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缔婚》 第 1 章 深秋最后一场雨,将庭院梧桐树上的黄叶打得七零八落。 天还没亮,丫鬟乔荇出了门,刚踏进院子里,便一脚踩在湿滑的落叶上,险些摔倒。 她连忙叫了院里的粗使小丫鬟。 “快把这些落叶扫了,谁若是踩着摔倒了,可就不好了。” 她说完便往去茶饭里烧水了,便没看见身后的小丫鬟,不服气地朝着她偷偷撇嘴。 乔荇这边利落地烧了水,提了壶在正房门前轻唤了一声。 “夫人,可醒了?” 一室静谧,接着传出来一个柔和清淡的嗓音。 “醒了,进来吧。” 乔荇推门进了,一眼便瞧见了坐在窗边的女子。 这冷清房中没有旁人,只她一个。 她已经穿好了衣裳,是件半新不旧的杏色暗花长袄,虽不是浓墨重彩的色泽,但却恰到好处地衬着她修长的脖颈和白皙的脸颊。 她唇色不丰似淡粉的花瓣,鼻梁秀挺却并不显突兀,秀眉下,一双清亮如明月下的湖泊的眼睛半垂着,没多看梳妆台上的铜镜,便手下利落地将缕缕青丝尽数盘了上去,盘成了规规矩矩的妇人发髻。 乔荇并不喜欢夫人的妇人发髻。 夫人从前还是项家姑娘的时候,鬓角留着细长的辫子,浓密的青丝梳起来的堕云髻,只需坠几颗东珠,便令人见之忘俗。 但自从嫁到了这谭家来,项家姑娘变成了谭家的宗妇夫人,别说堕云髻了,连时下流行的妇人发髻也并不梳了,每日规规矩矩地梳着最挑不出毛病的发髻,然后簪上一只银簪,就没了下文。 在项家好端端的,嫁到谭家就褪了色。 更有丈夫新婚一月便进京赶考,留她一人在家,中了第后在京做官,三年都没回家了。 “夫人要不把头发散了吧,奴婢昨儿看大姑娘梳了个江南流行的发髻,端地是好看,咱们便把那新发髻变变样子,也梳一个来。” 她希冀地看着自家夫人。 项宜听了笑了笑,“姑娘家金贵,自然要梳妆得俊俏一些,我难道还同姑娘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您比大姑娘又能年长几岁?” 不过是姑娘有人疼,您在这里没人疼罢了... ... 乔荇是项宜奶娘的女儿,两人从小就在一起,项宜知道她疼自己,递去安慰的笑意眼神。 “好了,我们来谭家又不是攀比来了,做好我们的事便是了。” 乔荇就知道夫人会这么说。 在夫人心里,来谭家就是做事来了,至于旁的从不在意。 可再怎么样,夫人也是嫁进来谭家,嫁给了谭家宗子... ... 乔荇还要说什么,项宜已经起了身来。 “好了,时候不早了,该给老夫人问安了。” 乔荇不好再多说,只能不甘心地叹了口气,伺候项宜净了面,替她浅浅染了眉,便一路挑着灯,伴她去往老夫人的住处。 老夫人住的秋照苑离正院路程不短,两人顶着寒风一步没敢停留,到秋照苑的时候天已蒙蒙亮了,幸好没晚。 说是老夫人,但赵氏年纪不算大,尚不及不惑之年。 当年大赵氏留下谭廷、谭建两个年幼的儿子无人照看,而谭氏族人又对嫡枝宗子的地位虎视眈眈,谭家便与赵家商议让小赵氏续弦进来,照看两个幼子。 赵氏性子闲散一些,在谭家做宗妇这些年做的十分辛苦,待项宜嫁进来,便急忙将这些事情都推给她来担。 当下赵氏也才刚起身,胳膊支着脸,由婆子伺候梳洗,见项宜来了,才打起几分精神。 项宜请了安。 这时外面刮起一阵疾风,吹得窗棂作响。 赵氏讶然,“这般大的风?”她问项宜,“今日外面是不是更冷了?” 项宜说是,“母亲多加件衣裳吧。” 赵氏说自己倒也无妨,顶多不出门便是了,但她有想起了旁人,叫了身边的丫鬟。 “去传话给二爷和姑娘,今日都不要来请安了,莫要着了风寒。” 小丫鬟听了话要去,赵氏又唠叨着补充。 “让他们把炭火都烧起来,多穿衣服,不要出门,万不要冻着了。他们两个又不是那等身强体健的,冻着可怎么得了... ...” 旁边伺候的嬷嬷都笑起来,“老夫人可太为二爷和姑娘操心了。” 项宜在旁笑着,接过丫鬟手里的茶,亲自给赵氏斟了奉到手边。 赵氏这才想起了安静坐在旁的项宜。 “对了,距离建哥儿的亲事,从今日算起可不到一个月了,你还得多上些心,务必要把这喜事办好了。天虽然冷,但今岁事却多,你可不能马虎,里里外外都要抓起来。” 项宜连声应下。 赵氏又喝了一口热茶,忽然想到了什么,放了茶盅,烦恼地揉了揉额头。 “还有楚杏姑的事情,这事不能再闹腾下去了,今日该有个了断了。你去看着办吧。” 然后她又大小提了几件事,都是交给项宜办。 不管怎么办,只要办妥别惹麻烦就行。 项宜一一应了下来,出了赵氏的房门,风从廊下裹着冬日的寒意漫过来,顺着脖颈往衣服里渗。 乔荇连忙替项宜拢了拢披风。 “晨间的风太大了,夫人先回房吧,等风小了再出来办事。” 天色灰蒙蒙的,风还不知多久能停。 项宜抬头看了一会,叹气说算了,顶着风,转身往谭家善堂的方向去了。 “老夫人吩咐的事情不能怠慢,先把杏姑的事办了再说。” * 楚杏姑的事不好办。 楚杏姑是清崡县一户秀才家中的姑娘。 父亲楚秀才寒窗苦读二十年,只考中了个秀才。 他虽科举不成,但学问甚好,甚至比一些举人还要强些,于是经人介绍进了谭家族学做了开蒙先生。 楚秀才在谭家做了十五年开蒙先生。两个月前的一场风寒,陡然就将他的命夺了去。 楚杏姑自小有弱症,亲事一波三折,楚秀才突然没了,越发没了着落。 接连打击,杏姑没如何,她唯一相依为命的老娘却病倒了。母女两个都要靠药续命,亲戚朋友见状无不避的远远的。 天寒地冻,房顶漏了也无钱修缮,药吃不起了,家里的米粮也见了底。 杏姑母女两个实在过不下去了,只好上了谭氏的门,请求谭氏帮扶一二。 到底楚秀才在谭家做了十五年的教书先生,项宜知晓后,直接将这母女安置在了谭氏善堂,又延医问药替母女诊治。 这母女二人自是感激不尽。 可还没过三五日,这事传了出去,谭家的族人竟闹了起来。 “楚秀才在世的时候,是谭家给了他饭碗,月月发钱让他能过上好日子。不然他一个寒门庶族的秀才,怎么可能安稳在谭家教了一辈子书?” “他不感恩戴德,怎么现在死了,妻女还赖上谭家了?” 他们都要把这寒门庶族的母女撵走。 原本世家大族同寒门庶族并无太多交集,若是有寒门子弟科举顺畅,兴许还能与世家联姻。 可是近些年,世家与寒门之间关系却冷了下来。 世家看不起寒门穷酸做派,都道便是做了官的寒门子弟,也多半汲汲营营丢了读书人的风骨。 寒门也瞧不起世家仗势欺人,认为他们在各处虎踞龙盘,连科举都要握在手中,让寒门书生倍加艰难。 寒门人多势众,世家占据高位,不管是朝堂之上还是乡野之间,到处都有无形的紧绷气氛充斥。 从前还常有世家接济寒门的事情,如今,若非是写了投靠书前来投靠,世家多半不会对寒门有什么帮扶。 楚杏姑母女的事情,谭家族人不愿意,还道年成不好,宗家不该把钱用到外人身上,闹腾着要把杏姑母女撵走。 这些闹事的谭氏族人,都是些自己过得不好的,在外面没本事赚钱,只能从族里捞点钱,眼下见族里出钱给旁人花,便如同花了他自家的钱一般肉疼。 项宜原先没准备理会他们,但他们还是闹到了秋照苑赵氏那里。 赵氏最不耐管这些事。况这般情况,撵了杏姑母女过于无情,而照顾杏姑母女,这些族人口中是没什么好话的。 她不接手此事,让项宜看着办。 当下,这些族人一早便到善堂聚在一起说三道四。 “不是我们不饶你们,是今年大家都不好过呀?又不单单你们不好过。” “说到底,你们母女不是我们谭氏的人,识相点赶紧走吧。” 还有个四十出头的妇人,长下巴瘦脸,目光厌弃地打量着病弱的杏姑。 “你一个未出阁的寒门女儿,赖在我们谭家又是怎么回事?还想伺机嫁进来不成?” 她说着,啧了一声,“最好别打这个算盘。” 这话出口,楚杏姑本就发白的脸,褪的一丁点血色都没有了。 她娘听了这话,更是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谭有良家的,你别血口喷人!” 眼看着就要吵了起来,这时有小丫头喊了一声。 “宗家夫人来了!” 众人都是谭氏旁枝,一看宗家的夫人来了,纷纷安静下来,朝着项宜看了过去。 那瘦长脸的夫人谭有良家的,嘴皮子最是利索,先前闹到赵氏出便是她起的头,当下问道。 “宗家夫人,这楚家的母女在咱们谭氏的善堂吃住三四天了,谭氏是世家大族,这宿钱、饭钱、药钱可以不要,但她们不能就这样吃住下去吧?” 谭有良家的说得义正言辞,说完还极快地看了杏姑一眼,见杏姑穿着孝衣一脸病容,颇有些病西施的样子。 也正因如此,竟让她不争气的儿子上了心。 可笑,一个寒门庶族的女儿,就是长得似天仙,也不能进他们世家的门。 谭有良家的把话说了,众人也都跟着吆喝着让项宜今日就把人撵走。 杏姑母女脸色灰败,不安地攥着手边的包袱。 项宜目光轻轻从众人身上扫过,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我今日过来,就是跟各位说一声,杏姑母女可留在谭氏善堂养病,不必离开。” 话音一落,众人哗然。 连杏姑母女都完全没能想到。 谭有良家的立刻急了。 “这是什么意思?”她看住项宜,“难不成是老夫人的意思?” 她拿赵氏来压,项宜也只是淡淡笑了笑。 “老夫人体乏,令我照着族规办事。” 她说完,目光再次在众人脸上扫过。 “按谭氏族规,凡宗族子孙,及与宗族交善之邻里,贫穷相给,祸难相恤,疾病相扶,此乃家世延长之道也。” “楚先生在谭氏族学做了十五年教书先生,难道不是交善邻里?楚先生过世未至百日,妻女有难,谭氏为何不该救助?” “杏姑母女可以继续住在善堂,凡延医问药的耗费皆有族中承担,至病情有所好转再搬离。” 项宜与杏姑母女并不相熟,但楚秀才为谭家做了这么多年的事,不该寒了他妻女的心。 族规当前,众人一时都不敢反驳了,只有谭有良家的不服,开口想争辩什么。 但项宜先她之前,悠悠提了个醒。 “再有阻拦此事者,便是藐视族规,必施以惩戒。” 秋风将善堂里的浊气扫荡的一干二净。 谭有良家的想要说得话,被阻在了口中。 杏姑母女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相互搀扶着要给项宜磕头谢恩。 项宜连忙示意乔荇将两人托了起来。 “我也只是照着族规办事罢了。” 项宜说完,吩咐了看管善堂的谭庆山夫妇,将杏姑母女的支出记在账上,方便厘清。 所有事情吩咐完,项宜便也不在多留了,跟众人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了。 寒风旋起了地上的落叶。 她们还没走远,闹事的谭氏族人们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耐不住了。 谭有良家的直接道。 “呀,老夫人做宗妇的时候,都不曾拿族规压过我们,她项氏凭什么?” “是呀,她凭什么啊?我们这些宗族子弟还没人照应呢,她倒是急着去照应庶族寒门。” 有人这么说,忽然就有人想起了什么。 “我明白了,她不也是出身庶族寒门吗?难怪不与咱们这些人亲近,只把咱们当贼防!” 这话一出,众人对项宜的不满立刻如开了水的沸泡涌了出来。 “可不是吗?每次配合官府搭棚施粥她最紧要,咱们想从中捞点油水,她都要一笔笔记账。” “合着她花咱们谭氏的钱,去救济她的同族去了。” “啧啧,也不是一定是花光了,说不定搬回娘家去了,毕竟项家被抄了家,可不得拿咱们的钱给他娘家贴补贴补?” 项家被查抄的事,从前也是震惊朝野的大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谭有良家的见众人都这么说,直接冷嘲热讽起来, “一个贪官污吏的女儿,仗着旧婚约硬生生嫁进来的,脸皮都不要了,能是什么好人?她说什么事事记账,要我说,只怕她自己的账最禁不住查!” 众人连声道是。 但项宜是宗家夫人,是宗妇,不是他们这些旁枝族人说查就能查的。 能查项宜账的人也并不多,德高望重的族老不会去查一个小妇人的账,老夫人赵氏又是闲散的性子不会没事找事。 除非,谭氏的宗子、谭大爷谭廷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句参考自《云程林氏家乘》。 * 新古言来报道了~酸甜口先婚后爱~ 这篇刚开,收藏比较少,想要上好一点的推荐需要多多的收藏,所以喜欢的朋友一定一定要【收藏】~ 等到上榜会给大家发小红包~ 【日常晚9点更新】 晚安~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2 章 项宜还没走远,刺骨的寒风毫不挑拣地将这些话都送了过来。 乔荇瞪大了眼睛,“他们怎么敢说这样的话?我这就去找他们去... ...” 她转身欲去,被项宜一声叫住了。 她嗓音中情绪淡淡,甚至还带着些许无所谓的笑意。 “是与不是,是我们眼下能辩出来的吗?” 乔荇瞬间就说不出话来了。 她家老爷项直渊,可是的的确确被判了贪污罪名流放的,多少人为老爷鸣冤翻案都没能成。 她怎么辩呢? 何况当年,夫人也确实是拿着旧日婚约上门,这才有了眼前这桩亲事的。 可那时,夫人的弟弟妹妹一个奄奄一息病倒在榻,一个被人欺凌科举无门,夫人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所有人都笑话她连脸面都不要了,上赶着前来攀附。 乔荇至今还记着夫人那时,衣着单薄地立在谭家门前的风里,告诉她。 “他们怎么说我无所谓,谭家怎么对我也无所谓。我是长姐,父母没了,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弟弟妹妹活不下去。我也是项家的长女,不能让亡父一直背负这样的罪名,总要想办法让项家翻身。” 她就这么嫁进了谭家。 旁人嗤笑,夫君冷淡,她从没说过一句委屈。 ... ... “夫人就是太好气性了。他们这样说夫人就是不敬宗家,按照族规也该重罚。”乔荇不平。 “你倒是把谭家的族规记得清楚。” 项宜笑看了她一眼,“若说他们不敬宗家,也不对,他们还是敬着老夫人他们的,只是不敬我罢了。” 乔荇瞪眼,“难道夫人不是宗家的人?不是大爷的妻?” 项宜听了顿了一下,笑意浅淡了几分。 自墙角下起了一阵旋风,与半空中的风交汇融合,将项宜的笑吹得似烟雾飘散。 二爷的小厮烽烟在这时寻了过来。 “夫人,大爷来家书了。二爷正在老夫人院中读信呢,您快去吧。” * 谭廷的家书,把窝在房中避风的谭建和谭蓉都唤了出来。 秋照苑里火盆烤着人脸红彤彤的,谭建拿了家书细细给母亲和妹妹读着,房中热闹了一时。 “大哥真要回来了,回来的日子都定好了,正好赶在我成婚之前!” 赵氏一听,一颗心咚得落了下来。 “你成婚这么大的事,你大哥不在我总是不放心,眼下总算好了。” 旁边的仆从都恭喜,“大爷回来了,老夫人也该歇一歇喘口气了。” “是啊... ...“赵氏说着,又问谭建,“你大哥还写了什么?” “大哥问候母亲身体,又说姑母给了好些宫里赏赐的燕窝,都给母亲带回来。” 谭廷谭建的姑母谭氏,嫁到了昌明林家,姑父林言藩是当朝首辅林柏的嫡长子,如今就住在京城。 赵氏听了高兴的不得了。 本朝的世家至今延续百年不止,谭家本是能与林、陈、程、李并称五大世家的名门望族。 只是自谭廷的祖父故去之后,家族连遭兵祸和疫病,家业衰退,不如从前兴盛,自也与另外四大家族无法相提并论了。 加上继任的宗子谭廷父亲英年早逝,族中凌乱,先后有几支分宗去了各地。 只是即便如此,谭氏一族也是大多世家中仰慕的存在。 谭廷十五岁成了一族宗子,若不是他自己争气,年仅十九就中了进士,这宗子之位还未必坐的稳当。 如今留在京中,和林家往来越发密切,可见是得了林氏看重,以后自有光明前程。 谭廷虽不是赵氏亲生的,却也是她养大的。 她笑着说今岁的燕窝可尽够吃了,“让你哥哥别忘了去林家道谢。” 谭建连忙记下。 谭蓉搓了半天手,身上暖了起来,当下也凑过来。 “大哥有没有提我呀?” “当然提了,”谭建指着信上,“大哥说京里近年时兴金丝翡翠头面做嫁妆,给你也备了一套压箱底。” 谭蓉听得眼睛都亮了起来,抿着嘴笑,依偎到了赵氏身边。 赵氏摸了摸她的头发,又问谭建。 “你大哥给你写了什么?” 谭建闻言,尴尬地咳了两声,脸色古怪。 “大哥说我婚事虽然紧要,但不许疏于读书,给我买了五套时文回来,让我全背一遍... ...” 谭建没说完,赵氏便止不住笑了,谭蓉更是前仰后合地倒在赵氏怀里。 “大哥还是最疼二哥!” ... ... 项宜到的时候,正听见里面的笑声,待小丫鬟通传,引着她进了房门,赵氏他们的笑声渐渐平复下来。 赵氏问了她一句今早办事的状况,项宜回了,道是此事已经定下来,族人们也没什么可说的。 赵氏一听没事了,就不再过多过问。 项宜看着谭蓉脸上未落的笑意,问了一句。 “母亲和妹妹在笑什么?” 谭蓉把话说了,“... ...二哥可有的忙了!” 项宜听了也露了笑意。 这一封家书把母亲和弟妹都问到了,按理也该轮到妻子了。 谭蓉叫了谭建,“二哥接着念,大嫂也来了呢。” 她这么说了,谭建脸色却僵了一僵。 大哥的信把家里所有人都问候到了,还给他们带了许多东西回来,甚至连族里几个学子读书的事都提了两句。 可洋洋洒洒一页字,独独没有提到大嫂半句。 当然,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 谭建支吾了一下,项宜已经知道答案了。 她脸上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一贯的温和,好像这样的情景,她已经不能更习惯。 谭建尴尬地不行。 “那什么,嫂子,其实是大哥要回来了,回程的日子都定好了。” 项宜这才稍有些意外地抬了抬头。 “大爷要回来了啊。” 谭建连忙道是。 “因为大哥要回来了,今次的信写得简要,只是问家里有什么要在京城采买的,大哥好让人一并办了,一起带回来。” 项宜了然地点了点头。 谭建赶紧揭过这茬,问道,“母亲和大嫂看有什么要置办的吗?” 谭蓉是赵氏亲生的,快到及笄的年纪,赵氏确有几样物什要为女儿置办,于是让谭建拿了笔墨过来,亲自写了几样上去。 谭蓉用笔头敲着下巴,想了一会也跟着写了一堆小玩意上去。 谭建倒没什么想买的,思来想去替学中同窗带了几块好墨。 笔递到了项宜这里,项宜也写了几样。 只是谭建扫了一眼,眨了眨眼。 大嫂要买的东西,无不是家中族里缺失或者需要备用的,如药材、香料、木料等。 却并无一件她个人需要的东西。 大嫂好像,一直没有表现出什么喜好…… 谭建愣神的工夫,项宜已经写好把纸张又放回到了赵氏面前。 “母亲看看还要增添些什么。” 对项宜办事,赵氏还是放心的。眼看着她把家里需要的东西想周全了,连给谭蓉打嫁妆箱子的木料都又添了几件,赵氏满意的点头。 “就这样吧。” 项宜把纸递给了谭建,由他最后汇总写下回信。 谭建接了纸,看了项宜两眼,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 * 入了冬的日子,一天冷过一天,光秃秃的枝杈里,鸟窝都空了下来,只剩几根羽毛,风一吹也飞没了影。 项宜一早起身,便让乔荇再把房中杂物收拾清点一遍。 “把不常用的放到箱子里,常用的留几件即可。我那套制印的器具,就先放你房中吧。” 乔荇替她一一收拾了,最后收拾到了窗下的书案上,那里林林总总放了许多玉石。 老爷在流放中去世后,项家的日子艰难到了极点,夫人不擅女红,干脆学起了篆刻。 嫁到谭家之后,谭家每月有给夫人的例钱,但因着世家媳妇的陪嫁都甚是丰厚,所有例钱只是一点零花而已。 但夫人几乎没有嫁妆,仅有这点例钱委实不够用,所以还是照旧做着玉石篆刻,几年下来,手艺也越发纯熟了。 “夫人制印又不碍着旁人,怎地还要都收起来?难道这房里只许放大爷一个人的东西?” 项宜见她嘟囔,不免好笑。 “这房间虽不是他一个人住的,但这些篆刻器具都是我私人的物件,刻了印章也是卖出去赚些补贴娘家的钱,怎好当着他的面来做?岂不成了变相同他要钱?” 项家在他眼里已经没什么好名声了,她若再跟他处处要钱,项家的名声只会越发坐实。 旁的她可以不顾及,但爹在世的时候最看重项家的名声,她不能不顾及。 她感谢谭廷彼时没有落井下石,自会把她该做的事情都做了。 至于更多的,钱也好旁的也罢,她在嫁他之初,就未曾有过设想。 乔荇听着夫人这般说似乎有道理,可又有哪里不太对却说不上来。 项宜倒是想起了什么,又提醒她,“这些账也都一笔一笔记清楚了。” “这些账是夫人自己的账,又不是谭家的账,为何也得记这么清楚?”乔荇迷惑。 项宜将书架上自己的书都拢收拢了起来,放到了书架的下层的架子上,又将上层空下来的地方,都用鸡毛掸子扫了一遍,留给即将回来的人处置。 她说账是要做清楚的,“我如今掌着谭氏的家,说不定那日就有行差踏错的时候,届时要是有人查账,公私账目分开,账就容易算得清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乔荇却更惊讶了。 “夫人可是宗妇,谁会来查夫人的账啊?” 若是那般,夫人这个宗妇,还有什么体面可言? 项宜摇摇头,没做更多回应,“把账目做清做细,总是没错的。” 乔荇只好应了,把制印器具一干东西都收拾了,暂放到了她房中。 将项宜零碎的东西收拾好,整间房中空荡了下来。 项宜雷打不动地去秋照苑给赵氏请安。 今天已经是谭廷信中算好的归家的日子,项宜请过安,就和谭建一起去了城外等人。 今岁冬天奇寒,这才刚入冬没多久,便一场场的北风扫荡般地席卷而来,河湖早早地结了冰,如今三五岁的小儿已经能冰上小跑了。 项宜和谭建让人把城外大道边的亭子,用密实的席子围了起来,烧了炭火煮了滚烫的茶水,也才能勉强御寒。 过路来来往往的行人不多,偶有经过的,项宜都让人送杯热茶上去,或请到亭中来暖和一时。 路人无不道谢连连。 只是一晃半晌过去了,谭廷的车马还没到。 到了下晌,天阴了起来。厚厚的云层密密压了下来,风也越发大了,亭子里冷的坐不住人。 赵氏在这时派了人过来唤谭建回去。 “二爷大婚在即,若是此时着了风寒可不得了,老夫人唤二爷速速回家去呢!” 谭建一走,冷飕飕的亭子里就只剩下项宜了。 他有些犹豫,只留下嫂子一人在这寒风里等着,似乎不太好。 项宜见他不肯走,便道。 “二爷快回去吧,回家之后差人再送些挡风的席子来就是。” “好,”谭建立时应了,在赵氏的人的不断催促下,只好道。 “大嫂再忍忍,我回去便遣人送席子来。” 项宜笑着点头。 赵氏的人催得紧,来人也传了话,让项宜也不必等太久,天黑回去即可。 风越发大了,头顶的乌云越压越低,过了一个时辰,天就几乎黑透了,北风从裹着竹席,卷着明灭不定的炭火。 而乌云密布的天撑不住压,鹅毛大的雪花落了下来。 项宜站了起来,亲自去了路边。 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四合的夜幕中也没有一点光亮。 有个守在外面看路的小厮突然晕倒了。 众人将他抬进亭子里烤了一刻钟的火,人才转醒。 乔荇替项宜裹着披风,“夫人回去吧。雪下起来,大爷今日应是赶不到了。夫人要是不放心,就留两个人在此便是。” 风吹得人立不住。 项宜看了看晕倒的小厮,又看了看毫无人影的路的尽头,还是没有即将归家的人的影子。 项宜收回了目光。 “不必等了,都回去吧。” 很快亭子里空荡了下来,只有竹席未取下,留给过路人避风。 然而,项宜一行前脚刚刚离开,寂静无人的道路上,一队车马踏雪而至。 小厮正吉眼神好,远远地就看见了竹席围起来的路边凉亭。 “大爷,前面的亭子围了,是不是咱们家的人在此等大爷?” 他说着,看向当头黑骏马上的男人。 男人穿了一身灰鼠领墨蓝色暗纹长袍,黑色披风被风裹得呼呼作响。 他闻言神色一缓,“过去看看。” 从前他外出归家,凡是家信中提及回程日子,家中定然有人在此等待。 那会还是母亲赵氏掌家,眼下虽然换了掌家人,想来不会有错。 一行人加快了脚步,到了亭子前。 可是小厮正吉跑上前去,撩开帘子一看却傻了眼—— 严严实实围着竹席的凉亭里,一个等候在此的人都没有。 黑骏马上的男人一怔。 车队里一个幕僚打扮的人打马上前,飞快地看了男人一眼,低声嘀咕。 “项氏夫人竟没在此等大爷?也没留人等着?她不知道大爷离家三年,今日要回来了吗?” 凉亭里除了风从竹席边缘掠进去,什么都没有。 风雪吹在人身上,压着人周身发寒。 黑骏马上的男人并未多言,缓和的神色沉了下来,收回了目光。 “好了,回家吧。” 作者有话要说:记得点一下【收藏】吼~ 日常晚9点更新~ 晚安~ 感谢在2022-04-04 21:45:11~2022-04-04 23:05: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5612636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3 章 谭廷一行之所以晚到,乃因为事临时停在了隔壁维平府。 两个时辰前。 天上飘起了鹅毛飞雪,一众人站在潮云河的大堤上探看,眼见着大雪纷飞起来,当头官员模样的人有意离开。 “大堤开裂不是我等在此讨论几句便能稳固下来的,谭大人,邱老爷,二位不若随本官回府衙商议?” 维平府的知府廖秋说着,着意看了谭廷一眼。 这位谭家大爷虽然官位不及自己,但却是谭氏一族的宗子。 如今朝野,世家大族盘根错节、力量雄厚,似谭家这般出过阁老的大宗族的宗子,怎么也不是区区知府能比得了的。 所以,到底如何,是继续商讨潮云河的大堤加固一事,还是各自散去改日再议,他们都要看临时路过此地的谭廷的意思。 他说着,示意了一下一旁的邱老爷。 邱老爷是维平府世族平泽邱氏的掌家人,邱氏在当地也算得大族,但是比起清崡谭氏的显赫,只能退避三舍。 邱老爷捋了把胡子,不急着作答,看向谭廷。 “谭大人的意思... ...?” 谭廷默了一默。 这维平府的大堤,本与他并不相干。 但维平府原本是项直渊做过知府的地方,后来项直渊被朝廷以贪污定罪,其中就有一项是私吞修河款。 眼下项直渊虽然死了,但他私吞了修河款的潮云河却出了问题。 最不巧的是,项直渊是他那位正妻的父亲,是他岳丈。 大堤眼下没出事,知府廖秋亦没什么由头向朝廷申报修河款,从府衙出钱又舍不得,就想找本地大族邱氏出些钱固堤。 邱氏当然也不想出钱,可又考虑自家数十亩良田就在开裂的大堤不远,思来想去,在路上等了他几天,将他临时请到了此处。 谭廷负手立在河堤旁边。 翻涌的潮云河此时也已结了冰,雪落在冰面上,不肖几息便融进了冰中。 脸上冰刻般的线条透着冷峻的神色,一双如墨眼眸静默地看着冻裂的大堤。 廖知府和邱老爷问了那话半晌,他才缓缓收回目光,目光从廖知府和邱老爷身上淡淡掠过。 “谭某改日另去府衙拜访。” 廖知府一听,眼睛亮了,谭家大爷这是应下此事了。 他不由道,“谭氏果然是诗书礼仪大族,是世家之表率。” 他这么说,邱老爷与他和着道正是。 “诗书礼仪传家的世家大族,自然与寒门庶族不一样。寒门出身人纵然读了书做了官也守不住,十有八九成了贪官污吏,出了事最后还得谭家这样的世家来扛。” 他言下之意不能更明确了。 廖知府更着意修河款有了着落的事,当下还要继续捧上谭廷两句,却见那位谭家宗子已有了离开的意思。 廖知府不敢耽误,好言送他离开了。 谭廷一行继续赶路。 小厮正吉追在谭廷身后不敢说话,倒是幕僚秦焦嘀嘀咕咕地开了口。 “那位项大人也太贪了些,要不是早早被发现革职,以后的官途还不知要贪墨多少民生银粮。” 他这口气叹的悠长。 此人并不是谭家的幕僚,而是出自林阁老府上。 因着是走了谭廷姑母谭氏的门路进的林府,来往上与谭家更为亲近,此番也是替谭氏回乡清点嫁妆田产的。 当然,谭氏可不只吩咐了他这一件事。 当下秦焦小声叹了一句。 “这事可千万别闹大了,牵连了大爷的仕途不是玩笑的。说到底... ...项家的女儿还占着谭氏宗妇、大爷正妻的位置。” 说完偷偷看了谭廷一眼。 只见大爷薄唇抿了抿,扯成一道深压的线。 秦焦暗暗扬了扬嘴角。 他敢这么直说,一来是知晓谭廷与发妻项氏几无感情。 当年,是那项氏拿着婚约上门“逼婚”的。 这样嫁进来的女子,大爷怎么可能喜欢? 再者,谭氏吩咐的另一桩事,便是让他留意谭廷的正妻项氏。 谭氏并未多言,但秦焦心里知道。 谭大爷年纪轻轻就入朝为官,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可项氏的出身却不尽如人意。 骄傲的林大夫人谭氏,怎么会甘心侄儿被这样的女子拖累? 只不过秦焦的想法,谭廷并无意深究。 他最后看了一眼开裂的大堤,沉着脸回了清崡县,不想到了清崡县门前,又是一番冷寂光景。 他们只能赶在城门关闭前,快马加鞭进了城。 * 城中,谭家。 项宜安置了那个冻晕过去的小厮,去秋照苑给赵氏请了安。 赵氏犯了头痛,隔着门让她自行回去歇息,项宜这才回到自己房中。 在外面等了整整一日,整个人里里外外冻得通透。 乔荇煮了姜汤,又塞了手炉在她手里。 项宜笑,“这下驱寒可快了。” “这哪够呢?”乔荇说着,提了热水拿了脚盆过来,试了水温,帮项宜退了鞋袜把一双冰凉的脚放了进去。 “夫人快暖暖吧。” 项宜笑起来,在和暖中长长松了口气。 不想这口气没落地,院中突然多了许多脚步声。 接着,脚步声到了门前,门开的一瞬,冬夜的风与雪灌了进来。 项宜抬头,正看见了站在风雪里的男人。 谭廷也看见了他的妻。 她正坐在温暖如春的室内圈椅上,泡着热汤,抱着手炉,安安稳稳地取着暖。 房中静了一时。 项宜晃了一下神,直到看到男人眼中的冷意和嘴角紧抿的不喜,才回过神来。 她只能将所有东西都放到了一旁,重新穿起鞋袜,走上前来迎他。 他的神色并没有因她上前而有所改变,反而同身后的风和雪凝在一起,越发冷峻。 即便三年没见,一些东西也是不会改变的。 比如他是清贵的世家宗子,她只是污名在身的贪官之女。 项宜在他的神色下,没有做任何多余的解释,让乔荇将那些取暖的东西都收拾了下去。 沉默地伺候着谭廷换衣裳。 他身形仿佛比三年前新婚之时更加挺拔了许多,京中三年官途,令他周身平添了许多陌生冷肃气息。 房中又是一阵寂静。 项宜想到什么,才问了一句。 “大爷今日还去给母亲请安么?” 天都黑透了,外面风雪交加。 项宜想着赵氏方才身子不适的事,有心想提醒一句,但男人先她开了口。 谭廷眉头越发深压,看了自己这位妻子一眼。 “孝敬父母,不分阴晴雨雪。” 话音落地,项宜想要提醒的话当即咽了下去。 她点头,替他系好腰带,向后退了两步,退离了他身边。 “大爷说的是。” 这句说完,房中再次凝滞下来。 直到谭廷拉开正房的门,一脚踏出去,风争先恐后地涌进来,将房中仅存的和暖席卷殆尽。 冻了整整一日的项宜,还没暖和过来,又一步不停地跟在他身后去了秋照苑。 ... ... 他们去了,赵氏自然惊喜,但雪越发大了,赵氏又一直头痛不适,便没让谭建和谭蓉过来,道是明日一家人再见不迟。 前后坐了不到一刻钟的工夫,项宜又跟在谭廷身后回了正院。 折腾了整整一日,她着实是疲乏了。 但男人毫无睡意,坐到了窗下的书案前,拨亮了书案上的灯。 房中的寂静仿佛外面的黑夜一样,无边无际地将人笼罩其中。 项宜身上一直没能暖过来,此时一阵一阵发冷。 但谁都没有多言。 直到说不清是几更天,谭廷从书案边走到了盆架旁,简单洗漱上了床。 项宜也终于得以躺下。 夜风吹得窗棂窸窣作响,两人从头到尾只说了三句话,二十七个字。 蜡烛吹熄,黑暗降临,空荡房间里,沉寂、冷清与黑暗,像聚集在头顶的乌云,不断地压下来,将气氛压到近乎凝固。 距离项宜仅一拳之隔睡着的人,身上散发着属于男人的温度。 然而项宜虽冷,却不贪恋那温度分毫。 冷气从两人中间的锦被缝隙里滚进来,谁都没向谁主动靠近,谁也没提出彻底分离。 作者有话要说:这二位就是我写过的,冷战水平最高的二位选手~ 鼓掌,看谁先败下阵来... ... * 晚安~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4 章 翌日。 秋照苑里热闹非凡。 离家三年的宗子回了家,便是消息还没广泛的传出去,家中也不由得热闹喜庆起来。 赵氏最高兴,干脆让管事照着逢年过节的份例,给一众仆从都发了钱。 众人无不欢天喜地。 早饭就摆在了秋照苑。 谭廷先关心了一下妹妹,他离家的时候,谭蓉也才十一岁,三年过去,已经是十四岁的大姑娘了。 接着谭廷又叫了二弟谭建到跟前来,二话不说地就考较了学问,直把谭建问得满头大汗,谭廷眉头皱了起来。 再问几个答不上来的问题,谭建觉得今天的饭他就不用吃了... ... 他紧张的不行,偏房中赵氏正同谭蓉说话,奴仆门忙着摆饭,没有人能帮他把这一茬错过去。 直到一眼看到了旁边的大嫂。 大嫂也看到了他。 可是在大哥的眼皮子地下,谭建也不敢求助。 只是大嫂却仿佛能读懂人心一般,极快地让仆从把最后的饭菜都端了上来,然后温声道了一句。 “母亲,大爷,用早饭了。” 谭廷的考问暂停,不满的目光从谭建身上暂时收了回来。 谭建大松了口气,连番给项宜投去感恩神色。 要不是大嫂,他今天得死在这... ... 一家人聚齐不易,吃得倒也热闹。 项宜与这热闹并不怎么相融,不知是不是昨日在风里坐久了,着了寒气,今日头脑有些胀热。 不过赵氏昨日的头痛未消,项宜伺候着她用了半程饭,最后才坐下吃了半碗粥。 饭后,谭廷暂时留下有话要同赵氏说。 多半是世家之间的事。 他没让项宜留下,项宜自也无意去听,揉了揉发胀的额头,去料理他带回来的诸多物什。 三年前,谭廷中了进士之后,选馆入翰林做了庶吉士。 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庶吉士正是翰林的一种。 谭廷十九岁中进士,是本朝最年轻的进士,之后顺利入选庶吉士,可谓前途无量。 如今谭廷结束了在翰林院的观政,接下来便是正式做官。 有林氏这门显赫的姻亲在,之后谭廷正式授官,必是京中紧要差事。 因而此番返乡带回来的东西不多,可见之后仍会继续返回京城。 这样算来,他拢共在家的时间也不过两三月而已。 项宜有条不紊地指挥人收拾箱笼,将谭廷随身用物件放入房中,剩余的便是带回来给众人的,如给赵氏的燕窝、给谭蓉的各种玩意、给谭建的书和墨,以及各种木料香料等等。 乔荇却发现一个没有归属的红木箱子。 她打开一瞧,忍不住“呀”了一声。 “夫人快看,好鲜亮啊!” 项宜这才走过去,看到箱子里竟然是上好的毛料。 尤其最上面放置的,是一块暗红色的狐狸皮,水亮光滑,映着雪天过后刚露出的太阳,极其好看。 而在红狐狸皮下,还有纯白无杂色的白狐皮,白色狐皮下好似还有其他皮毛。 乔荇看呆了,小心地抚摸着那块红狐皮,“夫人,这皮毛又厚实又顺滑,手指尖陷进去都觉得生暖。这也是大爷带回来的东西吗?” 项宜不是很清楚,叫了谭廷的小厮正吉过来。 “也是大爷的东西?可说是什么用途?” 正吉跟她行礼,“回夫人的话,这是京里雁之皮货行的新货,抢手得不得了,爷特特让买来带回家里来给各位主子的。” 雁之皮货行。 项宜之前随着父在京做官的时候听说过,是家屹立百年的老字号。 乔荇又摸了摸下面的白狐皮,忍不住问正吉,“这真是给各位主子的?” 正吉微顿,飞快地看了项宜一眼,才点头道是。 乔荇没留意他的神色,数着箱中的皮子,“这块暗红色的定是给老夫人的,白色的是给大姑娘的吧?”再往下是一张油亮的棕色貂皮,“肯定是给二爷的... ...” 再往下的第四张,一定是夫人的了吧。 乔荇高兴地想着,夫人若是有这般好皮子做件厚实衣裳,似昨日那般出门整日,也不会着了寒气了。 可她再往下翻去,手指碰到了底层冰凉的木板。 没有第四张了。 乔荇一愣,小厮正吉心下一紧,跪在了项宜面前。 “夫人息怒,大爷差小人去买皮子,不想那雁之皮货行有个古怪的规矩,不管排队多长时间,一次最多买三张皮,所以小人就只买了三张回来... ...” 他这般解释了,项宜还没说什么,乔荇瞪住了他。 “一次只能买三张,那就再去一次啊!” 正吉第二日原是又要去的,但家信到了京城,还要旁的物什要采买,谭廷就说不必再去了... ... 正吉正要解释,夫人就摆手止了乔荇,示意她不必再问了。 可乔荇不甘心,看看那三张各有归属的好皮毛,忍不住道。 “夫人怎么就不该有一张皮子了?” 大爷惦记着家里的每一个人,却独独没有替他照看母亲、弟妹、族人的夫人。 凭什么? 乔荇是火炭一样的脾性,但项宜不欲在此事上纠缠,同她摇了摇头。 然而却在此时,谭廷到了门前。 谭廷未进院门就听到了乔荇的话,但他大步进来,一眼就看到了慌张跪在地上的正吉,也看到了他立在廊下高高在上的他的正妻。 眸色沉了下来,谭廷示意正吉不必再跪,站起身来。 他想起昨日潮云河上,因他那位岳父偷工减料开裂的大堤,深压目光在项宜脸上不耐微落。 “京城事多,回程时紧,难能万事周全。不过是几张皮子,谭家库房里多的是,你想要便自己去挑,不必在此闹腾,惹人笑话。” 他不指望她如何温文尔雅、知书达礼,莫要无事生非、闹得家中鸡犬不宁,也就是了。 话音落地,他负手错开项宜,大步进了室内。 庭院角落里的枯草哗啦啦被风吹响,衬得院中出奇的寂静。 正吉低着头不敢出声。 乔荇惊诧,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 她忍不住要替夫人辩解。 夫人怎么可能是大爷口中那般人品? 这时,院中的风掠到了檐上,檐上厚厚的积雪窸窸窣窣地下滑,又成块砸下来。 乔荇见夫人毫无愠色,反而唇边掀起极淡的笑意。 “大爷说得是。” * 第二日雪化了许多,谭廷去了维平府。 他没有交代自己去了哪里,项宜也没有问。 他前脚走了,乔荇就重重松了口气。 “大爷还不如不回家,夫人这两日越发不自在了,连刻石头都没时间了。” 项宜坐在乔荇在后罩房的小屋子里,将手头上刚刻好的印章打磨了一遍,细细吹着上面的尘沫,笑了笑。 “你少说点话比什么都强。” 乔荇气堵,后面要说什么都忘了。 项宜笑着将印章放到巴掌大的小匣子里。 “把这个送去吉祥印铺,跟掌柜的说一句抱歉了,耽误了两日的工夫。” 乔荇把小匣子收了,“夫人也太客气了,以您如今的手艺,多等您两个月也不敢多说话的。” 她又高兴起来,“若是能卖得高价,夫人也打一套像样的头面吧,奴婢见老夫人给大姑娘新打的一套金丝点翠头面,又灵动又耀眼。” 夫人没什么嫁妆,首饰也少的可怜,拢共也就几只银钗并些簪花而已,梳妆台前的匣子空荡荡的,有几个品相好的玉镯,都留着见面时送人。 项宜也瞧见了谭蓉的新头面。 “我倒是不用,但若能给宁宁打一套就好了,放进嫁妆箱子里也漂亮。” 项宜有一双龙凤胎弟妹项宁和项寓,两人比项宜小五岁,到了下半年才满十五。 念及弟妹,项宜眸色和软下来,吩咐乔荇。 “别忘了问一下,有没有家里的来信。” 乔荇得了吩咐,很快去了县里的吉祥印铺。 掌柜的见她来了,让伙计沏了茶,小声问。 “听说谭家大爷回来了,夫人是不是不得闲了?” 吉祥印铺本来生意一般,一边制印卖印,一边帮木工石匠介绍活计,赚的钱刚够维持店面。 但项宜嫁过来之后,常做闲章委托售卖,有时也接定制的篆刻。她的印制得慢,品相却相当不错,尤其近两年制艺纯熟起来,颇为能卖的上价钱,吉祥印铺也跟着转了起来。 项宜并不想出名,只想换些钱罢了,因而这事没什么人知道。 乔荇哼哼两声,“确实,夫人越发不得闲了。” 不过乔荇琢磨着大爷也不会在家太久,便道,“忙虽忙,但若是有好品相的玉石,还是烦请掌柜给我们夫人留着。” 旁的都是靠不住了,连夫人自己都说,唯有本事靠得住。 乔荇又问了掌柜有没有项家的来信。 项寓不喜谭家,不愿意把信直接送进谭家,于是半月一封信,都是捎到吉祥印铺。 可这次,掌柜的一口气竟拿出两封信来。 一次两封信,可见是临时有旁的事发生,才又补了一封。 乔荇不敢再停留,连忙带着信回家去了,只是她没留神,有人在大街上一眼瞧住了她。 那人嗑着瓜子,将皮随口吐在地上。 正是在街上闲逛的谭有良家的。 当下,她眼见乔荇离开吉祥印铺的步履匆忙,仿佛嗅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味道似得,眼中精光一闪。 乔荇前脚走远,谭有良家的后脚就进了吉祥印铺。 她想问出些什么来,可惜掌柜和伙计皆是嘴紧,什么都没问出来。 只是她越想越不对。 掌柜伙计嘴这么紧,看来项氏在这里确实有事啊。 什么事呢? 她非常好奇,然而凭空想象是想不出来的,只好暂时离了去。 * 前后脚接连来了两封信,项宜看着也有些奇怪。 不过,若是更加紧急的事情,项寓定然忍着不耐,直接送到谭家来。 项宜先拆开了第一封。 是寻常的家信,妹妹项宁执笔,说了些两人的近况。 父亲死后,姐弟三人在老家守孝。孝期结束项寓便要去报名科举。 他并未因为父亲项直渊的事绝了科举之路,可却没有人答应为项寓科举作保。 本朝科举必得有人作保才能报上名,项寓无法科举,项家就再也没了翻身的可能。 项宜便是在这般情形下,嫁到了谭家来。 谭家是世家大族,名号响亮,谭家人甚至不必出面,只要有名号镇着,项寓便可踏入科场。 他极争气,两年连考三场童生试,顺利中了秀才,之后就同项宁一道,搬到了维平府青舟县住,眼下就在青舟书院读书。 青舟书院原本只是山间小私塾,在众多世家大族的族学面前不起眼。但却是无依无靠的寒门子弟仅存的能读书的地方。 项直渊任维平知府时,一手将这小私塾办成了小有名气的书院。 书院的先生都与项家人相熟,项宁项寓过得顺当不少,且距离项宜所在的清崡县路程不远,姐弟之间相互有个照应。 项宁先说了些平日里的琐事,接着项宁说了项寓读书的事情。 项寓中了秀才还不满一年,想去参加今岁秋的乡试,书院的先生认为他这般年岁不可能考中,就没准备让他去。 只是项寓是个执拗的性子,非要先生出乡试的题目给他作答,若是答好了,便去考一回试试。 没想到,项寓还真就交了一份让先生惊喜的文章,几位先生一商量,就准了他。 考不中也不要紧,继续学便是了。 项宜看得眼睛发亮,接着便瞧见项宁清秀玲珑的字迹下,出现一行飞扬凌厉的字。 “今次乡试,寓势在必得,届时让长姐脸上多添几分光彩。” 是项寓的字。 不等他中举,项宜就已经止不住翘了嘴角。 下面仍是项宁乖巧干净的字迹,小姑娘委婉地认为,项寓虽然骄傲地像一只公鸡,但一举中第也不是没有可能。 项宜眼角眉梢都翘了起来。 乔荇在旁探头探脑看着,突然问了个问题。 “要是咱们家小爷考中了举人,会不会接夫人回去呀?” 她总有些新奇的想法,项宜笑看她一眼,“为什么这么说?” 乔荇道,“夫人您想呀,小爷这么疼您,肯定舍不得您在谭家受委屈。中举之后,就没人敢再在小爷的科举路上使绊子了,小爷也算有了好的出身,说不定想让您和离回家呢。” 她说得似乎顺理成章。 弟弟项寓才刚考中秀才不久,还没人想过他中举之后的事。 项宜在乔荇的话下,愣了一愣。 一阵风从窗外挤进来,扫荡着桌案,将另一封未打开的信吹落在了地上。 乔荇连忙将信捡了起来,“夫人在想什么?信都掉了,您要看吗?” 是第二封信。 项宜这才回过神来,收敛了心神,将第二封信拆开了来。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个肥章哦,朋友们有【营养液】浇灌一下吗? 晚安~ 明晚9点见~感谢在2022-04-06 23:25:42~2022-04-08 03:15: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只只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5 章 第二封信是后送来的。 一眼看过去,项宜怔了怔。 项寓的青舟书院就在维平府,他得了消息,说潮云河大堤开裂,谭廷回程路上去了维平府,在与当地知府、世族乡绅商议固堤一事。 项寓对谭廷的事情丝毫不感兴趣,来信问她过得好不好。 “长姐不若回家些时日。长姐为他谭家辛劳三年,他难道还不许长姐回娘家吗?” 项宜看了这话,嘴角勾起无奈的笑来。 弟弟是怕谭廷回来,她会过得不好... ... 项宜心中有些酸又有些暖。 她并未急着回信,又把信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不由地便想到了谭廷回家时的态度。 想必项家的污水,他亦觉得泼到了他身上,让他这清贵的世家宗子沾了尘埃…… 项宜默了默。 一旁替项宜绣手帕的乔荇,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来了一句。 “反正大爷发话了,让夫人去库房随便挑选皮子,夫人不若就去好了,挑上十个八个,从头裹到脚。平日里,夫人把库房打理的整整齐齐,样样都在账目上记得清清楚楚,从未动过一件东西,眼下也该夫人进去随便挑选了... ...” 她不解气地嘀嘀咕咕。 项宜听了不免觉得好笑。 维平府的事情,已经让她这位夫君十分嫌恶了,若是她再动了谭家库房的东西,他只会觉得项家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贪婪无度。 她自己无所谓,随便他怎么想。 但是项家不该承受这般污名。 项宜说不要,也不许乔荇再提此事,然后翻出压在箱底的一本旧手札,点着手札上的内容,给项寓回了一封信。 信的末尾,她提醒项寓。 “若是吾弟见到谭家大爷,切勿过多言语,更不要与其争执,只将我等该做之事做到即可。” “切记切记。” * 维平府。 冻裂的河堤加固的方案一直落不下来,谭廷在此已留了两日。 知府廖秋看着谭廷画出的河堤加固图,为难道。 “谭大人,不是在下不肯用这办法,乃是因为还要着人前去丈量,天寒地冻如何丈量?所费时日甚多啊。” 他小心看着谭廷,“不若还是按照笨法子,外面多砌两层,稳妥简易。” 邱氏的族长邱老爷在旁,捋着胡子跟着点头。 谭廷见这状况,放下了笔,淡笑了一声。 看来廖知府和邱老爷,既不想出钱也不想麻烦,只想让他替他们把钱出了,用笨办法了事。 谭廷不说话了,端起茶盅坐到了一旁。 廖知府和邱老爷对视了一眼。 邱老爷眼神示意廖知府,不要逼得太紧了,万一谭家不出钱了,不高兴了,就麻烦了。 廖知府也心虚,赶忙示意衙役给谭廷续茶。 “谭大人辛劳了许多时候,先歇会吧。” 谭廷撩着碗中茶叶不出声。 两人各寻借口出去了,厅中只剩下谭廷和幕僚秦焦。 秦焦道,“这廖知府,只想图省事... ...” 他说着,声音压了些,“说到底,还是项氏连累了大爷... ...” 这个项氏,到底是项家还是项宜,他没挑明。 可不论是谁,都把谭家扯到了这滩污水里面来。 秦焦说着不忘去瞧谭廷神色,可惜并未看出来什么,只见大爷起了身来,往知府衙门的六房而去。 他赶紧跟了上来。 “大爷要去工房?” 知府衙门效仿朝廷六部设有六房,其中工房专司桥梁河道等相应事宜。 谭廷大步在前。 “河道是项氏在任时修建的,我想起彼时朝廷已颁布法令,建筑工事要详细造册记录,工房应该能查到修建时的数目。” 如果能查到详细数目,就不用派人丈量了。 只是谭廷刚到了工房门前,廖知府和邱老爷就赶了过来。 “谭大人可是要查建造河道的册子?” 不等谭廷点头,廖知府就立刻道,“工房曾起过火,当年建造的册子都没了。” 邱老爷也说是,“早就没得查了。” 这么巧?谭廷皱眉看了两人一眼。 廖知府赔笑劝他,“您看,若是用老笨办法,花费是多些,但是明日即可动工。” 谭廷默然瞥了他一眼。 看来这位廖知府还不知道,他这次拿出来的新办法,是工部今岁刚定下的通用之法所改,不仅节省花销,而且固堤效果更好。 堤坝不是寻常工程,一旦垮塌,影响的是方圆数百里的粮田和百姓,做不得一丝一毫的减省。 他不说话了,负手立在廊下。 天上时不时还有雪花飘下,房檐下的雪水凝成了冰锥,剔透地悬着。 没有旧册可查,而现今冰天雪地,差人去丈量确实无法完成,还有知府廖秋只图省事。 谭廷眉头完全压了下来。 就在此时,突然有衙役拿着封信跑了过来。 “各位大人,有人送了这个过来,说是固堤的用途。” 这话一出,众人皆讶然。 拆开信一看,当先第一页就画了固堤所用的绘图,而图中采用的固堤方法,正是谭廷提出的方案。 而第二页,更是看得在场众人脸色各自变幻起来。 第二页上,详细给出了那一带沿河大堤的丈量数目。 最后用此数目应对图中方案,固堤之事立时可解。 廖知府惊讶,邱老爷脸色古怪了一下。 只有谭廷面色和缓了许多,问衙役,“是何人送来这信?” 衙役却道并不认识,只说是个穿着青色长袍的少年人,发髻上簪了支竹簪,十五六岁上下,将信送过来便走了。 谭廷不知是何人,但有了这封信上的数,此事一下清晰起来。 廖知府还犹豫道,“这数能当真吗?” 谭廷直接找了人去核实,“只需核实几样,也就知道是不是真了。” 这般核实极快,一个时辰的工夫就有了回话。 信上的数当真对得上,不仅如此,按照图示办法改进,花费更少。 这样一来,所需花费府衙自己就能出。 廖知府尴尬,邱老爷见状找借口打道回府了。 谭廷并没再过多言语,与廖知府定下工期,直接奉上白银。 “河堤之事乃是关系百姓之大事,谭某力尽于此,余下便请廖知府多多费心了。” 廖知府尴尬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他怕出事,又不想花许多钱,便想把事情都推到谭家身上来,不想谭家这位宗子是个有见识的,拿出了更好的方案,不需什么花费就把事情落定了。 反观这点小事,他这个知府都办不定,端地是无能。 廖知府脸上发烫。 还想说什么找补一下,抬头一看,那位谭家宗子已经离了衙门,走了。 ... ... 谭廷一行自维平府衙离开,过青舟县返回宁南府清崡谭家。 但这两日接连下雪,来时的路阻了。 他们在附近镇子歇脚问路,见茶棚里有些学子打扮的人正饮茶谈天。 他们刚下马,就有一位少年人转头看了过来。 谭廷蓦然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可他更留意到了此人打扮。 少年人穿着一件水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袍,发上戴了根竹簪,清瘦利落,正是十五六岁的模样。 他不由走上前去。 “这位小哥,此前可曾去过维平府衙送了封信?” 那少年人端着一杯茶,听谭廷问了话,不知怎么哼笑了一声,然后才随意点了点头。 这态度落在旁人眼中,多少有些傲慢。 但谭廷念着他一封信解了固堤之事,并不生气,只是问他。 “不知小哥姓甚名谁,又为何知道河堤之事?” 他这般问了,不想那少年人笑出了声,接着仰头饮尽了杯中茶水,这才转头正经看了谭廷一眼,开了口。 “好叫谭大人知道,在下姓项,单名一个寓字。河堤之数来自家父手札。” 项寓。 谭廷讶然定在了原地。 眼前的少年,竟是他的妻弟。 他这才仔细看向项寓。 他依稀记得三年前,项寓前来谭家送嫁的时候,还是个身量没长足的孩子模样,眼下个头竟长到他视线平齐处。 少年人俊秀的脸确实长着项家人的样子,只是比起他家中的妻,项寓的眸色更加冰冷而凌厉。 这般亲近的关系,他竟然没认出来... ... 谭廷不自在地顿了顿。 “寓哥儿怎在此?” 项家老家并不在此处,谭廷猜想,约莫项宜为了方便照看弟妹,让弟妹都搬到了谭家住。 只是他刚回来,并不知此事。 于是他叫了项寓,“今日时辰不早了,你先随我回家吧。” 话音落地,项寓简直要笑起来。 他们项家的事情,这位谭大人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恐怕,他也不想知道吧。 “回谭大人的话,项某并不住在你谭家,不劳谭大人费心了。” 项寓说完,根本不想再多看这位“姐夫”一眼,他担心自己会忍不住违背姐姐在信中的叮嘱,跟眼前这人争论起来。 “告辞。” 他忍着脾气,拱手潦草行礼,转身出了茶棚,翻身上马径直离去。 转眼的工夫,项寓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谭廷视线里,好像再多停留一息,都怕被误会贴上了谭家一般。 谭廷顿在茶棚前。 秦焦不可思议道,“这位项家小爷怎地如此无礼?见了您怎么会这般态度?到底懂不懂礼数?” 他这么说了,一旁喝茶的学子们冷笑了起来。 “这也不能怪人家吧?做姐夫的,不也不认识自己妻弟吗?” 秦焦听了要跟这些学子辩,被谭廷抬手止了。 “此事原是我不对,莫要再说了。” 天色渐渐晚了下来,谭廷让正吉问了回程的路。 这群学子没有一个肯告诉他的,无奈只能去问了掌柜,才得了指路。 路上风紧雪大,到家的时候天色黑透了。 谭廷回了正院,进了门便看到了院中立着的自己的妻。 灯笼在廊下摇晃着映出不甚明亮的光。 她背对着他站着,正让小厮们将被风吹折的枝条,从树上取下来,免得不小心落下伤人。 她没留意他的到来,直到谭廷走到了她身后。 有小丫鬟突然发现了他。 她这才惊讶转过身来。 只是在看到他的一瞬,下意识般地向后连退了两步,与他拉开距离。 谭廷微怔,听见她略显疏离的声音。 “大爷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项寓:今天你不认识我,等往后我姐和离回家,也休怪我不认识你! * 看到大家的【营养液】了!比心!感谢! 晚安~明晚9点见~ 感谢在2022-04-08 03:15:11~2022-04-09 05:38: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周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宿雨 20瓶;浦城青山君、一只只、笨笨 5瓶;芝栀复吱吱 2瓶;快更新啊啊、浅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6 章 谭家正院。 折断的树枝很快就被清理干净。 风轻了许多,灯笼黄晕的光落在院中的雪上,院中宁静房中和暖。 谭廷进了房里,项宜这才走上前去,替他换下了外面的衣裳。 她身量不高,半垂着头的时候,更是只到谭廷胸前。 她穿了件杏色长袄并蜜色比甲,半新不旧的。 谭廷不禁想到了项寓身上那件水洗发白的青色长袍。 是他疏忽了。 他虽与她无甚夫妻感情,也不喜项家做派,但该做的地方,还是应该做到。 而且项家这些年的处境也并不会太好,项寓既然走了读书科举的路,想来花费也不算低。他可以每年给项寓一笔用来读书的钱。 想来她是乐于收下的。 项宜替他将外袍解了,换了件在家中穿的银色锦袍来。 他开口问了她。 “项寓可是在读书科举?如今住在什么地方?” 他这么一问,看见她愣了一下。 “是不是项寓今日冲撞大爷了?” 她的口气带着几分着急,谭廷没想到她第一反应竟是这样。 他道没有。 “并无冲撞。” 他这么说了,见项宜松了口气,才回了他。 “项寓如今在青舟书院读书。”只回了这一句,又同他解释,“项寓性子急脾气冲,若是有做的不到的地方,大爷别往心里去。” 谭廷不免想到项寓的态度,但他自己彼时做的更加不好。 念及此,再看向项宜,越发有些不自在,等着项宜就此提及项寓读书、项家生计不易的事情,他可以多补贴项家一些。 可项宜手下利落地替他换了衣服,然后将衣裳一一放到衣架之上,转身去了侧间。 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 她不跟他提钱的事吗? 谭廷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这时院中有了脚步声,“大爷,夫人,老夫人请去秋照苑用晚饭。” 她立时应了,开始换衣裳出门。 谭廷有些诧异,但又想着她可能会在路上说。 可前往秋照苑的路那么长,他走在前,她落在他身后近一丈远的距离,从头到尾都没有开口说话。 ... ... 秋照苑又是一番热闹景象。 后院的红梅开了,谭蓉特意折了几只模样别致的带了过来,一家人赏梅吃饭,倒也乐和。 只是赵氏入了冬总是头疼,一顿饭的工夫,项宜多半时间都在伺候她。 待到吃完饭,赵氏又说了谭建大婚的事情。 距离谭建的婚事也就十天的工夫了,赵氏是无心打理,外面的事交给谭廷,内宅的事都让项宜妥善安置。 这般说了会话,时候已经不早了。 老夫人让谭建和谭蓉先回去,留了谭廷和项宜。 她端了茶盅笑起来,“建哥儿眼看着就要大婚了,你们是不是也该有个孩子了。” 谭廷成婚的时候,年岁就不小了。 他只有项宜这个妻,并没有侍妾通房之类,这是谭家宗房的规矩。 之前三年谭廷都在京中,眼下回了家,自然该考虑子嗣的事情了。 她说完了这话,看了两人一眼。 项宜一直安静地垂着头。 谭廷目光在她身上微落,又收了回来。 他应了一声,“让母亲操心了。” 赵氏见他们明白了,就笑着让两人回去了。 从秋照苑回正院的路很长,但同来时一样,两人各挑各的灯笼,一前一后各自走着。 谭廷不由想到了新婚的时候。 彼时春闱在即,诸事繁杂异常忙碌,除了新婚当夜,他进京前的那一个月里,只在初五、十五和二十五碰了她。 落在后面的项宜,此时也正想着赵氏刚提及的事情。 她知道谭廷不喜自己,只是按照规章办事一般。 但她恰好也如此想。 这样,大家都轻快些。 念及此,她抬头向天上看去,看到了乌云散去的半边天上,高悬着一轮满月。 今日不巧,正是十五。 ... ... 天寒地冻,熄了蜡烛的房中似乎也随着光热的减少冷了几分。 项宜守了帐子,仍旧睡在了床边。 房中静得落针可闻。 里面睡着的人好像已经睡着了,沉默地平躺着,呼吸绵长了下来。 项宜见他虽然应了赵氏的话,但因着对她毫无兴致并没有照办,反而松了口气。 她拢了拢头发,也躺了下来。 两人之间依旧留着空隙,冷气从锦被边缘贯进来,项宜劳累一整日身子疲乏,不去留意那冷气,双臂抱了自己就要睡着了。 只是下一息,锦被中间的冷气陡然一顿。 项宜身形一僵。 男人发烫的大掌,越过中间的缝隙,落到了她微凉的腰间。 ... ... 风在寒夜劲了起来。 庭院中的槐树在这股劲风的吹拂下,枝杈不停地颤动起来。 男人呼吸渐重,握着她腰间的手力道亦重了起来。 窗外的槐树受不住寒夜的风了,枝杈摇晃地几乎折断,任风卷席。 他比三年前更加有了力量,大掌贴在她纤细腰间,汗水滴滴落下,项宜浑身如散,几乎脱力。 半晌,劲风才在低低闷哼之后,停了下来。 他起身去了浴房。 项宜腰间发酸地厉害,可还是起了身,披了衣裳,把帐中床褥一应换新。 谭廷很快从浴房回来,目光在床前人身上微微落了落。 她穿了单薄的中衣,额角滑落的汗水将青丝粘在侧脸,在月光里似乎浮现些许不易之感。 谭廷心下微缓。 她在他之后去了浴房,回来照旧睡在了床边。 锦被下,似还残留着方才的亲密潮热。 谭廷目光转落在枕边的女子身上。 他想,项家的事情还是应该再提一下,毕竟以项家的处境,她会想要的…… 谭廷正想着如何开口,却见她刚闭起眼睛,似乎无意说任何话,疲累得直接睡了过去。 谭廷微讶。 * 翌日一早,族中有事早早请了谭廷过去。 项宜照旧先去给赵氏请安,然后打起精神打理事物。 乔荇发现她眼下发青,神色疲惫,还要早早起身做事,愤愤不平地嘀咕了一个早上。 项宜怕她嘴巴生事,便将她撵了出去,让她去看吉祥印铺有没有上好的石料,顺便问一问上次的印章卖出去没有。 乔荇被撵走了,回来的时候还真带了封信回来。 “夫人这次刻的印极好,掌柜的说能卖上好价钱,因而有人询价也未着急。” 这次刻的是个罕见古体的“和”字,眼下年关将近,“和”字讨巧,确实能卖上高价。 项宜并不着急用钱,只是不清楚家中怎么又来了信。 打开看到第一行字,项宜便觉得不妙。 “长姐,家中与大哥的书信来往断了。” 信中所言大哥,并非是项宜的亲兄,而是项直渊收养的义子、项宜姐弟的义兄顾衍盛。 顾衍盛有一个十分敏感的身份—— 他是后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前秉笔太监顾先英的亲侄儿。 顾先英在宫中掌权的年月,朝中也有他相当广博的权柄,不少大臣与之交好,同气连枝,被外人称为顾党。 然而盛极必衰,顾先英先是因失仪惹得君王不快,接着又被群臣弹劾失了帝心,在被发落到行宫思过其间,行宫陡生大火。 风光无限的大太监顾先英就这么葬身在了火场。 他生前有不少仇家,在他死后都盯上了他唯一的侄儿顾衍盛。 项直渊往日与他相交甚笃,不忍看顾衍盛被人欺凌,干脆认做义子,带在身边。 可惜两年后项直渊也被削官流放,更是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顾衍盛担心再牵连项家姐弟,某天夜晚,留了书信一封,连身上唯一值钱的墨玉珮都没带走,留给了项宜,只身离去。 项宜和弟弟妹妹醒来时,他早已走远了... ... 直到两年前,突然有人找上了项家,说了一个地址。 那是一间开在封府的小笔墨铺子。 项寓亲自拿着墨玉珮去了那间小笔墨铺子,终于联系上了离开多年的义兄。 只是顾衍盛却没有透漏自己身在何处,项家姐弟亦没敢多问,这两年来双方靠着开封府的笔墨铺悄悄来往。 但这次,项宁在信中说,他们找人送信过去,那铺子竟关门了。 来往的信路突然断了。 项宜暗暗觉得有些不好。 她这位义兄智勇双全,非是能久居人下之人,一直没有讲明如今的处境,可见处境非比寻常。 眼下突然与他们断了联系,是出了什么事吗? 义兄的事情,项宜不敢妄下定论,只能让弟妹小心留意。 倒是谭建大婚在即,新娘娘家远在京城,嫁妆车马提前出发,不日就到了清崡谭家。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 感谢在2022-04-09 05:38:40~2022-04-10 17:07: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是风动 5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爱梨的zz 10瓶;老虎来喝下午茶、快更新啊啊、芝栀复吱吱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7 章 是日,杨家的嫁妆浩浩荡荡地进了谭家的院子。 整整六十四台满满当当的大红酸枝箱子,在日光下映衬出红亮的光泽。 城里不少人过来看热闹。 “呀,这位新娘家可真是阔绰啊,光嫁妆就这么多!” “那可是,忠庆伯杨家府上,可是太/祖亲赐的丹书铁券,是有传承的门楣!” 众人一听,越发赞叹起来。 杨家派来的嬷嬷甚是谦逊,抓了大把的红枣果子过来请邻里吃,顺带打听些谭家的事。 她道也不算什么,“京里人家嫁女,一百零八抬的也不是没有。” 众人一听都吓着了,“真陪送这许多东西?” 默默说真的,“咱们谭府的姻亲,林阁老家的嫡孙女,可不就陪送了一百零八抬嫁妆?我们家夫人还担心给姑娘的六十四抬少了,怕谭家看不上。” 她仔细听着众人的口风。 家中夫人可交代了,若是谭家有一丁点不满意,就说姑娘另还有五百亩粮田。 她们家姑娘女红什么的真不行,只能用嫁妆撑一撑了。 不想这些谭家族人邻里,一个个朝着她摆手。 其中一个瘦长脸嗑瓜子的道。 “那你是不知道你们姑娘的嫂子当年多少嫁妆吧?” “太太说项氏夫人?”嬷嬷连忙问,“项氏夫人多少抬嫁妆呀?” 她想这项氏夫人家境没落前,父亲算得京中新贵,多少有些家底在的。 她问了,这些人一个个捂着嘴笑。 谭有良家的吐了一口瓜子皮,啐得老远,笑着比量了一个手势。 婆子吓了一跳。 “八十八抬?!” 这不比他们家姑娘多翻了天了? 可众人扑哧笑出了声。 “是八抬!” “啊?” 街上卖油郎的闺女,也得十六抬嫁妆吧? 嬷嬷不好乱说话。 “这... ...约莫是项家落魄了,项氏夫人也没办法吧... ...” 谭有良家的听了,冷哼了一声。 她不免想起项宜将杏姑母女安置在善堂的事,嘴里没了一句好话。 “做人就得知道眉眼高低,得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落魄了就别巴巴地嫁进来呀!” “而且,大爷可是我们谭家宗子,她嫁进来就是宗妇。谁家的宗妇是八抬嫁妆进门的,她不嫌害臊,谭家还嫌害臊呢!” 一旁的谭家女眷让谭有良家的小些声音。 “... ...到底是咱们谭家的宗妇。” 谭有良家的嗤笑一声,将最后一颗瓜子磕了,拍了拍手上的灰。 “罢了罢了,我们也不指望她用嫁妆贴补我们,别把我们谭家的钱都掏空也就是了!” 本朝女子的嫁妆大多尽可能的丰厚,以满足她们这一辈子在婆家的吃穿嚼用。 这些话都顺着风吹到了隔着院墙的竹林小道上。 项宜和乔荇正从树下路过,乔荇闻言脸色发青起来。 “谭有良家的在胡说什么?谁花谭家的一个铜板了?就算夫人花了谭家的钱,可也为他们尽心尽力所得的,本也是应该的!” 她说着要去同那些人争论,被项宜低声叫住了。 “好了。” 乔荇抬头看去,只见自家夫人脸上仍是方才的平静神色,眼眸似乎静若山间幽潭,哪怕是外面恶风吹来,也不动分毫。 “大喜的日子,何必找气呢?”她无所谓地笑笑,“回去了。” 说完,转身离去了。 乔荇气得鼻孔哼气,但也只得快步跟了上去。 墙外人还在议论,墙内竹林小道的另一边。 谭廷刚从外面回来,正吩咐管事安排借接待宾客的事宜,墙外人叽叽喳喳的话,也同样顺着风飘进了竹林里。 同样的,项宜叫了乔荇,转身走开的情景亦落在了他眼中。 林边小道上,她穿了件半新不旧的月白色长袄,身形如流云,很快消失在了竹林边缘。 谭廷蓦然想起她嫁给他那时,八抬嫁妆让人惊诧又取笑了好久,他虽然令谭氏族人不要提起此事,可大喜当日,还有人小声嘀咕。 “只有八抬嫁妆还要硬嫁进来,想让谭家给她添妆?” “添妆?她能嫁进来,已是宗家信守承诺了,难道还想要谭家给贪官之女撑面子吗?” 彼时她带着盖头,牵着手中的大红喜结,站在他身边不足一步的距离。 这些话传来的时候,他仿佛感觉的手中喜结的另一边紧了一紧,但也只是一瞬,又恢复了寻常。 后来,他挑开她盖头的时候,还在想会否看到一张戚容或者怒容。 然而挑开盖头,她姣好的面容上,眼帘半垂着,面上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 ... 风又送来许多墙外的话语,谭廷目光看了正吉一眼。 正吉迅速明白过来,快步跑去了墙外,外面立时静了下来。 谭廷抬脚离开了。 他回了正院,又回了和项宜的房中。 项宜并不在,在外面安排过两日大婚的内宅事宜,谭廷没有让人服侍,自己回到内室换了一身在家的衣裳。 他的衣裳都在内室的花梨木雕花的衣橱里,项宜的衣裳也放在此处。 平日都是项宜帮他从衣柜中拿好衣裳,此番还是他第一次打开他们二人的衣橱。 但是橱门打开,谭廷微微怔了怔。 衣橱里的衣裳放的并不算满,可一眼扫过去,几乎全是他自己的衣衫。 有一瞬间谭廷还以为这里并没有她的衣裳,直到他在衣橱最下面的两层格子里,看见她前些天穿的杏色长袄和蜜色比甲,还有几身并不鲜亮的衣裙。 本朝女子的衣裳比男子要繁复精巧许多,样式款式亦是层出不穷。 不说旁人,只说自己妹妹谭蓉,他回来这些日子,就没见谭蓉穿过重样的衣裳。 但看眼前的橱柜里,就只有最下面格子里款式不丰的几件。 谭廷不由又想到了自己没能认出项寓的事情,也想起了项寓身上水洗的发白的长袍。 他默默叹了口气。 当年他娶她,确实没那么心平气和,但他们成亲三年,她一直在家操持,母亲也好,弟弟妹妹也罢,从未说过她有何错处。 谭廷看着那几件不起眼的衣裳,心想即使她不提,也该寻个契机把钱支给她。 ... ... 大喜在即,项宜越发忙碌起来,又因着距离过年不远,许多族人也从各地回到了清崡,琐事繁多,无一不得项宜居中主持。 她还没忘了借居善堂的杏姑母女,让乔荇办完事,顺路过去探看一下。 不想乔荇耽搁了半刻钟才回来,回来时气哼哼的。 项宜打着算盘算账,见她这般,放下账本问她怎么了。 “夫人不知道,那谭有良家的又去善堂没事找事了,气得杏姑的娘差点没喘上气来。” 乔荇从小是能同家里的男孩子一较高低的性子,这会自然要行侠仗义,同谭有良家的吵了一顿,将项宜说得族规搬了出来,把谭有良家的赶跑了。 她道,“是她自己的儿子喜欢杏姑,她来骂杏姑做什么?真是个恶婆!” 项宜听着暗暗叹气。 谭有良家的最喜欢走街串巷地闲逛,没事还要生出是非来,更不要说她自己家的事了。 她劝了乔荇两句,让她尽量不同谭有良家的接触,又继续打起算盘来。 ... ... 天气一日日冷了下来,谭氏一族回家过年的人多了,喜事又临近,处处热闹。 谭廷被族学请去议事,回程路上经过善堂附近,恰遇见几个妇人围在一起低声议论。 “咱们谭家是在行省里都数得上的大族,谁不想嫁进来?若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可不是得使些手段?” 其中一人这样说,众人不少都点了头。 谭廷听得皱眉。 这时有人突然压低声音说了一句。 “想嫁进来的多了,楚杏姑算是找对门路了。还有谁能比那位更知道怎么算计着高攀?况她穷酸的很,哪有来钱不要的道理?” 一旁还有人笑了一声,“可真是,两块玉佩也看在眼里了,真真掉钱眼里,家传的贪呢... ...” 这人话音未落,突然被偷偷拉了一把。 她回头一看,同众人一般都僵住了。 “宗、宗家大爷... ...” 她们身后站着脸色发沉的宗子。 几个妇人都是谭氏族中女眷,发现自己在宗子眼皮子地下议论宗妇,吓得冷汗都冒了出来. “宗家大爷容禀,我们也是道听途说罢了。” 谭廷默了默,却不由想到他几次想同项宜,提及补贴项家一些钱的事,但她都好似无意一般... ... 他压了压眉。 “到底是什么事?” 见他并未护着项氏,反而只想弄明,众人都默默松了口气,当下不敢撒谎地将听来的都说了。 “... ...是谭有良家的,发现楚杏姑贿赂项氏夫人,让她在善堂多住些时日,以此同谭家子弟亲近,想办法嫁到咱们谭家来。今日谭有良家的,就看到楚杏姑给项氏夫人的丫鬟乔荇塞了两块玉佩。” 众人说着,又去看宗子的神色。 宗子神色几乎沉到了极点。 “然后?” “然后... ...谭有良家的确实在乔荇房里,翻出了楚杏姑的两块玉佩,眼下正在秋照苑请老夫人做主呢!”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 * 感谢在2022-04-10 17:07:58~2022-04-11 17:33: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宿雨 5瓶;芝栀复吱吱 2瓶;一只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8 章 秋照苑。 乔荇完全不知道玉佩是怎么来的。 今日一早,杏姑身子好了许多,亲自过来道谢。 她不仅道谢,还奉上两块玉佩给夫人,另给了两只绣花荷包送给乔荇,感谢乔荇肯替她仗义执言。 彼时乔荇同她笑着摆手,“不当事,你们能安心养病就好。” 她收了荷包,但玉佩贵重,乔荇素来知道夫人行事准则,便推拒了回去。 不想她转身出了一趟门,那两块玉佩竟又回到了她房里。 她跪在厅中惊讶不已。 “奴婢根本没有收下这玉佩,是有人陷害!” 一旁楚杏姑的脸色也发白。 “老夫人,我没有贿赂的意思,乔荇姐姐也没收下,不知怎么就... ...” 但她话没说完,就被谭有良家的打断了。 谭有良家的姓邱,出身维平府平泽邱氏。 当下邱氏冷笑一声。 “人人都看到你去找乔荇了,现在你的玉佩就在乔荇处,怎么还敢不承认?” 乔荇听她咬住她们不松口,气得瞪了眼睛,“不是就不是!但话说回来,就算是又怎么样?还不许杏姑感谢夫人吗?” 杏姑也道是,“项氏夫人帮扶我母女,缘何不能谢她?” 邱氏当即笑了起来,斜着眼睛看向杏姑,扫过乔荇,最后落到了一旁站着的项宜身上。 “谢她?谁知道你是感谢她,还是贿赂她?她帮你一个外姓女,住到谭家是做什么来了,打量别人都不知道吗?” 邱氏一想到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自从楚杏姑住进来,三天两头地往善堂跑。甚至那杏姑老娘要换副药,他跑前跑后地帮着请大夫前来问诊。 昨日她气极了,说要把杏姑撵走,他竟道,“宗家夫人都说了,谁人都不可再议论此事。母亲也不能妄议。” 邱氏当场差点背过气去。 说来也巧,她去富三太太家瞧热闹,回来路上正看到杏姑去找了乔荇回来。那病秧子不中用,走路上竟把没送成的玉佩落在地上了。 邱氏正因着乔荇同她吵架的事,在心里给乔荇记了一笔。 当下她拾了玉佩,直接使了点小钱,找了个不懂事的小丫鬟,把那玉佩塞回到乔荇房里。 接着就闹到了赵氏面前,说乔荇收了贿赂,央了赵氏派人去搜。 一搜一个准。 眼下,她一口咬定是项氏和乔荇受贿,哭在老夫人脸前。 “老夫人可要做主啊!” 赵氏头痛,嗅了口鼻烟壶才缓过劲,叫了项宜。 “你怎么说?” 从事发到现在,项宜并未心急说过一句话,直到赵氏问起,才缓声回道。 “回母亲,我和乔荇同杏姑母女之间,从未有过钱财往来,至于我留她母女在善堂,完全是出于帮扶邻里的本分。” 她没什么过多的辩解,但也不会无缘无故认了这样的污名。 赵氏揉了揉额头。 自己这儿媳嫁进来三年,就算旁人不知,她多少也是有些了解的,不像是能做这种事的人,不然她也不会放心把中馈都托过去了。 可邱氏着实闹腾得厉害。 当下邱氏还在反复说着,“老夫人,楚杏姑母女住进谭家居心不良,根本就是想要勾引谭家子弟,断不能容她们了!” 赵氏犹豫。 杏姑在这话里,脸上一分血色都没有了,身子摇晃欲坠。 项宜见状,一步上前。 “母亲,事情未查明前,若是这般将她们撵回去,于杏姑清誉有碍,若是天寒地冻她们母女再出了事,外人如何看谭氏?请母亲三思,寒门庶族也是血肉之躯的人。” 她说到后面,语气重了些许。 世族占着这天下的粮田、禄米、锦缎、地位,寒门庶族已经没有什么出头的路了,何至于再将他们逼至绝境? 赵氏没说话,却在项宜的话里点了点头。 邱氏一看,自己闹了这一场,宗家竟然还不准备赶走杏姑母女,不由着急起来。 “老夫人,那可是行贿受贿,我还见乔荇频繁出入吉祥印铺,定是她收了这些东西,不敢去银楼玉楼典当换钱,所以偷偷摸摸找了个印铺,不然去哪干什么?” 这事赵氏倒是不甚明了,意外地看了乔荇一眼。 乔荇想解释,又想起项宜制印去卖的事情并不想让谭家人都知道。 她只看邱氏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气得跺了脚。 “我去印铺怎么了?印铺掌柜是我远房舅父不行吗?” 之前为了遮掩,乔荇同姜掌柜是通过气的,她不怕,抬手朝着站在门前的邱氏指了过去。 “有本事你去印铺问!” 不想她刚抬手指了过去,门帘一动,穿墨色长靴的男人从外面正巧走了进来。 房中气氛霎时一凝。 谭廷刚进来,便看到了乔荇的动作,眸中冷意直接溢了出来。 他没有呵斥乔荇,反而目光直直落到了项宜身上。 他眸色沉沉,房中静到几乎凝固,门外的风抽打着门帘的下摆,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在这寂静中异常刺耳。 项宜在那冷肃眼神下,只得叫了乔荇一声。 “乔荇,不得无礼。” 乔荇也不知怎会这般巧,惊吓地连忙收回了手。 谭廷大步进了堂中,负手立在了项宜的上首,周身的压迫气势溢了出来。 邱氏偷偷看看谭廷,又看了看项宜和乔荇,暗中得意了几分。 宗家大爷不喜作为贪官之女的项氏,又不是什么秘密,可见眼下也不会替项氏撑腰。 她忍不住出了声,“不管怎么样,楚杏姑的玉佩就是到了项氏夫人的丫鬟乔荇房里,别说旁的事,我就想知道项氏夫人到底要如何解释?” 人证物证可是都在的,邱氏嘴角斜斜扬了起来。 众人目光不由都落到了项宜身上,谭廷亦看了过去。 他也想知道,她到底要怎样解释这件事? 项宜一句话也没说。 她解释不了。 事发得太快了,她甚至到了秋照苑才知道出了什么事。 这般情形下,她拿什么解释? 项宜抿了抿嘴,沉默了一时。 风依旧抽打着门帘。 见她这般表现,谭廷缓慢闭起了眼睛。 这些年,他并未对她有什么过分严苛的要求。 若是缺钱,她大可以开口跟他要,他不会不给。可弄这些旁门左道,难道不有失身份吗? 还是说,就同那些族人议论的一般,她是项直渊的女儿,也秉承了所谓血脉相传的贪婪? 谭廷失望摇头。 乔荇还想要说什么,至少替夫人说句话,却被项宜一个眼神阻了回去。 没有证据证明清白,说什么都是强辩。 众人沉默,只有邱氏暗自高兴不已,上前讨好地问向赵氏,“老夫人,您看?” 赵氏揉着额头,勉力直起了身子。 “我看,此事先行搁置吧。家中还有大喜事要办,喜事为要。至于乔荇,先关几日再说。” 说话间就让自己的嬷嬷,带人将乔荇带了下去。 乔荇不甘地脸色涨的青红不定,项宜忍不住将目光落在她身上,一路看着她被带下去。 邱氏又问杏姑如何,这次不用项宜开口,赵氏便道,“天寒地冻,谭家没得撵人的道理,杏姑母女先留在善堂吧,但暂不要出善堂的门,可愿意?” 杏姑的老娘比她病得重,根本回不了家。 杏姑连声应下,“只望老夫人明察。” 邱氏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闹了半天,杏姑母女还是留下了。 可赵氏已起身回了内室,她便是想说也无从说了。 邱氏走了,项宜也行礼离开了去。 秋照苑的厅堂里立刻空了下来。 赵氏捂着头叹气,转回头又瞧了一眼谭廷。 谭廷皱着眉看向项宜离开的方向,半晌,才开了口。 “若她真做出这样的事,母亲不必替她遮掩。” 话音落地,亦拱手离开了秋照苑。 * 乔荇被关在了后罩房自己的房中。 正房无人,谭廷亦没有回来。 项宜并未着急去看乔荇,而是将丫鬟春笋唤了过来。 春笋是谭氏的家生子,十三四岁的年龄,办事机灵,早就在廊下等着项宜了。 项宜唤她过来把事情低声说了,春笋脆声应是。 “夫人放心,这事有奴婢替您盯着。” 她说着又小声笑了起来,“奴婢爹娘正让奴婢同夫人道谢叩头,说多亏夫人将我姐姐调去庄子上,我姐姐在庄子上顺利生了个胖姑娘,她那恶婆婆想要欺负她,可够不着了!” 项宜一听就笑了起来,回房中拿了两支花簪,叫了春笋进来。 春笋一看连连摆手,“夫人对奴婢家有大恩德,再不能受夫人的赏赐!夫人放心,交代奴婢的事情必然替夫人办妥!” 说完,跟项宜连叩三个响头跑了出去。 ... ... 一直到二更的更鼓响起,整个谭氏的灯火渐渐熄灭,谭廷才踏着夜风回了正院。 房中并未熄灯歇下,他那位妻子点了盏小灯在窗边做针线。 她见他来了,将针线放下走了过来,如平日般上前替他更衣。 谭廷突然开了口,“不必了。” 他径直避开了那双手,任由那双手怔在原地,自行利落地解了衣裳,撩了帘子回了内室。“ 被撩起的帘子裹了一阵风,向项宜吹了过来。 项宜微怔,然后又神情无波地重新回到了窗下。 只不过这次,她并未急着继续做方才的针线,而是从架子上去下了厚厚一摞账册。 她不紧不慢地翻着,将谭家这几年收入支出的账册一一理好,然后重新放回到了架子上。 也许,不知道哪一天,他需要查她的账的时候,就会用到了。 届时,希望他能查个清楚,查个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 * 感谢在2022-04-11 17:33:53~2022-04-12 18:33: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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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氏管不了儿子,又被丈夫训斥,再想起自己闹腾了一通,楚杏姑还留在善堂没被撵走,宗家也只是把乔荇那丫头临时关了而已。 她心烦意乱得不行,听到邻居说富三太太家又来了一批好木料子,也没了闲心去看。 她就怕真查起来,查到自己头上。 思来想去,她回房抓了一把铜板,装进一个灰扑扑的荷包里,换了身不起眼的衣裳,避着人偷偷去了趟谭家宗房。 她将替她往乔荇房里送镯子的小丫鬟找了出来。 那小丫鬟正因为出了事,怕的两日都没睡好觉,见了邱氏不由哭了起来。 邱氏连忙捂了她的嘴。 “哭什么?又没人来将你揪出去,你不说我不说老天爷不说,谁能知道?” 她说完,将手里不起眼的荷包塞进了小丫鬟腰里。 “这些钱给你买头花戴。记着嘴巴紧些,不然的话,我也保不了你!” 小丫鬟被她一哄一吓,捂着自己的嘴不敢哭了。 邱氏松了口气。 她指认乔荇和杏姑是人证物证俱在的,只要这小丫鬟不说出去,她们是不可能翻身了。 邱氏左右瞧着没人,迅速离开了。 只是她没看见,附近墙角的柏树后面,有人影一闪而过。 * 忠庆伯府是京中体面的公侯伯府,谭杨两家的亲事也是早在谭廷父亲在的时候,就定下了。 如今谭建和伯府二小姐杨蓁都到了年纪,婚事自然顺理成章。 尤其谭廷特特从京城回来,这场婚事办的盛大风光。 清崡县城几乎半城都是谭氏一族的宅邸铺面,忠庆伯府的花轿从北门进城,一路穿过半个县城到了谭家,城中无人不住无人不晓。 众人都跑来看热闹,挤得道路中间骑着高头大马的新郎谭建,差点无路可走。 好在谭廷早已料到,提前准备了人手清路,有他的面子在,知县也派了衙役前来吆喝。 谭建迎亲的路又稳当了起来,他嘴角高高翘着,忍不住偷偷去看身边的大红花轿。 虽然他知道,新娘子定戴着红盖头,在花轿里安静坐着,他什么都看不到,但... ... 但,他怎么看见了门帘里的一双水亮的大眼睛?! 那双眼睛也看见了他,四目相对的下一息,门帘倏然一放,隔开了视线。 谭建:“... ...” 我眼瞎了? 婚事并未因这个小插曲,有任何的不顺当。 反而项宜倒是发现谭建,不断地偷偷看新娘子,连拜天地的时候,都偷偷看她。 项宜想到自从杨家的嫁妆箱子进了谭家的门,谭建就每天红光满面的。 定是很喜欢吧? 项宜温声笑笑。 至少谭建是期待他的新娘的,他们婚事可以有一个好的开始... ... 一日的热闹过去,直到二更鼓响起,闹洞房的也都消停了,谭氏一族的大小巷子里才渐渐安静下来。 项宜去看了乔荇一回,被关了两天的乔荇甚是自责,“奴婢是不是把夫人的名声带累了... ...” 项宜说没关系,“现在最主要的,是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嗓音温和平稳,落在乔荇耳朵里,自有一种令人安定的力量。 乔荇眼睛发红。 项宜投去安慰的眼神,同她笑笑。 “安心歇息几日吧,只要记得把账本都记好收好便是。” 谭家的账目放在谭廷和项宜的正房里,项宜的私账在乔荇处。 乔荇隐约好像明白了项宜的意思。 “夫人放心,奴婢都收好了!” ... ... 从后罩房回来,夜色深重,月光远而清,轻轻淡淡地铺洒在寒冬中的房檐黛瓦青石路上。 项宜抬头看去,一轮残月低低悬在半空。 她突然问了一句。 “今日是二十几了?” 替她打灯笼的小丫鬟愣了一下。 “夫人忙忘了,今日是二十五了。” 二十五啊... ... 回程的后半程,项宜没再让小丫鬟挑灯,遣了她回去睡觉,自己一个人踩着清浅的月光,缓步回了正房。 她回去收拾了一番,谭廷才回来。 从出事那日之后,这房中越发静默无边,房中除了浅淡的呼吸和偶尔的脚步声,就好像没有人存在一样。 尽管忙碌了一整日,谭廷并没有立时休歇的意思,站在书案前悬臂写字。 项宜依旧坐在窗下的交椅上,挑了盏小灯,不紧不慢地做着给妹妹项宁的针线。 房中的气氛仿佛凝固。 没有人打破这死寂。 直到近三更天,谭廷才从书案前走了回来。 两人同往日没有分别的洗漱宽衣,项宜在他之后也吹熄蜡烛进了帐中。 残月落进些许光亮在床榻前。 项宜不由试想他要再怎样。 是继续不变的规矩,还是将她晾在一旁? 冷风掠过两人之间,月光薄薄地洒在帐子上。 帐内,那越过两人之间缝隙,落在项宜腰间的手,始终没有过来。 冷风依然从两人中间掠过。 项宜突然觉得,被他讨厌,也不失为一件不错的事。 她安心地闭起了眼睛。 ... ... 翌日,新妇拜见尊长、认亲、拜祠堂。 一番忙碌直到午间才结束。 新娘子果然长了一副福气的面相,脸盘圆圆的,五官并非小巧精致,反而眼眸如杏,鼻梁高挑,红唇艳艳,下巴上还长了一颗山东人常有的福痣。 项宜照着赵氏的吩咐,给这位新娘子杨蓁讲了些家中的规矩。 她讲了半个时辰,就见新娘子脑袋一点一点,挑着眼皮硬撑着听。 项宜看着好笑。 “弟妹你先回去吧,改日咱们再说不迟。” “啊?这样行吗?我还能再撑一会的。” 春笋听着都在旁笑了起来,项宜连道“不碍事”,让她回去歇着去了。 这会没了旁的事情,项宜倒是想起了义兄顾衍盛的事情。 不知有无消息。 她想着,就让人套了马车,亲自去了一趟吉祥印铺。 项宜到的时候,掌柜和小伙计竟然都不在,她一路走到了后院,才看到掌柜在和一群人说话。 那是一群衣衫单薄工匠模样的汉子,着急地与掌柜分说些什么。 掌柜姓姜,他见项宜来了,便让那群人先回去。 “他们说要么减一半的工钱,要么就请别人了,让咱们自己看着办... ...工钱委实削得厉害,容我再想想怎么办。” 那些人佝偻着背一脸愁苦,谢过他叹气走了。 项宜遥遥看了他们几眼,问了一句,才知道这是些木刻工匠,接的都是些工钱极低的散活,便是这般,还被削了一半的钱,日子不好过。 姜掌柜说可惜,“其实他们手艺都不错,但世道如此... ...” 他并未多言,听项宜问起家信,回道。 “并没有信送来,夫人再等等吧。” 项宜点头。 没消息,也算是好消息。 若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项宁项寓会直接把信递到谭家府上。 姜掌柜让人上了茶,说起项宜上次的“和”字印来。 “夫人这印做的当真是上乘,来了不少问价的人,我想着约莫能卖上高价,就做主没着急出手。” 项宜说好,“您比我更懂行情,看着办便是,只要别卖给谭氏的族人即可。” 姜掌柜明白,没什么必要,项氏夫人并不想让这事被谭家人知道。 “夫人放心,不会卖给谭家人的。”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姜掌柜将给项宜收来的好玉拿了上来,送她离去了。 项宜前脚刚离开,后脚就有人进了铺子里。 ... ... 谭廷今日见了几位自从清崡路过的友人。 他送别友人回来的时候,去了县衙大街上的书肆,从书肆出来,便看到了一个从前没怎么留意过的印铺。 他抬脚迈进铺子,一眼便看到了最中间摆放的一块黄石小印。 那小印只有拇指大小,上面雕了一只连叶荷花,雕工细腻,样式大方,印底用罕见古体刻了个“和”字。 他眸色一亮,“这块印怎么卖?”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的【营养液】,喜欢的朋友记得点个【收藏】哦~ 晚安~ * 感谢在2022-04-12 18:33:43~2022-04-13 15:22: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越千歌 30瓶;笨笨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10 章 “这块印怎么卖?” 谭廷这话问出去,看店的小伙计愣了下,仔细看了看他。 “您是... ...谭家大爷?” 谭廷点了点头,还以为他要请店中掌柜招待自己。 不想那小伙计,立刻将小印收了回去。 “这个不卖。” 谭廷讶然挑眉。 掌柜的闻声赶了过来,看到谭家大爷疑惑的神色,连忙解释。 “谭家大爷再看看点中其他摆件、闲章吧,那小印已经被旁的客官定了。” 谭廷静默地看了掌柜一眼,又看了看小伙计。 显然不是这般原因。 但谭廷也不能强问。 他皱了眉,可惜地又看了看那和字小印。 那印刻的着实不错,难得与他有些眼缘,不知是什么样心灵手巧的人刻的... ... 但他们不卖给他,谭廷没什么办法,只能沉默离去了。 他走远了,姜掌柜才松了口气,拍了小伙计一下。 “你小子说话缘何这般直?” 小伙计朝着谭廷离开的方向撅了撅嘴。 “项氏夫人日子过得艰难,从没见谭家大爷疼惜一二。可见是不懂项氏夫人的人,既如此,夫人的小印便不该由他买去,没得耽误了这印。” 他说得有理有据,姜掌柜都听笑了。 但话又说回来,小伙计说得也没错。 但凡谭家这位宗子,能多疼惜项氏夫人几分,夫人何止如此艰难? * 谭氏宗房。 项宜刚回到家,就见秋照苑的丫鬟在门前等着她,神色焦急。 “夫人快去秋照苑吧。” 项宜到的时候,赵氏脸上还残留这怒气。 赵氏不是无事生非的脾气,项宜上前温声询问,才晓得原来是常替谭家做活的几个木工,喜酒吃多了,因着几句口角打起架来。 这点小事,赵氏是不会管的。 但他们打架,竟然动了给谭蓉打嫁妆箱子的木料,损坏了两块相当不错的木料子。 旁的事情对赵氏都好说,唯独涉及她独生女儿谭蓉的事情,她可半分不让。 “咱们谭家给工匠的钱一贯丰厚。他们不念着谭家的好,反而恣意妄为。之前便有族人说他们做工越发怠慢,如今更闹出这种事来... ...这批匠人不能要了。” 她叫了项宜,“给你妹妹打嫁妆箱子的工匠,必须要换妥帖的人来。” 原先这批工匠,谭家用了有些年头了,据说是族里富三太太娘家表亲。 富三老爷人如其名,家境在谭氏族人里算得富裕,只是考中了举人之后,就无论如何都中不了进士了。 富三老爷这一辈子都没干过旁的事,只读书会友,钱财方面靠着祖产过日子。 但富三太太却不是死板的人,于经营一道相当上心,大大小小地包揽了不少活计。 只有钱流进她手心里,没听说能从她指缝里漏走的。 项宜想着,同赵氏提了个醒, “... ...母亲若是直接换人,只怕富三太太要有说辞。” 富三太太表亲族里遍是木匠,前几年谭家换匠人的时候,就把活计都给了他们。 然而赵氏不耐地摆手,“活做不好就该换人,你就道是我的意思,她若有说辞就来找我。你眼下先替你妹妹定好靠谱的工匠再说。活计繁多,须得早早定下来。” 项宜听了,只好点了点头。 但清崡县就这么大,工匠也十分有限,赵氏想要的不是旁的工匠,正是需要能给谭蓉嫁妆箱子雕花刻木的工匠。 她想了一阵,莫名想到了今日在吉祥印铺听见的事情。 出了秋照苑,就叫了春笋往吉祥印铺走一趟,让那些木匠送些像样的木样子来看看。 项宜吩咐完了事,回了正院。 因着忠庆伯府在京中,而眼下年关将近,杨蓁的三朝回门改成了三月回门,等到明岁谭建再跟着杨蓁回京小住一月。 项宜回正院的路上,恰遇到了谭建。 然而谭建一脸疲色,耷拉着眼皮没有看到她,就从另一边走了。 项宜奇怪了一下,猜测着谭建约莫是因谭廷布置的繁重课业烦恼,便也没过问。 ... ... 当晚无星无月,正房里重复着往日的凝滞气氛,似多年的冰雪从未融化过分毫。 项宜已然习惯。 翌日一早,谭家宗房门前早早就来了人。 几个工匠模样朴素,怀里仔细抱了木样子,小心翼翼地请门房通传一声。 “还请小哥行个方便,是项氏夫人让咱们过来送木样子的。” 门房打量了他们一番,见他们确实木匠打扮,打满补丁的衣衫上还有些许木屑味道,便让他们在此等候,进去通传了。 项宜过来的时候,看到他们还站在门前。 冰柱悬在檐下,工匠们冷得只搓手,但仰望谭氏的黑漆描金的门匾,并不敢莽撞地踏进门里来。 项宜让他们到门房里吃盏热茶。 “冰天雪地,莫要冻着了。” 他们连连摆手,“咱们这样的匠人,能有幸登一次谭家的门,已是幸事!若是此番能得了谭家的差事,就是冻死在门口也值了!” 像这样的世家大族,好的活计都惠及了姻亲,或者是有门路的工坊。 像他们这些乡野工匠,便是手艺再好也进不来,只能接些散伙,还要被压榨工钱。 项宜见了他们这般,神色越发柔和下来,拿过他们带来的木样子看了看,不由地点了头。 诚如姜掌柜所说,这些匠人出身虽低,手艺却不低。 她不由道,“若是老夫人能相中手艺,谭氏必然以公道的价钱聘你们做工。” 工匠们一听,无不兴高采烈,连跺着脚搓手取暖,都越发有劲了。 项宜看着再次让他们都到门房里来避寒,工匠们还不好意思,项宜笑道。 “这会老夫人正有时间,你们先在这里等着,兴许立时就有好消息了。” 工匠们惊喜不已,连声谢项宜。 项宜没停留,让人取了他们的木样子,一道去了秋照苑。 赵氏正得闲,见项宜这便送了木样过来,直接翻着看了看。 她来回看着,渐渐目露满意。 “这活做的又细又扎实。”她问项宜,“是州府里的工匠吗?” 项宜笑了,说不是。 “就是本县的工匠,只是从前没有这般际遇,只能四处做些散活。” 这让赵氏诧异了几分,又将木样子细细看了。 “这块似乎还是新雕出来的... ...” 连夜做的,不是假的了。 赵氏越发满意,又看了一阵便吩咐了项宜。 “那就让他们先做几个雕花箱笼试试,若是做的好了,从此就留在谭家做活吧,不用东奔西走了。” 项宜听着眼中映出笑来。 “多谢母亲。” 说话间谭蓉来了,她听说要换了新木匠,便道,“我正想做些小玩意,不若也让他们做了来。” 项宜自然说好,谭蓉笑道,“那我回去仔细画了,改日给他们送去。” 项宜点头,只要谭蓉觉得好,此事便也就成了。 * 门房里,几位工匠还都在小心翼翼地等待。 这会见项宜走过来,都吓了一跳。 “是不是咱们的东西,老夫人看不上?” 几个壮汉紧张地额头都出了汗。 项宜见了连忙道,“不是不好,是很好。” 话音落地,几人怔怔没敢说话。 风摇着门前的灯笼。 项宜笑起来,“老夫人已经应了你们先试着做几个箱笼,若是做好了,便也就留下了。” 这话说完几息之后,众人才猛然回神。 他们跪下就要给项宜磕头。 “感谢老夫人、夫人大恩大德,竟然肯让咱们来谭氏做事!咱们必不让老夫人、夫人失望!” 项宜不用他们这般行大礼感谢,连忙让门房扶他们起来。 “不必道谢,你们只要活计做的好,谨慎用心便是了。” 工匠们连声应了,应得响亮。 “夫人放心!” 谭家的活计等闲落不到他们头上,此番落下来,他们岂敢怠慢? 只是他们不敢耽误项宜的事,连忙告退了,道是明日就去谭氏的工坊上工。 