘴上却在叮嘱云葳: “你不?必收拾什么?,把桃枝的物品带上即可。明日午后槐夏来接你,我们?轻车简从,早去早回。” “知道了。”云葳甩甩袖子,沉声应下,反问道:“陛下几时走?用过午饭就?走吗?” “你若舍不?得,朕也可以陪你再用个晚饭。”文昭转眸笑盈盈地瞧着她。 云葳心道:大可不?必! “不?了,您还是早些回宫,臣也放心。”她装得乖觉,婉言推拒。 “小芷这般体谅朕,几时如此?懂事了?”文昭回身,踱去她身后,探寻的眸光自?后侧斜斜落在云葳的侧颜上,带着三?分玩味。 “臣几时不?懂事了?”云葳目光游离,亦不?敢回头,回应的分外?敷衍。 文昭意味不?明的哼笑一声,正色道:“回头朕拨些银两,将宁府修缮一通,这正堂有些寒酸。午后随朕逛逛你家后园,看看如何改建。” “陛下?不?用了吧,臣的家怎好用您和朝廷的钱?再说这宅子里没几个人,也不?旧的。正堂可以翻修一番,臣自?己来就?是。”云葳生怕给宁烨找事,赶忙回绝。 “你自?己来?你有几个钱?”文昭扬手拍了下她圆润的脑袋瓜:“修缮府宅的开支不?小,宁烨若掏了这钱,你的嫁妆怕是要寒酸了。” “前些年您没收了臣的私房钱,用那笔钱可够?”云葳杏眼一转,就?动起了翻旧账的闲心。 文昭早忘了这档子事,云葳的话倒是提醒她了:“也对,朕回头问问槐夏。” 云葳长舒一口?气,这样就?不?会给宁烨平添事端了。 此?刻回廊转角处,云瑶打开荷包,入目的千两银票与?城南的房契文书令她傻了眼,怔愣地望着宁烨:“娘,这压岁钱也太贵重?了吧,我能还回去吗?” “谁让你去凑热闹?”宁烨白了她一眼,把人往回推:“去回话,说娘在做点心,晚些回去。” “我不?去。”云瑶双腿仿佛灌了铅:“别扭得很,您说女儿不?舒服,中午我就?不?去作陪了哈。” 文昭左等右等不?见人回来,索性拉着云葳的手往外?走:“既然午饭还要候些时间?,不?若你先带朕去逛园子。” “除了积雪,怕是啥都没有。” 云葳竟说大实话,宁烨数载不?着家,舒静深常住雍王府,云瑶更不?可能有打理园子的心思?,约莫荒草都得有半人高。 风声裹挟着二人的谈话吹入廊下,宁烨眼疾手快,扯过云瑶,屏息凝神地躲去了柱子后,堂堂家主活出了小贼的窝囊感。 那浑然不?觉的二人手拉着手走去了后园,冷风萧索,卷起雪渣冰屑,荒芜的枯草残枝发出低鸣的呜咽,连麻雀都不?想在此?驻足分毫。 枯树上几只寒鸦“啊——啊——”的叫着,惨淡的日光清冷如月,一方人工湖冰面上冻着蔫巴的黄叶…… 文昭的嘴角抿得甚是平整,抬眼望着那耀武扬威的乌鸦,损了句:“它还真是应景。” “回吧。”云葳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文昭的衣袖,她猜到了园林破败,却不?料丢人现眼成这般模样。 “朕改主意了,给宁烨重?新指个府宅吧,这园子修不?起。” 文昭面露颓唐,毫无留恋地走回正堂,暗道未来媳妇的娘家实在是——破败不?堪! 趁着文昭不?在的空挡,宁烨匆忙招呼着家仆,把后厨急吼吼赶制的菜肴摆上了桌,珍馐美馔谈不?上,家常热炒还是足够丰盛的,透着十足的烟火气。 文昭方行至回廊下,就?闻到了难得的饭香气,宫中御膳只剩好看,却不?中吃,上菜时都冷了个七七八八,远不?及这寻常的菜色勾人胃口?。 “宁府的园子乏味,这厨师倒是不?错。” 她淡然迈步入内,垂眸扫过满桌佳肴,柔声寒暄:“有劳夫人操持了,既然菜色齐备,把人叫齐,开宴吧。” “回陛下,弟妹今日带着孩子回王府归宁拜年了,云瑶方才说是头疼,恐着了风寒,过了病气,便不?来了。”宁烨垂眸回应,全身上下都透着矜持。 “哦?那我们?三?人吃吧,坐。”文昭先一步落座,笑靥从未消散。 云葳瞄着宁烨,见人不?动,她也没敢动。 “陛下,这不?合规矩。”宁烨意图推拒,君臣不?同桌,她不?便入座。 “吾是晚辈,夫人是怪吾先落座了?”文昭明知故问,作势又站起了身来。 “臣不?敢。”宁烨心慌至极,没想到文昭跟她玩这出。 “陛下,娘,都坐吧,菜冷后就?不?好吃了。”云葳攀上文昭的衣袖,赶紧把人摁回椅子上,委屈求全的大眼睛巴巴地盯着宁烨,仿佛下一瞬就?要上手去扯人。 “谢陛下。”宁烨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入了席。 云葳提心吊胆,拎起食箸给文昭布菜,殷勤过了头。 “吾有手。”文昭斜乜她一眼:“坐好,自?己吃。” “哦。”云葳心里叽歪了半晌,小脸通红一片。 “夫人,这个节令用些羊肉最合宜。”文昭刚怼完云葳,却纡尊降贵,给宁烨夹了片汤锅里的羊肉。 “谢陛下。”宁烨的话音发颤,她实有些应付不?来了。 云葳险些翻了个白眼,闷头扒拉起了白米饭。 好在文昭没再折腾幺蛾子,只随口?聊一些她们?领兵出征的共同话题,一顿饭也算没冷场。 第115章 踏春 午后日光隽柔, 冰雪消融流淌。 文昭拎着?一食盒糕饼赶回大兴宫,一并将槐夏也带回?宫去,只留云葳一人在府。 “您为何不让婢子留下?”槐夏满头雾水。 “你当年可是摔坏了脑子?”文昭抱臂嗔怪:“你在那儿,她母女怎么谈心?” 槐夏有些难堪, 垂着?脑袋低语:“是婢子糊涂。” 文昭的视线点落食盒, 吩咐道:“回?头叫御厨学着?做, 把宁烨的手艺复刻出来?, 可记得住?” “是。”槐夏敛眸嗤笑,暗道文昭的小心思是愈发多, 生怕笼不住云葳的心, 都已经开始为日后的宫苑生活做起打算来?了。 文昭凤眸觑起,落去她身上的视线带着?十足的危险。 “婢子知错。”槐夏浑身汗毛倒竖,慌里慌张地抱过食盒, 摆出一副忠实狗腿子模样。 此刻, 宁府那头的气氛也没好到哪里去。 送走文昭后, 云葳拔腿就要跑:“娘,我乏得狠,回?房睡会?儿哈。” 宁烨反手攥住她的手腕, 把人径直拐进书房:“既是日上三竿才起,午睡就免了。” 云葳挣扎不脱,耷拉着?脑袋老实得很。 房门嘭的合拢,宁烨落下门闩,转身拎起一把竹木镇纸在手,板着?脸立在了她身边。 云葳心头莫名涌起不好的预感,瑟索着?身子往后躲了躲。 “瑶瑶没少挨这个, 你今日若想试,我成?全你。”宁烨在手心掂量着?镇纸, 出言恐吓。 云葳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娘,大过节的,您息怒。” “你和陛下,发展到什?么程度了?手上的镯子哪儿来?的?”宁烨冷嗤一声,眸光犀利,话音更冷冽。 云葳倏地羞红了脸,手指绞着?衣裙,踌躇半晌,避开前半句,只回?道:“除夕夜太后赏的。” 一语落,宁烨眉心乍起沟壑,她本就觉得这成?色非凡的物件好似在何处见过,原竟是在太后的腕间?!大年夜赏镯子,这阵仗属实不对头了。 “你是逼不得已,还是心悦她?说实话。” 云葳眨巴着?眼睛,嘴唇咕哝半晌,也没吱声。 “啪!”宁烨愤然将竹板拍上了桌案,把云葳吓得直哆嗦,“回?话!” “陛下没逼我…” 宁烨险些心梗,这话里话外的,就是两情相悦了呗! “她是皇帝!是女子,更何况她长你十岁!宁家如今人丁稀薄,没强大到能支撑你入皇庭,今后如何保得住你?” 云葳哑巴了,她情难自已,却也没勇气思量将来?。 “陛下自战场归来?,一系列举动?太过心急,她作何打算?意图几?时把你召入内廷,给你什?么位份?”宁烨强撑镇静,也不知傻闺女脑子里都装着?些怎样的糊涂思量。 “我…不知。”云葳话音弱不可闻:“先前约法三章,我说过绝不做妾,她当时答应了…” 这回?轮到宁烨沉默了,她宁家百载军侯,却清廉孤僻,还能出个皇后不成??还是女君的皇后? “你图她什?么?伴君如伴虎,她年长,心思活络,你拿不住她。” “我不图什?么…” 云葳被问懵了,文昭与她相处多年,她从未与文昭讨要过什?么,都是文昭主动?给她安排这安排那的。 之前的许多年,她甚至分不清,这份情是依恋,还是爱慕。 起初,她贪念文昭的权势地位后承载的安全感,文昭会?保护她,赏识她,让她依附,情难自拔;后来?,她真?切感悟到伴驾君前的危机,彼此拉扯试探,却也在一次次危难中殊途同归,默契互助,成?为难得的,志同道合的同行者。 身份殊异,矛盾不休,都没能阻止两颗心穿透迷雾,惺惺相惜… 宁烨深觉头疼,她从没想到,有朝一日,云葳会?给她出这等难题,找上个高攀不起的爱人,要与皇族做亲家。 或许是老天责罚她,把十余年未曾看顾女儿的冤债劈头盖脸给她如数奉还了罢。 “能断了关系吗?”她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问出了口:“娘可以辞官,带你和瑶瑶远走。” 云葳一怔,忽而?给她跪下了:“我不想。您若不愿,请恕女儿不孝,把我逐出宁家吧。” 宁烨被她噎得哑然,五官扭曲,拳头攥了放,放了攥,僵持半晌只丢了句:“回?房歇着?吧,这话莫再提。” “娘?”云葳红了眼眶,看向宁烨的眼神怯生生的。 “再敢提与家里划清界限,家法伺候,出去。” 宁烨背过身子冷声赶人,既拆不散,她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把女儿送进深宫,宁家现下的实力?,可不够她放心的。 云葳没敢多嘴,一整日都在房里躲着?,给桃枝收拾行囊,安静的一声不吭。 翌日午后,槐夏现身府门外时,云葳推着?桃枝悄然离开家,都没好意思去与宁烨辞行。 她闪身钻进马车的刹那,云瑶一路小跑着?追了出来?:“姐姐,你等会?儿!” “怎么了?”云葳转回?身来?,眼底略显狐疑。 云瑶递过一个包袱给她:“里头有娘做的饺子和两套新斗篷,并州风寒,记得穿。姐,你可真?糊涂。” 云葳愣了愣,慌乱接过包袱钻进马车,眼泪又?在打圈圈了。 躲在车里没露面的文昭有些懵,伸手把她揽进怀里:“这是怎么了?哭什?么?” “没事。”云葳抹着?眼泪,歪头蹭去她的心口,软声软语:“让臣抱一会?儿。” “嗯,抱抱,一日不见又?成?小哭包了。” 文昭把人搂住,大脑袋抵着?她的颅顶,话音柔得不像话:“宁烨为难你了?要朕给你撑腰么?” 云葳摇摇脑袋,呜咽回?应:“没,我娘…她好像默许了。” 闻声,文昭的眼底浮现出鲜明的喜色,若真?如此,她要降服的,也就只剩怀里这个了。 “那,小芷这算喜极而?泣?”她轻笑着?试探。 “不是。”云葳傻不啦叽的,竟说实话:“臣好似伤了她的心,有些过意不去。” 文昭的心里涌起阵阵悔意,她就不该问,简直自作多情。 “那可要现下折返,与她说道一二?”她凤眸辗转几?度,决定?换个路数。 云葳疯狂扑棱着?脑袋:“不要。臣饿了,可以在车上吃饺子吗?” “没吃午饭?”文昭把人从怀间?捞出来?,正色凝视她:“这都几?时了?日子过得忒糊涂了些。” “没顾上。”云葳垂眸扯谎,实则她是没敢去宁烨跟前儿晃。 “吃吧。”文昭颇为无?奈,把小桌上的茶盏往一侧推了推。 云葳摆弄着?包袱,从厚实的衣衫下翻出了个小食盒,里面的饺子还冒着?热气,一个个的挺着?圆鼓鼓的肚子,精巧又?可爱。 文昭的视线点落被云葳翻乱的衣衫上,随手拿过瞧了瞧,针脚细密,绣着?萱草花,颜色与纹样尽皆素雅,内里夹有松软的獭兔毛,定?是费了不少心思。 “你娘的手倒是巧,提刀杀敌不惧,女红针黹竟也信手拈来?。” 文昭随口夸了句,转眸瞧着?云葳嗷呜嗷呜的消灭饺子,笑着?问她:“好吃么?什?么馅的?” “羊肉青瓜。”云葳狼吞虎咽半晌,才在夹饺子的间?隙匆忙回?了句嘴。 不用问,定?是好吃的。 “给朕一口?”文昭往前凑了凑身子,眼底带着?三分好奇。 云葳咬着?肉丸的贝齿一顿,反手将筷间?的半个饺子塞进文昭嘴里,复又?闷头吃了起来?,也不问文昭合不合口味,还要不要多吃些。 还真?是“一口”,小小气气的,连个整只都舍不得。 文昭无?奈抿抿嘴,青瓜爽口,这个时节寻常人家根本吃不到,也不知宁烨打从何处讨要来?的冰储,给云葳包了顿饺子。 她忽而?有些庆幸,宁烨太会?照顾人,好在云葳在她身边的时间?不长,不然就眼前这小东西如此重情,定?然与生母一心,她就更难拉拢,何谈把人拐走呢? 思绪游走间?,云葳揉了揉吃圆了的小肚子,心满意足地擦擦嘴,随手合拢了还有半数饺子的食盒。 文昭突然反应过来?,这量——是两人份! “剩下的一半小芷打算如何?”文昭起了逗人的心思。 “晚上热热,还能吃的。”云葳素来?节俭:“陛下晚些不必让人备臣的那份吃食。” “朕顾及赶路颠簸,午间?没怎么吃,这会?儿也有些饿。不若朕替你消灭了剩下的,晚间?我们选个酒楼吃新鲜的?”文昭憋着?笑意继续试探。 “不了不了,怎好叫您吃剩的?”云葳把食盒护得严实:“晚上您吃新鲜的酒菜,臣就不让您破费了。” 呵,还真?是护食得很! 文昭有些扫兴,闭眼躺倒一旁,终结了这个无?聊的话题。 云葳歪着?头盯了她半晌,说不理人就不理人,这是闹得哪出? “唔…” 文昭躺得好好的,忽觉眼前一暗,唇边倏尔贴上一层温软,把她弄得有些懵。 “作甚?”她抬手推开主动?压在她身上的小丫头,满眼狐疑,云葳可不是这么主动?的人。 “您不是说饿吗?臣让您垫垫肚子。”云葳大言不惭地说着?撩拨话,俏皮地呲开小白牙。 说不高兴那是假的,文昭手腕稍一用力?,便拐带着?人滚了半圈,朱唇复又?交叠一处,两条小舌头缠斗不休,车上二人交叠急促的呼吸愈发凌乱。 云葳感受着?喉头与上颌处顶来?撞去的舌尖,身子上的暖意阵阵,却控制不住地颤抖开来?,双腿与脚背尽皆绷起,一双手却愈发放肆地压住了文昭的脖颈。 文昭颇觉意外,今日的云葳竟迎合的如此积极,好似换了个人。先前二人相拥,小丫头从未有一次反应如此激烈过。 层层战栗如过电般游走周身,云葳渗出好些薄汗,忽觉力?气好似被人抽干了去,奶呼呼的哼唧两声,手腕也松了力?道。 文昭见状,便也不再胡闹,直起身来?缓上须臾,眼底满是喜色,扯过了身侧的薄毯给人搭好:“出了汗不可见风,乖些,躺一会?儿。” 见好就收很难的,她又?盘算开了,大婚之事得早点提上议程,云葳不再是青涩懵懂的丫头,她二人早晚把持不住,这样腻歪下去不合适。 云葳腿有些酸麻,顺势翻了个身,挪动?的那一瞬,忽觉一阵温润的暖意漫过,沾湿了她的里衣。 她倏地羞红脸颊,咬了半晌嘴唇。 “怎得了?热吗?”文昭见她脸颊一片绯红,关切地出言询问。 “没,没有。”云葳慌乱抬起衣袖挡住侧脸:“臣困,睡会?儿。” “睡吧,抵达下一处城池,朕再叫你。”文昭柔声应承着?,并未发觉她的异样。 入夜到了馆驿,云葳二话不说,拉着?槐夏就要去房中更衣,文昭还不明觉厉,笑着?怪她矫情。 直到半刻后,槐夏抱着?云葳换下的里衣出来?,眼底藏着?七分八卦的坏笑瞄向文昭,文昭才恍然彻悟,云葳一下午的扭捏是为哪般。 她立在房门外消化这份尴尬的间?隙,云葳闪身走了出来?,轻声请求:“今晚臣可否单独要一间?房?馆驿人多眼杂…” “准了。”文昭不待云葳把话说完,便应承下来?,转了话题道:“去下面用餐吧。” 楼梯拐角下,秋宁扯着?槐夏咬耳朵:“这俩人下午在车里做什?么了?怎还要分房睡?看着?不像吵架的。” “你就是个榆木脑袋。”槐夏无?意相告,笑着?损了秋宁一句,转身去洗衣裳了。 秋宁一人糊涂许久,在路上的小十日光景,文昭和云葳每晚都是这般各睡各的,哪怕入了并州的山间?寻到老神医,也没见二人腻歪一处。 大半个月时光倏忽而?逝,老神医答应了医治桃枝,但人得留在他?山间?的茅屋多日。 “我也留下,陪着?姑姑。”云葳想也不想,就打算随人一道。 文昭面色隐有不悦,却将语气放得平和:“多派些人手在此照料她,你随朕去郊巡,可好?” 桃枝摸索着?攀上云葳的小臂,柔声哄劝:“姑娘去吧,这么些日子呢,你在这多无?聊?难得出来?,去见些世面,是好事。” “我留下还可以学一学怎么医治,怎么照顾你。”云葳并不罢休。 “你这是偷师学艺,人家大夫不想教?,姑娘就不便学。他?若愿意传授,我也懂医,回?头告诉你就是,跟陛下走吧。”桃枝把人往外推了推。 云葳鼓了鼓腮,依依不舍地撂下句话:“那好吧,半月后,我来?接姑姑,有事就派人传信给我。” “知道,去吧。”桃枝无?奈地笑了笑:“愈发啰嗦了。” 文昭生怕云葳反悔,攥住她的手,步伐生风,直奔山下。 “陛下慢些,小心脚下台阶,很滑的。”云葳被她拽得都要飞起来?了。 文昭缓了速度,淡声发问:“还打算躲朕多久?至于么?你不是小孩儿了。” “…陛下,”云葳有些懊恼:“不提这事儿好吗?” “朕以踏青赏春之名,让舒澜意与萧妧过了上元一道往此处来?,过两日也该到了。”文昭一本正经的与人陈说安排: “前些天赶路疲累,错过了你的生辰,等她们来?此,朕办个春芳宴,给你补上。席间?朕会?促成?她二人的好事,你可愿配合?” 话音入耳,云葳顿悟,文昭这哪里是好心促成?别人的姻缘,分明是急不可耐地给她自己铺路呢。 “又?不吱声?” “您要臣如何配合?” “届时听?朕的就是,你只需不与朕唱反调。”文昭话说一半,故意卖关子。 “哦。” 三日后,先行抵达并州府的,是舒珣和萧蔚两个老母亲。 文昭以公务之名把人诓骗了来?,却只顾拉着?她们赏春吃酒,俩人一头雾水。 翌日,舒澜意与萧妧也美滋滋地赶了来?,真?当文昭邀她们踏青,却不料入了并州府,一眼撞见了各自以公务搪塞,提前离京不知去处的老母亲! 四人八只眼相对的刹那,几?只狐狸顿觉氛围有异,心都悬了起来?。 文昭脸上的坏笑压都压不住,见人都到齐了,便出言道: “诸位都到了,今日歇歇,明日去城北三十里外的草场,跑马春猎,赏花野炊,饮酒投壶。朕想着?诸位劳苦功高,合该一道休整,并州天地辽阔,最合适不过。恰逢云葳生辰宴,人多热闹。” 舒珣与萧蔚对视一眼,无?人信文昭的鬼话,深觉这局处处古怪透着?不正常。 况且文昭公然拿云葳这毛丫头的生辰说事,请她们两个尊长奔波近千里作陪,于礼法好似有些不大合适。 除非…文昭不打算让云葳称臣了。 可文昭全然不给她们反驳推拒的机会?,搁下话就走。 萧妧与舒澜意咬耳朵:“陛下唱的哪出?想让咱俩的娘支持她,给迎接小云铺路?” 舒澜意撇撇嘴,心下犯嘀咕:“若是为小云,叫咱俩来?作甚?我怎么觉得这刀刃悬你我脖子上了,有些凉飕飕的呢。” “啥?”萧妧惊骇不已,下意识捂住了自己软软的身后,萧蔚若知晓此事,非得打残了她! “别慌,兵来?将挡,我们先去找小云套个话。”舒澜意强撑镇定?,出起了主意。 “在理。” 二人溜去云葳卧房时,槐夏抱剑在门口笑嘻嘻地拦着?:“二位郡主留步,小主子她偶感风寒,今儿歇着?呢,不便见客。” 此刻文昭正与云葳对坐一处,悠悠哉下棋消遣呢。 “陛下,您是否有些…损?”云葳不吐不快,气音飘渺。 文昭哼笑一声:“也有你一份,落子。” 云葳咂咂嘴,总觉得过意不去。 “明日你把她二人缠住了,朕带两个老的去围猎,伺机游说,别掉链子。”文昭罗里吧嗦,嘱咐好几?遍了。 “行吧。”云葳又?要绞尽脑汁扯谎安抚人了:“您怎么开口游说,可能教?教?臣?” “想得美。”文昭掀起眼睑睨着?她:“明日不管多晚,没有朕给你的消息,你都不准带她们回?来?。朕软硬兼施,总会?把事办成?。” “噢。”云葳有些憋闷,文昭拉她冒坏就算了,又?把真?本事藏着?掖着?,实在气人。 转天风和日丽,柳枝吐绿,文昭纵马草场,持箭张弓,打猎半日,甚是畅快。 云葳被俩狐狸轮番轰炸,承受着?道德与良心的拷问,坚不吐口,只管拉着?人游山玩水,投壶品酒,一整个人醉得迷迷糊糊,斜阳映红天色之际,文昭的消息都没来?。 她要顶不住了… 好在,秋宁总算在夜幕轻垂之前,策马来?接她们去营地赴宴。 一行人踩着?黄昏的尾巴归来?,舒澜意眼尖的瞥见,萧蔚的脸色隐有青黑,下意识捏紧了萧妧的手。 文昭安坐主位,营地正中的红炭暖融融的,上面的羊腿还是鲜嫩的生冷模样。 “过来?。”文昭朝云葳招招手,转眸对那二人道:“你们愣着?作甚?入席,等着?烤肉。” 云葳拂过脸颊被晚风吹乱的发丝,醉酒的脚步有些飘忽,一步一晃地走了过去。 文昭忽而?