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唐宋诗人开始(快穿)》 1. 第 1 章 《从唐宋诗人开始(快穿)》全本免费阅读 [] 天宝十四载,八月。 长安城东南角沿曲江岸的住宅笼盖在一层薄薄雾气之下,前日刚下过场雨,湿意未退,早秋的寒凉已经渗透衣衫,传递至长安人的身上。 一位身着白衫,身形瘦而削直的中年男人提着竹篮,步履稍慢地往家走,路遇邻居寒暄,抬目笑应。 “杜先生,又上山采草药去了?” “是啊,趁着天未降雨,随意走走。”男人笑容温厚,提了提手中竹篮,露出沾染泥泞的湿漉袖口。 “这连绵的雨水可真叫人发愁,我今早去粮市,米价又涨了,不知涨到何时才是个头,”邻居大娘愁叹,见对方面色黯淡,有眼色地抛下这茬,换另一茬道,“杜先生回来就好,我孙儿闹着要你再教他作诗,您看今日有空来我家坐坐吗?” 男人勉强展面:“晚些时候吧,叨扰周大娘。” “不叨扰不叨扰,我们还要感谢杜先生呢……” 问候过后,男人转身向自己家走去。推开院门,阶下被连日雨水泡烂的花草复入眼帘,注视片刻,男人踱进屋内,换下脏污衣衫,坐在榻里,终于长长叹出口气。 自从四年前病了一场,他的身子似乎渐渐衰弱了,曾经无需喘歇的山路,如今竟觉得吃力。 纵然不至于自称老病,却也不得不承认年华消逝带来的艰难。 他到底还应不应…… “——咚!” 沉闷的重响惊破思绪,男人陡然从榻上支起身,下意识往四围张望,不见异常。 ……像屋后传来的响动。 趿鞋匆匆赶往屋外,绕至屋舍后方,本该覆盖青绿之处赫然映入一具倒地的身体。 “这,”男人眼瞳微微睁大,惊骇不已,盯着那具“女尸”猛然回过神,弯身探其鼻息,口中焦虑唤道,“娘子,这位娘子……?” * 屋内。 床榻上,女子唰地睁开眼。 似不适应眼前的环境,躺着呆呆未动。 顷刻间,一声暴喝直冲云霄:“你在干甚么!!!” 树梢栖息的鸟儿倏地受惊,振翅飞走。 “哎呀!瞎喊什么,吓老身一跳!我在给你换衣裳!瞧着斯斯文文的小娘子,嗓门还真不小,哎,你跳起来作甚?衣裳未穿好呢!” 守在屋外的男人听见叫声,忙欲回头进屋,又在迈出半步后刹住。 他略显无措地站在门外,听见屋内相继传来“错了错了,不是这样穿的”、“我自己来,你扯我头发了,嗷——”的争执声音。 片刻后,屋门自内打开,周大娘清清嗓,施施然跨出门槛,男人迎上前,张口欲问。 “精神好得很,不像有何毛病。”妇人善解人意地压低嗓子。 男人悬着的心放下一半:“那她身上……” “也未见伤痕,放心罢,我仔仔细细瞧过了,”周大娘安抚道,“不过,就是脑子摔坏了,连衣裳也不知如何穿。” 男人怔住。 言谈间,裹着粗布麻衣的少女嘀嘀 2. 第 2 章 《从唐宋诗人开始(快穿)》全本免费阅读 [] 对于昏倒在别人家院子之事,少女似乎丝毫不显在意,只对屋内外的陈设兴趣盎然。 “这是你家吗?”扫视一圈院落并发现没什么看头后,她跨进门槛,四处张望屋内布局与摆设,然后发现,依然没什么看头。 与其说没有看头,不如说过于简陋。 屋内摆着一张旧桌,两把木椅,靠里的四足矮床贴墙而设。床头一具栅足书案,案上放着摊开的书卷,案足亦堆放书卷,旁边立架上除少数杂物,仍以书籍为多。 看得出房屋主人对书的喜爱。 但作为生活之所,未免太简单了。少女掂量着,这个屋子的主人好像不太有钱。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西面笔墨纸砚铺展开来的书案,少女信步走去,往那纸上瞧,隐约识得几字,但连缀起来则完全不懂。 “你在写信呀?”还写得文绉绉咧。 见她往纸上瞄,杜甫慌忙趋前将文墨盖住:“咳,这不是信,这是……” 他面露窘迫之色,怕少女对他生出别样评价,但女子只是用好奇而清澈的眼神望着他,他忽又心生惭愧。 “……这是干谒的赋文。” “干谒?”少女迷惑,“是什么东西?” 她果真甚么也不懂。与少女四目相对,杜甫宽容温和地笑道:“娘子从何处来?未请教娘子家姓。” 少女咳嗽两嗓,咧起笑,照葫芦画瓢道:“我姓林,单名,不对,名字叫无求。是外地人,你不用知道得太细。” 不报祖籍,却将闺名直接道出。杜甫心底泛疑,却莞尔:“无求么?是个好名字,想必你的父母希望你一生无忧,无求于人。” “也许吧,干谒是甚么东西?”少女穷追不舍。 杜甫只得无奈相告:“……干谒,乃将自己的诗赋文章呈予朝中身份显赫者,以求青睐的方式,你适才所见赋文,便是欲呈京兆尹。” “获得青睐?为甚么?” “为了求官。”杜甫淡然一笑,望着她稚嫩的脸庞,那上面没有任何多余感情,干净如白纸。 “原来如此,”林无求半懂不懂,“那你很厉害呀。” “厉害么,”杜甫扯动唇角,语里难得带了分自嘲,“津津自夸,谀辞媚上的诗文,娘子亦以为厉害?” 林无求滞住。 “当今干谒的诗文,不过投位高者喜好的献媚之作,求官求仕的文章,哪里写得出下笔之人胸中沟壑。” 杜甫卷好纸稿,轻轻搁在案旁,未再给予少女观览的机会,“……扯远了。娘子若身体无碍,便早些归家罢,你的父母想必正在为你担心。” 不再纠结她为何昏倒于自己院中,仅当作贪玩偷跑出来的小娘子,杜甫轻描淡写,仍是宽容和善的语气。 “我父母才不担心我,”林无求脱口而出,“因为他们根本不在这世上。” 她可没撒谎。