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妻薄情》 1. 求死 《君妻薄情》全本免费阅读 [] 天空阴沉如墨色,西斜的太阳终于被大片凝在一起的乌云遮了个干净,世界昏昏如黑夜。 “陛下他……还不肯来吗?”空旷的大殿一尘不染,四周金塑的佛龛把跪在地上的瘦弱锦衣少女包围起来。少女声音颤了颤,似是怕惊扰了满殿神佛。 只有虞枝自己知道,她是在压抑快要溢出喉咙的哀痛。 ‘扑通’一声,刚从殿外跑进来的小丫头跪倒在冷硬的黑石地砖上,愤愤哭诉道:“贵妃娘娘说您见不得皇上在她那儿安歇,装疯卖傻地要骗皇上过去,皇上一下子就信了,把奴婢赶了出来!” “他……咳咳。”虞枝终于被痛苦压倒,轻咳几声,体力不支半摊坐在垫子上。一滴滚烫的热泪划过她眼角,同外面豆大的雨滴一起砸到地上。 “竟如此无情!”虞枝咬紧牙关,闭上眼。 五年的夫妻之情,她呕心沥血,处处逢迎,却换不来一丁点真心。临了她想用死来换他的怜惜,让他听一听她的肺腑之言……可笑的是她终究高估了她在他心中的地位。也罢,这婚约本就是她的一厢情愿。 外人看来是她一心攀龙附凤,就连皇帝恐怕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虞枝自己知道不是,就因为那一纸婚约,哪怕他元临是个要饭的她也不会弃了他去!可真心轻贱,叫人翻来覆去地践踏几遭,早就看不出模样了。 她跪在佛像前泣不成声。 门窗没关严实,水汽涌进殿内,裹挟着冷冷的晚风。吹动起虞枝头上的凤钗,象征皇后威仪的金鸟衔珠吞玉,似是乘云卷雨,在幽暗摇曳的烛火下美丽极了。 虞枝一把将它从头上拔下来,拽起一阵清脆响声。 “娘娘!”小丫头轻呼。 虞枝浅浅一笑,将它扔在地上,看着闪着金光的凤钗被黑暗吞噬,虞枝猛然想起这金钗还是新婚那夜元临送她的。 * 虞枝从小是跟在哥哥身后长大的。 别家闺秀几岁的年纪还在学着绣花弹琴,虞枝已经开始跟着哥哥坐在学堂里听夫子讲经。 虞家是宰相世家,虞枝的哥哥又是长房嫡子,到了启蒙读书的年纪,家里就找了当年曾给三皇子元临启蒙的老先生来上课。 年幼的虞枝就小尾巴似的跟在哥哥身后。每当夫子路过学堂,总能看见兄妹两一高一低的肩膀靠在一起,共同听其他先生讲古今英雄烈女的忠贞之事,二人满眼羡慕向往,听到紧张之处便互相攥紧手心,似是替书中之人捏了一把汗。 夫子因此很喜欢虞枝,所以在先帝一时兴起要给元临定娃娃亲时,就顺嘴提了虞枝的名字。谁想先帝一个拍手,这事口头上就成了。 虞枝自小就知道自己未来的夫君是谁,认定了好女不侍二夫。所以哪怕是正春风得意的谢小将军亲自登门求娶时,她也一口回绝了。 犹记当时一向不喜鲜艳的冷淡少年竟然穿了身虞枝最喜欢的红色,还用着旁人从没听到过的语气哄着她,只为她一声‘愿意’。 但虞枝是个固执的,认定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再怎么哄诱也没用。 少年眼底泛起痛色,执着地问她为何不愿,她一时语塞,被逼到墙角。他却不依不饶,提高了音量道: “明明是你当年口口声声说……”他故意提起春猎,她醉酒无意中闯进他帐子的不堪一幕来。那时虞枝神志不清,只记得她在酒意的作用下轻解了外衫,晃晃悠悠地羊入虎口,跪坐在他腿侧,把玩他腰间的鸾鸟玉佩。她瞧着那物精巧,看得入神,却正好被谢玄抬起了下颌,气息交缠,一向冷心冷面的少年眼底竟藏了些温柔…… 他说,他一直知道她的名字。 那一刻,少年黑如耀石的瞳仁中倒映的只有她。 后来他常约她在茶楼相会,虞枝十次只去一次,可每次他都有新的花样来逗她开心。 那样英俊潇洒的少年,如此用心的对待,冰山也要融化。 但事发,虞枝被父亲叫到祠堂。父亲失望的眼神狠狠将虞枝钉在耻辱柱上,她知道自己行错了路。 虞枝收敛起所有复杂的情绪,推开他道: “我心意已决,多说无益。” 谢玄执拗地靠近,素来桀骜不驯的他甚至想就此声张了去,将她强娶入府。 虞枝看着他既克制又隐隐有些失态的样子来,被吓破了胆,哭求他放手。 没想到一向我行我素的少年竟真被她说动,放了手,只是他眼中复杂情绪难消。 谢玄走远了几步,忽然回过头来看着她。 可是她走的决绝,没看到少年欲言又止的口,和眼中的恳求。 那时谢玄军功卓越已渐有冲天之势,京中小女儿莫没有不对小谢将军动春心的。可惜谢玄心硬如铁,孤身跑去战场,经年不回。 后来三皇子登基,虞枝如愿嫁进了宫。 那时候元临已经有一个宠爱的贵妃和七个喜欢的妃嫔了,但是见了美丽动人的虞枝还是再次春心萌动,亲手将只有正宫才能佩戴的金凤钗戴在她发上,二人也曾有过一段举案齐眉的时光。 当时的虞枝以为这样的日子能一直到白头,所以那年中秋夜宴,她看着刚从战场回来还来不及卸下血衣铠甲的谢玄,端起国母的架子询问他在塞外过得可好。 她只记得少年喉结轻动,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那时他的目光是冷的,再不是她熟悉的充满克制和爱惜的神色。虞枝只能安慰自己道许是沙场无情,当年冷面之下蕴含多情春意的少年也变得决绝冷酷了。 临了,他向她请安道: “娘娘万安。”声音低涩又嘲讽,不知是在嘲讽虞枝还是他自己。 他带着一身的血腥气走远,腰背挺得笔直,步伐平稳,腰间的鸾鸟玉佩穗子轻晃,他连头都没有回。 可第二年中秋,虞枝就被关在了长信殿,非昭不得出。寒气袭人的大殿,她的双腿僵硬到麻木,可是她竟然有一点庆幸,庆幸自己不用在宴会觥筹交错中看见谢玄。 不用让谢玄知道她这几年过得举步维艰。 贵妃苏氏极有手段,又曾是元临的贴身丫鬟,备受元临依恋,虞枝被她打压地抬不起头。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拿了正宫的名头罚了那恃宠而骄推人落水的贵妃,下一秒就被不辨是非的皇帝当着三宫六院的面狠狠甩了一个耳光。自那以后她便再没有得到过元临的一丝怜惜。 每月十五,皇帝留宿中宫的日子,元临就罚她跪在长信殿,向鬼神赎罪,赎她因妒生恨,不配为天下女子之表的罪! 每月的满月之夜,她就跪在冰冷的殿里,寒来暑往,将每一塑神佛的金身威颜都看遍,守着无边寂寞与痛苦,坐着她虚荣的皇后宝座。 * 一声巨响的天雷打断了虞枝的回忆,她看着清澈的雨水哗哗流下,冲刷着古老的皇城,心里默默涌现出一丝隐秘的痛快。 都冲走吧。 把一切不堪都冲走。 这宫里就没有一处是完全干净的,就连她……这些年她虽从未害过人,但是心里却也数次升起过见不得人的念头。这念头令她生惧生悲,因为一旦她付诸行动了,她从前所固守的那些清白正义就都将化为灰烬。还好,还好每当她脑海中涌现一丝邪恶的念头之时,当年夫子和哥哥的教诲就会把这念头死死地压回去。这宫里的其他人她管不了,但是她要守着这份如初的本心,好好做她自己。 “春桃,你下去吧。”虞枝似是倦了,声音低哑。 “娘娘……” “下去。”虞枝加重语气。 春桃只得退了出去。 一开门,夜风裹挟着湿漉漉的雨丝水汽扑面而来,吹起虞枝鬓角的青丝。她的墨发因刚才的举动而散开,一头华丽的翠石珠宝滑落殆尽,只剩下最本原的一抹清丽。 虞枝抬起脸,任由水汽与漫起的雾气拂过她的脸颊,任是无情也有情。 若是哥哥还在,他一定会很心疼她。 可惜京城虞家只剩下一群女眷了,虞家的男人早已在皇帝的怀疑下死的死流放的流放。 2. 造反 《君妻薄情》全本免费阅读 [] 一声布帛撕裂的清响划过大殿,虞枝猝不及防地重重摔了下来。头眼昏花之际听得一句—— “谢小将军起兵反了!” 虞枝怀疑是她摔得太狠,出现幻觉了。明天是宫宴的日子,谢玄是有可能为了方便住在宫里,但是反了是什么意思? 虞枝一边艰难地从地上微微直起身子,一边用手揉了揉剧痛的额头。果然一抹温热黏腻顺着她鬓角流淌,她撞到了桌角,磕得头破血流。她算准了房梁的坚实程度,却没料到这白绫竟然如此易碎,想来是内务府见她无宠,挑了陈年的老物件来打发她。 虞枝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谁能想到内务府的狗眼看人低竟然救了她一命呢? 可不等她有所反应,更加混乱的喊声脚步声就再次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不懂今天这是怎么了,但是心跳却越来越快。 瓢泼大雨也掩盖不住那浓重的血腥味。一开始虞枝以为是她自己的血,直到外面积水反进光滑到能照镜子的殿里,她借着明明灭灭的烛光,看到了清澈雨水中的一丝丝血色。 外面在—— ‘砰’一声,大门被狠狠踢开。 虞枝慌忙地站起身,死死扶住桌案,好稳住自己踉跄的身体。 那人仿佛自地狱提剑而来,带着一身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虞枝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直到借着闪电的亮色看清了他的容颜。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惊道:“谢玄?!”她声音颤抖,因为看见自他背后流淌的‘水滴’。 一连串的、鲜红的,从他背在身后的手间滴落下来。 来人轻笑,语气却不那么美妙,他道:“娘娘万安。” 娘娘万安。 一如当年,只是如今是带着咬牙切齿的味道,叫人毛骨悚然。 “你要……”虞枝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士兵控制住整个皇宫,说出了她一直不敢相信的猜测,“篡位?” “娘娘聪慧一如往昔。”谢玄和缓了语气,眼眸一转,看向地上碎裂了的白绸。 “这是?”他抬起长剑指了指,目光玩味,“白绫?”他自问自答,仿佛不在意虞枝的错愕与愤怒。往下坠着殷红血水的衣摆随他逼近的动作晃动,好似一路盛开摇曳的花朵,如同他极为俊美却处处透露出危险的容颜一般。 虞枝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接受这个突然的消息了。别说是她心目中奉为圭臬的纲常伦理,就是做臣子的最基本底线,谢玄都没有遵守过。 谢玄像是没看到虞枝的抗拒似的走近几分。 略凌乱了的墨发被雨打湿,发梢滴着透明的小水滴,直直地贴在他劲瘦的脊背腰间。一别经年,谢玄成熟了许多,眉眼间不再只有少年的那股子桀骜凛然,还多了几分深沉的隐忍和刚毅,同他本妖冶的五官并不相称。 他母亲是谢将军的外室,一个青楼出身的女子,凭着一副顶好的容颜才博得了谢将军的喜爱,生下了谢玄。谢玄继承了他母亲的精致与谢将军与生俱来的武将威严,融合成了今天姿容绝代的模样。 可是他的话却尖锐刻薄极了,“白绫价贵,娘娘也配吗?” 虞枝一瞬间抬起头,泪水溢满了眼眶。红彤彤的眼睛与她失血而过分白皙的脸颊形成鲜明的反差,好似一只摇曳在风雨中无处安栖的蝴蝶。 她想过谢玄会嘲讽她,甚至像元临一样惩罚她日日跪在冰冷的殿里,可唯独没有想过谢玄会将她贬低至此。 虞枝张张嘴,一边努力地把眼泪憋回去,一边正要呛他。 却不想,谢玄绽开笑颜,从身后拿出一物,“不如赐给他好了。” 就是满殿的神佛也不敢轻易饶恕谢玄的罪孽。只听虞枝惊叫一声,凄厉颤抖,听得谢玄既畅快又心痛。 他手上的,是她夫君的头颅。 新鲜的、热乎的,还睁着眼睛的,皇帝的头颅。此刻他的尸身应该已经被雨浇透了,倒在夜里。 元临他自己作践别人的真心,让虞枝孤身一人跪在可怖的长信殿,却不想自己的结局会是身首异处地倒在寂冷的雨夜。倒叫他也好好尝了一回虞枝的痛与哀。 虞枝颤抖着举起手,指了指谢玄,也是在指着元临的头。克制着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直直地溢出来,跟外面的雨珠似的,掉了一连串。 美人落泪,可谓我见犹怜。 