起身把人揽过,云葳一愣,转瞬打了个哆嗦。 “冷了?”文昭话音轻柔,满目温存,随手解落氅衣下来?,给人包裹一整圈:“如此可暖些?” 云葳眸光迷离,垂眸“嗯”一声,与她并肩而?坐,神色泛着?懵懂。 席间?透着?诡谲的静谧,除却炭火的噼啪声,再无?旁的动?静。 文昭轻咳一声,转眸笑看云葳,打趣道:“小芷,朕饿了,可烤肉还要许久,你让朕解解馋可好?” “陛下想如何解馋?”醉猫问得一本正经。 “唔…” 大庭广众下,文昭直接俯身吻上了云葳的朱唇,云葳纵使醉了,也惊讶不已,下意识想把人推开。 “说好听?话的。”文昭飞快地在她耳畔飘落一句叮咛,复又?低头探上她的唇缘。 云葳懵了,到底谁才是文昭的局中人?谁才是她的猎物? 舒珣与萧蔚对视一眼,尽皆苦涩地阖眸一叹。 午后林子里,文昭磨破嘴皮子,威逼利诱,让她二人应承了小辈的亲事,现下这出便是得寸进尺了。她们把两人亲昵的场景“撞破”,日后只能硬着?头皮给文昭撑腰了。 况且文昭敢公然如此,她二人觉得舒澜意与萧妧在一起不妥帖的诸般说辞,都只能打碎银牙往肚子里咽。若再敢说一句不是,便等同于戳当朝君主的脊梁骨了! 好损一皇帝! 第116章 商讨 春夜月明, 杨柳风清。 文昭今日明里暗里的目标都已实现,心情大好,遂贪杯多饮了些?,躺在回城的马车里, 凤眸里的光晕飘忽游离。 她身侧的云葳就更不必提, 早就醉游仙境去了。 可?惜那銮驾后策马奔腾的舒澜意和萧妧, 一个两个都学通了鸵鸟与缩头乌龟的精髓, 垂着眸子,目不斜视, 各自在心底里把为给云葳铺路, 拿她俩祭旗的文昭痛骂千百遍不止。 回到?并州府驻地,文昭也不再避讳,醉醺醺地抱着酣睡的云葳回房去。 舒澜意与萧妧彼此对个眼神?, 翻身下马的一瞬, 齐齐调头往后头跑, 意欲绕去后门,不与两位母亲相见?。 “都站住!”萧蔚沉声一呵,把俩人吓了个哆嗦。 “过来!”萧蔚凝眸审视着俩只想跑路逃避的丫头, 脸色肃然?,唇角平平。 舒珣一声不吭,这会儿需要萧蔚撑场子,震慑一下二人。 舒澜意捏着萧妧冷汗四起的手心,蹭着蜗牛般的步速挪了过去,把人挡在身后,垂眸嗫嚅:“萧姨, 是澜意的错,是澜意招惹妧妧在先, 求您息怒。” 萧妧躲得老实,头都要埋进?胸口了。 “你们几?斤几?两我看?不出?手指头动一下我都知道你们在憋什么坏主意。” 萧蔚冷笑一声,自袖口间取出文昭赐下的婚书来,举在二人眼前?:“你们做下的好事,敢做就得敢当,背着长?辈私定终身,回京各领三十板子,先欠着!” 舒澜意懵得彻底,惶然?间将求救的视线投向沉默的舒珣,舒珣虽严肃近乎苛刻,却从不动粗的。 “这是我二人商议妥帖的。”舒珣幽幽落下一句话,彻底断了舒澜意的念想:“放心,婚期在五月,有大把时间筹措,且够你二人卧床养伤。” 舒澜意颓然?阖眸,暗道文昭阴损至极,这婚书可?把她二人害苦了。 依她的意思,便是一生不嫁娶,二人彼此守着就足够。 萧妧羽睫凌乱,见?萧蔚拔腿欲走,知晓自家母亲素来说一不二的她,攥着小拳头给自己鼓足了勇气,垂首跪地道: “娘,是女儿的错,我不该瞒您,不该敷衍搪塞您昔日给我选的亲事。澜意体弱,受不住您的捶楚。只要您准允女儿嫁给她,这责罚我一力承担。” 背对着二人的两个老狐狸悄然?挑了挑眉,却贼鬼溜滑的冷声丢了句:“回京再议,退下。” 一个个的,互相关顾回护,听着倒挺像那么回事的。 老狐狸缓步走入书房,萧蔚正色道:“让澜意入赘萧府,我就阿妧一个女儿,不往外送。” “我家岂能算什么外人?让阿妧搬过来,她自幼没少住我府上,小时候不会喊姨,叫的可?是娘。”舒珣寸步不让。 “没商量,你不应也得应,不然?打一架,你赢不了。”萧蔚半步不退。 “就不答应。陛下钦赐的婚书,你还敢反悔?”舒珣冷言冷语:“我嫁出一个女儿了,幺女不外嫁,阿妧的宅院便还住幼时的,王府里一直给她留着呢。” 房中烛火一夜未熄,二人争执不休…… 翌日清早,这俩幼年手帕交闹掰了,直接站去文昭门口堵着,讨说法。 文昭搂着云葳睡得迷糊,秋宁推门进?来,硬着头皮把她摇醒:“陛下,雍王和萧帅在门口呢,互看?不对眼,说要求您做主。” “做主?怎得,她们想反悔?告诉她们,抗旨不遵就按国?法论处。”文昭抬手捏上太阳穴,顿觉脑壳嗡嗡的。 “好似不是为这事。”秋宁心里也没底。 “罢了,朕去瞧瞧,更衣。”文昭坐起身来,沉声叹一口气,为光明正大求娶傻猫,她真是费尽了心思。 此刻昏昏沉沉的傻猫迷蒙间揪着她的寝衣,哼着小奶音咕哝道:“大清早的,您去哪儿?” “收拾烂摊子,松手。”文昭回身去扯她的小爪子:“睡吧。” “…嗯。” 待文昭收拾停当踏出房门,俩人齐刷刷跪去地上,几?乎是在同时开了口,谁也不让谁,几?里哇啦陈说好一通,把文昭吵得头疼。 文昭听懂了,这是谁都舍不得宝贝闺女。 她哭笑不得,扶额一叹:“您二位昨晚的酒还没醒呢?各自出钱给丫头们置办个宅邸,很难?一家出一半不得了?莫不是要打朕的秋风?朕手头很紧,无能为力。秋宁,给她们送碗醒酒汤去!” 文昭寻思,她还得给屋里那昏睡的傻丫头添妆备聘礼呢,绝不能再拔毛了! 吵架一整晚,热血上头的二人略显尴尬的对视一眼,各自愤然?拂袖而去。 八卦心作祟,云葳爬起身来,自门边探出了一个小脑袋:“陛下?烂摊子解决了?” “不困了?”文昭负手立在廊下,颇为意外地回眸打量着她。 “凑个热闹嘛。”云葳俏皮地眨了眨眼:“八卦得趁热,既没了热闹,臣回去补觉。” “既醒了就莫再睡。”文昭反手勾住她的后领口,嘴角涔着得逞的坏笑。 “让臣睡嘛,回京又要早起,难得的休息机会,只剩几?日了。”云葳瘪着小嘴偏回头挤眉弄眼的与人撒娇,瞧着好不委屈。 “朕有话跟你说,更衣后去前?头书房。”文昭并不买账,先一步离了廊下。 云葳拗不过,磨蹭两刻才慢吞吞挪去书房寻人。 文昭见?她过来,递一杯浓茶给人提神?醒脑,淡声道:“朕昨日给她二人赐下婚书,婚期在五月。小芷,既然?宁烨已经默许,你还有何顾虑?打算几?时接朕的婚书?” 云葳抱着茶盏傻在当场,怎又提起这事儿来了? “陛下,您怎么这般急?先前?说好给臣三年时间的…” “册后流程繁琐,婚前?的规矩颇多,要准备大半年,三年之期很紧张了。”文昭说得一本正经:“你在为何事拖延?朕做了这许多,都不能换你与朕直言?” 云葳搓着茶盏,一时如坐针毡,索性把茶杯丢去桌上,起身站去窗前?放空心绪。 文昭见?她纠结,这次倒是耐着性子没有催促,只浅抿着入口苦涩,回甘清冽的茶汤。 “陛下,当真愿意接纳臣做您的皇后,一辈子只有臣一人吗?”云葳问得很是恳切。 “自然?,你若信不过,朕可?以带你去太庙立下誓言。”文昭肃然?回应。 云葳眼底波光激荡,太庙里都是文家的先祖与国?朝股肱的神?位,文昭敢放此承诺,她颇为意外。 “宁家…不够强,还手握兵权,不是君主合适的联姻之选;至于云家…臣都不敢跟您提…” “朕是要与你相守,不是觊觎你身后的势力。收起你那古板的帝王心术,如今大魏也算海晏河清,朕自问有能力打理好这个国?家。”文昭的话音虽淡,语气却藏着些?微失落。 “那臣若应了您,日后是否只能留在大兴宫的四方?天地里,打理宫苑内务?” 其实这句才是云葳最想问的,她不想做什么贤良淑德的皇后,帝王的贤内助,后宫的大管家,被无穷无尽的礼法约束着一生的行止,做什么都有人盯着,有人评议… 她渴慕自由,却一直求不到?自由;期盼家族温情,可?世家高门里利益当先,她成长?的征途里没能体悟,嫁去皇庭,总觉得冷冰冰的,规矩大过天,不似温暖的家… 宁烨的顾虑是现实必须考虑的,后族的荣辱安危,也将在她嫁入皇庭后,成为一生无法割舍的羁绊。帝后的姻缘,从非二人之间的事,事关背后的家族千百口,关乎大魏的朝局、国?运。 “小芷想要什么,不若把话说得直白?些?,何必绕弯子呢?朕能答应便答应,不能也可?跟你讲明。以你的见?地,没有讲不通的道理。” 文昭见?她问到?要紧症结,便也起身走去窗前?,与人并肩而立。 “臣不想做强权附庸。”云葳心里有些?没底:“不想只是您护在羽翼下的年幼妻子,臣想与您一起,能关顾百姓生计,能把师傅教臣的本领施展出来…” “朕从未说过不许你如此,你并未问过朕的打算,却一早自己胡乱揣测了许多,是也不是?”文昭转眸端详着她,眼底的落寞又多了一分。 云葳绞着手指,好似很纠结,话音难以启齿。 “朕替你说。”文昭难掩心急:“朕本想回京再告诉你,回去会免了你门下侍郎的职分…” 话到?此处,云葳的羽睫骤然?一颤,明显是慌乱下的反应。 “不是夺你的权。”文昭的口吻愈发无奈,语速也变得飞快,巴不得须臾间跟人解释完全: “凤阁存续三百年,一直是帝王腹心,却从无领头人,只加大学士之名。尚书省有尚书令,虽早已不设,但的确存在过。中书省亦有中书令,朕打算设凤阁令,统领诸宰辅。小芷,可?敢接?” “陛下?”云葳深觉惊骇:“置凤阁是为分相权,集君权,您怎能让凤阁令统率宰辅呢?这不是多了个手握威权的大相公吗?昔年改制好不容易换来的权柄,怎能倒回去呢?” “若你不肯接,这凤阁令也不会存在。朕对你的心意,你还不懂?”文昭玉容清冷,话音肃然?: “前?雍孝文帝与萧皇后一生携手缔造了大雍昭平盛世,小芷,你有干才,有仁心,朕想与你再书就一派大魏光仪年间的盛世恢弘。” 云葳受惊不轻,眼底隐生水雾,她从没奢求过,文昭肯在公事上交付这般信任与她这半路相逢,欺瞒颇多,背后立满世家权势的外人… “你若应允,日后大魏的史?册上,便会多一笔:大魏皇后兼凤阁令,有权参涉政务。这二十余载战乱兵戈,杀伐多男儿,女子崛起的势头被打压了多年,小芷不想带头改换风气吗?” 文昭徐徐道来,见?云葳眸子里波光激荡,动摇分明,赶忙给人抛出了诱饵。 “那…臣曾执掌念音阁的事,众臣皆知,他们会答允臣做您的皇后吗?臣…也没信心能做个合格的皇后,不知自己有几?分能力,未见?得能实现您的宏愿…” “你这畏缩自卑的毛病,改不掉了么?”文昭把人往自己身边拉近些?许:“你与念音阁的事,朕早就给他们解释过,说是朕授意你如此的,这些?事朕都会给你处理好,你不必费心。” “那阁中人何去何从?”云葳仍不放心,仰首望着文昭,杏眼里水波袅袅。 “这一载光景,朕没让你碰他们,却也知你暗中仍与他们联络。但蓝老可?曾告诉你,她与朕配合得很默契,前?线的军报,内政的动向,朕远在边陲,却无一不晓。” 文昭的话音入耳,云葳彻底愣了。 “他们势力与实力的确不容小觑,但此阁存续数百年,阁中人为江山社?稷死伤无数,是有功的。朕有自信能把控住大魏的舵把,自也容得下他们。小芷若舍不下,自去与蓝老交涉吧。” 文昭给了云葳最大限度的自主权,念音阁是林青宜托付给云葳的,文昭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应该让人自己拿主意。 子民?万千,各不相同,念音阁只是万万子民?中一群热血方?刚的志士仁人,她要成帝王业,理当有容人量。 “…陛下!”猝不及防间,云葳一个猛子扎进?文昭怀里,话音哽咽:“臣…臣小人之心了,臣揣度您的思量太自私了…” “动辄就哭。”文昭掏出丝帕,反手给人送去眼前?:“今日你勇气可?嘉,埋藏在心里多年的话,终于舍得与朕大大方?方?讲出来,小芷算是懂事开窍了,朕心甚慰。” 云葳捏过丝帕胡乱地蹭了蹭,哼哧道:“那臣回京后,约蓝老见?一面?念音阁的行事宗旨,其实不适合朝臣代掌,让他们回到?子民?中去,只要领头人是中正清明的,便还能安稳存续。” “先不说这些?琐事,最要紧的问题,小芷先回答朕。”文昭不打算放过这个好机会,她想听云葳澄明的话音,而不是含混的默许。 “…臣听陛下的,大事您拿主意就好。”云葳彻底把浑身支楞的倒刺收束起来,露出了软绵绵的肚皮来。 只要文昭给她恰如其分的权柄,不泯灭她的志向,不圈禁她的自由,于私下相处,她倒乐得处处有人操持妥当,省心又省力。 “那归京以后,朕就把你的八字交出去,让六局与礼部?、宗正寺全都忙活起来,可?好?”文昭眼尾弯弯,笑意自然?流露,顿觉神?清气爽。 “好。”云葳忽闪着浓密的羽睫,揉搓着帕子转移注意力。 “那余下的几?日,小芷好生在朕身侧学着些?,用心体会朕是如何和那些?地方?老狐狸周旋的,日后替朕舌战八方?,可?好?”文昭敛眸轻笑着提议。 “行吧。”云葳转着乌黑的瞳仁,暗道文昭还真是不客气,这就给她安排上新要求了。 “小芷有多大本事,就施展多大本事,可?莫再藏着掖着了。朕本就年长?于你,再这般累下去,日后老得快,与你在一处会不协调的。”文昭得寸进?尺。 “怪我咯?”云葳歪着脑袋,一脸傲娇的小模样。 “自是怪你,古灵精怪,偏生得一副好皮相,勾走了朕的心神?。日后可?莫要做蛊惑君心的小妖后哦。”文昭满眼爱怜,抬手以指尖轻点?她的额头,俏皮话张口就来。 “臣可?担不起这份罪责,陛下安心理政,臣不便搅扰,告退。”云葳娇嗔回怼,朝人敷衍做作地打个躬,拔腿就要走。 “回来。愈发放肆了,该打。”文昭笑眯眯地吓唬,语调与神?态交融一处,颇有些?暧昧:“既答应了朕,你也躲了朕半个月,今夜一并给朕补回来,如何?” “不不不。”云葳把脑袋晃出了残影,学着老学究的口吻回:“陛下,礼义廉耻不能忘。” “嗯?”文昭觑起眉目,语气透着危险:“给你个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 云葳抿抿嘴,倒退半步,警觉地瞄着她,正色道:“几?时三书六礼皆成,婚书送去家母手上,册后旨意诏告天下,臣才能答应您的要求。” 文昭腹诽,话尽数说开虽好,云葳对她的敬畏却好似散了个干净,现下腰杆与底气都过于硬实。 “很好,朕会命有司加紧筹措,小芷只管放心,朕绝不会让你久等。” 文昭的唇角勾起一抹妖冶的笑靥,转身复又坐去茶案处品茗。 第117章 芳心 光仪六年二月中, 东风拂绿北国春,夜散千芳争斗艳。 文昭一行人自并州折返京城,沿途的风光大好,令人?心旷神怡, 仿若当?真是出来郊游了?一番。 桃枝的眼疾痊愈, 毒素尽散, 总算是了?却云葳积压心头的一桩大事, 小?丫头一路上话都比往日多了好几成。 文昭乐得见云葳活泼开朗些?,如此?方有青春芳华的明媚洒脱之态。 銮驾自东城门驶入京中官道, 文昭笑问:“可要送你?回家去?还是与朕回宫?” 云葳撑着小?脑袋若有所思, 推开车窗扫视外间斜阳的红晕,狡黠道:“臣回家。” 黄昏迟暮夜将近,这会儿回宫, 岂非危险得很? “也好, 是该去知会家里?一声, 明早入宫来,有朝议。”文昭淡声嘱咐着,口吻无甚情?绪。 “记着了?。”云葳应承的爽利。 日暮时分, 文昭的马车在宁府门口卸下一只圆润了?好几圈的猫咪,心满意足直入宫门。 入夜,她梳洗停当?,直接赶去坤宁宫陪太?后?用晚膳。 太?后?没料到她刚回来还有力气折腾,惊喜又诧异:“怎还过来了??若是累,在自己殿内歇下就?是。” “年初归来就?没得空陪您,这一走?月余, 女儿想您了?。” 文昭笑意盈盈地落座,垂眸扫过膳食, 温声道:“可巧,今日您宫里?的膳食,女儿瞧着很开胃,要多用些?。” “嘴巴抹蜜了??”齐太?后?的眸光透着精明,随手给她夹一块肥美的鲈鱼肉:“说吧,何事?” 文昭敛眸讪笑,促狭道:“女儿可否看一看昔年皇考给您的聘礼单子?” “聘礼单?云丫头松口了??”太?后?眼底八卦的意味过于鲜明,唇角已然不自觉地扬起,连眼尾都浮现出绵密的细纹来。 “她…应下了?。”文昭难掩喜色,抿了?口鱼肉:“这鱼烧得不错,口味也新鲜,膳房来了?新厨子?” “哼,吾就?知道。”太?后?轻笑一声:“这人?打余杭来的,吾不是想着,云葳在余杭长大,许是更喜欢那边的吃食,先让厨子入宫来试试手。” “母亲有心了?,女儿替她谢过,您也尝尝,清淡可口呢。”文昭殷勤的给太?后?剥选一块少刺的鱼肉,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傻猫很爱吃鱼的,这厨子可得留下。 “她既应下,你?着人?照章办事就?成,何故非要看吾的聘礼单?你?父下聘时,文家还没入主大兴宫,那规制只是公府的排场,你?若参照,未免短损皇家体面?,不合适。”太?后?柔声解释着。 “这就?是您不懂了?。话不能这么讲,宫中旧例虽多,却写满礼法,皇考昔年给您的,才是示爱的心意,女儿就?想找些?灵感。云葳小?心思多得很,免得她觉得女儿刻板,不近人?情?。” 文昭颇有耐性,誓要拿到那份礼单。 “罢了?,吾说不过你?,明日让余嬷嬷去找,找到就?给你?送去。”太?后?轻叹一声,又道:“既要办事,得空以吾的名义,召宁烨入宫来一趟,吾与她聊聊。” “行,回头我让人?传话。”文昭饿得紧了?,今夜用饭格外香甜。 “册后?要封赏她的亲族,你?可想好怎么安置了??她是云家主脉的长女,那云家旁支众人?如何算?外人?不知云家覆灭的内情?,你?若略过他们,日后?难保朝臣生疑发难。”太?后?的思量总是更长远些?。 “女儿已考虑过,云家只剩洛京的一支与云葳关系还近,是云崧的亲弟弟。那家人?倒也安分,教书育人?,考据经文,朕赏他们个银青光禄大夫的名头,再赐些?田产便罢。” 文昭淡声回应着,云葳与云家不亲,意思意思得了?。 “也好,她的亲眷少,于外戚一途,稳住宁烨即可。承平之日,皇后?的母家无需太?惹眼,吾在深宫大半生,饶是现下这心也不安宁。” 太?后?难得吐露心事,外戚这两个字,太?招摇了?,齐家根深叶茂,她时时忧心。 皇后?难当?,身是皇家人?,情?是母家深,可职责与众人?的期盼,却要她们心向朝局,被?迫疏离亲故,以皇权社稷为重,提防着自己的手足至亲。 是以她能理解云葳的踌躇与畏缩,当?年决意嫁给文家人?之前,她也纠结权衡了?多时。除夕夜若不曾放狠话吓唬云葳,她很清楚,这丫头不会轻易遂了?文昭的念想。 “母亲万勿多思劳神,女儿不糊涂,舅父也规矩重分寸,您且安心就?是。齐家的后?辈,女儿自会好生引导,有良才,自也要好生栽培,如今舅父让齐家小?辈们藏着掖着,不免过于小?心了?……” 一方夜色的另一边,宁府一大家子难得人?齐,围拢圆桌也在用晚餐。 宁烨端坐主位,偶尔给身侧的人?夹上些?小?菜,却并?不言语,视线有一搭没一搭地瞄着只顾闷头吃饭的云葳。 “姑姑,又又,吃又又。”舒静深怀里?抱着的小?丫头打破了?诡异的静谧,伸出肉嘟嘟的小?手,朝宁烨要红烧肉。 “吃肉肉,来,慢些?。”宁烨颇有耐性,挑出一筷软烂小?块的,给人?放入圆润的小?嘴中。 “姑姑,我也要。”身侧坐小?凳的,与那丫头如出一辙的小?男孩咧着嘴,也巴巴地望着宁烨。 “大姐,我来就?是。”舒静深有些?不好意思,拎起食箸给人?碗里?放了?块肉:“你?这皮猴子,什么都和姐姐学。” “娘~我也要。”云瑶嗲嗲的,故意凑了?个热闹。 宁烨斜她一眼,手上却实诚地给人?选了?块成色上佳的五花肉。 唯独云葳仍在闷声不吭地扒饭,仿若这热闹与她无关。 “葳儿尝尝,你?娘闷炖一下午呢。”舒静深余光扫过这拧巴的母女,赶忙打起圆场,顺手给云葳添肉。 “谢谢舅母。”云葳还算给面?子,一口吞下后?,轻声回了?句:“好吃。” “雍王与萧府亲事将近,你?得空随舅母一起,去东市走?走?,用心选些?贺礼,娘这眼光未免老气。”宁烨伺机寻了?个话头。 “记着了?。”云葳很是乖顺。 “你?的事怎么说?”宁烨顺势追问。 云葳手腕一颤,面?色有些?尴尬。 “嫁妆筹备费时费力,有何可害羞的?”宁烨搁下筷子,索性直来直去。 “陛下说,您简单置办就?成,余下的她补。”云葳话音跟蚊子似的。 “我嫁姑娘,不卖女儿。”宁烨有些?不高兴,文昭说啥是啥,云葳也忒听文昭的话了?,也不知有无自己的主心骨。 “我娘给葳儿备了?些?铺面?田产,明日拿给您瞧瞧?”舒静深见宁烨公然商讨此?事,便也借机开口解释,舒珣一早把文昭要册后?的消息捅给她了?。 