林无求盯住杜甫的脸,看他一瞬流露的讶异,以及随之而来的低郁、为难,还有她试图寻找的一抹心疼。 “杜先生,”适才喊“杜叔叔”遭周大娘嘲笑,林无求及时改口,“你可不可以收留我?” “……” “我能给你干活!” “……林娘子……” “我只需要一张床,其余什么也不用,不管饭也行!”决定主动出击的林无求飞快打着算盘,“让我待在你身边就成。” “娘子,”杜甫叹了口气,闭目再睁,眼光专注谨慎,“到底所求何物?” “嗯?” “杜某身无长物,娘子要的,究竟是甚么?” 林无求震惊,不会吧,她暴露了。 “我不要甚么啊。” “那么,娘子可否回答在下,因何出现于在下家中,又为何想要待在我身边?” “……” 那是长辈看待撒谎小孩时的眼神,是年龄与阅历积累下的敏锐,是少年人与中年人之间难以逾越的差距。 见少女半句话也吐不出,杜甫心肠软下来,不欲继续为难:“待明日周大娘将衣裳送来,娘子便请离去罢,你的亲友定然在牵挂你。今夜我将另一间卧房收拾出来,你便住——” “……因为,我喜欢,”少女忽而忸忸怩怩,仿佛难以启齿地小声道,“喜欢你的诗……所以才来找你。” 杜甫微愣:“我的诗?” “对。”林无求低着头,目光上瞟,偷偷观察他。 “娘子原来读过我的诗。” 语气含带迟疑,却也缓和下来,林无求毫不犹豫颔首:“读过,我尤其喜欢你那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渺茫期冀瞬时化为齑粉,她未能望清对方眼底的失望。 杜甫语气终于显得冷淡:“只恐娘子错爱,那句诗,非杜某所写。” 草! * 是夜,林无求躺在榻上,一宿未眠。 “这床板也太硬了……啧。” 她当然不肯承认是内心的挫败感导致,只把原因归结于杜甫家的床太糟糕。 杜甫把主屋西侧的一间卧房腾出来让她休息,他说那原是为妻儿准备的卧房,可惜近两载长安水旱相继,物价暴涨,八月以来更霖雨成灾,生活日困,去岁好容易将妻儿从洛阳接来同住,仅住了几个月便又不得已将她们送去亲戚家。 林无求心情沮丧,甚至些许烦躁。 不是说杜甫是个沉郁顿挫的大好人吗? 不是说他看不得黎民百姓受苦么? 她都“双亲俱亡”了,还要怎么受苦。 那句诗,难道她背串了?不可能,是杜甫写的呀。莫非年纪更大时写的? 抓耳挠撒一夜的林无求于第二日早晨收到周大娘送来的干净衣裳,不得不说,自己的衣裳果然面料舒适,赏心悦目。 本欲厚着脸皮再次哀求对方让她留下,但一对上男人的眼睛,林无求便喉咙发紧,无法张口。 因为自尊么,她不清楚。 她能开第一次口,却开不了第二次。 就像她曾经哀求一个被她唤作父亲的男人回家,可家里最终也只剩下她和母亲。 “等等。” 离去前,杜甫忍不住叫住她,将几枚铜钱和一包装好的粮食塞入她手:“这是今晨新鲜的胡饼,虽称不上佳肴,总能充饥。” 递来的食物残留热意,可以想象男人清晨出门采买,返家后又赶于少女临行前封装妥善的场景。 林无求盯着手中铜板,抬头问他:“这是对你而言重要的东西么?” “这,”杜甫一时莫名,然依旧宽慰道,“钱财乃身外之物,你一路上比我更需要它,于我……这些自然算不得甚么。” “那我要个屁。”林无求狠狠道,把钱和食物往桌案用力一搁,大步流星走掉。 身后传来呼喊与追赶的脚步声,她头也未回。 * “居然施舍我钱,当我乞丐吗!” 林无求边走边骂,浑身散发戾气,引得过路行人皆向她顾望。 半个时辰后,林无求垂头丧气地倚墙蹲下,茫然不知该往何处。 其实那几个胡饼闻起来怪香的,虽然饿不死,但吃了也无妨。林无求开始思绪发散,为何要如此有骨气,要脸有什么用。 空洞目光逡巡过人潮不息的街市。 杜甫昨日对她讲,城南一带乃山林胜地,许多贵族显宦在附近修建园亭,山水池苑从曲江直延伸到终南山。坐落于长安城东南角的曲江为朝廷每岁设宴款待新科进士之所,漫步江畔,可览尽长安繁华鼎盛。 他说得那样令人心驰神往,可他自己的住处却矮旧简陋,与曲江池畔朱阁绣户的高门大第如同两个世界。 “让开让开!快让开!” 吵嚷声中,披甲执戈的卫士破开层层布衣,于街中心拓出一条宽敞的行道,沿街摊贩为求闪避,果蔬掉落而不及拾,鲜红的石榴在卫士践踏下汁液迸溅,宛然盛放在土地上颓靡艳丽的花。 旁边两人窃窃私语议论:“今儿个是什么日子,竟由金吾卫开道,沿街守卫。” “听闻今日杨相国于芙蓉苑设宴,款待虢国夫人姐妹,瞧这仪仗架势怕是虢国夫人的车架。” 林无求伸长耳朵偷听。 “来了来了,快看!” 众人举目,林无求亦随声眺望,但见数百人的仪仗之中,十来匹金络高头骏马款款徐行,马饰繁复精美,其上坐着身着窄袖胡服的绯袍仕女,个个神态庄重谦恭。 其后一架金碧辉煌的车舆,车轮硕大,四壁及顶盖饰以金翠,间以珠玉,日光照耀下灿灿生辉。风吹帘动,隐约可见车内之人梳着堕马髻,姿态慵懒,从始至终未露面容,却留予人无尽遐想。 足足一炷香后,马车与仪仗方行远,街市恢复如初,众人又各行 3. 第 3 章 《从唐宋诗人开始(快穿)》全本免费阅读 [] 提问,一个生活拮据之人最需要什么? 回答,钱。 林无求不假思索得出结论,然她更为清楚,此刻她身上半个铜板也无。 杜甫的家在长安城南郊,距离城门约莫要走一个时辰——林无求亲自用脚丈量。假使她多些生活常识,还能准确道出杜甫租住的非木屋,而叫做窑洞。 不过,林无求心思完全放在了如何挣钱上,她一路走一路瞧,去酒楼,酒楼不缺人,去客店,客店老板婉言拒绝。 