可是谢玄之心冷硬如铁。 这泪分明不是为他而流。 额头上的疼痛再次袭来,精神崩溃的虞枝终于支撑不住,半昏着伏在了桌案上。她能感觉到有人在靠近她,她想要逃离,却被人死死按在原地。 肩上的力度压得她喘不过气,她痛苦地呜咽一声,像是幼兽的哀求。 谢玄听了手一转,将长剑反握在手里,手掌在还算干净的腰间擦了擦,想去抚摸虞枝鲜血直流的额头。 他在战场的时候也常流血,很痛,结痂之后很痒,还会留疤,谢玄不在乎,但是他想虞枝会在乎。 “小虞——” 他压抑着骨子里叫嚣的暴虐,放缓声音轻唤,却被还残存着意识的虞枝打断。 “别碰我!”她用尽所有力气,挥开谢玄修长而冰冷的手指。那指间兴许还残留着元临的血,令她反胃。 谢玄愣了一瞬,然后慢慢站起身。他脸上的表情也在那一瞬间凝固住了,如果方才虞枝睁开眼仔细去瞧,依稀还能辨认出昔年的几分怜惜,可是这一刻所有的温存都被打破了。 谢玄另 3. 往事 《君妻薄情》全本免费阅读 [] 谢玄自记事起就知道他是个多余的存在。一个低贱的外室子,即使和母亲有幸被接回将军府过活也依旧改变不了不受待见的事实。 所以当嫡母所生的谢宸借着比试的由头把他狠狠压在身下,用粗重的拳头一拳一拳往他脸上砸的时候他一声都没吭,因为他知道没人能救他。他那青楼出身的母亲哭出了血泪也没求得别人的一丝怜悯,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打得口吐鲜血站不起身。 谢宸是嫡长子,在嫡母的放纵下养成了不可一世的性格,体格壮实如牛,又长谢玄七岁,因此小小的谢玄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他打累了便停下手,拍拍谢玄满是血的脸颊,仔细端详了几分,厌恶道:“瞧你那姑娘似的脸蛋,以后就算离开了我们将军府,也能找到靠山过日子吧!”他啐了一口,才觉了无趣起了身。 待看热闹的人散了,谢玄的母亲纪姨娘才敢爬上前去抱住谢玄,那是年幼的谢玄唯一的依靠。 他只记得胸口痛极了,每呼吸一次都伴随着剧烈的撕裂感,他甚至以为自己要死了。但是他命硬,最后还是活了下来。 只是他母亲命不够硬,在一个月后被赶出将军府了。嫡母对外说纪姨娘是自己走丢了,但是谢玄知道他母亲是被色/欲熏心的谢宸盯上,母亲不从,事发后被嫡母偷偷发卖了平事。 年幼的谢玄只能无力地看着母亲被一群壮实的嬷嬷强硬地拉走,绑上一辆马车跑远了去。 “为什么?”他那时还不知人心凉薄,竟还存了一丝幻想冲到父亲面前质问。 彼时刚下了朝的谢将军眉头紧锁,仅仅是看了他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她是你的嫡母,世道自有纲常尊卑,她想处置后院的谁都是她的权力,你身为晚辈不能有辩驳怨恨。”他匆匆说了几句就抬步离开。 纲常尊卑,这四个字把谢玄死死钉在原地。 因为这四个字他的母亲便要像个畜生一样被发卖,因为这四个字他就要像个小畜生一样被殴打谩骂而不能反抗。 谢玄几乎要被这四个字撕碎,他发了疯一样跑出去,就是在那时他碰到了虞枝。 “疼吗?”女孩被打扮得耀眼无比,身上叮叮当当的玉佩坠子刺得谢玄眼睛疼,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似是生了几分可怜。 谢玄摇摇头。 女孩像是没察觉出他的冷漠一般自顾自地坐了过来,轻轻抬起了他青紫一片的手臂,“撒谎。”她低下头。 轻柔而温暖的气流抚过谢玄伤痕累累的手臂,他怔愣在原地。 “给你。”女孩把手里攥得紧紧地泥人递到他面前。那是一个正在吃糖葫芦的小人,笑容灿烂,和面前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一样天真俏皮。 谢玄盯得入神,待再次看去,她已经走了好远,用力地在一片人流涌动的街上向他挥手。 后来他才打听出她的名字——虞枝。 只是不待他再进一步,他就跟着谢将军上了战场。他在血腥的沙场摸爬滚打,在无情的刀剑中成长。慢慢地,他变得冷漠多疑,嗜杀狠厉。一眼看去,十几岁的少年人,竟让人看不穿心事。 从卑贱的外室子,到荣宠万分的谢小将军,这条路谢玄只走了六年。 许是失去了太多,他一直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像是个人了。刚上战场时认识的许多兄弟、长辈都成了黄土一抷,随大漠的风沙斜阳埋在了无边塞外。回京后终于几番打探到母亲的下落,可是母亲几经辗转也有了自己的家庭,嫁了个不错的人,有了其他的孩子。 他便是孤身一个,人世无处安放了。 所以那年春猎,他几欲自毁。如果那天没有再次遇见虞枝,谢玄觉得他应该会彻底成为一个疯子,嗜血无情的疯子,迟早会失去理智死在战场。 “你是谁……你怎么在我帐子里?”少女走路摇摇晃晃,发上的金钗七晃八晃,在烛火下熠熠生光。屋子里生了十足的炭火,热气腾腾的,蒸得少女心烦意乱。喝醉的人哪里有理性去思考,便只顾着自己的感觉,下意识地脱了几件外衫散热。 谢玄喉结轻动,别过了视线。 “虞姑娘,这里是……”谢玄一眼就认出了虞枝。虽多年征战塞外,但是谢玄每年过年还是会跟着谢将军回京过节述职,偷得半刻闲暇时,一年又一年地描摹了她的成长蜕变。 当年含苞待放的芙蓉花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倾城颜色。 谢玄当年自己也说不清对虞枝的感情是什么,说是爱倒也没那么深刻,只是心底里记住了她,在某些意动无聊时刻脑海里似乎会浮现她的模样来。只是他活的太累太苦,战场一不留神就要人头落地,漠北游牧民族战力彪悍,打起游击战来灵活多变,因此即使是休息时也不能放松下心神,所以对于虞枝的感情——也许算是少年人的春心萌动,也只是片刻,只占据小小的一部分。 是虞枝率先闯了进来,打破了清醒与沉醉的平衡,蛮不讲理地扰乱了他的心神。 “什么?你说什么?”虞枝醉了酒,耳朵也跟着不灵光了。踉踉跄跄地凑近上去,想听清谢玄在说什么。 瞧着虞枝不稳的步子,谢玄有些担心,正要起身去扶她,却不想刚一起身就被忽然扑过来的虞枝压倒在椅子上。 “虞姑娘?” 虞枝没注意到谢玄加重的语气和微眯起的双眼代表什么,她的注意力已经被谢玄腰间精巧的鸾鸟玉佩吸引了去。 “好美的玉佩。”虞枝想站起来,但是奈何身子不听话,就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便于她去欣赏谢玄腰间的玉佩。 谢玄本想扶她出去,但是此刻却隐隐生了些其他的、不太光彩的心思。他早已不像当年那么光明磊落了。 “虞姑娘知道我是谁吗?”他轻问,漆黑如曜石的眸中还是克制占了上风。 “知道啊!”虞枝答地轻快,“你是谢玄!宫宴上数你最好看了!”她笑嘻嘻地依恋在他腰间的样子像只乖巧的猫儿,一点也不像宫宴上克己复礼得跟块木头似的娃娃。 谢玄轻笑了声,彼时他们都没意识到从此往后的数年都会因这小小的插曲发生偏离。 * “娘娘,您可醒了!” 一道妖娆十分的声音把本就头痛欲裂的虞枝拉回到更加难以接受的现实。 “你是谁?”虞枝看着地上跪了几个人,率先认出了春桃,再往前一看就找到了方才的声音来源——一个年轻的太监模样的男子,笑得十分谄媚。 “奴才是陛下派来专门伺候皇后娘娘您的,贱名胡泉。” “陛下?”虞枝心底发冷,“你说的陛下是谁?”即使她已经猜个大概,但是还存了一丝幻想。 也许她冤枉了谢玄,也许谢玄还没有称帝的胆子,也许谢玄是扶持了贵妃苏氏的儿子登基了。 胡泉再一笑,甜滋滋的语调却比刀子伤人,“还能是谁,当然是我们谢小将军了。” 虞枝一瞬抓紧了被子,目光黯淡下去。元家的天下易主了,她这个旧朝的余孽又该何去何从?为何当时没死成呢? 虞枝懊悔不已,如果那时候死了,还能落得个清明的名声。现在反贼登基,她一个前朝的皇后还有什么脸苟活。 “娘娘……”跪着的春桃瞧见虞枝眼里的决绝,不禁心颤了颤,她知道虞枝心里在想什么,便忙道:“您可不能再寻死了。”她忍住泪水。 伏在地上的太医们听了这话也不住地点头赞同。 “怎么?”虞枝冷笑,“我死还不成了?” “你死了——”不等春桃回话,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声音,紧接着一人绕过屏风走过来,“他们可都要陪葬的。” 一身沉稳威仪的玄黑色龙袍的谢玄矜贵无比,全然没了昨夜的残忍无情。他此刻兵权在握,又料理了前朝群臣,心情大好,便耐心地解释道: “不仅他们,”谢玄眼神在地上跪着的众人身上扫了扫,接着毫不留情道:“还有元临的那些儿女,论起来,”谢玄眸色一深,似是不大痛快,“他们还要叫娘娘你一声母后。” “你!”虞枝咬紧牙关,“好生卑鄙!” 谢玄闻言慢悠悠朝着床榻靠近,已经是男人的谢玄身量比少年时期高出许多,看起来很有压迫感,逼得虞枝后缩了下。 “娘娘在怕我?”谢玄神情淡淡的,但眼底分明已经酝酿起了风暴。 人精胡泉见此情景忙带着众人退出殿去,只留下虞枝和谢玄两人。 虞枝勉强收回了心神,一字一句道:“我不过是个前朝的皇后,你又何须抓住我不放!” “前朝的皇后?”谢玄皱眉轻笑了声。 不知怎的虞枝忽然有些不详的预感,她看着已经近无可近的谢玄,冷声道:“停下!” “娘娘这是在命令我了。”谢玄竟当真顿住了动作,终于叫虞枝松了口气。 但是谢玄的长腿已经贴上了床榻,只要他一俯身,虞枝就会陷入退无可退的境地。 “我可不敢命令‘陛下’!”她把那两个字咬得紧紧的,讽刺的意味不加掩饰。 “娘娘有什么不敢的。”他说得极轻,轻到距离如此之近的虞枝都没能听清楚,但是他语气里的几分低落自嘲虞枝确是听清了的。 “什么?” “没什么。”谢玄忽然俯下身,温热的呼吸一下子交织在一起。 他想说没什么是虞枝不敢的,当年敢醉酒闯进他心里,又敢在清醒后和他划清界限,任他像条狗一样围着她讨好,把天底下最珍贵的东西捧到她面前 4. 乱局 《君妻薄情》全本免费阅读 [] 谢玄从虞枝宫里出来后脸色就不太美妙,贴身服侍他的大太监胡伽只得更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被指派到虞枝的凤宁宫伺候的胡泉是他亲侄子,他从胡泉捎来的口信里也能窥探到新帝对那旧朝皇后的一二心思,因此更不敢多言。 “陛下,石留青石将军此刻正在听政殿候着呢,您新任命的六部尚书也都在殿外等候您的差遣。”胡伽恭敬道。 这位新帝昨夜发起宫变,将不肯归降的宫廷旧人杀的杀、压的压,今早又直接派兵提了朝中重要的大臣来一一发问,凡是心念旧朝不肯降服的全部被罢了官收押在天牢。一开始还有大臣觉得只要他们不上朝,谢玄这个只有兵权在手的光杆皇帝就没办法使朝政运转,但他们万万没想到谢玄根本不吃他们威逼的这一套,转瞬就挑了合适的人来立刻赴任,直接代替了他们的角色。 依照谢玄的话来讲,他手下蒙尘的明珠多得是,正愁没位置安放呢。 这下那些大臣算是骑虎难下。若是就此服软,于脸面上过不去。但若是不服软,先不说能不能保住一条命,就算保住命从天牢出来也是白身一个,好好的京官身份就这么丢了去! 倒不是他们不够忠君爱国,而是这前朝皇帝元临乃是个昏庸的货色。这些年朝中数不尽的中流砥柱顾命大臣先后被元临贬斥,就连宰相世家的虞家也不能幸免。国家在他的治理下更是混乱不堪,外有蛮族虎视眈眈意欲南下,内有连年的天灾人祸,百姓苦不堪言,朝臣们更是有苦难言。因此有不少想开了的,已经开始蠢蠢欲动,想要就此归顺谢玄了。 “朕知道了。”谢玄沉声道。说话间撕扯到唇上的伤口,隐隐发痛。不用看也知道必定惹人眼目,不过谢玄也没想遮掩,从容地迈进了听政殿。 元临留下的烂摊子不少。他要想坐稳这个皇位,就要先把这些个积弊都处理了,断不能放任毒疮继续溃疡腐烂。 谢玄甫一坐稳,石留青就率先直言道:“陛下,北边的东胡按照前朝旧例,遣派使者来我朝索要粮食布匹等物,现下使者已经让臣给扣下了。”