宁烨自知府中家底不算殷实,云葳的事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正愁拿不出足够给人?撑腰的嫁妆,雍王乐意支援,自是好的,她也没有抹不开颜面?,敛眸应了?。 “我…我有钱的。”云葳努着小?嘴嘀咕:“先前云家的钱分一半给瑶瑶,余下的算上师傅留给我的积蓄田宅,市值能凑九万两白银。” 宁烨一怔,她从?不知云葳有这么多私房钱! “好啊姐,以后?我抱着你?不撒手可以嘛?”云瑶双眼放光,没想到云葳是个深藏不露的小?富婆! “看来大姐也不用太?操心了?。”舒静深敛眸嗤笑:“葳儿瞧着闷,却有主心骨呢。” “陛下赏的都给你?抬回去,宁家家底给瑶瑶留一些?,剩下的自己翻账目去,喜欢什么拿什么。”宁烨搁下话就?走?,急于消化一下小?财主带给她的满腹惊骇。 云葳眨巴着眼,略显尴尬地猛塞一口米饭。 云瑶手撑桌沿,凝视云葳的眼底满是小?星星。 “别看了?,不抢你?的,我象征性拿些?撑个排场就?得了?。”云葳被?她盯得发毛,赶紧安抚。 文昭坐拥江山,她又不能将何处的土地子民拱手奉上,嫁妆不过走?过场罢了?,把宁家掏空也入不了?皇庭的眼。若要以后?过得安逸,除却文昭的爱护,手中有权才是最硬的根底。 “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嘛?有你?这姐姐,日后?我就?算穷得叮当?响,也不愁没饭吃,嫁妆什么的,都是虚幻。”云瑶痴痴傻笑,宛若脑子不大好的超龄儿童。 云葳白她一眼,搁下筷子以丝帕慢条斯理净手擦嘴。 “啥时候办事?告诉告诉我?”云瑶一脸八卦。 “不知,累,回去睡了?。”云葳甚是敷衍,转头直奔卧房,去寻归来就?歇下的桃枝诉说心事。 婚事被?大家摆在明面?上谈,让云葳觉出几分紧张,虽说日日与文昭相伴,但成婚与不成婚好似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概念,令她没来由的期待也惶恐。 文昭也是紧张的,生平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头等大事,任谁都要好生做个思想准备。 这不,她在宣和殿挑灯夜读,看的不是奏折,却是余嬷嬷连夜翻找出来的,齐太?后?那已经泛黄的聘礼单子。 只可惜,冗长的礼单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令文昭越看越发愁。 她的皇考与母亲,是幼年长在一处的青梅竹马,礼单上的物件,可谓是二人?一路成长陪伴的见证。 可她与云葳半路相逢,十载年差,错失好些?年,自也没有这共同记忆和幼年玩物可寻。 堂堂帝王还是第一次为送礼发起愁来,坐在书阁长吁短叹到天明,以至于云葳第二日来朝议时,瞧见朱颜憔悴的文昭,实打实吓了?一跳! 待臣工走?远,云葳孤身溜回书阁,不等文昭开口,就?主动绕去书案后?,玉指攀上她的太?阳穴,给人?揉捏了?起来:“您怎么了??昨晚没休息吗?” “你?今天住哪儿?”文昭避而不答。 “臣…回家?家母安排了?差事,得去东市买些?贺礼,大抵要耗费小?半个月的闲暇吧。”云葳以指腹轻柔地打着圈圈,按摩的很认真。 “备贺礼?给舒澜意和萧妧?”文昭凤眸微转,眼底浮现出一丝狡黠之色。 “是。” “可想好买什么了??”文昭寻思,若套出云葳的喜好偏爱,事情?就?好办了?。 “臣没经验,到时听舅母的好了?。”云葳回应的有些?敷衍。 文昭存留的一丝侥幸落了?空,索性阖眸安神,只应一句:“行,那便回家去吧。” 云葳本还准备着一套游说她应承的辞令,却未曾想到,今日文昭答允的如此?爽快。 文昭却在心底暗喜,摸不准丫头的喜好,她就?需要大量时间给人?筹措礼单,总不好当?着云葳的面?挑挑选选,能得些?独处的空当?仔细思量,甚合心意。 “所以陛下缘何乏累至此?,昨夜有何恼人?的心事吗?”云葳压不住心底的好奇,骨碌着滴溜圆的瞳仁发问。 “朕不适应。” “您不适应什么?” “昨晚身边没有香香软软的小?甜心,恼人?的很。”文昭肆无忌惮地说着俏皮话。 “臣不香也不软。”云葳知晓文昭在敷衍她,青天白日竟拿她打情?骂俏,她只哼笑一声,把殷勤的手指一并?缩回衣袖间,显然是不爱听了?。 “朕怀里?这只就?是里?里?外外都香香软软的。” 文昭趁她不备,脚腕翻转的一刹,反手把人?捞进自己的怀里?,故作夸张的把大脑袋埋进云葳的玉颈间猛吸两口。 云葳猝不及防栽进她怀里?,略显促狭地红了?脸颊:“陛下…别闹。臣该去前省当?值了?。” “快些?走?,朕的魂儿又要被?你?这小?妖拐带跑了?。”文昭毫无留恋地松开手,还顺带把人?往外推了?推。 云葳背着身子磨起后?槽牙,极尽草率的躬身一礼,快步离开书阁后?,才悄咪咪拂袖叽歪了?句:“过分!” 待人?走?远,文昭招手示意秋宁近前,与人?附耳交待半晌。 秋宁一怔:“您要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物作甚?怕是都在内府库最深处,不好找的。” “去找。”文昭丢给她一个冷眼,根本无意解释,幽幽补充道:“去尚宫局问问,西?南藩国进献的长毛白玉兔可有?选一对儿养着。” 秋宁再度懵圈,一时竟猜不透文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听不到?”文昭一夜未眠,气性大得很。 “婢子遵命。”秋宁头皮发麻,脚底抹油,溜的飞快。 不过半日光景,她便把文昭讨要的物件悉数抬进宣和殿,大大小?小?的箱笼摆满了?殿内的过道。 “去宁府传话,明日午后?让宁烨去坤仪宫见太?后?。”文昭自书案后?闪身而出,随手摆弄着箱笼里?的物品,又道: “选个新的漆木箱送来,你?今晚便不必在此?候着了?。” “是。”秋宁愈发纳闷儿,文昭这是要自己拾掇陈年旧物不成?还不让人?伺候的? 当?晚宣和殿烛火通明,寝殿内却漆黑一片,文昭又没回来。 不过翌日晨起再瞧,这人?的面?色倒是容光焕发,一派神清气爽的模样。 见秋宁带着宫人?入内,文昭大手一挥,指着那些?翻乱的箱笼:“都抬回仓库锁起来。新箱子落同心锁,移送寝殿。” 一语入耳,秋宁好似咂摸出了?文昭这一通折腾的用意,偷摸咧咧嘴,指挥宫人?又把旧物搬回去封存仔细。 当?日午后?,一无所知的云葳在前省当?值,因手头公事外出的间隙,竟在宫道处撞见一身公服,正欲出宫的宁烨。 “娘?您怎入宫来了??”云葳一脸茫然,上前寒暄。 宁烨眯眼端详着闺女,想起方才齐太?后?拉着她妹妹长妹妹短的热唠言辞,浑身尴尬不自在的余威犹在,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陛下要另赐府宅,命宁家迁居的事,你?可听说了??” 云葳一怔,眨巴着眼睛回忆一番,讷讷嘟囔:“先前陛下怪府园破败,好似是随口提过一句。” “好似?何事重要你?脑子里?都没那跟弦吗?都要出嫁了?,要人?如何放心得下?”宁烨无奈,摇头轻叹:“新府宅陛下都已派人?收拾停当?。我现下归府搬家,皇城官道以西?十米,回家莫回错,我先走?了?。” 宁烨步伐急切,只留云葳一人?顶着懵懵的小?脸,在东风中凌乱。 文昭最近心急便罢,小?动作不断,还事事不肯明言;宁烨也不知怎得,近来慌里?慌张地,也无甚耐心和好脾气了?。 云葳实打实成了?丈二的和尚,委屈巴巴抿抿嘴,复又转了?思量忙起公事来。 倏忽十日过,宁府操办乔迁宴,门庭若市,高朋满座,把宁烨累了?个好歹;文昭带着重臣去祭祀天地,唯独丢下云葳不带,一行人?归来时,齐相看向云葳的眸光复杂难言。 直到第十一日大清早,天还未亮,罗喜匆匆踏入宁府—— “有制!平南王宁烨接制。” 一嗓子通传过耳,云葳胡乱理了?理还没穿仔细的官服,一溜烟小?跑出门去。 她出去的时候,罗喜的制书已经宣完,府内来了?好些?内侍,正在如火如荼地张罗着支搭帷帐。 “郡主,您今儿不必入朝去,就?莫穿官服了?。” 罗喜见她出来,躬身作揖,眉目含笑道:“一会儿齐相与宗正卿过府,纳采下聘。陛下口谕,您今日得闲,写道辞表来,奴给您带回宫去。” 云葳的脑子有些?懵,这么大的事儿,文昭又不告诉她,这是怕她半路反悔不成? 和她一起懵着的,还有来办差的齐明榭和大宗伯,以及收下聘礼后?大眼瞪小?眼的宁府众人?。 “一只狸奴,一对儿白兔?娘,这是个什么说法?不都是送聘雁即可吗?”云瑶半蹲着身子,伸手去呼噜白兔细软的毛发:“都是雌兔哎,好可爱,好漂亮。” 宁烨险些?翻了?个白眼,鬼知道文昭唱得哪出,她近前把云瑶扯远,仔细叮嘱:“这些?是你?姐姐的聘礼,你?别乱动。” 云葳手攀着桃枝的肩头,垂眸与人?相视一笑,小?声嘀咕:“这猫儿她竟从?襄州带过来了?。” “陛下待姑娘,是真心实意的。”桃枝满面?喜色,那小?野猫当?年在山间濒死垂危,是云葳心软救下的,瘦弱多年,如今富态得很,堪比小?猪。 她身侧的姑娘从?前心事萦怀,清瘦清瘦的,少言寡语不爱笑,今时也算是活泼开朗,体态莹润了?,与这猫儿的境遇,颇有共通之处。 “这箱子上着锁,想必罗监给姑娘的钥匙,便是这功用了?。”桃枝转眸扫过价值连城的聘礼,定睛在那漆箱的同心锁处,眼尾的笑意愈发深沉。 “那我试试。”云葳满目期待,俯身去开锁,却在打开的刹那,啪嗒一下又给合拢了?去,转眸吩咐家丁:“抬我房里?去。” “何物还怕看?姐姐你?害羞了?。”云瑶好奇凑弄,佯装要去偷看的小?贼模样。 云葳陡然变了?脸,把钥匙丢进桃枝怀里?,二话不说,推着人?往卧房里?躲去。 “瑶瑶!”宁烨轻斥了?句:“就?会胡闹。” “肯定是陛下给姐姐的小?玩意儿呗。猫和兔子,那不就?是姐姐耳垂上那两对耳饰嘛,陛下玩得真花,就?是和寻常人?不一样哦…”云瑶拖着长音调侃,转身回了?自己的小?院。 另一边,文昭在宣和殿急得团团转,见罗喜归来,匆匆迎了?上去:“她今日反应如何?” “陛下安心,郡主虽感意外,但那喜色都写在瞳仁里?了?,奴看不错。”罗喜忙出言安抚。 “使官纳采时,她可有犹豫?”文昭双拳紧攥,仍不放心。 “哪能呢?母女二人?尽皆对答如流,恳切地谢恩呢。” 话到此?处,文昭莞尔一笑,拂袖屏退随侍,总算舍得安分落座,思量着云葳瞥见她送去的那些?少年时的玩物与字画,该是怎样的表情?神态。 她精挑细选一整夜,若不能博云葳一笑,岂非亏大了?? 第118章 册后 阳春三月, 花红柳绿水天青。 内宫外朝的臣工尽皆忙碌不休,帝王大婚是至尊至要之事?,流程繁杂,饶是细枝末节都容不得半分疏漏马虎。 自祭祖至大典, 有足足百日的光景用来筹备后?续的流程。 文昭命云葳辞去?前朝的官职, 这会儿就不好日日公然拉着人在侧作陪。她?敬告宗庙后?, 世人皆知云葳将来是要入宫的, 盯着的眼睛无数,她?更不便把人藏去自己的寝殿。 连日来, 文昭的情绪就俩字——憋屈。 一风和日丽的午后?, 她?眺望着苍穹间的云朵飘忽,温声道:“去?传话,让云葳入宫来, 随朕往清漪园游春。” 小内侍领命前去?, 不出两刻便又孤身折返。 文昭常服都已换好, 却没见人,一时?满心不悦:“她?磨蹭什么?” “回陛下,平南王说, 郡主带着小云姑娘,一道去?雍州祭祖踏青,昨日出发的。”小内侍战战兢兢地?回报。 “去?雍州?她?可曾递了表奏来?谁准她?去?的?”文昭满目惊讶,云葳拉着妹妹出京去?撒欢,竟然?不告诉她?! 小内侍不敢答话,只在心底嘟囔:人家如?今没有官身,去?何?处哪里需要请旨。 文昭心里堵得慌, 瞥见小内侍畏畏缩缩的模样,愈发烦躁, 挥手赶人:“出去?,没你事?儿了。” 秋宁偷摸攥了攥拳头,心里默念,文昭可别?给她?找事?。 “秋宁,她?昨日才走,你现下派人去?追,三日把人带回来,可能做到?” 怕什么来什么,文昭的魔音入耳,她?只得任命领过差事?,却不忘问一句:“若郡主以祭祖之名搪塞,不肯回京呢?” “那朕就不要她?了。”文昭怄气放出狠话,云葳若真去?祭祖,宁烨怎会不跟着?小骗子! “…是。”秋宁心里直打鼓,真这么传话,云葳能乖乖回来就怪了。 文昭背着手原地?转一圈,又阖眸把人唤了回来:“慢着,你自己?想个说辞,把人哄回京。她?若闹起脾气怨怪于朕,回头拿你是问。” “……?”秋宁半垂的眉目间皆是怨怼的苦涩,垂着脑袋缓了半晌,才回道:“婢子领旨。” “愣着作甚?快些去?!”文昭火急火燎,巴不得下一瞬云葳就出现在她?面前。 秋宁快马加鞭往雍州追去?,转天?午后?便瞧见官道上宁府悠哉悠哉缓行的车驾,忙不迭地?加速包抄,将人拦下。 可那马车上,竟只有云瑶一人。 而?此刻宣和殿内,文昭对着一张传书,正在气得拿拳头砸桌子。 槐夏传讯,云葳带着她?和桃枝半路往余杭的方向去?了,云瑶入雍州,就是个幌子罢了。 “到处乱跑,还不吱声,愈发放肆!”文昭手撑桌案,脸上的愠色鲜明,京城往余杭,一路疾驰来回也得十余日,更何?况云葳那小身板娇滴滴的,才不会急行军般赶路。 她?咬牙缓了须臾,压下满腔憋闷,眸光一转便吩咐罗喜去?传令:“让萧妧带着一百禁军,往余杭去?,沿途随行护卫,把人平安送还。” “陛下,萧副使快要大婚了,这会儿把人派出去?吗?”罗喜怕文昭气糊涂了,大着胆子与人周旋。 文昭当真迷糊了,一半脑子想着云葳的安全,一半脑子与人赌气,险些忘记这要紧的症结。 “罢了,齐相的幼子不是履新左卫了么?让他去?。” “喏。” 换过的人虽然?信得过,但话怕是不那么好开口的,若萧妧去?,强行把云葳拐回来都成。 文昭颇为无奈,每日过得宛如?孤寡伶仃的可怜人,在大兴宫内长吁短叹,惹得一众宫人每每睡觉前都要阖眸许愿,默念八百遍,求云葳早日归京。 初夏五月,槐香沁人,满庭落花如?雪,馥郁的花枝间,那只跳脱不按常理行事?的猫咪总算现身于御园深处。 “陛下久等了。”云葳一身月白色软烟罗的襦裙灵动飘曳,立在紫藤萝下,明眸皓齿樱桃唇,好似天?仙下凡一般。 文昭转眸瞧见,倏忽间竟有些呆愣,只一眼,沉积多日的怨气竟消散了七八成。 “还知道回来?”她?故作淡然?,坐在凉亭的石桌处不动,把视线也挪开了。 “舒侍郎与萧姐姐要成婚了,臣答应她?们要去?赴宴,自该回来的。”云葳偷摸勾勾嘴角,明知文昭想听她?服软,她?偏不让人如?愿。 文昭捏着茶杯的指尖渐渐泛起青白,觑起凤眸瞄着茶汤的水汽升腾,沉声问了句:“朕何?处得罪你了?” “臣惶恐。”云葳躬身拱拱手,俏皮道:“陛下何?出此言?臣受不起。臣何?处错了,请您明示。” 话到此处,文昭忍不住,不想再与她?演戏,挥手屏退宫人,缓步移下台阶,站定在她?面前,伸手挑起她?低垂的下颌: “你那点小把戏,朕一早看穿了,还要装多久?要么说实话,要么册后?大典免了,看着办。” 免去?册后?大典?那还得了?云葳才不傻,先封妃迎入内廷再册后?,才会无有典礼,文昭这话出口,可真是又损又坏! 云葳拂开她?的手,气鼓鼓冷哼一声,中气十足的与人掰扯:“臣不过出去?散心,哪有陛下事?事?瞒着臣,一纸诏书过府,打臣个措手不及的霸道行径让人憋闷。您若不册后?,臣就不嫁您。” 文昭一愣,这是怨她?了?难道她?精心准备的聘礼不是惊喜,反成了惊吓?罗喜那厮嘴里的话,可信度已然?存疑。 “不嫁?上了贼船还想下去??”文昭心里虽在打鼓,面色却气定神闲,伸手揽了她?入怀,与人咬耳朵:“你若胡闹落朕的颜面,朕就把你的猫皮扒了,试试么?” “您吓唬臣?”云葳斜眼盯着她?,语气好不委屈:“还没成婚就这般威逼恐吓吗?那不若臣自己?动手扒掉这身皮,让您遂心如?意了。陛下,从哪儿下手?” 话音方落,她?的小手已经捏上了自己?的颈间:“脖子最柔弱,从此处开扒您看成吗?” 文昭没想到云葳现在已经滑头到这步田地?,她?险些翻了个圆润的白眼,反手扯过她?胡闹的小爪子牢牢攥住,正色道: “去?余杭作甚?好生回话,这会儿再不说,朕就先褪去?你这身新衣裳。” “您都说扒皮的狠话了,日后?抽筋剔骨可也有?陛下一会儿一出,臣怕得很。”云葳开始没完没了耍起赖皮来。 “嗯…麻辣兔头朕有日子没吃了。”文昭觑起凤眸似笑非笑,伸手去?拨弄云葳耳垂处的兔脑袋:“凉拌兔耳朵应该也合胃口。” 一个比一个嘴损… 云葳自问敌不过,杏眼微转,决定收起小性子,扬手护住小耳朵,才柔声回应:“臣年少旧物大多存在凝华观,本多年不曾想起,那日见您以少年玩物相赠,便想着取回来给您瞧瞧。” “当真?”文昭的眸光里隐存喜色。 “自然?。”云葳微微歪着脑袋,一本正经地?端详着文昭:“那些物件到时?候会和臣的嫁妆一起送进宫来。” “那也该知会朕一声,二话不说就走,长路漫漫,你今时?身份人尽皆知,遇上危险怎么办?”文昭将意外之喜潜藏心底,故作板正地?说教开来。 “连您都不知臣出京,旁人更不知臣去?了余杭。”云葳嘟嘟嘴,往一旁躲开两步,语气中藏着怨怼:“许您瞒着臣行事?,不许臣有样学样?” “还说不得了?”文昭见她?气鼓鼓错开身位,眼底划过一丝无奈的苦笑,赶紧上前搓了搓她?的后?脑勺: “好好好,此事?已过,朕不再追究。赌气的小猫咪她?傻乎乎的像个奶娃娃,若是让宫人瞧见,日后?你如?何?立威?” “臣哪里奶呼呼,哪里傻了?”云葳扑棱着脑袋躲她?揉搓的手,小脸上写满了不服不忿。 “全身上下,里里外外。”文昭说得一本正经,憋笑的嘴角却在疯狂抽搐。 “陛下…您愈发…”不能要了! 云葳磨着小白牙,半晌才憋出一句:“臣累得很,想回家歇着,让臣告退?” “住宫里罢,免得一个不留神你又耍小性子不知去?向,还得朕派人抓你来成婚。”文昭不打算放这小心思千回百转的臭猫出宫去?。 “不成,大婚前臣要在府,这是规矩,大宗伯说的。”云葳一溜烟退了数米出去?。 “大婚还有许多天?,一别?两月,小芷不想朕么?”文昭改换路数,话音温软:“就说太后?想你作陪,你留宫并无不妥。” “不妥,哪哪儿都不妥。”云葳半字不松口,她?绝不能让文昭如?此轻易便得逞:“况且家母也惦记臣的,臣该好生在家尽孝才对,陛下您体谅一二,臣告退。” “诶?”文昭还没来得及回应,云葳直接转头小跑着溜了个无影无踪。 文昭有些凌乱,如?今吓唬无用,示好失效,温言软语都攻不进她?软绵绵的心窝,云葳这小妮子当真修炼到位,如?今竟百毒不侵了! “可要婢子去?拦?”秋宁偷摸瞄着文昭扭曲的容色,出言试探。 “无妨,朕给她?记账上,大婚后?百倍偿还即可。”文昭勾唇哂笑,笑里藏着妖冶玩味的刀锋。 秋宁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咬紧嘴里软肉抑制住唇边难以自抑的抽搐。 而?后?的日子里,不管文昭换怎样的说辞路数,云葳就窝在宁府半步不出,以礼法规矩搪塞,秋宁每每过府请人,都被她?振振有词的小舌头怼得哑然?无话。 大婚前夕,尚宫局循例向文昭报送云葳带入宫的人员名册,待瞥见“桃枝”的名字时?,她?拧眉问着尚宫:“此人双腿有疾,仍以宫人身份入宫随侍?你们没录错?” “臣与郡主确认过,这是郡主的意思。”尚宫有些怔愣,她?见到桃枝了,腿脚不便,勉强站一会儿就要坐回轮椅,实不是个合适的近侍人选。 “把人划去?,退下吧。”文昭凤眸一转,便已猜到云葳的用意: 云葳与桃枝情意深厚,自打知晓桃枝身份,再不曾把人当随侍指使,怎会舍得委屈人以宫人身份入禁中来? 这丫头分明是在点她?!小心机耍弄得愈发来劲了! “澜意,拟制。”文昭揉捏着太阳穴忖度良久,才审慎吩咐: “平南王府侍从桃枝,出身雍望族林氏。林氏覆灭悬案乃前朝旧事?,本朝不便干涉。然?林氏报国者众,桃枝于平叛乱党中屡立功勋,看顾郡主恩比萱堂,特准其复名林兆,封余杭郡夫人,以表其功,彰其德。” 舒澜意边写边轻笑着与文昭寒暄:“她?行事?愈发含蓄了。” “含蓄?你倒是抬举她?。”