乐工?不会。佐酒?没经验。绘画?一窍不通。 毛笔都不懂握法的她连代写家书这等酬劳微薄的小事也做不来。 放眼望去,几个皮肤黝黑、头发卷曲的昆仑奴正替人抬轿,林无求八月天打了个冷战,不会要把自己卖了供人驱使吧。 她娘一定会打死她。 微雨数点洒洒坠落瓦背,幕色长久沉阴,秋风送来凉意的同时也送来萧瑟暮雨。 “唉,今年又要颗粒无收了。” 帷帘似的玉珠朦胧视野,林无求闻见苍凉嗟息,移目,白发苍苍麻衣老者拄着拐,步履蹒跚地走进雨幕。 顺着老者的背影往前,河道两岸停驻着满载粮食的货船,乌皮皂靴的官吏正指示一排排劳工将米粮搬运上岸。 “快点快点!动作快!莫教粮食淋湿了!” “最后一船,手脚都利索些,怎么,没吃饱饭吗?” 山羊胡小吏举着伞,另只手背在身后,似因卸货速度太慢而面色不佳,身侧明显为下属的中年男人则对劳役们厉声训斥,不时瞄向山羊胡小吏的脸色。 “孙六,你雇的这些人年纪是不是有些大了,我看他们干活很吃力呀。”山羊胡别含深意道。 上一刻还对劳役呼来喝去的孙六闻言立即向男人谄媚道:“主簿有所不知,如今肯干这种苦力的大多是附近乡县上年纪的乡民,有力气的年轻儿郎不是在家耕地,便是充军在外打仗,上月刚招几个泼皮,没干两日就给我闹事,不好管呐。年纪大的虽干活慢,好歹老实听话,还省工钱,给口饭吃,即可任意驱使......” 正压嗓耳语,一道梆硬的女声打断孙六发言:“请问——” 孙六与山羊胡小吏同时侧目,雨水沿着女子沾湿的鬓发贴颊流淌。 “你们还招工么?” 怎么说呢,孙六觉得少女在说这句话时眼里不抱任何希望。 甚至带着嫌弃。 * 永宁坊,郑驸马府。 一夜舞乐声色,觥筹光影,通宵达旦。 清早,府邸侧门开启,踏着稀薄晨辉,杜甫向引路的管家作揖告谢,轻撩袍衫,无声迈出了驸马府。 牵着瘦驴尚未行远,身后传来高声呼喊:“子美兄!” 杜甫回头,府邸门口一人正挥手,快步向他追来。 “玉川兄?”认出对方,杜甫略微惊讶。 这位名叫常玉川的男子比杜甫小上几岁,同为驸马府宾客,亦是昨夜宴席上诗酒唱和的文士之一。 “子美兄怎的这么早便离去?”文士问道。 “耽搁一夜,不早了,”杜甫惯常微笑,“玉川兄寻我有事?” “是驸马。”常玉川将手中提的一壶酒予他,笑道,“喏,驸马赠你的美酒,上好的剑南春。” 举起的白釉弦纹唇口瓶,釉质细润,白中闪青,与名酒一道彰显着主人煊赫的身份。 杜甫感到意外,婉言谢拒:“无功不受禄,在下怎好领受。” “什么禄不禄的,”文士嫌他迂阔,“昨夜公主与驸马喝得酣畅,你在席间做了几首好诗,驸马十分喜欢,知你亦爱饮酒,便让我来予你。” 将酒壶塞进杜甫手中,文士客气道:“子美兄的名气在长安越来越大,驸马宴游时也常教你作陪,想来子美兄吏部待选的日子不会太久了,封官进仕指日可待。” “能得驸马赏识,乃在下荣幸。”心头五味杂陈,杜甫却配合着牵起笑容。 又言少许,告辞别去。 道旁商贩熙攘吆喝,骏马飞驰过长街,扬尘扑面,牵着的瘦驴甩了甩头,发出沉闷的哼叫。 杜甫摸了摸驴颈安抚,又瞥向挂在驴腰侧的酒。 珍稀名贵的酒,如今却是最不适合他的酒。 这是他旅居长安的第十年。 遥远的记忆逐渐淡去,但他仍记得初来长安时的景象。 意气风发,心潮澎湃。 转眼已十年了。 春酒杯浓琥珀薄,冰浆碗碧玛瑙寒。碧绿清透的琼浆,翩然欲飞的佳丽,渺若仙音的乐曲,不知何时起这些事物再也无法引起他内心的波澜。 早年他言干谒可耻,不屑行之,今时却投诗向达官乞怜,在贵族的府邸充任宾客,陪伴宴游玩乐。 蹉跎十载,再高傲的脊梁也学会弯折。 思量许久,杜甫还是决意将酒卖了,换得些钱再去粮铺买米。 一路行至河畔,见大大小小的官船与商船正陆续卸货,河边劳役排队等候着,将沉重的粮袋扛在肩背,而后拾级运上陆地。 杜甫不由得驻足凝望,那些步履维艰、汗流浃背的劳民,背上扛的粮食,不知又有多少能够分到他们手中。 接着,杜甫目见了一人,准确地说,是一张面孔。 藏于宽厚高大的人影之间,被凌乱垂落的额发遮挡住的一张面孔。 自从半月前离开他家,杜甫便再未见过林无求,他曾短暂担忧过这位看上去衣食无忧,脾气又略透着古怪的小娘子,然随日子流逝,他亦安慰自己,对方应当是回家了。 回到那个能够把她惯养得不识人间世道,连“干谒”亦无所了解的无忧无虑的家中。 他全然未曾想过,会在这里再次遇见她。 林无求站在队伍当中,轮至她时,弯下腰,两个力气浑厚的男子将一袋米落到她背上,接着,又一袋。 瘦矮身子折得比旁人更低,像随时要栽倒下去,她默默跟随前人,一级级缓慢迈上台阶。 行至半途,有人挡住她的去路。 两个泼皮似的男人腰系麻布,袒胸露膀,叉臂挡在林无求身前,显然亦为干活的佣工。 “累不累呀,小娘子?阿兄替你扛如何?” 林无求停顿住,片刻,脚步左移,两人嬉笑着往左挡住路。一阵沉寂后,脚步右移,两人耍弄般堵住右路。 “叫声阿兄便放你行。” 调笑继续着,往来之人不知畏惧二者的魁梧身材,抑或不愿惹事,无人上前劝阻。 咚地沉响。林无求卸下肩背米粮,立直身子。 “我忍你们两个混账已经很久了,”额角青筋暴露,林无求终于忍无可忍,抬头怒道,“阿胸,还阿腿呢,我呸!想打架是吧,来——” 抽起袖子便欲扑上去,监工的孙六却在此刻猛咳数声:“咳咳!咳嗯!......你们三个,杵在那里做什么?当我看不见吗,不准偷闲!