石留青是谢玄旧部,又心系朝堂,心知若是外险不平,则无法安内,于是第一个把这件事报给谢玄听。 谢玄闻言点点头,视线从一众把头低地跟群鹌鹑似的大臣身上移开,巡视一圈后发现也只有石留青这个楞没忍住盯着他唇上的伤口看。 “爱卿盯着朕看什么呢?”谢玄眯起眼睛,手指在坚硬的桌上轻扣,明显有些不悦。 石留青一愣,果然慌了神,“臣……臣是想事情太入神才……”谁知他心中的惊涛骇浪,这谢玄好好地去了趟凤宁宫怎么就伤了嘴唇这么微妙的地方?看来二人……还挺激烈的。 石留青暗自腹诽,面上却不敢敷衍,忙脑筋转了个弯道:“臣觉得从前元临同东胡人签的那些丧权辱国的条约我朝该一并不认,否则任他们予取予求,我朝威严何在?” 他把话题重新拉了回来。 元临称帝时耽于享乐,曾把十万大军交给苏贵妃的长兄苏文苑,命他同东胡来犯的五万大军对战。结果苏文苑只会纸上谈兵,十万大军全军覆没。东胡尝到了甜头,一举南下到燕云十六州,在州内大肆烧杀抢掠。元临大惊,为了让东胡退兵,没骨气地同东胡签订了屈辱的条约,割燕云十六州,并每年向东胡支付银钱、粮食和布匹。 东胡人乐于坐在家里收钱收粮,便退了兵。 “这条约自然不能认。”听石留青之言后,谢玄眼神一瞬间变得凌厉起来。作为武将,燕云十六州乃是他此生之恨。 当年他连上十道奏疏请命带兵夺回燕云十六州,却无济于事。元临只想做他的太平皇帝,死道友不死贫道,百姓生死与他何干。 可笑虞枝竟对他赤诚一片,宁死不肯背叛元临。 谢玄在心里冷笑,但是胸口却始终堵着一口气,闷在心中,又疼又苦。 “可是……”一旁的户部尚书犹豫着,最终还是直言道:“近来天灾不断,收上来的赋税仅有从前的七成。且前朝皇帝为追求长生,命人大肆修建临仙观、摘星阁等宫殿,国库……实在拿不出钱了。” 一旦撕毁和东胡的条约就必然引起战争,战争是要拿钱打的,现在哪来的那么多钱呢? “国库的银两可够本年赈灾、防灾之用?”谢玄知道大臣所担心的事情。他作为武将,更明白如果补给粮草供应不上,仗会有多难打。 “这倒是够的。” “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谢玄嘴角浮上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看得石留青心肝一颤。 户部尚书摸不着头脑,下意识地抬起头,触及到谢玄唇角暧昧的伤口时又老脸一红,兀自低下头去了。 谢玄也不卖关子,直接道:“我朝疆域辽阔,人口众多,就算是七成税收也是天数,何至于连军费都拿不出?”他表情淡淡的,但是语气却越来越冷,“不过是被层层贪墨了。既然肥的是他们,那拿钱的也该是他们。” “陛下是要……” “抄家?”吏部尚书接上了石留青没说完的话。这活他熟啊,原先他的父亲就是负责收没被抄家之人钱财的官员,这种事他从小见得多了。 谢玄先是笑而不语,然后站起身踱步到他们身前。带有暗纹的黑袍华美无比,在他身量的支撑下,袍子上的龙似要腾空而起,颇有气势,让人不敢直视。 “就先从天牢里的人开始吧,京城天牢里的抄完了还有地方的。爱卿不是说各地都有许多‘硬骨头’吗?”谢玄拍拍石留青的肩膀,“若是真能遇到那种抄家都抄家不出几两银子的清官,朕正好派他到地方替朕收税。” “这样做会不会太过激进,到时天下豪族会人人自危,生怕您下一个就拿他们开刀。”户部尚书似是有些担心。 “天下势力不过此消彼长四个字,现在需要打压世家豪强,那便提携另一方就是了。”二者相互抗衡,皇权就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 “皇上难道是要……” “朕要重开科举。”几个字砸在肃穆的大殿上,似空谷传音。谢玄语气坚定,看来是早在心中想好了一切。 他要给寒族一条向上爬的路,笼络天下寒门子弟的心。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睁大了眼睛。重开科举必定惹得世家不满,这条路的艰难程度可想而知。但是当他们目光触及谢玄坚定而自信的神色时就都默契地把劝阻的话咽了回去。 此等魄力,又怎是元临能与之相比的。 “陛下圣明!” 5. 醉 《君妻薄情》全本免费阅读 [] 虞枝上前几步,守在门外的侍卫见了竟没制止,叫虞枝大了些胆子,干脆径直推开了门去。 门内正吵得不可开交,骤然听得一声门扉吱呀,倒似平地惊雷,使杂乱的声音一瞬间低了下去。 “皇后娘娘……?”一个看起来狼狈不堪的女子突然从地上站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穿戴整齐的虞枝。 一旁扭打在一起的两个美丽女人也愣愣地松开了手,直直地看向虞枝。 虞枝略扫一眼就认出那两人正是素有积怨的苏贵妃和棠贵人。 虞枝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跟在她身后的胡泉戒备地招呼了门外的侍卫进来,以防有人暴动伤到了虞枝。 “呵。”看到胡泉的动作,苏贵妃反而讥笑一声,也顾不上方才与她扭打在一团的棠贵人,只双眼发红地盯着虞枝冷笑道:“我们最忠贞不二的皇后娘娘怎么……难道向乱臣贼子低了头,做了软骨头吗?!”苏贵妃一夜之间从天上坠落到泥地里,心中悲愤不已。她跋扈多年,凭的不过就是元临的宠爱,如今一朝变天,她顷刻成了待宰的羔羊。往日里与她有怨有仇的恨不得立马扑上来把她撕碎,可惜再没有像元临那样的人来保护她。在蛮横的仇人面前,她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算计通通失了效,叫她几欲绝望。 而昔日的手下败将虞枝竟然依旧光彩夺目高高在上,叫她如何能隐忍。此刻她喉头哽了口热血,却不愿示弱,只能生生忍下去,但是嘴里还是不住地讥讽道:“娘娘此刻依旧高贵得像个皇后,不像我们这些人,只能像牛羊一般被人赶到这里软禁起来。” “但至少你们还活着……”虞枝喃喃,声音轻的好似重病之人,听得身后的胡泉心一跳,唯恐虞枝晕倒过去。虞枝不知道胡泉的心思,她只是觉得疲惫与无力。疲惫于不能如愿的世事,无力于眼前的一群或希冀或憎恨的目光。 “母后……”一道小猫似的男孩声音从角落里传过来。 虞枝身子一僵,看向角落。 元临的大皇子元澈可怜兮兮地缩在那里,一双紫葡萄般的眼睛充满恐惧,但是他白嫩的小手却紧紧地攥着腰间的一枚血玉佩。那玉佩虞枝识得,当年元临登基,内外不稳,虞父身为重臣,在朝堂上歃血滴玉,誓死拥立正统,稳住了野心勃勃的几位皇子。只是后来虞家失宠于元临,这枚曾经象征着忠诚的玉佩被元临随手赐给了长子元澈。 与元临的态度不同,元澈一直佩戴着这块玉佩,珍视非常。他乃元临长子,又养在苏雨兰膝下,尊贵无比。若不是出了谢玄这个意外,或许他会是未来的太子,甚至是皇帝。 可是虞枝知道……这孩子并不单纯。 虞枝想起曾经在不经意间窥见到的一次“意外”,听着耳边这略有深意的“母后”,心中涌起些莫名的勇气来。不甘心的并不止她一人,前朝后宫,她能利用的势力或许有很多。 此想法一出,就连虞枝自己也吓了一跳。她从没想过她会有筹谋皇位的一天,还是从一个危险的乱臣贼子手中。当下手心就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娘娘,”胡泉适时出声,“咱们出来的已经够久了,您身子还未痊愈,不如移驾回宫吧。” 虞枝收回视线,淡淡点了点头。那边元澈也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走到贵妃身边,抱住了贵妃的腰际,目送着虞枝离开。 他能感受到臂弯中苏贵妃的颤抖和愤怒,于是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母妃别害怕,我会保护你的。”他勉强笑了笑。 苏贵妃一低头就看到元澈的可怜样子,心下一软。她承宠多年,却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因此也是真心疼爱着元澈。方才与棠贵人再次起了冲突也不过是想从棠贵人的手中抢过那一份糕点给元澈。 “好孩子。”苏贵妃心下悲伤,只能将元澈搂紧。 元澈默默低下头,敛去眼中装出来的几分可怜。他现在还不确定虞枝能否被他打动,只能先紧紧抱住贵妃这条大腿。他还需要贵妃替他出头,让他能在这鸟不拉屎的翠薇宫活下去。 他暗中叹了口气,垂下的手将玉佩握得越来越紧。 虞家的歃血之盟,他的母后可还会记得? * “皇上驾到!” 入夜,虞枝一个人倚靠在窗边的小榻上,看着往来的宫人和被微风吹起的落花枝叶,内心恍惚。似乎觉得自己还在从前,一切血腥都不过是一场梦,直到太监尖锐的声音打破这一室的安静。 古井投珠,波澜一片。 虞枝看着一身黑色龙袍的谢玄缓步迈了进来。 他踏着宫灯投下的光圈,一步步走过来。银丝云龙暗纹隐隐约约泛着月色,映出一点光泽,为他平添几分华贵的味道。 “怎么不掌灯?”谢玄声音有点哑,像是有些醉意,但他步子依旧很稳,能看出武将的底子。 虞枝想了想,推断出谢玄或许刚从庆祝的宴会上回来。庆祝元临已死,庆祝自己篡位成功,庆祝群臣都跪倒在他的权势之下,庆祝就连她也成了他的掌中之物。 虞枝心里悲凉一片,但是面上倒是平静。她今天想了很多,知道想要谋成大事,谢玄是最好的,也是最危险的踏板。 “回皇上,娘娘说外面的灯已经够亮了,殿内借着外面影影绰绰的亮,反而更有几分意趣。”一旁侍奉的胡泉见虞枝不搭话,唯恐谢玄恼怒,因此忙回了几句。前一句是虞枝说的,后边则是他自己揣测的。他命人重新掌了灯,又奉上了解酒的蜜水。 谢玄抬手,示意殿内的人都退出去。 霎时间,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窗外阵阵的花香和池水独有的清冽气息随着柔和的晚风飘进来,宁和的夏夜静静流淌。 谢玄似乎也放松了些,自顾自地脱了外袍,扯开些衣领,坐到了书桌前。 “这书是你常看的?”谢玄拿起案牍上搁置的一本《左传》,忍着醉酒的不适,轻轻翻阅起来。 淡淡的墨香充溢在鼻间,缓解了些头痛。 “是。”虞枝已经从小榻上起来了,规矩地站在离谢玄很远的地方。 听到虞枝的声音,谢玄一愣。这心平气和的声音似乎把他拉回了从前,叫他心底泛起一股热气,涌到胸前,却抒发不出来。 从前她待他也是这般温温柔柔的,有时也会为他的无礼而嗔怒,或者是板着脸说他不够爱惜自己的身体 6. 丹青 《君妻薄情》全本免费阅读 [] 那时候虞枝还没意识到眼前的谢玄就是小时候遇到的那个被揍得鼻青脸肿还倔强地说不疼的男孩,她只以为他是纯粹地出于好意才会毫不犹豫地跳下来。 她甚至不记得那年春猎醉酒,她曾闯入过他的营帐,险些铸下大错。 如果没有决裂前谢玄送来的一封信,虞枝就真的会天真地以为他们之间的纠葛只要她想断就能断,只要过去了就能放下。殊不知一切爱恨就像纠缠不休的鸳鸯藤,至死分不成清白的模样。 犹记是一场微冷的春雨过后,虞枝随着母亲前往百慧山顶的灵觉寺上香还愿。为的是自己的姐姐虞兰终于得偿所愿,平安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儿子。虞枝真心地为姐姐高兴,便在虔诚地上过香后独自跑去了后山。 她听说顺着灵觉寺的后门出去几百米远的地方有一颗很是灵验的百年桃树,只要把自己的心愿写在红纸上,然后再挂上去,愿望就会实现。 虞枝想替姐姐再求一件愿望,为姐姐自己,而不是为姐姐的夫家或是孩子。 于是她踮起脚,把写着‘岁岁平安’的红纸捏在指尖,努力地想要把它挂上去。但是雨后的泥土湿泞难行,散落在泥土间的石头也湿滑无比。恰巧那桃树还生长在一个倾斜的坡上,下面是几米高的一片小水塘,塘里水是青绿无波,有红色的鱼儿从水草间穿梭而过。 此处环境显然危险十分。 