文昭抱臂哼笑:“你和萧妧相处,可曾有过耍性子,使心眼的路数?” “婚前家常便饭,婚后?便销声匿迹了。”舒澜意有些羞赧地?回应。 文昭挑挑眉,也不知这狐狸是否故意给她?解心宽,只勾唇笑笑,没再多言。 当日入夜,云葳将制书塞进桃枝手心:“姑姑,陛下她?有难处。我在乎您,她?也在乎文家祖辈的名声。这旨意措辞虽不算直白,但您该能知晓她?心里所想,对林家旧案,她?并未…” “好了,”桃枝爱怜地?摸了摸云葳纠结的小脸:“姑娘不必解释,我不糊涂。旧事?已矣,再翻朝局生乱,存贼心之人定会见缝插针,动荡难免,不值当。林家事?,就都揭过去?吧。” “谢姑姑体谅。”云葳会心一笑,贴上她?的肩头枕着。 “明日就出嫁了,姑娘还撒娇呢?你先前说的事?,我应你,过两日就去?找蓝老,可否?”桃枝莞尔嘲她?,眸光极尽温存。 “林阁主自行决断就好~”云葳俏皮嬉笑着,翻身倒去?榻上:“睡啦。” 翌日天?未亮,文昭便已穿戴好最隆重?的冕旒朝服,往奉先殿敬香去?了。 与此同时?,大内侍从百余号鱼贯而?出,与使臣一道往平南王府去?。 云葳这小懒猫无缘赖床,天?还黑着,六局女官便围着她?更衣梳妆,折腾至午后?方好。 袆衣繁复,凤冠沉重?,压得她?脖子生疼,瘪着个小嘴忍耐得艰难。 “今儿是您的好日子,您笑一笑。”尚宫扶她?起身,温声劝导着:“时?辰不早,该出阁受拜了。” “嗯。”抬脚踏出房门,云葳的心跳忽而?急促起来,打今日起,她?不再是随心所欲的小丫头,接过金册凤印,大魏的社?稷荣辱,她?便要与文昭风雨同舟一肩挑了。 宁烨一身朝服整肃,一早候在门边,只以怜爱不舍的眸光沉静地?凝望着她?。 “先去?了凤冠。”云葳敛眸轻语,扬手拔下了发簪。 “您…”尚宫未及拦阻,凤冠已被云葳摘去?,她?也只好闭嘴。 文昭一早吩咐过,不能以繁缛规矩束缚云葳,今日云葳说什么便是什么。 “女儿拜谢母亲深恩,今别?家奉君,日后?难尽孝膝前,望您恕儿不孝,切切保重?。”云葳俯身稽首,话音恳切。 “起来。”宁烨惊骇不已,眼底含雾,忙伸手去?搀她?:“再使不得了,你是为娘的骄傲,是我的骨肉,何?须说这些?今日典仪至重?,莫误了时?辰。” 素来漠然?的云葳鼻头竟有些酸涩,是以她?匆匆正好衣冠,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往前去?。 接下册后?制书,受过臣工朝拜,她?快步踏上明红宽大的舆车,透过红罗帷幔,依稀瞧见宁府众人倒身行了大礼,与她?相送。 她?才通晓沉溺于至亲温情,学会接纳旁人的善意关顾,可时?光不待人,这一切不免过于突然?。 此一别?,至亲也做君臣称。 那一瞬,她?倏尔理解了文昭猜忌不安的根源,看似身后?万千人,实则无人敢依仗,但每每逢事?,责任与情谊又会让她?们自觉去?护着身后?人,成为此生沉甸甸的牵绊。 黄昏时?分,明堂高坐的文昭听得雅乐自宫门处层层递进,鼓乐声漫过整个大兴宫,她?沉寂难耐的心总算盼来了希望,眼角眉梢皆是笑意。 沉稳的脚步坚实,一步步自崇政殿走下丹陛,眼见云葳缓步自舆车而?下,手捧玉圭朝她?走来,文昭凤眸中眼波灵动,朱唇似弯月,近前伸手做迎。 身侧举着大红喜绸的礼官傻了眼,陛下这是忘了还是不想牵红绸? 云葳瞥见那纤纤玉指,颇为自然?地?递了手过去?,她?才不在意什么喜绸。 文昭见她?毫无犹豫,眼底得逞的眸光愈发欢欣,转眸深情款款地?望着她?如?画的侧颜,气音轻吐:“怎还红了眼?” 云葳转着瞳仁,语速飞快:“行礼噤声的。” “入殿不必拜我,只管升座。”听得小丫头敷衍搪塞的回应,文昭只轻笑了声,拉着人往前走时?还不忘叮嘱。 云葳当真不言语。 “听到没?”文昭有些不放心,礼官定是教过云葳一整套刻板规矩的。 云葳憋不住笑意,嘴角的抽搐分明,蜷缩了指甲轻挠着文昭的掌心,给了人回应。 文昭心满意足,自己?站去?御座前,反手转了半圈,以惯性拐带着云葳,与她?一道落座于龙椅之上。 四下臣工大惊失色,但大典隆重?,无人敢跳脱多嘴,只得近前山呼拜贺。 文昭直觉身侧的小人身子有些僵直,便与人咬耳朵:“是累了还是紧张?” “就一把龙椅,臣坐了,明日怕要挨骂。”云葳瞄着乌泱泱叩拜的朝臣,心底真的有些慌。 “骂你就是骂朕,若哪个敢如?此,朕撕烂他的嘴。”文昭气音飘忽,却丝毫不逊霸气。 “陛下,还要多久?臣脖子疼。”云葳松泛了些,僵着脖子与人闲聊。 “等大宗伯啰嗦完,我们就去?换婚服,行拜礼。”文昭凤眸扫过礼官,抛出一记凌厉的锋芒,吓得礼官紧张不已,语速顷刻飞快起来,就差连颠带跑了。 说到婚服,文昭可从未给云葳看过,云葳到现在也不知自己?要穿着怎样的衣服拜堂,心中期待不已。 参拜礼过,宫人引着二人去?后?殿更衣,朱红的婚服点染着古色古香的大殿,令人心神激荡。 文昭故意命人把婚服放在一处,中间只隔一道屏风。等候更衣的间隙,她?转眸瞄着云葳,温声笑问:“这婚服可还合心意?” “臣喜欢。”云葳随手摩挲着衣襟上的偌大东珠和蔚蓝色的彩宝,垂眸扫过朱红锦缎上满绣的织金龙凤纹样,明眸里的悦然?难掩。 文昭定睛于领口坠着的一对玉莲处,徐徐轻语:“朕与你相逢,也是盛夏六月。你一身莲花纹的道袍,清雅出尘,煞是可爱。是以朕便亲自设计了这套婚服,你喜欢便好。” 闻声,云葳杏眼圆睁,颇为意外,全然?不敢料想,文昭还会设计礼服的… “谢陛下。”她?咬着下唇压抑上翘的唇缘,小声嘀咕着。 文昭哼笑一声:“嘴上言谢不够真诚,皇后?还是想想别?的路数罢,答谢宜早不宜迟的。” 云葳倏地?羞红了脸,装聋作哑,不再言语。 “慢慢想,以皇后?的聪明才智,绝对不难。” 第119章 烛夜 鸣蝉入柳, 倦鸟归林,风烟俱净,落日飞霞。 大?兴宫内彩旗招展,旌节飒飒, 京中自平南王府直至皇城, 红妆十里?无休。 外间乐舞欢腾, 号角锣鼓嘹亮, 嘉德殿内,齐太后身着礼服, 已然在主位静候。 另一处殿宇内, 文昭端详着垂眉淡笑的云葳良久,才莞尔出言:“良时不待人,一笑倾国的皇后可舍得随朕出去完婚了?” “陛下…”云葳话音娇嗔, 听不得?文昭这?般揶揄的?言辞, 以团扇遮掩了脸颊上羞赧的?红晕。 “拉手?。”文昭将手?探出宽大?的?衣袖, 悬在半空等着她。 云葳贝齿轻咬朱唇,单手?执扇,将颤巍巍的?左手?递了过去。 “且慢。”文昭却不急着走, 反而?俯下身来凝视着她。 “怎…怎么了?”云葳有些懵,悄然移开团扇,满目狐疑。 “嘘。” 文昭瞄准方向,躬身落下一吻,复又飞速离开,只打趣道:“你方才将口脂咬掉了,朕给你匀些。” 云葳在心里?“噫——”了声, 险些又去咬下唇缓解促狭的?心绪了。 “还咬?”文昭眼尖,忙出言提点:“口脂很好吃是么?” “甜的?。”云葳俏皮回嘴, 薄扇掩面轻嗤出声来。 口脂里?混有大?量蜂蜜,可不就是甜滋滋的?! “莫再耽搁,误了吉时是大?忌。” 文昭无意再与她掰扯,大?事要紧,她步伐生?风,拖着曳地三尺的?华服,把云葳拉出殿门,直奔嘉德殿的?明堂。 “您松手?。”行至门边,云葳挣不脱被?文昭紧扣着的?五指,敛眸小声解释:“臣要执扇的?。” “朕也要的?,不松。”文昭忽而?扬手?握住了纤细的?扇柄,把那团扇往中间拐带了去。 云葳惊讶不已,她绝想不到,文昭还会跟她抢扇子!这?是个什么路数?不合规矩的?呀… “挡不住了,陛下别闹。”云葳手?腕发力,意欲抢回扇面。 “靠近些就挡住了。”文昭攥着她的?手?,把人往怀里?拉了拉。 二人身下的?裙摆已然纠缠去了一处… “您想握扇,怎没再备一把?”云葳深觉文昭是在拿她寻开心。 “朕绣这?一个,指尖已然肿胀数日,哪有闲心再备一份?”文昭气定神闲。 “您?…绣,绣扇面?” “结巴了?好好说话,一国之后言谈举止皆为?万民典范。” 云葳盯着团扇上的?繁缛绣样端详半晌,咽了咽口水,不吱声了。 文昭还真是敢于牺牲,绣样针脚细密,定然颇费心神,堂堂帝王也不知怎生?出的?这?份闲心… 礼官见二人有来有往,静候半晌,到底忍不住上前拱了拱手?。 不待他开口,文昭手?腕微微用力,便拐带着呆愣的?小人踏入大?殿。 “…礼成!” 三拜之礼不过须臾光景,礼官一声高呼过耳,众人拱手?再贺,廊下宫人便提起明艳辉煌的?宫灯,准备引二人往寝殿去。 两刻后,红烛明媚的?寝殿内,文昭与云葳尽皆更换好朱红色的?常服,簪钗尽去,红锦缎映衬着白皙的?玉容,天然去雕饰,美得?不可方物?。 悦动的?烛火迷离了两双佳人眸光,眼波流转间,好似时光定格于此,两颗心的?律动亦然顺着视线荡涤出一致的?涟漪来。 “陛下,皇后,该饮合卺酒啦。”槐夏与秋宁对视一眼,一人端起一半小葫芦,给人捧去了眼前。 “有人比朕心急,皇后卖个面子,成全她们?”文昭伸手?接过两杯酒,温声笑言。 “谢陛下。”云葳局促浅笑,颔首握住小葫芦,抵去了朱唇边。 “诶?”文昭作?势便拦:“小芷喂朕可好?” 云葳懵懵地眨巴着眼,神态一本正经:“那臣喝什么?” 文昭反手?把自己的?酒盏送去她的?唇缘:“自是朕喂你,小傻猫。” 秋宁和?槐夏纷纷背过身去,顾不得?礼数,尽皆抬手?捂住了眼睛。 文昭和?云葳把她们当?成空气,大?大?方方饮下酒水,许是佳酿过于甘醇,二人的?脸颊都飞起了一抹斜红。 “出去吧,没你二人的?事儿了。”搁下酒盏,系好红绸,文昭推了推那小葫芦,出言赶人。 “您大?婚之夜,婢子们要守在此处的?,这?是规矩。外间的?录事官和?尚宫局的?人也候了许久。”秋宁有些拘谨地搓着手?指回应。 “想得?美,出去!”文昭佯装恼火,口吻凌厉三分,眉眼间却笑靥深沉。 “遵命。”秋宁讪笑一声,扯着槐夏便跑。 殿门开合一瞬,“吱呀”声过,房间里?静谧至极,呼吸声清晰可辨。 云葳颔首低眉,只傻乎乎地坐着,广袖里?的?手?指搅动的?欢畅。 “四下无人,皇后缘何紧张?”文昭的?余光扫过她衣袖间轻微的?抖动,故意出言凑弄。 “臣没…没有。”云葳支支吾吾,羽睫眨动的?频次更是凌乱不堪。 “臣?”文昭尾音清扬,凤眸几度辗转。 “妾身?”云葳小小声试探着出言。 文昭不免失落:“罢了,随你,怎么自在怎么来。” “…嗯。” 云葳的?小脑袋瓜有些发麻,她猜不出文昭想让她如何自称,但这?两个字,文昭显然都不满意,那不若自觉略过称呼。 文昭等候须臾,云葳都默然无话,她只得?找些话题:“折腾一日,饿了么?” “饿过,现下没感觉了。”云葳实话实说。 “吃些?”文昭推了推身侧的?喜饼。 “可以吗?”云葳想吃又隐忍的?小模样好不惹人怜。 “有何不可?传膳也可,膳房备下了的?。”文昭忍不住勾唇哂笑,给人挑了块梨花酥:“不是说爱吃么?” “您饿么?”云葳捏过糕饼,抿了一小口酥脆的?饼皮,轻声问着。 “您?”文昭凤眸半觑,有些不大?高兴。 云葳瘪瘪嘴,挑了个不会出错的?叫法:“陛下饿吗?” “莫吃了。” 文昭忽而?觉得?心口堵得?慌,拎过她手?里?的?糕饼扔回盘中,凤眸直勾勾打量着云葳,正色询问: “日后就打算陛下长陛下短了,是么?” “臣…不…我?…您…” 云葳都快不会张嘴了,说什么都不合适,她被?人盯得?发毛,干脆嘟着小嘴不再吭声。 “平日里?我?叫你什么?”文昭见云葳嘎巴半晌嘴,却选择做了哑巴,把她急得?抓心挠肝的?,赶紧出言提点。 “小芷…”云葳长舒一口气,总算有个能回应的?。 “那你该唤我?什么?有样学样,你不是本事得?很?这?会儿又不会了?装糊涂?” “不…不合规矩。” “规矩?女子为?帝曾经也不合规矩,我?娶你这?小丫头,在朝臣眼里?也是胡作?非为?,册后大?典中破除的?规矩教条亦然不少,这?会儿你论起规矩来了?” 云葳瘪着小嘴,把一双杏眼拧出了愁楚的?弧度,只掀起眼皮定定地瞧着文昭,与她撒娇。 “不吃这?套,说话。”文昭颇有耐性。 “晓姐姐?”云葳的?声音比蚊子都小。 “三个字累不累嘴皮子?”文昭意图得?寸进尺。 “不累。”云葳回绝的?干脆。 文昭深吸一口气,只得?咬牙妥协:“随你!” “能吃酥饼了吗?”云葳的?视线黏在了点心上。 “谁要吃酥饼?”文昭攥着她的?小爪子打趣。 “我?要吃。”云葳被?逼急了,她饿得?不行。 “哈哈,”文昭忽而?失笑:“一口吃食比我?费千百句嘴皮子都管用。既饿了,传膳?” “您不饿就…” “嗯?!”文昭的?凤眸已然眯成了一条危险的?缝隙。 “我?是说…我?有些累,不想等晚膳,吃些糕饼果腹即可。”云葳慌乱改口。 “那吃过糕饼以后呢?”文昭气定神闲地抱臂追问。 “乏得?很,睡觉。” “和?谁睡觉?” 云葳脸颊有些燥热:“和?…晓姐姐。” “除了睡觉呢?”文昭眼底的?玩味已然遮掩不住。 “嗯?就…睡觉。”云葳企图装傻充愣:“顶不住了,今早起身时,天黑得?很,头疼,会变傻。” “你吃了糖糕,可我?还什么都没吃呢。”文昭眉眼弯弯。 “给。”云葳复又拎起个梨花酥,语气格外恳切:“点心实诚,会不饿的?。” “我?不爱吃甜食。”文昭根本不接:“但饿着不成。” 云葳一愣,先前文昭分明与她抢梨花酥来着!怎么可能不爱吃! “我?胃口不大?,累了一日也吃不多,考虑考虑?莫耽搁,误了良宵实在可惜。”文昭攻势全开,站起身来,手?撑桌沿观瞧她的?反应。 云葳忽觉她是个被?老鹰盯上的?小鸡仔,这?老鹰还是饿了八百年?不曾开荤的?那种… 鬼才信文昭吃不多! “食物?老了不新鲜,明日一早才开胃。”云葳也不知自己胡咧咧了些啥玩意。 “我?不挑食,若明早更好,那就早晚各一餐,不影响。”文昭的?嘴角要勾去天上了。 云葳心头一紧,忙不迭地起身往后退去,糕饼是不香了,她这?小白兔还是先逃离急不可耐的?大?灰狼更好些。 文昭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挑起云葳软绵绵的?膝弯儿,打趣道: “傻猫,入了狼窝逢迎比逃避更讨喜。猎物?越躲,越会激发捕猎者的?占有欲,你失策了,今夜就安分听话些罢。” 实则文昭心里?慌得?很,她不算美艳不可方物?,也是百里?挑一的?姿容品貌吧,云葳怎么都大?婚了,都不曾流露出对她的?惦记呢? 云葳的?呼吸在她半身悬空的?刹那停滞了须臾,直到文昭抱着她倒入床榻,她慌乱抓过锦衾把自己裹了个严实。 “夏夜如此闷热,你闹哪般?”文昭斜倚榻前,食指轻叩床头。 “我?…我?怕。”云葳眉心微凝,垂眸嘀咕着实情。 洞房花烛夜,相逢日久又如方才初见,紧张才是情理之中罢。 “怕?我?塞进你箱笼里?的?小册子,你不曾看过吗?”文昭深觉意外,她看上去很像粗鲁的?人么?二人思?慕日久,此刻不该期待萦怀,跃跃欲试吗? 云葳倏地羞红了脸,把脑袋全然埋进被?子里?。 “呵,看来是学过了,学得?还很认真。”文昭见她如此反应,便了然于心,从锦衾里?扒拉出小脑瓜来,贴着她的?耳朵柔声哄慰道: “小芷莫紧张,我?很温柔的?,信我?可好?我?们理应对彼此多些了解,不是么?” “不…不算账,对吗?”云葳忽闪着杏眼试探。 “哈哈哈,不算账,也不讨利息,满意了?”文昭朗声一笑,落下宽大?的?外衫,手?指点落于云葳胸前纱裙的?系带:“可以么?” 云葳没动,只把头埋得?愈发低了。 文昭指尖微勾,大?长腿往榻上一搭,踢开碍事的?锦被?,转手?托起云葳的?下颌贪婪凝视着,在她耳边呵气如兰: “小芷这?般姣好的?容貌,何故低垂着头做娇羞模样呢?” 一语落,不待云葳回应,她微微探身近前,朱唇便交叠一处,动作?柔缓至极,轻软非常。 二人叠坐一处,肌肤触感尽皆温存,滑溜溜的?软弹令人心神荡漾。 唇齿间的?莹润一如夏夜的?水雾落于宁若明镜的?湖面,氤氲纠缠,难舍难分,泛起细微的?涟漪。 云朵交叠,惊雷过耳,雨帘垂落,明镜迷离,涟漪圈圈点点,水波层层潋滟。 雨落红荷,瓣羽轻颤,莲叶轻摇,似是迎合一场送爽的?雨雾。 湖面水光映月,波纹荡涤,惊起了沉睡的?锦鲤,穿梭于荷塘之间,周游在潋滟柔波深处… 寝殿红罗帐被?晚风照拂,飘摇如仙人披帛。 兰烬簌簌,篆烟袅袅,榻前两道佳人影,间或传出些微隽柔的?喘息与轻喃… 两刻光景倏忽,云葳整个人不知不觉间,从斜坐榻角滑落至绵软的?锦衾间,窝得?很是老实。 长发散落,沾染了脖颈间淋漓的?晶莹薄汗,一双杏眼空蒙,眼波旖旎,小嘴半张,脑子晕乎乎的?,把仓促的?心跳声放大?了数倍。 文昭扬手?去够床头的?烛火,定睛瞧着橙黄暖晕映衬下的?指尖的?一丝丝莹润,转眸笑着与人打趣:“小芷,我?可曾骗你?” 云葳别过视线,话音糯叽叽的?,透着虚浮:“我?好倦,您净了手?拥我?入眠可好?” “羞什么?方才是谁大?方迎合来着?朕的?胳膊酸透了,批一日折子都没这?般累。” 蚊子般的?声音自被?衾里?传来:“熟能生?巧,您会慢慢习惯的?,不急…” 文昭半撑着额头与人打趣:“我?若说现下只吃了个半饱,小芷可还作?陪?” “……呼…呼” 回应她的?只有均匀的?呼吸声。 文昭摸不透云葳是故意装睡躲懒还是累得?狠了,但她倒也不急,日后天长日久,循序渐进嘛! “还真是个只顾自己胃口满足的?小懒猫,今夜暂且拥你入梦。” 淅淅沥沥的?夜雨点落宽大?的?梧桐叶片,宫道回廊在月色的?照耀下,处处晶亮空明… 一夜好眠,薄雾初散,朝阳漫过廊庑,红罗喜帐内投进天光,削减了龙凤喜烛的?威势。 文昭许久不曾有过如此安稳的?睡梦了,一觉醒来耳目通明,只是胸口有些堵得?慌—— 云葳那臭猫,把自己缩成一团,趴在她身上睡了大?半宿! 文昭垂眸打量着云葳的?睡姿,忍不住嗤笑出声来,四爪支楞开,趴得?像个小奶猫,毫无文雅可言。下颌抵着她的?心口,随呼吸起伏不定,怪不得?这?么硌得?慌。 “醒醒。”文昭伸出魔爪去提溜云葳粉扑扑的?小耳朵:“你再压着我?,就是大?婚第一日谋杀亲妻了。” “…嗯哼…” 云葳哼唧两声,迷蒙间抬手?拍了下耳朵,脑袋朝温软处拱了拱,眼皮都没扒开一下。 “起床!不然朕叫人来围观皇后毫不扭捏的?睡姿!”文昭抬高了音量,把指尖伸进她的?脖颈处挠痒痒。 “哼!别闹,睡!”云葳的?小奶音气呼呼的?,一双手?胡乱砸了两下以示抗议,起是不可能起的?。 文昭被?她没轻没重的?铁掌砸得?倒吸一口凉气,索性咬咬牙坐起了身来,寻思?着臭猫滚下去自己就能醒。 哪知云葳睡着觉,警觉意识也很强,十指扒着文昭的?寝衣,愣是安安稳稳地悬挂在她的?身上,坐着也是一样睡。 “娶了个小活宝!” 文昭自嘲一笑,无奈之下只得?扶着她的?后腰摇晃几圈,恐吓道:“再不起,把你端去秋千上。” “秋千”二字过耳,云葳激灵一下就清醒了过来,杏仁大?眼里?透着怨怼,眸光一转,直接抓过文昭的?衣襟揉了揉眼睛里?的?眵目糊,权当?发泄起床气了。 “皮又痒了?”文昭将后槽牙咬得?咯吱咯吱响:“我?的?寝衣是用来擦你眼眵的??” 云葳装傻充楞:“嗯?不是丝帕嘛?我?…没睡醒,嘿嘿。” “下去。”文昭去扯这?厚颜无耻的?小贼攀着她不放的?爪子了。 云葳顺着她滑溜溜的?裙裳“出溜儿”一下,稳当?当?落在了铺着软垫的?脚踏处,倚靠着床边的?小脑袋沉沉的?,惺忪的?大?眼睛又要合拢了去。 “卯正谒宗庙,辰初拜太后,皇后是打算把这?些事都在梦里?做好?”文昭兀自下榻,朝外间走去,好似真不想管这?懒猫了一般。 “现下什么时辰?”云葳半梦半醒,阖眸与人聊开。 “卯初两刻。”文昭使坏,故意说多了些。 “啊?!”云葳一个鲤鱼打挺窜起来,跌跌撞撞直扑殿门,扬声唤着:“槐夏,梳洗!槐夏…” 她可不敢第一日就出丑,让朝臣戳她的?脊梁骨。 文昭负手?轻笑,云葳在外人面前装得?沉稳规矩,谁又能知道她背地里?是个长不大?的?傻丫头呢? 槐夏与秋宁应声入内,先去收拾了床榻,趁人不备这?俩小贼偷摸瞄着两个主子一眼,眼底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文昭余光瞥见那俩八卦心四起的?随侍,只淡声吩咐:“日后每晚提前在枕边备个软丝帕。” “做什么用的?