项宜身上也另有旁的事情,同样带着春笋走了。 只是众人刚走,就有人凑上了来。 “那一伙破落户是做什么的?怎么上谭家的门?” 来人正是邱氏。 她正因着诸事不顺,心里堵得难受,暗中盯着宗房和项宜的动静。 门房并未遮掩,把老夫人和夫人给谭氏换了工匠的事情说了。 邱氏听得直瞪眼。 “这些人是从哪冒出来的?好事怎么轮到他们了?” “是我们夫人寻来的,手艺极好的。” 门房这么说,邱氏却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项氏每次都帮扶这些寒门破落户,真这么好心?莫不是当真收了贿赂了吧? 她现在很怀疑,项氏的账目里,一定有经不住查的东西! 若是谁能查她一番,可不就解了自己的围? 邱氏暗暗在心里嘀咕了一阵,想到了另一桩事。 “对了,她这是要换下富三太太的人,还不知道富三太太答不答应呢!” 邱氏这么一想,心头一亮,转头直奔富三太太家中去了。 ... ... 邱氏如何作想,旁人并不知道。 项宜刚到了正院门口,竟见谭建在附近转圈,一副想进去又不知道该不该进的纠结模样。 回想之前他的颓败神色,项宜走上了前去。 “二爷找我?”今日谭廷并不在家。 她这么一问,谭建吓了一大跳,但在项宜的目光里,一咬牙点了点头。 他突然上前给项宜鞠了个深躬,带着委屈的腔调。 “请大嫂救我!” 项宜吃了一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的【营养液】和【收藏】,编辑给推荐啦~ 明天晚上的新章节里,给大家发30个小红包,记得评论区先到先得哦~ 日常晚上9点更新,晚安~ * 感谢在2022-04-13 15:22:43~2022-04-14 17:40: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老虎来喝下午茶、4702082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2083081 80瓶;追冰少女、Aretemis 5瓶;橘子酱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11 章 “请大嫂救我!” 项宜被谭建吓了一跳。 她干脆把他叫到了正院来,又让人将院中清了。 “出了什么事?” 谭建一脸委屈,纠结着没直接开口。 看来不是学业的问题了。 “难道和新娘子处的不好?” 话音落地,谭建的脸哗啦垮了下来。 看样是了。 项宜惊讶,新娘子性格开朗活泼,看起来与谭建甚是相合,怎么新婚两天就闹别扭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谭建扭捏起来,扭来扭去得令项宜觉得好笑。 “真不说吗?”项宜问。 他来寻自己,而不是寻谭廷,可见并不想让谭廷知道。 但他再不说,谭廷就该回来了。 显然谭建也想到了这种可能,紧张了起来,左右看着没人,声音压到极低把话说了。 “... ...新婚那天,我、我好像把她弄疼了,当时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她就... ...就一脚把我踹床下去了。” 项宜幸亏没喝水,不然这会要失态了。 她看着谭建涨红的脸,“之后呢?” 谭建委屈的不行,“我给她赔礼道歉了,但她不让我上床了。” 声音越来越小,“我这两天都是睡在小榻上的... ...” 项宜揉了揉额角。 难怪他不敢告诉谭廷,以那位谭家大爷的性子定然训斥他。 而谭建约莫也怕谭廷对新娘子有不好的印象。 项宜这般一想,觉得他倒也有些担当,至少是知道护着自己媳妇的。 可谭建都快哭了。 “嫂子,这可怎么办了?她现在都不跟我说话了。” 项宜有些想笑,又怕让谭建难堪,极力忍着,跟他低声说了几句。 谭廷听着眼睛眨个不停,“这、这样就行吗?” “去试试吧。” * 谭氏一族聚居的鼓安坊西南。 某家院中,富态圆脸的胖夫人,手指灵活地打着算盘,看了一眼下首低头弯腰地站着的男子。 “啧啧,现在想起来跟我讨主意了?早干什么去了?” 此人正是富三太太,下首站着的是表弟付桉。 付氏是本地一个小氏族,原不过比庶族们稍强一些,自从搭上了富三太太的路子,进了谭家做事,整个氏族都跟着水涨船高起来。 他们本是木匠起家,族里人木工做的不错,只不过这些年起家之后懈怠了,手艺下滑不说,也不肯辛劳出力做事了。 那天喝了喜酒,竟然闹起事来,闯了大祸。 付桉不敢抬头。 “求表姐别生气,我罚了他们半年的工钱,他们这下都老实了。要是没有谭家的活计,我们这一族还不得喝西北风去?求表姐去宗家替我们说两句话吧。” 旁的不说,就说这谭氏富足,给的钱多又稳定,他们偶尔昧下些许木料,也没人发现。 尤其谭氏宗家要给姑娘打嫁妆,接下来这两年有的是好料子进来,他们不拿多,每样取点,转手一卖就是一年的嚼用。 多好的事呀。 付桉继续央求富三太太。 “弟弟的财路不断,才能给姐姐聊表心意,不比这活儿落到别人手里强吗?” 他从袖中掏出一本账册。 “表姐看看,这是这一年的账目,表姐的抽成我都替表姐记着,一分的不会少!” 付桉明白,这活要想做的长久,首先就得给这位嫁进谭家的表姐喂饱了。 这位可是只进不出的。 富三太太眼睛看着账目那长长的一排数,眼角笑纹忍不住夹了出来。 她道罢了,“只当我欠你们的... ...少不得明日舔着脸去宗家给你们求情。” 付桉一听,笑出了一脸褶子。 这个时候,外面小丫鬟通传,道是邱氏来了。 富三太太挑眉。 她家今日也没什么热闹,邱氏怎么溜达到她这里来了? 她想了想,让人把邱氏请了进来。 不想邱氏开口就道。 “富三婶子,我今天听说一件事,听了就立时来告诉您了。宗家要换木匠了,换什么人都定好了。” “啊?”富三太太脸上的胖肉抖了一抖。 付桉更是跳了起来,“换的谁人?!” 邱氏啧啧,“是伙穷酸模样的木匠,走街串巷做散活的那种。” 她这么说,付桉和富三太太都有些迷糊了。 “这样的人,是怎么进的谭家的门?” 这话算是问到点子上了,邱氏眼睛一眯。 “还有谁呀?当然是宗家那位项氏夫人招来的呀。” 富三太太皱了眉,“宗妇为何要替那些人作保?” 邱氏眉头一挑,看了一眼富三太太手里的账册,又是两声啧啧。 “富三太太怎么忘了,那勾搭我儿的楚杏姑,不是两块玉佩送到她丫鬟手里,才进了善堂的吗?她家贫,还不想私下里多捞点钱吗?毕竟是宗妇,又没人会查她。” 话音落地,厅里静了几分。 富三太太眯了眯眼睛。 她自己尚且想要多添进项,不要说被娘家被抄的项氏了。 只是项氏怎么捞钱不行?截了她的财路算怎么回事? 富三太太慢慢拨弄着手里的账本,脸色阴冷地若有所思。 * 鼓安坊正东,古树环绕的谭家宗房。 夏英轩满院挂满了大红喜绸,廊下的红灯笼悠悠晃动着。 院中,谭建紧张地扯了扯领口,深吸一气进了房中。 他这边进了门,杨蓁的目光就落了过去。 她正坐在桌边,摆弄着娘家带来的象棋,烦躁地不行。 李嬷嬷今天发现谭建在榻上睡觉的事情了,吓得魂都飞了,求她万不能再这样对待二爷。 可那天... ...他真把她弄疼了... ... 杨蓁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见谭建进来也没什么好气,扭过了头去。 前两日这般,谭建也就知难而退地去小榻了,但他今日又吸了口气,大着胆子走了过去。 “娘子在下棋?要不要我陪娘子下一盘?” 话音落地,见杨蓁转头一眼看了过来。 她的眼睛大大的,但从那天他被她踹下床之后,总觉得这眼神有点凶。 谭建心头一颤,但想着今日项宜交代他的话,默默深吸一气,坐了下来。 “我也略懂一二,还请娘子指教?” 杨蓁抬着下巴打量了他几眼,把棋盘上的棋一推,抹了之前她自己玩着的棋局。 “来吧。” 谭建松了口气,先将棋盘重新摆了。 他摆得认真,杨蓁不免多看了两眼,不想他也正好看过来,杨蓁立刻转过了脸去。 谭建飞快地眨了下眼,按照嫂子的吩咐不敢乱来,与她各执红黑,开始下起了棋来。 今夜无风无雨,室内外宁静安详,烛火偷偷燃了下去,一不留神竟下了三盘过去。 原本杨蓁以为,谭建未必会玩象棋,可三盘下来,前两盘两人打了个平手。这第三盘也到了让她为难的时刻。 她两手托了下巴,盯着棋认真思考。 谭建偷偷看着,想着自己先前没敢连赢她两句,偷偷放了水怕她生气,但她并不是输了会生气的姑娘,反而大大方方地赞了他一句,“好棋!” 彼时,谭建听见这两个字,心都快跳起来了。 这会,她还在思考下一步怎么走,但下一息,突然眼睛一亮。 谭建觉得她眼中的光亮比桌上的火苗还要盛一些,她突然直起身伸出胳膊,啪地一下吃掉了他的象。 她这思考半晌的决定性一步,力气十足。 谭建不知道她到底从小练了多少工夫在身上,这一下啪地用棋打在棋上面,竟然将棋子的边缘震裂了,木质棋子裂了开来,木刺扎进了她的手指里。 谭建讶然,下意识地一把拉住那手。 “怎么扎到了?疼不疼?!” 他的语速极快,面露着急。 杨蓁眨了眨看着他,“... ...不疼。” 可他却道,“木刺扎手里,怎么会不疼呢?” 谭建正要叫人拿了药膏过来,但一抬头,与她四目相对撞了个正着。 烛火噼啪响了一声。 杨蓁飞快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谭建愣了一愣。 他脑袋发空了一时,但又想起了嫂子的嘱咐。 大嫂说,“待新娘子,要温柔更温柔才行,不然她离开自己的家,千里迢迢地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连个能靠得住的、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是会害怕的。” 谭建把嫂子的话默念两边,深吸了一口气,又将语气放柔了下来。 “娘子,你那天的事情是我不好,你、你能别生我的气了吗?我给你赔礼道歉了。” 他这般小意的道歉,杨蓁一时没说话,神色有些发紧,但脸也有点发红。 谭建一下就读懂了她的意思。 她这是肯原谅他了。 嫂子说得果然是对的! “那、那娘子在这儿等着我,我去拿药膏替你包扎好不好?” 杨蓁脸更红了,飞快地点了点头。 谭建几乎要雀跃起来,大声吩咐着仆从拿草药、纱棉过来。 只一瞬,夏英轩就热闹了起来,连大红灯笼的灯影都闪动起愉悦的光芒,映在地上如水中红鲤般灵动。 ... ... 相隔不远的正院,从房内到房外,一如既往地静到仿佛被冰雪覆盖。 项宜仍旧坐在窗下做着针线。 从维平府察看大堤回来的谭廷,在书案前翻看一本治水之书。 今日他去查看大堤,见到了许多维平府的穷苦百姓,从前就因潮云河决堤流离失所。 若是当年项直渊在任时治水没有贪污朝廷的款项,这些百姓不至于此。 房中越发安静如同陷入死寂之中。 只是夏英轩的热闹声陡然从窗缝里传过来。 项宜细细去听,手下却晃了神,指尖一痛,尖尖的针头一下扎进了手指腹中。 这一下扎的极深,项宜轻抽了一气。 只一瞬,渗出豆大的血珠来。 不知是不是也听到了动静,男人抬头向着窗边看来。 然而他只是目光微落,就又收了回去。 夏英轩的方向越发热闹了,项宜笑笑,擦掉指腹不断溢出血珠,继续手下的针线。 作者有话要说:努力铺垫,然后搞事~ 今天这一章,评论区前30名有【小红包】,记得打2分评哦~ 朋友们的【营养液】再来一波吧~ 晚安~明晚9点见~ * 感谢在2022-04-14 17:40:45~2022-04-15 17:38: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政治经济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暴躁的芒果 20瓶;笨笨、政治经济学 10瓶;追冰少女 5瓶;19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12 章 谭家宗房夏英轩。 卢嬷嬷眼角含笑地撩了帘子进了房中。 谭家的规矩大,对于年轻子弟读书方面要求严格,尤其似谭建这等宗家嫡出少爷,哪怕是新婚也不能耽误了学业。 今日一早,他就去了书房。 房中只有杨蓁一个,坐在桌前摆着象棋,棋子半天不走一格,托着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脸蛋红彤彤的。 卢嬷嬷甫一进来。就忍不住笑了一声,“看来姑娘今日心中并无不悦之气了。” 卢嬷嬷是杨蓁的奶嬷嬷,从小就陪在她身边,先前还替她打听过许多谭家的事情。 杨蓁被嬷嬷这般笑,脸色越发红了起来,哼哼着转过了头去。 “嬷嬷在说什么,我可听不懂。” 说着,胡乱走了几招棋。 卢嬷嬷越发笑起来,坐到了她身边。 “姑娘旁的不懂都行,只是人情世故这方面,万不能不懂。” 突然说起这个,杨蓁迷惑了一下。 “难道我又得罪人了?” 从前在京里同年岁相近的姑娘来往,她总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得罪了人。 连她娘都说她,“你就有什么话在脑子里过三遍再说!” 杨蓁心想,她就是过三十遍,不还是这句话吗? 但她娘说了,婆家不是娘家。只有把和婆家人的关系处理好,才能过得舒服自在,不然就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这会,杨蓁皱着眉头问卢嬷嬷,“我... ...得罪谁了?” 卢嬷嬷忙道没有,“姑娘没有得罪谁,只是老奴给姑娘提个醒罢了。” 说着,特特看了杨蓁一眼,“昨日二爷是不是同前两日不一样了?” 话说得杨蓁心头一跳。 是不一样了,头两日,他迷迷糊糊地总犯痴,莽的很;昨日却极有耐心,举止也是极其轻柔的... ... 杨蓁没回答,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才脸蛋发热地点了点头。 “那就是了。”卢嬷嬷笑了笑,“二爷是得了贵人指点了。” 杨蓁睁大眼睛,听见卢嬷嬷低声道,“昨日老奴见二爷在正院门口徘徊许久,想进又不敢进的,最后还是被大夫人遇见了,叫进正院去了。” 杨蓁一下就明白了过来。 “嬷嬷是说,是大嫂指点了二爷?” 卢嬷嬷点了点头,“老奴特特在正院附近停留了一阵,看到二爷从正院出来,眼睛亮亮的,显然不是之前迷糊纠结的样子了。” “这样啊... ...” 杨蓁意外,但一想到,这样的事说到了项宜那里,杨蓁脸更红了,似被烈日晒透了一样。 可卢嬷嬷却在旁说了一句。 “大夫人是心善的,才教了二爷如何同您相处。若是个不怀好意的,岂不趁机挑拨离间?” 杨蓁心惊了一下,喃喃,“大嫂确实最是和善,只是不知为什么,好像谭家族人并不怎么喜欢她。” 这些事情,卢嬷嬷比她更清楚。 “到底是出身闹得,说白了,这些年世家同庶族越发不对付,项家又出了那样的事,难免影响了项氏夫人。” 她说着,放低了声音。 “姑娘不知道,项氏夫人嫁进来的时候,据说只有八抬嫁妆。” “八抬?!”杨蓁从来没听说谁家嫁女八抬嫁妆,“项家没钱,难道谭家不给她添妆吗?” 替家境不丰的新媳妇添妆,是夫家给的尊敬和体面。 反过来,似乎也很能说明谭家对项氏的态度了。 杨蓁瞧着那位宗子大哥是处事公允的做派,为什么这般对待自己的妻? 杨蓁想想大嫂温柔和善的样子,再想想谭家和宗子大哥的态度,一下就坐不住了。 不等卢嬷嬷再多说一句,杨蓁腾的一下站了起来。 “我去趟正院!” ... ... 杨蓁突然登门。 项宜还以为要过几天,谭建才可能跟她说些什么,没想到今日就来了。 她是疾步来的,卢嬷嬷呼哧呼哧小跑着跟在后。 项宜看着火急火燎的主仆二人。 “弟妹突然过来有什么事吗?” 卢嬷嬷还没缓过劲来,杨蓁也一时没急着说话,只是看向这位大嫂。 大嫂是谭家的宗妇,照理该比自己更加体面,但却穿着一件纹样过时的素色衣衫,耳上坠了一对仅米粒大的小银坠,规规矩矩的发髻上,簪了两只不能更寻常的花簪。 饶是如此,她仍清丽出尘,杨蓁一眼看过去,就很不能把自己所有好东西都捧出来送给她。 她这么想,当即上前了两步,从袖中拿出一只荷包放到了项宜手边的茶几上。 叮叮咚咚之间,荷包里的东西滑了出来。 是一对质地极绵润的白玉镯,有半段用细入发丝的金线细密地缠绕出花样。 一看就价值不菲。 “大嫂,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杨蓁斩钉截铁。 项宜愣了一下,看到卢嬷嬷一脸尴尬的笑,旋即明白了杨蓁的意思。 她好笑了起来,将镯子推了回去。 “弟妹太客气了,本是我该做的,不用这些东西。” 在这谭家,若有一人待她没有那么多芥蒂,约莫也只有谭建了,谭建有事情她自然要帮的。 况且,她也喜欢这个出身行伍之家的弟妹。 她婉拒了,杨蓁却急起来,“大嫂怎么不要呢?难道是不喜欢这花色,我不懂挑这些的... ...” 她没挑拣花色,只急匆匆,把嫁妆里最贵重最漂亮的一对镯子拿来了。 卢嬷嬷没办法了,也只好道,“大夫人,一点心意而已,您收下吧。” 项宜无奈好笑,刚要说什么,却突然听见了院子里响起的男人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一响,她眼皮跳了一下。 项宜神色正了几分,正要再让杨蓁把镯子收起来,不想杨蓁却把自己手腕上那对碧绿的翡翠镯子一并褪了下来。 “大嫂是不是觉的金丝俗气?这对翡翠的成色也还行。那大嫂收下这对吧,或者两对都收下... ...” 脚步声渐近,项宜眼皮跳的更快了。 她晓得杨蓁没有旁的意思,那是个直来直去的姑娘,但这镯子她当真不能收。 项宜把杨蓁的两副镯子都装进荷包里,放回到了杨蓁手里。 “弟妹的心意我领了,但这些我不能要,你快拿回去吧。” 说着,看了卢嬷嬷一眼。 “这会我就不多留弟妹了,改日得闲弟妹随时再来。” 卢嬷嬷一下就明白了项宜的意思,她急忙暗暗扯了自家姑娘一把。 “... ...咱们先回去,改日再来拜访大夫人。” 说话间,卢嬷嬷拉着杨蓁,项宜也将她们送到了门口。 然而杨蓁想送的东西全没送出去。 明明这位大嫂都这么难了,自己也是真心要送的,她为何不收呢? 眼看到了门前,杨蓁一着急,趁着项宜不注意,手脚极其利落地,把荷包放到了门边的小几上。 项宜并未发现,还跟着杨蓁主仆出了门去。 门帘撩开,刚从外面回来的谭廷,刚好也到了廊下。 众人相见,各自行礼。 杨蓁对这位宗子大哥的好感十分有限,匆忙给谭廷行了个礼,就拉着卢嬷嬷就走了。 谭廷甚至给这位弟妹点头,都只点到一半。 她们主仆一走,空荡荡的正房廊下,就只剩下谭廷和项宜了。 两人照旧无话可说,谭廷只是回来取本书而已。 但项宜垂眸安静地跟在他身后进了房中,却见他脚步顿在在门边的小几旁,看住了上面的荷包。 那荷包口散开,两副不菲玉镯的珠光宝气溢了出来。 谭廷足足看了荷包几息,眉头紧紧地压了下来,惊诧的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项宜身上。 他脸色完全沉了下来。 弟媳才刚进门不到三天,他的这位宗妇妻子想要如何? 谭家什么时候,有了刚进门的弟妹要这般侍奉长嫂的道理? 项宜也愣了一愣,才刚看到这个本已被她还回去的荷包。 但她更看到了谭廷阴沉难看的脸色。 她脸上温和的神色在这目光下淡没了影。 她抿着唇默了默,“这是弟妹东西,我会让人还回去的。” 男人依旧沉默的看着她。 有一瞬,项宜想再多解释两句,可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 此时不管她说什么,她这位夫君多半也是不会相信的,又何必多解释呢? 她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神色,将荷包重新系好,将春笋叫了过来。 “去把这个送回到夏英轩二夫人处,同二夫人说,我不便收下。” 春笋领命立时去了。 春笋一走,正院房中再次静了下来,静中再次拉紧着令人窒息的氛围。 项宜无言地收拾了茶几上的残茶冷盏。 谭廷沉着脸负手站在原地半晌,周身的气息压得门外的风都不敢游走而入。 半晌,他才深深吐了一气,走到窗前的书案上,磨了墨提了笔,走笔凌厉地不知写了什么。 写完,他重重搁下笔,头也没转地看了项宜一眼。 “把这个裱起来,就挂在房中的墙上。” 话音落地,他抬脚离开了房中。 房中瞬间只剩下了项宜一个人,项宜转头看向窗下,那墨迹未干的一篇字。 她走了过去,看到了谭廷的字,那是一首叫做《题贿金》的诗: 萧萧行李向东还,要过前途最险滩。 若有赃私并土物,任他沉在碧波间。 春笋在这时从夏英轩回来复命了,看见项宜站在书案前,也走了过来。 他看到了书案上的这幅字。 “夫人,大爷这是什么意思?” 项宜目光落在这幅字上,定了几息。 “意思是,做人不要贪得无厌。” “这... ...大爷写这个做什么?” 外面的风吹开了窗,裹着她的衣衫,将她细瘦的脊背衬得越发清瘦。 项宜极淡地笑起来。 “挂在房中,时刻告诫我,要为人清廉吧。” 作者有话要说:《题贿金》作者:吴讷【明】 下一章,章节名《查账》~ * 昨天的小红包发了,前排的朋友注意查收,感谢大家的【营养液】~ 晚安,明晚9点见~ * 感谢在2022-04-15 17:38:34~2022-04-16 19:16: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树梨花压海棠、宿雨 5瓶;追冰少女 2瓶;sophie、快更新啊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13 章 当天晚上,谭廷留在了外院书房。 项宜挑着灯等到夜深了,听着更鼓响起,也没见着人影,明白了谭廷的意思,自己回了床上睡觉了。 翌日一早,正院有人趁着没人注意,匆忙跑去了谭有良家中。 邱氏一听,兴致勃勃地去了富三太太处。 富三太太昨日睡得不好,眼下有些发青,见着邱氏溜了来,本不想理会,但想到自己和她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就留了她一并吃早饭。 邱氏得了富三太太一顿早饭的看重,高高兴兴地把早间听来的消息跟她说了。 “... ...道是昨日宗家大爷,是甩了袖子一脸怒色离开的正院,然后当天晚上就留在了外院书房,一夜都没回去呢。” 富三太太惊讶于邱氏消息灵通,“当真?是何原因?” 这种细节性的消息,邱氏自然是不得而知,她猜,“约莫和二爷新娶的忠庆伯府的小姐有关。” 富三太太没琢磨明白,但邱氏又说了另外一句。 “但还有另外一个要紧的消息,说是大爷题了一副名叫《题贿金》的诗,当天就让裱起来,说要挂在房中。” 这话一出,富三太太先自己激灵了一下,转瞬一想,似又明白过来。 “你是说,诗是给项氏看的?” 邱氏一笑,“反正不是给咱们看的,咱们也没有那样的权柄不是?” 富三太太不自在地干咳了一声,只是仔细一想,项氏娘家那般穷,又坐了那样的高位三年,怎么也不可能是干净人,手中收的贿钱还不知凡几呢…… 有了这个消息,富三太太这顿饭没工夫吃了,立刻让人把表弟付桉叫了来。 * 秋照苑。 赵氏院中的红梅全都开了,枝头喧闹,喜气盈人,她一高兴就把所有人都叫来,午间一起用饭。 项宜到的时候,其余人都还没到,方才有个小丫鬟把水不小心砸在了赵氏裙摆上,此刻赵氏正在内室换衣裳。 丫鬟上了茶就下去了,项宜一个人坐在厅中等候。 只是赵氏还没出来,外间又有了人来。 项宜只听到那脚步声便垂了头,待那人进了厅里,她也只如常行礼,就没了下文。 厅中没有旁人,谭廷看了一眼自己的妻,想到她昨日的事,嘴角压成一条线,冷着神色坐到了上首。 他不说话,厅中也没有第二个人说话,小丫鬟上了茶就吓跑了。 房中气氛压得不像话。 连内室的赵氏都察觉了一二,小声问了吴嬷嬷是怎么回事。 吴嬷嬷在内宅久了,消息自然比邱氏灵通的多,当下就把昨日的事情说了。 “依老奴看,多半是误会。” 项宜是什么人,旁人不清楚,掌过家的秋照苑的人还不清楚吗? 赵氏听了叹了口气。 “怎么又闹出这样的误会?项宜也真是,就不能软下身段,小意温柔地同廷哥儿解释几句?廷哥儿又不是暴虐不讲理的人。” 吴嬷嬷不便多言,“唉,夫人多少也有些执拗脾气吧。” 赵氏叹气说罢了,“少不得我出面劝两句。” 她往外看了一眼,厅里仍旧无人开口,不知道的还以为没了人。 赵氏也不想此时出去,揉了揉额头,问其他人缘何没来。 “姑娘方才拿了新画的花样子,去木工坊了,估摸着这会快回来了。夏英轩那边... ...” 话没说完,外面就有了谭建和杨蓁的声音。 杨蓁是行伍人家的姑娘,嗓门不算小,虽听不清具体,但声音已经传到了厅中房内。 庭院里,谭建连忙让杨蓁小点声音。 “娘子小点声音吧,有什么话慢慢说就行,不急不急... ...” “怎么不急?”杨蓁瞪了他一眼,“我今儿可听说,昨天我从正院走后,大哥就弄了个什么《题贿金》的诗,这不是完全误会大嫂了吗?” 她说着,跟谭建哼了一声,“我看不下去了,我得替大嫂说句公道话!” 她走得越发快了起来,谭建都快跟不上了,抹着一把汗,只怕自己媳妇没解释清楚,反而更连累了大嫂。 不想两人刚到了门前,杨蓁撩开帘子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哭声。 这哭声甚急,不光杨蓁和谭建吓了一跳,连厅中项宜和谭廷也愣了一下。 还没看清是谁,只见谭蓉哭着跑了过来。 “娘!大哥二哥!” 她一边跑一边哭,进了厅中,转身扑到了闻声急忙赶来的赵氏怀里。 “娘!” “我的儿,怎么哭成这样?谁惹着你了?!” 赵氏旁的事都可以不要紧,唯独女儿的事情不能。 她急忙抱着女儿到了榻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谭蓉一味地哭,哭得急说不出话来,赵氏也跟着她着急了起来。 谭廷走了过来,示意吴嬷嬷先替谭蓉擦一擦眼泪,温声叫了她。 “小妹莫哭,出了什么事情,你慢慢说来。” 他嗓音里自有一种属于宗子、长兄的令人安定的力量,谭蓉听着哭泣声缓了许多。 项宜见状便没多言,帮吴嬷嬷一道拿了帕子过去。 倒是杨蓁脾气急一些,叫了谭蓉,“小妹,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先把话说完,再继续哭不迟... ...” 话音未落,谭建就急急忙忙地扯了她的袖子。 什么叫说完再哭不迟... ... 好在谭蓉终于从哭泣中完全缓了下来,但她开口就道。 “娘,大哥,快把那些新来的工匠撵出去吧!我今日去工坊让他们做活,回来的时候竟有人躲在一旁,想、想轻薄于我!” 一句话说完,谭蓉捂着脸又哭了起来。 众人皆惊。 谭蓉是谭氏宗家的大小姐,无人不知,别说在谭家,就是整个清崡县,都没人敢碰她一下。 今日竟有工匠敢轻薄她? 关键是,这批工匠确实不是从前用老了的人,而是项宜荐来的新换上的乡野工匠。 项宜心下一滞,眼皮抽动乱跳了一下。 下一息,赵氏便一眼看住了项宜。 “你找的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赵氏这么一问,众人的目光都落了过来,谭廷眉头也皱了起来。 项宜亦不知是怎么回事,她是见过那些工匠汉子的,还着人去问过姜掌柜,姜掌柜担保是可靠的人。 “母亲息怒。” 她说着连忙问了谭蓉,“小妹可能详说一下当时状况。” 谭蓉抽泣了两声,才道彼时从工坊回家,刚走了没多远,突然从旁边窜出来个男人,油腻的胖脸堆笑,眯着眼睛,叫她“蓉儿小姐”,还道,“小姐可要我近身伺候?” 谭蓉想起刚才的事,哭得更厉害了,“那人就穿着坊中工匠的衣裳!” 她抽泣不停,赵氏心疼得一颗心都扭在了一起,不住地抱着女儿安慰。 项宜却在谭蓉的话里,听出了些许不同的意味。 她不由道,“母亲,可否把这些人都叫过来,让小妹认一下,看到底是谁做的。” 不想她此话一出,谭蓉浑身抖了起来,脸色煞白,不停地向赵氏怀里钻去。 谭蓉身上从未出过这样的事,赵氏心疼得像针扎了一样,见项宜还要再说,登时发了脾气。 “你怎么敢让蓉儿去认人?想要吓死你妹妹吗?这些人都是你找来的,你是不是还想怪蓉儿惹了他们?!” 连着几句怒问砸过来,项宜也愣了一下。 “儿媳不敢。” 她不再言语了,垂首退到了一旁。 谭建和杨蓁都被赵氏发火的场面吓到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 抽泣声不住响起,赵氏不顺之气一下重过一下。 谭廷目光掠过项宜,这几日的事情按不住地从脑海里翻了上来。 他沉声叫了谭建。 “把那些匠人叫来,你去问到底是谁人惹事,此事总要弄清楚。” 话到此处,他又看了一眼垂手而立的项宜。 “要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要弄清楚这样没有规矩的匠人,是怎么进的谭氏的门。” 话落至此处,房中静了下来。 几乎所有人都把目光落到了项宜身上。 谭建不安地干咽了口吐沫,刚要应下,外面来了通传,道是富三太太和邱氏来了。 邱氏脸上几乎掩饰不住兴奋了,不等富三太太开口,便急急忙忙道。 “天呢,怎么出了这样的事情?上次楚杏姑的事情还没有定论呢!” 她说着,特特瞧了项宜一眼,“宗家老夫人,宗家大爷,咱们这位宗妇夫人是不是又... ...” 她故意说到了这里,捂了嘴,“我可不能乱说话,无凭无据的... ...” 厅中无人出声,只她一人说得来劲。 富三太太倒是没有让她把独角戏唱下去。 “宗家都在,我正好想问问这件事。先前的匠人有错处,罚了便是了,怎么突然放了这群没规矩的新木匠进来?” 她说着,哼笑了一声,“我倒是听说,这些人都是走了宗家夫人的路子进来的。宗家夫人急匆匆地把这样的匠人放进谭家,不知道是想做什么?” 她看了项宜一眼,想到自己好端端的财路,被项氏就这么截了去,越发来了气势。 她又飞快地看了宗子一眼,见宗子当真没有护短的意思,向前一步站了出来。 “其实,我今儿就想替咱们谭氏族人问一句,宗家夫人是不是收了那些人的贿金?是不是旁的事情上,也不那么干净?” 若说方才谭廷是暗语质疑,此刻富三太太和邱氏则完全挑明了这般意思。 两人倒也不怕得罪宗妇。 邱氏本就因为楚杏姑的事,相当于同宗妇撕破了脸,而富三太太旁的不论,谁断她的财路,她便也要断了谁的路。 与其让项氏还有机会翻身,不如就趁着她与宗子关系恶劣的时候,将她拉下马好了。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宗家是不是该查一查项氏夫人的账了!” 查账。 项宜在旁听了半晌,此刻禁不住心下淡笑一声。 她仍面不改色地站着,并未有什么言语,等着她那位宗子夫君的态度。 作者有话要说:谁都别跟谁说不,谁也别向谁屈服。 * 一章写不完,今天只能这样了,明天会多更点~ 晚安~明晚9点见~ * 感谢在2022-04-16 19:16:43~2022-04-16 22:50: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只只、科斯不搭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豆鱼 10瓶;一树梨花压海棠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14 章 查宗妇的账。 这话甫一提出来,就把厅中人都惊住了,连谭蓉一时都不敢再继续哭,不安地看了一眼项宜。 宗家之所以是宗家,不仅占着血脉上的优势,更重要的是要能在族人中立有威严。 宗妇掌着一族家宅琐事,必要时要替宗子行事,若是随便查账就查到了宗妇头上,又万一查出问题来,宗妇的体面何在? 赵氏虽怒,可觉得这般不妥,皱起了眉来。 谭建也觉不可,但他一时没开口,杨蓁直接站出来替他说了。 “你们这要求,委实过分了吧?” 在她眼里,大嫂这样好的人,便是有些一二错处,又有什么了不得? 她大大方方开了口,谭建飞快地眨眼看了过去,眼中闪了光亮。 项宜愣了一下。 没想到第一个开口替她说话的,竟然是刚嫁进来三天的弟妹。 她眸色和缓下来,却在下一息察觉了上首的冷峻目光。 那目光似是冬日冰面上的寒风,毫不掩饰冷意地挂了过来。 项宜脸色的和缓不见了,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 负手而立的谭廷,心下沉了下来。 他十五岁做了谭氏宗子。 彼时,近半数的族人质疑他这般年纪,如何领得了族人、守得住家业。 若不是故去的三老太爷力挺,加之他科举一路顺畅,嫡枝的宗子之位只能拱手让人。 眼下出了这样的事情,加之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楚杏姑的事情,若是不查明,不给族人一个交代,算怎么回事? 可是若就这么查了她的账册... ... 谭廷紧紧压了压唇角。 昨日的事情之后,他本想让她自己明白过来,因而题了那首《题贿金》,不想今日还是出了事。 谭廷有一瞬的犹豫,外面突然喧闹了起来。 “怎么回事?”他问。 正吉连忙跑了进来。 “大爷,工坊里的事被族人知道了,他们把那些工匠扭到门口来了,不少族人都跟了过来看如何处置。” 族人都来了,也都知道了,事情闹得越发大了。 富三太太眼角禁不住翘了翘。 那些人中的一部分,都是她和邱氏提前说好了的,平日里靠族中接济过日子,最在意族中钱财的去向。 人带着人过来,可不就越来越多。 不怪她们存心闹大,若不把场面闹成这般,万一宗家碍于面子包庇项氏怎么办? 若此番项氏绕了一圈又继续管家,她们的日子还怎么过? 少不得要趁这个机会,闹得项氏丢了管家权。 反正宗子也不喜她,休了也不是没可能。 正吉这边说完话,外面喧闹的声音越发明晰了。 事已至此,便是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不可能了。 谭廷心下完全沉了下来,最后看了项宜一眼。 “你可有什么要说?” 她要是自己说明,有错认错,虽然脸上难看些,倒也比被别人逼着查出来,多几分体面。 项宜隐约明白他的意思,可她能怎么说,说她是清白的吗? 族人不会信,恐怕他自己也不会信吧。 项宜摇了摇头,“妾身无话可说。” 这话出了口,谭廷闭起了眼睛,再睁开时,他沉声开口。 “查账。” ... ... 既是到了查账的地步,不若把事情都摊开了来看。 谭廷干脆将族中几位族老请来见证,让族中善算数的子弟和宗族账房,两两一组,一边核对各项出入,一边核算账目数字。 照着谭氏的规矩,所有的收入支出都有详细记录,项宜当家三年,账册不算少,好在人手多,谭廷把能用上的人手也都调了过来,务必今日有个结果。 厅堂里极静,时间在噼啪不断的算声中,缓慢又异常紧凑地向后推移。 项宜独自站在厅堂的边角,静默地看着他们一笔一笔地,算着她这三年经手的账目。 不知过了多久,最后核算总账的谭家子弟停下了拨打算盘的手,抬起了头来。 “怎么样?”富三太太和邱氏最着急,两步走上前去。 只要是发现了项氏做的脏账,这许多事情就能混在一起算了。 富三太太还故意叫了那个做最后核算的子弟一声,“你可看清楚了,别弄错了,冤枉了宗家夫人。” 那人听了,点了点头,把最后几个数重新核算了一遍,道了句“没错。” 富三太太着急,“所以呢?” 那人抬了头,把他们核算的数目和账册数目直接摆到了众人脸前。 “账目是平的,夫人的账干干净净。” 这句掷地有声。 话音落地,厅中人神色各异起来。 赵氏正愁万一查处项宜有事,项宜不能继续管家,这个家她是不是还得重新掌起来,眼下听了这结果,大松了口气。 谭蓉眨了眨眼。谭建却扬起了嘴角,杨蓁最干脆,“我就知道大嫂没问题。” 族中老人们也都满意地点头。 站在上首的谭廷怔了一下,不由抬起了眼帘。 他还以为,她十有八九是有问题的,只是数目大小而已。 但眼下... ... 他不由地看了她一眼,她仍然半垂着头,似是有些疲累,闭起了眼睛,脸上并无一丝波澜。 难怪方才,她没有害怕,更毫无阻拦。 心中压着的一团火气本已经烧到了顶,眼下却似遇到了春雨一般,悄然消减了下来。 他目光又在她身上落了落,才慢慢收了回来。 但富三太太和邱氏却傻眼了。 两人不信邪地抢过账册和核对的纸张看了起来。 再怎么看,两个数也是一模一样,连铜板都没少一个。 “你们算错了吧?!” 富三太太在这个结果里,浑身出了一层黏腻的急汗。 一个掌了三年家的宗妇,竟然干净地连一个铜板都没私藏?! 这怎么可能?! 邱氏也喉嗓发紧地干咽了两口吐沫。 只是比起富三太太的完全不能相信,邱氏脑子转得更快。 “账目没问题,不代表项氏没有收受贿赂!银钱肯定在她自己手里攥着!” 她不敢明说要去搜宗子的院子,但也道。 “上次楚杏姑的事情,不就是丫鬟乔荇代收了玉佩?我看先把她的屋子搜了!” 她记得项氏乔荇同吉祥印铺从往过密,而且这次的新木匠,似也同吉祥印铺的掌柜交好。 说不定项氏就托吉祥印铺,把贿金换成了珍贵的玉石等物,暗中收着。 她如何作想,旁人并不知道。 但是楚杏姑两块玉佩的事情,众人也都听说了一二。 因着谭家前几日大婚,此事还没有个结论,不确定是不是真的。 众人目光往族老们、宗家众人,尤其是宗子谭廷身上看去。 这次,谭廷没似方才查账那般,冷着脸果断下令。 他犹豫地看了项宜一眼。 只是项宜却在此时抬起了头来。 “大爷派人过去,将乔荇的房子搜了吧。” 既然查到了这种程度,也没必要再留一层了。 谭廷微顿,似乎有些明白她的意思。 他看过去,却发现她的目光根本就没有落过来看他一眼。 他敛了敛心神,目光在富三太太和邱氏身上一扫而过。 “既出如此,那便一次查个清楚吧。” 谭廷直接指了几个人去了乔荇处。 …… 正院后罩房。 乔荇被关了好些天,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只有刚才过来给她送茶水的小丫头提了一句。 “夫人他们都去老夫人处了,好些族里人也都聚在了秋照苑门前。” “什么事?”乔荇问。 可惜小丫头年纪太小,闹不清这些事。 乔荇觉得不太对劲,想到上次邱氏闹事搜罗自己的房间,将许多东西弄坏了,还打碎了两只杯子,就赶紧将放在案上的一个大匣子收拾了一番,上好锁,放到了床下面去。 不想她刚从床底出来,外面突然喧闹起来,纷乱的脚步声竟就到了她房门前。 邱氏最着急,也跟着谭廷点的人来了。 现在她谁都不放心,毕竟没有提前准备,所以要亲自来翻腾出来东西才行。 乔荇一眼看见又是她,眼珠都快瞪出来了。 邱氏却管不了这么多,冲着乔荇哼了一声,上手就要翻找。 乔荇房间小,来来回回就这几件家什,况上次也算翻过一次了,谭廷指派的人看了一遍,都道没有。 乔荇在一旁抱臂冷笑。 邱氏一听没有,可真着急了,连着翻了好几个柜子,最后让自己的丫鬟看向了床底。 不想丫鬟当真呀了一声,“有个匣子!” 邱氏眼睛都放光了,急忙让丫鬟把匣子拉了出来。 两人这般粗暴,乔荇恼了起来,连让两人停手。 邱氏听她急着叫停,越发来了劲头,再听匣子里叮咚一片声响,一下就意识到了什么。 这是不是项氏通过吉祥印铺换的珍贵玉石? 她忍不住笑出了声,一把抱住了那匣子。 “藏的真深呢!” ... ... 秋照苑。 富三太太恨不能亲自把账目再算一遍。 但没有问题的账,再算也没用,反倒是几位族中老人看她的眼神,平白多了许多鄙夷。 厅中人都在安静等待,项宜还站在原来的地方,让人看不出情绪。 谭廷目光在她身上落了几下,又收了回来。 他刚端起茶盅,外面就有了动静。 邱氏比任何人跑得都快,仿佛是抓到了什么救生木头一样,将木匣子紧紧抱着,到了厅里。 “找到了,东西就在这匣子里!” 她将木匣子啪地一下放到了厅中央的桌案上,得意地看了项宜一眼。 项宜皱了眉。 她这般表现,厅中众人目光禁不住有了几分变化。 邱氏越发得意,“项氏夫人,这个匣子你认识吧?锁着不让人看可不行。” 她特特敲了敲锁,众人都在撬锁声音里,再次看向项宜。 谭廷亦看了过去。 站在人群另一边的项宜,微微抿了唇。 她晓得到了这种境地,是不可能将她无意讲出的事情,继续掩藏起来了。 项宜闭了闭眼睛,嗓音极淡地开了口。 “此处并无钥匙,撬开吧。” 她说得利落,邱氏听了还以为她在量自己不敢,当即就找了人来。 “这可是项氏夫人自己说得,那就撬了。” 邱氏这般行事之态,厅里众人齐齐皱了眉。 可邱氏管不了这么多了。 只要坐实了项氏有罪,这些族老还能说她什么? 这匣子材质寻常,并非名贵的木料做成的,当下一用力,匣子上的锁就脱落了下来。 邱氏和富三太太都凑上前来,心想着打开匣子能看到许多闪了眼的珠宝。 不曾想匣子蓦然打开,没有什么闪亮的珠宝,只有几个未完工的印石料子和刻刀印泥等物。 “这... ...” 富三太太愣了,看向邱氏。 邱氏也愣了,拿起那些未完工的玉料,用力看着,仿佛要能看出价值。 项宜目色平静。 邱氏来来回回翻了一遍,还真就翻出来两块像样的玉石。 “这两块价值不菲吧,是从哪来的?”邱氏捏着这两块玉就要做文章。 “项氏夫人进门的时候,只有八抬嫁妆,不像是能买得起这般玉石的吧。” 项宜只有八抬嫁妆,确实买不起这般玉石。 只是不等旁人开口,乔荇突然闯了进来。 她眼见着邱氏伙同富三太太,这般欺负自家夫人,而夫人独独站在厅堂边角,没人替她说话,没人帮她申冤。 乔荇气极,“以夫人的嫁妆是买不起这些玉石,但夫人绝不会贪污受贿,也从未动过谭家一分一厘的东西!这都是这些年夫人辛辛苦苦,一刀一刀刻来的!” 她说着,从怀中拿出厚厚一本账册,狠狠拍到了案上。 丫鬟的大胆,令不少族人都皱了眉,可乔荇已顾不得这许多,直接道。 “这是夫人自嫁进谭家以来的私账记录,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你们查吧!” 连私账也都记清楚了? 众人都惊诧起来,尤其邱氏和富三太太,不信邪地上去一阵翻看。 乔荇任由他们去翻去,眼睛发酸地走到夫人,仔细去看项宜的脸色。 项宜同她安慰地笑了笑,乔荇却在这笑意中,眼泪差点落下来。 她不由想起自己曾问过夫人,私账还记这么详细做什么。 夫人当时没有过多回答,道是记下来总没错。 她那时想,夫人这是嫁人吗?嫁人怎么能分割得如此清楚? 眼下看来,多有必要啊…… 乔荇把账目摊开在桌案上,匣子里的玉料也都摊开在所有人脸前。 邱氏和富三太太翻着那些记录极细的私账,约翻越像灼了手一样,两人脸色难看,汗珠滴滴答答落了下来。 两人这般表现,几位族老无不看在眼里,心下明了起来。 杨蓁最先坐不住,拨开那身形僵硬的两人,也看了一眼账目。 她简直不敢相信。 堂堂世家大族的宗妇,手里可以支配的钱财,不是娘家带的,也不是婆家给的,竟都是自己一刀一刀刻出来的。 谭建也忍不住走了过来,看到那账目上记着的店铺名。 他喃喃,“我原还想,怎么在吉祥印铺见过大嫂几次,竟是这般原因... ...” 他说不下去了,却想起即便大嫂这般拮据,当时大哥写信回家问众人可需代买物什,大嫂也没拜托他买过一件东西。 想到这,他禁不住看了自己的大哥一眼。 厅中不断有人小声议论着,谭廷耳边却陡然安静到一丝声音都没有。 他顿在了原地。 他的目光落在被邱氏翻腾出来的一张张纹样纸上。 那几张纹样纸小儿巴掌大小,从匣子里飘落了下来,无人注意。 只是飘飘荡荡地,落在了谭廷脚边。 那些纸上面,细细地描了一个又一个古体的“和”字,似在找寻最好的制在印上的样子。 吉祥印铺。 那块和字印。 难怪他们不肯卖给他... ... 谭廷默了默,不由地看向了整个厅里离他最远的那一边。 她静默站着,两三碎发被她挽在耳边。 她梳着最规矩寻常的发饰,发上簪着一只样式普通的银簪和一支不甚精巧的花木梳。 身上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杏色长袄和蜜色比甲,在半新不旧之间,已经偏向了旧衣。 谭廷视线慢慢转开,在厅中所有人身上转了一遍,最后又落到了她身上。 所有人,不论是守寡的母亲赵氏,还是上了年纪的族中老人,没有一个人似她这般素淡到手腕上连一对镯子都没有,更不要说千珍万爱的妹妹和嫁资丰厚的弟妹。 她什么都没有。 可他,还要查她的账... ... 谭廷一顿,心口突然掠过些许异样的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个大肥章了,就是总字数有点要超了(笑哭)…… 朋友们,晚安,明晚9点见~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15 章 账目摆着,那几个负责核算账目的谭氏子弟过来看了看。 其中当头的一位,忍不住惊叹了一声。 “这账目做的当真详细,账目做成这样,不会有错的。” 若是想要假公济私,大可以不做私账,方便混淆视听。 可这私账做了,还做的这般细。 几个查账的子弟一直认为,不用核算也没有问题。 事到如今,几位族老心里也有数了,都暗暗点头。 赵氏也没想到项宜能这般干净,把公私账目分的清清楚楚,做的漂漂亮亮。她也做过宗妇,彼时并不能做到项宜这般。 谭蓉则飞快地看了项宜几眼,禁不住又想了想今日工坊里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谭建则耷拉了脸,他暗自懊恼,自己为何没早发现大嫂过得这般不好,亏得大嫂嫁进来这三年,对他多有照顾。 相比他们心中各生想法,杨蓁可就利索多了。 她冷哼一声,两步走到邱氏脸前。 “大嫂把账目做的这般清楚,你还要查她,我就问你,你能做成这样吗?” 转头又问富三太太,“还是你能?!” 她虽然辈分不高,可出身高地位高,气势更是逼人,厅中竟然无人敢多言一句。 谭建已佩服的五体投地。 只是转眼,他看见自己极佩服的娘子,竟转身看向了他的大哥,挑眉问了一句。 “还是说,大哥可以?” 她在为大嫂鸣不平。 话一出口,谭建呼吸都摒住了。 他小心觑着自己的大哥。 然而,大哥并无一丝怒气,反而目光轻轻在大嫂身上落了一下,又在大嫂并无情绪的神色里,慢慢收回了目光。 “我亦不能。”他坦然承认。 谭建眨了眨眼。 事情发展到这般程度,众人的目光都不再打量项宜,反而都盯住了邱氏和富三太太, 所有人看她们的目光都不对了。 说轻了,她们是无事生非,若是说重了,这根本就是藐视宗家,陷害宗妇! 富三太太想起自己这些年,靠着谭家没少捞钱,娘家人没有不巴结她的,此事一出,她还有什么可捞钱的地方,自身都难保了。 邱氏的地位远不如富三太太,丈夫谭有良还三番四次告诫过她,不要无事生非…… 她最急,脱口就道。 “说不定,钱都被她转去了娘家!” 这话一说,项宜就禁不住笑了。 邱氏还要说什么。 正这时,有人重重开口。 “够了。” 两个字重极了,落下的一瞬间,邱氏还欲闹腾的话语,径直被堵在口中。 