但是虞枝顾不了那么多,她久挂不上,便有些心急,大着胆子上前来几步,准备站到更高处行动。不想脚刚一踏上圆润的石头上就不可避免地滑了一下,接着整个人就失去了平衡,倏地向后仰去。还来不及呼救,虞枝便已经摔倒,顺着斜坡一路滚进冰凉的水塘里。 如浮萍一般,虞枝一下子就失去了所有实感,只觉得头脑发胀。冰凉的泥土青草香混合着鱼儿的腥,不住地往她口鼻中钻。呼吸不到空气,肺腑又猛然呛了水,虞枝是真的以为她要死了。 这时候,坡上似乎有个人影立在那里。 但是迷蒙的虞枝看不清是谁,她也不在乎是谁。求生的本能几乎是立刻迫使她伸出手呼救。 破出水面的手白净细腻,还挂着细细的泥沙和水草野花。它不住摇晃,祈求得到桃树下那人的关注。惊慌、无措的情绪毫无保留地传递进了谢玄幽深无底的眼中。 每一次,都是虞枝先打破的界限,接着,他便不顾一切了。 他一点也没犹豫就跳了下去。 紧接着,比先前虞枝落水更大的动静响起,虞枝能感觉到有人落到了她的身边。透过涌动的水波,虞枝费力地看到来人着一身单薄的黑衣,看起来与塘水一样冰冷,但是那双手是温热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抓住了她,再也没松开。 虞枝在那之后就失去了意识,醒来就已经是得救后了。她以为对于谢玄来说,从水中救一个弱女子应该只是举手之劳。可她不知道谢玄和她一样从小生活在北方,从没有下过水,他对水的唯一经验来自于八岁那年被谢宸按进水中折磨。所以,对于救虞枝,谢玄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也许他也会死在那片小小的水塘里,失去即将得到的荣华富贵,埋葬那些还没有亲手报完的仇。 但是谢玄还是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他后来回想,不断地追问自己为什么,直到许多年后在寂寞的深宫听到了她的哭泣声,一切才有了答案。在重重宫门的阻隔下,在满殿神佛的注视中,他依旧没有转身离开。 即使后来的虞枝否认她当时在水塘里哭过,但谢玄还是很确定他听到了,因为他的心脏确实跟着痛了。这种他从没意识到过的痛丝丝蔓延,叫他不能再耽搁半分。 醒来的虞枝只知道是谢小将军偶然路过此处救了她。虞家派人上门道了谢,她出于感恩,也派人送去了礼物,谢玄给了回礼,一来二去两个人开始有了联系。 虞枝以为这是他们之间的开始。 不久就是谢玄的生辰,他向虞枝索要生辰礼。虞枝虽觉不妥,但又不忍拒绝救命恩人的请求,便偷偷问了他想要什么。 谢玄一挥手臂,掀起衣摆坐了下去,膝盖抵在虞枝身前。 虞枝忙后退了几步,白纱帷帽从谢玄搭在膝上的指间擦过。 不用想,谢玄也知道帷帽之下有人红了脸。 他轻笑,“我听说虞小姐的丹青乃是令尊亲手所教,想必是一绝。”他看出虞枝沉默中的欲言又止,看见她紧握在一起的手指。他暗自忖度,明明她曾经也不像现在这样谨小慎微,是从什么时候她开始变得如此小心刻意了呢? “你……”虞枝咬咬牙,“想要我画些什么?” 谢玄思量,而后缓声看着虞枝背后敞开的窗子随口答道:“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他细细念道,提议着,“不如就画‘此刻’。” “此刻?” 一阵风吹来,将轻纱帷帽吹动出如水面泛起的涟漪般的曼妙无穷。 虞枝没应下也没拒绝,但是在谢玄生辰那日清早他收到了一副画,画上笔墨丹青勾勒出清雅的画面。 杏花疏影中,倚楼听风。 谢玄瞧着画上被省略去五官的黑衣少年,了然一笑。这画上的人虽看不清五官,但动作不羁,衣摆被撩起,画面就定格在他握杯品茶的前一刻,放松闲适的神态跃然纸上。不是他还能是谁?只是她倒聪明,把自己从画中隐去了。 谢玄手落在画上,在那日虞枝站立的地方摩挲几分。他那时想,若是虞枝执意不给也就罢了,偏偏她给了,还将他也囊括进似梦迷离的仙境中。 他失了心,以为在入画的那一刻,她心里也是有他的。于是他不加掩藏,更不容许自己保留半分地将心捧了出去。 所以当她借口要将自己也添入画中时,他欣喜若狂,只觉得夜尽天明,云开雾散,却忽略了少女躲闪不忍的眼神。 他在听到这个消息的一刻就丧失了理智,兀自原地转了好几圈才克制住想要把眼前垂头不语的女孩拥进怀里的冲动,小心翼翼地问她这一切是否是真的。 女孩似乎被他方才的举动吓到了,犹豫着点点头,而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开口解释道:“我作画时特意将窗前的位置留了出来。” 谢玄边听边笑,心跳越来越热烈难抑。他心里想,怪不得窗前留白了那么大一片,原来……原来是留给她自己的。 “当时我怕惹来流言蜚语,便将自己隐去了。如今……”虞枝抬头看见谢玄不加掩饰的目光,心跳都快要被吓停了。她猜得果然没错,谢玄对她的心思不清白,她还留了把柄在他手中。若是此事让别人知道,皇室一定不会再要她了,她的名声,虞家的名声就完了。 所以,她不顾后果地继续,“如今你对我极好,我已再无犹疑。望谢公子将画暂时还给我,待 7. 此刻 《君妻薄情》全本免费阅读 [] “心?”虞枝呢喃,眼中透露出些许茫然。“我的心已经随着前朝覆灭了。” 虞枝在心里嘲笑自己明明想要利用谢玄来夺权,却还是忍不住用最难听的话来刺他。虽然她也得不到任何好处,但是她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需要一个能让她怪罪的人。 她不敢细想谢玄造反之后会发生什么,她怕本就摇摇欲坠的国家在谢玄手里灭亡,她不想看着百姓遭受磨难。同时她也怕这个立国不正的新朝越来越好,因为这就意味着她所以当坚持也许都是一个笑话。若是她坚守的纲常正义都不过是错误,那她这些年又到底算些什么? 虞枝笑得凄惨,让谢玄以为她是在嘲讽他的痴心妄想。 谢玄别过头去,渐渐松了手上的力度,却没有彻底放开。 白皙的皓腕红肿一片,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青紫起来。 “胡伽!”谢玄朝外边冷声道:“叫人送些去肿化瘀的膏药来。” “是!”胡伽忙回,急匆匆地叫了人去太医院拿最好的伤药。 谢玄听到渐远的脚步声,面色缓和了些,只是声音依旧冷硬:“既然烧了,娘娘就再画一幅一模一样的出来。” 虞枝闻言抬起头,目光盯着谢玄刚平复下怒火的黑眸讥笑道:“覆水难收,破镜难圆,没了就是没了,如何能再画出一模一样的?” “画师不是还活着吗?”谢玄垂下眼眸,掩去眸中意欲再度燃烧的怒意,伸出另一只手抚摸上了虞枝的脸颊,“朕相信娘娘能再度回忆起那时那刻的情景。” 滑腻的触感流连在虞枝的皮肤上,虞枝感觉像是被一条阴冷且难缠的毒蛇盯上了般,忍不住在心底泛起涟漪。现在不动声色的谢玄比刚才情绪外露的谢玄还要恐怖得多。 也许下一刻他就会暴露他乱臣贼子的本性,把她羁押入天牢严刑逼打,或是砍了她在乎的人的头颅,像前几天的那个雨夜一样,玩笑般扔到她面前。 虞枝理智终于回笼,默默后退了一步道:“可我真的不记得了。” 谢玄手落空,顿在原地。 听到虞枝缓和的语气,谢玄也慢慢松开禁锢住虞枝的手,重新坐回椅子上,以手撑额,似是又回到了刚才微醺的状态。 “不记得了?”谢玄觉得好笑,怎么偏偏只有他记得那样清晰,甚至梦回之时还能看见她如约还回的画上,少年与少女共处一室,春景明媚,飞花逐风。“那倒也好办。” “你想怎样?” “娘娘就再画一新的给我吧。”谢玄平静道。 “画什么?” “此刻。” “……”虞枝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空气静谧下来。 外面细碎的虫鸣顺着窗缝钻进来,与虞枝的呼吸纠缠成合奏的乐曲,谢玄听着听着,不禁下意识地轻轻扣动放在桌上手指。许久等不到回答,他索性闭上眼睛。 当失去了视觉之后,听觉和嗅觉变得格外敏感。他能‘看见’轻柔的呼吸、淡雅的茉莉香,‘看见’漆红的窗子被风吹动、鸟儿栖息在翠绿的枝叶上,往上还有深蓝色的天空与柔软的云层……这足够他在一片黑暗中描绘出此情此景。 良久,久到端着伤药的胡伽在门外通传,谢玄才听到虞枝的回复。 她说,“好。” 谢玄睁开眼,“多谢娘娘。”他嘴角勾起笑,命胡伽把东西放下,又拉了虞枝的手看了看。 “疼吗?”谢玄用手指沾了白玉瓶中淡青色的膏体,涂抹在虞枝手腕上,不断地摩擦,生出的热量让这冰冰凉凉的药膏很快就被吸收掉了。 虞枝犹豫着,最终下定了心思,轻声回道:“疼。”她在赌,赌谢玄会不会因此对她有更多的怜惜。男人在新鲜劲没过的时候才会把女人当成宝贝,这是虞枝在元临那里得到的教训。谢玄从没有得到过她,所以她的示弱也许会是赢得他信任,令他心神荡漾的利器。 “……疼才能长记性。”谢玄长睫微颤。 虞枝没错过他眼里的懊悔和手上动作的停顿。她既庆幸又悲哀。庆幸她找到了蛰伏的方法,悲哀她只能用这样低劣的手段在元临和谢玄之间周旋。 她本想做一个青史留名的贤后,或者只是一个人人称赞的烈女,再不济也是令家族骄傲的女儿,可是如今……虞枝明晃晃地看见谢玄放松下的神色,她知道自己哪个也做不成了。 “好了。”谢玄不知虞枝心中所想,他只知道他的心上人终于肯正常地和他说话了,人便松懈下来。 说到底,他还是下意识地把虞枝当成那个五年前灵动单纯的少女,习惯性相信她面上所为就是心中所想。 “小虞,我累了。”宴会上,谢玄喝多了酒,方才和虞枝斗嘴时还不觉得如何,如今缓和下来才觉得头脑沉痛。这是他在战场吹多了冷风落下的老毛病,今夜恐怕都难以安眠。 只是宴会上将士们气势高涨,新贵旧臣又都刻意试探,他不得不豪迈痛饮震慑安抚众人。 “那……”虞枝身体僵硬,虽然她很想让谢玄累就滚回紫宸殿睡觉,但是面子上还是维持着刚才的顺从,“传胡伽进来送你回……” “叫人备水沐浴吧。” “……”虞枝定定地看着闭目养神的谢玄,发现他没在开玩笑,顿时身子发凉。心中开始盘算着自己拿起桌上的砚台砸死他的概率,直到她确定这种概率几乎为零之后才憋下内心的慌乱,故作镇定地传人备水。 她开始想,如果谢玄不顾她的意愿抢占了她怎么办?她要反抗? 虞枝几乎没什么犹豫就得出了答案,她一定会反抗。 方才的曲意逢迎已经达到了容忍的底线,再让她在床榻之间任谢玄摆弄,她绝不能接受。 而且…… 虞枝身体颤抖得十分厉害,她不得不双手紧紧扣住丝绸被褥,控制着心底的害怕。 来到宫里的每个黑夜都是那么的难熬,元临似笑非笑的脸如蛆附骨般在每个夜里折磨着她。她不明白为什么夫妻之间的床笫之事会如此痛苦,几乎总是伴随鲜血和恐惧,哪怕是她和元临感情最好的那半年,她也是在煎熬中度过。 她不敢想象,和自己的夫君行周公之礼尚且如此撕痛恶心,若是和一个残暴的乱臣贼子…… 呕! 虞枝无法抑制的生理不适,跌下床榻干呕起来。胃中的酸水不住上反,刺激的喉咙痛哑无比。 从没人告诉过她正常的夫妻是怎么样的。她的父母哥嫂明明都很恩爱相敬不是吗?后宫里的其他女人也都全部盼望着君王的宠幸不是吗?她得不到答案,更不知该 8. 共枕 《君妻薄情》全本免费阅读 [] 虞枝头脑清醒着,但是身体发虚,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太医颤抖的手搭上自己的手腕。 凝神片刻,虞枝就明白了——谢玄这是误以为她怀了元临的孩子。 虞枝在心里苦笑,她与元临已经几年未曾同床共枕过,哪里会莫名得来一个孩子。 果然,院判松了口气,顾不上擦拭额头上的汗珠,一头扣下去道:“回禀陛下,娘娘只是惊惧过度以致呕吐不止,喝下几副安神药,静心休养几日就好了。”他方才一进来看见虞枝伏地呕吐的样子也被吓了个半死,他在宫中任职多年,对女子怀孕的反应实在是太过熟悉,不能不多想。 紧绷的气氛一下子松弛了,像是崩了许久的线慢慢松了力,恢复了原样。 太医院院判乃是国医神手,不至于连怀孕和惊惧过度都分不清。 