还不快干活!” “......”两个泼皮不以为意地笑,互视一眼,甩着胳膊悠然而去。 “还有你,瞪什么瞪?不想要工钱了?”孙六毫不畏惧林无求的眼神。 奶奶的,早晚连你一起揍。林无求心底直飙脏话,面上服顺地拾起粮袋,甩到背后,眼见第二只粮袋腾不出手来甩,她又忍不住暗骂了声,扛着一袋米走出几步,忽被 4. 第 4 章 《从唐宋诗人开始(快穿)》全本免费阅读 [] 临走前,林无求道:“等等。” 她面不改色,走到孙六面前,伸手:“今日的饭,给我。” “呦呵。”孙六脸抽抽。 “是我的,该给我。”林无求一副不拿到誓不罢休的架势。 每日管饭,算作酬劳的一部分,为此前谈好的条件。 孙六原不想给她,思及自己好歹省了半日工钱,懒得再行纠缠,不情不愿甩给她两个冷透的蒸饼:“饿鬼投胎,给给给!” 林无求毫不嫌弃地用荷叶包裹好蒸饼,塞进怀里,平坦的胸膛霎时鼓出个大包。 她略显痴气地朝杜甫呲牙:“走吧走吧。” 杜甫望着她身上脏旧麻衣,道:“你……之前的衣裳何在?” “那件啊,”林无求回忆,“我卖了。” 杜甫刹住步,诧愕道:“卖了?” “是呀,那是蜀锦,还挺值钱的。”林无求摸着胸口鼓囊囊的大包,觉得不甚舒适,于是又将蒸饼掏出,递到杜甫眼皮底下,“杜先生,这两块蒸饼你一个我一个。” “好。”杜甫艰难答道,“待回去热罢再吃,莫吃冷食。” 对方炫耀般稚气的举止,竟令他感到酸涩。 “杜先生。”林无求似乎心情不错,接连唤他。 “何事?” “这个给你。”林无求从裤腰带间掏出捆扎严实的钱袋,“本想再多挣些,结果被你太早发现,只攒了这么点——这是我卖衣裳换的钱,还有半月的工钱。” 毛驴眨眨眼,温顺地站立,不明白主人为何倏而静止。 “……为何给我?” 那是她卖了锦衣,每日背着粮袋风吹日晒攒下的钱。 杜甫发觉自己看不懂这个孩子,她的一举一动,她为何在此,皆在自己意料之外。 他无从防范,又难以接受。 “杜先生,我错了,上次压坏你家院子栽种的决明子,那原是你准备卖钱的草药,却被我一股脑糟蹋了,我不该冲你发火,睡了你的床,连句谢也未道,杜先生,我错了,呃……谢谢你。” 林无求捧着钱袋,未敢抬目与杜甫对视。 她不惯认错,故一席话说得别扭万状,眼神东瞅西瞄,瞥见立于一旁安静歇息的驴,赶忙指着驴道: “我本想给你买匹马的,你这头驴太老了,又老又瘦,身上二两肉宰了都不够吃两天,我打算给你换匹高大的骏马,就像虢国夫人的马那样,这样你往后进长安城只需半个时辰,不对,半个时辰也用不着,可一匹好马居然要四十匹绢,我每日才挣二十个铜板,得攒到猴年马月,于是我便把蜀锦卖了,换得二十贯钱,剩下的再努力攒攒…….杜先生……” 她惊然止住,不敢置信地凝视对方。 世间多少憾,处处潜悲辛。 杜甫眼眶湿润,不知自己因何而触动。 他侧过身,迅速地以袖遮面,拭去泪痕,再抬目,已整理好情绪。 “惭愧。”见林无求目不转睛盯着自己,他赧然道。 林无求呆了,她适才准备说什么来着? “这是你的钱,理当由你收好,我不会收下。” 杜甫的回答在林无求预料之内,她并不灰心,将钱袋仍塞回腰间,心想,不打紧,往后多的是送钱法子。 此刻她须把握时机,争做杜甫心中的好青年。 “杜先生,你怎么不骑驴?” 穿过整条长街,杜甫始终牵着缰绳,未上过驴背,林无求把那头年老体迈的毛驴偷瞟好些眼,忍不住问。 杜甫闻言,眉眼舒展开:“无碍,你若想骑,便予你骑。” 这回轮到林无求腼腆了,她挠挠脸:“哎呀……我不会骑。” “不会骑?” “我从未骑过驴,”瞧见杜甫眼里质朴的讶异,林无求强行辩解,“平日我都乘车。” 杜甫瞬时醒悟,是了,纵落魄至此,对方仍旧是富贵人家的娘子,不乘马车,难道如布衣一般骑驴么。 他不再显露惊讶,沉默地抚抚驴身,拉住缰绳。 “可想尝试一番?”莞尔问她,眸似青山温和。 “想!”林无求眼眸放亮,又迟疑,“它不会踢我吧?” “它只是头又老又瘦,身上的肉宰了都不够吃两天的老驴,哪里能有力气踢人。”杜甫难得笑出来。 林无求厚颜嘿嘿两声,乐滋滋骑上去。 虽贪新鲜,然行至中途,林无求还是乖乖落地,硬把杜甫给推上驴背,这方安生继续行路。 曲江沿岸草茵铺翠,高槐垂柳于斜阳中尽挂余晖,出东南启夏门,暮霭愈浓,水中芦荻渐白,荒草浸道,一派萧索景象。 绕过崎岖山道,踏上生满杂草的石阶,终于走回熟悉的院落。 杜甫将驴绳系于草棚下,看向面前立正站直、等候差遣的林无求,他双手略为窘迫地在袍衫上抿了抿,道:“我去……去给你借身衣裳,你洗把脸,在屋内将衣裳换了。” 林无求:“好的杜先生。” “你的衣裳破了口,须缝补,待衣裳换下,我替你补罢。” 林无求:“好的杜先生,多谢杜先生。” 杜甫不禁牵唇:“毋须拘谨。” 林无求正色:“我不拘谨。”她只想在杜甫心中塑造良好的个人形象。 趁杜甫出门间隙,林无求目光逡巡着这间时隔半月未曾相见的住所,依然环堵萧然,箪瓢屡空,这一回林无求不嫌陋破了,要那豪奢作甚,屋子而已,有张榻能睡觉就行。 风餐露宿半月的林无求收获人间真谛。 她望向架上几卷旧籍,虽不懂古字,仍可依稀辨认书名:礼记,论语,左氏春秋。 对了,书。 杜甫回来时,林无求正出神,欲开口唤她,熟料少女先一步道:“杜先生,上次我记错了,我重新背给你听。” 杜甫被她抓住袍袖,微怔间,闻她朗声道:“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漆如墨的眸子光泽闪动,“怎样?