丝帕?要哪种尺寸?”秋宁有些懵。 “擦猫脸的?。”文昭揪着寝衣的?衣襟,颇有些没好气的?回应,又道:“赶紧给朕更衣。” 云葳气鼓鼓斜睨文昭一眼,不敢怼她便朝着憋笑艰难的?秋宁耍威风:“嘴角抽搐不停是病,秋校尉需要吃药大?可同我?开口。” “既喜欢笑,笑一整日给朕和?皇后助兴,也无不可。”文昭顺势帮腔。 “婢子知错。”秋宁好不委屈,多个新主子,昔日的?主仆情谊都被?文昭撇了不成? 文昭没再多言,随人去里?间更衣,槐夏在外给云葳盘头,云葳望着镜中高耸的?云髻,一时有些恍惚。 她小时候也曾艳羡过贵妇人的?高髻与鬓边花钗,但那时从未意识到,乌发梳起便是人生?新的?开局。 “您怎么了?可是不喜欢这?发式?婢子可以换的?。”槐夏瞧她心事重重,忍不住多问一句。 “没有,好看。”云葳微微莞尔,给人挤了个小梨涡。 文昭换好冠服出来,瞧见一身皇后朝服的?云葳,不自觉弯了弯唇角:“小芷作?此打扮,像模像样的?,比那紫衣官袍养眼百倍。” “那陛下可也会有看腻了的?一日?”云葳歪着头一本正经地发问。 “朝服只一版,小芷却百看百新,日日不同,如何会腻?” 文昭近前去挽她的?手?,拉着人踏出殿门,立在大?兴宫中轴之上,眺望朝阳漫过的?重叠琉璃金碧辉煌: “朕要看你朱颜妖娆,亦要陪你青丝白首。” “妾心亦如是。” 正文完。 第120章 番外一 光仪六年, 腊月岁末,碎琼漫天。 宣和?殿花窗外残影憧憧,纷飞玉屑闪落文昭伏案批奏的眼角,她搁下朱笔, 微微抬眸:“外间几时落得雪?” 罗喜为她换一杯热茶:“回陛下, 已有些?时候, 大抵是半个时辰前。” 茶盏被纤长的玉指托起:“现下是何时辰?” “酉初一刻。” 文昭几不可察莞尔一笑, 浅抿一口清茶后,理顺广袖站起身来往书阁外走:“摆驾长宁殿。” 罗喜神色里?藏着为难, 缩在袖子里?的指尖搓揉几圈, 忍不住屁颠颠地追上文昭,与人低语:“陛下,皇后这会子不在宫里?, 长宁殿该当?无人。” 文昭诧异回首, 凤眸半眯, 语气?不掩失落:“什么?她出宫了?朕怎不知?她几时走的,怎又不告诉朕?!” 罗喜嘴角咕哝着,还未想出应对的措辞, 只听文昭又道:“也罢,去把人给朕接回来。吩咐膳房,备些?下酒菜,暮色红烛,饮雪酌酒,最是合意。” 罗喜抬袖擦拭着额心渗出的汗珠,怯生生回:“…陛下, 这…老奴不知皇后在何处啊,您是知道的, 皇后从不许奴婢们跟着,更是厌恶随侍问东问西的。” “你?…你?们!”文昭拂袖转了半圈,指着罗喜咬牙切齿:“她任性,她乱跑,你?们都是废物,脑子一根筋吗?不会另辟蹊径?一个时辰,找回来!” “喏。” 罗喜踩着碎步仓惶跑远,心里?叽歪:还不是您金口玉言,皇后说什么就是什么,下头的哪个敢违令!帝后是和?睦有加,唯独苦他们这些?办差之人! 半个时辰转瞬,文昭端坐长宁殿内品着滇红,视线穿透蜀锦帷幔,静观宫人们在外间大摆筵席。 与此同时,罗喜带着大内近卫,在京中?一处无匾额的宅邸外冻得来回搓着手,不时哈一口气?。 “咚咚…家主,属下有事禀告。” 府中?正房内,有三人围坐圆桌,正把酒言欢,打着温锅。小厮叩门通报的声?音极尽轻微小心,却还是影响到了云葳吞羊肉片的好?心情。 “殿下,您看?”舒澜意搁下食箸,抬眸观瞧云葳的反应。 云葳拎过丝帕擦拭嘴角的些?微酒渍,轻叹一口气?感慨道:“消遣到头了,本就是我搅扰你?二人对雪言欢,蹭一顿餐饭,也是时候回宫去了。” “臣等恭送皇后殿下。” 听得这话,舒澜意与萧妧匆匆起身,绕开?椅子拱拱手,打算送云葳出府。 云葳毫无架子,拂袖随性地摆摆手:“外间落雪呢,都别?折腾,留步接着吃。”她俏皮指向温锅沸腾的水泡:“羊肉再煮下去,要老的。” 舒澜意躬身一礼,讪笑道:“恭敬不如从命,臣等替皇后品鉴佳肴就是。” “甚好?~”云葳快步迈过门槛,立在廊下时,娇憨笑容尽散,板正吩咐槐夏:“陛下既派人来接,步辇呢?舆车呢?要本宫淋雪?” 槐夏憋笑艰难,近前为她系好?通体纯白的上好?狐裘:“您不开?口,哪个敢闯府来?婢子这就命他们进来接着您。” 云葳垂首摩挲着松软的皮毛:“这狐裘哪来的?怎么跟陛下的那件这么像啊。” “自?是陛下的,怕您冻着,命罗监带来的。” 回廊下一点红唇圆若东珠:“哦。” 槐夏笑弯了眉眼,暗讽皇后的变脸神功尚且有待修炼,婚后惯常使小性子,致使如今装板正都撑不住一时三刻,不时冒出几分俏皮随性的言辞举止,可不大行。 罗喜为行事低调,只备一辆朴素却足够舒适的宽敞马车来接人。云葳窝在车内,逮到甜滋滋的点心就往口中?塞,不时望两眼街景,瞧见新奇的店面就要指使人扫荡一番,走走停停,本一刻能到的路,生生被?她拖去半个时辰,把罗喜急得抓心挠肝。 文昭足足等候一个时辰,满含秋波的一双凤眸望眼欲穿之际,长宁殿殿门总算传来久违的“吱呀”声?。 雪中?窜来一只银狐,头顶双螺髻间插着的珠钗上还盯着毛球呢。 “小妖后这是刚化成人形,就回宫来蛊惑君心了?”文昭眯眯眼,丢下茶盏起身踱步来迎她。 云葳小嘴一抿,乜她一眼就再无下文,展开?双臂等着随侍为她更衣,一言不发。 文昭不免尴尬,忙挥退侍从,近前去搓她头上的毛球,语气?里?隐存委屈:“打扮成这模样跑出去,又在生闷气??朕何处惹你?了,澜意和?阿妧那有什么好?,腊月初雪你?舍得丢下朕去找她们?” 云葳扬手拍去文昭躁动的指尖,扯落兔毛球的簪子扔去妆台上,背身询问:“陛下觉得,是龙井酥好?吃,还是梨花酥好?吃?” 文昭一头雾水,这…前言不搭后语啊。 云葳歪头睨她:“怎不说话?哪个好?吃?” 文昭脑子发懵,随口答:“朕不喜甜食,也就母亲做的梨花酥,偶尔吃些?。” “所以是喜欢梨花酥咯?” “算是吧,小芷想问什么?” 话音落,云葳倏尔怒目圆瞪,气?鼓鼓瞪视文昭半晌,才指向殿门:“那陛下去陪太后用膳,我累了,不留陛下。” 文昭彻底麻爪,话没说几句,怎就下起逐客令来? 她不管不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环住身前怄气?的小河豚:“迟暮雪夜,自?是要陪你?小酌暖身才好?,看在朕候你?许久的份上,小芷不闹脾气?,嗯?” 被?抱住的云葳无动于衷。 文昭黔驴技穷,俯身以朱唇探上她赌气?撅起的唇缘,卖力气?地怼平弧度:“还在怄气?么?” 云葳略带嫌弃之色,抬手抹了抹嘴:“我不饿,你?走吧。” “啵唧~” 文昭死?皮赖脸:“那就再亲一口,还气??” “你?厚颜……唔” “啵唧~”文昭紧紧揽着她,坚决不松口:“小芷可以固执,但朕也会一直亲到你?把损朕的话音咽进肚子里?。” 唇边沾惹一无赖,云葳无计可施,只得伸手,奋力把人推出半臂远,神色一本正经:“陛下别?闹,龙井酥和?梨花酥,哪个更甜?” 文昭不由得扶额:“这两个点心开?罪你?了?” “别?岔开?话题。” “梨花酥甜些?,龙井酥是茶糕,自?是不甜。”文昭不解其意,也认真回她:“所以,谁惹了你?,你?与朕撒泼?” 云葳陡然翻起一个圆润至极的白眼,拂袖闪进内殿,还顺带合拢了殿门,连个背影都不给文昭看。 文昭满目错愕,立在门外怔愣良久,才想起召罗喜来问情况:“她怎么回事?今日膳房送的什么龙井酥梨花酥的,出问题了么?” 罗喜的狐狸眼滴溜溜转了八圈,深觉这话烫嘴,嘎巴着嘴冥思苦想,甚是为难。 文昭觑眸审视着他,话音低迷:“老实交代。” 罗喜隐晦提点:“陛下…今早皇后她亲自?去过您的书阁,您可还记得您让人撤下的一碟茶糕?” 文昭拧着眉目苦思半晌,倏尔,她一拍脑门,满面懊悔,似办砸差事被?人抓包般无地自?容,忙挥袖把人赶走。 今早御案上摆着两碟点心,文昭瞧着心烦,但一眼认出梨花酥出自?太后的手艺,不好?命人撤下,便想也不想的,让宫人端走了另一份茶糕。 彼时罗喜和?秋宁各自?多?嘴,劝她尝一口来着,她颇为不耐,说的话貌似并不中?听,无非是嫌怨甜腻,日后一份点心足矣之类的话。 时隔一日,文昭如梦方醒,膳房才不会给她送甜食,除却太后,那另一份能摆上御案的糕饼,只有可能是她的小祖宗——云葳送的! 思量清楚关窍,文昭在外间摊手想对策;云葳却缩在茶案前托腮发起呆来,她本想表达几分关照,特?意偷师学艺,寻思拿捏住文昭的胃,哪知出师不利,第一次辛苦调制的清爽点心,文昭瞧都不瞧,打发的煞是痛快。 太后给的锦囊妙计不好?用,她只好?去与舒澜意和?萧妧讨教,这才带着美酒溜出宫去的。 “咚咚…” “小芷,门打开??朕不是故意的,不知是你?送的点心,这才生出误会。外面好?些?你?喜欢吃的膳食,再不出来就冷了。” “你?若不吃,让朕进去可好??朕操劳一日,奏表很多?,身子甚是疲累,需要休息解乏。” “……” 文昭等不来回应,试图激将:“皇后是个小肚鸡肠的?还是个幼稚耍性子的?朕就这么离开?,外间宫人看你?我笑话,你?就满意了?” “吱呀——砰!” 云葳推开?门,又重重拍上,径直走去桌案处,一通阴阳怪调:“陛下请,妾伺候您用膳。” “小芷,你?送点心怎不进去寻朕?朕确非有意,不是挑拣你?的手艺。”文昭急于辩解,主动执起酒壶斟酒,端着一杯甘醇美酒正色道:“朕自?罚一杯,此事过去,可否?” “陛下自?不是挑拣我手艺,您都没吃如何挑拣?” 云葳斜扫过满桌餐饭,淡淡道:“只是陛下的脾性惯常如此,起急犯冲,对身边人无甚耐心。若说点心是我亲手做的,您会给我薄面,勉强吃一口,再随意违心夸上两句,可那又如何?这不是真心实意的在意,我不稀罕。” “是你?做的,朕自?然在乎,也不会命人撤下。如何违心?朕自?幼孤傲,何须违心夸人?便是你?做的,朕都欢喜得紧,朕不屑于诓人,口中?何来诳语?” “陛下言外之意,是爱屋及乌?可我想要你?的真正性情喜好?,并非牵就。就好?比我无数次与你?提及,我仰慕爱恋你?,但我厌恶大兴宫的四方天地,没有爱屋及乌。我留于深宫,是责任裹挟下的迫不得已。” 文昭绕过椅子,缓缓落座,自?斟自?饮了一杯:“小芷要与朕辩什么?直说吧。” “当?真能说?” “自?然。” 云葳也扯过椅子落座,先饮下酒水壮胆子,而?后才长舒一口气?,鼓足勇气?道:“那就辩一辩您的臭脾气?。” 文昭一怔,呆愣愣凝视她半晌,显然是没料到云葳如此直白地责难她,受惊不轻。 云葳自?觉忽略她的反应,仿若早有预料:“我嫁你?已有半载,有些?话不吐不快。实不相瞒,太后曾与我谈过,她老人家都不曾出言提点过你?的性情,只因你?是先帝嫡长,生来傲然,注定不凡,但凡言行不耽政务,她不好?过多?约束你?的脾性。” “陛下在前朝游刃有余,对敌有勇有谋,是为明?君风范;但…于亲人至交,陛下与我无甚不同。我不会与亲人表关顾,你?是明?知如何能做得更好?却不忍付诸实践。太后担忧,你?我这样相敬如宾,日久恐生龃龉。我不怕这个,但我怕,你?有亲人却再尝不到亲情之乐。” “你?我之间,有话大可直言。小芷,别?绕弯子,朕最近无意间凶你?了,还是对太后出言不敬了?” “没。”云葳偏过脑袋不看她,囫囵嘟囔: “就是想说,陛下许是关心则乱,待亲近之人,时常独断霸道,近乎蛮横,是否改改合适?好?比今早的点心,你?只要稍耐心思量一瞬,就不会对罗喜和?秋宁颐指气?使,怪人不知你?喜好?,乱放甜食。再说…龙井酥不甜的!” 兜兜转转一大圈,又绕回点心上来,文昭哂笑一声?,抬起指尖去戳云葳半鼓的腮帮:“还有点心么?让朕品尝下皇后的手艺?” 云葳底气?十?足:“机不可失,错失不补,以后都没了。” 她暗自?腹诽:初次尝试就遇冷落,实在败兴致! 文昭若有所思,缓缓道:“朕回头问问秋宁,点心撤去何处了。” “秋宁肚子里?。”云葳冷言冷语:“你?不分青红皂白威风一通,秋宁委屈,只好?我哄她。” 文昭被?噎得哑然半晌,闷头喝着苦酒,气?音微不可闻:“朕…以后注意,尽量收敛。” “君无戏言!”云葳终于听到文昭服软之语,俏皮勾手:“拉钩。” “你?…幼稚,不拉。”文昭嫌弃不已:“这下可能吃菜饮酒了?” 云葳悻悻收回悬在半空的小拇指,故意放成慢动作:“果然还是不顾及我的想法,专权独断。” “好?好?,拉钩。”文昭不得已,忙伸手捉住她的小爪子,拉钩盖章的一瞬,另一只手捏起一块炸藕盒,飞速塞进云葳叭叭揭短的小嘴:“吃菜!” 云葳咀嚼着清脆的藕盒,狡黠歪头:“陛下收敛脾气?的心意已决,总要有些?超越你?我二人间的实质行动,也好?让太后看个态度不是?” 文昭微微眯眼:“什么行动?” “比如…开?春的出巡,陛下独断,留我守京,就不合适。太后深觉你?思虑不周,我独守空房委屈得很,她老人家觉得,带我一道去好?些?呢。” 望着傻猫一脸玩味的得逞笑靥,文昭悄然磨起了后槽牙,合着前头说千道万,都搁这等着呢! 一字不提前朝事,却以私情裹挟朝事谈判,游说过太后又来做她的思想工作,好?鬼一小贼。 “云卿该知,国?事为重,宰辅留京是为朝局稳固…” 云葳咬牙讽笑:“陛下啊陛下,有事云卿,无事小芷,这做派,史书上好?似有前例可循?齐相也是相臣,舒侍郎亦然得力,凭什么要我留下,你?去逍遥?若为朝局稳固,我大可代陛下出巡。” 文昭语塞当?场。 “入夜娇妻温柔乡,明?堂帝心千百转,陛下想得太美。我人前为国?辅政,私下为您安神,您却不忘以制衡朝臣之心提防我,我出力不讨好?,何必呢?” “小芷何故无端揣度朕…” “陛下无需辩驳,事实如此,我从前不敢说,今时不吐不快而?已。我只一原则,皇后可以不做,然实事不可抛,志向不可丢,身心更不可埋湮于深宫内苑,缺短见识。陛下希求势均力敌的并肩同盟,就要担负得起这助益下潜在的挑战。没了棱角的同盟,也没了锋芒。” 文昭垂眸沉吟良久,才幽幽道:“若朕说,此番考量确实是更信任你?,才留你?在京的呢?” “那就印证你?凡事不与我商量的独断特?性了。”云葳前后围堵:“朝局稳固,重在制衡,哪怕人心各异,但几方势力势均力敌之下,亦然稳妥。你?不问,怎知我不曾把棋局安置妥贴呢?” “呵…” 文昭骤然失笑,举杯与人示意:“碰一个?朕倒是忘了,自?己娶了个怎样狡猾多?谋的小狐狸。” 云葳眉眼弯弯,捏起酒杯与人对碰,笑嘻嘻打趣:“陛下,谬赞。” 文昭抬眸,平视着窗外落雪的飞痕:“朕应你?一道出巡,你?还朕龙井酥,还有…今夜一醉方休。” 谋算得逞的云葳甚是好?说话,随手给人碗里?放一块炙羊肉:“好?说~陛下补补,晚些?可得尽兴。” 文昭眼底闪过一刹促狭诡谲的神色,忍不住警告:“小妖孽,今晚没有新花样磋磨朕了罢!朕今日批奏太多?,手指酸涩,你?体谅一二。” “嗯…”云葳抿抿嘴:“也就和?舒侍郎讨教了半个时辰吧,不多?不多?的。” “咳咳咳…” “陛下别?激动啊,呛着了?” 云葳吐着小舌头,绕去文昭身后给人拍背:“你?耳朵好?红,可是殿内太热?外间雪景甚美,不若去回廊喝酒?” “秋宁!”文昭扬声?唤着:“桌席摆去廊下!” 秋宁依言照做,雾水满头,外面风寒,这不是自?讨苦吃? 文昭寻思,廊下随侍众多?,耳目支楞着,云葳应该会收敛些?,不再乱讲话了罢。 膳食挪动妥帖,文昭甫一落座,只听云葳话音温婉:“槐夏,本宫今日心情大好?,恰逢瑞雪吉兆,便以体己赏阖宫上下一餐,你?带他们去别?处品酒消遣吧。” 文昭光晕流转的凤眸顷刻石化:“皇后,你?我小酌,怎可无人伺候?改日再赏吧。” 云葳一派殷勤模样,亲手执壶斟酒:“妾伺候陛下就是,定然审慎尽心的。尔等愣着做甚,去喝酒玩闹吧!” “喏,奴婢谢殿下赏!” 随侍呼啦啦散开?,尽皆喜上眉梢。 文昭玉容染斜红,望着宫人跑远的背影,只剩怅然扶额的份儿了。 * 没几日便是年关,腊月廿九,帝皇生辰,万寿节庆并岁除喜乐,满京洋溢着欢欣氛围。 朝臣拜贺献礼,文昭照单全收,然而?望向礼单贺表的目光,却不见丝毫喜色。 入夜家宴,太后与两位长公主一道作陪,文昭少言寡语,顾不上关照幼妹,也念不得孝敬太后,一双凤眸不时瞄着淡然吃菜的云葳,视线潜藏不悦。 云葳甚是恬然,虽感触到那道不善的眸光,却恍若不知,替文昭周全着礼数,为太后斟酒,给妹妹们布菜,好?不殷勤。 文昭忍无可忍:“皇后今日好?生操劳,实在辛苦。” 云葳莞尔:“陛下言重,都是妾的份内事,谈不上辛苦。” 文昭耐着性子虚与委蛇:“皇后事务繁杂,可曾有所错漏,疏忽了什么?” “怎会?”云葳气?定神闲,咀嚼过青瓜才慢条斯理答:“大事小情,只要规划妥帖,自?是有条不紊。晚宴前都已核对过,并不曾缺短贻误何事,陛下有何疑惑?” 文昭抿唇,气?呼呼叉起一口白米:“没有就好?。” 口气?不妙,在场的人都听得出来。 太后左瞧瞧,右看看,试探询问:“小芷啊,今日昭儿生辰,你?备了何物?老身可有幸瞧瞧?” 云葳一努嘴,望向席间的点心:“喏,在这呢,陛下钦点的,妾就多?做了些?,您要尝尝么?” 太后盯着龙井酥半晌,颇有些?哭笑不得;再看文昭,也是满面匪夷,就差掉两滴苦泪了! 文婉和?文瑾憋笑艰难,咬着嘴唇都挡不住苹果肌的抽搐。这小嫂嫂,还真是对仪式感“不以为意”! 云葳呼嗒着杏眼,认真挑选一圆润漂亮的糕饼,捧着递给太后:“您试试?” 太后满面尬笑:“呵,好?,老身尝尝皇后的手艺。” 须臾,太后抿一口茶酥,忙不迭地天花乱坠一通夸,试图缓解下眼前过于诡异的尴尬氛围。 文昭借数年为帝练就的假面神功,强撑着吃罢一餐家宴,提溜着贼鬼溜滑却偏生不通晓人情世故的臭猫,步伐生风直扑长宁殿。 发妻不懂事,她教就是! 【全文完】 第121章 番外二 光仪九年六月, 莲叶若伞,雨落平湖,涟漪似蕊。 文?昭凭阑观雨,话音恹恹:“皇后到何处了, 没有消息传回么?” 秋宁叉手, 恭谨答:“回陛下, 皇后?昨日?才回过信, 余杭去京千里,今日?自不会?有。算着脚程, 出巡队伍应还在宁州界。” 听罢此语, 文?昭兴致缺缺,无心?流连湖景,奈何外间大雨瓢泼, 也不好回殿内去。 成婚三?载, 她已然习惯云葳毫无保留地襄助, 二?人?为朝政、为民生共担辛劳的满足感令她痴迷。同样的,越是沉溺共处的美好,短暂分别时的空落与孤寂, 也越是难熬。 云葳的心?思仍旧正事多于感情,尽其所能地给予身侧人?陪伴与助益,却不太通晓抒发心?绪与表情达意?,所有的感性都足够含蓄内敛,以至于三?载光阴悄然,她不记得留宫陪文?昭细数三?年?的点滴,腻歪一瞬温存, 只管自顾自南下,兑现两年?前随文?昭出巡时, 承诺地方的恩旨,造桥又修路,忙得不可开交。 文?昭惊觉,云葳从前在朝是处处克制、有所保留、审慎防范;成婚后?,二?人?忌惮与猜疑的心?结解开,云葳变成了倾囊相?助,全?心?全?意?、大刀阔斧、放开手脚打理政务,事业心?熊熊燃烧。 仿若皇后?身份和凤阁令的权柄,成为了她正大光明施展抱负的广阔舞台,再无需畏首畏尾。 文?昭一时竟分不清,她是为国立后?,还是为己娶妻了。云葳是她最默契的政治伙伴,却算不得最完美无暇的枕边人?。但?不论如何,大魏江山万里,她眼里梦中,惟愿与云葳一人?共襄山河盛世。 云葳卯足力气为天下谋,宁家便识趣地退避三?舍,远离威权,免得女儿被朝臣针对,栽赃构陷。 文?昭不大满意?,却也不好逼迫太甚。朝局重在制衡,她希求青黄不接的将官梯队能够多些英才,但?操之过急只会?让宁家身陷险境,委实是足够令人?头疼的权衡。 午后?骤雨初歇,天边映衬一道七彩霓虹。 罗喜兴冲冲指给文?昭瞧:“陛下,好兆头啊。已过午时,您看可要回殿用膳?” 文?昭收回琐碎思绪,扯下腰间玉佩递给他:“着人?快马加鞭给皇后?送去,她会?明白朕的心?意?。” 罗喜手捧玉佩,没好多言。他如何不知?,文?昭盼人?回来,一道叙些相?伴三?载的旧事,可云葳神经大条,大抵没把成婚三?载之事放心?上?,此刻指不定在何处躬亲视察桥梁建造诸务呢。 加急信件里传回的消息,大多时候是处置了几多贪官,摘去几顶乌纱帽,是为将先斩后?奏的要紧决断知?会?文?昭,情爱腻歪之语寥寥。 罗喜带着玉佩匆匆离开,文?昭望着老内侍渐渐佝偻的背影,淡声吩咐秋宁:“回宣和殿,传膳。” 