没人注意到谢玄背在身后握拳的手掌渐渐松开,他眉头虽还皱着,但是语气已经平缓许多。 “再来人诊。”谢玄不能冒一点险。 虞枝躺在床上听着谢玄发号施令,心底忽然松懈了下来。谢玄也许暂时不会和她同床,因为一旦她在这段时间有了孩子,谢玄根本说不清这孩子的父亲是他还是元临。 虞枝最大的烦恼暂时迎刃而解了,她害怕生下乱臣贼子的孩子,害怕和乱臣贼子有斩不断的联系。如今终于能暂时放心了。 如果谢玄给她灌下去一剂绝嗣汤也不错,直接断了所有孽缘。若是像被贵妃下药的瑜贵人一样疼死,也算是上天给她的结局。 连续十来个太医轮流给虞枝诊过脉,都得出了一样的结论——虞枝没有怀孕。 “下去吧。”谢玄挥手,朝胡伽递了个眼神。 胡伽当即心领神会,表示绝不会让今日份乌龙传出去半分,然后就带着乌泱泱的一群人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春桃送了药和点心来,谢玄半抱着虞枝喂她喝了下去,而后给她擦拭整理了一番。因着虞枝抗拒和谢玄接触,谢玄便干脆搁置了洗澡换衣这一项,反正难受的也不是他。 病着的虞枝看起来倒是十分乖巧,如果不是被他吓得惊惧过度而病的话。 谢玄黑着脸放下药碗,他忍住冲到铜镜前端详自己外貌的冲动,独自背过身坐在床榻边上。 怎么会这样? 谢玄没想到虞枝对他的抗拒已经到了身心俱厌的地步,他想知道若是他把虞枝扒光了搂在怀里,看她吐个天翻地覆后还会怎样。但又怕她把好不容易喝下去的药吐出来,若是迟迟不好,他又要担心。 谢玄兀自生着闷气,没注意到虞枝早就悄悄睁开了眼睛,盯着谢玄的背影。 因是夏天,黑色的外衫很是轻薄,之下的肌肤纹理暴露无遗。一条从肩膀蜿蜒到肋侧的刀疤狰狞扭曲,虞枝不知道这是他什么时候受的伤。 也许他受伤时她正忙着出嫁,或是在管理六宫,又或者是孤身跪在长信殿期盼天明。一个流血,一个流泪。虞枝心中酸涩,泪眼模糊了视线。 只有在这种对方无法探知到她的片刻里,在她自己都还没缓过神的瞬间中,她才能肆无忌惮去想,去流泪。 少年的身形早已经变得宽厚坚实了,宽肩窄腰,在衣衫的遮掩下颇具美感。 可是虞枝一旦细想就会回想起刚才自下而上望见的一幕,她不是不经人事的小女孩,垂顺的亵裤根本遮盖不住男人腿间的形状,她想起已经死去的元临带给她的痛苦,心中就觉得恶心害怕。 谢玄不知道缘由,只当虞枝是厌恶狠了他。 他终于忍不住回了头,正对上虞枝还没完全收回去的泪眼。他沉默一会,闷声道:“睡觉。” 说着,扯了虞枝身上的锦被把虞枝裹严实,而后自己也钻了进来。 虞枝身体一僵,正要退后离开这具热得过分的身体,却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禁锢住。 “你要做什么?”虞枝警惕。 谢玄冷哼,心道若是他要做她岂能逃脱,“做我想做的事。”说完便要抱着虞枝入睡,却被虞枝冷冷的话语挑起拌嘴的兴意。 “你不怕我吐你一身。”虞枝眼皮直跳,终于趁着谢玄愣神的片刻逃脱出来。因着她觉得跨过谢玄身体逃跑这条路太过容易被谢玄拉回来,便只能朝后缩去,抱成一团。还好她衣服穿得妥帖,折腾一番也只是领口松了松,半点春光也没有外泄。 “哼,我刚伺候娘娘擦洗完,娘娘说我嫌不嫌弃。” 虞枝被气得牙根痒痒,同时心里隐约琢磨出眼前这个贼人似乎真的不介意她会吐他身上这件事,于是在内心不安的催促下道:“那还请您先赐给我一碗绝嗣汤,免得我玷污了你们谢氏皇族的血脉。” “……” 谢玄张了张嘴,怒极反笑。 虞枝是知道怎么激怒他的。 他敢保证虞枝那张美丽的樱红色唇齿只要再吐出几句话,他就会被气得当即殡天。 “若是娘娘再不老实躺下,”谢玄威胁,“我就认为娘娘是想先沐浴再安寝了。”谢玄说着,脱下黑色的外衫。这下一点遮掩都没有了,精瘦但蓬勃的胸膛赤/裸/裸地亮在虞枝眼前,他大有虞枝再不听话就脱光了和虞枝共浴的架势,虞枝被吓得扯了另一个被子把自己裹严实躺到了床里边。 谢玄‘呵呵’笑了两声,眼中尽是戏谑。 看你逃到几日。 谢玄慢悠悠地盖好被子,背过身闭上了眼睛。 他也不是没有脾气,今夜接二连三的,他真的怕被气得英年早逝。指望背后那个没心肝的女人来心疼心疼是暂时没可能了,谢玄只能干脆眼不见心为净。 一夜梦长。 谢玄醒得很早。 还不到上朝用膳的时间,他就起了身,独自在床榻边坐了会,似是回味着什么,而后才轻声叫了胡伽备水沐浴,回到寝殿,见虞枝也醒了过来,她正十分着急地往自己身上裹衣服。 谢玄看着那一成不变的素色衣服就觉得碍眼。他不让虞枝给元临守孝,她就变着法地挑了雅净的衣服来穿。 不用想,他只要一质问,虞枝就会立刻反驳道:我就是喜欢素净的衣服。 可是她从前分明是最喜爱艳丽的,站在人群中像只翩翩的蝴蝶,是游荡在花丛中的仙子,而不是尼姑庵里寡淡的僧尼。 “胡泉。”谢玄出声,“去叫内府给皇后订做几件颜色鲜亮的衣服,挑红的、紫的、黄的、蓝的这些,就用前朝国库里江南各府上供来的料子,至于西域东胡交易来的奇珍异宝也都一应用上。” 胡泉一定是大早上没睡好,才会不合时宜地问了一句:“陛下不是要厉行节俭吗?帝后本为一体……” “节俭能节俭到皇后娘娘头上吗?”胡伽倒吸一口冷气,连忙抬手拍打了一下胡泉的冠帽,制止了自己傻侄 9. 心计 《君妻薄情》全本免费阅读 [] 虞枝眼皮一跳,她看向低头收拾东西的玉英,仿佛刚才只是虞枝的臆想。 “我知道了。”虞枝没想到这个皇宫里还会有为旧朝奔走卖命的人,而且已经和元澈一方有了联系。 这会不会是谢玄的试探? 此念一出,虞枝就在心底否认。谢玄不了解元澈为人,不知道这个小孩心里藏了多少弯弯绕绕,恐怕在他眼中,元澈依旧是宫宴上只会背诗讨好元临的乖巧小儿,要试探也不会拿元澈当借口。 “胡泉。”虞枝叫守在门外的胡泉进来,见胡泉脸上依旧是谄媚的笑,不见一点异色,才稍稍放心,“谢玄走的时候可对你说了什么?”她自己转身走到铜镜前坐下,慢条斯理地翻开自己的妆箧盒,拿了只金簪子往乌黑浓密的发上比量。 “回娘娘,陛下临走吩咐奴才要好好伺候您,有什么缺的少的只管去内府拿便是。”胡泉自动忽略了虞枝对谢玄的不敬称呼,尽职尽责地推荐道:“娘娘您这几日打扮的也忒素净了,奴才看配上这只金簪子正好,还有这个翡翠嵌珠的凤凰步摇,呦,这一戴上真是让奴才分不清您是打哪下凡来的神妃仙子了。” 在梳妆打扮这方面,一旁的胡泉比虞枝起劲多了。要不是他还摸不清虞枝的脾性,早就自己动手挑了金银玉石装点到发上去了。 虞枝听着胡泉尖细又兴奋的声音,只觉得他走错了路,该让谢玄把他安排到织造司一类的地方物尽其才。 “你倒是很懂。”虞枝按照胡泉的建议妆点完。看着镜中格外光彩夺目的美人,她也有一阵恍惚,仿佛回到了刚成为皇后的那段时光。 “娘娘谬赞,奴才以前常和姐姐妹妹们厮混在一块,对这些确实是略懂一二。”胡泉语气照常,只是笑容略僵硬。 虞枝起了身往出走,外面阳光正好,是个明媚的好天气。 “你还有许多姐妹?”她随口一问,紧接着步出宫门。 隔壁宫墙拦不住的一枝桃树伸出了满缀着桃子的枝桠,胡泉怕桃子碰到虞枝,忙伸出手去挡。 香甜的桃子果香充盈进鼻间,令人心情放松了些。 宫中的桃树是元临命人从附近的冀州移植过来的,只因他喜爱桃子的香气和色泽,还曾在朝中设了一个专门运桃的桃花使。 “从前奴才家子孙财运旺,光奴才家这一支就有八个兄弟姐妹。”胡泉一边掸开垂着丰实果子的枝叶,一边应答。 虞枝听到这才侧目认真看了看胡泉,发现他皮白肉细,不像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倒像是个从小养尊处优,后来才遭祸入宫的。毕竟家丁兴旺的人家少有送孩子来做阉人的。 虞枝哪里不懂得其中的艰辛难言。有多少人家今日笑明日哭,就连三代宰相的虞家都抗不住反复无常的君恩天命,又何况是普通的富贵人家呢? 虞枝心里带了些怜悯,对胡泉的语气也温和下来,“你是哪里人?” “奴才是齐鲁人士。” “齐鲁?是个人才辈出的地方。”虞枝有些印象,齐鲁之地多出贤才,且物产丰富,元临曾三次驾幸,只不过都是带着苏贵妃。“前朝皇帝很喜欢那里的桃子。”她随口道。 “是。” 不知是不是虞枝的错觉,她觉得胡泉这个‘是’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娘娘是要去哪呀?”胡泉似乎觉得刚才失态,忙转换了话题。 虞枝底气不足,“翠薇宫。” “啊?”胡泉心里叫苦,“娘娘不是刚去过嘛。要不奴才陪您去御花园逛逛吧,狭小逼仄的翠薇宫有什么好……” 虞枝不听,熟练地推开翠薇宫的大门。一旁的侍卫你看着我,我看着胡泉,得不到指令,干脆开始装瞎,任由虞枝再次进入。 里面依旧没什么生气,多数人似乎已经认了命,过着麻木的日子。华贵的衣裙沾了灰,青一块黑一块,好生狼狈。有些聪明的拿了头上的金钗去找侍卫或者翠薇宫的旧主人棠贵人通融,好说歹说换了几件干净得体的衣服换洗,虽不复往日的神采飞扬,但至少还留有正常人的尊严。 不过这些体面苏贵妃一概没有,一来她拉不下脸面低三下四地求人,二来她树敌太多,没人肯帮她。 她此刻还穿着那身葡萄石榴纹红裙,外面套着金丝大袖衫,丝线被拉扯成一团理不清的乱麻,远远看去像是爬满细枯藤的旧园泥墙。 “母妃。”元澈从门户敞开的翠薇宫正殿里跑出来,手中端着一个装满凉水的白瓷碗。他年龄尚小,脚步迈不大,折腾起来跟只卷毛小狗似的笨拙可爱。 他余光瞥见了虞枝,但也只是脚步一顿,紧接着他继续跑到苏贵妃身边跪下,把碗递到苏贵妃唇边,“母妃,喝点水吧。” 棠贵人是翠薇宫的旧主人,对翠薇宫了如指掌,又联合了从前和苏雨兰不对付的五六个妃子霸占住了整个翠薇宫,不但翠薇宫的正殿偏殿不让苏雨兰住,就连每日送来的食物和水都要克扣。 元澈眼见着苏雨兰斗志渐弱,忙卖乖从一个心善的妃子处讨了水来给苏雨兰。 苏雨兰眨眨眼,发觉双眼干涩得要命,嗓子也跟冒烟了般不适,此时见了清凉的井水简直是久旱逢甘霖,将碗中的水喝了个干净。 “澈儿,你手怎么了?”喝完水,苏雨兰竟一时没有先注意到贴着大门站立的虞枝,而是发现元澈的手指被什么划伤了一块,刚止住血,“她们欺负你了?”苏雨兰往最坏的结果想,手都开始颤抖。 “没有。”元澈垂下眼睛,十分乖巧地摇摇头,“是儿臣给母妃端水的时候不小心,被碗划伤了。”元澈转动白瓷碗,把带有细细缺口的一角转给苏雨兰看。 然后他状似不经意地回过头,吸引了苏雨兰的目光朝虞枝看去。 二人目光交汇。 “呵,你竟然又来了。”苏雨兰的表情简直就是在明说虞枝脑子有病,“跑来找我耀武扬威?”她在元澈的搀扶下站起身。 有些人注意到这一幕,但没有出声,默默注视着事情的发展。 “耀武扬威?”虞枝嘲讽一笑,“都已经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你还把我当成你想象中的敌人,真是替你感到悲哀。”虞枝说完把目光转向元澈,“元澈,过来。” 苏雨兰顿时警惕,但转念一想知道虞枝不会是拿小孩 10. 相见 《君妻薄情》全本免费阅读 [] 谢玄对元澈的印象还停留在他傻笑着扑进虞枝怀里,结果被苏雨兰在宫宴上当着王公大臣的面数落一通,垂头不语的样子。 看起来倒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也许虞枝喜欢他。 谢玄对此倒没觉得有什么,毕竟虞枝是宫里所有皇子公主的母后,同元澈有感情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他在意的是另一件。 “你说今天皇后亲口承认了她是皇宫的半个主人?”谢玄嘴角含笑,并不在意头顶的烈阳,兀自坐到了树荫下的石凳上。 胡伽忙朝胡泉道:“把今天娘娘说过的话全都复述一遍。” 胡泉仔仔细细回忆着,一句不漏绘声绘色地把虞枝说过的话讲给谢玄听,等到到了谢玄最期待的一句,他还特地清了清嗓子,学着虞枝的语气道: “他既说了继续让我当皇后,那这皇宫便有一半是我的……” 胡泉没说完,谢玄就忍不住大笑出声。 “继续。”他对胡泉示意,笑容显然还没有收回去的架势。 胡泉知道眼前这位主开了心,更加卖力道:“我拿我的东西送人不行吗?何况他还唤我一声母后。” 这话的后半句谢玄不是很满意,但好在前半句已经足够他回味的了。 “做的不错,去领赏吧。”谢玄眼神看向那重轻纱帷幔,虽然从他这个位置看不清里面人是睡是醒,是喜是忧,但是经由他的想象,已经把方才的画面一一还原。 她说她说皇宫的主人,等于变相地承认了他的地位,承认了他和她的关系。 谢玄心情大好,暂时打消了想要立刻行立后大典的念头。 既然她人已经开始退步,他又何须步步紧逼。 “照顾好皇后。”谢玄站起身,准备回紫宸殿和大臣们商榷重开科举与赈灾之事,隔着纱帘见过了虞枝一面,暂解相思,终于不用人在紫宸殿,心却飞到凤宁宫去。 等到虞枝醒来已经是天色将晚,红霞漫天,温柔的紫铺盖苍穹,皇城的红墙琉璃瓦矗立在浓郁的颜色下,一群飞鸟掠过,扇动晚风几缕,而后慢慢变成一群小点,朝宫外飞去。 虞枝专注地盯着那群自由的鸟儿,被其活泼乱跳的模样弄痛了眼睛,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这时候宫外长街必定是热闹非凡的,杂耍的艺人顶碗吞剑,卖油郎沿街叫卖,茶楼雅间伎子们吹拉弹唱,与书生富商们推杯换盏。寻常人家的妇人买了菜,提着篮子也要准备归家去了。 这些情景跟画似的印在虞枝心里,不时在她眼前浮现,尽管她已经多年没有踏出过宫门一步。 她想,若是元澈大计成功,她想要的也许并不是成为天下最尊贵的东宫太后,她想要回到从前,回到自己还自由的时候,像这群飞鸟一样,想去哪就去哪。 虞枝觉得这想法已经是她最离经叛道的反叛,可是待匡扶社稷那日来临,无论成功与否,她都不会再是王朝的皇后。如果她还活着,身上的担子是否可以放下了呢? 虞枝倚靠着窗边,喝下了春桃递过来的药。 几日时光在平静中度过,因着谢玄忙于朝政,一时间除了每日午时雷打不动地来同她用午膳之外,虞枝很少能在其他时候见到他。尽管胡泉一直在她身边朝她吹耳边风,想要她张口亲自请谢玄过来,但是她全当耳旁风左耳进右耳出。她一个人待着至少心里还能平和些,不用担心这担心那,她脑子坏掉了才会请谢玄过来给自己添堵。 自从决定和元澈密谋夺权,虞枝就已经开始时不时地担忧起未来。 如果失败了……虞枝不敢想谢玄会暴怒成什么样子,不知道他会不会对她处以极刑,更不知道这将会牵连多少人。 所以她想等到见过父兄后再做打算。 这日虞枝正铺展了画纸,终于打算开始画一幅丹青给谢玄。刚一点墨,门外就传来春桃有些兴奋的声音,伴随着她哒哒的脚步声。 “娘娘,虞大人和虞夫人进宫来了,此刻就快到凤宁宫外了!”春桃只见过一次虞家人,但是这不妨碍她为虞枝即将见到家人高兴。 ‘啪’地一声,虞枝画笔没拿稳掉在宣纸上,墨汁瞬间飞溅出点点梅花。 虞枝顾不上去看,忙提裙走出去。 果然,外边抬轿子的平稳脚步声已经渐近,紧接着太监的一声‘落轿’使得整齐的声音一瞬间停下,她的父母兄长从轿子出来。 “父亲……”她轻声,接下来的‘母亲、兄长’像是卡在喉咙似的,叫不出来,咽不下去,未语泪先流。 风尘仆仆、满鬓繁霜的几人犹如让虞枝下滚水里烫了一遭,从里到外找不出一处完好的地方,直要把她的灵魂都煮沸,她才反应过来,跑上前抱住了自己的母亲。 空荡的衣衫下是虞夫人骨瘦如柴的躯体,自从虞家失宠于皇帝,她就没有睡过一个安宁觉。不是为在外的丈夫儿子担心,就是为在内的女儿担心。 虞夫人对元临已是早有怨言,只是丈夫儿子是坚定的保皇党,女儿又是皇帝的妻子,一切不满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这回谢玄谋反建立新朝,反倒是让她有了一丝隐秘的痛快,甚至当她听说谢玄割了元临的头,烧了元家的庙宇之时,她也未曾觉得有什么。直到谢玄离经叛道地把自己女儿虞枝留在凤宁宫,而他日夜出入,置流言蜚语于不顾,她才琢磨出些与众不同的东西来。 谢玄怕是早对虞枝存了觊觎之心。 新朝皇帝与前朝皇后,实在是不能宣之于口的禁忌。 虞夫人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希望自己女儿要不然就从了谢玄,至少眼下让自己过得好些,一方面她对自己女儿又是再了解不过,知道虞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格。一时虞夫人后悔不已,暗叫不该让虞枝学那么多礼教规矩,养成和虞家父子一样的一根筋脾性,反倒是害了女儿。 “我的女儿,这些日子可是受了不少委屈吧!”虞夫人捧起虞枝的脸翻来覆去检查了几遍,不见有被虐待的痕迹才稍稍放下心。毕竟不能指望一个乱臣贼子多么爱惜虞枝,虞夫人猜测觉得是谢玄被虞枝的美貌吸引才昏头要立虞枝做皇后。虞夫人自诩是过来人,对男人看得清楚,因此更是恐惧谢玄对虞枝失去了新鲜感后折磨她。 “母亲,我在宫里一切都好。”虞枝强忍着悲伤,收起眼泪。又听哥哥和父亲简略说起流放途中之事,差点再次泪崩。 几千里的流放之路,她的父亲和哥哥用脚丈量。她甚至很想问一问,此刻,他们究竟恨不恨元临。但是凤宁宫人多眼杂,虞枝只能把一切按下,先叫人传膳,一家人吃了个团圆饭。 11. 至亲至疏 《君妻薄情》全本免费阅读 [] 母亲……谢玄眉心一跳,说起来他已经有三四年未曾见过她。 不是他不想见,而是母亲过得很好,他出现只会毁了一切。 那时他刚从战场回到京城,有了功勋奉银,终于有机会靠自己打听到母亲纪芙的下落。原来她运气好,虽被卖给了个贩马的商人,但却意外入了时任京城兵部侍郎之子孙明诚的眼,成了孙明诚的外室。 谢玄见到母亲时,她正怀抱着个白嫩娇小的孩儿在烟雨四月的断桥边赏雨,旁边就是侍郎府的马车。 纪芙见了谢玄,第一反应是高兴和庆幸,但紧接着一种莫名的恐惧和尴尬漫上她的眉眼。最终她只是站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克制而疏离地朝他点了点头。马车车帘晃动,一个男人的声音叫纪芙上去,纪芙略犹豫片刻,终是一句话也没说就消失在了谢玄视线里。 马车平稳地朝着另一边驶去,谢玄握着腰间的鸾鸟玉佩,几乎要把玉佩碾碎。但最终他松开了手。 每个人都在向前走,这样很好。 他这样安慰自己。 但有冰凉的雨丝从他眼角滑落,滴落进尘埃。 他原想在京城买一间宅子奉养对自己有生养之恩的母亲,甚至幸运些,他会从刀剑无眼的战场活下来,娶妻生子,慢慢遗忘掉过去的不公与折磨。那时候他是想放下仇恨与痴怨,重新做一个人的。 但是没人给他这个机会。 后来孙明诚知道了纪芙的过往,知道了这些年谢玄一直在私下给纪芙送钱送物,也知道了纪芙会写书信寄向边关。此时孙明诚已经纳了纪芙为妾,只差熬死了正室就扶她做正,他未曾想到纪芙还和别的男人有一个放不下的儿子。 醋意难消的孙明诚逼纪芙做一个决断。 后来的谢玄有时候也会想,若是他早一些破釜沉舟,早点在战场以少胜多获封大将军,是不是母亲的决断就不会做得那么决绝利落? 曾经的谢玄渴望得到一个答案,但后来谢玄渐渐释然。他和母亲虽是骨血至亲,但母亲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他的分量已经变得越来越轻。 但不可否认,和母亲私下书信往来的那几年是他为数不多幸福时光。 至少让他知道,这世上还是有人在默默关心着他。 “陛下?”小太监等了许久,终于是斟酌着开口,“要不奴才先回了……” “她在哪?”谢玄回过神。 “回陛下,夫人随石将军进了宫,胡伽公公安排夫人在静心阁休息。”小太监遵从着胡伽的吩咐,只尊纪芙为夫人,其他的一概不多说。 “朕知道了,待到明日朕会去见她。”谢玄缓过神,暂且放下此事,重新蘸了笔墨勾画圈点。 待到第二日午后,御膳房在胡伽的授意下在静心阁摆了菜肴,谢玄亲临。 东南边的小阁原是前朝皇帝元临修仙静坐之处,修建在了御花园清荷池旁,一推开窗,满塘的菡萏清香扑面而来,伴随着阁里终年不断的檀香幽远静谧,是个静心的好地方。 胡伽推开门,恰好一个身穿红背褂腰缠黑玉带的小娃娃撞了过来,吓了他一跳,没留神控制推门的力度,把小娃娃推得踉跄了一下。屋里本慈爱微笑的女子霎时慌了神,顾不得向谢玄行礼,忙跑过去准备去抱泫然欲泣的娃娃。 不想,有人先她一步。 谢玄十分轻松地长臂一捞,就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小娃娃入目是一个陌生且冷漠的高大男人,一时惶恐,大哭起来。 “恒儿!”纪芙心疼,朝谢玄伸出手,“陛下快将他交给臣妇吧。” 谢玄闻言松开手,任由孙恒跌进纪芙怀里。 “……”谢玄斟酌着开口,“母亲怎么突然想要见我。”最终他还是没有避讳,径直坐到桌子的一旁,目光没有落在刺痛他的母慈子孝的一幕上,而是去瞧窗外无边荷花开得正盛。 荷花清幽,莲子心苦,用来消热解暑最好不过。回去该让胡伽采了些送去凤宁宫给整日三病两痛的虞枝,再问问答应送给他的那副丹青什么时候能画完。 “我……”纪芙检查了一番儿子,见他只是娇气才放声大哭,放下心来,咬唇看着面前这个已是万人之上的儿子。 他身量已经长得比他父亲还要高大,面容却肖似年轻时的她,不言不语时总环绕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只是她的冷被命运捉弄尽然折断了去,而她儿子的还保留着,只是连她这个生身母亲都接近不了一点。 纪芙开始时也懊悔自己把这个儿子推得太远,午夜梦回时也会回想起他们母子二人在环狼伏虎的将军府的日子。那时谢玄还年幼,但性子倔强,从不肯低头,为此不知挨了多少打骂。 也正是他的桀骜不驯,才在主母和谢宸的迫害下保住了她的性命和清白。所以她那时候也把谢玄当成唯一的指望,全心全意地希望他能平安长大,以后将她带离开将军府去过寻常的日子。 冬天一起用呛人的黑炭烤红薯,夏天一起在树下纳凉,谢玄读书练武,她补衣衲鞋,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直到谢宸将目光放在了她身上。 她记得那是一个晚上,一个脸生的小丫鬟说主母传唤她过去。当她忐忑不安地走到花园,暗处的谢宸就扑了出来,沉重的身体压在她身上,黏腻的手掌捂住她的口唇,她以为她要完了。 直到谢玄发了疯一般将谢宸拉开,叫她快跑,她才缓过神来。 纪芙很想留下来,但是她知道她留下只能更加激起谢宸的兴奋,便只能狠下心往外跑,希望能找到人来帮她。 当她快要跑出花园,身后纠缠的声音突然停歇了,回过头,她看见谢玄被按在水塘里挣扎,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有双手拍打水面,水花升起下落的响声。 月色凉如水,四周又静又冷。 纪芙以为谢玄死定了。 后来主母知道了这件事,最终是叫谢宸撒了手,但也从此对纪芙愈加怨恨,直到寻了个错处叫来了人牙子偷偷将她卖出了府。 后来总算是老天保佑,她得到了贵人的喜爱,脱离苦海。孙明诚爱她入骨,不嫌弃她的出身和过去,愿意扶她做正妻。 仿佛她前几十年的痛苦生活都是一场梦,她的生活终于修成正果,回到正轨。她有了疼惜她的丈夫,和善的婆婆,乖巧的儿女。随着时间推移,她再不是那个只有谢玄的可怜纪芙。她的生命多了太多东西需要她去在乎维护。 甚至阴暗一点剖析开自己的心,纪芙很清楚,如果不是谢玄篡 12. 出宫 《君妻薄情》全本免费阅读 [] “娘娘,香市①真有那么好玩吗?”春桃方才从虞夫人那听到许多宫外的事,心生好奇。她理完手里的丝线,抬头去看出神的虞枝,“娘娘?” “啊?”虞枝眨眨眼,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随意道:“好玩呀,尤其是京城天仙庙附近的香市,不仅买卖香火纸烛,还有糖人、首饰、玩偶……街上人极多,摩肩擦踵,热闹极了。”