她看到了沉默许久的宗子冷凝的眼神。 属于一族之长的巨大的威压落了过来。 邱氏和富三太太都忍不住僵了一僵。 她们不仅摄于宗子的威势,更是惊讶起来。 此事从头到尾,宗子都没有要护短包庇项氏的意思,甚至也一样把事情弄明白,这才是她们敢闹出来这一场的根本。 毕竟项氏是拿着旧婚约硬嫁给宗子的,宗子并不喜她,没必要为她撑腰。 但眼下,宗子替她说话了... ... 两人都有些傻了眼,冷汗一阵阵溢了出来。 她们这般表现,谭廷如何猜不到她们心中想法? 只是他不由地看向远处那个人的时候,恰恰触碰到了她看过来的目光。 他的态度好似令她也惊讶到了,她目光在他身上微落,又在触到他目光的一瞬,极快地收回了去。 谭廷一怔,他知道不仅那些必有用心的人认为他不会护着她,连她自己也一样... ... 念及此,他沉下一气,沉声开了口。 “今日之事,夫人也好,旁人也罢,账查到这个份上已经是清清楚楚、干干净净,无需再查。” 他目光扫过厅堂和院中聚集的族人,最后落在邱氏和富三太太身上。 “谁人还有异议?” 邱氏和富三太太在这句话里,口舌发干,想说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厅内外肃然一清,没人再敢质疑一句。 这时,项宜介绍来的新工匠们从外面传了话进来。 他们都道自己并没有单独见过大姑娘,更不要说什么轻薄,请姑娘出来认人,让真相大白。 说起来,这件事的导火索正在此处。 谭蓉一听让她认人,禁不住又要发抖。赵氏见女儿怕成这样,不免于心不忍。 可是谭蓉不去认人,这事就说不过去。 杨蓁推了谭建一把。 “小妹若是害怕,让你二哥陪你去便是。” 谭建也希望赶紧把事情都弄清楚,不要再误会大嫂了,连忙站了起来。 “正是,小妹不必害怕,我陪着你。”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谭蓉若还不去,不免显得宗家小姐遇事畏畏缩缩,她只能把心一横,跟着谭建去了。 谭廷见了,略一思虑,低声吩咐了正吉几句。 富三太太已经稳不住了,暗暗落下冷汗来。 不到半刻钟,谭蓉和谭建就回来了。 谭蓉这次当先出了声,“母亲、大哥,新来的工匠里没有那个吓唬我的人。” “真的?”赵氏神色一松。 谭蓉飞快地看了项宜一眼,见大嫂神色平淡,没有因此恼怒她的意思,松了口气。 “只是这样一来,就不知道吓唬小妹的是谁了。”谭建皱了眉。 是什么人扮成新来匠人的样子,故意去吓唬宗家小姐呢? 问题聚在了此处,富三太太脸上的冷汗止不住流,完全不敢抬手去擦了。 不想就在这时,正吉快步进来。 “大爷,抓到人了。” 抓到人了? 众人皆神色一正,只见一人被压到了厅门前。 他刚一露面,谭蓉突然出声,“就是他!” 而这个人见着事情不对正要逃跑,却被一下抓住,他吓得不轻,此时又被谭蓉当场指认,更是扑通跪了下来。 “这不是我的主意,是付家三爷让我做的,是他让我做的!” 付家三爷正是付桉,富三太太的娘家表弟。 此事不用再说下去,在场众人无不明白过来-- 富三太太不甘心被自己包下多年的工坊旁落,这才弄了这些事情,栽赃陷害新工匠们和宗妇项宜。 众人齐齐看向富三太太身上,目光似箭矢一般射了过去。 富三太太在众人的目光里,脚下一虚,狼狈歪倒在了地上。 她算是认了,邱氏还不肯认,急着推脱,“这、这些事都是富三太太教唆我的,我不知情啊!” 她急急忙忙要脱开关系,便是所有人都不说话,乔荇也忍不住了。 “邱氏太太,您不知情,那么楚杏姑的两块玉佩怎么到了我房中的?” 楚杏姑的事情,邱氏都没敢提,只怕真的追究起来。 没想到乔荇竟然自己提了。 她一个激灵,却察觉到了项宜的目光。 那目光清澈透底,似乎能将人一眼透彻看穿。 邱氏浑身一冷,看见这位她们无论如何也没能拉下水的宗妇夫人,淡淡地吩咐了一声。 她嗓音虽淡,可落在邱氏耳中却如平地惊雷。 “把证人都带过来吧。” 她开了口,丫鬟春笋立刻带了三个人上来。一个是正院洒扫的瘸腿刘婆子,一个是族中学堂的小学子。 还有一个人,邱氏看到的时候,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那是正院的粗使小丫鬟小蜂儿。 而春笋嘴皮子极其利落,两句话就说了个一清二楚。 “那两块玉佩是邱氏太太在半路捡到的,她以为没人看见,却被彼时从学堂下学的族中小少爷看见了。而刘婆子则实打实看见了小蜂儿,往乔荇姐姐房中偷藏东西。至于奴婢本人,跟了邱氏太太几日,亲眼看见邱氏太太给了小蜂儿一只荷包,装了满满当当一把铜板。 邱氏以为天衣无缝的事情,竟让人全都看了个一清二楚,而项氏早就查得一清二楚了。 她以为项氏无所依靠,可项氏自己就是掌家三年的一族宗妇,怎会软弱毫无手段? 当下小蜂儿就哆嗦着认了罪。 邱氏彻底哽住了,她就是想要辩解,嘴里也说不出辩解的话来。 这下,她和富三太太一样,脚下虚软得立不住了。 当下便有族老忍不住了,冷哼一声。 “两个无知妇人,竟做出这等脏事,栽赃宗妇!” 说白了,她们做的并不复杂,不过是仗着宗妇娘家势单力薄,在谭家又并无依靠罢了。 她们试图借此机会将宗妇拉下水来,以满足她们的私欲。若不是宗妇清白干净至此,今次难逃一劫。 族人们的眼神都变了,原本落在项宜身上的不善神色俱没了,露出惊讶的佩服来。 而再看向邱氏和富三太太的目光,皆成了尖锐的箭矢。 谭廷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只有冷峻的寒光。 他在沉默之后,一字一顿地开了口。 “一个时辰后,开祠堂。” 开祠堂! 族人皆惊。 族内除了逢年过节祭祀,轻易不开祠堂,除非是出了大事,或者宗家有紧要的事情要说,才会开祠堂请族人都到场。 眼下,宗子要开祠堂了。 这下所有人都回过神来——栽脏宗妇无论如何也不是一件小事。 邱氏也彻底明白过来,她浑身抖若筛糠,而富三太太干脆眼睛一翻,昏了过去。 ... ... 宗家要开祠堂的事情,瞬间传了出去。 秋照苑庭院里的人都散了,诸位族老也都暂时离去,准备前往祠堂。 赵氏这才回过神来,想问谭廷一句,“开祠堂会否太过兴师动众”,但是想起自己因着女儿的事情训斥了项宜,心下叹气,便将此话咽了回去。 谭廷却目光微转,向仍旧孤零零站在旁的那人看了一眼。 她并无一分恼怒,也无一丝委屈,反而问了问谭蓉是不是吓坏了,温声说着。 “过些日,城外的安螺寺有平安道场,小妹可去求枚平安符来。” 谭蓉倚在赵氏怀里,小声应下,“多谢大嫂。” 她温和地笑笑回应。 谭廷从旁看着,心中又泛起那异样的感觉。 明明,今日闹出的这一场,是针对她,受了委屈的人,也是她... ... 但她并无其他表现,见没了旁的事情,跟赵氏告辞,规矩一分不错地行礼退下。 谭廷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见她要走,下意识要跟她一起离开。 然而,她路过他身旁的时候,接连向后退开了两步,与他拉开了距离。 她亦跟他浅行一礼,然后一息都没多留,更没多看他一眼,独自撩了帘子离开了。 谭廷的脚步顿在了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朋友们,上推荐的字数快超了,明天得暂停一天,咱们后天晚上9点继续更新~ 下一章的评论区有50个小红包,记得打2分,先到先得~ 晚安,后天晚9点见~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16 章 谭廷被落了下来,想举步跟上,也不知如何跟起,只能看着她头也没回地快步离开了。 只不过谭廷也并未在赵氏处过多停留,叫了正吉吩咐了事情,去了谭氏宗祠。 路过正院的时候,禁不住脚步微顿向里看了一眼。 正院如平日般安静,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门房看到他连忙过来问,“大爷要进院子吗?夫人刚回来。” 谭廷略一犹豫,道算了。 至少,今日的事情,他该先给她一个交代。 他抬脚要走,想了想又道了一句。 “让夫人在家休歇,不必去祠堂了。” * 项宜没去祠堂,落得清净。 只是乔荇一张脸黑得厉害,好像谁欠了她百两黄金,“两个蠢毒妇人,竟敢联手欺负夫人,若是夫人有一点半星错处,岂不被她们拿捏?!” 她越想越生气,直到春笋带着祠堂里的消息跑过来。 她上来道道大爷没有直接处罚富三太太和邱氏。这话听的乔荇差点跳起来。 但春笋又道:“大爷让人把富三老爷和谭有良叫了过来。” 乔荇一听,飞快地眨了下眼,让她赶紧都说了来。 春笋立时道,“大爷没有罚那两个妇人,反而当着阖族的面,让两位爷跪在祠堂前,请了族老将族训一句一句念给两人,念一句便令人抽一鞭,那一章族训念完,两位爷都快疼昏过去了。” 乔荇止不住睁大了眼睛。 项宜在旁听着,也微微挑眉。 自谭廷继任宗子以来,除了继任之初以雷霆手段惩治过作乱的族人外,还从没开祠堂做过这般重罚。 项宜略一思虑,不想春笋却笑了起来,她一脸出了口恶气的样子。 “夫人和姐姐没见着,重罚了两位爷的时候,那两妇人就在旁看着,鞭子是没抽到两人身上,但比抽到两人身上还厉害。富三太太昏过去三次,那邱氏两眼都发直了,一直哆嗦说完了完了……” 乔荇禁不住激动起来,“真的?!” 她又疑惑,“不过大爷果真没抽她们鞭子?” 春笋说没有,“但大爷令那两位爷好生整肃家风,如有再犯,也不是一顿鞭子这么简单了。那两位爷一听,当场就开始整肃家风了。” 春笋哼笑。 “富三老爷直接叫了人,把富三太太遣送回了娘家,道是小庙供不起大佛。邱氏太太不一样,娘家没什么人了,良五爷没把她送回娘家,却送进了族庙里关起来,三年五年不得出来溜街窜巷了!” 话音落地,乔荇一脸阴霾陡然一扫,“活该!” 那两人作恶一场,总算罪有应得。 只是乔荇转眼看了看自家夫人,却见自家夫人神色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沉默着思索了一阵。 乔荇哼哼,嘀咕着,“这也就是咱们家小爷不知道,若小爷知道谭家这般欺负夫人,那还不得……” 话音未落,被夫人出言打断了。 “今日发生的事,不要让寓哥儿知道。” 乔荇一哽,还想说什么,又在夫人严肃的目光里作了罢。 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下来。 夫人在意小爷的仕途,在意项家的以后,胜过她自己。 但她真的希望小爷知道,替夫人出一口气…… * 谭廷离开祠堂之前,立在高阔的院中廊下,目光扫过众人。 “凡宗族子弟,当勤勉向学,凝力向上,但凡再有寻衅滋事、污蔑宗家、藐视族规之人,必施以严惩,重则,逐出谭氏族门。” 话落了地,无人敢发出一声。 所有人都明白过来,他们不得污蔑、必须敬重的宗家,也包括那位庶族出身的项氏夫人。 而被罚的富三老爷和谭有良,更是后背冷汗倍出。 要知道,他们是有庞大的宗族庇护,才能过上这般安稳有盼头的日子。 一旦被逐出族门,以如今寒门庶族与世家大族之间的矛盾,他们将如水中浮萍,无依无靠。 两人连大气都不敢再喘一下。 谭廷看向族人的目光慢慢收了回来,负手离开了祠堂。 谭建从未见自家长兄如此冷肃重罚,可想想富三太太和邱氏做的事,又觉活该。 只是他正想着,忽见身边的杨蓁甩开了他,朝着大哥追了过去。 谭建一惊,刚要问一句娘子做什么,就见他家娘子在所有人都不敢触怒长兄的关键时刻,两步赶到了长兄脸前。 “大哥,不仅富三太太和邱氏的事情,冤枉了大嫂。还有上次我送镯子的事情。” 她说着,口气冷下三分。 “大嫂这样的一族宗妇,竟连个像样的首饰都没有,恕我实在看不下去,这才拿了玉镯赠与大嫂,并非大哥心中以为那般。” 这句话带着七分气愤,三分嘲讽,毫不掩饰。 谭建头皮都要炸了,想替杨蓁圆两句场,都不知从何圆起。 他忍不住看向大哥。 然而谭廷只是默了一默,一分怒气都没有,反而微垂了眼帘,轻叹一气。 他从今日杨蓁的表现就猜到,玉镯的事确实是他误会了项宜。 他从她拿着婚书站在谭家门前那天起,便以为她是同她父亲项直渊一样的人。 那是族里德高望重的三老太爷过世的第三天,阖族悲痛。 三老太爷生前乐善好施,又桃李天下,待他恩重如山更不必说。 彼时他亲自发了讣告出去。三老太爷生前的弟子都要在接下来的一两天内,陆陆续续来到清崡。 她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拿着婚书到了谭家,一动不动地立在谭家门前…… 谭廷念及往事,又叹了一气。 只是,不管从前怎样,今次他明白过来—— 她与他所以为的,并不一样。 “多谢弟妹提醒,我记下了。” 谭廷这般态度,杨蓁倒也没什么可再说。 谭廷没再耽搁,一路脚步不停地回了正院子,只是到了正房廊下,不由地脚下犹豫几分。 这时门帘撩动,乔荇走了出来,乍然看到他愣了一下,接着没什么好气地行了一礼走了。 谭廷尴尬,目光困在了帘内房中。 帘子阻隔了她的身影,他看不见她,但他这确实是他的不是,他该亲自跟她表态。 谭廷略略一顿,便撩了帘子进了房中。 房中安静而空荡的,似乎连香气的盘旋都没有,谭廷目光往窗下落了落。 平日里,她多半时候都只坐在窗下做针线。 但今日窗下没人。 谭廷下意识还以为她并未在房中,但下一息,内室纱帘微动。 她撩了帘子走了出来,恰与他看过去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谭廷心下微停,正想着她会有怎样的态度。不管怎样,他都接受。 不想她神色如常,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淡然地走上了前来,和往日没有半分不同。 “爷回来了。” 谭廷怔住了。 他试想过她的许多反应,独独没想过会是这般。 谭廷怔着,看着她平静地走上前来,如同平日一般,抬手替他宽衣。 她身量算不得高,尤其站在他身前,半垂着头的时候,越发显得细瘦小巧。 她脸上毫无情绪,远山浅黛的眉下,眼眸被浓密的羽睫遮住,谭廷看不到的眼睛,只看到白皙的鼻尖和下巴。 她手下利落地替他解了外罩的锦袍,转身放去一旁。 她脊背不丰,在冷清的房中似细竹半挺立着。 谭廷想到今日秋照苑里,她就这样挺着细竹般的脊背,被人污蔑质疑,被清查她多年的账目,将她的私事都摊开翻查... ... 他不由地心下一顿,心下暗暗思索如何与她开口致歉。 她已替他拿了一套牙色绣万字不断头的常袍过来。 她又到了他身前。谭廷没再让她不断忙碌,自己接过衣裳,轻轻道了一句“多谢”。 她在这句谢中,动作几不可察地停了一下,然后又拿了腰封过来。 她替他系腰封,从来都是从前面扣上,系好后再转到后面,于腰前挂上吊坠,从未有过环着他的腰间,替他在后面系起来过。 今日也是一样,谭廷目光落在她脚尖,才发现她虽然近身替他更衣,但脚下却离得不近,甚至有些远... ... 谭廷没留意自己看了她多久,直到她扣住他腰封的手有些茫然。 那腰封上的玉扣似乎卡住了,任她怎么尝试都无法替他扣上,远山黛眉微微蹙了起来。 这玉扣是有些问题,谭廷回了神。 他轻声,“我来吧。” 与此同时,他手伸了过去,恰与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一起。 她指尖凉凉的,一点温热都没有。 谭廷心下微缓。 这三年,是他做的不好,是他先入为主地错怪了她。 无论怎样,他没有推脱错处、不肯承认的意思。 谭廷看住了身前的人,刚要开口说些什么。 玉扣啪地一下扣了起来。 而她却在他不经意的触碰下,陡然收回了手,然后向后退开了一步,退开了他的身边。 谭廷愣愣地看向她。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毫无情绪的掀起眼帘问了一句。 “爷还有旁的吩咐吗?” “没有... ...” 谭廷话音未落,就见她点了点头,然后欠身利落离开了内室。 珠帘微晃,寂静从地缝里钻了出来。 谭廷要说的话就这么顿在了舌尖,整个人尴尬地立在刚才的地方,看着她离开的方向。 他想说的话一句都没说出口. 而她,谭廷有些明白,她似乎也根本没想过,要从他这里听到些什么吧... ... 房中明明点着清淡沁人的香气,谭廷心口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一样,只从细缝里冒出一股酸酸胀胀的不明情绪。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这章评论区有小红包50个哈,先到先得。 晚安~明晚9点见~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17 章 晚间,谭廷看完京里来的邸抄。 邸抄记着朝中法令调任事宜,便是不出仕或者赋闲在家的人,看邸抄也能知晓朝中事宜。 他简单翻了一遍之后,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天色不算太晚,若是前几日,他多半还要练字或在读一阵书,到了该入睡的时候再回去。 但他今日略略思虑了一下,早早回了正院。 不想到了正院,却见正房里灯火漆黑,他愣了一下,问院角里耍玩的两个小丫鬟。 “夫人睡了?” 此时远不到入睡的时辰。 小丫鬟们也摇了头,“回大爷,夫人没睡,并不在房中。” 谭廷微微松了口气。 若她早早就睡了,他想说的话,又不知道怎么同她说了。 他进了房中,坐到书案前翻了翻书,又让正吉干脆把李程允的来信拿来,留在正房回信。 李程允是槐宁李氏的宗家三爷,谭廷的同年老友。 他在信中,提了一件隐晦的事。 太子前年出巡时,不知从哪里得了个道人,这道人见识不俗,深得太子喜爱,回京之后便被招到东宫伴驾。 彼时朝中虽有些微词,但本朝重道,宫中常有道人出没,算不得什么稀罕事。 可不曾想这道人之心远不止求仙问道之事,竟逐渐参与到朝中大事上来。 尤其今岁秋,这道人竟然怂恿太子去查多年前的江西科举舞弊案。 这是早就定了性的陈年旧案,朝中皆道无甚可查,不必浪费精力。 不知这道人在太子耳边说了什么,太子再次责令大理寺再翻查此事,但来回翻了两月,什么都没能查出来。 谭廷本没留意这些事,可这两日接到几封京中友人来信,都提及了这件事,还道太子如今深信那道人所言,没查出什么仍是不甘,竟然着了东宫辅臣亲自前去调查。 可巧的是,东宫辅臣走后,那道人似乎也有段时日没有现身了。 李程允并未过多猜测,只是感叹了两句,怕年后朝堂要生出事端来。 谭廷看了信,目光不禁向京城的方向看了一眼。 当今圣上龙体欠安,于朝中事问的越发少了,多数事宜逐渐托付太子。 而太子是心性极其宽和之人,谦和有礼,善听人言。 从前朝中都道此乃仁君品格,但如今太子信那道人,只怕要胜于朝臣了。 历朝历代,这般可都不是好事。 只是这道人什么来路,到现在也无人知晓。 谭廷摇头,幽幽叹了口气。 待回过神,他不仅往外看了两眼,庭院并没有什么人要回来的迹象。 谭廷只好又挑灯看了会闲书。 但夜渐深了,院中越发静谧,连脚步声都甚少有。 寒风卷着檐下的冰柱,咣咣铛铛地吹着窗棂。 谭廷的闲书看得静不下心来,时不时就看一眼窗外。 这个时间,家里族里都没什么事情了,都该各自安寝了吧? 谭廷向外又看了两眼,默了一会,叫了人来。 “夫人眼下在何处吩咐事?” 来的还是正是方才耍玩的小丫鬟,八九岁的样子。 “回大爷,夫人没在吩咐事。” 谭廷挑眉,小丫鬟又赶忙道。 “夫人在乔荇房里刻石头呢。” 在乔荇处刻石头... ... 她的篆刻器具和玉石都是从乔荇房里收来的,是一直在乔荇处篆刻,还是他回家之后... ... “夫人经常在乔荇处刻石头吗?” 小丫鬟摇了摇头。 “从前夫人刻石头,都是在正房里的。” 话音落地,谭廷沉默了一息。 果然是因为他来了,她就避开了。 夜深了,风也更冷了,谭廷向后罩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去把夫人请回房里吧。” 小丫鬟一去,谭廷继续翻看闲书的心思更散了,连着翻了几页,却不记得看了些什么。 直到门外脚步声响起,门帘微动,她撩了帘子走了进来。 进了门,她便向他看了过来,似是在询问他叫她回来有什么吩咐。 谭廷没有吩咐,只是看向她手边——她回来了,制印的器具却没有带回来。 谭廷一时也不知说什么了,而她看了他半晌,没听到他的回应,却等到了更鼓声。 她好像明白过来,让丫鬟烧了水,才开了口。 “爷要洗漱么?” 谭廷嗯了一声,见她又要过来伺候他,便道。 “我自己来吧。” 她神色无波地点了点头,坐到梳妆台前拆卸钗环。 她身上并无多少钗环可拆,只将银簪和耳饰拿了下来,抽开放置收拾的匣子,放进去。 谭廷目光微微落了过来,扫过了那匣子。 匣子不大,拢共没有多少格子,可大半的格子里仍是空空荡荡的,只有最前的几个格子,放着些许不甚精巧的银饰。 她并未注意他的目光,只是在他洗漱之后,也洗漱了一番。 房中一如往常寂静,她坐到了床边,眼见谭廷放下了闲书,便吹熄了蜡烛,放下帐子躺了下来。 房中再没了第三个人,也没了白日的喧闹和纷繁的事情。 只有两个人并排躺在同一张雕花床上。 月光稀薄,熄了蜡烛的房中帐中,谭廷默默枕边的人一眼。 不管怎样,他欠她一个说法。 她嘴上不说,面上不表,不代表心中也一丝委屈都没有。 他确实该说些什么。 谭廷已经想好了要如何开口,想好了就算她不提,他也要多贴补她和项家一些。 希望她心中的委屈可以缓和下来。 只是谭廷正要开口,却察觉到了枕边的人的呼吸。 那呼吸渐深,变得和缓绵长起来。 谭廷心里要说的话,彻底顿在了嘴边。 她睡着了。 疲累极了的人,才会这般快地陷入睡梦。 稀薄的月光越发淡而无光了,谭廷默了许久。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轻轻拉了拉两人的被子,将怎么也没找到时机说出来的话,悉数咽了下去。 * 翌日一早,去秋照苑请过安,项宜去了花厅理事。 她走之前,只是跟谭廷浅行一礼,并无什么言语。 从前谭廷没怎么留意,只觉得与这位妻子无话可说,眼下看来,恐怕她更无意同他多言。 只是谭廷看着她远去时略显单薄的背影,不由就想起了上次雁之皮货行皮子的事情。 那必然也是个误会了。 谭廷叹气,他彼时说了些重话,但也让她随便去库房拿皮子,想必她并不会拿太好的来。 他干脆将库房管事找了来。 “夫人上次拿了哪一件?库房里可还有更好的毛料?” 管事不意大爷突然问这个,事无巨细地将四件上好的毛料和二十余件寻常料子都说了。 “可夫人... ...没有来库房拿过毛料啊?” 话音落地,谭廷沉默了。 他该想到的…… 库房管事不知他心中所想,揣摩道,“夫人很少来库房,每次来也是存取公中物什,都有详细的账目可查。” 他问谭廷,“大爷可要查账?小的可以把账册都搬过来... ...” 话还没说完,被谭廷打断了。 “不必了。” 谭廷揉了揉额头,又想起什么,吩咐了一句,“不要同夫人提及,我问过库房之事。” 大爷一向沉默寡言,难得多说了两句。 管事似懂非懂地揣着这几句话下去了。 谭廷重捏了几下眉心,莫名就想起了乔荇在秋照苑说的话。 “夫人绝不会贪污受贿,也未动过谭家一分一厘的东西!” 她嫁进来三年,和谭家、和他这位丈夫,都分割的一清二楚... ... 她并不是他以为的那般。 反而,她干净得似山涧的清溪,一粒灰尘都没有。 念及此,他把正吉叫过来,好生吩咐了几句。 * 项宜如平日般,去花厅料理了家中族中事务。 今日的仆从都意外的顺和,项宜不多时便料理完了琐事,回了正院。 不想在路上,恰遇到了谭建和杨蓁。 “大嫂,咱们出去耍玩吧!”杨蓁开口就邀请项宜。 项宜愣了一下,“出去耍玩?” 她嫁进谭家之后,事务繁忙,不方便也没人邀她出门耍玩。 谭建连忙在旁解释,说县衙大街上的时萃酒楼来了个戏班子,唱的都是近年大行的话本子,要带着杨蓁过去看看。 杨蓁连连点头,“天天在家可闷死了,偏偏天寒地冻跑马也不方便,好不容易有个有趣的戏班,大嫂快快跟我们一起去,我让二爷包了最好的位置!” 这位弟媳真是热闹的小孩性子。 项宜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但她并没有这样的闲情雅致,也没有这份空闲时间。 只是她刚玩婉拒,突然有人在她身后开了口。 “出去转转吧。” 项宜讶然回头,才看到身后的男人。 他不知怎么,突然出现在她身后不到半步的地方。他挡了飞扑过来的寒风,但属于他的气息也漫了过来。 项宜不习惯地向另一边退开了去…… 天这般冷,风里渗透着冰雪的寒意。 谭廷略一走近,就看到她没有似谭建杨蓁那般,穿一件镶毛领的外衫,单薄的衣领下,白皙的脖颈半露在风里,继续落下的细发在颈边滑动。 谭建和杨蓁,都同他行了礼。 她也转过了身来。 只是却在转身的下一息,向一旁退开了两步,再次与他拉开了距离。 并未看他一眼,垂头行了礼。 两人之间陡然变大的距离,除了两人,旁人并未意识到。 谭廷默默多看了她一眼。 弟妹在这时上去拉了她,“大哥都应了,大嫂快跟我们走吧。” 她仍没有立刻应下,反而正经看了他一眼。 那眼中满是不解。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日常晚9点更新~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18 章 项宜被杨蓁连劝带拉地带走了。 谭建偷偷想,自家大哥不知道也就罢了,眼下知道了,是不是该请大哥一起去? 可他有小心思,若是请了大哥,而大哥又答应了,自己这戏只怕是看不好了。 他故意装作没想起来,含混着跑了路。 没人邀请谭廷。 弟弟没有,弟妹没有,他的妻子更没有。 谭廷只能看着三人离去,独自一个抿着嘴负手回了书房。 他刚回了书房,便收了一封族里的请示帖。 谭廷立时收了心神,打开看了看。 今岁年成不好,不少本地庶族农户的田里收获甚少,根本交不上衙门要的税,日子过得艰难。 若是趁着这个时候收购田地,能以低价收下不少良田,非常合算。 已有不少大小宗族如此办了。 谭氏的族人也想借机拿出手中闲钱,收了良田以后,再让这些农户变成佃户为他们种田,而大宗族天然就有府县衙门关系,并不需要交多少公粮。 里外里,是稳赚不赔买卖。 这些年,每逢灾年便有人趁机收田,不光世家大族在收,宗室皇亲也在收,甚至压价收田,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但今岁天冷的厉害,远过于往年,手头缺钱过冬的农户陡然多了起来。 族中众人合了一封请示帖递了上来,不仅想要收田,还有不少人请求向族里借钱收田。 如此一来,本来占了清崡县乃至宁南府大片良田的谭氏一族,此番又能扩大田产不计其数。 族里众人的日子也会越发好过了。 这本不是一件大事,族人跟族里借钱也是平常。 谭廷本该提笔批下这张请示帖子,但笔悬起来,又被他放了下来。 他看着那请示帖,陷入了沉默。 若是经此收田,经过这一冬失去良田的农户,只怕更加艰难了。 庶族农户的日子,看似不与世家大族相关。 但他们过的不好,流民就会增多,世家大族与庶族农户之间摩擦也会增多起来。 小摩小擦也就罢了,若是闹出流血大事,便不好收场。 谭廷莫名想到了他的妻子。 她也是庶族寒门出身,从前两家缔结婚约的时候,世家和庶族之间的关系,还没有这般紧绷。 不过是十年的工夫,两族已相互横眉冷眼,只要再有一事大闹出来,两族之间只怕更无法共存。 届时,他与她又会怎样? 谭廷皱了眉,将那请示帖推去一旁,另取了两张纸出来。 朝堂里,打理朝政的太子一向以民为先,极又重农事,而谭氏早有族规,与邻为善,广交善缘,不可因势大而欺压弱小。 他前后思虑一番,回了那封请示信,将朝中法度、太子态度,以及谭氏族规和祖宗训诫,条分缕析地说了。 谭氏族中不会借出这笔钱,他同样告诫族人不要压价买田,因小失大。 回了这封帖子,谭廷亲自去了一趟城外宗族田庄,将今岁过冬的事宜吩咐了几句。 此番打了个来回,回到城中便听到了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谭廷于听戏一事并无太多兴致,但今日城中戏声正盛,远远看去,前方喧闹里传出唱声的正是时粹酒楼。 正吉骑马跟在他家大爷身边,突然听到大爷问了一句。 “我是不是许久没看戏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把正吉都说愣了。 正吉努力回忆了一下,“大爷好似有大半年没看戏了。” 大半年,算不算很久呢? 正吉不知道,却见自家大爷默了默,然后调转了马头。 “嗯,那就看看吧。” 正吉不敢耽搁,连忙跟上前去,见惯来不喜热闹的大爷,另外人头攒动的时粹酒楼前,下了马。 清崡县不大,最热闹的就是这县衙大街。 正吉见大爷倒是不急着进去看戏,反而目光看向远处巷子口一家不甚起眼的铺面上。 那铺面门匾刻了四个字——吉祥印铺。 正吉连忙上前,“大爷有什么吩咐?” 大爷点了点头,刚要说又想起什么,看了他一眼。 “你不行,让秦方去,让他不许透漏身份……” 谭廷把事情吩咐给正吉,让正吉寻秦方去了。 秦方是他在京城收的管事,想来最不像谭家人。 谭廷看着远处的吉祥印铺,叹了口气。 正吉走了,谭廷在喧闹的人群里四下看了看,并没看到什么人,于是抬脚进了酒楼 ... ... 他前脚踏进去,还没走出几丈远,便见有人从人群里挤出来,急急忙忙地朝他走了过来,同时让人从喧闹的人群里,分隔出一条道来。 是时粹酒楼的方掌柜。 方掌柜能在清崡县城开大酒楼,全凭谭家给面子,当下听说谭氏宗子竟然来了。 起初他还以为下面的人骗他,但看到谭廷当真在此,汗都落了下来。 他完全不知道这位宗子大爷是来做什么的,诚惶诚恐地引着往后面庭院走,但见这位大爷脚下不动,反而看了一眼戏台,又立时醒悟过来。 “二爷定的桌就在看台正下方,正戏还没开场,大爷过去坐一坐?” 他问了,见这位让人琢磨不透的大爷微微蹙眉。 谭廷没想到,正戏没开场,谭建他们便卡着时辰也没到。 方掌柜又要让人往坐台前为他开路,他开了口道罢了,“寻个远处窗下的座吧。” 这又是什么意思?方掌柜满头都是雾水。 不过谭廷也没让他继续猜下去,让他自行忙碌,自己坐去了窗边的雅座。 约莫过了半刻钟的功夫,酒楼厅里突然静了几分,有人开道,有人清场,他转头向门前看去,一眼看见了说着笑着走进来的自家弟弟。 明明也是娶了妻成了家的大男人了,还成天嘻嘻笑笑,看个戏堪比皇上出巡。 谭廷厌弃地瞥了谭建一眼。 谭建身后,便是弟媳杨蓁,杨蓁手里拿着花花绿绿许多玩意,可见是在街上好生逛了一番。 他并未太在意,目光困在了杨蓁身后。 她也走了进来。 比起谭建杨蓁的热闹,她手上什么也没有,细细看去,才发现手腕上多了一串淡紫色的绢花串。 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色宝蓝襽边的长袄,没有镶毛的领口上露出半截白皙脖颈,时萃酒楼的大堂里喧闹非凡,似乎人人都在躁动,唯独她安静地站着。 杨蓁看到了什么有趣的,转头叫了她,叽里咕噜跟她说了一大串话,谭建也在旁凑了两句。 她和淡的神情似春风抚过幽潭,柔波四起,眼眸闪动了柔和晶亮的光,嘴角勾起了点点笑意。 谭廷远远看着,莫名看住了。 然而就在此时,她似有感应一般地突然转头看了过来。 她一眼看见了他。 只一瞬,脸上的笑意蒸发似得,忽得消散了,什么都没有了。 谭廷愣在了那里。 * 吉祥印铺。 有工匠过来取一批刻刀。 姜掌柜见了那工匠,便要恭喜他,“在谭家做事可好?你们可得勤快些,活干的细些,能留在谭家就更好了!” 工匠说是,又叹了口气,“谭家是好,可谭家里有些人和姻亲,却不是省油的灯,我们险些把项氏夫人连累了!” 他这么说,姜掌柜吓了一大跳,赶紧让他坐下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人就把昨日谭氏宗房里的事,原原本本都说了。 “... ...要不是夫人和咱们光明磊落,就要被这些小人祸害了去!当真是逃过一劫!” 工匠说完,取了刻刀走了。 姜掌柜半天没说出话来,冷汗顺着鬓角往下落,直到他外甥从乡下过来,叫了他一声,才回了神。 “舅舅这是怎么了?” 姜掌柜摸了一把额头的冷汗,说听到一桩惊人的事。 “什么事?”外甥问。 姜掌柜开口要说,铺子里进来一个面相陌生的客官。 姜掌柜打住了话头,见这人一眼就看中了和字印。 和字印经过几轮叫价,如今的价格姜掌柜已经十分满意,基本定下要出手了。 有了意向的价格和买主,掌柜的对这人便不怎么太热情。 偏这人当真看中了和字印,问起了价钱。 姜掌柜实话实说,“这块印价钱偏高,客官有意向?客官可以再看看本店其他印章。” 他这么说了,以为此人必知难而退了,没想到反而就拿住了那方印。 “掌柜的开个价吧。” 如此豪气,掌柜的可就不客气了,直接起了个高价。 “二十两。” 二十两,在这样年成的光景里,能买良田好几亩。 他出了个高价,见那人果然皱了眉,“价钱不值。” 掌柜的出价虽高,但要说此印不值他第一个不同意,正要说什么,之间那人径直拿出了三十两来。 “这印至少值三十两。” 姜掌柜懵了一下,见那人已将银钱推了过来, 这……?原来这人说的不值,竟是这意思。 但姜掌柜还是怀疑对方拿出来的是假银子。 怎么还有人买东西加钱呢? 他偷偷用指甲掐了一把银子,不是假的。 姜掌柜又打量这人,这人操着一口京城口音,面孔也生,并非谭家人。 这下姜掌柜真回了神,看着白花花的银子,立时不再犹豫了,直接了当地将和字印卖给了他。 那人也甚是爱惜,小心收好带走了。 姜掌柜仔细收了银子,暗暗高兴买了个好价钱,也能让项氏夫人手头松快些了。 他高兴起来,一旁的外甥又问了一句。 “舅舅方才到底要说什么惊人的事?” 他那外甥名唤符耀,虽然家中不甚富裕,但学业却好,可惜要帮衬家中无法全心读书,只能有时来县里书肆看书,或者买一张青舟报抄来看。 青州邸抄并非朝中的邸抄,而是隔壁维平府青舟书院,抄下京中来的邸抄,附上时文和趣闻,以极低价格卖给不能入学的寒门读书人看的报抄。 符耀今日进城,就是买这个来了。 姜掌柜没似方才那般激动张口就来,而是隐去谭氏的大名,只道是一位出身不高的女子,嫁进世家做宗妇的事情。 符耀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当下听了姜掌柜的话,一时将邸抄抛在了脑后。 “怎么还有这样的事?若非那夫人清白,还不要被那些人诬陷死?少不得最后连带着把污名扣到我们这些身份不高的寒门庶族头上!” 他气愤不已,“世族越发欺负人了!” 他说着又问姜掌柜,“这是哪一家的事?!” 姜掌柜被他说的,也跟着动了几分肝火,差点把那世族姓氏说了来,话到嘴边才咽了回去。 他想起来,自家外甥的笔杆子甚是厉害,他眼下说了,万一被外甥抖搂出去就不好了。 想来,以项氏夫人那般安静谨慎的性子,也不希望这事传出去,尤其要是传到拒此不远的青舟县她弟妹处。 项氏夫人的胞弟项寓,姜掌柜也见过几次,那可不是忍气吞声的主儿,万一他知道了,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 ... 姜掌柜有点后悔说给了外甥,只能嘱咐他,“你自己知道便罢了,此事莫要乱传,可记住了。” 他见外甥哼哼着点了点头,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文案回收~感谢大家的【营养液】! 晚安~ 感谢在2022-04-19 14:56:22~2022-04-23 07:56: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是风动、蛋炒饭 2个;满江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4632511 15瓶;浪一会 10瓶;我爱不二家 6瓶;浦城青山君 5瓶;奥服服 4瓶;追冰少女 3瓶;sophie 2瓶;我叫豆豆、Amy、凌乙烯同学、Nihao、1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19 章 时萃酒楼。 厅里厅外几乎挤得水泄不通,幸而谭建早早定好了台下的圆桌,当下由着伙计开道,往桌前去。 他道小妹没来可惜了,“我瞧着她是想来的,母亲怕她又被冲撞着,把她留在家里了。不然咱们更能热闹了。此番的戏班大半年才来清崡一次,叫我好等啊... ...” 杨蓁对谭建说得戏班不熟悉,但她觉得谭蓉胆子太小了些,说不来也好,说着想起了一旁的大嫂。 大嫂是那等安静柔和的性子,眼下这么多人不会也害怕吧? 杨蓁嫁进来就遇到了大嫂受欺负的事情,当下便在意项宜是不是害怕了,不想转头看去,却见大嫂脸上的兴色落了下来,目光落在不远处。 项宜看见了那位谭家的宗子。 她顿了顿,又抬脚走了过去。 谭廷还在她陡然冷下的神色里没回神,眼下见她主动走过来,稍稍缓了口气。 然而她到了他脸前,同他行了个礼,神色平静中带着冷淡。 “大爷来了。是不是家中有什么事?我这就回去。” 台上的戏就要开始了,厅中的喧闹声一浪盖过一浪。 谭廷耳中却静得只剩下项宜的两句话。 她好像没有想过此事以外的其他可能,眼下已经要离开了。 谭廷和杨蓁急忙跟了过来。 “大嫂要回家?”谭建讶然。 杨蓁就更惊讶了,“戏还没开始呢,大嫂不是说好久没看戏了... ...” 她笑着说没关系,“下次再看也一样... ...” 谭廷几乎能想到她立时要同自己行礼离开的样子了,他禁不住在她之前开了口。 “家中没事,你不必回去。” 他语速似乎有些快,三人都向他看了过来,尤其他的妻子,眼中露出困惑。 是了。 若家中没事,他怎会突然到此处来? 毕竟他们三人前来他知道,但并没被邀请。 他总不能解释说,莫名其妙就到了此处... ... 他干脆叫了谭建。 “把随从护卫留下,你随我回家。” 谭建耳中一轰,足足怔了几息。 大哥竟然是来找他的?! 他心心念念的戏班,第一次带着娘子出门的宝贵时光,忙里偷来的一点点闲... ... 都没了? 谭建傻眼了。 戏要开始了,闹哄哄的人群开始安静下来。 谭廷不想让那人再继续用不解的目光看他,便让她和杨蓁去往台前看戏。 谭建独独被留了下来。 看着大哥阴晴不定的神色,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错了。 不过大哥好像也没说立刻就要走,谭建抱着一丝幻想。 “大哥许久没看戏了吧?这戏班子有几出拿手的好戏,连各地的王府都喜欢听,时常请他们过去唱。” 他说着,见大哥没有推拒的意思,目光落在不知是台上还是台前的地方。 谭建略微壮了一点胆子,小声说起他最期待的一出戏。 “... ...那戏当真让人看得落泪,若不是横生阻碍,两人何至于生离死别... ...小姐死后,秀才也不欲独活了,待他老母去世之后,秀才便不见了。村人皆找不到他,最后才发现,他将自己葬在了小姐坟旁... ...” 谭建说着,都快哭了。 台上已有咿咿呀呀试戏的声音,唱的正是他说的这一出。 大哥不知怎么,似也瞧向那戏台的方向。 谭建满心希冀,心道大哥是不是也被这般凄美的故事感动了? 然而他期盼被感动的大哥,却看到自从他来了之后,他的妻就再没似方才那般兴致满满了。 杨蓁嬉闹着跟她说了什么,然而她也只是笑意浅薄地点了点头。 兴致全无。 谭廷紧压的唇抿成一条线。 谭建并未察觉,还道,“哥,这般绝世之恋是不是的确令人动容?” 话音未落,他哥的眼神落了过来。 那眼神满满都是不悦。 “绝世之恋?戏班子用来营生的夸张之事你也信?” 谭建被训斥得头都不敢抬了,又听见大哥冷哼一声 。 “我看你就是时文背得太少,明日再让人去给你买五本来。有时间多读书,大丈夫怎能沉溺于男女情爱?!” 他冷声说着,沉着脸起了身,大步离开时萃酒楼。 * 谭家。 秦焦不敢耽误林大夫人谭氏的事情,唯恐出了错处,惹得林大夫人心生不悦,所以事事亲力亲为。 他也不图许多,只求林大夫人能看在他做事认真的份上,帮他谋一份知县知州的差事。 可怜他秦焦读书科举一辈子,只能在举人上打转。 当今世道举人枚不胜数,有些世家的子弟都未必能有好差事,别说他一个无甚依靠的寒门穷酸书生了。 他现在唯一能依靠的,也就只有林大夫人了。 秦焦连着在外跑了许多天,浑身酸疼地回了谭家。 回了谭家就听说了项宜被查账的事情。 他甚至来不及喝茶,“查了项氏的账?怎么说?贪了多少?大爷如何惩治的?” 然而回话的小厮挠了头。 “先生,账查完了,一个数都没错。夫人她没贪啊,大爷倒是开了祠堂,亲自将闹事的族人惩治了... ...” 小厮说完,秦焦愣在了原地。 没贪,没像她爹项直渊一样贪污受贿... ... 这令他惊诧不已,但他又想到了另一桩事。 突然叫住了小厮。 “我之前给你的那封信呢!” 那封信上,他笃定项氏手脚不干净,事情还没查清,就急急写下要给林大夫人寄过去。 眼下项氏没贪,他那信岂不成了笑话? 他紧急让小厮将信拿还给他。 但小厮更挠头了,“这可怎么拿回?三日前府里有要进京的人,奴才已经把信托给他们带去京城了!” 信三日前就送走了。 秦焦吸气,觉得自己也要被送走了。 但信三日前就去了京城,眼下也不可能追回来了。 秦焦头晕目眩,他在清点田产上兢兢业业,却在这里犯了大错了。 他的知县知州是不是没了? 秦焦心里一片悲寂,但转念一想—— 林大夫人不待见项氏,并不会因为项氏做事清白而改变,说白了,她是不待见项氏的出身。 毕竟在她看来,庶族出身的贪官之女,怎么能配得上谭家宗子? 所以,就算他信中写的不是事实,但林大夫人也不会怀疑,反而会高兴吧。 毕竟这样一来,越发坐实她心里,项氏配不上谭家大爷的念头了。 而林大夫人也能按着她自己所想行事。 秦焦这么一想,又回过了三分气来。 林大夫人顺心行事最要紧,不刻意去查,应该不会发现他。 * 年关将近,诸事忙碌,日子仿佛又恢复了寻常。 只是项宜那位宗子夫君,这两日不知怎么,停留在房中院中的时间有些长,徒增许多不便。 就比如昨日,乔荇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没看见那位大爷在内室看书,张口便道:“夫人的和字印卖了三十两!” 项宜讶然,她以为二十两已经不少了。 她刚要问一句,却突然意识到那位大爷还在房中。 她目光落过去,发现那位大爷翻书的手顿了顿,不知是不是看到了什么,脸上有些许柔和。 项宜不懂。虽然谭家没有不许媳妇在外做事的规矩,但她并不想当他的面说自己的私事。 便叫了乔荇出去说话…… 他总在家,项宜自然不能赶他,这里都是他的地方,她不过是来做事罢了。 不方便,就避开。 这会项宜就到了乔荇房里。 乔荇给她缝了个厚厚的垫子,怕她在自己房里冷,替她灌了汤婆子放在手下。 项宜笑着谢她,拆了刚从吉祥印铺拿回来的家信。 信仍是项宁写的,照理先说了说近况。 项宜见她字迹有力了许多,知道妹妹近来身子强健了些,不似往年三灾八病的,冬日里过不好。 项宁简单说了些琐事,也说了自己为了强健身体,每日要在多走许多路,但弟弟项寓不许她晚上走,怕她夜盲掉进沟里。 项宜好笑,项宁又写到了项寓,她道项寓近来在书院里颇得先生喜爱。 她道,主持青舟报抄的一位先生,将项寓选进了报抄的班子里,让他帮忙负责报抄选文。 虽然是个费时的差事,却每日都能多读许多文章,还有朝野趣闻,项宁也跟着看了不少,有些颇为荒诞有趣,也不知是真是假。 这青舟报抄,还是父亲在任的最后一年,某天翻看邸抄时,突然想起来的。 邸抄能上传下达朝中大事,凡读书人都该看看,但对于尚未中举人进士的书生却过于遥远了,所以父亲便让青舟书院将邸抄与作的好时文和在一起,印来给学子们看。 后来父亲虽不在维平府任职,但青舟报抄的影响却大了起来,临近几个府县的寒门读书人没有不喜的,他们也给青舟书院回信交流,也会将听来的趣闻写进信里送去书院。 而书院时不时会选择几篇书生们投来的趣闻,附在后面的报抄上。 项寓还只是秀才,进了报抄班子也多半不会负责时文选登,倒有可能被安排甄选趣闻。 不管怎样,增长见识总是好的。 项宜没太在意这件事,只是看到家信平稳,尤其弟弟妹妹在青舟,并未听说自己在谭家发生的事情,悬着的心放下许多。 提笔写了回信。 ... ... 谭廷这几日便是多在院中停留,也未多见到项宜几面。 他明白她在避着自己。 从前是他做的不好,她对自己心有芥蒂也是有的,他也不能强求什么。 有些话说出口,还不如不说而去做。 他安排了几桩事下去,接到了廖知府的来信,道是潮云河堤坝加固即将竣工,请他过去检视。 谭廷本不欲去,但想了想,还是去了。 他一走,项宜身边安静松快了不少,每日打点家事族事,还让乔荇去看了看杏姑母女。 事情大白了,但杏姑母女也不再好意思回谭家,生怕再连累了项宜。 幸而杏姑的姨夫姨妈听说了母女困境,愿意收留她们过冬,眼下已准备启程去亲戚家。 项宜听了,叹了口气,她能做的也就止于此。 不过这般也好,杏姑母女好歹不用再受谭家一些族人的冷眼。 天越来越冷,谭廷并未当日去当日回。 他去的那日是初四,翻了一日,便是初五了。 他从前不在家便罢了,如今回了家,遇上初五、十五、廿五,多少有些不自在。 今日初五,至夜幕四合,院中陆续掌灯,也未见他回来的身影。 项宜暗暗松了口气,闲适在灯下做了一阵针线,就准备睡了。 谁知这时,院中响起一阵脚步声。 她听到丫鬟的禀报。 “大爷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20 章 天色晚了,项宜料想那位大爷是不会回来了,刚拿出针线筐,闲适地做了一会针线,就听见外面的传话声。 “大爷回来了。” 不时,男人的脚步声就到了廊下。 门帘晃动,他撩了门帘走了进来。 项宜看过去的时候,他恰也看了过来,目光相交在了一处。 项宜意外于他到底还是在初五这日回来了,垂下眼帘错开了他的目光,上前帮他换衣裳。 谭廷垂眸看了看他的妻。 她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长袄,脸上照旧让人看不出情绪,不过,谭廷可以确定的是,她那让人看不出的情绪里,并无见他回家的喜色。 她就站在身前替他宽衣解带,同往日一样脚下站的很远。 谭廷没让她再替忙碌,从她手里拿过衣裳利落地穿了。 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这房中只有陷入沉默这一途。 好在乔荇端着茶水走了进来,谭廷也趁机叫了正吉将东西拿过来。 正吉手脚极利落,捧了个红木雕花的匣子过来。 