我背得滚瓜烂熟。我说喜欢你的诗,没有骗你。” 林无求自信满满,目光锁住杜甫的脸。这次一定不错。 她记得那人对她道:「这首诗是杜甫年轻时所写,他登上泰山,觉得众山在自己眼中都很渺小,因此他也胸怀开阔,认为自己有朝一日可以登上人间的巅峰,一览众山小。杜甫他是自负才学的。」 他是自负才学的。 错愣的神情于杜甫眼中一瞬而过,接着,他无奈地轻扯回衣袖,淡笑道:“我未曾说过你欺骗我。” “那你相信我吗?”林无求穷追不舍。 “你连我年轻时候的诗亦能流畅诵出,我焉能不信。”杜甫的回答却多了份哄孩子的玩笑意。 林无求未辨出这层意味,当 5. 第 5 章 《从唐宋诗人开始(快穿)》全本免费阅读 [] 清早的山林笼盖于白雾中,沿着幽静深邃的小径上行,时有山涧溪流,鸟鸣空幽,乔木已泛黄叶,露出稀疏的枝梢。 九月山风沁冷,杜甫原恐林无求衣裳单薄,容易受寒,未料其身骨坚实似铁,一副怎么也冻不坏的架势。 “杜先生!你看我采的这个,是不是你说的‘荠’?” 林无求一手握锄头,一手举着株野草,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蹦出来。杜甫接过观览,赞许道:“不错,这便是荠草。” “它有什么作用啊?” “本草注记载,荠利肝和中,明目益胃,以根叶烧灰,可治赤白痢。” “哦......不懂,”林无求实事求是,又关切道,“能卖钱么?” “荠草遍地生长,是类常见药草,大抵换不得多少价钱。” “嗨,那不采了。”林无求一听没了兴致,往土堆上吭哧一坐。 “不过,野荠食味甘美,有补心安神功效,《诗经·邶风》言,‘谁谓荼苦?其甘如荠’,采挖回去,做成汤食或凉菜,也是上佳之选。” 见她沮丧,杜甫微笑说道,搁下竹筐,将那株野荠细心放入筐中。 “真的吗?”林无求望着他的举动,受到鼓舞,立时站起,“那我再去挖一些。” 说罢便又举着锄头乐颠颠去挖野草。 杜甫视其背影,不由好笑叹息。 林无求是个聪明的姑娘,虽不懂吟诗作赋,字也写得不甚美观,但偶尔展现出的灵性依然让杜甫认为,她性本颖慧。 杜甫教她如何分辨那些药草,从根茎和叶状观其名目,又教她怎样挖掘不伤其根。 林无求挖回来的药草从未出过错。 “杜先生,你比我所有老师都要温柔,比所有老师都知识渊博,若你来我私塾教书,必定大受学生欢迎。” 林无求把这些归结为杜甫的善教,她不吝夸张地称赞杜甫,惹对方开怀之余,还说: “我也并非不爱学习,只从未有人像你这样耐心对待我。” 彼时她掐着指尖泥土,漫不经心一句,却让杜甫生出几分伴随怔忡的怜爱。 他想起自己的幼女,不知他的女儿将来会长成如何模样。 是否也有如林无求一般令人爱怜的眼神。 时而杜甫背着竹筐落在后面,停步喘歇,用衣袍擦拭额角颊旁的汗珠,林无求便从前方老远奔回他身边,拉着他的手臂往前走。 起初是推拒,后来挣不过少女,便由她半搀半牵地拉着。 他今岁四十有四,终归不如少年人体力充沛,而林无求更像有用不完的精力,永远不会累似的。在她面前,他身体的孱弱愈发强烈地凸显。 “这是什么?”林无求盯着杜甫手上动作。 “是黄芪,”杜甫拨开高及人身的茎杆,示意她看底下粗糙棕黄的根,“黄芪药用在根,采时须将全根挖出,当心莫挖断了。” 边教着,边蹲身挖采。 “能卖钱吗?”此为林无求最关心之话题。 “能。”杜甫抬目,眉弯沾染笑意。 “我来我来。”林无求自告奋勇蹲下,运锄如飞,刨土力气大得离奇,惹得杜甫连连提醒,莫把根砍断。 “看,还不信我,”将整棵植株举起,林无求露出一口白牙得意道,“我办事,你放心。” 杜甫忍俊不禁,颔首称是。 “无求姑娘。” “干甚么?” “有桩小事,一直未寻得机会问你。” 许为林无求带来的运气,这趟采药之旅收获不菲,除黄芪外,还意外发现数株赤箭,待归程时,不但竹筐满载,林无求肩上还扛了大把黄芪。 林无求脑中警铃忽作,止步不动。 “你的气力似乎超于常人,可知是何缘故?”杜甫眺其僵立的背影,道出心底疑惑。 若说那日观其背负两袋米粮时,他还尚存疑虑,今日见其挖土扛木,行动轻松异常,便再度唤起关于此事的记忆。 林无求稍松口气,回首,面容正经道:“杜先生,我问你,倘若给你三个选择,千里眼,千钧力,千杯不倒,你选哪个?” “这……”杜甫略微犹豫,“那还是,千钧力罢。” “对呀!”脏爪拍拍他胳膊,“我也是这样想的。” 似觉解释完了,林无求扛着黄芪蹦跳离去,徒留杜甫驻足原地,久久思索她的话。 她也是……这样想的? * 原以为采摘的草药可径直拿去换钱,未料还得修去须根晾晒。返家后,杜甫将草药铺展于院中,林无求百无聊赖看了会儿,进屋睡觉去了。 再醒来时,屋外未见杜甫身影,却伫立着一位面孔陌生的男人。 宁静院内,看上去鬓发皆白的老者蹲身去触摸那些药材,俄而又将手放在鼻下轻嗅,似乎在察看草药成色。 他着一袭深色圆领袍,头戴纱帽,长颊高颧,气度不俗,抬首,恰与林无求目光撞上。 “你是谁?”林无求问。 老者拂拂衣衫起身,春风和煦地笑道:“老朽姓郑,乃子美的朋友,不知子美在否?” “子美?”熟悉的名字在林无求脑子里转了圈,尚未有所反应,便见杜甫自厨堂趋步而出。 “趋庭先生!”杜甫显也意外,语里透露着欣喜,“您怎来了?” “来探望老朋友,怎么,不欢迎么。”