说起来今儿是夏至,宫外肯定有的热闹。 虞枝也回忆起小时候跟着哥哥姐姐逛香市的场景,小小的人手里紧握着小小的泥人,东瞧瞧西看看,只觉得哪里都有趣,一双眼睛根本不够她看的。那时她出门还不必带着厚重的帷帽,看东西不会像隔了一层水雾般不真切,万物入她眼眸都是如此的鲜活生动。只是那样的时光终究是一去不复返。 她想起小时候陪她逛香市的哥哥,就想起他坚定的眼神,那时他便一心想成为一个能载入史册的忠臣良将,他和父亲一样,都是宁死不肯屈服新朝的人。还苟活着不过是还有元澈这个希望,还有光复前朝的信念。 虞家自开国以来出过三代宰相,备受天恩眷顾。当年虞家先祖就是被朝廷压迫地无路可走,投身入元家的起义队伍,乃是从龙之臣。可以说没有元氏就没有虞家,尽管元临背信弃义寒了虞家父子的心,但他们绝不允许江山易姓。 “娘娘?”春桃见虞枝又沉浸入自己的世界里了,无奈用手晃了晃虞枝的手臂,“娘娘怎么自从老爷夫人进宫了之后就变得爱走神了?”春桃担心好不容易恢复了生机的虞枝再次消沉下去,忙求她再说些香市的事转移她注意力。 虞枝只好顺着刚才的话题又说了些,从求子灵验的天仙庙谈到京西永兴河畔的木槿花。春桃听得投入,虞枝也讲得用心,没注意缓步走进来的谢玄。 等到春桃一抬头,发现谢玄已经站在了虞枝身后。她刚要起身问安,却见谢玄摇摇头,她没敢吱声,眼神慌乱地看向虞枝。 虞枝正低着头构思画作,一时没察觉叽叽喳喳的春桃何时闭了嘴。 “怎么不继续问了?”虞枝等了一会不见春桃追问才轻笑道:“光听人描绘是最没用的,那样的风情还要自己亲身感受才是。” “娘娘说的极是。” !!! 虞枝心一紧,下意识闻声扭过上半身,抬头望见一脸玩味的谢玄,瞬间被吓得跌坐了回去。 谢玄弯腰伸手想去搀扶,却瞧见虞枝一瞬间惨白了的脸色,哑然收回了手,由着春桃上前扶起了虞枝。 他哪里知道方才虞枝一边给春桃讲香市,一边在心里琢磨父兄的计划,此时惊觉谢玄在侧,心里庆幸着还好没透露出半点。不然岂不是将父兄与元澈一起卖了?且虞家父子能如此大胆地将计划告诉给虞枝,就是因为这些日子谢玄已经渐渐对虞枝放下警惕,不再像之前那么严加看管,若是让谢玄察觉出虞枝的乖巧是另有算计,他岂能再放任虞枝自由行事? 一失足怕成千古恨。 由此虞枝心生慌乱,手掌和后背瞬间冒出冷汗,连忙避开谢玄的视线,心虚地由春桃搀扶着起身。 好在谢玄只当她是被他突然出现惊到了,没去细究。 虞枝一边长舒了一口气,一边又隐约生出愧疚。 他怎么可以……如此相信她?如此相信一个前朝的皇后,甚至是在杀害了她的夫君之后。 难道不知人心易变吗?当年她可以对为国征战的谢玄流露出欣赏的眼神,真心地为他的伤痕感到心痛,可是他们都不再是当年青葱的少年人,心底早就有了各自的算计。 虞枝收紧搭在春桃手臂上的手掌,沉默地盯着自己的裙摆。 春桃扶起了虞枝,忙向谢玄行礼。 “起来吧。”谢玄嘴上对春桃说话,目光却一直在虞枝纤细的腰身流连,他直觉觉得虞枝似乎又瘦了些。不是已经将她家人接进宫了吗?难道还不能宽慰到她? 谢玄撩起衣摆,十分放松地坐在了虞枝的椅子上,目光紧紧盯着低垂着眉眼的虞枝。 许多日未曾共枕而眠,谢玄忽然想念起幽香绵软在侧的夜晚,暗自摩挲揉捻着指腹。 “想出宫了?”谢玄静静地看着虞枝,思索着能让她开心起来的方法。 他们第一次相遇就是在天仙庙附近的香市,想来她也许还记得。 谢玄情不自禁嘴角上扬,看得虞枝莫名其妙。 “没……” “今天是夏至,天仙庙附近的香市一定热闹至极。”谢玄忽地站起身,“走。”他不由分说拉住虞枝的手腕。 “什么?”虞枝错愕,见他漆黑的眸中带了细碎的讨好和愉悦。他似乎觉得这是她想要的。 “胡伽,备马……罢了,备架平稳的马车。”谢玄思及虞枝绝对不会和他当街纵马,既是为了让她开心,就还是顺着她的心意。 “我不想……”虞枝赶紧摇头。就算她想出宫,也不是和谢玄一起。 她奋力想要抽手,却被谢玄越握越紧。 他就坦然且平静地看着她挣扎不休,仿佛在看一只闹不出他手掌心的猫儿。虞枝被他看得心生羞愤,扭过头去,恰好见效率惊人的胡伽竟然真引来一架马车停在凤宁宫前的甬道里。 也不知他哪找来的。 虞枝气极,咬牙道:“不许你和我坐一辆车!”说完,趁着谢玄松手想扶她上车的间隙独自踩了马凳钻进了车里。 滑腻柔荑抽离的瞬间,与粗粝温暖的掌心短暂摩擦。谢玄手落了空,他静静地维持了一会伸手的动作,仿佛自己手掌中还紧握着虞枝冰凉的肌肤。 “遵命。”谢玄尾调上扬,慢悠悠收回手掌,慵懒又纵容。 他不知抽哪门子疯,又与虞枝玩起了人臣与皇后的尊卑戏码,叫虞枝在车里气红了脸。每当此时,虞枝心里就跟扎了根尖锐的刺一样,每呼吸一下都觉得疼痛。 不仅是因为谢玄败坏了人伦天理,也因为谢玄的戏谑语气。 曾经她那么高 13. 木槿香 《君妻薄情》全本免费阅读 [] “什么泥人?”虞枝的疑惑不是假的,她在谢玄眼中看见很清晰的错愕。 但是她真的不知道谢玄在说什么。 这一刻的谢玄仿佛打了败仗的将军,气势一下子低沉下去,但是他仍不死心,一双沉静的黑眸不肯放过她,妄图在对方的美目中找到零星的踪迹。 “就是……”谢玄顿住,他才发觉虞枝早就将初遇的往事忘记了。念念不忘的人一直只有他而已。“没什么。”谢玄扭过头,脸上跟结了冰霜似的。 虞枝被他突如其来的冷漠吓到,后退了一步。她素日里温和的眉眼也漫上戒备,又或者说她只是这些时日将戒备藏得很好,好到谢玄以为她已经谅解了他的所作所为。直到今日虞枝觉得自己终于发现了谢玄面具下的喜怒不定、隐忍暴虐,她才控制不住地恶寒。 不过也只是一瞬间,她就垂下鸦羽似的长睫,掩盖住内心的烦闷。 谢玄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她在宫变那日就领略到了,不该对他存在任何幻想。他对她好不过是他还没从过去的失意中走出来,仅仅是把她当成昔日失去的所有物罢了。 二人沉默,顺着人来人往的人群朝香市另一头走。 道路两侧都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小摊,租借了房屋或是自搭了厂棚,一个连着一个,像是永兴河上连成一片的青紫睡莲。有嶙峋老者守着几件不知是哪朝的古董,逢人便故作神秘地摇头点头,吸引了不少闲逛男女的目光。其间胭脂水粉、耳铛发簪数不胜数,通俗志怪小说杂谈叠摞若鱼鳞,哄诱小儿的零食玩具亦不可数。捏泥人的手艺人就正在一群孩子中间指导他们亲自动手。 不过这里最热闹的还要数买卖香火纸烛的摊位,人们买了香火,亲自去天仙庙祈求子嗣族运,以求心安。 此时阳光已没有午时刚过那般刺眼,暖风送香,将名妓游娃、清客贵人身上或浓郁或恬淡的香味送来。 虞枝穿戴上了准备好的帷帽,把这热闹非凡的世界隔绝在外面,连同一言不发的谢玄一起。 “前面是天仙庙……”谢玄的声音还带着别扭的冷淡,但他目光在触及虞枝腰间的小马坠时又不自觉柔和了些,“可要进去上香?” 虞枝僵硬地摇摇头,她从小就知道天仙庙求子嗣最灵,这是她最害怕的事情。 谢玄没有强求,带着虞枝走走停停,不仅路过京城中最是风雅的文人闺秀,也路过浓妆艳抹、描眉画唇的乡野妇女,她们一年来少有清闲,但爱美爱热闹的天性却始终留存在心里。洋溢着生命力的笑容掩盖了粗糙妆容的不足,欢声而过的瞬间格外引人侧目。 虞枝也被吸引了去,她惊讶于人们欣欣向荣的姿态,全然不像是旧的王朝刚刚覆灭的样子。 她一时惊愕,为何大家脸上毫无悲伤之意?她原以为会有很多人怀念旧朝,谁想到他们似乎在新朝也能扎得了根,仿佛并不在意哪家做皇帝。 虞枝安慰自己是百姓们眼前只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他们不是从小浸润在三纲五常里的臣子,自然不能拿自己的标准去要求他们。 “你在奇怪他们为什么不为元临的死伤心,不为我的无耻而愤怒?”谢玄忽地贴近,低沉磁性的声音在虞枝耳边萦绕。 十分地痒。 虞枝借着帷帽光明正大地瞪了他一眼,但没有否认他的猜测。 谢玄笑了笑,狂妄道:“那自然是因为你夫君我才是众望所归。” 不出意料,虞枝停下了脚步。目光如有实质,谢玄怕是要被刀剐千万回。 果然,乖巧只是表象。谢玄胸中生出一股想要拔去猫儿锋利爪子的念头,但转瞬又觉得血淋淋的没意思。 得到了虞枝的气恼,方才因泥人而起的不快才在谢玄心中散去。 迷雾渐开,人群不再那么密集。永兴河水载着如少女红颊般的木槿花瓣漂流,耸立青绿的西山在晚霞中沉稳不动似眉间弯弯双黛,倚水而建迷醉春风的酒楼响起琴和琵琶的乐调,来自吴地的歌女嗓音细腻轻柔,慢条斯理地倾诉时光流淌,从壶中倾倒出的清澈美酒与河水波纹暗合,奏成一曲乐章。 谢玄掏出一锭银子,叫店小二寻了个三楼临河的雅间。此处紧挨着一树繁茂的木槿,又雅致安静。 他叫人上了些饭菜瓜果,见虞枝连帷帽都不肯摘下来才渐渐收敛了调笑,略正色些。 “我记得从前你还夸我心怀天下,有凌云之志。”谢玄主动提起过往。 香风盈袖,他夹住飘进来的木槿花瓣。 “人心易变,你又何曾是当年那个只为了解救边关百姓于水火之中的小谢将军。”虞枝嘴角微微一笑,却是嘲讽,“元临放心地把数十万大军交给你,把边境防线交给你,你就是这么报答他的?”她声音越来越冷,尽管懊悔又和谢玄撕破了脸,但她却忍不住质问。 “人心易变?”谢玄将指尖的花瓣投入酒盏,看着它在狭小的杯口逐水飘零,一字一句道:“我从未变过。” 接着谢玄再度开口道:“你不是疑惑为什么那些百姓眼里没有一点悲伤?”他自言自语一般,“当年东胡南下至燕云十六州,甚者就驻扎在距离京城百里之外的通城,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元临对此可做了什么?他为了继续当他的太平皇帝,为了专心修道建庙,同东胡签订了耻辱的条约,每年拿着百姓的血汗来换取自己的享乐。” 谢玄的厌恶不加掩饰,他紧紧盯着虞枝,不肯放过她的一点微动。 当年他上书请求迎战,得到的是元临无休无止的忌惮和猜疑。甚至在紫宸殿,他暴怒着跑到他的面前,质问他究竟是不是对自己的皇后有不轨之心。 他对着元临神志不清的眼睛,对着君臣之间的尊卑,就如同回到了母亲被发卖的那个午后,他拼尽全力,仍然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不轨之心? 何止啊。 他在梦里做过多少,恐怕他只要随意挑出一两件就会把元临逼得发疯。 元临不爱虞枝,但不允许有人窥伺他的所有物。 可谢玄也不是没脾气的病猫,天下不是生来就姓元的,群雄逐鹿,胜者为王。 谢玄忽然忍不住想要掀开这层碍事的帷帽,他迫切地想要看清虞枝的脸。 他也确实这样做了,迎接他的是虞枝下意识地扭头。谢玄当 14. 公主 《君妻薄情》全本免费阅读 [] 天边刚下了一场雨,濯去尘世的浮埃积垢,雨后清新的薄雾朦胧悠远,带着十足的水汽。 石留青下了朝,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进了紫宸殿。 听胡伽的干儿子说,昨天下午皇帝带虞枝出宫逛香市。他内心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恐慌来,因为他们回宫那晚,他就在宫门旁接驾,看着天子的目光一直落在帷帽下沉默不语的女人身上。 不知是不是旁观者清,他总觉得似乎能从虞枝的动作里察觉到一丝僵硬——她并没有表面看起来的那么顺从。 扫洗的太监宫女将紫宸殿的地板擦拭得能当镜子看,石留青端详了一下自己眉头紧皱的脸,暗笑自己许是多心。 “臣参见陛下。”他跪下行礼。 “起来吧。”谢玄略一抬头,示意石留青入座。 石留青也不客气,暂且把刚才的心思收起来,同谢玄商议起国事:“陛下,臣已将京城驻军的三分之二分派往边关驻守,以防东胡突然发难。”