谭廷看了一眼他的妻,她将针线筐放到妆台下的柜子里,神色不变,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倒是乔荇偷偷打量了那小匣子一眼。 谭廷给正吉示意了一个眼神。 正吉连忙转身,直接将那红木雕花的匣子,放到了她面前的妆台上。 匣子轻落在项宜妆台上,她才微讶地看了谭廷一眼,见她那夫君没开口说什么,只是端起茶盅,浅饮了一口。 项宜分不清他是什么意思,见正吉也没有开口的意思退了下去,只能亲自打开了匣子。 红木匣盖甫一打开,满室流光溢彩。 是三套金丝珍珠各色花样的头面。 乔荇被闪了眼,快步走了过来。 “呀,这些头面同前些日大姑娘戴的有些相像,但好似更端庄大气许多。” 她说得是谭蓉的金丝翡翠蝶样头面,正是谭廷归家之前的家信上提及送给她的。 谭蓉收到礼物,连着好几日,换了多个发饰戴在头上。 这是京里时兴的首饰样子,清崡县乃至宁南府都不多见。 当下突然三套头面摆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乔荇经了前些日的一档子事,稳重了几分,虽然很希望这些头面能给自家夫人,但谨慎地忍着没有乱说话。 项宜看了看首饰,又看了看谭廷,不知到底是何用途。 男人还是没有言语,只是端着茶盅轻轻咳了一声,继续饮茶。 项宜看了看那些头面,暗暗思索了一番,最后叫了乔荇。 “将这些头面记到册子上,放到库房去吧。” 还在饮茶的谭廷,被一口浓茶噎住了。 他看了一眼将首饰匣子重新盖起来、推给乔荇拿走的项宜,才知道自己自己不说明,她是绝不会动这些东西分毫的。 这般认知莫名让谭廷有些不是滋味。 他不得不开了口。 “不必放入库房,你留下。” 话音落地,项宜推开首饰匣子的手顿了顿。 乔荇眼里立刻放了光,兴奋地小声道,“夫人,这是爷给夫人的头面。” 给她的头面? 项宜默了一默,看着这些流光溢彩的贵重首饰,有些明白自己那位夫君的意思了。 毕竟她是谭氏的宗妇,宗妇的体面还是该有的。 与其说是给她的,不如说是给宗妇的。 她这样一想,便觉得也没什么奇怪了。 “那就多谢大爷了。” 又安排了乔荇,“那就将这头面放到首饰匣子里吧。” 乔荇兴高采烈地应了下来。 谭廷见她收了,松了口气。 若直说是给她的,她必会用不解的眼光看过来,而他着实不知该怎么解释。 当下,乔荇将那三套头面拆开一一放置,将她空空荡荡的首饰盒子慢慢填起来。 乔荇还指了其中玉兰花样的,小声同她道,“夫人原本的珍珠耳珰发黄了,明日就换这套吧,端地又明亮又好看。” 她看着那对珍珠耳珰,含笑地点了点头。 谭廷继续端了茶水浅酌。 杯中清波荡漾着三五茶芽,茶水中映着他唇角微翘的光影。 ... ... 房中多添了火盆,一贯冷清的房中,融融暖了起来。 项宜不知他今晚如何打算,如常吹熄了蜡烛。 刚躺下来,男人的大掌便落到了她腰间…… 纱帐拖拽在地,帐中的湿热与室内的暖融气息交融,仿佛交混着无限的春光。 两人同从前一样,可又不那么一样。 项宜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今日全然不似往日那般多少带着些不耐,反而慢了下来。 窗外的枝叶轻轻摇摆,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音。 项宜在轻磨慢捻中,呼吸渐渐气促起来,细密的汗珠交混落下。 她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谭廷捕捉到了她的眼神。 她眼中有朦朦如水的月色,随着他的起伏荡漾起来。 只是又在他看到的一瞬,默然转开了目光。 他们从前是这样的,即便连帐中湿热交融的时候,也甚少有什么的交流,哪怕一个眼神。 谭廷薄唇浅抿,握着她腰间的掌心向上,托在了她纤薄细腻的脊背上。 距离有些许拉近。 他的掌心滚烫,项宜在那和过去不同的姿态里,忍不住看了过去,却见男人目光正就落在她脸上。 目光相接的一瞬,项宜下意识错开了去。 谭廷心下紧了一紧,掌心落回到她腰间,慢慢收拢了起来。 窗外的风一扫方才的温吞,盘旋四起,劲劲有力。 项宜本还极力撑着,可到了后面再撑不住这般力道,只能被风所裹,如叶片在风中飘荡。 半晌,窗外喧闹停止,安静了下来。 项宜被人从掌心轻轻放了下来。 她知道自己不得歇息。 他似是不喜仆从插手床榻之事,都是由她亲自清换。 只是她刚要撑着身子下床,却被他轻声叫住了。 “不急,等下让人过来弄吧。” 项宜没有回过头看他。 她停在床边只是沉默着怔了一会。 谭家大爷最近怎么了? ... ... 待从浴室回来,房中已被收拾一新,第一次不用项宜亲自动手,她还隐隐有些不习惯。 可每一根骨头都仿佛是错位的,项宜已思虑不了这么多,几乎是躺下来就睡着了。 谭廷悄悄看了妻子两眼,见她又这般快地睡了。 只是她今日束在后面的长发,在事后散的有些厉害,有一缕被她压在了枕下。 借着浅薄的光亮,他伸了伸手,将那缕头发轻轻勾了出来。 她睡熟了,丝毫未觉。 火盆烧到了最旺的地方,似是一室春暖。 谭廷慢慢闭起了眼睛。 * 翌日项宜险些没起来,要不是乔荇在外连声唤她,就要错过给赵氏晨昏定省的时辰。 从秋照苑回来,项宜直接去了花厅理事。 谭廷从外院书房回来的时候,透过梅林恰看到花厅里的人。 梅影错落,她穿了一身茶白色对襟长袄坐在上首,下面一众管事挨个上前回禀报事。 她问事理事,令乔荇分发对牌,不急不躁地处置,下面无一人喧哗,远远看去便觉妥妥帖帖。 谭廷不知自己看了多久,直到肩头落了许多梅瓣,才缓步离去。 项宜并不知远处有人落了目光过来,只是如常理完了事回房,看到账房和自己那位夫君都在厅里。 项宜不明所以。 账房却上前将红布包着的银子奉了上来,交给乔荇。 “这是夫人这个月的例钱。” 这例钱发得早了些,掂量起来,重量也不太对。 乔荇看了一眼,“这是三份例钱吧?” 怎么三份例钱都送到了夫人这儿? 项宜也看向了账房,顺带着看了一眼,书案前磨墨写字的谭家大爷。 谭廷笔下顿了顿,沾了些墨,看了账房一眼。 账房先生立时提了心神。 这三份例钱,除了本就是给夫人的那一份,其余两份都是大爷从自己私账上调出来补贴夫人的。 大爷不知为何不同夫人直说,而是让他一起交给夫人。 他只好解释,“夫人掌管中馈,还要料理家事族事,十分辛苦,例钱本该三份,夫人收下吧。” 乔荇看着陡然多出来的钱,眼眸亮了亮,夫人辛苦这么就,涨例钱本也是应该的。 然而项宜却皱了眉。 谭家给管家女眷的例钱,从谭廷的祖母时起,就是一个未曾变过的数目。 这许多年物价不曾有大的波动,到了她这里,自然也没有陡翻三倍的道理。 她道不必了,让乔荇将多出来的两份还回去。 “我只做了该做的事,拿应有的例钱即可。” 她态度明确,不该她的东西,便是落在她手边也不会拿。 项家不比旁的人家,在这样的事情上,须得越发约束才行。 账房看着乔荇塞回来钱不知所措,目光求问自家大爷。 一滴墨从笔尖落在了宣纸上,化开了来。 谭廷有想过,她从不同他提钱,他若是直接拿银钱给她,她可能会觉得难堪。 只是他没想到,连这点按月发放的小小例钱,她亦分的一清二楚。 哪怕她与他是夫妻,也许很快就有了血脉孕育的孩子,可她和谭家同他,还是被她划下的一条严明的线,分割在两边。 谭廷心口升起不适感,抿唇沉默半晌,只能让账房先行退下。 他轻轻地看了她一眼,见她让乔荇把仅属于她的那份例钱收好,便回了内室。 ... ... 接下来几日的正房里,似乎又恢复了从前的寂静,只是项宜隐约察觉这寂静同以前好像有所不同。 她收到了弟弟妹妹的来信。 妹妹项宁同往日一样在信里提及日常的趣事,今次还写了个趣闻给她看。 这趣闻是各地寒门读书人写下来寄给青舟书院的,项寓看了觉得荒诞又讽刺,说给了项宁,被项宁写进了给项宜的信中。 可项宜看完,额上凝了汗珠。 那日谭家查账的事情,她一直不想让弟弟妹妹知道,没想到竟以这种方式,传到了他们耳中。 作者有话要说:两个哑巴过日子。 晚安~ 感谢在2022-04-22 16:12:59~2022-04-25 12:12: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蛋炒饭、老虎来喝下午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邓邓,邓老板 57瓶;我爱不二家 13瓶;将离 5瓶;关鸿子、先留言、小小酥 2瓶;我叫豆豆、xx、喜欢吃辣条、1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21章 第 21 章 那日谭家查账的事情,项宜一直不想让弟弟妹妹知道,没想到竟以这种方式,传到了他们耳中。 想想项寓的性子,项宜几乎要落下冷汗来。 好在项寓并不知道事情发生在谁人身上,只是一桩隐去了姓名的事情而已。 项宜提笔写了回信,自然不能提及那件事分毫。 她说了另外一桩事情,腊月初九是他们母亲的忌日。 项宜娘亲梁氏病逝的时候,她八岁弟妹三岁。 梁氏看着年幼的孩子至此就要没了着落,心焦得厉害,又怕项宜日后落了个“丧妇长女”的名声,被别家厌弃,便让项直渊早早为项宜定下婚事。 而项直渊替项宜缔结的这门婚事,就是谭家。 可惜,项宜虽然避过了丧妇长女在婚事上的尴尬,可嫁进谭家的她,过得并不似母亲所期盼那样...... 母亲忌日将近,项宜没富足钱财似父亲在世时一般,为母亲做水陆道场,只能叫了弟妹一道,去安螺寺为母亲斋戒一日,点上一盏长明灯。 * 谭廷让人将内院厢房辟成了书房,将自己在正房里原本为他定做的高大书案搬了过去,然后让人放了一张稍矮一些的书案过来。 谭廷将谭建叫了过来,让谭建请项宜做一枚闲章,又拿了一整套上好的白玉石出来,谭建的闲章只需要一只,其他都送给了项宜。 谭建不懂大哥怎么让自己出面,只是当嫂子不肯收下,自己死皮赖脸求嫂子留下那些白玉石的时候,才隐约有点明白。 为谭建做闲章,便不完全是私事了,而谭廷又搬去了正经的书房里,项宜便将她篆刻的一应物什,从乔荇房里搬了回来。 那张稍矮的桌案与项宜甚是相合,刻起章来越发得心应手。 因是给谭建做章,她又一向喜欢这个二弟,颇为认真。 只是谭廷一回了正房,她就停下手不做了。 谭廷都不知道自己还要不要回房了,只能越发放轻了脚步。 某次他回房的时候,项宜和乔荇竟然都没发现,两人正在房中,说过两日去安螺寺为梁氏忌日斋戒点灯的事情。 谭廷的生母过世更早,但每年他生母忌日,谭家都会让安螺寺做整整七日独姓水陆,后来不用谭家吩咐,安螺寺的主持也都会把每年那七日空出来,单为谭家所用。 听着她们说梁氏忌日也不过斋戒点灯,谭廷便想同她提一下水陆道场的事情,但他想了想,没有直说,而是转身出了门去,安排正吉替他去一趟安螺寺。 正吉领命立时去了。 谭廷站在廊下吹了会风。 他想起上次去维平府检视大堤竣工之后,专门去绕到青舟书院附近打听了一下。 项寓和项宁果然住在书院山脚下的镇子里。 他们没什么钱,只能在镇子边缘典了个老旧的二进小院。 项宁身体不好,多半时间留在家中,项寓不便留她一人在家,每日还要借书院的马上学下学,而他着实勤奋不似谭建那般,小小年纪进学风雨无阻...... 房中项宜和乔荇说话的声音轻轻传了过来,廊下的灯笼在风里摇摆打转。 谭廷想,他或许可以借这个机会,与他们姐弟三人缓和些关系。 * 项宜每年都会去祭拜自己的母亲,赵氏并没有阻拦过她,也会替她添一笔香油钱。 只不过梁氏忌日的前一天是腊八,谭家有施粥的惯例,项宜会在腊八这天早早地领着谭家族人支了铺子施粥,待到下晌施粥结束,再赶去安螺寺。 今年也不例外,只不过这次身边还带了个杨蓁。 杨蓁从前在京的时候,也跟着家中一起施过粥,但多半交给下面的人去做,主家只短暂出面。 不过谭家不一样,项宜从头到位地守在粥棚旁边,施的腊八粥也当真是用料十足的粥,每人都能盛到稠稠一碗。 杨蓁跟着搅动粥锅,问项宜。 “嫂子为何不让管事或者是族人来?腊八还挺冷的。” 项宜笑说动起来就不冷了,又跟她低声解释,施粥这种事,纯属于帮扶庶族寒门的穷苦人。 但架不住世家的人里,有人想在里面捞油水,有人做事不上心,也有人干脆不想便宜领粥的穷苦百姓,不少世族都闹出来施粥反而害死了人命的事情,与当地庶族之间几乎刀枪相见。 她巡视着粥棚的秩序,“年景不好,尽量不要在这关头闹出事情来。” 庶族百姓在寒冬腊月里吃不饱穿不暖,世族子弟却居于暖屋身穿绫罗,一旦双方摩擦起火,将平白招致许多祸事。 杨蓁是行伍人家出身,父兄皆在军营,也听说近年来世族与庶族之间摩擦不断,有时甚至需要官军镇压。 她来之前,母亲还嘱咐她少出门,怕谭氏一族和清崡其他百姓间关系紧张,不过眼下看来,清崡比旁的世族聚居地,要正常的多。 就说施粥这事,谭家的粥水用料十足,寒门百姓们过来领粥无不道谢,许多人都认识大嫂,还要特特要同她躬身说上一句。 “项氏夫人安好。” 大嫂则难得地露出笑颜,“安好。” 杨蓁越发喜欢这位大嫂了,听说她晚些时候要去安螺寺,待谭建从族学下学,便道也要跟着去。 “啊?娘子,那是嫂子去祭奠她娘家母亲。”谭建提醒。 杨蓁说知道,“难道我就不能和嫂子一道,祭奠她娘家母亲?” 谭建:“......” 她歪头问谭建,“你到底去不去?” 谭建当然想去,今天去了还能蹭上安螺寺的腊八粥。 安螺寺的腊八粥用了一些不同的食材,味道出乎意料的好。 但他不确定这样合不合适,也怕大哥训斥他时文还没写好,就天天想着出去玩。 他跟杨蓁商量,趁着嫂子还没走,去正院问问可不可以。 ...... 正院,谭廷虽未跟着女眷去施粥,但让人去县衙支会了一声,县衙极有眼力地派了一支巡逻队,谨防混乱生事。 这会施粥结束,项宜回了内院,谭廷也回了来。 今日到了下晌,风大了起来,安螺寺又在山上,山风只会更烈。 谭廷负手立在庭院树下,思量着跟她说,风太大了,他送她过去。 门帘一动,她换了一身米白素面的长袄,头上只戴了一只银簪,与乔荇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她看见他站在院中,轻轻挑眉,“大爷有什么事吗?” 谭廷说没有,刚要说出方才想的事,不想院中风一停。 只这一瞬的工夫,风丝竟然都没了。 谭廷的话尴尬在了口中。 而项宜见他无事,行了一礼就要带着乔荇离开了。 正这时,外面一阵轻快的脚步,杨蓁和谭家到了。 杨蓁见项宜要走了,立刻说了自己想跟着一道的事情。 “嫂子,我和二爷也想去山上斋戒一番,祈祷明岁的平安。”她跟项宜眨眼。 项宜没什么不可以。 谭建也凑过来,虽然他也眼巴巴地想跟着去,却在大哥眼皮子底下不敢乱说话。 他偷偷去看谭廷。 本以为至少会看到大哥不善的目光,没想到大哥似乎并未理会他,反而略一思量,开了口。 “既如此,便都过去吧。” 他说着,微微停顿,清了一下嗓子,“我送你们一道过去。” 谭建还以为自己耳朵出现了幻听,连杨蓁也挑着眉,眨眼看了谭廷两眼。 谭廷却留意着自己的妻子。 他见她这次倒没太多意外的神色,而是静默地皱了皱眉。 好似他送她过去,是一件让她不适的事情一样。 不适...... * 大哥不仅答应让他去安螺寺,还要亲自送众人过去,谭建着实被吓到了。 只是这本事一件值得放炮庆祝的事情,但不知怎么,大哥说了之后,反而自己不高兴起来,沉着脸沉默,就像是谁欠了他银子。 谭建觉得这个比喻不对,他哥并不会因为别人欠他钱而在意。 这会骑在马上,谭建小心品着他哥的神色,还没品出什么来,突然被他哥一回头瞥见了。 大哥神色不善地瞥了他一眼,然后打马跃到了前面去,只给他留了句话,“待回了家,把你近来做得文章,都送到我书房去。” 说完,高头大马快跑了起来。 谭建可跑不动了,脸哗啦垮了下来。 关键是,他近来就没做出来几篇时文啊! 他怕了,觉得到了安螺寺一定要避开大哥才行,不然他担心自己回不了家了。 * 安螺寺,有人提前到了。 小沙弥引路过来的禅房里,小姑娘不住地大喘气。 “我以为在家练了那么久,登山不会累了,怎么还是这么累?” 她出了一身汗,脸色红彤彤的,唇色略干了些许,清秀细长的眉下,眼眸水亮似溪水波光。 她抹了一把汗,又递了个帕子给眼前的少年。 “阿寓,你也擦擦汗吧,不然到外面吹风会着凉的。” 项寓不要,“你以为我也像你一般么?这点山路我可没出汗。” 少年仰着下巴像一只骄傲的大公鸡。 也不能说完全没出汗,他只额间落下了一滴,不过偷偷擦掉,没让项宁察觉罢了。 项宁将帕子收了回来,瞥了他一眼。 “我不信一会长姐来了,你也这般不听话?再怎么说,我也比你早从娘肚子里出来半刻钟,正儿八经是你二姐。” 她板着脸认真教训项寓,但她身子不甚强健,说起话来也有些中气不足般飘飘软软的,一点没有长姐的气派。 项寓好笑地哼哼了两声,瞧了一眼日头,叫了项宁。 “我和几位学子约了在后山见面,眼下时间快到了。” 项宁往外看了一眼,“是上次写了那则查账的事情寄过来的人吗?” 项寓说是,“我正好问问他,这是哪家的事情。” 他说着,脸色沉了几分。 他这两天仔细琢磨了一下那则“趣闻”,越琢磨越觉得心里不踏实。 他必须要弄清楚到底是谁家的事。 而这件事最好、最好,不要和谭家有一文钱的关系......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22章 第 22 章 关于某世族查了宗妇账的事情,项寓最初听到只觉荒唐的不行,但越想越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恰得知写这则事的人,家住附近,干脆约了他来寺庙见面。 他走之前倒是不忘嘱咐项宁,“你这里等长姐,别乱跑记住了吗?” 项宁乖巧地点头,点了头又想起自己是姐姐他是弟弟,怎么又成了被他叮嘱了? 她要扳回一点来,不想少年脚下像踩了风火轮,人已不见了。 项宁叹气。 ...... 项寓算着长姐可能快到了,他最好在长姐到之前,去同那学子见上一面。 只是他还没走到安螺寺后门口,差点与一人撞上。 那人一眼见了他愣了一下,然后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将他认了出来。 “寓哥儿,是不是你?” 谭建勉强到了山脚下,就连忙寻借口逃离了他哥,道是去从后山过去,替他们采些松林里的新雪泡茶喝。 这般好歹才能在他哥的威压下喘口气。 可巧就遇到了熟悉的面孔。 谭建晓得项寓和项宁搬到了青舟县住,只是他却从未见过项寓和项宁登过谭家的门。 逢年过节的时候,他问过大嫂要不要请他们过来一起过节,大嫂都是说不用,说项寓学业紧张,还是留在书院附近好。 在项寓的勤奋里,谭建只能缩头。 但这不妨碍他对项寓颇多好感,至少两人年岁相差不大,都是还没有参加乡试。 他兴致颇高地走上前去。 不想项寓向一旁避开两步,皱眉看了他一眼。 “谭二爷,有何见教?” 这口气有点不对,但谭建却发现他也认出了自己,越发高兴起来。 “咱们之间何须有什么客套?” 他又向前捋了捋关系,笑着道,“你是大嫂的兄弟,我也是大嫂的兄弟,咱们不就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吗?” “兄弟见面客气什么?”说着,伸手要拍项寓的肩膀。 不想项寓忽的一个闪身,他手下尴尬落空。 他看向项寓,只听项寓阴阳怪气十足地来了一句。 “不敢当。谭二爷是谭氏宗房的二爷,项某只是山野小民一个,怎能与二爷称兄道弟?” 这下,谭建终于听出不对劲来了,再看项寓神色,横眉冷眼仿佛跟他有仇一样。 谭建不敢说话了。 他原本想着大嫂那般平和温柔的性子,她弟弟约莫也差不多......怎么差别这么大啊? 恰在此时,有人找了过来。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项寓约在后山见面的人。 “二位是青舟书院的学子吗?” 谭建摇了摇头,项寓走上了前去,直接问了来人。 “在下项寓,阁下可是与我约好来此的?” 那人一听,连忙道是,项寓甚是客气,同人家正经行了一礼。 只是谭建在旁看着,才发现原来项寓礼数周道得很,只不过跟他不想有礼罢了。 这又是为什么...... 眼见着项寓同此人聊上了,谭建尴尬地准备走了。 不想正在此时,项寓问了那人一个问题。 “兄台信中所说的,某世家以为宗妇手脚不净、查了宗妇的账的事情,不知到底是哪一家?” 原本他在信中也问了,但那人说不清楚,只是从舅父处听来的,要先找舅父问明白。 当下项寓问了,没等到那人回应,反倒先见着一旁的谭家二爷平地踉跄了一步。 项寓奇怪地看了谭建一眼。 谭建听着自己扑通跳的小心肝,莫名有种大难临头之感。 他突然有点明白为何项寓对他全无待见之色了。 他干咽了口吐沫,正说想走,那人开了口。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吉祥印铺姜掌柜的外甥符耀。 他昨日刚回到清崡县城去问了自家舅父,只是不知怎么,舅父口风紧的很,让他不要再问。 当下符耀道,“抱歉啊项兄,舅父说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兴许是那世家过于势大了吧。” 一听过于势大,项寓皱了皱眉。 一旁的谭建冷汗都下来了,他都不敢同项寓再说什么了,悄悄转身准备离开。 项寓没过多理会他,只是问符耀,“不知符兄舅父是哪里人?做什么营生?” 符耀直接告诉了他。 “家舅父就住在清崡县城,开了家印铺唤作吉祥印铺。” 这符耀还想告诉项寓,下次给自己寄信,可以直接寄到他舅父的印铺里,只是话还没说,见项寓突然瞪大了眼睛。 “姜掌柜?!” 符耀讶然,“项兄知道?那正是家舅父。” 话音落地,项寓眼睛陡然红了起来。 姜掌柜知道且不便说明的事情,还能是哪家的事情? 而再回想符耀写的那则事,处处都和自家长姐的处境贴切! 他看向偷偷开溜的谭家二爷,突然两步上前,死死地盯住了谭建。 “你告诉我,这事是不是你们谭家做的?!” 事实在前,根本由不得谭建否认。 谭建冷汗都冒出来了,想要让项寓冷静、息怒,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而项寓一想到那么多谭家的人,围困着他长姐要查她的账目,没有人给她撑腰替她说话,只有她一个人独自靠着自己的清白支撑。 他只觉得自己气血翻涌得厉害。 他一副眼睛发红的样子,谭建吓坏了。 “寓哥儿你、你冷静啊......” “冷静?你们谭家这样折辱、欺凌我长姐,你让我怎么冷静?!” 谭建颤抖不已,一旁的符耀总算看明白了。 那位被欺负的宗妇,竟就是项寓的长姐! 此时,从旁传来几个小沙弥急促的话语声。 “......说是谭家大爷亲自带着谭家女眷过来了,主持让咱们赶快去迎接!” 小沙弥说完就跑去前院了。 而项寓在这句话里,也听到了关键的字眼——谭家大爷。 原来这位谭大人也来了啊...... 他当即弃了谭建,直奔前院而去。 他去得极快,脚下卷起一阵旋风。 谭建还没及松口气,就意识到了什么。 “寓哥儿,你要做什么呀?!” 话音未落,项寓已经不见了身影。 ...... 安螺寺每年最大的一笔香油钱的来源,就是清崡谭家。 之前主持接到谭家的消息时,已经有所准备了,当下见谭家的宗子大爷亲自来了,惊讶不已。 往年谭家并没大办那位项氏夫人生母祭奠的事情,他虽然也会着人行方便,但是项氏夫人姐弟要求极少,只是斋戒点灯,他也不好说什么。 但这次不一样了。 主持很有眼力地见项宜和杨蓁去了不远处的古松下,才在大殿外廊下拐角,低声同谭廷道。 “谭大人放心,七天的独姓水路都为项氏夫人的亡母空出来了,届时由老衲同项氏夫人提及,只道是佛缘馈赠。” 主持把话说这般清楚,也是想同这位谭家宗子再确定一下。 毕竟这事听起来,实在匪夷所思。 谭廷点了点头,目光在不远处的古松下微停,见她正侧着头同杨蓁说话,才道。 “嗯,只要不提是我的意思,便是了。” 他话音未落,一阵猛烈的旋风从拐角的另一边席卷了过来。 少年的怒喝声直冲谭廷耳中。 “用不着你可怜我们!” 谭廷转头看去,看到了项寓怒不可遏的脸,听见他咬着牙道。 “你们谭家是高贵的世家大族,我姐姐在你们眼里从来都是卑贱的庶族,所以她就算是宗妇,你们也可以随便查她的账,完全不顾她的体面质疑她!” 项寓冷笑连连,“既是瞧不上,这会儿又来假惺惺地出什么钱?以为我们卑贱,就可以拿钱让我们低头吗?!” 他怒到了极点,盛怒的质问之后,整个安螺寺一瞬间静得连鸟鸣都没有了。 从后面追过来的谭建,整个人都僵住了,甚至不敢上前去看自己大哥的眼神。 谭廷神色僵了僵,但在这质问之中,没有出声辩解。 只是他没有认为他们卑贱,也没有想用钱让他们低头的意思,他下意识转头向身后看去,见项宜已经快步赶了过来。 项宜起初在谭家大爷提出来送他们过来时,便觉得有些不好,想着弟弟的性子,生怕他同谭廷起了冲突。 上次他们遇上,已经让事后知道的项宜后怕了。 之前弟弟童试,有人使坏还能被谭家的而名声压住,但到了乡试,名声就未必有用了,他们可能需要谭廷出手相帮。 项宜一直不愿项寓和谭廷闹僵,就是出于这层考量。 可万万没想到,项寓竟然知道了查账的事情,又正好撞上了谭廷。 她着急地跑上了前来。 谭廷看见她,莫名地心下紧了紧,他只怕她也似项寓那般想,刚要说什么,就见她一把拉开了项寓。 “寓哥儿,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项寓看见了自己的长姐,想到自己还让项宁在信里写了那桩“趣闻”,而长姐的回信里一分表示都没有,完全没透漏出来一个字,那个被诬陷的宗妇就是她。 他简直不敢想象她那时是怎样的心情?! 项寓嗓音都抖了起来,“姐,他们谭家欺人太......” “好了,不要说了!” 项宜一贯无甚情绪的脸色沉到了极点。 她的反应出乎了谭廷的意料。 下一息,谭廷看见她转过身来,同他深深行了一礼。 “项寓年幼,不懂分寸,大爷大人大量,不要与他小孩子一般见识,妾身替他给大爷赔罪了。” 素白色的衣衫下,她青白的脸上,她半垂下的眼眸带着浓重的忧虑。 可他并没有责怪项寓的意思,这事本就是他的错,是他对不住她。 她不该向他道歉的…… 高大殿堂下的檐铃纹丝不动。 谭廷在凝滞了的空气中,目光落在低头同他道歉的妻子身上,心口莫名闷到发慌。 他抿嘴沉默,伸手去扶她,可她又在他碰到她的一瞬,不着痕迹地退开了。 谭廷心口发闷到了极点。 他之前一直没找到同她道歉的机会,而她似乎也无意听到这些,有些话在心里一直没说。 但如今他晓得,这些话该从他口中说出来的,不管她听不听,他都该说出来。 “你不用替寓哥儿道歉,寓哥儿说这些都是应该。此事本就是谭家的不是,更是我的不是。” 他微顿,看住了她,“让你受委屈了。” 他这句徘徊在心口多时的话,终于说出了口。 只是项宜却在这致歉里,不由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谭廷知道她约莫又没想到,只是项寓在这时却冷哼一声,“然后呢?” 他问了,谭廷目光越发定在她身上。 他想补偿她,只是怕她不肯要...... 项寓像是读懂了他的想法一般,又是一声冷哼,“我们项家虽穷,却也不缺你们谭家这两个钱!” “项寓!”她叫住项寓。 谭廷在这姐弟二人各异的神色中,默了默,他口气坦然。 “寓哥儿想要我如何做,只管说便是。” 项寓听了,恨不能回答他“请谭家大爷立时与我姐和离”,可在长姐严厉的神色里,只恨声吐了一句。 “明日,我要带我姐回项家!”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23章 第 23 章 暮色渐起,西天红霞映着琉璃瓦下的寺庙。 杨蓁还在方才的震惊里。 她道,“我早就觉得大嫂脾性着实太好了,好在她那位胞弟是个有脾气的,又肯替长姐出头。” 她啧啧,“可惜大嫂没让那项寓把话说完,不过大哥也应了让大嫂回娘家的事。” 谭建在旁吃着压惊茶。 项寓说的话已经够厉害了,若是让项寓把话说完,他都不敢想自己的大哥是什么脸色。 至于大嫂回娘家的事,他记得大嫂上一次回娘家,还是回门的时候。 那时大哥要进京赶考,并未三朝回门,后来大哥进京之后,大嫂才择了个日子,自己回娘家小住了半月。 之后就再也没有了。 谭建叹气,却见自家娘子兴致盎然地,还在推崇项寓方才怒发为姐的表现。 他非常怀疑自家娘子不是杨家人,也不是谭家人。 她是项家人吧? 念头未落,她就叫了他。 “咱们去大嫂他们的客院吧。” 谭建呛住了,压惊茶把他呛得说不出话,顺了半天胸口,才道。 “娘子,这合适吗?” “合适。”她从小榻上跳了下来,“你要是不去,我可就自己去了?” 谭建咳了两声,看着风风火火出了门的自家娘子,不得不跟了上去。 ...... 红霞消散,夜幕四起,寺院零星的灯火闪烁着佛寺静谧的光芒。 项家人落脚的客院,院子里静悄悄的,项宜姐弟在房里说话。 项寓的气还没消下去,抱臂生气。 项宜叹气。 “我的账干干净净,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反倒是那些跳梁小丑在自掘坟墓。” 她看着弟弟少年人脸上的凌厉,又劝他,“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但若你再因为此事,与谭家大爷闹僵,岂不是因小失大?” 她说着,眸光微动。 “女子不能科举,项家也没有除你以外的第二个男子了,你要记住你最该做的是什么,就不会因为这点小事生气。” 项寓嘴角抿下了不甘。 长姐自来都是隐忍的性子,她想要的不是旁的,是项家能立起来,能恢复清白的名声。 客房里的气氛沉了下来。 项宁看着长姐和项寓,默默在三人中间点了一支安神香。 安神香味道沉静,白色的烟气慢慢升起,房中气氛又渐渐缓了下来。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有了敲门声。 三人起身去看,看到了门外的谭廷和正吉。 谭廷到了此处,三人都没想到。 项寓好不容易松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项宁亦是目露戒备。 谭廷顿了顿,倒看见项宜向前走了过来,她仍旧穿着素白的长袄,只是身上染了些安神香的沉静味道,香气与她周身气质莫名相符。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到了此处,或许是云霞正好,又或许是旁的。 但他眼下看见她安静在此,突然想跟她,单独说几句话。 他薄唇微动,只是在看着项寓和项宁戒备的神色,谭廷不知怎么开口。 他只能默默看向他的妻子,可她并不知他要做什么,反而在他的眼神里问了一句。 “大爷怎么过来了?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一听要吩咐事情,项寓脸色更难看了,连乖巧如项宁也绷了脸,他们对着他,仿佛他是要折磨他们长姐的洪水猛兽。 小院里的紧张之气盘旋而起。 谭廷默默叹气。 他说无事,目光转了转,又落在项宜身上。 “今岁天寒,山上更要冷几分,不知你们是否住得惯。” 安螺寺给谭家留的客院,和项寓他们定的客院,相差不小,前者可以烧起地龙,后者却只能用炭盆取暖。 谭廷原本的意思,是将项寓项宁都接到谭家定的客院里来,可今日下晌这般一闹,别说项寓项宁了,连项宜都走了。 他这么问了,项寓哼了一声,要说什么,被项宜眼神压了下去,项宁乖巧些,没有开口,但脸上的戒备之色半点没消减。 最后是项宜开了口。 她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嗓音亦是一贯的平静。 “多谢大爷关心。” 比起项寓的排斥、项宁的戒备,她这般毫无变化地应对,让谭廷本想同她单独说两句话的想法,越发不知怎么开口。 他默然看着她,而她则目光微转落向旁处。 别说单独说话,连目光都毫无交集。 谭廷口中发苦,正这时,院外又多了一阵脚步声。 杨蓁和谭建也到了。 项家临时落脚的客院热闹了一来。 谭廷看着满院子的人,他想同她单独说几句话的想法,是完全不可能了。 他不快,瞥了谭建一眼。 谭建哪里想到自己大哥也在,又被大哥一瞥,小心肝抖了一抖。 倒是杨蓁毫无察觉气氛的紧张,跟项家人一见如故似得,同项寓项宁各认识了一番,尤其见项宁乖巧白净,甚是喜欢。 女人之间甚是和谐,只是院中男人却气氛紧张。 谭建既不敢打扰自家哥哥,也不敢招惹项家弟弟,只敢跟项宜低声问了一句。 “大嫂真回娘家啊?” 不想他话一出,嫂子还没说话,项寓一眼瞪了过来。 谭建都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而他拢共就说了一句话...... 还是项宜解了他的场,温声道。 “嗯,回去小住几日。” 谭建“哦”了一声,小心点着头,他想问嫂子几天回来,但在项寓眼神里没敢问。 但他大哥在这时开了口。 “几日回来?” 听他这般问了,项宜想了想,“大爷看三日可成?” 毕竟腊月里事情繁多。 但她这说法,立刻惹得项寓皱了眉,项宁也忍不住道。 “三日的话,姐姐还要来回一趟,也太辛苦了吧?” 话里透着小姑娘心疼长姐的不满。 谭廷只好改了口,“那就五日吧。” 他多添了两天,一来不想让妻太过奔波,二来不愿让项家姐弟不满的情绪太重。 谁想项寓直接冷哼出了声。 “只怕五十日,谭大人也不在意吧?” 毕竟他三年都没回过家了,妻子对他来说,有什么重要? 这话呛人得厉害。 谭建被吓傻在了当场。 他觉得别说是自己了,就是整个谭家,整个清崡县乃至宁南府,也没人敢跟他大哥说句这样的话。 杨蓁却越看项家的双胞胎姐弟越顺眼了。 项宜连忙眼神警告项寓不许再乱说话。 谭廷左右都不是,最后只能道,“那就四日吧,”他看向项宜,“四日后我去青舟接你。” 项宜从未设想过他来接自己。 她想,因着谭家查了自己账目的事情,谭廷已经对项寓有颇多容忍。 但她和谭廷之间的关系,远不至于此。 这位谭家大爷,约莫只是客气一句而已。 她摇了摇头,“天寒地冻,妾身自己回去即可,大爷不必多费周章了。” 项寓闻言又要说话。 这次谭廷在他之前开了口。 夜幕下的山风里,项宜一身白裳如随山风轻飘如云。 谭廷深看了她一眼。 “要的。” 项寓没了话,倒是项宜着实顿了一顿。 * 七天的水路,项寓和项宜都没答应,谭廷只好着主持取消,陪着他们斋戒了一日,为梁氏点了长明灯。 腊月初九一过,项寓就带着项宜回了青舟他们的宿处。 谭廷许了四日,自然不能再留,只能同谭建和杨蓁一道返回了清崡谭家。 走的时候四个人,只回来了三个,赵氏听说吃了一惊,又听说项宜要回家四日,止不住头疼了起来。 “年前事情多的不行,怎么可巧在这个时候回娘家了?” 谭廷知道自己这位姨母不喜这些族中事,她本没有头痛的毛病,嫁过来之后管了几年家,才平添了这病的。 谭廷不欲让她因此责怪项宜,便道是自己让项宜回去的。 “若是母亲疲累,便由儿子来料理几天。” “这怎么行?哪有一族宗子料理族中庶务杂事的?” 赵氏上面还有德高望重的族老们,她可不能坏了规矩。 她不由看向刚娶进门的二儿媳妇。 杨蓁见她看过来,眼睛一亮,兴奋道。 “母亲让我帮忙管家吗?我在我娘身边看过几天,虽然我娘嫌我笨,但我觉得我可以试试手。” 赵氏差点呛着。 她赶紧说算了,要真让二儿媳妇接手了,只怕她的头痛要更厉害了。 “罢了罢了,不过四日我且应对吧。” * 青舟项家二进小院,热闹喜庆堪比过年。 镇子里年货都摆了出来,什么蜜枣瓜子甜球苏糕,姐弟三人买了一大堆回来。 邻里听闻项家的长姐、清崡谭氏的宗妇回来了,一个个跑过来看。 他们见到项宜,看到她没有绫罗绸缎,没有满头珠翠,也没有奴仆成群。 她就站在院子里,平易近人地拿了点心招待他们。 邻人皆惊讶。 他们这儿也有世族,远一点的有平泽邱氏,当家老爷夫人富贵的连走路都喘气;近一点的住着四大家族之一、凤岭陈氏的旁枝,那些人最坏,从不拿正眼瞧人不说,只想榨干他们的地、他们的田...... 但这位清崡谭氏的宗妇,好像完全不一样啊。 他们不好意思只吃项家的东西,也都拿了茶水果子过来。 来往之间,居于镇子边缘的项家,反而成了全镇最热闹的地方。 ..... 至于清崡谭家,冷清里透着混乱,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 《缔婚》法采,首发晋江文学城。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24章 第 24 章 清崡谭家,冷清里透着些许混乱。 赵氏久不掌家,此番项宜突然回了娘家,她连吃饭睡觉都不如往日踏实了,撑着发疼的脑袋理事。 谭建也不敢再跟他哥对眼神,就怕嫂子回娘家了,连替他在他哥面前解围的人都没有。 家中的仆从门听说项氏夫人归宁四日,也都甚是意外,有些人办事怠慢了,有些人则没了主见,还有些棘手的事情只能排队等着赵氏慢慢处置。 而谭廷这两日回了正院,正院一如既往的安静。 只是在这安静里,让人倍感冷清荒芜。 这日他干脆去了外院书房,路过门前时,听到有族人同门房说话。 是一对年轻夫妻带着孩子,谭廷隐约记得是族里不甚富庶的一户,住在清崡下面的小镇子上,他离家进京的前一年,这对夫妻生了个孩子,那孩子是早产儿,族里派了老练的稳婆、大夫过去,才把大人孩子都保住。 当下他听见那夫妻两人问门房,“宗家夫人真不在家吗?我们住的远,不知夫人不在家的消息,来的不巧了。” 两人可惜不已,怀里抱着的孩子小脸冻得通红。 谭廷走了过去。 两夫妻见了他,连忙同他行礼,谭廷点头回礼,让门房将他们领进门来,又让人给小孩子盛了一碗热粥水,才问了一句。 “来寻夫人,是有什么事?” 那夫妻两并不绕圈,径直说是来道谢的。 妻子给孩子喂粥水,丈夫跟谭廷道,“......这孩子因着是早产身子虚,得了那病便整宿整宿地发烧,镇里县里的郎中都看了,都说没救了,我们夫妻没办法了,来宗家求项氏夫人帮忙请位厉害的郎中看看。” 他说项氏夫人可不是请了一位郎中,而是前后让人帮这孩子请了六位府里的大夫,最后的那位大夫是京中太医的门徒,经验丰富,开的药终于对了症,眼下小孩那病已经痊愈了,趁着年节来给项氏夫人道谢。 “我们夫妻本都不抱什么希望了,若不是夫人不肯放弃,前后请了六位大夫到家里给孩子治病,这孩子是再保不住的!所以才来给夫人道谢,让孩子给夫人磕个头。” 他说完,那孩子刚好也狼吞虎咽地吃了一碗热粥,看着小孩虎头虎脑的样子,当真是痊愈了的样子。 谭廷听着,脑海中禁不住浮现那人坐在花厅里,不紧不慢地理事的样子。 他眸色柔和了下来,吩咐了正吉一声,让正吉拿了大红荷包装了一把碎银子,给了孩子。 那夫妻吓了一跳。 “宗家大爷使不得!我们是来感谢宗家夫人的,没见到夫人的面,怎还能收宗家的银子?” 谭廷说不打紧,“是给孩子的压岁钱。” 两夫妻还要推拒,被谭廷抬手止了。 他想了想,又道,“夫人眼下回娘家去了,你们不若过些日再来,给夫人当面道谢吧。” 两夫妻连声应下,又让小孩子给宗家大爷磕头拜年,才离了去。 谭廷看着夫妻两个带着虎头虎脑的小孩走远,神情越发柔和了下来。 他信步回了书房,坐在书案前又想起那夫妻两人说得话。 他们都已不抱希望了,项氏夫人也没有放弃,连番请了六位大夫给孩子看病...... 念及此,他不由地向西面看了过去,从清崡县再往西没多远,便是青舟的地界了。 只是这个时候,正吉通报了一声。 “爷,二爷来了。” 他一抬头,看到了缩头缩脑的弟弟。 这两日,他可真是好生拜读了一番亲弟弟的文章,那文章看得人都要上了火,当下见谭建便没什么好气。 谭建绷着嘴巴不敢说话。 大嫂不在家的这两日,大哥的威压越发深重了,前两天把他训斥的狗血淋头。 不过今日,谭建小心看着自家大哥,大哥好似没有再训斥他的意思。 只是看了他今日做的文章,哼了一声,“不可懒惰,年前再做十篇文章来。” 谭建眼睛一亮。 这个意思是,他今日写的还行?! 他忍不住雀跃,只是想到还要做十篇,又雀跃不起来了,老老实实应了,连忙退了下去。 * 青舟项家。 白日里邻人都来窜门,项家热闹的不行,到了晚间才终于消停了几分。 项寓在自己的厢房做文章,一篇一气呵成写完,前半张纸的墨迹还没干透。 少年人立在桌前,看着自己刚做完的文章,心下沉了下来。 若说之前,先生们不许他参加明岁的秋闱,他作了文章自证,多少有些赌气的意思,那么如今,他真的想要拿下这场秋闱。 只有他中了举,才能将长姐接回家,让长姐不必再在谭家受委屈,能挺胸抬头地跟那谭家大爷和离。 项寓想着,又从旁拿了本书过来,准备将这几年各省的时文再研习几篇。 他想得入神,没留意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直到一碗热腾腾的安神汤放到了他书案上。 “长姐什么时候来的?”项寓才刚发现。 项宜温柔地笑笑,看了看弟弟手下刚翻开的厚厚的书。 “天色不早了,你今日都学了一整日了,也该歇歇了。” 项寓总觉得不够。 若此番乡试不能中举,下次就要三年后了。 都说他年岁小,三年再三年也没什么,但是他姐姐耗不起,他不想让长姐把青春年少的这几年,都耽误在了没人在意她的谭家,耽误在那谭家大爷身上。 他说没事,“再看几篇就睡了。” 他心里怎么想,项宜怎可能不知道,她想劝弟弟说自己没关系,在谭家的日子不算好但也不算坏。 可她也很清楚,弟弟想让她过得并不是这样不好不坏的日子,就如同她想让弟弟举业顺利、妹妹身子康健一样,弟弟妹妹也想让她顺心快乐。 项宜柔和的眸光中闪过一瞬的湿意。 “可再怎么样,也要仔细身子,仔细眼睛,熬坏了自己就得不偿失了。” “长姐放心,”少年郎挺直了脊背,“我可不似宁宁那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夜里还看不见东西......” 这话话音没落,刚摸到门外的人气呼呼地闯了进来。 “项寓,你怎么背地里说我坏话?!” 项寓被发现了,也不在意,反而笑了一声,“难道说错了?” 小姑娘气得瞪眼,她一把拉了项宜的胳膊,“长姐你看,项寓对我一点都不恭敬!他都不叫我二姐!” 有她这么一打岔,项宜方才眼中的湿意散了个一干二净。 她说项寓确实不尊敬二姐,就算只比他早出生半刻钟,这姐弟名分也定下来了。 “寓哥儿该罚。”她看了一眼项宁,“宁宁说罚什么吧。” 小姑娘水亮的眼睛笑眯了起来,“听邻人说明日镇上有集市,就罚寓哥儿不许读书了,与长姐和我一道去集市。” 项寓张口要不同意,却听项宁又说了一句,“长姐好久没逛过这般集市了吧。” 项宜想了想,“是好久了。” 她这般说,项寓拒绝的话径直咽了下去。 “好吧,好吧,”他瞥了项宁一眼,“就你会出主意。” 项宁立刻又拉了项宜,“长姐你看,他又不叫我二姐了!” 项宜被弟弟妹妹闹腾了这么一阵,不由地眼角眉梢都染了笑意。 如果每天都能和弟妹一起过这样的日子,该多好啊...... * 翌日天上飘了一阵小雪,幸而没有鹅毛般地大片飘下。 谭建被刮在脸上的冷风,刺得脸疼。 他本来是同杨蓁说好,今天要带着她吃一种清崡本地的小吃。 一想到她若是喜欢吃,必定开心的眼睛弯弯眯起来,谭建心跳就砰砰地加快。 他料想,大哥是一定不懂这种砰然心动的感觉的,也不敢同大哥说,只想偷偷地带着杨蓁溜出去,不想今日还是被大哥薅住了...... 谭建的心动几乎要变成了心死,只是看大哥这两日情绪不太好的样子,生怕大哥再留他做文章,便提了一嘴给五老太爷拜年的事情。 五老太爷是故去的三老太爷的胞弟,也是如今族里辈分最高、名望也是最高的族老,不过他老人家并不在清崡县城,而是在临近的永修县颐养天年。 他小声提醒了一声。 “大哥,年前不去五老太爷处了吗?” 谭廷还真就被他提醒到了,想到近来世族与庶族之间隐隐不稳的局势,或许该听听长辈的意思。 他翻了翻黄历,便道。 “今日是个宜拜访的好日子,你随我同去。” 谭建直接傻了眼。 可他不敢违抗兄令,只怕回来更没有好日子过,只能溺死在书山学海里,所以特别抱歉地跟杨蓁改期,陪着他大哥风里雪里地去了永修县。 谁能想到,这好日子五老太爷竟不在家,同道观里的老道士寻仙访道去了,约莫还得两三日才得回。 谭建又觉得自己还有机会了。 谁想到,路上竟遇上十几个青舟书院的学子,在江边即兴做文章,偏那些文章做得,还真就不比他差。 谭建怕了,小心翼翼地看了自家大哥一眼,不想大哥前后听了听那些青舟学子的文章,静默了半晌,目光往青舟的方向看了几息,然后调转了马头,低声道了一句。 “你该去青舟读读文章。” 青舟哪儿?县城、书院还是项家? 大哥一贯寡言,谭建只能骑马跟在后面。 他们没有去县城,往书院的方向走了没多远,停在了山脚下的镇子里。 谭建想如果自己没记错,这是不是项家暂住的地方? 只是进了镇子没多远,谭建就被安置在了书肆里。 书肆里代卖着书院学子写的文章,大哥果然让他来读青舟的文章。 只是大哥自己似乎对这些文章无意,翻了几篇文章便起了身,但是什么也没说,负手缓步出了门去。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25章 第 25 章 项家典下的小院在镇子的另一头,但镇子不大,从这头走到那头不过两三刻钟的工夫。 距离谭廷说好了接项宜回来的日子,尚且不到。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转到了这里,约莫是因为天太冷,又或者谭建不争气,写文章都写不过青舟书院的学生吧...... 人潮川流涌动。 腊月里的集市格外热闹,路边卖花灯、炮竹、春联、年画的,将地面衬得红彤彤的,连路人脸上都洋溢着红色的喜悦。 谭廷本被人群拥着向镇子的另一头走去,然而目光掠过路的另一边时,他脚步陡然顿住了。 后面的人差点撞到了他身上,谭廷没有留意,正正看向到对面说笑着走过姐弟三个人。 左边的项寓穿了一身宝蓝的长袍,穿在身上还有成衣的折痕,是件新衣裳,但约莫因为花费有限,料子差了些。 右边的项宁身子单薄,里外裹了两层棉衣,外头的也是件崭新的红色小袄,样式是前些年的,不过小姑娘花一般的年纪,穿什么都好看。 而在项宁和项寓中间的那个人,今日终于换下了原本的素色衣衫。 那是件藕荷色的崭新长袄,花色样式都不出挑,可十分和她的身,稍显艳丽的颜色衬得她脸庞似也明艳了起来。 在谭家的时候,她除了几只随意的簪花就是银簪,他送的那三套金丝珍珠的头面,她这两日还没曾戴过。 但她今日梳了不常见的发髻,用一只热闹拥挤的红梅簪在了鬓边。 不知道项宁说了什么,她笑了起来,红润的唇色与鬓边的红梅相互映照。 莫名地,谭廷立着没动,目光一错不错地看了不知几息。 身边的人群仍如浪潮涌动着,倒是那姐弟三人,短暂地停在了路边的糕点摊子前。 那糕点摊子的推车上,林林总总地摆了许多样式的糕点,听摊主给他们介绍,都是临近府县有名气的点心。 摊主说着,点到了一个黄色上有一点红的点心。 “这是隔壁清崡县的点红糕,好吃着呢,客官们要不要来点?” 话没说完,项寓直接哼了一声。 “我是绝不会吃清崡的点心。” 他突然出声把摊主噎了一下,“这、这是为何?” 谭廷在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站着,听见他语气不善地道。 “我一听到清崡便浑身来气,尤其清崡谭氏,尤其那位宗家大爷。” 摊主完全搞不清情况,一脸发懵地都不知道怎么接话。 不远处的谭廷倒是都听见了。 他沉默着,越发停留在了人群里。 他的目光落在了藕荷色衣衫的那个人身上。 她并没有看到他,只是轻瞥了项寓一眼,低声说了一句“好了”。 “何必因为旁人让自己不快?” 她眉眼无波地说着,然后叫了项宁项寓,“走吧。” 姐弟三人转身离开。 寒风无法从拥挤的人潮中穿梭,谭廷感到了四面八方挤压而来的闷滞感。 他耳边一直回响着她的那句话。 “何必因为旁人让自己不快?” 旁人...... * 谭建觉得自己完了,大哥回程路上的脸色更差了。 他战战兢兢等着挨训,不过大哥一直抿着嘴,一句话都不肯说,闷声打马回了家。 他甚至都不知道大哥在青舟小镇上发生了什么,不过从京里回来的人送了信过来,大哥无暇顾及他,谭建有惊无险地告退了。 是李程允的信。 谭廷在上次的回信里,只简单回应两句关于太子身边道人的事情,不想这次李程允的回信里,再次提及了那道人。 李程允所在的槐宁李氏,比不得当世四大家族之一的槐川李氏位高权重,更确切的消息李程允并不能拿得到。 但他猜测那道人可能确实是去随同查案了,因为朝中上折子请太子与此人保持距离的官员突然多了起来,更有人说钦天监星象有异,剑指有妖道要祸乱朝纲。 那道人在太子身边也有些年头了,不想此时突然掀起了浪来。 李程允在信中猜测道士可能真要在朝堂掀起风浪,只不过眼下没有人知道道士如今在什么地方。 谭廷想起了上次李程允信中的担忧,年后朝堂甚至整个朝野可能要起变了。 窗外的风咣咣铛铛地吹着门窗,谭廷沉思半晌,才提笔写了回信。 * 青舟项家。 突然有个镖师来送了个消息。 消息是带给项寓的,项宜在院中瞧着项寓得了消息,眉头拧了起来,待镖师一走,便将他叫了过来。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义兄的事?” 项寓点了点头。 之前笔墨铺子失了联系,他留了个心眼,让前去开封的镖师替他留意。 方才那位镖师来告诉他,那个笔墨铺子被官府查封了,道是有越狱的犯人流窜此处。 这约莫是个借口,但笔墨铺子被查封也是真的。 项寓问项宜,“长姐,义兄的事怎么办?” 项宜沉默,抬头看向了灰蒙蒙的天,乌云层层压下,看来是要下雪了,只是不知道这雪何时落下来。 她让项寓不要再盯着笔墨铺子。 “在官府查封之前,义兄便已经断了那条路,想来以义兄的谋算早就有所准备。既然如此,我们万不可让人发现端倪,平白让他增添烦扰。” 她说着,深吸一口寒气,慢慢呼了出来。 “义兄眼下不知在何处,但若是需要我们姐弟相帮,自然会出现,我们届时再尽力而为不迟。” 项寓连声应了下来,项宜却又想到了另外的,低声说了一句。 “义兄未必以旧日姓名出现,兴许会用别名,比如......盛故。” ...... 项宜归宁的第五日一早,项寓就摆了一张大臭脸。 项宁坐在项宜身边,“长姐以后每隔几月便回家小住几日吧,长姐不用出面,让阿寓去跟谭家大爷说。” 前两次,项寓在谭家那位大爷面前说话不客气,那位大爷都没有什么表示,项宁项寓约莫都以为可以提一些要求了。 不过项宜不这样认为。 前两次都是因为谭家大爷对自己所为失当心怀愧疚,所以项寓放肆他也没说什么。 只是他能容忍项寓一次两次,还能次次都容忍吗? 项宜很清楚,她和那位谭家大爷的关系,根本不至于此。 她让项宁项寓都不要乱说话,简单收拾了一下行装,心道谭家大爷虽然说要来,但也不一定,也许只是打发管事过来一趟,不过无论如何,约莫都要到下晌才来。 不想她刚收拾了东西,同弟弟妹妹吃了早饭,一阵车马声就到了门外。 项寓没什么好脸色地开了门,项宜一眼看到了穿着褐色长袍的男人。 不止他一人来了,竟然带着谭建和杨蓁一起到了。 小镇子拢共巴掌大小,晨起的炊烟还没散去,一行车队突然而至,陡然就热闹了起来,仿佛是谁家姑娘出嫁的排场。 项宜愣在院子里半晌没说出话来。 反倒是谭廷,不知道是不是已经习惯于她的不解和惊讶,只是压了压唇角。 不管怎样,他希望可以与她慢慢地拉近一些距离,这本也是他该为她做的。 念及此,他神色又缓了下来,迎着她疑惑的目光,走上前来接她回家。 * 谭家田庄。 谭蓉自被人故意吓唬了之后,赵氏便一直将她圈在府里,怕再有什么冲撞了她。 戏班子来时萃酒楼唱戏她没去,安螺寺施粥她也没去,如此也就罢了,赵氏前段日子开始替她相亲,此番还真拿到了几幅世家子弟的画像。 谭蓉本是带着些羞涩去看画像的,但越看越面如菜色。 这些世家子弟都相貌死板,只有一二相貌尚可的,赵氏嫌弃出身差了些,便放去了一旁,反而挑件了那相貌着实平平的,一脸满意。 谭蓉暗暗郁闷,话本子上的男子一个赛一个相貌好,怎地到了脸前,没有一个能看得过去的? 她越发闷得发慌,说要去田庄消遣几日。 赵氏自然依着她,只是让她不要在田庄耽搁太久,消遣两三日便回来。 谭蓉是应下了,但心里想着多玩几天也不打紧,不想到了田庄第二天夜里,竟然听见不远处的山头里有虎啸声。 这可不止她一个人听见了,田庄里不少人都听见了,一庄子人半夜都起身挑了火把。 这庄子外的山头里,多少年都没有老虎了,突然有虎啸声,谭蓉吓得小半宿没敢睡觉,让婢女全都陪在身侧。 好在一夜无恙,待到翌日天亮,谭蓉便呆不住了,连忙让婢女收拾了行装,又挑了几个健壮的庄户一路送她回府。 谁想刚出了田庄没多远,到了那山脚下的时候,本已消失的虎啸声突然又冒了出来。 庄户们齐齐持了棍棒,谭蓉吓得冷汗都落下来了。 但那虎啸声没几息就变了腔调,自凶猛变成了哀嚎,再接声音渐远了,很快消散不见了。 庄户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猜测,“难道是有打虎英雄出现,将老虎打跑了?” 谭蓉一听,来了几分精神。 “这附近有打虎英雄?” 庄户们都道没听说,“兴许是过路的英雄?” 这话话音未落,远处山间突然传来了呼声,众人齐齐看了过去。 只见不远处的林木道中,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扶着一个身着绛紫色锦袍的青年缓步下山。 青年身材修长,发丝有些许凌乱,左手捂着胸口,身形微弯,但众人皆看到了他右手上提着一把剑。 那剑寒光逼人,然而剑身之上赤目的血滴滴答答落了下来。 只一瞬,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什么。 是不是此人提剑赶走了山间大虫?! 庄户们见状连忙上前接应,谭蓉暂留马车中未动,可目光却一直落在那人身上。 小厮和庄户们齐齐搀扶着那人走了过来。 男人似是受了伤,脸色略白了几分,额边散落的一缕碎发轻晃,只是尽管衣衫狼狈,可俊美的脸上却不见慌乱,嘴角噙着一抹浑然不觉的笑意。 或是疲累,或是伤口在痛,他一直半闭着眼睛,直到走近了马车附近,一双眼睛才慢慢睁开了来。 谭蓉蓦然看住了。 男人一双眼眸行似桃花,瞳里映着天光,他目光恰落了过来,谭蓉心下陡然一跳,匆忙放下了车帘。 庄户们已在问,是否是他提剑赶走了老虎。 他只笑了一声,点了点头,轻描淡写地,“那虎吃了我两剑,虽说跑了,但也难以兴风作浪,诸位放心吧。” 田庄众人听着,禁不住欢呼了起来。 谭蓉在马车里,她嘴角止不住翘了起来。 她可以想象到车外的那般的青年,如何剑法卓然重伤老虎,神兵天降赶走猛兽的样子。 只是她不好意思下车去,在车内清了一声嗓子。 外面的庄户们连忙安静下来,有人低声同那青年解释,“这是我们家大小姐。” 那人听了,脚步似是向后守礼地一退,道了一句“惊扰了”。 他这般守礼,谭蓉忍不住道,“感谢壮士为我等赶走大虫,着实辛苦了,我观壮士身上受了伤,不若到我谭家田庄上休歇养伤,不知可否?” 男人嗓音醇醇,“多谢小姐好意。” 谭蓉在他的嗓音中,越发心跳快了几分,这才问了一句。 “不知壮士如何称呼?” 风吹起车帘些许,谭蓉在缝隙里恰看到了青年的脸庞。 他嘴角仍旧挂着波澜不惊的笑意,桃花眼眼帘微掀地看了过来。 “在下姓盛,单名一个故字。”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26章 第 26 章【三章合一】 从维平府青舟县返回宁南清崡的路程并不算太远。 杨蓁难得出门一次,抓住机会沿路耍玩,她本是与项宜一起坐在马车上,但见谭建骑在马上甚是快活,便也要骑马。 不过一行骑马的人有限,杨蓁要骑,便要有人下马上车,偏骑马的都是男子,若是随便让人下来与项宜一起坐马车,并不合适。 但她心里有数,在谭建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问了骑在黑骏马上的大哥谭廷。 “大哥的马能借我骑一会吗?” 这话,打死谭建也不敢说出口。 但他看到杨蓁说了,大哥的目光往马车上落了落,便应了。 谭建飞快地眨了眨眼,悟了一下。 大哥是不是也想和嫂子一起坐马车呢? 谭建突然觉得自家娘子比自己靠谱。 只是谭建看着大哥已下了马,准备与杨蓁互换坐到马车里,不想她又同车内的大嫂说了一句。 “大嫂也去骑马吧,把谭建也换下来。” 谭建差点没从马上掉下来。 他看见大哥掀车帘的手也顿了顿,好在大嫂没有应下,轻声说了一句。 “我不太会骑马,你们骑吧。” 杨蓁只好道下次教大嫂骑马,便上了黑骏马。 谭廷撩了车帘,甫一要上车,便见原本好生坐着的人,要改坐到另一边去。 “不必动了。”他说了这四个字,坐到了她对面。 车内空间狭小,和暖的空气有些许闷。 她在他进车之后,便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 谭廷也没有出声,静坐在她对面。 车外的杨蓁骑上了马,发出欢快的声音,谭建也跟着她逐渐话多了起来,衬得车内越发安静。 从前,他们都习惯于这样的气氛,只是现下,谭廷不知怎么,总想同她说两句什么,打破这样的安静。 但,是问她在娘家过得好不好,还是问她回到谭家又什么打算,又或者突然地问她有什么喜好...... 没有一个合适。 谭廷竟找不到与自己的妻子可以开口的话题。 他叹气。 一行人继续稳稳当当地走在返回清崡的路上。 清崡青舟一带,并无高山峻岭,但沿路也有山丘些许,因着有世家大族聚居,沿路多年并无什么山匪水贼,颇为安泰。 谭廷一行走着,风大了起来,马在寒风里前行艰难,他干脆下令在山丘间的避风处歇息。 众人并无异议,只有杨蓁说了一句,“在山间歇息,会不会遇上山匪啊?” 谭建笑了一声,同她摇了摇头。 “这些山头上并无山匪安营扎寨,若是旁的匪贼埋伏此地,光自身消耗便无力抢劫了,哪会有人这么笨?” 杨蓁听他说得有理,刚要夸一句,“原来二爷并非不学无术”,就听见山间突然传来一阵急哨声。 下一息,两边山坡的树丛间突然蹿出十数人,呼喊着提着刀枪奔了下来。 马车里,项宜正趁着马车停下,低头喝水。 谭廷呼听车外喧闹起来,便是一愣,接着只听一道破风之声,径直袭来。 男人一把扣住项宜手臂,将她向一旁带去。 项宜手中的水陡然泼了出来,而就在这时,有利箭从谭廷身后的车窗里穿进来,擦着他的手臂射到了对面的车身上。 那正是项宜方才背靠的地方。 项宜惊魂甫定地被人半圈在臂弯里,抬头向他看去,与他发沉的目光对了上来。 目光触及的一瞬,两人在陡然拉进的距离里,呼吸相接。 然而下一息,外面彻底乱了起来。 谭廷神色发沉,只说了四个字“你留在此”,便抽出马车座位下常备的剑,转身跳下了马车。 谭家此番来接项宜的人不少,尤其多是谭家护院,那伙匪贼虽然出其不意,但很快就居于了下风。 如此这般又过了一刻钟的工夫,那些人眼看着根本不敌谭家车队,当头的人急急一声哨响,一众匪贼竟慌不择路地撤退了去。 谭家护院还要追逐,被谭廷谨慎止住了。 这伙贼人完全不知从何而来,他们追过去,要么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就算不是,也可能令这群受伤的匪贼破釜沉舟与他们再战。 对战不是目的,目的是安全返程。 他立时让人调整车马队伍,又问了受伤的情况。 这伙匪贼武艺不精,谭氏众人只有部分因着最初他们偷袭,受了些轻伤。 谭建护着杨蓁,也受了点皮肉小伤,倒是杨蓁动手与匪贼过了几招,此时还在兴头上。 “这群匪贼当真奇怪,几个壮汉在我手下过几招都不成。看着气势汹汹,但就这样被咱们打跑了。” 谭建心道,世家规矩颇多,像他这样被要求习武的,都未必能在自己娘子手下过几招,别说那些人了。 他琢磨着,“看着不像是正经土匪。” 谭廷看着也不像,只是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袭击一过,他下意识先回了马车。 他刚走过去,就见车帘掀开了来。 她神色无恙,反倒瞧了瞧他。 “大爷无事吧?” 她难得主动地说了一句,非是平日里的那些话。 谭廷禁不住心下一缓,嗓音自己也未察觉地温和了下来。 “我没事,你可好?” 她闻言轻轻点了点头,只是也没再同他多言了,又去询问谭建杨蓁他们。 众人无甚大碍,不过此地实在不能久留,谭廷立时下令出发,早早返回清崡。 可惜天不遂人愿,寒风卷着地上的草木砂石,逆向而来,一行人走了半晌也才走了没多远的路程,再看天上阴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雪了。 但路途走了半程,继续前进也不是,返回也不是。 项宜忍不住道,“不若寻一村庄暂时歇脚。” 风停了就继续走,若是当真下了雨雪,便借宿一晚。 她这想法与谭廷所想一样,男人点了点头,让人前去探路,不时探到了前方五里地处有个唤作柳阳庄的小村庄。 村口栽着三颗大柳树,谭廷他们到的时候,连着敲了几家的门都没人应,之后见着村里的小孩子问了问,才道大人们去里长家里说话去了。 小孩子们知道的不多,都在避风的地上写写画画,项宜瞧着,拿了一袋子糖给他们吃。 谭廷则派人去了里长家里,问风雪天可能在村子里落脚。 里长并无推拒,让人指了一户家中无人的宽敞院子给他们暂歇。 下晌的风一阵大过一阵,待到风好不容易停了,雨夹雪又落了下来。 谭廷一行彻底断绝了今日回家的念头,只能借宿柳阳村。 项宜着乔荇跟村人借了些草药来,只道是路上有人被风出得摔下马受了伤。 村人倒也好说话,给了他们不少草药。 谭廷看着她仔细看了众人的伤情,将草药一一分给了众人,最后手里还留了一份。 “大爷也被箭矢擦伤了吧,可需我替大爷上药?” 谭廷还以为她并没有发现自己的擦伤,眼下听她这般说,眸光更柔和了下来。 “好。” 两人住了小院的东厢房,回到厢房里,项宜便把谭廷的袖口扯开了些许,将他被利箭擦伤的伤口露了出来。 她将草药细细研磨了一番,先替他清理了伤口上的污秽,才轻轻将草药敷了上去。 草药对新伤颇为刺激,只是谭廷自然不会因此唏嘘甚至皱眉,他只是看着她手下极轻地替他处理了伤口,最后用一条白帕子帮他系了起来。 她的动作没有一丝笨拙,柔和地似风吹动天边悠悠白云。 她身上有种令人心安的感觉,谭廷不知怎么,直到她利落地做完事离开,才回了神。 她在另一边净手,他掀起眼帘多看了她几眼,见她今日也穿着那天他在小镇街市上见到的那件藕荷色新长袄,只是比起那日她神色上的些许轻快与跳跃,今日显得平静了许多。 鬓边自然也没有那枝热闹秀丽的红梅了。 谭廷抿了抿唇,外面传来乔荇的回禀声,道是杨蓁处理不好谭建的伤口,只能来请大嫂。 说话间,就听见了谭建的痛呼声。 项宜手净到一半,匆匆擦了擦,就赶紧过去了。 西厢房,谭建眼泪都快冒出来了,“娘子,求求你,别对我下死手行吗?” 杨蓁:“......” 她急的跺脚,“我已经手下够轻了,你怎么这么怕疼啊?” 谭建委屈,他确实不能和杨家满门的练家子相比,但若不是自家娘子下手这么重,他真不至于疼成这样。 当下见着项宜进来了,谭建简直见到了救星,杨蓁也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细密汗珠。 “大嫂你快来吧,我可搞不定他了。” 两人都解了救,项宜瞧了瞧谭建的伤口,确实比那位谭家大爷复杂一些。 弟弟项寓从小就是个争强好斗的性子,在外面没少打架,后来读了书才收敛了些,可惜父亲死后,总有人来项家骚扰,项寓的脾气又冲,三天两头身上带伤。 项宜替自己弟弟处理伤口多了,见了谭建这个倒算不得什么了。 只不过谭建被杨蓁方才弄得痛意未消,若是就这么给他上了草药,他恐怕要疼得叫起来了。 项宜让乔荇拿了一袋子糖过来,叫了谭建数着数吃,从一开始数,逢十才能吃一颗。 谭建听话数数吃糖的工夫,她手下极其利落地将伤口清理了,最后趁着谭建不注意覆上了草药。 谭建还在吃糖,最后这一下疼得差点叫起来,好在嘴里有糖,他怕呛着不敢叫。 项宜见此,连忙示意杨蓁把最后几颗糖一并喂到了他嘴里,哄着他,“好了好了,不疼了不疼了。” 谭建这一口气缓了半天,终于缓了过来。 “幸亏嫂子救我......” 杨蓁在一旁嫌弃地哼哼。 项宜见两人小孩子一般相处,十分好笑,但一转身,却看到了门外的男人。 谭廷目光在她脸上微落,便有定在了谭建身上。 他是被他那不成器的弟弟的痛呼声,引过来的。 只是刚过来便瞧见...... 谭建也看到他大哥了,连忙起身行礼。 可他大哥只是冷哼了一声,用不善地眼神盯了他一眼。 “大呼小叫,不成体统。” 谭建吓得立马闭了嘴,只是大哥也没再理会他,负手转了身去,回了东厢房。 他哥虽然没再多说什么,但谭建莫名觉得自己要完了。 “嫂子......” “怎么了?”项宜将草药收拾了,刚嘱咐了杨蓁两句。 谭建也不知道怎么了,他只是觉得,不能再让嫂子给他上药了,就算是被自己娘子下死手,也不能再劳烦大嫂了。 “辛苦大嫂了,大嫂快回去歇着吧。” 项宜并没怎么领会他的意思,不过天色也不早了,项宜便回了东厢房。 东厢房里,男人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在窗下默默喝着。 村人的厢房窄浅,项宜脚下动了动就到了他身侧。 但她也只是续了些茶水给他,便去床边收拾床铺,准备过夜了。 谭廷不禁想起她哄着谭建的样子,还拿了糖出来耐心哄着谭建。 可是到了他这里,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了。 他看着他的妻子的背影,抿嘴默了默,干脆出了门去,安排谭家的护院晚间守卫的事宜。 * 柳阳庄,里长家里。 一伙人相互扶着从灰扑扑的风沙里踉跄回了来,他们甫一出现,就被里长派人拉进了自家院子里。 当下里长看着这些人一身狼狈,不少人身上还有了血污,惊诧不已。 “你们当真去做土匪的勾当了?!遇上陈氏的人了?” 这一行狼狈的十几人,不巧正是谭廷一行来路上遇到的土匪。 当下一个领头的男人摇了摇头,“着实遇到了一伙人,不过不像是凤岭陈氏的人,却也是绫罗绸缎在身,我们本想劫掠他们,不过这些人比想象厉害,实在没打过。” 里长听得一阵惊怕,“为何如此冲动?不是陈氏就不该误伤!” 那领头男人脸上还有刚干的血迹,闻言冷哼。 “他们就算不是陈氏一族也是旁的世家大族。这些世家大族不都一副德行吗?趁这样的年景,压着价屯田,咱们不愿意,他们竟然动官府的关系强征暴敛,逼得我们卖田卖地,可给我们这些庶族小民留一点活路?!” 来压价抢他们田地的陈氏邱氏为富不仁,既如此,就不怪他们劫富济贫了! 世道如此,里长知道村人心里都憋着火,拦也是拦不住的,只能好言相劝了一番,让这些村人各自回家休歇,不要再行莽撞之事。 ...... 谭廷刚吩咐了护院夜间巡逻的事宜。 白日里遇到的匪贼着实来路不明,不排除他们夜间袭击村庄的可能。 只是谭廷刚吩咐完,便听见一阵混乱的脚步声,是从里长院子方向过来,然后四散开来的。 谭廷不由想起他们进村的时候,村里好多人家都没有人在,反而都在里长院中商议什么事情。 他眼皮跳了一下,刚要差人悄悄打听一番,就见有人声从前面的转角传了过来。 下一息,自转角而来的人和谭廷照了个正面。 那人脸上的血污还没擦掉,看到谭廷的一瞬,立刻喊住了其他人,而谭家这边,谭廷身后的护院更是齐齐拔出刀来。 两厢再次遭遇上了。 短兵相接就在一瞬间。 风急了起来。 项宜听见动静急忙跑出来时,见谭廷已经令人将院子四面守了起来,与院外的人拔刀对峙。 杨蓁和谭建也闻声奔了出来,很快与村人战到了一处。 杨蓁一双短剑使得行云流水,她没有伤人性命,每每点到为止便将高她一头的壮汉轻松击退。 谭建看的几乎眼睛直了起来,只觉得她比今日下晌在山间对抗匪贼时,更矫若游龙。 那漂亮的一招一式从杨蓁手下使出来,照进谭建的眼睛里。 谭建只觉得自己眼里再没了旁人,一颗心砰砰砰跳得飞快。 他一时间竟然忘记提刀上前,还是被他大哥一脚踢在了腿上。 “刀剑无眼,此时发什么呆?!” 谭建这才回过神来。 他该怎么跟大哥解释,他也不知怎么就看呆了,心头跳的极快,眼里已没有旁的事物了。 不过他纵然解释得清楚,大哥这般性子,也未必会对什么人,砰砰地心动吧? 这种儿女情长的事情,谭建就没敢提,连忙提刀战到了前面。 外面的匪贼高呼着将村人一波一波叫了过来。 后来的人甚至都没弄清是何状况,便向着自己村里的人,举起棍棒与谭家众人对抗起来。 这般,谭建和杨蓁都抵挡起来吃力了。 杨蓁着急,手下招式不免疏忽,险些被人一枪挑在肩头,谭建急忙替她挡了一枪,冷汗都落了下来。 “大哥,这般下去我们很快就要落了下风了,怎么办啊?” 谭廷亦发现了,可他还没张口,在弟弟紧张着急的呼声后,却听到了一个异常沉着的声音。 “这般打下去不是办法,我们应该趁颓势未露之时,与村人谈判。” 谭廷转过头去,四下卷起的寒风里,他看到了身后换了身素色衣衫的女子,风雪将她半散下的青丝扬起,但她却丝毫没有被眼前的景象惊吓到,反而脸色越发沉稳地看了过来。 这一息,谭廷与那个一直避开他的目光,交落在了一处。 她当下所言,正是他心中所想。 他不由道,“夫人所言极是。” 言罢,他利落回身,一面挡开飞来的一枪,一面低声吩咐了领头的护院两句,未至几息,领头的护院趁着村人不备,将村里一个偏瘦的年轻人,一把拉进了院子。 有了人质,双方对抗的速度当即缓了下来。 谭廷也一眼看到了急急慌慌小步跑来的上了年纪的老人。 “我等今日遇风雪阻挡,才在贵村落脚,本无相扰之意,各位何必与我等拼个你死我活?” 他说着,一眼看住了那上了年纪的人。 “里长以为,此事该如何?” 他一眼便从人群里猜出了里长,而老里长也万万没能想到,今日前来借宿的,竟就是村人当作陈氏世族误打误撞遇上的一群人。 老里长本就无意村人打杀,当下听了谭廷的意思立时明白过来。 只是双方遭遇两番,不止一人流血,想要就此停手根本不可能,更不要说说谭廷一行还挟持了一位村中年轻人。 不过也正是因为人质在手,那些村人不敢再轻举妄动,老里长叫了领头的男子。 “冰勇,人家不想同咱们打杀,所以才握了人质在手同咱们言语,你快快让人停下来,非要出了人命才肯罢休吗?!” 张冰勇便是最先提出要找压价屯田的陈氏、邱氏劫富济贫的柳阳庄人。 他只恨自己无权无势,只能受这些世族欺凌,村里许多人家因着今岁难过,卖了田地,往后只能去给世家大族做佃户。 虽不用交税了,可落到手里的粮食就更少了,还要任凭那些世族如奴仆一般差遣。 当下听了里长的劝说,心里又急又气又不甘。 “万一他们就是陈氏、邱氏的人呢?看这些人绫罗绸缎遍身,又在各族收地的时候来往,这都是说不好的......” 然而话音未落,杨蓁一马当先道。 “这不过是你猜测而已!告诉你,我们不是什么陈氏、邱氏,我们是清崡谭氏!” 她直接报了姓名,村人如何没听说过清崡谭氏的名头,当下再看护院们腰间亮出的腰牌,正正经经刻着“谭”字,都吃了一惊。 若说平泽当地的邱氏、凤岭陈氏旁枝是他们这些庶族村民无法对抗的世家大族,那么宁南府的清崡谭氏,是比邱氏和凤岭陈氏旁枝更庞大尊贵的世族。 村人惊疑不定,谭廷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 “我等确实是清崡谭氏,路过贵地并非是来压价买田,而是接我归宁的妻子回家。” 他说着,目光定在那领头的张冰勇身上。 “此番出行身上无甚钱财,你们劫富济贫也好,寻人报仇也罢,在此处与我等拼命岂非不值?” 谭廷的话素来不多,但却一下戳中了要害。 张冰勇等人并不是亡命天涯的土匪山贼,相反都是些寻常村人良民,他们纵然再有怒气,也没必要同不相干的人拼命。 谭廷话音落地,村人们都不由地手下顿了顿,相对看了几眼。 谭廷亦示意手下不要轻举妄动。 只是相比村人们的犹豫,那张冰勇显得要激进许多。 “你们不是陈氏、邱氏,确实比他们更厉害的清崡谭氏,那岂不是比那些世族更能压榨我们这些庶族百姓?” 他说着,冷笑一声,“今岁天寒,你们谭氏难道没有做这般压价屯田的事情吗?说起来,和他们也是一路货色吧?” 他这般说,众村人又回过了神来。 “世家大族都一样,你们谭氏难道没有压价买田吗?!” 矛头又都举了起来,对准了院中的谭氏众人。 这次不用旁人开口,谭建率先道。 “我们谭氏还真就没有压价买田!” 他说着,看了一眼自家兄长,想到兄长在族中没有准许族人借钱买田时,族中还颇有些言语,只是在兄长宗子的威严下,无人敢挑战。 眼下看来,长兄彼时的决意果然是对的。 他道,“难道你们听说过谭氏一族也似陈氏、邱氏那般压价屯田吗?” 他这般应对敏捷,谭廷看了暗暗点头,杨蓁也止不住眨了眨水亮的眼睛。 项宜顺着谭建的话,看向那些村人,村人果真又犹豫了起来,他们之间相互问询关于谭家的事情,问来问去,似乎谁都没听说过,谭家压价屯田的事。 但那张冰勇却不肯随便相信旁人,道,“咱们没听说过,不等于他们没有做过,又或者以后不会这般做。他们是世族,可不是庶族!” 两族的矛盾不是一日了,已经渐渐势同水火。 众人又犹疑起来。 谭廷向前走了一步。 男人身姿高挺,出口字字清晰有力。 “我可以保证,清崡谭氏不会做这等压价屯田、欺凌庶族之事。” 他嗓音在风雪里依旧沉,寒风只吹动他锦袍下摆,却吹不动他言语里的力道。 项宜不由地看了前面的男人一眼。 在几乎所有世族都趁机屯田的情况下,他还能做出这样的承诺...... 如此这般,老里长都不禁看向了谭廷。 他们并不知道眼前这男子的身份,可看周身气度也晓得非是凡夫俗子,能说出这样的话,必是谭氏一族掌权之人。 老里长在这话里,再次上前去劝了那张冰勇,“你想想清楚,咱们没得因为旁的世族的所为,加罪到谭氏身上,与清崡谭氏闹僵!” 谭氏的人能做出这般承诺,他们要是执意与谭氏交恶,又有什么好处? 这道理老里长说得明白,不少村人也纷纷点头同意。 谭家众人看着,都默默松了口气。 谁想到那张冰勇却低声念了一遍“清崡谭氏”四个字。 他问向老里长。 “他们这些世族的话,果真能信吗?咱们如何确定他们不会出尔反尔?最怕的是,万一他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回了清崡便纠结官府官兵前来剿灭我们,我们到时可怎么活命?!” 他这一假设,将一众松懈了的村人都吓到了。 在世族和庶族水火不容的年景里,世族说的话,他们真的能轻易相信? 这次连老里长也隐隐有些忌惮,不敢再言之凿凿地保证。 谭廷眉头皱了起来,听见杨蓁着急地同这些村人分说,谭建也在旁保证,可村人们却越发戒备,不敢轻易信任。 庶族和世族之间的信任崩塌不是一日了。 他们越是分说,这些村人越是犹疑。 对于这些庶族百姓来说,或许就此灭了他们这些零落世族的口,反而比让放虎归山更加有保障。 只是他们还都是些种地的良民,一时间不敢下这样的杀手罢了,却不代表他们完全不敢。 风雪大了起来,凛冽抽打着寒冬腊月里僵持对峙的人。 谭廷眉头紧紧锁了起来。 也许只能做谈判失败之后的最坏打算了。 他暗暗敛了口气。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人从风雪里举步走上前来。 风雪将她素白的衣摆沾湿些许,她半披散的青丝在风中翻飞。 她缓声开口。 “若我可以找人作保,你们可否相信谭氏的承诺?” 话音一出,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找人作保? 她提出这一想法,众人无不疑惑。 这种风雪天气,一时半会去哪里找人作保。 而对面的村人更是道,“放你们出去,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去找救兵外援了?!别耍花招!” 谭建也道,“大嫂,你真能找到人让他们信我们吗?” 谭廷在这疑问里,目光再次落到了她身上。 她没有因为这些疑惑而退却,反而轻轻勾了勾唇角。 “我可能,真有保人就在村中。” 话音落地,所有人都惊讶起来。 谭氏的人完全摸不着头脑,村人们也来来回回相互看着,完全没有发现谁人认识他们,又有谁人能替他们作保。 那张冰勇可没有耐心了,“不要故弄玄虚,到底是什么人何不直说?若真能作保,便放你们离开!” 在这催促中,项宜眸色清澈映着风雪。 暗下来的天光中,谭廷看到村人手中举着的火把照红她的半边脸庞,她依旧安静的立着,缓缓地开了口。 “教村中小儿识字的楚先生,可以请过来吗?” 谭家人完全不知她在说什么,可村里人却都吃了一惊。 有人正要问她怎么知道村里有叫小儿识字的楚先生,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接着,不远处快步走来两个人,其中一人挑着灯笼,远远的看过来便疾步上前。 “项氏夫人!” 谭氏众人纷纷向那人看去,这才发现来的不是旁人,正是曾借居谭氏善堂的楚杏姑母女! 楚杏姑一下喊出了这称呼,众村人也都不可置信,连声问她到底这群人是何人。 楚杏姑怎么也想不到,她们母女离开谭家之后来姨夫姨母家中过冬,竟遇上村中哄乱,他们母女没敢出门,却听到有村人问清崡谭氏的事情,待到再听村人描述了详情,楚杏姑几乎是跑着到了此处。 老里长和张冰勇见她来了,都急忙投去问询的目光。 楚杏姑母女来的时候,只是来投靠亲戚过冬,但是村中唯一认字的老先生没熬过寒冬,村人正愁没了人教孩子们识字,替村人读信写信。 杏姑是秀才的女儿,最能识文断字,于是一文钱都不收取,给村人帮忙。 她细心又有耐心,当先得了孩子们喜欢,村人也都敬她,称她一声“楚先生”。 当下里长和张冰勇不约而同地问,“楚先生识得他们?” 楚杏姑连声喘气,她说识得。 “院中皆是清崡谭氏的宗家!” 她说着看向项宜,“这位便是我之前说,多次帮了我们母女的宗家夫人!” 张冰勇家就住在楚杏姑姨夫姨母家隔壁,如何没听说过楚杏姑母女的遭遇。 谭氏有些族人确实令人讨厌,但是后来查清事情,谭家也惩治了那些族人。 更重要的是,那位宗妇夫人力排众议对她们母女屡次相帮,并非是虚伪的帮扶,而是真正的善意,且她同样也是庶族出身! 张冰勇看看自己矛头对准的谭氏众人,又看向站在中间的女子。 那竟就是庶族出身的谭氏宗家夫人。 他心里已信了大半,还是问楚杏姑。 “你能为他们作保吗?保证他们不会回去报复?” 楚杏姑看向项宜,项宜跟她点了点头,她深吸一口气。 “只要大家信得过我,我可以为谭氏宗家作保!” 话音落地,风雪都停了一停。 刀枪相见的一场祸事,正如落进水中的雪,登时消散了。 谭廷当下着人松开了捉来的人质。 他不由转头看向了项宜。 被风撩动的青丝落在了肩头上,发梢仍旧轻轻摇动,她缓缓松了口气,跟楚杏姑点头道了声谢。 谭家众人无不齐齐松了口气。 杨蓁更是一步上前,“天呢,大嫂怎么知道她在这里?!” 谭建也诧异不已,“难道大嫂提前问过?” 查账的事情之后,项宜确实让乔荇去看过楚杏姑母女,但并没有问到楚杏姑具体去了何地。 她摇了摇头,又笑了笑。 “进村子的时候,路边恰有几个孩子用树枝在地上写字,我给他们糖的时候,听到他们口中提到了新来的女先生,又恰恰说起,那先生姓楚,我便留了心......” 她将这场险事的前情,和她让众人惊讶的细心,就这般轻描淡写地说了来。 她说话时候,眸光清许,眼眸里细细密密地泛着似冬日火把一般的亮。 谭廷定定看着,那光亮不知怎么,就在他眼睛里亮过了天光。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似乎也如火把的光亮,迅速而又毫无规律地,砰砰砰地,跳动了起来。 * 谭家田庄。 被众人簇拥着迎到田庄里面的青年,着实受了不轻的伤,好在他的小厮得力,并不用田庄众人帮忙,只需借些草药来用。 谭蓉没有再继续回清崡县城,天阴下来,起了风又飘了雪,谭蓉便短暂地停留了下来。 她听到小厮在跟众人借草药,便将小厮叫了过来。 “盛壮士的伤势很重吗?只用草药能行吗?” 那小厮名唤秋鹰,他叹气,说今次遭遇的老虎甚是厉害。 “若非我家爷身手敏捷,有功夫在身,只怕要被那老虎撕咬了。纵然如此,伤势也不轻,只是这冰天雪地的,除了草药又哪里有旁的药膏?” 这话说完,谭蓉的丫鬟小希便在旁笑了一声。 “我们家小姐这儿,什么样上好的药膏都有。” 谭蓉轻咳了一声,又在秋鹰投来的问询目光中,点了点头。 秋鹰连忙跪下,“还请小姐赠药一二,小人替我们家爷感激不尽。” 话音未落,谭蓉便将他叫了起来,又让小希拿了早就备好的几样药膏都给了他。 “不知这些药够不够,若是盛壮士还有旁的需求,你再过来。” 小厮秋鹰磕头道谢,只是走之前,又挠了挠头,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谭蓉见了,眨了眨眼,“怎么了?” 秋鹰说倒也没什么,他笑了笑,“只是我们家爷其实是个读书人,爷说他当不得英雄好汉、壮士的称呼,小姐也不必如此客气。” 他说完,规矩地行礼退下了。 谭蓉坐在房中的交椅上,手里抱着手炉,半晌没开口说话。 原来那人是个读书人,他还有功夫在身,应该是哪个世家的公子吧。 只是她从前对其他世家的事情,不甚是感兴趣,也没怎么出过远门,并不了解盛这个姓氏。 谭蓉抿了抿嘴,眼前却止不住浮现那人从山坡上走下来的样子。 他身姿高挑挺拔,似与长兄不相上下,便是受了伤,微弯了腰,也是一副玉树临风的样子。 谭蓉想着,贝齿轻轻咬了咬唇。 他的相貌,比母亲替她挑来的那些世家子弟的那些,可出众多了。 ...... 外间的风雪越发大了起来,谭蓉干脆今日不再回程,至于明日要不要回去,她还没有想好。 不想到了晚间,小厮秋鹰上门求见,道是那位盛先生亲自来道谢了。 谭蓉连忙整了衣衫见了他。 男人确实受了不轻的伤,唇下依旧发白,只是他仍神色温和,礼数周道,先同谭蓉行礼道了谢,便说了一句。 “此番突然遭遇大虫,受了些伤,若是明日便上路只怕是不能了,不知道能不能在贵田庄多留几日?” 谭蓉听了,当即点头应了,“盛先生安心住下,不必急着上路。” 她这般明确说了,不想男人嘴角挂了些笑意,浅浅地笑了一声 “谢姑娘的好意,只是姑娘到底是未出阁的人,我这般贸然住在姑娘的庄子上,着实不太好。”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 “在下并非孟浪之人,以为这般状况,最好让姑娘家中主持中馈的夫人知晓才好,免得平白生了闲话,殃及姑娘清誉。” 他突然有这般明确的要求,谭蓉愣了一下。 只是他话音落地,一双桃花眼微抬,眸中似有葡萄美酒一般的光泽,在谭蓉身上落了落。 谭蓉禁不住心下扑通乱跳起来,急忙含羞垂了垂头,想都没想便应了下来。 “先生放心,明日我便打发人告诉我家长嫂。”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27章 第 27 章 柳阳庄。 有人作保,密布在庄子上空如黑云压城的紧张气氛,总算是散了去。 本来就过得艰难,谁又舍得轻易豁出性命呢? 楚杏姑从人群里穿过来,走到项宜身边行礼,被她扶了起来。 相比于谭建杨蓁劫后的兴奋,她的神色依旧不那么明显,除了跟楚杏姑道谢,便是问她在此过得可好。 她从没有什么架子,楚杏姑却依然守礼地同她说起近况,又问候了她,最后才道了一句。 “柳阳庄的人并非是亡命匪徒,他们也是被那些世家压价屯田给逼得无奈了。” 项宜点了点头,在此处沉思了几息。 谭廷见她微微垂了头,正暗想她在想什么,就见她忽然转身,朝着他走了过来。 莫名地,谭廷眼皮跳了一下。 他看着她走到他面前,在距他一步之处便停了下来。 她的声音轻轻的,但落在谭廷耳中,让他方才止不住跳动的心,骤然一滞。 她垂着头同他行了礼。 “妾身此番自作主张,还请大爷莫要责怪。只是既然如此承诺了,便不可辜负了这些村民。” 她说完,终于抬起头来,看住了他。 谭廷一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在她眼里,他今日所作所为都是这风雪天里的权宜之计吧? 毕竟他是世家宗子,与他们这些庶民还有她,并不一样。 所以,她也有那么一丝不确定,他会否真的信守承诺。 谭廷怎么可能不信守承诺,但是作为他的妻子,她却并不十分的确定。 风雪抽打着人,重了几分。 谭廷抿嘴看了她几息,她又恢复了垂头沉默的样子。 他转头将剑掷到了一旁,抬脚走到了村人面前。 放下了刀剑,他坦然走上前来,众人都向他看了过来。 谭廷开了口。 “承蒙各位信任,肯与谭氏化干戈为玉帛。今岁寒冬难过,若是各位不介意,可以将田地租给清崡谭家。” 他说着,目光看向众人。 “租地价格只需按照往年均价即可,谭氏会提前支付租地费用给诸位过冬,至于租赁的年份,三年、两年、一年甚至半年,都可以。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此话一出,整个柳阳庄随之一静。 不同于买卖土地,租地在期限之后,田地仍然是他们自己的,他们只是近几年需要将田中所产交给谭家,而谭家能提前支付过冬的银钱,在这般年景里,简直就是他们求之不得的办法!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拿定主意,最后看到了里长身上。 老里长活了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好事。世家能不压价屯田就已经不错了,怎么可能施出援手救他们? 他颤颤巍巍走到谭廷面前,弯着腰行礼,被谭廷托了起来。 谭廷看出他的犹疑,“老人家放心,谭某言出必行。” 老里长热泪几乎要落了下来,再次要给谭廷行礼,又被谭廷止住了。 他定定地看向眼前的世家大族的宗子,而后年迈的身躯,转过身去高呼一声。 “是真的!我们柳阳庄有救了!” 有救了,柳阳庄有救了,他们可以不用被逼卖田了。 他们这些世代务农的人,可以留下自己的土地在手里了! 老里长话音落地,柳阳庄众人齐齐欢呼。 谭廷只怕再有人还不那么信他,请人拿了笔墨来。 然后他悬臂提笔,白纸黑字地将方才所言,一一落在了纸上,交到了老里长手中。 老里长拿着那张纸,手下发颤,和柳阳庄众人一道再三感谢。 此番连那张冰勇也放下刀枪,上前来问,“我、我家也可吗?” 不用谭廷开口,谭建走上前回应了他,“自然可以!” 庄子里再没有一丝窒碍之气。 谭廷将后面的事情,都交给了谭建,他不再多言,转身向回走去。 众人的欢呼之中,他的妻子仍旧安静站着,只是这次目光随着他的脚步动了动。 谭廷走到了她身边,脚步顿了下来。 摒开周遭的喧闹,两人之间静静的。 谭廷低声开了口。 “我今日所为并非仅是权宜之计,”他说着,看了她一眼。 “不论何时我允下的承诺,都不会轻易食言。” 项宜掀起眼帘向他看去。 他却抿着唇沉默地无有再相扰,走开了。 ...... 谭廷一行仍旧暂时留在了柳阳庄。 经过第二次的刀枪相见,又有人受了伤或者扯开了之前的伤口。 这次谭建倒是并无大碍,只是想到了自己的大哥,拿着草药哒哒小跑到了正房。 项宜正在门前吩咐乔荇过夜的事宜,谭建上前问了她。 “嫂子,我方才看到大哥手背上的伤口扯开了,出了不少血。劳烦嫂子再给大哥上些药吧?” 项宜倒是没注意,闻言道了声好,接过了谭建的草药,又吩咐乔荇倒了热水来,才进了房中。 乔荇倒了热水便出去了,房中又只剩下项宜和谭廷两个人。 项宜看了一眼坐在廊下、借了算盘计算今岁青舟清崡一带收成的男人,右手之前受的伤果然又挣裂开来,将那一片衣袖都染成了深色。 她没看到那伤处,他便也不提,沉默地坐在窗下算数。 村人的房中冷冷清清的。 项宜的目光刚落过去,谭廷便察觉到了。 他将刚算好的数记了下来,见她看来,只用余光轻轻看了看她,便收了回来。 他自不会像谭建那般,受点小伤就哭天喊地,要一群人围着哄着看伤...... 她若是不肯与他理会,他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 谭廷将算盘清了,默然准备继续算数。 只是他刚动了一颗算珠,看着他的那人轻声开了口。 “大爷的伤口,要不要再处理一下?” 她问他。 谭廷莫名觉得,他若是说不必,她自也不会上前了。 可他若是说需要,方才沉默半晌又是为何? 他压了压唇角,不想说话了。 只是他不说话,她更不会多言,两人就这么默了几息,谭廷到底忍不住出了声。 “嗯。” 他这般出声了,她才走上前来。 她替人处理伤口当真是利落,谭廷没有一丝担心。 她低着头,鬓边的碎发散落下来几缕,轻轻蹭在她白皙的耳边。 她似乎比方才更仔细了些,需要轻轻触及他伤口的时候,动作极轻。 谭廷看着,心下的闷气慢慢就散了去,心绪又和软了下来。 只是在她的微凉的指尖碰到他伤口边缘时,谭廷心口蓦然一跳。 今日下晌,在外面与村人对峙时,她缓步上前提出寻人作保时的样子,浮现在了眼前。 此刻的心跳,仿佛正是那时的延续。 谭廷似乎听见了咚咚咚的心声。 她的指尖还触及着他的手臂上,凉凉的,谭廷目光不知不觉地就落在了她脸上,移不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挽起耳边的碎发,低声说了一句。 “这样便可以了。” 谭廷堪堪回了神。 她已经拿着剩余的草药离开了。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竟然失了神。 男人垂着眼眸静默地揉了揉额角。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也会似那不中用的弟弟一般发呆...... 待到晚间睡觉的时候,项宜照平日里要睡在外边缘,谭廷开了口。 “村人的厢房冷,你睡里面吧。” 她眨了眨眼,看了他一息,才睡到了里面。 村人的厢房冷,床榻亦窄。 不似在清崡谭家的时候,两人之间总能空出一条缝隙来,睡在这里窄窄的床榻上,项宜的手臂会贴到谭廷的手臂上面。 谭廷这边刚躺下,她便似不习惯一般地向里退了退。 但在这窄窄的小床上,即便她退了,仍旧要与他的手臂触碰在一起。 她没办法了,不再动了,闭起了眼睛。 谭廷悄悄用余光看了她几息,才也与她一起闭起了眼睛。 被子下面,她不得不靠过来的原本发凉的手臂,轻轻贴在他温热的手臂上,渐渐地,一方的凉意散去,另一方的温热却仍旧继续着。 项宜的手臂逐渐变暖了起来。 谭廷感受到两人温度的交换,也察觉到了她的变化。 以后也许他和她的关系,也会如此慢慢暖起来吧...... 念及此,男人心头莫名又有几分跳动,嘴角轻轻扬了扬,只是他并未察觉,静静闭起眼睛,与身边的人同枕共眠。 * 翌日,谭廷一行辞了柳阳庄,终于回到了清崡谭家。 赵氏见他们过了一晚才回来,连问了好几句。 谭建和杨蓁都上了前去,把经历的险事说了。 赵氏吓得脸色发白。 谭廷连忙止了那两人,“何必再惊吓母亲。母亲亦不必担心,那些村人本不是想害人之意,我们已安然回来了。” 可赵氏还是捋了心口。 “话是如此说,可这些庶族若不是遇上咱们谭氏,是不是真就豁出去了?当真是吓人!” 谭廷闻言不禁想到昨晚算出来的粗略数目。 今岁天寒,不止是柳阳庄,也不止是青舟、清崡这一带,半个朝野都不好过。 世家们不缺吃喝也就罢了,若真趁机步步紧逼庶族百姓,似柳阳庄的事情,还会发生。 谭廷暗暗觉得应该给各世族提个醒,也给上奏朝廷监管此事。 不过当下,不便说与赵氏,只是安慰了几句。 而赵氏头疼好几日了,眼见着项宜回来了,连忙将中馈又都交到她手上来,摆手回内室休息去了。 只是项宜刚将中馈接了回来,就有人匆忙请见。 项宜见了来人,是谭蓉身边的婆子,项宜这才晓得谭蓉去了田庄。 那婆子一开口,项宜便禁不住皱了皱眉。 “......那人并不是什么莽夫壮汉,是读书人的做派,想要借宿些日子,又怕与姑娘清誉有碍,特特提及要同主持中馈的夫人说明。姑娘便打发老奴过来了。” 项宜听了这话,心下微转。 “可知此人姓甚名谁。” 婆子张口欲回,话到嘴边竟然忘了。 “哎呀,老奴记性不好了,竟把名字给忘了!夫人莫怪,老奴只记得姓氏了。” “姓什么?” “回夫人,那人姓盛。” 这个“盛”字说得项宜眼皮一跳。 只是她未动声色,略作思量道。 “临近年关,路上恐不太平。此人借宿自然可以,只是我随你一道过去,将姑娘接回府里来吧。” 项氏夫人掌家理事一向自有主张,连老夫人都不甚干预,婆子也未觉得有什么奇怪,连声应了。 谭廷方才去了趟衙门,与县令议各族屯田一事。 项宜简单料理了几桩急事,便换了身衣裳,同婆子一道去了。 谭家田庄众多,谭蓉暂住的这一田庄,算是谭家地段最好的地方,说是别院也不为过。 当下项宜到的时候,谭蓉打了几个喷嚏,正在房中让人多烧几个火盆,喝着热茶围炉取暖。 当下见她亲自来了,吃了一惊。 “大嫂怎么来了?一桩小事而已呀。” 项宜笑了一声,说路上不太平,三言两句将柳阳庄的遭遇说了。 谭蓉吓了一大跳,暗暗庆幸彼时自己没跟着一道去,当下便也不再疑惑项宜为何亲自到来。 两人这才说起那借宿庄子的打虎英雄盛先生。 项宜道,“我既来了,便去见一见那位盛先生吧,也算尽地主之谊。” 谭蓉听了道好,也要与她一道过去。 项宜看了她一眼,可巧谭蓉刚一起身,就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小妹莫不是吹了冷风?既这般,便不必与我同去了,留在房中烤火,我片刻便回。” “我......” 谭蓉是想去的,可话一开口,又打了个喷嚏。 她连忙拿帕子捂了口鼻。 若是到了那位盛先生脸前,再这般失礼地喷嚏不停,岂不是丢死人了? 谭蓉无奈,撅了撅嘴,只好留了下来。 项宜暗暗松了口气。 而那位盛先生,就被谭蓉安排在了距她不甚远的宽敞院落里。 项宜到的时候,只看到了小厮秋鹰在院中。 