秋宁拱手称是,又听得文?昭补充:“命人?传萧妧和云瑶回京,陪朕用晚膳。” 云瑶自三?年?前便追随萧妧,与人?一道去了京畿大营中历练,算是承袭宁家将门的世代基业,与文?邹邹的云葳性情大相?径庭,不逊武将该有的洒脱飒爽。 秋宁是个机灵的:“陛下今日?可是胃口欠佳?舒侍郎恰在中书省当值,不若传她来侍候您进膳?” 她寻思,两个相?思入骨的同病相?怜之人?,坐在一起该能有话聊,多喝两杯吧。 文?昭回她一声阴恻冷笑:“朕看,你作陪也是一样的,同是天涯沦落人?,路司言可曾传信给你?” 秋宁倏尔涨红了脸,羽睫忽闪如风,嗓子却哑得不能再哑。 “看在朕宠你的份上?,就不知?用些手腕,圈住槐夏的心?,让她游说皇后?归京,替朕宽心?,嗯?” 秋宁羞赧不已,嘴硬辩驳:“陛下明鉴,婢子和槐夏,只是自幼相?伴,非亲胜亲的友情。” “呵——” 文?昭懒得掰扯,大步流星与人?拉开距离,只丢下一声讽笑,徘徊于秋宁红透的耳畔。 秋宁吹着夏日?的风,越吹越燥,不得已回房换过衣衫才入殿当值,孰料踏入殿内时,文?昭早已拉了舒澜意?作陪,俩人?把酒话凄凉,尽皆在抱怨家中不念私情的倒霉爱妻。 秋宁内心?叽歪:当真是凄凄惨惨戚戚! 文?昭醉醺醺举着酒杯呢喃:“今夜朕叫萧妧和云瑶回来,陪朕喝酒。” 舒澜意?半趴在桌上?,眼眸迷离:“陛下,臣也来,臣半月没见到阿妧了。” “休想,朕见不到皇后?,心?里苦涩,怎能见你二?人?团圆?你去中书值夜,不许来。” “陛下,您怎可如此?一国之君,胸襟自当开阔;再说当年?可是臣先娶阿妧,才…” “舒澜意?!愈发放肆,敢指责朕了?罚酒——” “遵旨,臣喝,这酒杯太小,对,对着壶喝——” …… 彼时,远在余杭的云葳亦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听话,放下酒杯,不喝了。” “姑姑别拦,没醉,我酒量好得很,好得很呢…” “来人?,扶皇后?回房歇下。”桃枝拗不过云葳,索性叫人?强行把人?拖离酒桌。 “是,阁主。”念音阁的人?在自家地盘胆大包天,半抱着晕乎乎的云葳,将人?拽去床榻上?。 待人?走远,桃枝才出门去寻后?院里安养病体的蓝秋白。 蓝秋白早料到云葳无事不登三?宝殿,午间并未休憩,衣冠整肃,端坐案前,等候桃枝来寻她。见人?一脸愁容推门而入,她和蔼淡笑,招呼桃枝用茶:“皇后?来此求什么?饮些茶,慢慢说。” 桃枝无奈苦笑:“这丫头,心?思愈发婉转,跟我都不直言了,还要我猜。” 蓝老敛眸,淡然发问:“可是为宁家图个未来?” 桃枝眼底划过一瞬惊诧:“蓝老妙算。她有心?让我们物?色能人?栽培,为国朝添些将才,好把宁夫人?和小云瑶摘出去,她许是怕宁家再掌军权被人?忌惮吧。” 蓝老手握茶盏,微微摇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怎还糊涂了?世间并非无有良才,陛下也并非瞧不见,无非是陛下信不过旁人?,才攥着宁家不放。文?家以军权起家,选将栽培自会?忧心?多些。” “依您之意?,丫头的忙,我们不帮?”桃枝于心?不忍,云葳于她,与亲女无异。 “宁烨是个明透的,知?晓分寸进退。不是我们不帮,是无法帮。物?色的良才,可以送给宁烨,不好直接交予朝廷。今上?也不会?放宁烨闲散,顺势而为,才是上?策。” 桃枝思忖须臾,饮下清茶,莞尔道:“您说的是,看来丫头给陛下备的礼,得赶紧换一份。您午憩吧,我去寻她。” 蓝老好奇追问:“何礼?” 桃枝勾唇笑开:“成婚三?载,她打算引荐将才为陛下分忧,权当表心?意?。如今这路不通,她明日?启程返京,可不得赶紧提点她换个别的物?件?” 蓝老满目欣慰,随口感叹:“开窍了,不容易啊。” “老阁主看不错人?,云丫头情绪深藏,却最是心?细如发,不过不擅言表,非是不在意?。”桃枝微微欠身:“晚辈先告辞,您好生安养。” 蓝秋白望向?桃枝离去时微微发颤的缓慢步伐,眼底神思怅然,桃枝能再站起来,全?赖云葳数年?如一日?,遍寻名医奇药,从未言弃。这份在乎,饶是亲骨肉,也未见及得上?。 如今大魏昌平,日?新月异,但?西?辽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外患犹存。宁烨挂帅出征,怕是早晚的,云葳心?存顾虑,也不全?然是为朝局制衡,约莫心?底也真的担忧,不忍生母杀伐无休吧。 * “陛下!陛下——” 罗喜一溜烟小跑着踏入宣和殿,嘴角咧去天上?,尖嗓更是毫不收敛地通传开来。 朱颜憔悴的文?昭好不容易在安神香的作用下,勉强入梦午休,这一嗓子过耳,她恨不得把人?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倦怠的凤眸半睁,文?昭恼恨的话音自牙缝流散:“活腻了?!” 罗喜自觉忽略她的怒容,自顾自言语:“陛下,皇后?回京了!” “什么?”文?昭大惊,蹭地坐起身来:“到哪里了?禁卫好大的胆子,敢瞒着朕!” “约莫再有一刻就能入宫来。陛下莫恼,皇后?她刻意?隐瞒行踪,大抵是要给您惊喜呢。” “快,给朕更衣!取那件新制的水色轻容来。”文?昭心?神慌乱,对镜望着沧桑的容颜,竟有些焦灼无措。 云葳风尘仆仆入殿时,文?昭还躲在屏风后?施妆。 “陛下?” 一颗圆润的脑袋自屏风后?探过来:“这是要出去?怎上?起如此浓艳的妆来?” 文?昭补妆时被人?陡然撞破,只好挥退随侍,自镜中回望心?心?念念的云葳:“皇后?还记得回来?” “陛下这口气,是不念着我咯?”云葳存心?打趣:“那我回宫去休整,不扰陛下清静。” 文?昭端坐如松,岿然不动,也不开口挽留。 云葳盈盈一礼,转身直奔门口,毫无留恋。 “愈发过分!”文?昭一个箭步扑过去,自身后?将人?紧紧搂住,下颌抵着云葳的肩头:“欲擒故纵的小贼,身上?熏香这么重,分明是刚打理过的,却偏要朕主动拦你。” 云葳敛眸嗤笑:“彼此彼此,陛下午后?不当不正的浓妆艳抹,这是不自信吗?” 文?昭自觉忽略她的调侃,恍若未闻:“怎突然回京,也不与朕知?会?一声。朕送出的玉佩,你可收到了?” “什么玉佩?”云葳掰开她的指尖,回身瞧她:“几时送的?” 文?昭一怔,闷头算着时日?,心?底忽生欢喜:“不重要,许是前后?脚错开了,你回来便好。” 她贪婪的视线一刻不离云葳的容颜,伸手捏着许久不曾碰到的软弹脸颊,笑嗔道:“朕得收起你的出宫令牌,把你圈在身边,一走三?个月,实在难忍。” 云葳小脸转瞬垮掉:“是以三?月不见,陛下开口就耍威风?” “还说不得了?”文?昭好不憋闷:“小芷可还记得,明日?是何日?子?” 云葳无奈,瘪着嘴紧盯文?昭:“你猜我为何火急火燎回来?” 文?昭了然,她所料不错,云葳未用提点,当真自觉主动记着大日?子,匆匆赶回来作陪。 言辞太寡淡,她迅捷俯身,打算以行动表态。 哪知?云葳眼疾手快,抽出袖间丝帕,一巴掌怼在了文?昭朱唇之上?:“口脂太厚,粉亦过浓,净面可好?我不喜脂粉的口感。” 文?昭转瞬泄气:“挑挑拣拣!” 云葳不疾不徐,幽幽开口逗她:“我赶路漫身风尘,不若传沐汤,你我一道?” 文?昭斜她一眼,嘴角却情难自抑地翘起弧度来:“那你还不去叫人??等着朕唤人?么?” 云葳未跟人?计较,吩咐宫人?去备沐汤,回来绕去屏风后?更衣。 文?昭倚靠着圈椅痴心?观瞧,只见云葳慢条斯理从腰间摘下一沉甸甸的香囊,放置的动作极尽小心?,便好奇走近,打算探查一二?。 云葳倏尔抬手制止:“明日?给你看,今天不行。” “何物??”文?昭愈发好奇:“怎还卖关子?” 云葳一字一顿,尤其正经:“礼、物?。” 文?昭忽而失笑,低头去扒拉云葳细软的指尖:“朕就要今日?看,手拿开,左右是送朕的,偏要现下就看。” “不给!”云葳死死压着香囊:“别欺负我,你力气大,松手,明天才行。” 文?昭剑眉一挑,哼笑着松开手,状似满不在乎道:“不看就不看。” 云葳转着杏眼,手握香囊在内殿游走一圈,才选定一远远的窗台,把物?件搁去帘布之后?。 沐汤备妥,云葳急匆匆跳进去沐浴,还不忘催促:“你快些,就两件衣裳要褪,磨蹭许久了。” 文?昭勾唇,得逞嗤笑,悠悠然寻去里间,手托香囊挑衅:“小傻猫,怎不见你变聪明?藏东西?太不用心?,可要来与我抢?” 云葳悠哉划着水花,连个眼神都不给她:“今日?你要礼物?,还是要我?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威胁入耳,文?昭凤眸怔愣一刹,却又转瞬勾唇笑开,脚步款款挪去衣架边,慢条斯理收走搭于其上?的罗裙:“鱼和熊掌,怎不可兼得?” “…你!”云葳回过神来已经迟了一步,衣衫被文?昭撇出好远,而这个罪魁祸首,顶着一脸得逞坏笑,正朝着浴桶处迫近。 “噗通…” 一声轻响后?,些微水花迸溅,香囊随即飘于涟漪绽开的中心?。 文?昭捏着香囊时,已大抵猜到了质地,这才敢大着胆子把物?件投入水里。 “哗啦啦…” 水声更甚从前,水花却小了许多,这次入水的,身量与温度都足够惹眼。 “过分!”密密麻麻的小拳头裹挟着水珠,朝后?来者?猛砸一通。 文?昭定睛找准时机,将摇晃出残影的小拳头一一捉住,禁锢于掌心?,耐心?提点:“小芷省省力气,一会?儿可莫要讨饶。” 云葳满面绯红,挣不脱手腕桎梏,索性磨起后?槽牙来,趁人?不备,探身就是一口,贝齿开合间,文?昭脖颈处绽开一朵娇艳红樱。 “呀…失手,本想绣个紫薇图样,竟绣成樱花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此刻是春色满园呢。”小贼得逞坏笑,观瞧杰作的杏眼晶亮。 文?昭眯了眯眼,指尖拂过身前柔滑似水的肌肤:“小芷这是想造反了啊…满庭春确是美景,朕瞧着,眼前有一作画绘红樱的绝佳材料,远胜丝帛宣绢。” 云葳不屑挑衅:“晓姐姐可是在白日?做梦?” “朕本欲循序渐进,原是小芷急不可耐了,也罢,朕…成全?你。” “哗啦啦…啊哈哈…别闹…” “跑哪儿去?浴桶浑圆,一臂间躲藏,你这是欲擒故纵…” “…啊不行…撒嘴!我明日?还要见人?呢…脖子不可以!哎呀…别嘬……” “哗啦啦……呼——” 云葳半个身子跃出浴桶,半挂在桶壁大口喘息着。 文?昭仰靠于对侧,凤眸旖旎,随手捞起香囊,抽开水淋淋的绳结,才得以看清其中的物?件:“好生精致的龙凤纹玉钗,朕喜欢。” 云葳气鼓鼓扫过漫身红痕,先一步踏出水去,随手抓过文?昭的衣衫裹着:“你挑一个,分我一半。” “分钗?”文?昭眉心?微紧:“这是为何?” 云葳解释的一本正经:“分钗寄相?思,下次你我不在一处,就头顶各簪一半对方的钗,权当有人?作陪,不好吗?” 文?昭手捏玉钗,脸上?喜色渐消:“你还要如此行事,弃朕一人?四下游走不成?” “天地辽阔,我没涉足的山水良多,自然要去。”云葳寻回被文?昭丢弃的衣衫,边穿边说:“我教训了好些耀武扬威,目空一切的地方官。蠹虫留不得,此番好生替你挽回一笔贪腐的损失呢。” 云葳杏眼一转,将文?昭的衣裙抛进浴桶,双手撑着桶沿,俏皮催促:“快挑,要哪一边?我回来刻了一路呢,手疼。” “你刻的纹样?” “可不是嘛。” 文?昭哼笑:“怪不得这么丑,四不像。” “你!四不像你刚才怎么说出的龙凤纹?”云葳顷刻恼了,伸手去抢:“拿回来,不给你了!” “诶?”文?昭反手藏起香囊,垂眸掠过水中湿透的外衫,与人?谈起了交易:“去给朕取新衣来,交换。” “呵——”云葳哼笑一声:“哄傻子呢?现在是我拿捏你。不给也无妨,大不了…陛下一衣不挂出门去呗。” 文?昭咬牙威胁:“皇后?要调戏君威不成?” “哈哈…”云葳笑弯窈窕水蛇腰,“有本事陛下就申明原委,治妾的罪呀~陛下颜面可挂得住?” “别闹,快去给朕取衣衫。”威逼利诱都走空,文?昭只好装作无奈的正经模样。 云葳存心?拿她戏耍,弹了弹小舌头,还故意?捞起润湿的衣衫夹在指缝间挑衅:“就闹~” “哦?行吧……噗通!” “啊——”云葳恰逢志得意?满的兴头处,毫无防备下被蛮力一把拽入水中,忙不迭地以双手覆面,抹了抹湿透的脸颊,好能扒拉出怨怼的视线,嗔视文?昭。 文?昭笑靥如月:“扯平,一起泡着吧,消暑。” 如今殿内一件清爽衣衫也无,云葳束手无策,只得扬声唤人?:“槐夏!” 无人?回应。 她眉心?皱起,又提高?些音量:“槐、夏!” 依旧静寂无声。 文?昭凤眸半觑,思量少顷亦开了口:“秋宁!” …… 二?人?手指已泡出褶皱,外间这两个狗腿子都没能现身,文?昭骤然回过味来,忍不住扶额苦叹:“小芷,咱多泡一会?儿吧…” 云葳满头雾水,凝眸巴巴望着文?昭,等个解释:“为啥?你这是什么表情?水凉,不舒服。” “要不,你出去,站在窗边把自己晒干,给朕拿套衣服来?” “你怎么不出去晒干呢?” “朕是皇帝,要脸。” “吾乃皇后?,体统!” 一刻后?—— 文?昭推搡着泡发的云葳:“你出去,午后?骄阳正热烈,很快就好。” 云葳把湿透的一坨薄纱甩在文?昭脸上?:“你出去,反正没宫人?,谁看你?” 又是一刻—— 文?昭满面恼恨难压:“这俩混账,不能要了!” 云葳抱臂气呼呼:“我都要长出蘑菇了,她们能不能快点!” 文?昭哀怨又憋闷,抬手指着窗棂处的暖阳:“小芷,为朕分忧可好?” 云葳半趴在浴桶边,恹恹嘀咕:“尊老爱幼从陛下做起,我比你小,你护着我,理之自然。再不解救,小芷她要变成一坨水草了!” “哗啦啦…” 两个粉嫩雪白的肉团子破水而出,几息后?,尽皆挤于花窗边烤起骄阳来。 “你脑袋太大,后?头挪挪。” “挤一挤,脑门贴脑门晒着。” 第122章 番外三 新岁, 雪落朱墙玉满庭。 槐夏一路疾跑着奔去长宁殿,玉屑漫过的宫道间留下串串整齐的?脚印。 “吱呀——”殿门开?合声过耳,云葳仓促自榻前起身,迫不及待小跑出来寻她:“可有消息?” “皇后…”槐夏喘着粗气, 自怀间掏出加急军报:“是军报, 不是陛下的?私信。” 云葳赶忙接过, 颤抖着手撕开?信纸那一瞬, 呼吸都是停滞的?,垂眸半晌, 面无表情, 也不言语。 槐夏咽了?一口唾沫,满面忧惧不掩:“…如何?” 淡漠的?话音无波:“小胜。” 云葳折叠好军报,反手丢去茶炉的?烈焰中, 没有归档, 也无意给槐夏瞧。 槐夏眼底闪过须臾纳罕, 悄然轻抒一口气:“您用早膳吗?午间要去太后那过上元,入夜还有为贺您生辰操持的?夜宴,亥时您还得?去京中与民?同乐呢, 委实?操劳。” “不了?。”云葳漠然转身,倦怠的?身形虚晃着:“你苦等一夜消息,歇着去吧。太后那边宴席开?始前一刻,你再来寻我。” 槐夏的?视线扫过殿内一夜未熄的?飘摇烛火,心知云葳大抵也从未合眼:“您小憩一会儿吧,婢子告退。” 云葳背对着她拂了?下广袖,怅然身影缓缓斜靠于窗边矮榻, 好似在垂眼凝望滴落的?烛泪。 自文昭御驾亲征逼退辽军后,大魏已昌平数载。可天意难测, 哪知去岁寒冬之?时,西辽竟又?卷土重来,联合北方游牧部落的?骁骑一道,屡屡犯边。 守城将官疏于防备,朝廷知晓前线军情时,边塞已连丢三城。光仪十?二年露月,文昭再度决议亲征退敌,率宁烨、萧妧等人赶赴边塞。 三月光阴本倏忽,奈何云葳日日提心吊胆,每时每刻都是煎熬。新岁元月过半,苦盼的?加急军报再传捷讯,但这份代?价于她,并不美好。 宁烨于乱军深处中一毒箭,虽未曾射中要害,但奇毒难解,军医束手无策,文昭只好临阵换将,命人秘送宁烨回京救治。 云葳甚是后悔,当初怎就没教云瑶用毒之?术呢?千里路遥,这漫漫长夜里,她孤身一人承受惦念忧思,实?在难捱。 满腹心事的?人行止总不免疏忽—— 午间,上元宫宴,齐太后当着一众宗亲勋贵,邀云葳同饮酒水,金樽托举半晌,都不见人回应。 还是槐夏大着胆子踩住云葳华服的?裙摆,卯足力气向远拽去,才?迫使云葳从神游中回过神来。 宴席散去,太后特意多留一会,挥退旁人后,主动与人搭话:“前线有棘手事?听说最近的?加急军报,你阅后即焚,是昭儿,还是宁烨出了?事?” 云葳也不隐瞒,叉手一礼,轻声与人坦陈原委:“太后放心,陛下无事,关外险胜一战,夺下天堑做守,是喜事。不过…晚辈有意出京一趟,还望您支持。” 齐太后不免心急:“话说一半,报喜不报忧?另一半是什么?” “是家母中毒难医…”云葳交握的?双手紧了?又?紧:“陛下派人护送她回来了?,葳儿打算出京去迎。京中诸事,可否烦劳齐相和舒侍郎照看一二?” 齐太后凤眸微怔,缓了?须臾才?起身踱来她身前,柔声开?解:“政务你做主,何须问吾?女儿忧母,乃人之?常情。前朝事你一向料理周全,吾信得?过。不过,你打算几时走,走多久?你和昭儿都不在京,难免朝臣多疑生乱。” “今夜与民?同庆上元佳节,章程早定不可更改。若您允准,葳儿这便?知会齐相后续安置,夜间直接自京中出城去。” 齐太后轻叹一声:“…也罢,让齐家小子率禁军护送你,莫要任性,早去早归。” “谢太后。” 云葳微微欠身,话音难掩愧疚:“禁中诸务,烦劳您多担待,葳儿告退。” 齐太后挥挥手,示意她去操持要紧事,回身叹气的?一瞬,却又?眸光一怔,转头扬声提点?她:“带太医院院判与你一道去!” 殿门大开?,天光一瞬,云葳眯了?眯酸涩的?眼睑,回眸莞尔,恭谨一礼,才?又?转身直入长廊。 午后大半日光景,云葳见齐相只消半个时辰,却召舒澜意留置入夜方休。 齐太后派人盯着长宁殿的?动静,听得?宫人回奏,心里咯噔一声:“这个鬼丫头,又?骗老身!” 余嬷嬷不解其意:“太后何出此言?” 太后手撑桌沿,深呼吸良久:“何事需瞒着齐相,与舒家那丫头安置这许久?你猜不到?” 余嬷嬷一愣,闷头未敢吱声。 太后却难以静下心来,忍不住抱怨:“本以为她和昭儿一静一动,足以互补,让老身省心些。哪知一个个的?,都是这般,越大越让人心忧,主意正得?很,唉!” 事实?也不出太后所料,云葳自上元夜出京后,就是半载未归,朝政由宰执打理,她拐走舒珣,一路向西,接应到宁烨后,也未曾停下脚步,直至追去文昭的?军帐方休。 “你来作甚?胡闹!回京去!” 文昭得?到消息,气冲冲赶回营中时,身上染血的?战袍还未来得?及换下,话音更是冲得?很。 云葳凝眸盯着她沧桑的?容色,眼底满是忧心,开?口却是质问:“陛下如何答应妾的??不上阵前冲杀,怎会浑身沾血?!天子一言九鼎,怎好诓人!” 文昭关心则乱,方才?只想着赶人离开?危险处,忽略了?一身血污。此刻被?人戳穿,不免难堪,微微侧过头去逃避云葳的?审视,只固执道:“听话,回去,即刻启程。” 云葳犯倔,转身往营中主帐走:“陛下几时班师,臣云葳,便?几时回京。京中内外诸务,臣尽皆安置周详,臣随军而动,既是军师,亦是军医。” 一串斩钉截铁的?决断过耳,文昭只觉头晕目眩,拔腿追上怄气疾走的?人,伸出胳膊拦路,低声哄劝:“这里刀剑无眼,不是你任性的?场合。朕在边陲归期难料,京中需要你坐镇。你奔波数日,就近寻个小城歇歇脚,便?回京去吧。” 云葳斜她一眼,只凭二人听得?到的?气音吵架:“我不是你的?累赘,你骗我,也别想做我的?主。家母的?毒我会解,你军中无人及得?上我,我留下有用。” 文昭无奈抿嘴,长舒一口气:“你留这是大材小用,有难处我自会知会你。一点?武功无有,身子骨又?弱不经风的?,你在这我如何心安?战场安危瞬息万变,你没有片刻清宁。” “恰恰相反,我在宫里,日夜不宁!”云葳愤然瞪视着文昭:“太后也没好哪去,陛下亲征,多少人为你夜不能寐,你可知道?” 文昭负手蜷曲着指尖,背过身去默然良久,才?回应她:“朕答应你,不会贸然犯险,定尽早归朝。” “文家先帝们行伍中来,行伍中去,都是热血方刚的?性情,陛下的?承诺,臣信不过。家母毒虽解,但左臂伤重,难以作战。臣带雍王来此襄助,阵前不缺能将良谋,若非要臣走,请陛下随臣归京。” 云葳忽而掀起胡袍,径直跪去地上,拱手恳切请求。 细微响动过耳,文昭诧异回眸,一瞬愣在了?当场。