如今汉人与东胡剑拔弩张,不可不防。接着他又补充道:“并将元临手下驻留京城的亲卫悉数充编,只是他们虽表面臣服陛下,但暗地里似乎……” “群龙无首的宵小,不足为惧。”谢玄平静地翻阅起下一本奏疏,手中的朱笔上下飞舞,未曾停下。 石留青欲言又止。此时确实是群龙无首,可若是群龙有首了呢?元临又不是没留下子孙后代……他悄悄看了谢玄一眼,见他似乎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便叹了口气。 他大约猜测留下那群后妃婴孩的一部分原因应该是虞枝,但这更令他感到害怕。虞枝的父亲可是当年歃血拥立元临的保皇党,虞家的世代忠烈他也不是没有耳闻,这才令他格外从心底里觉得后怕。 “那京城中的守卫会不会太弱了些?”石留青不放心,又问道。 谢玄这时才停笔,“不是朕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他突然抬眼,一双黑眸明亮无比。 两人并肩作战五六年,对方一个眼神便能传递出心底的想法。 石留青看到谢玄眼中的无奈,心中了然。谢玄怕边关不稳,让外族有了可乘之机,甚至勾结内朝夺权。若是令国家落入外族手中,他和谢玄死都不能谢罪。 兵就这么多,守了京城就保不了边关。 谢玄自然也有他的无奈。 “是。”石留青声音微沉,“驿站使臣已飞鸽传书,东胡使者不日就将抵达京城。据其所讲,东胡的一位名叫库狄舒的公主也随队伍前来。” 石留青挑出不同寻常的点讲给谢玄。 使团带着公主前来多是带有和亲之意,意欲用和平的方式解决冲突。而这位库狄舒公主当年本就要同元临和亲,只是后来出了苏文苑之祸,东胡人野心大涨,一时间不屑于同元临言和,和亲一事自然就搁置了下来。后来这位库狄公主接连死了三个未婚夫,时至今日仍没有嫁人。 有了前尘,此次目的就显得呼之欲出了。 “嗯。”谢玄淡淡应了声。 谢玄手间动作不停,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朝胡伽吩咐道:“告诉皇后,今晚朕批完折子就去她宫里用晚膳,让她别睡太早。” 谢玄嘴角分明噙着他都未曾发现的笑意,看得石留青眉心一跳,心愈发下沉。 但愿皇后娘娘也像他们陛下一般真的动了情。 * “你是说他们新朝的皇后娘娘还是之前我见过的那个?”库狄舒劳累了一天,晚上还要同使者卑路斯前去赴宴,脸上难免有了倦色。 白皙透红的皮肤更凸显出眼下乌青,库狄舒对着汉人惯用的铜镜仔细看了看自己的穿着打扮,再同路上见到的汉女做出比较,嗤笑道:“那女人必定有十分了不得的手段,倒让我有些好奇了。” 她想起多年前初见虞枝的那晚,美丽的木头美人让她只看了一眼就失去了兴趣,她那时就觉得等她进了元临的后宫,虞枝绝不会是自己的对手。不想却是小瞧她了,等进了新帝谢玄的后宫之后可要好好提防虞枝才是。 不过说起来这位新帝的后宫还形同虚设,至今只有一位皇后坐镇。库狄舒整理了自己鲜红如血的贴身短衣,把上面的褶子一一抚平,丰满的腰身和笔直的蜜腿包裹在利落飒爽的胡服中。 她对谢玄势在必得,因为这实在是双赢。 东胡不想同难对付的谢玄为敌,谢玄也不会想要在国库空虚的情况下大动兵戈。料想谢玄不会拒绝她,而她—— 库狄舒想起多年前在草原上的遥遥一眼。 寒风刺骨,吹响染血旌旗。身材修长的男人只身躲过飞速划过的利剑,翻身上马的瞬间从箭袋抽出羽箭奋力一射,冷箭穿过斜阳杀死了她身边最凶猛的勇士。 她记了他很多年。 “走吧。”库狄舒满意地步出了房间。 悠远韶美的音调随暖暖的香风吹拂过池边细柳,柔软的柳枝宛如歌儿舞女纤细灵活的腰肢,极尽柔美,飘拂过被风吹起涟漪的池水,搅动湖心清月淡影。 云舒星朗,烛明影长。 库狄舒一杯醇厚的美酒下肚,略挑眉。没想到中原也有这样醇厚的烈酒,不只是软绵绵甜滋滋的果酒。 她再拿起银制的酒壶,扭动几分看全了壶身上的雕花纹样,暗道俗气。再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次却不着急饮,先是在手中摇晃几分,看盛入杯中的圆月,然后抬头向四周看去,最后将目光落在最上位的一玄一黄身上,仰头饮尽烈酒。 那女人和几年前并没有什么差别,岁月待她并不像待她们胡人女子那般匆匆,她仍旧保留着昔年的模样。 库狄舒盯得入神,让虞枝察觉到不适。 她终于朝库狄舒看去,对上了库狄舒挑衅十足的眉眼。 这是……把她当假想敌了? 虞枝心里暗自合计。东胡的使者团带着一位公主远道前来,醉翁之意不在酒,想来是觉得英雄难过美人关,想要先拿谢玄下手了。 虞枝收回目光。她记得这个库狄舒,初见时她还只有十三岁,一双蓝眼迸出野心而轻蔑的目光。 她能不能如愿,虞枝不在乎,也决定不了。 想到这,虞枝忽然起了心思想偷偷看一眼谢玄会不会已经被这英姿飒爽的美人吸引了去,便借着夹菜的动作略偏了偏头。 正巧,谢玄刚与东胡使者客套完,暂时闲下来。 两人坐得近,目光对到一块去。 虞枝率先想起香市的那一夜来,脸刷一下飞红。 他抱着她究竟亲了多久,虞枝甚至都记不清了。到后来是舔是蹭还是咬? 15. 倾伞 《君妻薄情》全本免费阅读 [] 汤泉行宫……虞枝忽地忆起了,流言蜚语自此始,君恩盛宠从此薄。 汤泉行宫依璃山而建,景色秀丽。 竟日大雨成幕,嘀嗒成珠玉散落的响声,嘈杂而无序。 元临烦闷,带着后妃暂躲到汤泉行宫寻个清静。午睡梦长,醒来天日昏黑,问了身旁的太监说是已经戌时。 外边雨不见减弱的趋势,元临沉默了半响,问太监谢玄是不是还在外面跪着。 太监答:自午后到现在,固执得很。 元临点点头,胸中积压的憋闷消散了些。大殿上谢玄冷硬的眼神看得他发慌生惧,更不用说谢玄疑似对皇后的觊觎。男人的直觉让他不能容忍谢玄稍微停顿在皇后身上的眼神,隐秘地流连于眉眼腰侧,让他气血上涌,想要提剑杀了谢玄! “皇后呢?”元临想起虞枝倔强劝谏他出兵镇压东胡的模样,既想怒斥她逾矩,又觉得她清丽的模样宛若出水芙蓉,濯清涟而不妖,别有一番滋味。比起千娇百媚的贵妃似乎多了些不好驯服的野性和冷漠,他想敲碎虞枝坚硬的外壳,看她逢迎跪卧在他脚边对他事事臣服。 “叫她过来。” “是。” 汤泉水热,凝结成白蒙蒙的雾气,在大门打开时驱散了些夜雨的寒冷,恍若踏入仙境。 虞枝额前的鬓发略被雨打湿了,她抽出手帕擦了擦。本来她不该出现在行宫的,元临因为她屡次劝谏已经动了怒,甚至差点要废了她的皇后之位。可是过几日不知怎么的消了气,许是想起了她的好,临出发前又叫人请她过来。 御驾前,她看着元临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听他叹了口气说她似乎消瘦了些的时候,似乎觉得他们的关系又回到了刚成婚那时。他的眼神总是望着她,连她隔日丢了一只明月珰都记得牢牢的,转天更新更华丽的就顷刻奉上。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也许是从她第一次强硬地不许皇帝因私修庙,也许是贵妃陷害她和朝中大臣勾结,又或许是虞家门客抱怨皇帝寡恩,被他记恨…… 山路湿滑,元临又不准其他人也跟着过来,就只剩下元临派过来传信的一个小太监,他年纪小,自己走着尚且自顾不暇,还要为她撑伞,搀扶不了虞枝走路了。虞枝就手握着竹杖,颇为艰难地行进。 远远的,似乎有个人影跪在行宫温泉的小门旁。 是谁呢? 虞枝稍作停顿,为那人叹了口气。闷雷不断,有骇人的传闻说是雨夜树木茂盛的山中闷雷会成精,能吃了人的灵魂。没了灵魂的人浑身发黑,跟烧焦了似的。 这么大的雨,想必是得罪了元临才会被罚至此。 虞枝知道元临有时候生起气来是不管人死活的。 “是谁?”寒冷侵骨的秋夜,女人的声音像山鬼精魅,语调如兰,清丽轻幽。 谢玄觉得他一定是快要撑不住了,不然怎么会出现幻觉。 远处一团白色的衣衫在风雨中荡啊荡,墨发有些松散了,固定的银簪下滑几分,让平日里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皇后娘娘狼狈了几分。 谢玄不想看她狼狈的样子,而且她怎么会有狼狈的样子呢?还是在他面前。 以为是幻想,所以他绽开了笑容。不像宫宴上相见时的恭敬,亦不像表演出的冷漠。谢玄终于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 可惜离得太远,虞枝没瞧见。 “是谁跪在哪里?”她加重语气。 这时谢玄才发现——不是梦。 不! 他睁大被雨水拍打得疼痛的眼眸,瞧见那个靠近的身影一步一步踏在碎石泥土上,原来那洁白的裙摆早已经被打湿弄脏,黑乎乎的一团,冰冷而沉重。 理智在很久以前就告诉他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所以他告诉自己他是恨她的,恨她冥顽不灵、攀龙附凤,恨她早早抽离、冷心冷情。谢玄终于从自己给自己打造的梦中惊醒,用最冷硬的语气开口: “臣,参见皇后娘娘。” 他不必起身跪拜,因为他的膝盖早已经在冷雨中浸泡得麻木。 谢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连半分目光都没分给胸口起伏得厉害的虞枝。 “谢玄?!”她失了惯有的沉稳平和,尖叫失声。“为何……”转瞬她想明白缘由,“难道就因为你极力上书要夺回燕云?”虞枝咬牙,怒气无法掩藏。 “本宫去找皇上!”虞枝语气坚定,直接抛了竹杖,小跑着推开了虚掩的小门。 门内,笑语隐隐从温泉玉池边传来。男男女女在调笑间推杯换盏,将温泉行宫玉池同璃山的雨夜,也同通城的血海隔离开。 “皇上。”虞枝冷声,冰凉的雨水就顺着她惨白的脸颊往下流,比泪还要凶猛。 元临被她冲动颤抖的样子吓了一跳,转瞬埋怨道:“怎么不换上我赐给你的素纱浴袍?”元临挥散围绕在身旁的清凉美人,拿起一旁夜光杯中淡紫色的葡萄美酒,借酒色打量虞枝。 虽是白衣紧裹,但也别具风味。 元临大度地觉得一会只要虞枝态度肯软些,他也就不再计较先前的龃龉了。 于是他好心情地张开手臂,“过来。” 虞枝没有挪动,元临笑容淡了下来:“过来。”这一次,是命令。 “陛下,谢将军是忠臣良将,哪怕劝谏失言也不该……” “皇后!”元临猛地将手中的夜光杯抛掷进水中,自己站起身,四溅冒着热气的水花。“你越界了。”元临额侧青筋暴起,连着他凸出的眼眶,阴鸷可怕。 元临抬脚,大步迈过玉阶,“你和他倒是心意相通。”他咬着牙。 虞枝以为他说的是她和谢玄一同上谏,却不知在元临的眼中,他们都为对方说了情。 就像这次汤泉行宫,她本不该来的。可谢玄听说璃山温泉极好,对她腿伤有益。 “朕记得,谢玄到现在还未娶妻。”元临忽地在虞枝周围转起圈,他一手扶在腰上,一手指着小门的方向,“是该给他赐个婚了。你说,”元临停下,目光灼灼地盯着虞枝,“就把你……” 他刻意停顿了好久,直到在虞枝眼里看见不可置信的水雾才恶作剧成功般哈哈大笑着继续:“就把你那个娘家表妹赐给他如何?”他得了趣,手按在虞枝肩上,笑得开怀。 虞枝心冷,忍住将要滴落的眼泪,问他:“陛下当真不在乎燕云,当真不心疼百姓吗?” “谁说朕不在乎?”元临瞬间收了笑,狰狞着吼道:“朕有什么办法?要钱没钱,要人没人,难道朕要把自己的亲卫送给谢玄,让他去打必败的仗吗?” “若不是陛下轻信贵妃之兄,怎会沦落到无兵可用的境地?” “说来说去你还是在嫉妒怨恨雨兰。” “臣妾没有。”虞枝一字一句,可是她从元临的眼睛看到嘲讽和怒火,唯独没有信任,“臣妾身为国母,上谏君王,下理六宫,以天下之养为养,以百姓之子为子,绝无半分私心。” “你的私心,朕看得明白。”元临也一字一句反驳,“朕绝不会废了贵妃,但朕会废了你。”元临说完,广袖一挥,任由已经冰冷的温泉水飞溅到虞枝脸上。 “滚出去!”元临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