她不识得这小厮,并没有多言,反倒是秋鹰见了她,眼睛飞快地眨了眨,引她到了厅里。 项宜略一思虑,没有让人跟上,快步进了厅中。 可是厅中静悄悄的,一时间并未见到什么人。 她略略皱了皱眉。 但下一息,有脚步声自内室响起。 室内的暗风仿佛涌动起来,半垂半卷的锦帘后,熟悉的嗓音传了过来—— “宜珍,是我。” 项宜抬头看去,锦帘撩动之间,有人缓步走了出来。 那人穿着一身秋香色绣莲花纹的锦袍,长身玉立,英俊的脸上带着惯常的笑意,在叫了项宜的闺名之后,一双桃花眼看过来,目光正正定在了她身上。 项宜睁大了眼睛,禁不住向前走了两步。 “大哥!”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28章 第 28 章 “大哥!” 项宜快步走了过去,抬头看着眼前的人比从前身姿越发挺拔,嵌在高挑鼻梁下的一双桃花眼里,溢出浓浓的笑意。 顾衍盛亦垂头向她看去。 多年不见,她模样越发出挑了,只是神色不似从前那般似庭院里安静的玉兰,此刻更显沉稳端庄似雪中白梅。 顾衍盛定定看着她,禁不住轻声叹了一句。 “宜珍比从前更出挑了。” 项宜连忙摇了摇头,垂了几分眼眸。 “不及大哥千分之一。” 顾衍盛低声笑了起来,一双桃花眼里露出柔和的光。 “你我之间,还相互客气什么?” 项宜亦抿嘴笑了笑。 她这才想起,顾衍盛此来极其隐秘,还用了盛故这个别名。 她不由又看了顾衍盛一眼,见他精神平平,唇色发白。 “......说是打虎受伤,大哥当真受伤了?可严重?” 顾衍盛轻轻咳了一声,捂了捂胸口。 “确实受伤了,却不是因为打虎,那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他说此间山上并无老虎,所谓两日的虎啸,都是小厮秋鹰以口技拟出来的。 “不过是想以此进到谭家,又不被人发现是受重伤而来。” 项宜一下捕捉到了后面的两个字。 “重伤?” 她睁大了眼睛,顾衍盛见了连忙同她摆了摆手。 “不怕不怕,并未伤及性命,眼下已在养着了,只是想借你的地方暂避些日子。” 他虽这么说,项宜却不由想到与他联络的笔墨铺子闭门多日,还被官府查封的事情。 刚要问上一句,他先开了口。 “我听说谭家大爷从京城回来了,不知你可方便?” 项宜闻言敛了几分心神。 那人回家之后,她确实不如从前方便了,而且自查账的事情之后,他似对她心怀歉疚,两人相处的时间倒是长了一些...... 她说并无大碍,“谭家大爷并不插手中馈,大哥先在庄子上安心小住,之后再转旁的地方暂居亦可。阿寓宁宁也住在这附近,亦可让他们掩护......” 顾衍盛听了,知道她素来理事周全,便没再问。 却禁不住留意到她提及谭廷时的称呼。 谭家大爷...... 顾衍盛又看了她一眼,听她开了口,又问及了他受伤的事。 “......是什么人重伤了大哥?” 顾衍盛在这问话中,淡笑了一声,没有立时回答项宜的问题,深深缓了口气,说起了近况。 “我如今,在东宫太子身边了......” 满朝文武逐渐忌惮起来的那个东宫的道人,便是顾衍盛。 他们并不知道他是谁,唯独太子知道,而太子显然信他多于许多朝臣,在他提及江西武鸣科举舞弊案有异之后,太子便着人前去翻查此案。 可惜就这样寻常前往,根本查不出原委。他又再三同太子保证这件案子还有乾坤,才终于说动太子。 此番太子派出了东宫属臣,他只怕再无功而返,也请前往。 他们到了江西不久便查出了猫腻,只是这猫腻一出,有些人立时变得朝不保夕起来。 顾衍盛只怕证据被追到消灭,便假装自己携有所查证据,千里诱敌。 路上自然招致追杀无数,所幸皆逃了过去,眼下到了清崡,他受了重伤的身子无力再赶路,干脆在此等候,自有东宫的人来接应。 他说得寻常,三言两句便将前后讲了,只是项宜却听得掌心冒出细密的汗水来。 大哥那年离开项家时,可谓是身无长物,唯一贵重的玉佩也留给了他们姐弟,这许多年过来,他竟到了太子身边,又深得太子信任至此,虽无科举出身,却已经开始插手朝堂之事了。 项宜不可思议。 顾衍盛在她的目光下,神情越发柔和。 项宜仔细想了想他方才的话。 江西武鸣?并未听说有哪个大世族聚居那里。 她垂眸思量,顾衍盛便看出了她所想。 “那武鸣并没有什么大族宗家,但却颇多各族旁枝。只说叫得上名号的世族,就有槐宁李氏、槐川李氏、灯河黄氏,还有凤岭陈氏其中一支。” 他轻笑一声,眸中泛起冷淡的笑意。 “你猜是谁?” 项宜收敛了神色。 那便不仅是某一族的人了,至于到底是谁......世家大族盘根错节,暗中出手的不会少。 她不免想起了当年父亲的案子,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所有不利的证据横空出现,齐齐压在了父亲身上...... 她垂了眼眸,顾衍盛也懂她的意思,嗓音沉了下来。 “宜珍放心,义父和我叔父的案子,我早晚会再翻出来的,只不过眼下,我们需要用这桩江西科举舞弊的旧案,将水搅浑,将太子彻底争取过来。” 他道太子是仁君,不似今上那般眼不看耳不闻。 “只要太子肯站在我们这边,世族便不能再一手遮天,我们这些庶族出身的人,就都有了出头之日。” 窗外的寒风吹得窗棂咣当作响,他眸色陡变凌厉。 “届时,血债,我让他们血偿!” 话音落地,房内外的些许喧闹荡然一清,项宜也止不住挺直了脊背。 她眼前一阵闪动水光。 父亲临走前的样子浮现在水光里。 那时,父亲被从狱中拉出来,浑身伤势的他,被一把重重的枷锁咣当拷在了肩颈上,大大的封条封住枷锁,他被压下贪官污吏的帽子被流放。 朝中那些要治罪的人恨不能判他死刑,让项家永世为奴,但还要很多替父亲说话的人,纷纷上书。最后宫里下了圣旨,仅判了父亲流放千里,项家其余人不受牵连。 可父亲走前还是悲伤地看着他们,又将她独独叫到了身边。 他想似平日那般,用手拍拍她的肩膀,可重重的枷锁拷着他,他懂不了,只能爱怜地看着她。 “宜珍我儿,爹爹此番护不了你了,你记着要护好自己,护好弟弟妹妹,爹爹没有做丢了清白的事情,终有一天,项家的污名会洗刷殆尽的!” 说完这话,他就被人扯着上了囚车。 项宜和项寓项宁他们,追着囚车欲一路紧随,却被生生拦了下来。 他们只能看着父亲就那样离开了,过了没几日,父亲暴毙在路上的消息便传了过来...... 阴冷的寒风从四面八方往人骨缝里钻。 项宜静默着,眼泪却啪嗒滑落了下来。 无数个日夜,她苦苦思索父亲说的那一天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来,才能不再让他们姐弟被人轻看被指指点点。 她不知道,直到今天...... 有帕子递了过来。 项宜这才收了心神。 她摇了摇头,抽出自己的帕子拭了眼睛。 房中的气氛又些微的凝滞。 顾衍盛递过帕子的手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落了几息,才将帕子收了回去。 他走的时候,她还是个闺中姑娘,如今,她已嫁给谭氏宗子谭廷了。 他着实没能想到自己那一离开便是那么久,而清崡谭氏的宗子谭廷,竟还真就履了同她的婚约...... 顾衍盛沉默。 之前在京里的时候,他亦着人打听过谭廷。 他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是本朝最年轻的进士,稳重有见地,颇有当年谭氏最鼎盛的时候,做阁臣的谭氏当家人的风范。 不少人认为清崡谭氏再次崛起,约莫就要在谭廷手中实现了。 可是眼下,清崡谭氏崛起,是世家的崛起,而他们这些人要做的,却是庶族的崛起。 一山不容二虎。彼时世家庶族相争,谭廷要如何,顾衍盛不在乎,但他想知道嫁到谭家的项宜,在两族之间掀起风浪之时,会是怎样的处境呢? 顾衍盛暗暗思量,不由又看到了眼前的人身上。 他蓦然想到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小姑娘穿着一身牙色绣暗花的衣裙,安静地站在庭院里一颗盛开的玉兰树下,她干净地比满树的白玉兰还要洁晰...... 若是之后,她可以离开谭家,那么...... 顾衍盛的目光定在了项宜的眼睛上。 “宜珍,谭家宗子,待你如何?” 项宜还在日后项家洗脱罪名的思绪里,陡然被问到,她愣了一下。 她刚要回应,外面秋鹰的声音传了进来,道是谭蓉来了。 谭蓉是再不知道顾衍盛真实身份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打住了话头。 院子里,谭蓉见长嫂和那位盛先生前后从厅里走了出来,还眨了眨眼睛。 大嫂同盛先生还正经说了几句话吗? 她看向项宜,项宜走了过来。 “我问了问盛先生的打算,盛先生伤势不算轻,便留他在庄子里多住些日子吧。” 谭蓉闻言禁不住兴奋了几分。 她抬头看那位盛先生,见他也同她点了点头。 谭蓉越发心中愉悦,只是刚要说自己留下来再过几日,就听大嫂开了口。 “近来外间有些乱,母亲也念着你了,今日便同我一道回府吧。” 话音一落,谭蓉便皱了眉。 可她要是执意留下,未免有些刻意了,母亲知道也会责怪她。 她偷偷看了看那位盛先生,只能暗暗想着找机会再来,便应下随项宜一起离开。 项宜并未留意她的异常,同顾衍盛轻轻点了点头,带着谭蓉一道走了。 她心里亦想着何时寻机会再来,毕竟义兄受了重伤,今岁天寒地冻,不可小心大意。 再者,他是被人追杀至此,暂居此处的事情必得严实遮掩,不能让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而此后若是谭家不愿再收留他,她最好替他备好旁的藏身之地,安稳让他等到东宫的接应。 这便是她此刻为他、为他们这些庶族出身人,仅能做的事了。 项宜沉下心来暗自思量,与谭蓉一道回了府。 * 清崡县衙。 知县周仁好一番接待了谭家的宗子大爷。 他着实没想到这位宗子亲自来了一趟,不是为了旁的,反而正经说了各世族屯田的事。 虽说朝廷并不倡导这般行为,但世族也好,王府宗室也罢,甚至宫里也屯皇田,下面的府县都没有当过一回事。 不想这位谭大人一来,竟与他道清崡一带庶族百姓难过,不应再有肆意压价屯田之事发生。 周知县真没领会这位宗子大人的意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庶族出身的进士官员。 但周知县不懂,不代表不遵照执行,当下连声应下,说会把朝廷旧年的例令搬出来,禁止低价田产交易。 谭廷见状,点了点头。 眼见着时候不早了,正准备离开,不想见到衙役急急慌慌跑了过来。 周知县当先呵斥了那衙役,“着急忙慌做什么?” 那衙役连忙行礼告罪,无奈道。 “非是小人无状,实在是府衙快马加鞭传了缉捕令来,让大人立时着人照抄,在各处张贴搜捕。” 那衙役说着,将缉捕令拿了出来。 谭廷抬眼,便看到那缉捕令上画着的男子。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29章 第 29 章[二合一] 府衙紧急下发下来的缉捕令上,画了个男子。 那男子相貌颇有几分俊美,留着一把长长的美髯,眼型看不出来,被长眉所遮挡。 这画像颇有些妖异味道,谭廷皱了皱眉,又看公文中说此人乃是海匪上岸,是来探测地形,极其危险,但凡有见到此人的百姓,立时向官府举报,但凡线索真实,便能获得赏银百两。 百两? 什么样的匪贼,区区线索便能值得白银百两? 谭廷挑了挑眉。 显然周知县也不晓得具体情形,只晓的照着上峰的指令办事。 谭廷见状,准备这两日也去一趟宁南府衙。 世道越发不太平了,人活着本就不易,若再遇上不太平的年景,莫说建功立业,便是安身立命都是奢求。 谭廷出了县衙的门,便安排正吉传话族里,令阖族留心匪贼强盗,但凡出行尽量多人聚团,携刀枪防身,莫要大意。 一族宗子,自然要操心族中所有人的事。 正吉连声应下,倒是想起了一件事。 “大爷,夫人眼下便不在府中,出了门去。” 谭廷意外了一下,今日才刚回来,她怎么就出门去了? “去了何处?带了多少人手?” 正吉把知道的都说了,提及夫人并没带十分多的护卫时,他见大爷脸色忧重了些许。 谭廷前面刚知晓有紧要的匪贼在这附近出没,后面便听说自己的妻子出门去了田庄。 他立时叫了正吉,再派些人过去,但转念一想又道不必。 “我亲自去吧。” 言罢便回了府。 但到了府里,却见府中车马齐在,再一问才晓得,夫人和姑娘已经回来了。 谭廷听了,松了一气,径直回了正院。 不想正院里静静的,项宜并不在,谭廷把避风处玩石子的小丫头找了过来问了一句,才晓得库房那边临时有事,请了她过去。 谭廷没见到人,回了房中。 房中有丝丝安神香的气息,她没在窗下坐着做针线,但谭廷看过去,却发现窗下多了一个木匣子。 他平日里并没见过这个木匣子,走上前去打开看了看,谭廷愣了一下。 竟是日常用的药匣子,里面放着几种常用的药,其中几瓶被单挑了出来放在了一旁。 谭廷仔细瞧了一眼,竟都是治外伤的膏药。 安神香的气息悠悠荡荡地蹭在鼻尖上。 谭廷手臂上的伤口没疼,反而痒了痒,似有人用细软的羽毛轻拂一般。 药香自匣子里散发了出来,谭廷看着那些特特被放到一旁的药膏,眸色禁不住柔软了下来。 ...... 项宜刚从库房回来,便听说谭廷亦回来了。 她想起临时放在窗下的药,匆忙去了正房,她甫一推开门,便看见了坐在窗下她常坐的位置上的男人。他单手拿着一本书,正静默翻看着。 书的一旁,正就是她之前拿出来的那匣药膏。 他见她看过来,也似她平日那般看了过来,轻声说了一句。 “回来了。” 房中安神香和药香交错盘旋。 项宜一时间没敢说话。 她一方面没想到他今日会突然主动开口,虽然是一句寻常的话,但情形说不出的奇怪。 不过更要紧的是,药膏就在他手边。 项宜低应了一声,有些不自在地走了过去,正要把茶几上的药匣子收走,给他倒杯茶来,不想他突然开了口。 “我已好了许多。” 项宜伸出去那药匣子的手顿了顿。 谭廷说了那话并未看她,嘴角微微翘着,半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书,见她一时没动静,才轻轻清了一下嗓子。 她的手在匣子上停了一下,又将匣子打开了来。 “虽是如此,但我还是给大爷再换一下药吧。” 她说着,已收下利落地将他要用的药膏挑了出来。 谭廷落在心头上的羽毛又慢慢拂动了起来,痒的不行。 他嘴角翘得更高了,又清了一下嗓子,温声道了一句。 “劳烦夫人。” 项宜连道“不劳烦”,她只是鼻尖上出了些汗。 * 翌日,天完全放晴了,明媚的日光照着院中次第绽开的梅花。 谭氏各旁枝派人陆陆续续来宗家问好拜年。 整个谭氏宗房白日里热闹不歇,到了晚间才安静了几分,赵氏便把儿女都叫到了秋照苑里吃饭。 经历了前些日项宜突然回了娘家、全家阖族中馈无人料理的窘境,赵氏越发对这个宗妇儿媳满意了。 当下见她有些疲累,便连忙免了她在旁伺候,只怕她若是累的病倒了,自己可就糟了。 项宜歇了下来,就落坐在了谭廷身边。 谭廷也发现她面有疲色,当下见她坐下,暗暗松了口气,又默默记下再多提拔几个管事上来,好歹替她分担一些。 连着几日奔波操劳,项宜确实累了些,只是最让她提心的并非日常庶务,而是住在田庄的义兄顾衍盛。 县衙里张贴出来的告示,乔荇看到的当天就跑来告诉了她。 虽然画像上有长长的胡须眉毛遮掩,而大哥脸上早已将那些去掉,可到底是突然来到清崡的外地人,难免不让人起疑。 更有大哥一身重伤,还不知道养的如何了。 她正想着,赵氏问了谭蓉一句。 “蓉儿今日给庄子上那位打虎英雄送药了?” 这事自然是瞒不过众人的,项宜也没准备瞒着,但突然被提及,项宜止不住绷了绷神色。 众人并未发现她什么,只有谭蓉说送了药。 “盛先生是替咱们田庄的庄户受伤,替我受伤,自然要送药的,还不能送便宜的药。” 项宜的药还没想好怎么不动声色的送出手去,谭蓉倒是替她解决了。 可她这么一提,本不知道此事的人,不由问了一句。 “打虎英雄,长什么样子啊?”杨蓁好奇。 谭建也道,“果真打了老虎,虎呢?” 项宜看见那位谭家大爷更是挑了挑眉。 他不似杨蓁和谭建一般,或兴奋或疑惑,男人眸色凝了几分。 “此人什么来历?何时的事?” 他神色严肃地问了这么一句,厅中稍稍一静,立时谭建就想到了另一件事情上。 “别是什么匪贼伪装混进来的吧?” 这话可把赵氏吓着了,手里的汤匙啪嗒碰在了碗沿上。 项宜心下一沉,只是没等她开口,谭蓉急了起来。 “怎么会呢?母亲和大哥二哥太过紧张了,盛先生真是因着替我们赶走了老虎,才被我请进田庄的,他当真是读书人的做派,身边还带着文面小厮,哪里会是什么匪贼?!” 她急着辩解,但众人的疑惑并没有因此完全消减下来。 谭蓉急着叫了项宜,“大嫂也见了,大嫂来说吧,可别误了盛先生的名声。” 她这么一说,众人都像项宜看了过来。 项宜听着,不紧不慢地起身给赵氏续了一勺八宝粥。 因着她的走动,厅内紧张的气氛松动了不少。 赵氏也问了她。 “你也见了那人?是怎样的做派?可守规矩?” 项宜笑了笑。 “盛先生确实是读书人,斯文有礼,因着突然受伤借住谭家,怕与姑娘名声有碍,特特让姑娘支会家里主事的人。” 她说着,慢慢沉了口气,道了一句。 “若是官府通缉的匪贼,遮掩行踪还来不及,怎么会主动提起?” 话音落地,谭蓉便道,“正是!” 赵氏是信任项宜的,不然也不会万事都托给她,当下大松了口气,喝了一口粥水。 “那倒也是。” 谭建也觉得匪贼不敢如此做派,给杨蓁夹了一筷子冰糖肘子。 杨蓁更是满不在乎地将冰糖肘子放到了嘴里,在那咸香鲜美的味道里,满意地弯起眼睛,道了一句。 “这年头,敢打虎的八成都是些英雄好汉,确实没得胡乱猜忌人家。” 众人都不再疑惑了。 只有谭廷没有出声,放下筷子,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旁人都不要紧,独独他...... 项宜不得不开口,轻声问了他一声。 “大爷还有什么不放心?” 她这般问了,默默等着谭廷的回答,准备了说辞应对他的问题。 他是世族的宗子,比旁人都要警觉许多,项宜本没准备让顾衍盛在谭家逗留太久,但若才两三日就被谭廷发现...... 她暗暗有些担忧,但谭廷却抬头向她看了过来。 “你既见了,我便没什么不放心。” 言下之意,是放心她。 项宜怔了怔,这倒是让她有些没想到了。 她没再多言,又坐回到了谭廷身边,默默给他布了些菜。 他见了,凝气的眸色柔和散了开来,嘴角噙着些清浅的笑意,也夹了些菜,一筷子一筷子,悄然放到她碗中。 两人有来有往,都没觉得如何,赵氏倒是瞧着悄声笑了笑。 若能趁着廷哥儿在家的时候,项宜有孕就好了...... 打虎英雄盛故的事情被揭了过去,谭氏宗家一家人,又继续和顺地用起了晚饭。 * 顾衍盛暂居谭家的事情,算是过了“明路”,项宜本思量着暗中照看义兄,不想万事不用她操心,谭蓉比谁都积极,送了药膏又送衣裳。 而且赵氏只顾着替她挑选世家子弟做夫婿,并未在意。 项宜松了口气,但某天打开衣柜的时候,险些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 正房的衣柜里,男人的衣裳不知何时被收拾到了下面,上面的格子里,每一格都满满当当地放置了许多样式用料颜色各不相同的冬衣。 她站在柜子前愣了愣,乔荇走过来看了一眼,呀了一声。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呀?夫人总算舍得给自己做衣裳了?” 项宜摇了摇头。 不是她做的衣裳。 门口的风一动,门帘被人撩了开,男人缓步走了进来。 谭廷见她站在衣柜边,神色有些发怔,却并没有动柜中衣衫,不由地心里叹了口气。 “过年总要穿几件新衣的,我亦着人给自己做了几件。” 谭家宗房从前也是有四季衣裳的例份,后来族中越发富庶,内院的女眷无不是大家出身,谁也不缺衣裳,还都各自拿了各自的好料子,让针线上按照时下流行的款式量体裁衣。 这样一来,四季衣裳的例份都是些中规中矩的用料和款式,便是做出来,夫人小姐也不穿,直接给仆从穿逾矩,压在箱底更是浪费。 某一年年成不好,族里要开源节流,彼时的宗妇便以身作则,干脆废了针线房的四季衣裳。 如今宗家各房的衣裳,要么自己院里的人来做,要么出料子给针线上做。 这般放在旁人身上,再没有任何问题。 可项宜却不一样。 她干净地似初落的雪,再不肯轻易动谭家的东西分毫,只能谭廷自己来了。 他这么似是而非地解释了一句,言下之意两人都需要过年的新衣。 只是项宜又看了一眼柜子,他给她做的新衣,已经比他所有冬衣都要多了。 项宜不知所措了几息。 但男人已经走开,去了书架前翻书去了。 乔荇见她没有推拒,高高兴兴地上前,替她挑了一件丁香色镶薄红色襽边的对襟长袄。 “夫人穿这个能提气色,让奴婢再给夫人选一条马面裙......” 乔荇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项宜没有听清,她仍旧站在方才的地方,不由地看向了书架前的男人。 男人身形挺拔高挑,身形匀称,从后面看去肩背宽阔,手臂修长。 此刻他轻巧抬手,取下书架最上层的一本书,轻轻拍了拍书上的薄尘,脚下半转,棱角分明的侧脸,在窗外透进来的熹微晨光中,温润了几分。 项宜不由地想起,那日在田庄大哥问她的一句话。 “宜珍,谭家宗子,待你如何?” 她彼时若还有多一点时间,约莫能立时给出答案,但今天...... 项宜收回了目光,又看了一眼衣柜,默默垂下了眼眸。 他们之间,不该这般。 * 项宜不是不懂投桃报李的人。 隔天杨蓁不知怎么想起要给谭建亲手做一身衣服,但她身边的卢嬷嬷指导得太过复杂了,把杨蓁给吓着了。 杨蓁耐不下性子做,可又允诺了谭建,想起谭建闻言两眼放光的样子,又不忍跟他说不行了,反而心里有气同谭建发了两通脾气。 谭建都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好不容易大哥这两日心情好,没有劈头盖脸训斥她,反倒是自家娘子不知哪里来的气。 他委屈巴巴。 杨蓁看这样也不是个办法,觉得拿不定的事情还得找大嫂,于是来了正房。 项宜自然不似嬷嬷那般要求繁多,见她打板裁衣,走线缝制,包括绣花都不行,干脆同她道,让针线上给她帮忙,每一道工序她都参与几分,针线上再帮衬几分,最后也算她整个做下来了。 想来谭建不会嫌弃。 杨蓁听了直呼好主意,连声夸赞项宜。 “要是没有嫂子,我可就不成了!” 项宜抿了嘴笑,见她蹬蹬地跑了,却暗暗想到了什么。 她或许也该替谭家大爷亲手做一套衣裳,至少算得上她接受了他的衣裳的一些表示。 ...... 晚间,项宜便同他将自己的意思说了。 谭廷听了半晌没说出话来。 项宜还以为他对针线有要求,不放心自己的手艺,不禁打了几分退堂鼓。 “大爷若是不习惯,那便还是让针线房来吧......” “不是。”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 项宜看过去。 灯影下,男人素来刚毅的面上,散发着似朦胧月色一般的温和。 他浓密英眉下的眼眸,眸光闪动,正正看在了她身上。 项宜不习惯这般目光,侧开了脸。 他这才又开了口。 “你不要太劳累了。” 项宜在他的目光里,垂着眼眸微敢抬起,低声道了一句“妾身不累”,便寻了个旁的借口,暂离了房中。 冬日的夜风似冰水一般让人清醒。 项宜交错着慢慢搓了搓手臂,看着天边悬的清亮月牙。 她想这年还是尽快过完吧。 待谭家大爷回了京城,约莫便能一切恢复如常了。 至于往后怎样,她不敢深想。 * 谭廷赶在年前又去了一趟五老太爷的别院,这次终于见到了五老太爷。 五老太爷身子康健,精神也佳,见着谭廷带着谭建亲自来了,笑着让人把他前些天采来的山间雪水,煮了茶给兄弟两人喝。 比起三老太爷的德高望重,五老太爷更显随和,问了两兄弟近来如何。 谭建自然是认真读书作文章,准备来年秋的乡试。 谭廷没有说破他的学问考举如凑数,只是同五老太爷谈起了时政。 先把京城的情况说了说,接着便提到了世族与庶族之间的事情,提到了他们一行在柳阳庄的遭遇。 泰然自若如五老太爷,也禁不住压了眉头捋了胡须。 老人家叹了口气,“犹记得我年轻的时候游历四方,若是落脚在庶族百姓家里,人家听说我出自名门望族,虽也羡慕,却也友善,让我传他们些读书知礼的办法,若能家里宽裕些,也送孩子读书,往后指不定也能成为有传承的人家。” 从前是这样的,再苦再穷的百姓,只要出身没问题,便可以通过科举来改变一人一家甚至一族的命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庶族百姓通过科举走上去的人越来越少了,世家培养出来的子弟从小耳濡目染诗书礼仪,自然有先天优势,但留给庶族的上升的机会却一年比一年少的可怜了。 这几年,尤甚。 庶族没了上升的机会,在下面被世家各族盘剥殆尽,如何能不满腔愤懑? 若是这般下去,说不定便会造成震动朝堂的事情。 届时,谁又能自保安泰? 谭廷在五老太爷的感叹中,不禁想到了家中的妻子。 两族一旦走到大动干戈的地步,她的处境只会最为艰难。 他不由开口,“世家和庶族本不至于此,若真刀枪相见,西北外族必然趁机南下,朝野只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五老太爷默了半晌。 “眼下虽没有大的风浪,但你担心的不无道理。” 五老太爷缓缓看向了谭廷。 “清崡谭氏自来与邻为善,亦不想让自己落得与周遭相互敌对的境地,但这也不是谭氏一族的事,你能想到此,可见这些年在外历练,心中有了丘壑。” 他说着,笑了一声。 “既如此,你便将此事好生思量起来,也许下一甲子的谭氏一族,便要在你手里起来了。” 这话说得随意,但一旁安静听话的谭建都跟着浑身滚动了热血。 他眨着眼睛看了看老太爷,又看了看自家长兄。 长兄一如既往地沉稳,只同五老太爷拱了手,说了一个字。 “是。” * 这般的日子到了过年。 谭家的一切稳稳当当,甚至连借住在田庄里的顾衍盛,项宜都没有操心。 谭蓉对他不知怎么十分上心,万事谭蓉都替他准备上了。 她阴差阳错地替项宜帮了忙,项宜倒是省了事,听闻义兄在庄子上一切都好,便没再去打扰,也暂时没有告诉项寓他们。 这般一晃就到了除夕夜里。 成婚三年,谭廷第一次在家中过年。 早间,他给自己穿了一身暗红色镶灰鼠毛的锦袍,他发现他的妻子见他穿了不常穿的颜色,便也挑了一件胭脂色绣白梅领口镶雪兔毛的长袄。 她脖颈白皙修长,红领上白绒绒的雪兔毛环在她颈边,衬得她整个人都俏皮了几分。 谭廷再没见过她这般穿着,一日下来,悄悄看了她好几回。 项宜并未察觉,先是让谭氏族人给邻里们送了许多饺子吃食,又将谭廷带着一族人写的春联分发给城中人,再又料理了些琐事,就被头一年嫁过来、精力旺盛没出使的杨蓁,叫过去打叶子牌。 项宜不甚耍玩,但杨蓁兴致极高,她也来了些兴致,一不留神竟打牌打到了年夜饭的时候。 亏的是平日里仆从做事自有章法,项宜倒也并未太过操心,只是待晚上在秋照苑吃完年夜饭,时候不早,她就开始打起了哈欠。 平日里早睡早起惯了,今日要守岁,还有些遭不住。 往年,项宜多半让乔荇替她守一会,自己悄悄睡几个时辰。 但今年那位大爷在家。 项宜坐在窗下做了会针线,眼皮就抬不起来了。 谭廷在书案前写大字,眼见着妻子还要泡了酽茶继续同他一起熬,无奈道。 “你先睡吧,我来守岁便是。” 他一开口,项宜醒了一半。 “这不合适,”她道,“还是我守着大爷睡吧。” 她这般说了,谭廷停了笔看了她半晌。 她还总是跟他客气守礼。 谭廷下意识沉默了,但转念一想,若是自己不再言语,她还真就能守着规矩,硬撑着熬下去。 他叹气。 “我不困,你睡去吧。” 他说完,见她还在犹豫,只好又多说了一句话。 “你我夫妻之间,何必这么多规矩?” 男人这般说了,项宜低头不说话了。 两人都不说话了,室内又静了下来。 外面有小孩子放的零星炮仗,与房内的烛火一起,噼啪响着。 项宜只又撑了一会,便又开始眼皮打架,还险些碰到了花窗上。 她抬头,留意到了书案前的男人,一脸无奈却又不知怎么开口的样子。 项宜亦十分无奈,怕自己再出丑,只好起了身,同他道了一声,回内室睡觉去了。 她这般说了,才发现他的神色软了下来。 项宜已没有精神深究了,闭起眼睛竟就睡到了天亮。 只是这大年初一,她刚醒过来,便听见了外间急促的脚步声。 正吉通报的声音出来,不知是没睡还是早早醒来的男人,将他叫进了房中。 “有何事?” “回大爷,凤岭陈氏的陈五爷登门拜访了。” 男人顿了一下,“你说锦衣卫的千户陈馥有?大年初一他来何事?” 正吉道那陈五爷也知道大年初一不合规矩。 “但陈五爷请爷见谅,锦衣卫要抓一紧要之人,此人便是在咱们宁南府失去了踪迹,陈五爷来,应该是来请大爷襄助的。” 毕竟宁南一带,府衙和各县衙,都比不过一个清崡谭氏。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30章 第 30 章 [二合一] 谭廷去见了那位锦衣卫千户陈馥有。 虽然都是世家出身,但谭家素来和凤岭陈氏交集不多,而这位陈馥有在京任武官,同谭廷这种科举出身的文臣,并不太能搭得上话了。 此番为着抓捕囚犯,大年初一亲自上门,可见不是一般的囚犯。 陈五爷陈馥有已在外书房等着谭廷,眼见这位谭家宗子来了,连忙起身同他见礼。 他礼数不缺,也带了礼品,但言语之间却十分急切。 三言两语简单说了说情形,便请谭廷帮忙在这一带寻人。 他要缉拿的不是旁人,正就是官府下发了缉捕令,要逮捕的那海匪头领。 谭廷早就对这被通缉之人心存疑虑了,寻常海匪如何值得这般兴师动众? 眼下锦衣卫这位陈五爷亲自前来,还这般急切,只怕更不是一般身份。 “这般紧要的人,果真在此地?”谭廷问。 那陈馥有连声道是,“他进了此地就没了消息,我们在周边布控了许多人,他若是逃出,我们不可能不知道,可见还在这里。还得请谭大人费心。” 他说得客气。 但是这么要紧的人,具体身份却不提分毫。 要请谭氏一族帮忙找人,却不肯透漏详情。 若是极其危险的匪贼,或者身上有利器,谭氏族人贸贸然寻去,岂非要被伤及性命? 谭廷暂无言语,端了茶盅喝茶。 然而那陈馥有当真并无同他细说的意思。既然如此,谭廷也不好多问。 他倒是想起另一桩事情来。 “听说有陈氏一族的旁枝就住在这一带,不知陈五爷可同他们有联系?” 陈馥有出自陈氏宗家,他来此地寻人,陈氏旁枝的人早就提前候着了。 他眼下就住在旁枝族人的别院里。 他不懂谭廷怎么突然问起这事,还以为谭廷不欲襄助。 他只好道陈氏旁枝的人不算多,“如何也比不过谭氏在宁南的地位,还得谭大人帮忙才是。” 谭廷并非这个意思,只是笑了一声,说起了柳阳庄的遭遇。 陈馥有听了略吃一惊,但下意识便道。 “这些刁民,竟要反了不成?!他们没钱,世家买他们的田让他们有银子过冬,竟还起了杀心,该让府衙将这些人平了!” 谭廷端着茶盅的手定住。 他看向这位陈五爷,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陈氏的旁枝压价屯田,欺压百姓在前,到了他嘴里,竟然成给刁民银子过冬,刁民却不知悔改了。 他本还想请陈五约束陈氏族人,不要与庶族百姓太过为难,眼下看来,以这陈馥有的态度,若不改变,说了也没用。 他垂了眸,只道自己会着族人留意匪贼,端茶送客。 外书房里面发生的事情,项宜让小丫鬟偷偷听了一耳朵,那位陈五爷声音不低,小丫鬟倒也听见了一二。 项宜本暗暗紧张,可看到谭廷沉着一张脸回了正院,意识到了什么。 两人并未交谈甚欢? 她看到男人虽然没有同她明说什么,但却眉头紧皱,正吉同他说话也只随意应上两声,然后才想到什么事情,叫了正吉。 “去告知族中各家各户,近来或有匪贼或者什么旁的危险之人流窜此地,让众人留心自己安危,遇事不要声张更不要冒进,俱来宗家禀告。” 正吉听了,连忙去了。 项宜细细品着他的话。 陈五爷陈馥有显然是来搜人的,不出意外应该是大哥了。 但没有让族人帮忙寻人,反而让族人注意自身安危。 言下之意,根本并无帮衬那陈馥有的意思。 项宜心下禁不住一松,再看抿着嘴生气的男人,虽不知他为何生气,却觉得他比平日里生动了几分。 既然如此,项宜便也不再提心吊胆,只是暗暗将春笋的姐姐一家,从旁的田庄调去了义兄所在的田庄,以备不时之需。 初一这日一切照常,除了谭廷有些不高兴,其他并无事情发生。 倒是男人在下晌吩咐了马车,道是初二夫人走娘家的用途。 项宜从前过年事情多,无人帮衬,多半让项寓项宁他们到清崡来玩一日,姐弟一起吃顿饭,今年特殊,田庄里还住着义兄,项宜便把这件事放下了,还同项寓他们说天冷,等暖和些再见不迟。 谁想到,有个人竟替她安排了。 项宜心情有点复杂,只能安排春笋和她姐姐,紧盯着田庄的事情,有事来给她回禀,然后同那位谭家大爷一道,又回了趟青舟。 前些天刚来回了一趟,青舟小镇里的邻人们茶余饭后还总说起谭氏和谭氏的宗妇夫人,今日一早各家走亲戚窜门子,竟又抬眼见着谭氏的马车,长长一条队伍停在了项家小院门前。 这次比上次的人还要多。 邻人们一时间顾不得串门了,都赶忙停下来瞧热闹。 正吉搬了一筐子银钱出来,抓给镇子里的小儿们,当作压岁钱,小孩子们各个高兴的手舞足蹈。 大人们都也跟着高兴,只是他们不甚明白,谭氏这么有钱,又不似从前那般不同项家来往,为何不接济项家住像样的宅子呢? 项家姐弟还是住在这典来的老破小院里。 他们不晓得,项家院中,谭廷刚提议了此事。 谁料他刚说完,要给项寓和项宁重新寻妥帖住处,项寓一声冷哼就从鼻孔里冒了出来。 “哼。谭大人如此好心,让项寓十分不适。” 话音落地,整个项家院子都静了。 项宁眨眨眼,看向自家弟弟的眼神,只觉得此刻叫他一声哥哥,也不是不可以。 正吉刚在外面发完钱,刚要过来回禀,只听见这句,便吓得一步又退了出去。 谭廷来之前就设想过,他是真的想同他们姐弟三人缓和关系,但他那位妻弟恐怕还是不会对他有什么好言语。 眼下项寓说了这话,谭廷倒也没有太多意外。 他神色平和,只是看向了身边的妻子。 她从进了项家小院,便眼神示意过项寓好几次了,当下项寓这般不客气的言论一出,她那双素来淡然的远山黛眉就皱了起来。 谭廷知道她又要训斥弟弟了。 在她心里,她可以管束她的弟弟,那是她的血脉至亲,她管束其实是为了维护,而对他客气守礼,是因为在她眼里,他是外人。 这般认知让谭廷闷闷,可他一时半会也没办法让她改变。 他只能在她之前开了口。 “没事,没事,”他目光落在她身上,“我只是觉得房子简陋了些,若是他们住惯了不愿搬,让府里的人来修缮一番也可。” 项宜要管束项寓的话,就这么被他打散化在了口中。 项宜是知晓她这位夫君因着查账的事情心怀愧疚的,但三番五次这般忍让项寓,甚至有越发包容项寓的意思,也着实超出了项宜的认知。 想想他待谭建的态度,再想想对项寓的态度,项宜心下沉沉,默默跟他行了一礼。 “大爷不必如此费心。” 谭廷同她摇了摇头。 “要的。” ...... 尽管自家弟弟从头到尾脸色也没有变好,但好歹没再说什么厉害的话。 那位谭家大爷不尴不尬地同项寓找话题说话,还真说到了一件。 “京郊有家薄云书院,虽说是举人来此读书居多,但近年也有秀才学子来此旁听访学,不知寓哥儿可有意向?” 此事他早就在心里想了,主要还是因为自家弟弟居家读书着实懒惰,他准备将那不中用的东西,年后送去薄云书院读书,自己近在京城,也能监督一二。 谭建是兄弟,这位妻弟项寓亦是。 谭廷说了,倒未急着看项寓的反应,反而余光瞧了瞧自己的妻子。 她在他的提议里,眼帘掀了起来。 谭廷眼角微翘,不想项寓此时开了口。 “项寓在青舟书院就很好,还是不劳谭大人费心了。” 他不是在说客套话,是当真一口回绝了谭廷。 谭廷想着他进学上进的很,多半会默认答应,再不然也至少犹豫一下,谁曾想竟一口气回绝了。 谭廷禁不住又以薄云书院的出众,劝了他两句,但少年根本不想理会。 这般,谭廷着实意外,他看向了妻子,见项宜又垂下了眼帘,不知在想什么。 好歹她没有似项寓一口回绝的,且他看着,她似乎有话想同项寓说,当着他的面又不合适。 谭廷见状,道是要吩咐正吉些事情,出了门去。 他这边离开了房中,项宜和项宁都向项寓看了过去。 项寓不是对薄云书院无意的,相反还曾多次提起这家大儒云集的京城书院。 “阿寓,你怎么想?”项宜温声问弟弟。 除了和谭家、和谭家大爷对着干的事,旁的事情项宜一贯尊重弟弟妹妹。 项宁乖巧没开口,项寓的情绪还在跟那位大爷的不对付里。 “我虽然也想去薄云书院,但却不想受那位谭家大爷的好处。”他说着,哼了一声,“他现在对长姐态度是变了些,谁知道什么时候又变回去?!没得让长姐因为我,欠他的!” 少年有傲气也知冷暖,项宜看着心里柔软的不行。 但薄云书院的机会太稀罕,他们这些庶族人家,没有世家皇亲贵勋的门路,能有多少机会进那薄云书院? 世家贵勋们由着天然的途径,享受着顶端的一切,而他们这些庶族,那一切仰着头都看不到。 眼下有这样的机会,项宜不能眼看着项寓就这样错过。 哪怕是欠了谭家大爷的,她再想办法还他就是了。 能把项寓送进薄云书院,早日登科及第,项家脸上有光,以后妹妹的婚事,也能有个好一些的着落。 她跟项寓摇了头,刚要说“不要因此推却这般好机会”,就听项寓先开了口。 “长姐,我不通过他,说不定也能进那薄云书院!” 项宜挑眉,又听他道,那薄云书院并非是世家贵族的附庸,他们见寒门书生艰难,特特开设了入院的考试。 庶族寒门的书生,凡是有真本事在身的,只要过了入院春考,就能进书院读书! 少年说着,脊背挺直起来。 “项寓不才,愿意一试!” 这话出了口,浅窄的房中仿佛立时高阔起来。 项宁两只小拳头都攥紧了,“阿寓可以!长姐相信他!” 肃然一清的房内,项宜看着弟弟妹妹,眼泪几乎要掉了下来。 她抽出帕子拭了眼睛,连声道好,禁不住笑着道。 “那便去考吧,长姐信你。” 弟弟妹妹都高高翘起了嘴角。 项宜看着弟弟的样子,禁不住想到了义兄之前说的话。 仿佛关于庶族、关于项家、甚至关于她的一切,都越来越有希望了...... 只是待谭廷又回到房里的时候,又问了问项寓愿不愿意,这次不用项寓开口,就被项宜婉拒了。 他着实没想到。 ...... 因着之前柳阳庄的遭遇,众人没敢多停留,趁着天色未晚回了谭家。 薄云书院的事情,项家人虽未应下,但项宜也着实发现,这位谭家大爷与从前相比,改变了许多。 但这让项宜越发不习惯了。 项宜悄然与他保持着应有的距离,倒是发现小姑谭蓉越发不对劲。 前面谭蓉给盛先生送药送衣皆不算,这两日这位姑娘又道家中窜门的人多,想要练琴却怕太过喧闹,要去庄子上练琴。 项宜忍不住问了一句,她便大大方方说盛先生不仅读书知礼,还善琴。 她在向盛先生讨教,而盛先生没有推辞,道可以教她写皮毛。 义兄确实善琴,不仅善琴,舞剑、作画、射箭、骑马、下棋,无一不通。 从前他在项家住的时候,邻家的姑娘们总是各种借口上门了。 明明他住进项家之前,项宜和项宁都是偏安静的性子,同邻家姑娘们来往并不算多。 还有些姑娘暗暗问及她这位义兄的亲事定在何处,得知义兄并无婚约在身,无不欣喜。 若不是他身份敏感,是曾经执掌后宫前庭,得罪了许多人,又一朝失势的大太监顾先英的侄儿,估计上门提亲的要踏破项家门槛了。 姑娘们来的频繁,偏义兄从来都是耐心十足的翩翩君子做派,从未对这些姑娘们有过一丝不耐,偶尔还指点她们琴棋书画,不急不躁,认真周全。 姑娘们每每期盼而至,娇羞而归。 直到项家一夜成了罪臣之家,顾衍盛怕自己的身份连累项家姐弟,于某晚一走了之。 他没有一句话留给她们,姑娘们似梦醒一般地芳心碎成了片。 ...... 当下项宜见着谭蓉的热切,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她不能让谭蓉知道义兄的真实身份,却也不能看着谭蓉走上邻家姑娘们的老路。 项宜有心劝了一句。 “近来官府在附近通缉匪贼,妹妹还是少出门的好吧。” 可她这么说了,谭蓉却无所谓地笑了笑。 “大嫂为我好我也知道,可连我娘都觉得我该勤加练琴,盛先生善琴,不正是最好的琴师吗?” 言下之意,赵氏都没在此事上面多言。 项宜听了这话,只能不再劝了。 她想着大哥过不了太多日子就要离开了,到时候谭蓉还能追着他去不成? 最多伤心两日罢了。 说到底,其实也没什么大碍。 项宜不再管这些事情,而那位锦衣卫的陈五爷,在宁南一带好一番搜捕,却始终都没有找到要找的人。 日子已悄然到了初五。 杨蓁因着没有回门,也没有初二走娘家,无处可去的她竟认真给谭家做了几□□裳,借着针线房的帮衬,初四这日就做好了。 初五迎财神,谭建便把杨蓁给他做的这身大红色的锦袍,穿在了身上。 得益于针线房的襄助,谭建穿着还真就十分合身,看杨蓁的眼神越发亮了起来。 赵氏对这位行伍出身的儿媳,是没什么太多指望的,不过也觉得嫁了人的姑娘怎么也该懂得做身衣裳,当下见她还真能攒出一身衣裳来,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反正她不是正经婆婆,只要杨蓁不给她找事,她只想养在秋照苑里,随他们去。 谭蓉忙着练琴,捞不着去田庄,便让仆从把盛先生的琴谱送来给她,一字一字认真抄写,并无闲心出门。 杨蓁做的新衣不能没人看见,就拉着谭建到了正院。 当然,谭建还是要选他的大哥不在正院的时候去。 项宜让两人进屋吃点心,但两人可不是为了吃点心而来的,杨蓁拿了剑出来,让谭建穿着新衣裳,同她一起舞剑。 谭建有些害羞。但项宜平白多了个观赏性的景致,颇有兴致,笑着鼓励了他几句。 谭建一想,反正大哥也不在,大嫂又不是外人,就接过了杨蓁的剑。 两人平日在夏英轩没少练。项宜见谭建文章没怎么长进,剑倒是舞得不错,暗暗好笑。 得亏没被那位大爷瞧见。 不想她思绪刚落,下一息,那位大爷竟然回了院子。 谭廷一眼就看见了自己不成器的弟弟—— 那不成器的弟弟,不去给他上交时文,竟然穿的花枝招展,跑到他的院子里舞剑来了! 男人眼睛都瞪大了。 而谭建一招转过,一转头也看到了他大哥,还看到了大哥瞪大的双眼。 谭建吓得脚下一顿。 可惜杨蓁丝毫未察觉,正舞剑舞到兴处,按照原本的动作把剑向前一送。 谭建本是要顺势避开她送来的剑尖,可他已经被突然出现在门前的大哥,给吓傻了,竟然站着定在那里未动。 杨蓁眼见着要刺到了他身上,“哎呀”一声急急控剑向一旁偏去。 可到底是紧急偏过去的,虽然没伤着谭建,却把他身上那大红色的新衣腋下,一下戳了个大洞。 谭建堪堪回神,才发现好好的衣裳,瞬间破了个洞。 里间的棉絮子都掉了出来。 他傻着眼看着破衣裳和破棉絮,抬头看自家娘子脸色都铁青了,可一回头又是大哥不善的眼神。 谭建头晕目眩,听见自己娘子气坏了的声音,“你在想什么?这可是我好不容易给你做好的新衣?!” 下一息,大哥恨铁不成钢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不成器的东西,还不滚回去!” “娘子......大哥......” 谭建惊得小心肝乱颤了,求助地看向项宜。 “大嫂......” 他一副可怜见的样子,项宜连忙轻声安慰他,“没事没事,快回去吧。” 谭建简直是捂着头跑的,杨蓁也跟在他后面气呼呼地去了。 两个冤家就这么跑走了。 方才的冤家路窄的情形还在脸前,项宜一直努力绷着嘴角,不想让自己笑出声。 只是当她抬头,看见那位刚板着脸训斥完自己弟弟的谭家大爷,脸上的怒气一顿,下一息轻咳着止不住笑了一声。 他一笑,院中的小丫鬟们早就憋不住了,都捂了肚子笑了起来。 项宜这下也绷不下去了,笑弯了一双眼睛。 谭廷又气又笑,又念叨了两句“不中用的东西”,一转头看到了他的妻子脸上。 她垂着头笑着,雪白的贝齿露了出来,脸庞还有个淡淡的酒窝,那酒窝里好似盛了酒,是那种清甜又可口的酒、令人微醺的酒...... 谭廷一下就看住了,心口砰砰砰地快跳了三下。 而她手里的帕子落了下来,她弯腰去拾,白皙的脖颈在毛绒绒的领间露了出来。 谭廷蓦然想起一桩事。 今日,是初五吧...... * 凤岭陈氏旁枝聚集的坊间。 陈馥有在这一带不眠不休地搜捕了许多天,都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人。 唯独谭家前些日子来的一个打虎英雄有些可疑。 他让人问了问是否符合画像,倒并不相像。 陈馥有还是想亲自去看看,那谭家收留的打虎英雄的,但那到底是谭家的地盘,并不能贸然前去。 偏谭家又没有任何关于那人的消息。 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回想彼时谭氏宗子谭廷的态度,难道没有给他相帮的意思? 他一下子觉得棘手起来。 如果没有清崡谭氏的帮衬,甚至谭氏族人还有意无意地回避此事,那么他怎么都不能找到人了。 而太子的接应就快到了。 陈馥有着急起来,觉得自己无论如何,还是要想个办法,让那位谭家宗子谭廷,站到他这边来。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31章 第 31 章 [二合一] 锦衣卫的陈五爷,惆怅于谭家态度不明,无人帮衬的事情。 而此地接待这位宗家五爷的旁枝主事人陈余谋,也看出了几分。 他拦了小厮端的茶,亲自端了去了陈馥有的书房。 “这茶甚香,五爷喝了舒舒心。” 陈馥有摆手,“舒心有什么用?捉不到人,我回去没法交差。” 他说着,便嘀咕了一句,“谭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那陈余谋可就等着他这一句了。 “就是,这清崡谭氏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旁的世家都在各地屯田,他们谭家倒好,自己不屯也就算了,还不许旁人屯,联合了这附近的州县衙门,不许低价易田......怪不得谭家越来越不行!” 陈余谋见着今年屯田极其划算,把前些年就看好的那些庶族百姓的良田,趁机买了过来,还有些顽固的,似那柳阳庄的人不肯低价卖,他少不得要使些手段。 谁曾想,眼看着良田就要到手了,谭家突然冒了出来,让那些村民租地给谭家,预支给村民过冬的银钱。 陈余谋的计划一下就落空了,这还不算完,他还准备了好些钱买其他的地,谁想竟等到了官府衙门不许低价交易田亩的消息。 这背后,全是清崡谭氏的主张,是那位谭家宗子的意思。 他就不明白了,谭氏到底是世族,还是那些破落庶族贱民?! 陈余谋心里有气瘪了好些日子了,只是听说宗家的五爷一来就去找谭家帮忙,他若是那时说谭家的不好,岂不是自找不痛快?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忍不住进言,“五爷何不寻他们陈氏自己的宗家,将那清崡谭氏打压下去,然后插手清崡的各项事宜,找人也好、屯田也罢,不都便宜?” 毕竟凤岭陈氏可是当今四大世族之一,岂是没落的清崡谭氏可比? 谁料他说了,那宗家五爷陈馥有突然嘲讽地笑了一声。 “你可真会想。强龙还不压地头蛇,你以为凤岭陈家到了此处,能在谭氏手里讨得好?!” 