老者抚须调侃。 “该我登门拜望才是,”杜甫谦逊的姿态令林无求更泛疑惑,“快请进屋。” 两人一前一后,正欲撩袍进屋,老者忽驻足,侧向杵在旁边观察的林无求:“这位小娘子是子美何人?此前似未曾见过。” “她是,”杜甫声音稍滞,含糊解释,“亲族家的孩子,在此暂住些时日。” “原来如此,”老者颔首,抚拍杜甫的手背,嗟叹道,“难为你了。” 杜甫低首,没有答话。 难为甚么。林无求不爽,然忍住未言,磨磨唧唧跟在后面进屋。 “不知先生要来,家中未备佳肴美酒,惟有粗食招待,实在惭愧。” 约莫一炷香后,几碟小菜上案,客人落座,杜甫向林无求介绍,“这位是郑先生,目下于中书担任著作郎之职,你唤郑公即是。” “郑公。”林无求干巴巴唤了嗓。 “好好,”郑虔眼角堆笑,和煦道,“我见小娘子眉目灵秀生动,是富有慧根之相,想来吟诗作词定然不输子美。” 林无求正欲开口,却听杜甫莞尔道:“郑公说笑了,她目今连字也写得不甚熟练,更毋提作诗了。” 干嘛揭她短,林无求不乐,盯着与郑虔相谈甚欢的男子,倏地开口:“子美。” “咳,咳!”杜甫正端杯饮酒,猛然呛到,遮面侧头狼狈咳嗽。 有这么夸张么。林无求黑脸。 对眼前一幕颇感兴趣,郑虔搁筷,笑眯眯问林无求:“小娘子适才唤他‘子美’?” “是啊,你不也这样喊?” 许察觉不对,林无求迅速在大脑深处搜索关于名、字、号的用法,然很快复成一团乱麻。 “呵呵,”郑老先生意味深长地捋须,眼光瞥向杜甫,“子美,你这位后辈倒是颇有趣呀。” “先生见笑,”杜甫窘迫而无奈,艰难解释,“她于人情世理不甚明了,非故意为之。” “我不能这样叫你吗?”林无求望向他。 触及少女诚炙求索的眼神,杜甫陡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你是他的晚辈,自然不宜称呼他的表字,你应当喊他‘世叔’或‘世伯’。”最终还是郑虔替他解围。 原来如此。林无求更新知识库,好像当初是这么教来着。 “可惜,”她怏怏叹气,“我还觉子美二字很好听呢。” 杜甫微愣,倒是郑虔再度笑出来。 “郑公不但诗书画堪称三绝,且精通医术,我的药理知识不少便来源于郑公。” 勉强将话题从自己身上转移,杜甫温言向林无求道。 “子美过谦了,”郑虔捻须弯眉,“你的药理知识乃靠自己习来,老夫并未教多少。” 凑近林无求,眯眼打趣:“论书画,老朽可自诩双绝,唯独诗一项,在子美面前,我是万不敢自封一绝的。” “我知道。”林无求不假思索。 少女直率的反应让郑虔频频开怀,却让杜甫汗流赧颜。 郑虔情致畅快,甚至亲为林无求倒了一杯:“小娘子,老朽今日带的这酒如何?” 林无求呷了口,评价:“还行。” “无求。”杜甫低唤。 郑虔摆摆手,并不介意:“这是寻常人家的酒,小娘子应出自锦绣大户,鲜少品尝这样当垆卖的酒。” “郑公的酒很好,”林无求搁下酒杯,坦荡道,“只我喝过更好的酒,是杜先生之前招待我时给我品尝的剑南春,在我心中,杜先生的酒才是最好的,郑公的酒只能排第二。” 理直气壮,毫无隐藏的偏私。 “哈哈哈,”郑虔仰首展颜,“原来我是输给了子美。” “童言无忌,还望郑公勿怪。”杜甫忙向老者致歉。 “欸,也莫把人家的话皆当童言,人家分明是仰慕你子美才这般说,是不是呀?”郑虔故意逗少女。 林无求笑嘻嘻算作默认,表情诠释四字:脸皮厚矣。 如此,杜甫便再无话可说。 话锋稍转,郑虔又道:“不过,你何时买来剑南烧春这等好酒,却不拿与我品尝?” “哪里是买的,”杜甫神色微暗,缓语解释,“那壶酒是此前宴席上,郑驸马相赠之物。” “原来如此。”郑虔闻言,一改轻松态度,笑容收敛。 驸马郑潜曜乃郑虔族侄,前者依傍皇亲,过着披金撒银的生活,后者自守文心,逐渐放旷超然。 “驸马近来待你如何?” “尚好。”杜甫道,“只是,终不能予我所愿。” 郑虔自鼻腔淡淡哼嘲,边自斟饮边道:“这些王孙贵族,习惯受人簇拥,由人巴结,他们享受如此,也不愿改变如此。” 杜甫垂首不言。 “......先生认为,学生不应继续困守权贵之门?” “你有你的抱负与志向,”郑虔安慰他,“为 6. 第 6 章 《从唐宋诗人开始(快穿)》全本免费阅读 [] 草头秋露流珠,如诉似泣,远山青黛,白鸟悠鸣,寒波澹澹。 翌日,薄冷刺目的白光自窗扉间隙直射而下,宛若利刃劈开朽木,杜甫昏昏转醒,扶按着涨痛的额际,披衣下榻,走出寝门,朦胧视野里映出少女端坐书案后的轮廓。 她低首正瞧什么,闻声向他看来。 “你醒啦,”林无求道,“我劈了柴,熬了粥,你快去吃。” “......熬粥?”初醒的嗓音透着少许沙哑,杜甫略惊讶道,“你生了火?” “干嘛,简单事我也是会做的。”林无求对他反应报以不满。 旁观那么多回,依葫芦画瓢还能有闪失不成。虽从前到后忙了一个时辰,但她决计不肯让杜甫知晓。 “郑公让我好好照顾你,我得给他老人家一个交代。” 像初领差事的小吏,恪尽职守,兢兢业业。 “郑公,”神思微动,溯至昨夜长谈之景,面前的女子却不知听去多少,今日显得颇为乖巧,杜甫生出几许懊悔意,片刻后方才观见少女手底文稿,“......你在看什么?” “看你的诗。”林无求翻开一页,“不过看不大懂。” 移步近前,却见纸上书着: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什么意思?”