婚后六载,云葳再未拜过她,今时这出,令她手足无措。 “…你,你这是做什么?”讷然良久,文昭才?一个箭步迈过去,伸手搀她的?臂弯:“起来,有话好说。” “臣是在替满朝臣工请命。”云葳垂着眉眼,一动不动:“陛下答允回京,臣起;陛下准臣留下,臣亦起。除此之?外,免谈。” 边塞落日殷红似血,东风裹挟着黄沙拍去脸颊之?上,余晖映入明眸,若焰火喧嚣。 文昭拽不起执拗的?云葳,怅然转眸去瞧残阳西隐:“起身吧,朕带你去小山包处赏落日。” 云葳眼底闪过一刹讶异,抬眸紧盯着文昭,等人给她确凿的?承诺。 “再耽搁,马速飞起,也赶不上的?。” “走。”云葳拍拍袍子上的?灰尘,自然拉住文昭身后猎猎作响的?披风,话音倏尔轻快起来:“快着些,来得?及。” 二人打马上山之?际,橙红霰射半边天,销金夺魄。待她们手挽着手行至山巅,漫天粉紫不再热烈,平静华美,旷远而安宁。 云朵的?尾翼似纤羽,如彩锦,张扬于一方天幕,染了?夕阳斜照的?孤傲雍容。 红日隐退青幕,星垂平野,一望无垠的?幽蓝天际里,寒芒处处。 “大魏边塞,原是这般雄浑壮阔。沙丘千丈,穹天苍茫,日月星辉,远比京中璀璨。”云葳翘首凝望苍穹,随口感叹。 文昭指着目之?所及处,细短蜿蜒的?一条小河:“若是白日里,你路过那条河,能闻见血的?腥,夹杂着心酸的?诡谲甜味。” “甜?”云葳狐疑蹙眉。 “嗯,人血独有的?甜腥气。” 云葳愕然:“前阵子的?险胜,战况惨烈吧。军报简短,是你故意遮掩,怕我忧心?” 文昭负手感慨:“算是,哪知骗不过你,你倒敢瞒着我跑来西疆胡闹。” “十?年前,我差点?就来这了?。”云葳自说自话:“要不是蓝老拦我,这番奇景我早便?该见过。只是,长河该当明澈,忠魂白骨合该长眠青山。国朝边塞一日不宁,你我便?一日不能昂首对臣民?。” “所以朕要留下,军中幼者不过十?岁有一,他们能来守家护国,朕怎有脸面缩于金銮明堂?上次是朕心软,此番定要把西辽打退西山外,以地势筑起天然藩屏,保我魏土安泰无虞。” 云葳悄然敛眸,状似无意间随口一问:“一载可是不够?” 文昭张嘴就来:“难说。” 一声自鼻腔深处生发的?哼笑紧随其后,被?晚风裹挟着卷入文昭耳畔。 文昭心尖一颤,匆匆自远山挪开?视线回望身边的?云葳,只见眼前人的?脸颊紧紧绷着,若是竖起耳朵来,隐约还能听到磨牙的?声响。 糟糕… 云葳四下环视着周遭地形,悄悄记在心里,一言不发,转身直奔山下。她急于回营去寻舆图和沙盘,不管文昭用是不用,这军师她非当不可! 文昭的?路数,大多正大光明,两?军对垒,刀兵相对;可云葳只认权腕得?力与否,狡黠处见锋芒,剑走偏锋的?奇诡路数实?乃常态,出手果决,亦毫无道义规律可循。 如今仍处于收复失地城池的?阶段,辽人进犯魏土,她理应清剿,至于手段阴损与否,不重要。 打退与歼灭,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当晚,文昭与她寸步不离,但云葳好似瞧不见文昭,时而对着沙盘探寻,时而抱臂苦思,月上中天之?际,她倏尔拍上脑门,脚步匆匆钻进了?宁烨休整的?帐内。 文昭拔腿跟到半路,深觉夜深不便?,她的?身份不好搅扰宁烨,只得?在外间闲逛苦等。 云葳唯恐自己?脑海里成型的?诡计是纸上谈兵,这才?漏夜去寻宁烨讨教的?。 本已入梦的?宁烨被?云葳摇醒,兴致缺缺地靠在床头,打算敷衍着听听从未领兵的?女儿说些无用的?歪主意。哪知她听着听着,杏眼泠然,身子缓缓支起,再后来,正襟危坐,频频点?头,满目惊讶之?色。 “娘?…娘?您在听吗?”云葳说得?口干舌燥,可宁烨杏眼怔愣,半晌都没给她回应。 宁烨在身前灼灼目光的?注视下回过神来,正色问她:“…啊?听着呢,这是陛下的?主意吗?” 云葳不服不忿,也不回应她:“您觉得?可行否?” 老母亲一拍大腿:“甚好!” “那就好。”云葳无意耽搁,无形的?尾巴悄然翘去天上,拍拍屁股起身走人:“您睡吧。” 宁烨还没回过弯来,扯过被?子搭在身上,忍不住感叹:“陛下锦囊妙计环环相扣,真是奇才?…” 直到大军依从云葳的?鬼点?子把辽军包了?饺子,大胜而归的?庆功之?夜—— 宁烨病体初愈也来凑热闹,端起酒碗却先听到云瑶得?瑟揶揄的?一嗓子:“姐,你可以啊!这鬼主意真就打得?辽军屁滚尿流,一个没跑成!以前当你只会文邹邹,是我狭隘,来干一个!” 她杏眼一僵,酒碗险些脱手,自家女儿脑子里养着多少只古灵精怪的?狐狸,她是全然拎不清了?! 隔壁桌前,怄气故意躲着文昭的?云葳与将士挤在一处,拂开?云瑶躁动摁住她肩头的?爪子,故作沉稳:“注意行止,好没规矩。吾命人给你帐内放了?一册手札,是基础毒理与西域毒药方,尽快牢记。” “啊?”云瑶把五官拧去一处:“之?前想学你不教我,现在每天刀里来枪里去的?,哪有心力?” 云葳默然须臾,手指戳上云瑶的?护腕,气音轻吐:“借一步说话。” 姊妹二人前后脚走去帐外空场去说体己?话时,主帐内,文昭与萧妧的?视线尽皆循着二人的?背影游走。 “信可送入京了??” 文昭虚离的?视线垂于桌前的?一碟米糕前,口吻里满是探寻。 萧妧从帐外移开?目光:“算着时日早该到了?,但澜意未见得?听臣的?。” 文昭扶额苦笑:“你呀!”她捏起一块在西疆内珍贵远甚黄金的?米糕,觑眼远瞄那两?个对碰一处咬耳朵的?头颅,讷讷引诱:“阿妧,去帮朕把她哄进来。” “得?嘞!”萧妧俏皮抱拳,快步提腿直奔云葳。 咬耳朵的?脑壳从一对变成了?三角鼎立,嘀嘀咕咕啰嗦老半天。 月色清寒,星子却嘹亮,晚风斜垂天际,耳畔的?碎发尽皆飘向西北。 云葳抬手撩开?耳廓碍事的?碎头发,仰首望着高天玉津:“赏月观星,品酒做诗,不比帐内舒坦?入乡随俗,边塞军中就该有行伍特色,何须仿效深宫高墙内的?饮宴做派?萧将军,一人一坛酒,可否?” “否。” 嗓音换了?归属,文昭负手近前,出言拦阻:“你这一杯就倒的?酒量,还敢与同袍叫嚣?米糕难寻,浪费可惜,走吧。” 萧妧自知不该插手二人私事,借机拉着云瑶跑出老远。 云瑶满头雾水,被?萧妧拉着连颠带跑往营地边缘跑着,气喘吁吁却还压不下好奇:“萧姨,我姐和陛下怎么了?这是?她俩别扭多少天了??” “傻不傻?陛下想她回京去,她想陛下回京去,这么僵持着能好才?怪。”萧妧一巴掌呼上云瑶的?脑袋瓜:“刚才?你姐姐嘱咐你何事了??” 云瑶脚步一顿,羽睫凌乱,摇手敷衍:“没…没啥。她除了?训我,还会干啥?” 萧妧抿抿嘴,瞧着眼前耍滑带不熟的?小贼,无奈摇了?摇头。 这点?防人如防狼的?小心思,和云葳一样一样的?! 云瑶顺势回眸瞄着方才?的?空场,只见文昭和云葳小幅度的?拉拉扯扯,嘴唇翕动着,正在说悄悄话: “不闹了?,这么多将士在此呢。快着些,米糕冷了?你咬不动。” 云葳拂掉文昭的?手,默然不言语:“…” 文昭复又?厚着脸皮捏住她的?衣袖,话音再软三分?:“此番小芷神机妙算,大功一件,与朕去帐内喝杯庆功酒,给朕个面子?” 云葳悄然翻了?个白眼。 东风吹过二人各自低垂的?指缝,有些清寒。 文昭搓搓手,顺着袖管去捉云葳缩在袖间的?指头,捏住后轻轻摇晃着:“那朕命人把酒席也摆在外面,就…摆在星星最亮的?地方,好么?” 软声软气的?一声使性子的?娇声紧随其后:“哼!” 文昭眉眼间顷刻荡出一抹笑意,忙扬声唤人:“秋宁!” 秋宁老早在帐内门边偷偷瞅着,听得?吩咐,不待文昭解释,便?自觉主动把酒水吃食安置出来,拽起槐夏退得?遥遥。 营内军士酒足饭饱,营边萧妧举杯邀月,心中念着的?,是聚少离多的?舒澜意。文昭让她写信给人,利用舒澜意扯谎,以朝政繁乱为由头骗云葳归京去,可她私下里却希求舒澜意别如文昭心意。 有云葳这个古灵精怪又?剑走偏锋的?军师,或许大军能早日班师,全军上下都能尽早与爱人团聚。 “小芷…”酒过三巡,文昭掰一半米糕给云葳塞进唇边,自己?分?掉剩下一半,慢悠悠打算开?口:“过两?…” “过两?天我也留下。”云葳慢条斯理咕哝着糕饼,抢先回怼:“得?胜还朝,一道归京。” 文昭试探的?话开?头即迎来结尾,无奈之?下只好举杯搪塞:“朕是说,过两?日还有些果品能送来边城。” “不必,我非是养尊处优,不体恤臣工的?脾性。”云葳一点?情面不讲的?,自袖中掏出一封数日前拦截的?信件抄本:“舒侍郎在朝助你我料理庶务,你让人扯谎哄我回去,不合适吧?” 文昭凤眸骤然怔住,捏着食箸的?手悬于半空:“你…”她想恼又?不好发作,隐忍嗔怪的?语气满含委屈:“怎么能拦截朕命人发出的?信件呢?” “君主威望,重在言出必行。陛下欺骗我在先,亦诓哄太后只是坐镇帅帐,这等举动下,规矩什么的?,也不是非要遵守。”云葳杏眼滴溜溜一转,抓起酒盏自斟自饮,歪着脑袋朝人俏皮举杯:“再说,陛下教唆朝臣扯谎欺君,总归是污点?。” 文昭语塞,闷头干了?半壶酒,脸上挂不住面子,近乎怄气般回嘴:“行,你留,爱留多久留多久,左右朕不亏。” 云葳阴笑着哼一声,微微勾唇,手指覆上一块米糕:“这糕饼倒是合胃口。” 文昭淡然一语:“以后都没有了?,将糯米运来边塞制作此物,劳民?伤财。” 云葳小口小口吃着捏下来的?糕饼块,语调悠哉悠哉:“无妨,回京再吃,我不贪嘴。” 文昭再度失语,边回眸乜着身侧得?逞的?小贼,边咕咚咕咚饮尽了?壶中酒,一滴不剩。 * 半载韶光飞逝,京中粉樱烂漫之?际,大军班师,帝后同归。 辽军数月来主将接二连三莫名?暴毙,临阵换将节节退败,不得?已乞和讨饶,远遁戈壁。 老将经此一役,披红带彩在所难免,尽皆卸甲荣养于京,朝堂武将行列中,多出两?道飒爽的?年轻女将傲岸的?风姿。 此后数载,大魏海晏河清,国力蒸蒸日上,帝京高阁亭台处,常有二人偎依黄昏暮色中,静赏光仪年间的?韶华盛景。 朱颜苍老,赤心不改。天下长宁,岁岁康安。 同行并肩三十?载,鬓边雪满明眸之?际,辽彻底成为国土内一藩国,纳贡称臣,大魏首任女帝平生御驾亲征计有六次,终得?偿所愿,亦为此生书就完美收官的?一笔,帝业留名?青史。 继任之?君,已然是当年不经世事的?幼妹文瑾的?小女儿。 阳春三月,花枝外绽,满庭青翠。 小皇帝晶眸顾盼生辉,挽着云葳的?臂弯,与人在御园漫步,一道往紫云阁去,随口闲聊的?话音徐徐:“云姨,朝政庶务繁杂,先前皇姨母躬亲传授我理政的?时日尚短,您留下辅政,好吗?” 云葳踏上禁中紫云楼时,因体力不比少时,气息添了?几分?急促,她转眸眺望远山雾霭遮蔽下的?如血残阳,轻叹着婉拒: “我与她今生所行,无愧于心。此后天地辽阔,是年轻人的?。她先行一步铺垫余生,我替她把今朝另一份昌平安宁,一道享受了?,日后再见,也好有得?聊。你也知,这些年,她总是怪我少言寡语,等我二人见面前,我总得?做些功课,备些谈资堵她的?嘴。” 小皇帝有样学样再叹一声:“也好,小姨去何处?给您建处行宫,修葺妥帖您再离京?” “不必,吾去余杭安住即可,家母和妹妹都在,一早备下老宅,心安。” 第123章 番外四 光仪元年, 三月中。 帝京清漪园内,东北角有一片碎玉洁雪般的白樱园,绕过花丛树下,芳草青青爬满斜坡, 一路蔓延进荷塘深处, 与软泥青荇交织一处。 石径小?路上的鹅卵石被踩得圆滑至极, 舒澜意拉着萧妧手的臂膀被人拐带着晃来晃去的, 她难以自控地垂下头,把?每一步路都落得沉稳而坚实, 生怕一个不?留神?滑下青草坡。 “妧妧, 慢着点行不?” “踏春踏春,一蹦一跳才叫踏,你那叫老媪挪步!” 萧妧的身子比舒澜意靠前半步, 索性倒着走, 边走边与人狡辩, 还故意卯足力气甩起胳膊来,衣袖间裹挟生风。 舒澜意不?屑哼笑一声,试图甩开她的魔爪:“长不?大?的臭小?孩!不?跟你走, 撒开。” “此处不?是你的王府,也非深宫内院,你装乖与谁观瞧?”萧妧损人愈发?卖力气,另一只?手也上阵捉住舒澜意的两只?手,左右前后摇摆着往后退:“就算是丢人现眼也要一起!略略…啊!~” 砰——! 骨碌骨碌——哗啦~ 垂柳摇曳处,对岸亭子中有二位贵妇人对坐谈天饮茶,听得重物落水的响动, 萧蔚不?由得皱眉往荷塘瞧去:“你可有听到什么响动?” 舒珣拣选新茶的手微微顿住:“不?曾留意,”她循着视线落去水中, 瞥见荡漾开来的层层涟漪,随口猜测道:“许是有小?鸳鸯什么的嬉闹吧,这会子就这些小?野物多。” 萧蔚定睛观瞧半晌,见水面?毫无动静,也不?再纠结:“也许吧,论及京中园林,也唯有此处景致最得野趣。” 舒珣面?露苦笑:“野趣?可不?是,前朝旧日皇家园林,新君无心修缮,怎可不?野?” “诶?老姐姐,这话可别再说,新帝登基之际,仔细隔墙有耳。”萧蔚压着嗓子提点,方才舒珣自嘲般感叹时,她后背的汗毛都已经竖起来了。 舒珣搁下茶盏,倦眼望着萧蔚,嘴角挂着调侃般的淡笑,悠然答:“陈说事实而?已。” “切~喝你的茶吧,拿我?消遣作甚?”萧蔚白她一眼,转眸四下扫视:“俩丫头哪儿去了,怎不?见人呢?” 舒珣一怔,也透过花枝寻觅着:“方才还在樱花树下闲聊呢,一转眼功夫怎么找不?到了呢?” 闻言,萧蔚站起身踱步去亭外,指了指对岸:“你说那片樱花林吗?” 舒珣起身跟上,也伸手指了指:“对,就那条池边小?路,我?倒茶前还瞅见了,就方才一晃神?,这俩不?省心的也不?知跑去何处了。” “糟了!”萧蔚一拍大?腿,拧眉发?问?:“你瞅瞅那路尽头,不?就是荷塘吗?刚才那动静,那水涟漪,不?就在路前方?我?刚就寻思,野鸭子什么的,落水哪有这么笨的响,咚一声!” 舒珣满面?狐疑,且口吻带着蔑然的玩笑心态:“你这意思,难道是俩丫头落水了不?成?她们又不?是傻的,春水湿寒,会生病的。” 萧蔚漠然哼笑:“澜意会水?” 舒珣摇头,却?依旧淡然:“不?会。所以她不?会跳水。” 萧蔚无奈一叹,三两下脱去宽大?的外衣,纵身一跃跳下荷塘。 “你干什么去?!”舒珣大?惊失色。 在空中划出完整弧线的萧蔚,于落水前的一瞬补充:“捞你家的小?鸳鸯!” 话音方落,舒珣广袖间的手骤紧,顷刻交握成拳,眼底的惊骇与不?可思议还未消散,心跳却?先一步悬去了嗓子眼。 一池深水此刻仍寒凉彻骨,饶是有些水性,这会子落水的一瞬,四肢受冷也显得僵直不?灵活。 萧蔚拼尽力气游过去时,水中两个身影正?在一处纠缠不?休,但整体幅度却?是下沉的。 不?必问?,下沉最底处的是完全不?会水的舒澜意,正?在那猛喝水吐泡泡呢。 萧妧俯身下坠,伸手去捞人,将人抱住后,忙不?迭地堵住舒澜意的嘴,试图给人渡些保命的氧气。 萧蔚找见二人的身影,一个猛子冲过去,连带着惯性的冲击力拐带下,她拉起舒澜意的另一个肩头,硬生生把?人提溜了上去。 舒珣焦急不?已,早已带着家丁绕到对岸来,立在草丛边四下寻觅,眼见水面?荡漾着水波,便紧锣密鼓招呼着手下人递过长树枝去。 一颗头、两颗头、三颗头…… 三人尽皆浮出水面?,舒珣总算长舒一口气,躬身下蹲,伸手去拉落汤鸡般的萧蔚,解下干燥的外衫给人裹于肩头:“老胳膊老腿的,逞能。” 萧蔚闪身避开,嫌弃摆手:“我?体力好的很,这俩废物,我?要是没下去,都得喂了水鬼。你的衣服给孩子吧,澜意自小?就体弱。” 再瞧那正?主,萧妧瘫坐草丛边挤着头发?上的水,舒澜意被侍从?拉上岸时,嘴里正?不?停地咳着水,此时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舒珣气不?打一处来,盯着女儿疾言厉色:“陛下就不?该准你休沐!” 萧妧半喘着气,仗着舒珣宠她,忙摆手自揽过失:“姨,不?怪澜意,是我?拽她下去的。” 舒澜意半条小?命都差点交代了,这会儿无心解释,也无心与萧妧清算,只?管一下下拍着胸脯顺气,整个气道难受得不?行。 萧蔚左瞧瞧,右看看,见几人僵持,不?得已主动上前,抽走舒珣臂弯处的外衫,给舒澜意裹紧一圈,而?后才丢了自己?的外衣,扔上萧妧的脑壳,开口的话却?是对舒珣说的:“都各自回府吧,自家皮猴子自家管。” 说罢,正?贪婪握紧外衣的萧妧忽而?被暴躁老母亲揪住了耳朵,往路上扯去:“嗷嗷啊,娘,耳朵,耳朵还要呢!” 萧蔚咬牙瞪视边走边跳脚的女儿:“你娘的耳朵好得很,闭嘴!” “我?的耳朵,我?的耳朵,嗷,好痛好痛!娘,亲娘!”萧妧欲哭无泪,她又不?是故意掉水里的,方才拽不?起舒澜意,她魂儿都吓丢了。 萧蔚恨铁不?成钢,想起水下那游泳水平稀烂的女儿稀里糊涂、大?大?方方地把?氧气过给舒澜意,仍心有余悸:“废话,不?是亲生的,我?让你烂在淤泥里,夏天开朵荷花!” 一对母女骂骂咧咧,鬼哭狼嚎出园去。 反观另一对,倒是安分?许多—— 舒澜意只?管披着外衫干咳,耷拉着小?脑袋,视线点落在飘摇随风的小?草梢头处,极力逃避脑壳上舒珣审视的眸光,缓解周身的不?自在。 “怎么落得水?”舒珣负手在侧,悠闲望着池水涟涟,仿佛并不?算在意孩子们落水的险情。 怯怯的低沉话音堪比蚊子:“失足。” “哼。”浅淡的冷笑自鼻腔生发?,舒珣乜她一眼,转头吩咐随侍:“去太医院请人,往萧府去一位,再领府上一位。” “没事儿。”舒澜意无心大?动干戈:“我?就是有点冷。” 舒珣没理她,径直往大?路上走,语气波澜不?惊:“来人,带郡主回府,禁足。” 舒澜意本还沉溺于舒珣的关?顾里,暖洋洋翘尾巴的心房顷刻如?寒潮过境,冰冻三尺,有苦难言。 她暗自给萧妧记下一笔账,小?小?声嘀咕着:“臭蛋,你等着!” 自此后,舒澜意不?出意外的,瘦弱身板沾惹风寒,告假不?去禁中当值,在雍王府休养半月方好。 萧妧傻不?啦叽的,萧蔚问?什么她答什么,洞悉落水内情的老母亲怒火中烧,一顿竹笋炒肉毫不?留情招呼上身,倒霉蛋也被迫卧床休养了半月。 难姐难妹半月后重逢,思念胜过怨怼,一个个忘性比天大?,见面?就美滋滋相拥一处去了。 萧妧心存愧疚,是带着礼物主动去的雍王府。她一边鼓捣着装礼物的小?木盒,一边以余光偷瞄舒澜意清减一圈的容色:“听说你沾染风寒,落下病根没有?” 舒澜意定睛凝视着她开锦盒的动作,手指在袖口里来回摩挲,低垂的眉眼微微忽闪着,声音也轻微而?柔缓:“没,小?病。你呢,还利索吗?” “我?啥?我?身体倍棒,哪儿跟你似的,娇娇弱弱的?”萧妧笑嘻嘻掏出一枚白玉簪来:“喏,你整日穿官服,好看的钗环戴不?上,我?亲手磨的,梅花簪,衬你。试试?” 舒澜意接过簪子,指尖左右捏着转一圈,就放去了桌上,视线转落萧妧的身后,一本正?经问?:“我?是说那里,”说罢,她还俏皮努努嘴:“痛不?痛?” 萧妧的脸颊倏尔涨起漫天红晕,一巴掌拍上桌子:“舒澜意!” 舒澜意早有预料,只?慢条斯理地把?手插进袖管,摸出一小?瓷盒,推去她手边:“回礼,也是我?自己?研磨的,去肿的药膏,还放了香粉。” 萧妧哭笑不?得,低头盯着药盒,抱臂哼叹:“你脑子烧坏掉了?伤处抹药还飘香味?你当是做烤肉吗?还香飘十里,生怕人不?知道的?” “…扑哧——” 舒澜意实在没憋住,捂着肚子笑弯了腰:“妧妧,今晚留下吃烤肉?” “舒澜意,你泼皮!你无赖!” 舒澜意笑得越是欢畅,萧妧的火气就越来越大?,盛怒之下,毫无礼数规矩可言,魔掌一下下砸上舒澜意笑弯的脊背处:“笑你大?爷的!”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舒澜意笑岔了气,憋得满脸通红,又激起了本未恢复完全的阵阵干咳。 “吱呀——” 舒珣闻声而?入,才一推门,就见二人张牙舞爪颤抖一处,一个笑趴去地上,衣裙团成一个软蛋蛋;一个满头步摇乱飞,面?目狰狞,嘴里更是频频“口吐莲花”。 她只?在门边站着,嘴角挂起意味不?明?的笑靥,不?关?门,也不?开口。 门声过后再无动静,俩人心再大?,也意识到情况不?妙,各自收敛威风,齐刷刷抬头观望。 只?一眼,两颗头颅低垂,似无力撒欢的小?兔子,那叫一个老实! “继续,无需请人过府便可看戏,本王觉得甚好,停下作甚?”舒珣讪笑着调侃,还扯了一把?椅子,随意而?坐。 “姨母安好。” “娘。” 二人忙不?