少女难得虚心请教。 杜甫伸手,摩挲那页纸上凝固的字迹:“这首诗,是数年前我登咸阳桥时所做,写的是......征兵。” 目光穿透纸背,仿佛照射昔时之景。 “征兵?” “不错。”杜甫轻望她,“那年朝廷出讨南诏,征夫数万,我途径咸阳桥,见亲眷送别之景,心有所感,写下此篇。” 手指沿着墨字向下,教她念道:“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他顿了片刻,似陷入深重回忆,半晌方继续道:“彼时咸阳桥头,尘埃蔽日,哭声震霄,满目皆是身披甲衣、腰挂弓箭的士卒与父母妻儿拥别泣涕之景,我问行路者,但道,朝廷征战频繁,官府挨家挨户捕人,征调的多为家中青壮,故沿途尽是肝胆欲碎的白发老人,与抱婴恸哭的年轻娘子。” 指若断木,滑过苍劲古朴的墨字。 “其间一位两鬓斑白的老者,向我言及他的身世,他十五岁年少离家,驻扎河西,入伍时尚不会裹缠头巾,是里正替他裹的巾,今岁归来,年逾四旬,欲探望那位昔日为他缠头的里正,却闻人已故去,他满首白发,而今又往河西营田,戍守边疆,不知何日可解甲归田。”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武皇是谁?”林无求问。 杜甫干涸的唇张了张,欲语还休,最终只温柔道:“是汉时的武帝。” “我明白了!借古讽今,你想指责的是当今圣人。”可少女太聪明,太无邪,不需他指点便通透如镜。 “对不对?”她求证般问。 “......对。”杜甫承认,迎向她琉璃一样纯粹、单薄,未经世事的瞳眸,他想让她懂,“华山东边二百里州,千村万寨,野草丛生,田地荒芜。纵有健妇辛勤耕种,庄稼终不成行列。连年征战,征夫不敢诉苦,百姓啼怨,圣人亦不曾闻听。” “为何要打那么多仗?” “朝中自有好大喜功者,煽动战事,以求功绩,”言至此处,杜甫口吻里带了不同于以往的沉厉与厌憎,“四年前,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征讨南诏,八万军大败,死伤六万余众,杨国忠不但为他遮掩败状,叙其战功,后又募集士兵出击南诏。南方瘴疠,死者十之八九,百姓无人敢于应募,杨氏便遣御史分道搜捕青壮,拷上枷锁,强制送往军营。当日我所目见,不过一隅之景,四海之内,不知多少白首士卒,遥无归期,埋骨异乡。” 鲜于仲通。林无求却是忆及昨夜郑虔之语,怪不得,郑公让她莫轻视他。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杜甫一句句将含义解释与她,林无求听着,脑中又浮现出那人的话。 「他的诗被称为“诗史”,无求,你知道为甚么吗。因为他写百姓疾苦,别人都写自己,只有他的眼睛是向下看的。他的诗有悲天悯人的情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那么多诗人,唯独他是“诗圣”。」 林无求侧视杜甫的面庞:“杜先生。” “何事?” “你会青史留名。” “甚么?”杜甫有刹那的错愣。 “我说我想学诗,你有空多教教我好么?”林无求木着张脸改口。 做官只是一时一世,传下去的诗文却万古流芳,可万古流芳也惠及不到他身上,她知道自己无法安慰他。 “想学诗?”唇角漾开笑纹,杜甫打趣道,“那得从写字读诗学起,你不是最厌这些吗?” 之前教她写字,她总坐不住。 “我现下有一点点兴趣了,只有一点点。”林无求用拇指与食指比划出毫厘距离。 杜甫忍俊不禁,直身道:“既如此,便先从诵读名篇开始罢,读过万卷诗篇,自然领会诗中奥义。我朝许多文人不乏精彩之作,你喜爱何者,我可替你试作挑选。” “我喜欢你的诗。” 关键别人的诗学来也没用,又不考。 以为她在讨自己欢喜,杜甫温言:“可以读一读李太白,或王摩诘。” “没兴趣,”林无求果断拒绝,“我只想学你的诗。你若不教,我便不学了。” “......”傲气得好似他求着她学一般。 “还是,你怕把我教坏了?” 刻意挑衅之语令杜甫不由得好气又好笑:“你啊,还能坏到何处。” “你讽刺我?”林无求震惊,拍案佯怒而叫,“我要离家出走!” 杜甫捧腹大笑。 * 十月中旬的某日,快马携消息飞驰而至。 从那时起,变故如春野之草迅猛不断,使人难以追赶。 彼时林无求正端盆洗脸,听得院外一人高声唤道:“此可是杜甫家?” 出外一看,身穿青袍的传事官骑在高头骏马上,蹄溅尘土。男人拉紧缰绳,朝前来迎接的杜甫略一作揖:“恭贺先生,朝廷制书,敕授先生河西县尉一职,还望先生早日前往赴任。” 三两句交谈,留下一封吏部发来的告身,扬鞭告辞。 其时动静之大,惹得四邻悉数围观,闻传事官之言,众人纷纷恭贺。 林无求用了半晌才明白发生什么,脸上水珠未拭,难掩激动地奔去杜甫跟前向他道贺。 “杜先生?”湿淋淋的手攥在杜甫衣袖上,令他回过神。 “怎湿着脸便出来了,”杜甫无奈地笑,“大伙皆在看呢。” 与一月之前相比,他已然习惯少女不时抓来的手,也未再屡屡避嫌地挣脱。 “这不重要,”林无求嚷嚷,“你做官了呀!杜先生,你做官了!”喜悦之状,好似当上官的非杜甫,而是她自己。 与她明烁灿烂的双眸相对的,是杜甫缓慢合敛的微笑。 “我带你去擦擦脸。”他错开眸,向不请自来的邻里一一拱手谢过,待人群散去,领着林无求迈回屋内。 