迭地整理好衣衫,乖觉躬身一礼,排排站的姿态极尽规矩。 舒珣淡然扫视着拘谨的俩人:“刚刚演的哪出戏码?是京中新出的戏本子么?” 萧妧深觉头皮发?麻,大?着胆子绕开话题:“舒姨,家母命妧儿来请您和澜意,赏光到敝府吃…吃烤肉。” 舒澜意倒吸一口凉气,萧妧这是撒谎乱弹琴! “烤肉?”舒珣挑挑眉:“吾怎么记得,你母亲今日奉陛下之命于京畿军营巡检,圣谕好似说得是三日?” 萧妧一怔,她就是逮到萧蔚不?在家,才偷溜出府的,想着把?舒澜意拐回去,萧蔚就不?能收拾她,一举两得。 但萧蔚去了何处,她的确一无所知。 “啊…这……”她一贯心直口快,扯谎从?不?擅长,此刻双颊绯红,耳朵也已经烧起来了。 “想吃烤肉?”舒珣不?疾不?徐:“也好,晚些叫下人去备。吾方才出府,就是应了你母亲,去你府上接你过来看顾,不?料扑了个空。回来见你在此,倒省了许多事。” 知晓始末后,萧妧巴不?得钻进地缝里去,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 舒珣转了视线,对着舒澜意道:“太医如?何嘱咐你的?不?过十七岁,就想缠绵病榻了不?成?” 舒澜意瘪瘪嘴,头垂得愈发?低,刚刚猛烈的干咳,约莫听起来实在骇人:“让母亲担心了,女儿以后注意。” “烤肉尚需时辰,你们既然无事,太后她老人家三日后去京郊礼佛,你们手抄些经文送去宫里罢,权当帮我?们这些老人分?忧。” 舒珣搁下话便起身离开,虽是商量的语气,却?无人敢不?照做。 舒澜意欲哭无泪,瞥萧妧一眼:“下次悠着点吧,仔细我?娘找萧姨告你一状。” 萧妧瘪瘪嘴,转手捂去身后,故意撒娇挤眼睛:“好澜意,我?屁股痛还没好,坐下抄经肯定疼得呲牙咧嘴,长吁短叹,很烦…” “得得得,我?给你抄,小?祖宗!”舒澜意捂嘴打断她的施法:“小?懒蛋,好吃懒做,惹是生非,以后可怎么办呐?” “你养着我?呀。”萧妧不?以为意,顺势抱住舒澜意的胳膊,以软软的脸颊讨好般蹭蹭:“老天是公平的,你稳重得力,我?就得活泼娇俏,彼此互补嘛。” “嘘——”舒澜意贼溜溜四下张望,抬手点点萧妧的脑门,轻笑着嗔怪:“你小?声些,别让我?娘听见。” “噢~”萧妧挽着她的臂弯,把?人往外拽去,故意扬声调侃:“小?郡主,咱去哪里虔心抄经?是不?是还得净手焚香?是不?是你的房间好些?” 舒澜意装得正?经:“就去我?房里吧,宽敞,一人一张书案。” 二人走去廊下时,萧妧与她咬耳朵:“有没有好吃的给我??我?娘看得死紧,我?嘴巴淡出鸟来了。” “说话能不?能文雅些?”舒澜意无奈哼笑:“姐姐前阵子出门,从?南方带了醉鱼和荷花酥,给你留着呢。” 说罢,舒澜意忽而?抽出胳膊往回走。 “你干嘛去?” 廊下随侍不?少,萧妧没好再拉上人的胳膊,只?拔腿追了上去。 “药。”舒澜意比划一口型,还故意拍了拍自己?的身后,与人抛一个鬼脸。 萧妧杏眼瞪得溜圆,顿住脚后,气急败坏吼一嗓子:“我?不?要!” 半刻后,王府内院,舒澜意卧房内—— 一方屏风隔断两处世界,屏风外舒澜意奋笔疾书,屏风内的矮榻处,萧妧扭扭捏捏鼓捣半晌。 “快着些,上好药洗手出来吃点心。” 舒澜意等得不?耐烦,蘸墨的功夫,转头望向?屏风后:“小?心一会儿进来人啊。” 萧妧哼哼唧唧:“我?不?想上嘛。没多疼,在你家上药别扭得很。” “别扭?早就看光光了,你别扭什么?”舒澜意不?屑哼笑:“莫非,妧妧是怪我?没有亲手帮你吗?” “去你的!”萧妧笑骂一声:“把?你孟浪的想法收收,抄经心诚懂不?懂?脑袋转回去,不?准再偷看。” 话音方落,舒澜意只?听得帷幔垂落的轻响过耳,某人还害羞藏起来了。 半晌过去,萧妧才慢吞吞磨蹭着走出来,几度欲言又止。 舒澜意假装看不?见。 “喂,有香味吗?”萧妧怯怯发?问?。 舒澜意夸张地吸着鼻子:“嗯?烤肉味。” “认真的!”萧妧抽开她的笔:“你放的香味,有闻到吗?” 舒澜意脸颊荡开新月般深沉的笑靥,夺回笔来,以笔杆头轻戳她的脑门:“傻瓜,没有味道,那是遮蔽药味的。” 萧妧揉着脑门,悻悻“噢”了声,便逡巡起屋内陈设来:“我?的点心呢?” 舒澜意闷头抄书,不?屑嘀咕:“我?的藏宝地你不?知道?没话找话。” “切~”萧妧轻车熟路摸到舒澜意卧榻下的小?箱子,扒拉起里面?的东西来,翻找出吃食还不?罢休,逮到一个粉嫩的小?荷包,眼睛顷刻觑起:“澜意,荷包不?错,送我??” 舒澜意头也不?抬:“喜欢什么拿什么。” 萧妧眯了眯眼,把?荷包挂去腰间,继续试探:“哪里买的?” “我?姐送的。” 一语过耳,杏眼恢复浑圆,萧妧美滋滋解下荷包:“这样啊,那我?不?能抢的,给你放回去哈。” 舒澜意早猜到了直肠子傻瓜的小?心思:“放心吧,没人同你抢,月老红绳系得太紧。” 萧妧嘴硬,嗷呜咬下一口酥饼:“啧啧,谁稀罕?噫,这荷花酥好吃欸,我?包圆可否?” “随意——” 萧妧抄起一张油纸,将点心包得四四方方:“带回府去慢慢吃,今晚留肚子吃烤肉。话说,我?把?你也顺去我?家行不?行?半个月不?见,梦里都抓心挠肝的。” 舒澜意斜她一眼:“我?要入宫当值的,没你的好命。” 萧妧的晶亮明?眸闪过一瞬失落,而?后又迸射自恋般的精光,小?手一拍,乐呵呵道:“那我?赖在你家不?得了?咱俩一起睡就行。白天把?你上交,晚上归我?。” 舒澜意忙伸手捂她的嘴:“矜持,小?祖宗!” 等人呜呜呜几声安分?下来后,舒澜意才补充:“萧姨怎么可能纵着你在我?家无所事事?要不?我?找机会去陛下面?前说两句,给你个正?事做?咱俩就能一道去当值。” “拉倒吧,我?娘说不?是时候。萧家不?好太惹眼,就算是你当值,舒姨也不?见得乐意罢。我?这纨绔胡闹的戏码演着演着,都把?自己?演进去了,不?然也不?至于被我?娘暴揍。” 舒澜意沉吟须臾,复又落笔纸间:“行吧,那你别主动张罗回家,等萧姨回来接你。” “得嘞!” 萧妧一个箭步飞扑上床,半趴着挥舞着小?腿和脚丫,丝毫无有大?家闺秀的仪态:“后日是否休沐?京中有马球局,一起去?” “人多,吵嚷。” 萧妧双手支着下巴:“那…咱俩去郊外放风筝?” 舒澜意应承的格外爽快:“好。还用去年的风筝?” “好呀,去年我?的小?金鱼赢了你的大?老鹰,是有些福运在的。” 舒澜意腹诽:福运?还不?是我?故意放水! 第124章 番外五 光仪三年?, 元月。 新岁方至,帝京大街小巷内红灯高挂,夜间更是火树银花,张灯结彩。 护城河畔日渐柔软的垂柳枯枝随风摇曳, 月上柳梢, 渐趋浑圆, 光晕柔和清亮。 树下停候一辆毫无装饰的朴素小马车, 车内佳人?循着窗子缝隙四下环视,满面期待与焦灼占据着神态的主调。 “咚咚, 快开门!” 马车门被挠响, 车内人?忙不迭地推开车门,一只手紧随而至:“快进来!” “呼~~可跑死?我了!” 乔装成高门小厮的萧妧探身钻进马车后,自行拍着心口顺气:“好累好累。” 舒澜意赶紧倒杯热茶奉上, 给人?抵去干巴巴的唇边:“来, 吸一口茶水润润嗓子, 都哑了。又没人?催你,跑慢一点呗。” 萧妧探头猛嘬几口,两只手却?不接杯子, 喝完抹抹嘴:“还要。” 舒澜意又去添茶,只听得萧妧靠着座位仰天长叹:“我哪敢跑慢了啊,陛下给我兵士去抓小云,虽说?最后小云没跟我回来,但这事大家伙都知道了。我娘本不清楚我出去干嘛的,这下子可好,弄清原委后她又发火埋怨我了, 嚷嚷着要把我禁足呢!” 听得这话,舒澜意抿抿嘴, 怅然苦叹:“小云闹这一出,估计自己也有的受。今日午后我让人?去递送染风寒的假消息进宫,府里人?听得清楚,陛下把小云禁足了呢。” 萧妧等得不耐烦,伸手去夺她半端着的小茶杯:“我娘说?了,明天小云生辰,左右舒姐姐在宁家,让我拉你一道去,再送点礼物。毕竟我姑祖母是小云的祖母嘛,我娘说?两家沾亲带故,不能闹僵的。我带兵抓她,不合适,得赔礼。” 舒澜意闷头绞着手指盘算:“礼物…小云喜欢什么呢?就一晚时间,难办。” 萧妧心大:“买两盒点心去?”她转着小茶盏:“这套茶具好看,哪儿买的?我也备一套。对了,我午后在府里担心你好一会呢,骗陛下说?得风寒干嘛?还不告诉我,过分!” 舒澜意扶额,略带嫌弃的笑?嗔:“还买点心?你当小云是你,小吃货?” 嘴损一通后,她一个个摞好小茶盏,自座椅地下的空当掏出一木盒,将茶盏倒扣进去,随手合拢搁在桌案处:“今晚回家抱走吧,送你了。别人?送我的,何处寻来的我也不知道。” 萧妧美滋滋张开双臂环住木盒,满面傻笑?:“大方了?这还差不多。但是…回答我的问题!” “陛下和小云氛围怪怪的,我不称病躲开,难不成在那尴尬看戏?” 舒澜意反手就是一个脑瓜嘣敲上萧妧的大脑门:“我是没及时告诉你,这不是怕你担心,才让人?给你传消息,约你溜出来赏花灯的嘛。再说?,萧姨就算怨你私自领陛下的差事,那发威教训你不也在晚上?我拐你出来,她就打不到你了。” “啧啧啧。”萧妧拂开舒澜意的爪子,嫌弃偏头:“明天上元,今日花灯都是半成品,你真是敷衍。” “噢?”舒澜意存心打趣,挑挑眉笑?看她:“明天某人?一瘸一拐的,能出来赏灯?” 萧妧顷刻气鼓鼓,叉着腰与人?掰扯:“你个自作?聪明的大傻子!明天我还得去宁府呢,我娘怎么可能打我?要打也得等我从宁府见人?回来吧?” 舒澜意骤然失笑?:“也不知道谁傻哦。小辈的生辰宴会多在午间,花灯入夜方明,一晚上萧姨发挥功…嗷!” 萧妧一巴掌拍上舒澜意的头顶:“就你能,能得你!别说?了,纯属是故意气我。” 舒澜意佯装怄气,往侧面的座位上躲去,倚靠着马车门低声嘟囔:“我也生气,暴躁成性,动口说?不过就动手,算什么本事?赏灯的心思散了,你走吧。” 萧妧滴溜圆的大眼转了两圈,抱臂哑巴许久,不时歪头扫她两眼:“生气了?真生气了?闹着玩的,我手不重?呀。” 舒澜意闭眼假寐。 萧妧急得搓手,挪着屁股蹭去舒澜意身边,与人?咬耳朵:“真没使劲。我搓猫都比这力气大,我要是真拍,你非得爆浆不可。” “我是不是还得配合着制造点流心出来?”舒澜意陡然翻了个白眼。 “豆腐脑也行。”萧妧嬉皮笑?脸,抓起她的胳膊摇晃:“你制造不出来。但是刚才半路我看到街边有甜豆花,我们去吃吧,跑累了,饿。” 舒澜意故意唱反调:“我吃咸豆花。” “有咸味的,许是我看错了?走嘛~” 舒澜意面色仍旧漠然,自鼻腔里生发一声闷哼:“哼,还动手吗?” “动手!”萧妧中气十足,拍拍胸脯:“动手喂你豆花吃呀!” “扑哧——” 舒澜意没绷住,彻底破功,随手叩叩马车内壁:“车夫,去豆花店那条街。” 哒哒哒的马蹄声响起,小马车摇摇晃晃的,载着心满意足的萧妧往美食附近去。 舒澜意却?是清楚得很?,那家豆花店老板娘从不做咸豆花,她虽不喜欢甜腻的口感,但萧妧喜欢,一道尝尝也无妨。 一人?甜在喉头,一人?甜在心间,值得。 一刻悄然,萧妧吸溜掉最后一口豆花,忽而灵机一动,朝着店家吩咐:“大娘,再来三碗给我装起来,我要带回去吃!” 舒澜意脑子发懵,意图拦阻:“要这么多?入夜吃豆花不好消化,算了吧。” “这家甜滋滋的豆花很?是地道呢。”萧妧单手托腮,晶眸映着花灯的光晕:“我给小云买的,明天送给她尝尝。她在京中待的日子短,肯定?没吃过。” 舒澜意讶异非常,指着打包好的豆花发问:“你不会把这当礼物吧?明天会坏的。而且这礼物,是否有些…寒酸?” “切~”萧妧拎过豆花,一本正经的解释:“礼物贵在实用,小云缺珠玉财宝嘛?帝京风物,人?情民?俗,于她才是新奇。而且小郡主你呀,养尊处优,又怎知百姓冬日借助寒冰储藏吃食,三五日都是新鲜的呢?” “三…五日?”舒澜意吃瘪,不熟悉的领域不好多言:“行吧,莫要让人?吃坏肚子。” “坏不掉的。”萧妧了却?一桩心事,乐呵呵瞧着舒澜意:“我的礼物选好了,你的呢?” 舒澜意于玩乐事缺短见识,凤眸微转,抬头狡黠道:“请妧妧赐教,可否?” 萧妧挠挠脑袋:“唉,愁人?。不过最近我听长公?主说?,京城贵女都在求购新开的脂粉铺里出的一款水红色胭脂,道是一两值千金,好多贵妇都抢不到呢。” 舒澜意垂手去捉萧妧躁动的指尖,捏住揉搓着:“在哪里?带我去?” 萧妧大惊:“很?贵欸,真送那个?” “去看看吧。声名远播,该是有原因的。” “行吧,在那边。”萧妧抬手指向河对岸:“东市第三条街正中第一家,店面格外宽敞气派。” 舒澜意偷摸眯眯眼,悄然弯起唇角,暗自感叹萧妧踩点够准的,怕不是早已惦念多时。 两刻倏忽,二人?挤进店面,里面云鬓披帛交错纠缠,满是一身珠玉的贵妇人?,正在争抢为数不多的胭脂份额。 掌柜的嗓门甚大:“诸位夫人?姑娘们,本店今日当真只有五十份,货品都在小老儿手中,都莫要抢,先?到先?得可行?明日还有的!” 来此的都是有些身份的,谁也不肯让谁,有人?多嘴:“哪个来的也不晚,你迟暮开门,大家蜂拥而入,如?何分先?后?” 掌柜的沉吟少顷,得逞的狐狸眼弯了弯:“那…价高者得?起价五十两白银一盒,出价高者优先?。” 萧妧目瞪口呆,扯扯舒澜意的衣袖:“咱走吧,抢钱呢?平日这不足掌心大的小盒子,顶多卖一两银子吧。” 舒澜意摸了摸荷包,钱指定?不够,但柜台处已有人?加价去抢胭脂了。 大家买的不是胭脂,是颜面,是争风凑热闹后如?愿以偿的舒爽。 赶早不赶晚,她拍拍萧妧的手:“在门口等我。” 不待萧妧拦阻,舒澜意侧身挤进柜台最前头:“老板,我要五盒,每盒出银八十两,烦劳送去雍王府,届时会有银票五百两,权当贺您上元生意兴隆。” 一语落,店内众人?虽有惊讶或是不悦,也不敢再多嘴。舒澜意周身衣装气度,随意扫视一圈,身份便不难猜,自也没有哪家不知趣的官眷扫小郡主的兴致。 掌柜的乐开了花,频频点头:“好好好,小人?定?尽快给您包好送去府上,多谢小郡主抬举!” 舒澜意无意寒暄,只微微颔首后,便拔腿离开了铺面。若非发觉萧妧喜欢却?舍不得,她断不会凑这热闹。 萧妧刚才竖着耳朵听得清楚,舒澜意一张嘴扔出去五百两,她肉疼心更疼,见人?出来,一把拉着舒澜意往马车里钻:“你怎么回事?舒姨不打你是吧?乱花钱。” 舒澜意垂眸,慢条斯理回应:“没有乱花。你喜欢,买了就不亏。京中追捧之物,送谁也都觉是个热闹,给我姐姐、宁烨大姐和小云一人?一盒,剩下一盒你拿给萧姨,她会高兴的。” 萧妧眨巴眨巴眼:“不给舒姨嘛?” “我娘不喜欢这些。”舒澜意刮刮萧妧的鼻尖:“我知道萧姨也不太喜欢,但你需要讨好她呀,你这不懂事的小泼皮知道送她礼物,她自是没脾气的。” “嘻嘻。”萧妧羞赧又意外,舒澜意体贴周到,还能猜到她的小心思,此时此刻她心里早已百花盛放了,多说?无益,不如?傻笑?。 舒澜意思量须臾,试探发问:“要不赏灯后你去我家?取走胭脂再回家。” 萧妧俏皮撞上她的肩头,满眼期待:“那我住你家呗,反正明天咱俩一道去宁府,我娘没话说?的。” 舒澜意就等这句话呢,面上却?甚是淡然,中规中矩答:“也好,我让人?去萧府递送口信。” “好耶!”萧妧骄傲地挥舞着志得意满的两个小胳膊,爆发一声傻叹。 “小疯子。”舒澜意笑?着损她,悄然偏开身子,免得被撒欢的萧妧误伤。 待到二更天,俩人?才拖着疲惫的身躯抵达雍王府。 王府侍从见到舒澜意,便小跑着上前:“王上唤您回来先?去书?房,萧帅也在。” 一语过耳,萧妧面露紧张,偷摸捏住舒澜意的广袖,悄悄咬耳朵:“怎么办,不是来抓我的吧?” 舒澜意装得沉稳,转眸问侍从:“有胭脂铺的人?来吗?” “来过了,管家结的账,胭脂送去您房间里了。” “嗯。”舒澜意低声嘱咐萧妧:“前头有我,你躲去我卧房,先?去试试胭脂合不合心意?” “溜啦溜啦。”萧妧脚底抹油,撒丫子便逃。 舒澜意扶额自语:“还真是一句客气都没。” 她只好孤身去面对书?房未知的情境,在回廊下鼓足勇气才推门入内。战战兢兢见礼后,她惊惧忐忑的小心脏才恢复平静。 萧蔚来此,原是怕小辈安置不周详,特?来送提早备下的礼物的。 至于萧妧偷溜出去的去处,除却?找舒澜意,萧蔚想不出第三个地方,自也不担心。 发难也不是无有,舒珣慢悠悠问着舒澜意:“五盒脂粉,如?何分派?” 舒澜意语塞当场,她千算万算,就没算自己亲娘,好似不大合适。 舒珣见女儿局促的好比门神,杵在远处一动不动,只哼笑?一声:“那小盒子里装得可是金粉?五十两,你可知能买多少粟米丝帛?” 舒澜意垂眸,不敢吱声。 萧蔚搁下茶盏,站起身来拍拍她的肩头:“萧妧被你藏起来了?我厚脸皮问一句,可是给我备了一份胭脂,换萧妧免受一顿皮肉苦?” 舒澜意的心思被人?当场点破,不免促狭,只咧嘴尬笑?着,回应不是,不回应也不是。 萧蔚搭眼一瞧,便了然于心,只善意提醒:“这物件你不该给我,也无需教萧妧这些,她那直肠子没这主意。拿一盒送给陛下去,如?此圈钱的行当,陛下会感兴趣的。” 舒澜意一惊,满目错愕还未散,只听萧蔚又道:“天晚了,我先?回家去。都留步,别送。对了,澜意,你的心意我和阿妧领了,明日我让管家送二百两银票来,收着,不许推拒。” 舒澜意瞄一眼舒珣,不敢多嘴,乖觉温声应下,象征性将人?送出廊下,便急匆匆一溜烟躲去自己的寝阁里。 萧妧舍不得用这千金贵重?的脂粉,仅用指尖蘸取一丁点,在手背晕开,看了看成色。 舒澜意推门而入,她小跑着迎上来,举着手背问:“是挺好看的吧?很?细腻呢。她们叫你什么事?” “你娘带了一把新制未开刃的君子剑,还有一部?传世孤本古籍,让我们明日带去给小云。”舒澜意垂眸盯着萧妧的手背:“小小气气的,怎么不涂去脸颊试试?这能看出什么?” “这么贵,自然要重?要场合再用呀,不然多浪费。” “敷着赏心悦目,就不浪费。” 萧妧咂摸一会,眯眼试探:“嗯?你什么意思?我平日不涂脂抹粉,你嫌弃我素面朝天不成?” 舒澜意满目费解,忙揽过她的肩头紧紧搂着,好言好语安抚:“哪能呢?从襁褓彼此看到大,早看习惯了,比照镜子看自己都自然。” 萧妧纠缠不休:“你等会儿,自然与赏心悦目是两个意思。咋,看久了我不赏心悦目了是不?” “不不不,我还要把你从大看到老呢,以后的许多年?,妧妧长成什么样,我猜不到噢。” “这还差不多。” “走啦,去试试胭脂嘛,我想看。” “…行吧,就涂半面呦…” 月落日升,翌日二人?往云府去,陪云葳过了个生辰。 云葳收到诸多礼物,握着那精巧的小胭脂盒子时,脑子里在想,这小盒子装毒药应该不错,便兴冲冲追去问萧妧:“萧姐姐,这盒子从何处买的?” 萧妧一愣:“你真是好眼光,但盒中物才是昂贵的,是城东新开的那家胭脂铺的,人?家应该不卖盒子。” “昂贵?有多贵?”云葳也不喜脂粉,对这些事毫无认知。 萧妧俏皮张开虎口,比了个“八”。 云葳傻乎乎:“八…百两?” “哈哈哈。”萧妧乐得前仰后合:“八十两啦。八百两,强盗都不敢这么卖,普通脂粉这些只要八十文?哦,可别被人?骗啦。” 云葳摩挲着小瓷盒,面露羞色,小小声应道:“嗯,多谢萧姐姐。” 萧妧指了指远处拉着舒静深说?话的舒澜意:“你谢她就行,她买的哦。” 随口闲聊几句分开后,云葳急匆匆去寻桃枝:“姑姑,查查这脂粉的铺子是谁的产业?卖价高的出奇,不正常,圈钱太甚,只怕有问题。” 桃枝接过观瞧一通,挖出些脂粉嗅了几下,眉头顷刻皱起大疙瘩来。 数日后,蓝老传讯给云葳,云葳撕开信纸,险些背过气去: 店面乃阁中新置产业,阁主出走一载,耗资颇巨,经费有限,开源方可为继。阁主若心仪,无需废金破银,桃枝可制,配方出于她手。 得知内情的云葳深觉此举张扬太过,慌乱叫停产业,免得被文?昭觉察异样。 京中风靡一时的脂粉铺转瞬关张,买到胭脂的人?手中之物竟成了绝版。 后来,云葳听闻京中有人?竞拍那昙花一现的胭脂,价格溢至一盒五百两。 萧妧闻讯,饶是不忍,却?还是把胭脂卖了出去,笑?嘻嘻捧着五百两银票,等舒澜意夸她一句能干。 舒澜意哭笑?不得:“行吧,你高兴就好。银票不用给我,拿去买好吃的吧。” 萧妧胸无城府,欢喜地拉起舒澜意往长街去:“京中新开一家酒楼,价位也不便宜,今日我请你,大饱口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