他并不喜悦。望着男人攥于袖底的告身,林 7.第 7 章 《从唐宋诗人开始(快穿)》全本免费阅读 [] 杜甫拾起那只钱袋,拭去面上灰尘,沉甸甸的重量压在掌心。 里面是林无求攒下的积蓄,他知晓。 每回花销前,她便自钱袋里掏出少许,剩下的再塞回榻底。 她做这些事从不避着他。 一瞬的念头划过脑海,莫非是走了。 依她的性子,她会离开么。 她能够去何处呢。 大概无处可去,所以应当只是赌气,很快会回来。 杜甫将钱袋仔细收在柜屉,心知袋里的钱比一月前略有减少,因林无求花在衣用与吃食上。 她出现时身无长物,添置的寥寥几件衣物却坚决拒绝让他付账。她喜爱去城内闲逛,不时带些零碎小食回来与他品尝,丝毫不担心钱会用尽。 那样的一举一动,又岂为寻常女子。 理了理被褥,发觉布衾仍是初秋予她那张,此刻再摸,显不足以再御寒了。 家中无多的衾被,而林无求这一月来竟闷不吭声盖着薄衾入眠,联想其平日言行,不知该谓她懂事还是不懂事。 杜甫深作叹息,移步出院,忍不住向周遭邻里打听她的去向。 “先生说您家那位小娘子呀,昨日还见她进出,今晨却未见着。” “未曾见过。” “未见。” “......” 连问数户,悉无踪音。 周大娘宽慰杜甫:“小娘子平日好动成性,估摸此刻正在何处嬉乐呢,先生也莫忧心,之前你不是带她上山采药么,兴许眼下跑去山上游耍了……” 山上。杜甫眺向屋后那片连绵的青黛,缥缈幽静,云雾迷蒙,望之深不可测。 毕竟不识山路,她应未往那处去才是。可她会往何处,他又着实不知。 这一日,杜甫抱着“少女应往城内散心去了”的念头,自己亦骑驴入长安城,前往吏部司退还告身。 吏部司负责官员铨选,每日事务繁重不提,还要迎来送往诸多官员,故杜甫候了半日,方等到吏部司郎中的接见。 “足下之名,某亦闻听,韦相公对足下的文章多有赏识,履向吏部传达,莫使先生这等人才埋没之意。” 吏部司郎中乃一年约五旬,面庭宽阔,体态略臃的男人,闻属下通传有人前来退还告身,亲自过来问询。 他态度平和,言谈自有气度:“河西县尉一职虽官阶不高,然足下毕竟新登仕途,尚无功绩在身,我们也不好给你安排……” “司郎中误会,”杜甫原坐椅中,此时起身拱礼道,“在下无嫌官职卑小之意,但性不合群,恐难堪此任,恳请另遣一职,官位微小无碍,只求合适吾性,能少施才学,杜某自当感激涕零。” 杜甫之意,此前属下已向吏部司郎中禀陈,当面几番规劝,仍旧难改其心,司郎中只好头疼道: “也罢,足下既心意已定,朝廷当无强迫之理,选官一事,吏部再行斟酌,择日知会与你。” 他又提醒:“不过,另择之官,或比县尉不如,足下还当细细思量。” “多谢司郎中。”杜甫拱手再揖,退出堂屋。 * 返程路上,香车宝辇,楼阁喧嚷,虽时值深秋,然都城士庶游子依旧拥塞道路。 杜甫缓行于道旁,目光穿梭缤纷景象,寂寥之感如丝如缕,拥上心头。 他徐徐观览四周,隐隐期冀着能像上次那般巧遇少女,然又清楚,偌大的长安城,这样的可能微乎其微。 出城门,周围由奢靡而渐荒芜,自家院门映入视野,终是断了念想。 杜甫在尚余一段距离处停下,牵驴步行,邻居院门前两道纤长人影被夕日照红,瞥见熟悉襦裳,不禁定睛凝望,与周大娘交谈着的女子正为林无求。 “行了,锄头给我,快些回去罢。”眼尖瞥到文士行来的身影,周大娘扔下一句,赶苍蝇似的挥挥手,头也不回溜进院门。 林无求酝酿的道谢尚未吐出,便遭毫不留情驱赶,对周大娘难得积攒的几分好感顿时丧了干净,她蔫着脑袋返身,脚步倏顿,与数尺之遥外的杜甫猝不及防打个照面。 “......” “......你去了何处?” 相顾无言,杜甫先开口问道。 林无求一瞬想过死不吭声,然她发现很难做到。 “我上山了。”她答得出奇乖。 “上山?”意料之外的回答令杜甫微愕,目光落向对方手中之物。 “嗯,去采药草,”林无求抬臂,亮出手捧的三株赤箭,“沿你此前带我走过的路,结果运气奇差,只采着三根。” 沮丧过后,她复又狠道:“一定是他人把药草给挖光了!幸而这三兄弟长在一块,被我连根拔起——” 杜甫的视线却凝于那只沾满泥尘的手,和襦裙脏污的下摆:“你是如何挖掘?” “拿锄头挖呀。”林无求反应过来,忙解释,“清早我向周大娘借了竹筐和锄头,竹筐未用上,锄头还险些掉下山崖呢。” 周大娘…… 「之前你不是带她上山采药么,兴许眼下跑去山上游耍了。」 暗示意味的话此刻方才分外清晰。杜甫暗叹一声,心疲之余,亦感喜忧交织。 “怎不用家中器具?”询问中含着遮掩不住的关怀。 因为当时在闹脾气。林无求默不作声。 仿佛亦能猜到答案,杜甫不再追问。他们默契地避谈昨日。 “如何想到去山中采药?” “你不是不当官了嘛,我琢磨着得多挣些钱,不然哪里够花,”林无求振振有词,“我又无一技之长,去搬粮你又不愿,只好采药继承你的事业。” 事实上,林无求今早仍在气懑,于是走是留之间摇摆,然踏出屋门的一刻,她明白自己不能就此离开。 认错从来非林无求的美德,她只是不甘心。 或许还有一丝微妙的念头,例若不想让眼前之人讨厌自己,但她并未深究。 闻着少女生机勃勃的话语,目光流连在脏秽襦裙,那简直不像自山上归来,而像在泥里滚了一圈。 “何以弄成此般?”言里已根本听不出责怪意,唯剩满怀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