陈馥有看着这旁枝的陈余谋,蓦然就想起了彼时见那谭家宗子时,谭家宗子突然说起的柳阳庄一事。 他一愣,登时回过了神来,一眼瞪住了陈余谋。 “你们是不是也压着什么柳阳庄,买人家的地了?!” 陈余谋被问得一愣,又一心委屈,“正因着谭家插手,那好端端的良田全错失了!” 他还要诉苦,陈馥有可全部明白了过来。 他在谭家时,只想着庶族刁民胆大妄为,哪里想到就是自家这些旁枝族人,害得谭氏宗家涉险。 难怪人家不肯帮忙,原来是嫌他没有料理好自家的族人。 那陈余谋先是被骂的脑袋嗡嗡,还想说自己屯的田可以转给宗家,不想那位宗家五爷冷声叫了他。 “你就别想屯田的事了!今岁本地任何陈氏族人,都不许违反官府律令,私自屯田!但凡有人敢私下压价屯田的,被官府捉了去,别怪宗家不替你们说话!” 陈余谋一下就傻了眼了。 陈五爷陈馥有再不想看见他,连忙挥手让他离了去。 他越想越气恼,一把扫掉了茶几上的香茶。 因着这点屯田小事,险些坏了他捉人的大计。 要知道,那道人手里的东西若是真闹出来,可是对他们这些世族巨大的冲击...... 他暗暗思量自己应该带上那陈余谋去给谭家赔罪,可又想到那谭家宗子的做派,怕他不肯给面子,思来想去,提笔一封信写下,让人快马加鞭地送去了京城。 双管齐下,要保证那位谭家宗子答应替他捉人。 * 清崡谭家。 陈馥有如何打算,谭廷并不知道。 他回了几封远在两广、云南等地,不能前来拜年的族人的信,天色就晚了下来。 天边挂着的一轮新月蛾眉月。 嗯,今日是初五。 腊月里的时候事情繁多,项宜回了一趟娘家,到了月底二十五,她那日有些着了风,到了晚间身上疲累的厉害。谭廷见了,主动提起早早睡下了。 今日,她精神尚好。 谭廷出了书房到了庭院里,目光掠过廊下,看到了窗纸上映着的她低头做针线的影子。 他不禁放轻了脚步,快步进了房中。 她正在灯影下,一针一线地替他做着一件宝蓝色的锦袍,她没听见他的脚步声,此刻刚走过一遍针线,拿了小筐里的剪子,剪掉了线头,又眯起眼睛准备继续穿针引线。 想到她近来的忙碌,谭廷禁不住走上前去。 “天黑便莫做了,仔细眼睛。” 项宜这才发现他似个魂儿一般地,就这么出现在了自己身后。 他最近也不知怎么,走路总没声音,突然就到了她身边...... 项宜想说无妨,突然想起了今天的是初五。 她看了男人一眼,恰男人的目光也落在她脸上。 项宜登时明白过来。 点头算是应下,收了是衣裳和针线筐,便让人打了水来。 仆从们也甚是知事,早就烧好了水。 夫妻二人安静地各自洗漱了一番,天色当真不早了,两人便都进了帐中。 项宜原本是睡外边的,自从在柳阳庄宿了一夜后,那人便让她睡到了里间。 他素来夜间不用人伺候,项宜睡里外倒也一样,此刻她到了里面,等着初五的公事,却见他不知怎么,没有躺下,反而挑着灯在看书。 项宜不甚明白地瞧了他两眼,发现他还想真的在看,抬手翻了一页过去。 她琢磨不透,但再这样下去,她可能快睡着了...... 谭廷还在看书,或者说还在翻书。 他用余光偷偷看了妻子一眼,发现她已经躺了下来,虽然也闭起了眼睛,但是眼帘微颤,并没有真的要入睡。 可见她也想起今日是初五了。 只是他们有些日子没有这般了,一想到要有极其私密的接触,谭廷就有些心跳快,不知从何开始。 然而枕边的妻子,向来入睡是极快的...... 谭家大爷略一犹豫,就吹熄了蜡烛。 房中似被罩进了巨大的帷帐里面,黑黢黢的,暖乎乎的,还密不透风。 在帷帐又帷帐里,谭家大爷心跳又快了几拍。 可他心跳虽快,动作却迟迟落不定。 从前习惯于落在她腰间的手,此刻还没越过两人中间的缝隙,就顿了下来。 她虽然也记起了今日是初五,但在初五之外,她又是怎么想的呢? 谭廷悄悄看了妻子一眼,他并不能准确把握她的心思,但向来都是他主动的,这种事情总不能让她主动。 况且她好像要睡着了...... 谭廷下了决心,大掌终于越过了中线。 不想恰在此时,睡在旁的项宜,突然抬手要撩开纠缠住的鬓边碎发。 她一抬手臂,啪嗒一下,打在了停顿在她手臂上方的男人的手掌上。 两人皆是一愣。 谭廷的手僵住了。 她,不愿意...... 项宜也没想到这么巧,她看向那位谭家大爷,见他僵着,略略尴尬了一下,手下浅撩了一下头发,待手放下时,默默解了自己的衣带。 谭廷才终于回过神来。 原来是个巧合。 他暗暗松了口气,眼见着她白透的衫悄然滑落雪白的肩头,他不便再迟疑,立刻跟随着她的动作回应了她,也默默解了自己的衣带。 ...... 重重帷帐之间,温热攀升极快,项宜额间出了汗珠。 那位大爷今天不知怎么,似乎是有所顾忌,又或者旁的原因,每一个动作都比从前更慢了许多。 项宜在那慢速下,气喘了起来,止不住抬眼去看他。 不想男人越发让她琢磨不透了,竟在她的目光下,微微清了清嗓子,缓缓侧了侧脸。 房中似有不可言明的羞怯气氛。 只是他那般磨与蹭,弄得项宜极其不习惯,越发气喘又出汗,浑身软绵渐无力起来。 但他还是那般试探一样的小心磨蹭着。 项宜着实抵不住了,但又不便说些什么,只能气息喘着皱眉看了他一眼,也轻轻地清了一下嗓子。 她是在清嗓子,只是清嗓的声音在此刻略略有些走调。 她素来都是安静无声,可这声清嗓的声调一出,谭廷只觉自己整个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 下一息,一双大掌完全托住了她后背。 项宜倒吸一气,那些磨磨蹭蹭全都消失了,她被人圈在了怀里,一时间天旋地转,分不清此间是寒冬还是炎炎夏日...... 许久方罢。 只是停下之后,项宜仍旧被人圈着。 她不习惯于这等姿态,抽身准备离开,但下一息,那臂膀收紧,她陡然被人抱了起来。 她不可思议地看向男人。 谭廷在她吃惊的眼神下,再次微微侧了脸,这次并没有清嗓,而是低声说了一句。 “你辛苦了。” ...... 待到从浴房回来,她也没有落下她惊讶不解又暗含复杂的眼神,仿佛他今日这般,十分不合他们之间的规矩。 谭廷在这眼神下,幽幽叹了口气。 他突然想叫一声她的名,告诉她,他以后都会这般与她相处。 可要开口,谭廷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好像并不知道,她的闺名。 谭廷在这个认知里怔住了,要说的话也没能出口。 但他也没有敢贸然去问她,毕竟他们,其实是已经成婚三年的夫妻...... 只是在谭廷思量的空档里,项宜已经疲累发酸地,揣着满腹的心思,闭起了眼睛。 * 之后的日子,谭家大爷的外书房当真闲置了几天,这几日都留在正院的内书房里。 只是他一直没能从各处途径知道妻子的闺名,仿佛她闺中的名字,就真的留在了闺中。 他只能再想其他的办法。 倒是陈馥有再次登了门,又将谭家大爷的外书房启用了起来。 谭廷没有将他拒之门外,因为就在陈馥有来之前的早晨,他收到了京城的姑父林大老爷的书信。 他一向尊敬这位姑丈,身为首辅嫡长子的林大老爷也一直对他多有照拂。 这次的信里,这位姑丈只正经提了一桩事,那便是请他给陈馥有帮衬一番。 此时再见着陈馥有登门拜访,谭廷越发晓得他们这次要抓的人,不是一般人了。 而陈馥有也褪去了上一次的急切,先让陈余谋就柳阳庄的事情,给谭廷赔礼道歉。 但他要谋算的并不是谭廷的地,而是柳阳庄村人的地,谭廷无所谓什么给他道歉,只问起了屯田的事。 这次陈馥有态度十分坚决,将他在本地陈氏旁枝里的决意说了来。 陈家任何人,也和清崡谭氏一样,不得压价屯田。 他这般一说,谭廷心里点了头。 陈氏在这一方的人数不算少,手中有钱的更不算少,压住了他们,旁的小氏族也不敢轻易出头了。 陈馥有见他目露温意,松了口气,将陈余谋遣下去,又说起了捉拿之事。 这一次,他带了十足的诚意,眼见周遭无人,直接低声告诉了谭廷那人的身份。 “......好叫谭大人知道,我此番要捉拿的,正是太子身边那妖道!” 话音落地,书房里静了静。 谭廷做过多番猜想,其中便猜测会是太子身边那道士,只是这道士能犯什么似匪贼那般的罪,要他们这般追捕?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陈馥有一眼。 陈馥有既然开了口,也不在乎多说几句了。 当下,他便道那道人去了江西查案,明为查案,实则要借机作乱迷惑太子。 偏太子对他信任有加,锦衣卫是奉了宫里的意思来拿人的,免得这妖道手里不知攥着什么东西,回到京城便要迷惑太子,插手朝纲。 要在太子被他迷惑之前,将其秘密押回京城。 陈馥有这般说辞,谭廷终于理解为何官府一条线索便开价如此之高了。 只是,这是宫里的意思......? 谭廷看了看陈馥有,又端起了茶盅,轻撩了茶叶。 他暗想,不管如何,陈馥有肯将话说至此,又有林姑父的书信在前,哪里的意思,都不妨碍他替他们寻人。 且话又说回来,那道人在太子身边插手朝政也是真的,这般来路不明的人,确实不适合留在东宫。 谭廷饮下这口茶,便没有再多问。 利落应下了陈馥有的求助。 ...... 谭家正房。 项宜甫一听说那陈馥有带着族人上了门,便心觉不好。 再见谭廷同他正经在外书房说起了话,她心里更是深觉不妙,但两人今次说话极其隐秘,半分不许人靠近。 项宜左右一思量,直接叫了春笋过来吩咐了几句。 春笋得了项宜的令,立时套车去了田庄。 她的胞姐早先被项宜调去了顾衍盛养伤的庄子,正好顺应照看打虎英雄的意思,在厨上帮衬。春笋此去寻她姐姐,倒也并没有什么人怀疑。 只是外书房这边。 陈馥有见谭廷应下了帮忙寻人之事,立刻便提了一桩。 “谭大人田庄上那位打虎英雄,不知道是什么来历?” 谭廷见他这般详细问了,并无隐瞒,直接说是为小妹解围,才被邀至田庄。 那打虎英雄与缉捕画像上的人并不如何相像,如若不然,陈馥有早就按捺不住了。 可他还是道,“虽都说不像,可那道人妖异非常,有变化容貌之手段也不无可能,谭大人若是不介意,在下想亲自去验一趟。” 谭廷自然没什么不可,略一思量,倒是与陈馥有一道起了身。 “谭某也与千户一同前去。” 倘若那盛故真是道人,谭家也仅是收留,全无包庇之意,方便将谭家摘出来。 陈馥有见他行事如此周全,暗佩服不愧是一族宗子。 他们这些世家的宗子族长,若是愚钝不堪的人,那么阖族便也糟糕了,旁的宗族便不会与他们过多来往。 但这位年纪轻轻的谭宗子可不是这般,是个聪明人,陈氏往后可以与谭氏多家往来了。 世家之间守望相助,才是长久之道。 两人言及此并未过多耽搁,带着人手快马去了田庄。 谁料到了田庄,竟听说那盛故半个时辰前出门去了。 这些日,他也不是没有出过门,只是一般选天色渐晚才去,但今日,早早地就去了。 谭廷同那陈馥有,止不住相对了一眼。 不等陈馥有开口,谭廷便让人引他们去盛故落脚的院子看看。 院中并无变化,可再细看,此人随身的东西,全都不见了。 谭廷脸色沉了下来。 他此番幸亏同这陈馥有第一时间一同前来,不然谭家可真要摘不清了。 而陈馥有却一脸难看,当下管不了许多,连忙吩咐人手在附近寻找那盛故的踪迹。 房中还有几瓶他用掉的治伤药膏,陈馥有几乎要捏碎那些药瓶。 “必是这妖道变化容貌骗人,借谭家的地方养伤,我等竟都被他骗了许多日子!” 谁能想到被谭家大小姐邀请来的打虎英雄,还特特嘱咐小姐要告知家中夫人的盛先生,就是被锦衣卫秘密抓捕的妖道呢? 陈馥有自己没算准,自也不能埋怨或者疑心谭家什么,毕竟还要仰仗谭家帮忙。 谭廷见状,当着他的面便仔细吩咐了寻人之事。 陈馥有道谢,留了人在田庄联络,人便离了去。 陈馥有不疑心,不代表谭廷也毫无疑虑,他直接将田庄的管事叫了来,问今日都有什么人到田庄来。 因是过年期间,还有些窜门的亲友,来往的人倒也不算少。 “那可有从清崡过来的人?” 管事说了几家的亲戚。 谭廷负手听了,干脆让管事将这些人进出的时间拿纸笔列下来。 管事不敢大意,叫了几个人过来一起回忆,仔仔细细地写了半张纸。 谭廷拿到纸张,算了算时间,只这么看了一眼,便看到了一个人的名字。 他禁不住挑了眉。 “春笋?夫人身边那个丫鬟?” 春笋本不过是许多今日进出田庄的人之一。 但她的时间比让人要不一样些。 谭廷略作推算,她从谭氏宗房离开的时间,恰在陈馥有来到谭家之后,而她到了田庄之后不久,那盛故和小厮就出了门去。 她没有过多逗留,盛故走后不久,也就回了府里 谭廷直接带人回了府。 他并不是疑心项宜什么,若那盛故真是太子身边的道人,她同一个道人又能有什么关系? 只是那个春笋虽然是谭家的家生子,但也不排除被收买的可能。 谭廷回了正院,想着要提春笋来问,也要先跟妻子说一声。 他进了房中,发现她今日并未在窗下做针线,而是坐在书案前,刻刀玉石在手,却没有动,不知是在思量如何下刀,还是在想旁的。 谭廷不禁想到谭蓉和她,都同那盛故照过面,心下有些后怕。 他缓步走上前去,她这才瞧见了他,连忙放下东西起了身。 “大爷回来了。” 谭廷跟她点了点头,见她一双眸子看过来,晓得她在疑问田庄的事情,低声同她说了一句。 “那盛故十有八九便是陈馥有要抓的人,只是此人十分警觉,赶在陈五到之前离开了。” 项宜听了,心跳都快了好几分,但她不敢表现出什么,佯装惊讶地道了一句。 “盛先生竟是通缉的匪贼?” 谭廷见妻子鼻尖有点冒汗,连道别怕,又安慰了一句。 “此人已经离了谭家,有官府和锦衣卫的人搜捕,想必不时便会捉到。” 他这样说,却见妻子神情并未放松下来,反而定了一定。 谭廷暗觉不该同她说这些惊险的事,于是道了来意。 “......此人走的蹊跷,我已让人问询了今日来去田庄的人,你身边的春笋也去了?可否能把她叫过来问一番?” 他说了,见妻子直接点了头,这就让乔荇把春笋叫了过来。 谭廷心下微松。 那春笋很快便到了,不用谭廷吩咐,便把去了田庄的情况说了。 她道前两日便同夫人说,得空想去看看姐姐和新生的小外甥女。 春笋的姐姐因着手艺好,被项宜派过去在灶上做饭,这事谭廷也晓得。 春笋说因着忙碌,没找到机会,今日夫人突然问起姐姐情况,她还没来得及去,便同夫人告假今日过去。 她叩了头在地上,“夫人一向照拂奴婢一家,奴婢感念夫人恩德,不敢耽误当时便去了,见姐姐和孩子都好,便没有过多逗留,又回了府里。” 她说完,都没敢抬头。 “奴婢若是犯了规矩,还请大爷责罚,同夫人无关。” 谭廷在这话里,蓦然就想到了他刚回家的时候,多次冤枉了项宜的事情...... 他不由侧头向她看去。 她没看他,半垂着头起身同他略施一礼。 “春笋今日确实同妾身说了此事,妾身也着实允了她过去。” 话说到这里,谭廷若是还继续问下去,那么到底是在疑问春笋,还是在疑问妻子呢? 他再不能做疑心她的事情了。 而他也信她,他们之间不似从前,她必是不会因此骗他的。 谭廷当机立断地让春笋起了身,又亲手扶了项宜。 “别怕,既是早说过的事,便无甚大碍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32章 第 32 章 [二合一] 他没再多疑问一句,只是又问了问春笋在庄子上可见到什么异常的人和事。 然而春笋只道自己来去匆忙,并未见到什么异常。 没能问出什么,谭廷便挥手让春笋去了。 待下面的人走了,他还同项宜道了一句,“那盛故非寻常人,他没在谭家伤人已是幸事,而谭家亦不知他就是匪贼,并无包庇嫌疑,只许配合陈馥有抓捕他便是了。” 他难得说了长长一句话。 项宜知道他并没有怀疑自己,暗暗松了口气,只是听到了最后一句,她又看了他一眼。 他要配合那凤岭陈氏的五爷陈馥有抓捕义兄了,那么他知道义兄到底是什么身份吗? 项宜默了一下,问出了口。 “海上的匪贼,不知怎么如此得锦衣卫的看重?” 谭廷见她也觉得不对劲,不免觉得她还是要比旁人敏锐许多,当下悄声同她隐晦地提了一句。 “此人还有旁的身份,牵扯着东宫。” 他看着自己的妻子,项宜却抿了抿嘴角。 很显然,谭家大爷知道义兄是太子身边的人了。 太子是什么样的君王,对义兄是什么态度,义兄又是去江西查什么案子才落到被追杀的境地,他作为朝廷的进士、谭家的宗子,并不是不知道的。 上一次陈馥有上门,或许是因为柳阳庄的事情,这位谭家大爷没有待见他。 可这次陈馥有应该是讲明了义兄与东宫的关系,而他却愿意阖族襄助,将义兄送进陈五背后的世家手心。 说到底,他们世家本该如此“守望相助”。 项宜沉默了。 最后看了一眼那位谭家大爷,轻福一礼转身离开了。 既然陈氏、谭氏这些世家都联合起来抓义兄,那么也只有她这等庶族的人,能帮他逃脱魔爪,等待援应了。 谭廷并未发现妻子的异常,但将盛故的事情,告诉了赵氏他们,告诫众人若是再遇到此人,必得十分小心才行。 赵氏当真吓坏了。 比着赵氏的惊诧和后怕,谭蓉却完完全全不能相信。 “怎么可能?盛先生那么儒雅,怎么会是海上匪贼?!那陈五爷是不是弄错了?!” 但这并不能解释盛故为何恰好离开。 谭蓉经过了整整一日的震惊不能相信之后,终于在众人的劝说里相信了。 只是她并不相信盛先生只是海匪而已,他那般惊才绝艳的君子,一定有旁的身份,可惜她无从知晓罢了。 盛故给她的琴谱还在。 她没听赵氏的话,将那琴谱扔开,反而偷偷放在了箱笼里。然而再看赵氏给她挑选的那些世家子弟,越发没了兴致。 陈馥有联合官府找人越发铺天盖地,因着确实是在清崡不见的,这次更把目光锁在了清崡县,他已让人将整个县域,一村一庄一家地搜索。 但顾衍盛并未潜在村镇里,项宜悄然将他安置在了县城,就在距离谭氏一族聚居的鼓安坊的不远的地方。 她年前便悄悄用旁人的名义,典下了一座院子,然后与吉祥印铺的姜掌柜问起工匠们的住所。有些工匠家中艰难,过年也不耽误在县城做工,项宜干脆从工匠里,挑出了一对叔侄,请他们暂住在她典的院子里。 前几日那叔侄有事离开了,项宜正想着再找人住进来打掩护的时候,恰就出了事。 她直接便让义兄和小厮秋鹰,住了进去。 邻人不知道,还以为里面住的是前些日的那对叔侄。 这两日县城里也搜了一遍,房中有隔间,邻人又给了错的说辞,义兄轻巧地躲了过去。 虽然有了安身之地,暂时稳妥了,可不好的是,他因突然离开,扯到了身上的伤口。 两人不便出门买药,秋鹰便按照项宜留得办法,给项宜传了个话。 翌日下晌,项宜便借着去吉祥印铺的名义,悄悄带着乔荇去了顾衍盛的藏身地。 那地方偏僻没什么人,秋鹰见她来了,急急忙忙同她行礼,她让乔荇守着门,快步进了房里。 一进房中,便看到了唇色发白的义兄。 顾衍盛见她来了,低声笑着让秋鹰给她倒茶暖手,“过了年还是这般冷,你素来怕冷,且暖一暖身子。” 他虽脸上挂着一贯的笑意,但项宜却发现他,额间竟细细密密布了一层汗珠。 这房里只有零星炭火,完全称不上暖,这汗珠是从何而来? 项宜忍不住问了他,“大哥是不是又受伤了?” 她急着问了,顾衍盛笑着跟她摆手,安慰地递去眼神,示意她坐下来说话。 “要说是也是。没想到秋鹰是个笨的,我捡他的时候,看重他会口技,没想到手指头笨拙,险些把我谋害了。” 秋鹰听了,一脸惆怅头低的不行。 顾衍盛倒是不怎么介意,笑说罢了,“我都习惯了,也不能都怪他,着实是没了什么药膏,想要一整片伤都敷药,是有些难。” 项宜一听,连忙将带过来的几瓶药都拿了出来。 陈馥有在各处药铺医馆严查,项宜亦不敢在外取药,她想着谭家大爷的伤已经好了,房中的药并没有什么人会去动,便将房中几样治疗外伤的药膏,每样取三分之二,带了过来。 虽然每样分量不多,却有好几瓶药都可以用,秋鹰看着连道,“方才药涂得不均,小的再给爷上一些吧。” 话音未落,顾衍盛就笑瞥了他一眼。 “怎地还要害我?” 秋鹰无奈着急,“爷早日恢复才是紧要!” 可顾衍盛只是同他摆手。 项宜看了,皱了眉头。 大哥素来是翩翩公子的做派,风流倜傥又一尘不染,何时如此狼狈过? 但不早早让伤口愈合,之后颠簸回京的路上,还不知要遇上多少事,养伤就更难了。 念及此,项宜不由问了一句。 “不知大哥伤在何处?可需小妹替大哥上药?” 她话出了口,房中稍稍安静了下来。 清凉的药香在房中盘旋。 顾衍盛眼帘微掀,看了她一息,又收回了目光。 他轻言,“伤在肩头。” 肩头的伤,并不算太靠隐秘部位。 项宜已经手下利落地将药瓶打开了来。 “大哥把袖子褪了吧,我来替大哥上药。” 她说了,顾衍盛并未立时动作,又看了她一眼。 项宜这才留意到他的眼神,她微怔,隐约有点明白他的顾及。 她已经嫁为人妇,义兄是并非亲兄的男子。 他并没什么好怕的,他是在替她犹豫。 这般,项宜越发觉得不该在意了。 她轻声道,“如今我兄妹这般情形,规矩礼数什么的,并不打紧。” 她这般说了,顾衍盛眸中浅映了她的身影,半晌轻笑了一声。 “好。” ...... 项宜换药的动作娴熟,根本不需要秋鹰来帮忙,秋鹰退了下去,房中悄然就剩下了她和顾衍盛二人。 顾衍盛的伤势,要比谭廷、谭建、还有从前的项寓的伤势重的多。 项宜有些明白秋鹰为何紧张失手了,她看着这极深极重的伤口,项宜都不敢乱来。 想想从前义兄衣衫不沾尘的样子,项宜叹气。 她手下越发小心,全神贯注地务必不再弄疼了他。 房中药香四溢,秋鹰添了炭火又退了下去,暖融的空气簇拥着药香荡在房中各个角落。 顾衍盛目光一直静静落在眼前的女子身上。 她的长发柔顺而有光泽,只是盘成了妇人的发髻,不似从前那般散在肩头后背,风一吹,发梢便随着风轻飘。 顾衍盛不禁想到了在田庄里听说的事情。 那谭家宗子谭廷与她成婚三年未回家,以世家对他义父项直渊的态度,谭廷显然不会将她放在心上。 他亦听说了谭氏族中在谭廷回来之后,闹出来的事情,田庄的仆从不便多言,但他也猜出了一二。 可再听后面谭廷的态度,听到她年前年后都回了娘家,却见那位谭家大爷态度有了转变。 这倒也不奇怪,宜珍这般宜室宜家、如珍如宝的女子,谁会舍得冷待? 只是这般,顾衍盛亦说不清是好还是不好,只是他更在意她的态度。 他能察觉到她对那位谭家大爷,之前是无意的。 可是之后呢?谭廷态度改变了之后呢? 药香冲上鼻尖。 女子就靠在距离他肩头不足一捺的地方,白皙而灵巧的手小心翼翼地替他上着药,安静的性子让她甚少有什么言语,但做事却是从不马虎的,又心思细腻地会顾及所有人的感受。 他记得叔父顾先英刚去世的时候,他突然失了所有依仗,被义父接到项家,一个人在不熟悉的环境里重新开始生活。 那时候,她每天晚上都挑着灯来他的院里,并不多说什么,就安静地陪他坐一会就走。 但是她每天都来,风里雨里从未间断过,直到他和项家人和仆从和邻里都熟络起来...... 他静静看着她,她鬓边的碎发突然落了下来。 细细长长的一缕,轻扰着她的脸庞。 顾衍盛禁不住抬起了手来。 项宜将一撮药膏替他上在了最后的伤口处,收回手抬起头来,只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恰到了她耳边。 距离陡然近到再稍稍向前一步便可触碰。 项宜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顾衍盛落在他耳边的手顿住了,在那双澄澈的眼眸里,他低头笑了一声,随意道。 “方才有只飞虫,已经飞走了。” 他说完,收回了手去。 项宜闻言恍然地点了点头,然后叫了秋鹰进来,帮她一道给顾衍盛包扎了,时候就已经不早了。 顾衍盛也道,“你快回去吧,免得谭家人疑心。” 项宜道并无大碍,想到他迟迟不好的伤势,不由又道。 “我两日后再来。” 她这般说,顾衍盛不由眸色和软地又看了她一眼。 “其实秋鹰手也没那么笨。” 秋鹰连忙在旁点头。 项宜抿着嘴笑了一声,“可这本也是做妹妹的,该为大哥做的事。” 她说完,叫上乔荇快速离开了。 顾衍盛站在院中,看向她离开的方向,嘴角一贯的笑意渐渐敛了起来。 * 鼓安坊谭家宗房。 年前带着孩子来感谢宗家夫人的小夫妻又来了,可巧谭廷又先见到了他们。 见他们这次专门打听了夫人从娘家回来,专程前来道谢,谭廷心下甚慰。 只是他同这一家三口一道回了正院,不想却听说项宜不在。 他讶然,“夫人去哪儿了?几时去的还没回来?” 下面的人便到夫人出门去了,春笋更是道夫人戴了篆刻的印章。 谭廷听了便了然了,他刚想让一家三口稍等些时候,就听外面传话,道是夫人从外面回来了。 项宜甫一回来,就听说了来人的事情,再回到了院中,见不仅一家三口在,那位大爷也在房中等着她。 见她刚从外面回来,身上泛着冷气,让丫鬟灌了汤婆子过来。 项宜见他并未过问自己去了何处,刚要松口气,便听到他道。 “去了药铺?” 项宜身上有药味。 她心下一转,便道是给妹妹项宁问药去了,然后并未再此处多言,直接问起了坐在下首的一家三口。 “......孩子好些了?” 小夫妻立刻让孩子给项宜磕头。 “都是夫人肯为他费心,何止是好些了,眼下是好齐全了,前两日都能在庄头同旁的小孩子打架了。” 说着,小男孩给项宜磕了响头。 项宜连忙道地上凉,让乔荇把孩子抱了过来,项宜接过来他在手上掂量了一下。 “着实沉手了。” 孩子的娘亲连声道是,“夫人第一回见的时候,说他太瘦,从族里支了银钱让我们专门买肉菜给他吃,这会儿可壮实了。” 项宜看着老实在她身边坐着的小孩,笑着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谭廷在旁静看了她许久,当下见她就将小孩子放在自己的太师椅上,一边摸了小孩子的脑袋,一边轻声问他最近玩了什么见了什么人,又怎么同旁的娃娃打架了。 她极其耐心地问,小娃娃奶声奶气地回答,童言无忌,她弯着眼睛笑起来。 谭廷不由就想起了赵氏的嘱咐。 这些日子他们再不似从前那般了,孩子是不是也快了? 那日的旖旎浮现在眼前,谭廷禁不住多看了妻子几眼。 项宜没如何注意,倒是那孩子娘亲看见了,笑了一声道。 “夫人这般喜欢孩子,想来宗家大爷和夫人,也快有孩子了吧。” 谭廷在这话里,眼角弯了上去,看向她的眼神越发柔和。 项宜这才看到了他的神色。 那对夫妻家里住的远,是赶了慢腾腾的牛车抱着孩子过来的,不便久留便要离开。 项宜让乔荇把几碟子小孩子爱吃的点心,都包给了他们。 谭廷又要拿些钱给孩子,那夫妻两个说什么都不肯收了,带着孩子连声道谢地离开了。 只是他们走了,项宜仍旧隐隐察觉那位宗家大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世家延续最重要的便是血脉。 尤其各世家的宗家,血脉才是宗枝的根本,谭廷这一辈宗家只有他和谭建两人,他想要孩子真是太正常不过了。 可是项宜一分都没有回应他的目光,她半垂了头。 这件事情,约莫不会轻易顺着他的心意了。 她如何作想,谭廷并不知道,恰回到了书房就听到了族人家中喜报,生了一对千金。 因是双胞胎千金,甚是罕见,请宗家来给起名。 喜气跟着请名帖一道送进了宗家,谭廷也禁不住柔和了眉眼。 他让正吉把大红洒金帖拿过来,直接题了“喜之”、“贺之”两个名字,让人送了过去。 喜气让人精神确实好了不少。 他不免就想到了,若是他的妻子有孕会怎样,于是又将大红洒金纸又拿了出来,试着取了好些名字。 他默默想,每月只逢五,是不是间隔太久了些? * 又两日,过完了年的天气又冷了起来,先是飘了一整日的鹅毛雪,雪天之后天气奇冷无比,谭氏族中许多贫困的族人都受不了了,来宗家跟族中借炭。 年前天寒,谭廷便觉这数九寒天不会轻易过去,吩咐了族里多备炭,因着清崡的煤炭有限,族中还去了别地高价购了不少炭回来。 年后几日天气和暖了许多,不少人还以为这般高价买来的炭用不上了,不想这一场雪下了下来,宗子提前吩咐的炭成了救命炭。 世家尚且不易,庶族百姓家里更不好过了。 谭廷让族人多少给实在过不下去的邻里匀一些炭,项宜又支起粥棚,叫了杨蓁、谭蓉一道,连着施了两日的粥。 待第三日,天气总算和暖了一些。 陈馥有那边迟迟没有消息,可见人还是没有抓到, 但陈馥有极快地封锁了清崡通往各处的道路,那道人不可能逃出去,而这般冷的天气,他竟还是没有露出半分马脚,可见是在此地有人庇护。 至于什么人,谭廷自然无从猜测,但让谭氏阖族都毫无察觉的,也不是一般人了。 他暗暗让人留心,先去族里看了看屯粮的状况,回程路上遇上玩炮仗的族中孩子。 小孩子不知害怕,将炮仗压在竹篾下。 谭廷路过时见他们这般,刚要阻止,竹篾便腾的一下炸飞了,他护着小孩,被划伤了手。 好在伤势不大,他将这些皮孩子训诫了一番,便回了家。 正吉要替他擦些药膏,谭廷想起正房里就有项宜之前用的,便让他去拿。 只是药膏拿出来,却发现那些药瓶比之前空荡了许多。 是他记错了,本就只有小半瓶药? 谭廷没太在此处多思量,倒是发现他的妻子并不在家。他叫了人来又问起夫人去了何处,才晓得她去了吉祥印铺,且去了些时候了。 谭廷眼皮跳了一下。 清崡县城就这么大,她平日里去偶尔吉祥印铺,并不会这么长时间,今日怎么迟迟未归? 念头一掠,谭廷蓦然就想到了下落不明的那道人—— 那人是见过项宜的,万一此人就潜藏在城中,又无法脱身,劫持谭家宗妇夫人为质,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这么一想便坐不住了,叫了护卫跟随,便去了吉祥印铺。 吉祥印铺因着天冷没有客人,都要关门了,并无项宜踪迹。 谭廷见了,一时间心头直往下沉,却也没有声张,低声安排了护卫在城中小心寻访。 护卫一散而去,寒冷的大街上,冷风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谭廷没有回府,就在附近一家茶馆等待。 一盏茶都凉了,护卫陆陆续续前来回禀,都没有消息,谭廷脸色越发沉了下来,只剩下最后两人还没回来过。 正吉都着了急,跑到了门前等待,终于看到了最后两个护卫跑了回来。 两人一回来,谭廷便开了口。 “有夫人的消息了?” 两人点头又摇头,回禀道,“不知道是不是夫人,只是有人看见两个肖似夫人和乔荇的女子,去了一处偏僻的巷子。” 这话让谭家大爷谭廷,惊诧地挑了眉。 她在城中,还有外宅不成? 谭家大爷心下掀起了浪来,但面上不表分毫,立时吩咐所有人不许声张,然后让人带了路,没多久便到了那偏僻的巷子里。 巷中人家不多,各家各户都无有什么异常,独独最后的一家不起眼的院子。 谭廷眼皮直跳,着人悄声接近。 谭家护卫无不是有些功夫在身的人,这般悄然走近再回来,直接回禀了谭廷。 “大爷,夫人身边的乔荇,就守在那门口!” 不是被绑在院中,也不是等在院中,而是守在门口。 话音落地,这偏僻的巷子静得落针可闻。 谭廷怔在了原地。 一时间,他看着那偏僻院落,心头闪过无数个念头。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33章 第 33 章 偏僻的巷子里寂静无声,只有风声从各个转角倏然出现又消失。 正吉跟在自己大爷身边,只觉得比起周遭的寂静,大爷身边气氛仿若死寂一般。 没有谁敢在此时说话。 只是不巧在这个时候,那间偏僻院落里有了些微的动静。 众人都不知道谭廷如何打算,是要进到那院中叫出项宜,还是就在此等着项宜自己出来? 然而谭廷两条路都没有选,院中多了些许脚步声,就在院中人要出来时,他抬了手。 偏僻的巷子里,一阵疾风掠过,全没了人影。 项宜带着乔荇出来的时候,只有清冷的风在巷子里游荡。 她示意顾衍盛和秋鹰不用出来相送,免得惹了人眼,临行前又同顾衍盛浅行一礼,才同乔荇快步离开了。 主仆两人很快离开了偏僻的小巷。 僻静的小院悄无人声。 半晌,谭家大爷谭廷看着自己妻子渐渐消失的背影,才悄然跟在她身后也离开了。 他未将此事告知任何人,也令手下都不许提及,只是暗暗留了人手在附近。 * 谭家。 项宜一如平常地回了正院,有管事前来回事,她料理了几桩事情,便开始坐在窗下,给谭廷的新衣做最后的收拢。 她安静坐在那里,谭廷回了院子便看到了。 这场景同平日再没什么不同,若是他平日里看到,心中还有些安稳的暖意。 他现在...... 他抬脚进了房中。 脚步迈进厅里,她便回头看了过来。 她放下手中的衣裳,走了过来,“爷回来了。” 谭廷的身上染着浓重的寒意,她上前替他换衣,如往常一点分别都没有。 他没有言语,只是低头看着她的样子。 远山黛眉下,她神色平静,他当真看不出和往日的分别,除了...... 他在她手抬起替她整领口时,嗅到一股熟悉的药味。 谭廷神思晃了一下,心绪复杂了一时。 所以,家中那些突然变少的药膏,并不是他的错觉,是确实被她拿走了,给了那个院子里的人,是吧? 那个人,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是那盛故,或者说太子身边那个道士吧? 那么她的指尖也沾染了那些药味,是不是意味着,她亲手给那个人料理了伤口,替他换了药? 念及此,谭廷只觉得心口闷得发疼,一种他几乎从未有过的感觉笼在心头。 他紧紧地看住身前低头替他换衣的妻子。 所以她和那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只是他没能问出口,只是嘴角闷闷地压着。 他想起在巷子里的时候,他心头掠过无数个念头,念头多到他几乎要忍不住一探究竟。 但若是当真前去探寻,对她还有什么体面可言? 他只好等着,等到她很快走了出来。 在他一眼看到她衣衫整齐,发髻丝毫不乱,眸色清明地还同里面的人行礼才离开时,他只觉得自己一颗悬吊的心,放下了一大半。 只是她和那人到底是怎样的关系,一时间还不得而知。 她已经帮他换了衣裳,目光落在他手上的新伤时,愣了一下。 “大爷受伤了?正吉帮大爷上过药了?” 谭廷在这话里,默默看了她一眼。 她在外替旁的男人看伤,他的伤口也只能让正吉来弄了...... 但她这么问了,显然是想到了什么,看向他的神色有些几不可察地紧张。 谭廷心下微转,道。 “小伤而已。只是家中的药膏不甚多了。” 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话音落地,项宜几乎要渗出汗来了。 她一面庆幸于自己没有拿走所有的药,还留了一些下来,一面又忍不住疑问,这位大爷是不是发现了奇怪的地方。 她今日从义兄那里回到家中前就净了手,回了家里又换了衣裳。 只是她万万想不到,这位大爷竟然恰巧手伤,动了药匣子。 但她不可能向他和盘托出,不得不佯装寻常地道了一句。 “家中的药是不太多了,明日妾身让人补上。” 她说完,如常问了一句,“大爷还有什么旁的吩咐吗?” 谭廷再没有旁的吩咐了,他只是就这么多看了她一息。 他以为他们同从前再不相同,她亦不可能骗他。 但如今,他晓得了,她不光骗了他,她还在继续骗...... 谭廷没再言语,沉默地点了点头,闷声转身出了房中。 项宜见他没有继续纠缠这个问题,还以为他并未察觉,送他到了门前,便转身要回窗下继续做衣。 她连多送两步都没有。 谭廷禁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 这次她倒是察觉了,却不明就里地问了一句。 “大爷还有旁的事吗?” 房中的空气异常地发闷。 男人低声开口。 “没有。” 他说完,不再多言一句,快步离开了正房。 ...... 倒是庭院里,正吉紧张地看着正房。 正房里安安静静地无事发生,接着大爷便抿着唇走了出来。 正吉也闹不清大爷和夫人之间的事了,他只是看向自家大爷,看着大爷垂着眼帘,大步离开了正院。 正院起了一阵风,冷清里带着萧索和寥落。 正吉回头看了一眼正房,又看了一眼自家爷,忧愁地快步跟了上去。 ...... 当天晚上,秋照苑里,赵氏又叫了全家人一道吃饭。 这次来的最早的是谭建和杨蓁。 那日谭建的新衣破了,杨蓁回去差点把他给削了,他吓得求饶不断,杨蓁身边的卢嬷嬷真看不下去了,只怕自家姑娘这般,就算没惹恼了姑爷,被秋照苑老夫人知道,也落不得好。 但自家姑娘是个有气性的,她只好把看家本事都拿了出来,说能将新衣修补好。 卢嬷嬷这么一说,两个冤家才消停下来。 卢嬷嬷为着两个冤家,老命熬了一半下去,今日谭建总算又把新衣穿在身上了,不仔细看,完全看不出是后补的衣裳。 杨蓁才不再同他生气。 谭建连忙让卢嬷嬷好生休养,又同他家娘子小意赔礼,两人很快和好如初。 今日一听秋照苑叫着吃饭,两人便说着笑着来了。 来了这边没人,赵氏自然就让他们厅里坐着。 杨蓁是坐不下的,要去寻大嫂,出了门就见项宜和谭蓉也来了。 谭蓉自盛先生的事情后,没什么精气神,进了房中就独自坐了一旁不知想什么,倒是谭建问了项宜一句。 “大嫂,大哥怎么没来?” 项宜回他,“去了外书房,兴许有事在忙。” 谭建听了又道了一句,“听说大哥被炮仗炸伤了,不知伤的重不重?” 项宜这才知道他是被炮仗炸了,但她想起少了三分之二的药膏,便不想多提此事。 她只道,“应该不太重。” 话音落地,男人就撩了帘子走了进来。 项宜看到他眼神在自己身上一落,在她看去时,又撇开了,不言不语地坐在了上首。 谭建他们给他行礼,她亦动了动身。 但他不知怎么,情绪不明中带着些闷。 谭建最关注他大哥,一下就发现了大哥的不对劲。 这些日来,尤其是年后,大哥情绪明显比刚回家时好了不少,今日这是怎么了? 他没听说族里有什么大事,大哥也不像是会因为一点小伤在意的人。 房中静静的,谭建小心到了他大嫂身边,用极轻的声音。 “嫂子,大哥是出了什么事吗?” 他这么一说,项宜也觉得这位大爷好像有些异常的,但要说出了事,她又觉得不至于。 她低声回应了谭建,“应该没什么大事吧。” 她这般说了,摆饭的丫鬟们到了,她便起身去安排摆饭了,没发现上首的那位大爷,脸色更添郁色了,神情更加复杂。 谭廷闭了闭眼睛。 他该想到的。 他受没受伤或者高不高兴,其实她并不在意。 ...... 今日吃饭她也坐在他身边,如常给他布菜,谭廷有一瞬想让她不要劳烦了。 她又不是真的想给他布菜。 可他这话亦说不出口,只能捡了她平日多夹的几道菜,也闷声放到了她碗中。 两人这般看着同旁日没什么两样,谭建见大哥情绪上虽有些说不出的怪,但行动上同往日无甚差别,便也放心了。 只有谭廷,会在他妻子替他夹菜的时候,多看她一息。 她和那道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她当真不同他说一句吗? 项宜自然不会猜到他所想、亦不可能主动告诉他。 谭廷同一家人吃过饭,一息都没多留,便回了自己在外院的书房,连谭建的时文今日都没过问。 直到晚间,整个鼓安坊谭氏,灯火一盏一盏熄灭,这位大爷也还没回家。 项宜亦有些奇怪了,他近来在内院书房的时候更多,便是在外院,也会早早回来。 今日是怎么了? 她向院中瞧了瞧,便有丫鬟过来问她,“夫人可有什么吩咐?” 小丫鬟问了,项宜默了一下。 那位大爷不回来,应该是另外有他自己的事情在忙。 难道她还催他回房吗? 她摇头让小丫鬟走了。 给谭廷的新衣,她总算是做完了。 不似杨蓁有针线房帮衬,给谭家大爷的这件衣裳,是项宜抽出一点一滴的时间,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用时长了许多。 灯火晃了一晃,她剪掉线头,她将新衣理好,仔细压平放在了桌案的青布上。 夜越来越深了,整个鼓安坊都没了动静,四下里静悄悄的,像是被墨般的幕布彻底蒙了起来。 项宜打了个哈欠。 若是他在内书房,她兴许还会挑灯等他一阵,但在外院此时还不回来,或许就宿在了外院。 项宜便不等了,洗漱一番睡了下来。 ...... 外院书房。 正吉得了自家大爷的吩咐,慌手慌脚地,将好些日未曾用过的外院书房的床榻,收拾了出来。 但他这边收拾好了,回头请大爷休息,一转头发现书房没人了。 正吉讶然,一问才晓得,大爷竟然走了。 ...... 谭廷还是回了正院。 然而正房里已经吹熄了灯。 谭廷的脚步顿在院门前,都不知是不是这般不招人待见,是不是直接回去算了。 但他还是悄声进了房中。 房中漆黑一片,她绵长的呼吸声隐隐可闻。 男人站在床榻前,就这么看着帷帐里的人。 清透的帷帐里,她沉沉睡着,同往日没什么两样。 谭廷禁不住想,他若自己没有发现什么,她是再不可能主动告诉他的吧。 而且,那太子身边的道人,朝堂那么多人盯着,都没人能发觉此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她不会是那种容易被男人哄骗的女子,难道是之前就认识此人? 那么那道人来到谭家,也不是个巧合了...... 谭廷猜不出详情,他的妻子也不会告诉他。 他只是在发现她骗了他的同时,也突然清醒了似得发现,她对他也没什么在意。 夜沉沉的。 谭廷定定站在帷帐前看了她不知多久,抿着唇准备不再相扰,可一回头,却看到了案上整整齐齐压好的、她亲手给他做的衣裳。 她把给他的新衣压得整整齐齐,用了他惯用的香料在旁染着。 那衣裳针脚细密,纹样绣的精致,他是晓得她做这件衣裳,到底花了多少时间和功夫。 谭廷心里最大的困惑,压制不住地冒了出来。 他回头向帷帐看去,甚至想这一刻就问问她。 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 对他这个丈夫,她又是如何看待? ...... 鼓安坊谭家,同往日没有区别。 谭廷回正院的时候,项宜让他穿上新衣试一试,若有不合身的,她再改一改尺寸。 谭廷本说了“不用麻烦”,可看到她拿着给他的新衣手下顿在那里,一双眼睛有些意外的看过来,又忍不住道,“那就试试吧。” 他不用她服侍,就把新衣穿了。 那衣裳就如同他穿惯了的衣裳一般,半点不合都没有。 然而,她其实并未给他量身。 “大爷觉得呢?”她问他,“可有不适?” 谭廷没有什么好挑剔的,只是看着这合身的新衣和她柔和的眉眼,心里的话如何都忍不下了。 他不能贸然去问,略一思量,看着这件道袍制式的新衣,思若无意道。 “没有不合。宫中信道,朝野穿道袍的人也多起来了。” 他难得多说两句,而项宜也正是听杨蓁说京里时兴穿道袍,给谭建做的也是这制式,所以便给谭廷也做了一件。 她点点头,应和他,“是听弟妹说得。” 谭廷看了她一眼,见她说了这句便没了旁的,只好又道了一句。 “弟妹是京城人士,自然晓得。不仅皇上信道,连太子身边,如今也常伴着一位道人。” 话音落地,谭廷余光落在了项宜身上。 房中有一时的寂静。 项宜在这突然出现的字眼里,怔了一下,下意识想要回头看他一眼。 她不知道,他突然说起此事,是有意还是无意? 可项宜转念一想,按下来自己转头去看的动作。 那锦衣卫的陈馥有和官府,快要将清崡翻个底朝天了,也没有找到义兄,连重点管控的药铺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义兄的情况复杂,她不晓得谭廷与陈馥有等人,联手到了何种境地。 会不会,谭家大爷说这话,其实是在试探? 项宜不敢轻举妄动,只当做并不了解朝中之事地,随意应了一声。 “原来如此。” 她说完,便没了下文。 这件道袍是春裳,此刻穿过于单薄,项宜便要服侍谭廷脱下来,换上之前的衣衫。 她再没旁的话了。 谭廷静静看了她一眼,想起她先前问过陈馥有要抓的是什么人,他回她与东宫有关,此番他又提及东宫有位道人常伴君侧。 可她却无任何表现,谨慎地甚至连多看他一眼都没有。 谭廷默然。 他晓得了,如果他不想办法自己弄清楚,这些事情她也许永远都不会想告诉他。 他不再多言,负手回了书房。 正吉一路跟着,只觉得大爷的情绪越发低沉了。 他并不敢打扰,倒是大爷在半路突然停了下来,吩咐了他一声。 “让萧观留意夫人的书信往来。” 萧观是在京时随身的护卫,颇有些身手,前些日谭廷特允了他回家伺候老母,年后刚回来当差。 一些隐秘事宜,多是萧观来做。 正吉连忙肃了神色,“是。” ...... 下晌的时候,萧观悄然到了书房。 “回爷,夫人让乔荇从吉祥印铺取了封书信过来,不清楚是从青舟夫人娘家弟妹处来,还是旁人的来信。” 萧观中等身材、中等相貌,常穿着褐色靛青的寻常衣裳,说起话来不多也不少。 他道这会夫人去了善堂,乔荇还没来得及将信给夫人,信就在乔荇房里。 他在询问大爷,可要看这封不清楚来路的信。 他问了,小心觑着大爷。 大爷似有些犹豫,但到底点了头。 萧观很快将那封信,呈至谭廷的案头。 信没有直接送到谭家府上给项宜,反而是从吉祥印铺转过来的。 谭廷拆开信,却发现不过是项宁项寓写来的。 他不免松了口气。 先是小姑娘的笔迹,写了许多日常之事,谭廷见他们姐弟仍是过得艰难,又叫了正吉过来,暗中吩咐了几句。 接着第二页笔迹转变,一股凌厉之气跃然纸上,是项寓口吻。 他先在信中提及了年后天气陡冷的事,道青舟一带的百姓都不好过,而盘踞维平府的邱氏一面顾着自己,一面从庶族百姓手里抢夺炭火,不少人过不下去,去府衙伸冤,知府却抱病不肯理会。 他道完此时,便在下面写了一行。 “若是父亲在世,必不会出现这等事情。” 谭廷看着信顿了顿。 在项家人眼里,他那岳父项直渊是和现任维平知府廖秋,完全不一样的存在。 谭廷不由想到,项直渊在任上修的河堤垮塌,殃及百姓无数,但也建起了给寒门学子读书的青舟书院。作为罪臣子女,他们敢就这般生活在青舟,没有遭到当地百姓的排斥,反而相处其乐融融...... 这些怪处谭廷早就想过。 但项直渊的案子不是小案,朝廷三司会审,来来回回查了半年,各项贪名皆有明确罪证,最后由皇上亲口定下了罪,确实定为贪污,只是没有祸及子女罢了。 谭廷思绪飘了一时,默默将此事压在心中,又继续向下看信。 只是这一看,男人眼皮直跳—— 他只看到白纸黑字项寓在信中写道,“学中先生都道小弟近来文章突飞猛进,八月秋闱越发有望,小弟只想八月早早到来,一举登科,长姐就不必再为小弟学业担忧,也可自那谭家离开了。” 这一行字看过去,谭廷顿在了原地。 信上非上等的墨汁的味道并未散去,此刻刺挠着人的鼻腔。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又将那句话一字一字看了三遍。 此时的门外,萧观得了护卫消息,上前急急提醒了一声。 “大爷,夫人和乔荇要回来了。” 书房里的人终于勉强回了神。 他默了片刻,让萧观进来将信原样封了回去,送回原处。 他一个人留在书房里,半晌没说话。 他想知道,对于项寓的话,他的妻子......如何回应。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34章 第 34 章 谭廷当晚宿在了外院书房,闭起眼睛,眼帘上便浮现项寓的那行字—— 小弟只想八月早早到来,一举登科,长姐就不必再为小弟学业担忧,也可自那谭家离开了。 谭家大爷何时睡下的,项宜在内院自然不知道。 谭家大爷提起太子身边道人的话之后,就没了下文。 不过项宜也谨慎地,一时没有出门的打算。 她收到了弟弟妹妹自青舟的来信。 此前,她没有同弟妹提及义兄受重伤来此的事情,自然弟弟妹妹的这次信里也不会提到。 项宜并未多想,晚间抽时间,在桌案前,慢慢给他们回了信。 ...... 翌日,项宜仍旧早早去了花厅理事。 花厅外的小池塘边,开了一丛白梅,映着水光纯秀生姿。 谭廷路过的时候,在白梅后定住了脚步。 梅影外的花厅里,他看见她一如往日般安然坐在上首,下面鱼贯进来人挨个回事,她不紧不慢地挨个点着问了,依次分发对牌。 她今日穿了之前的杏色长袄并蜜色比甲,发间也没有过多点缀,带着寻常的银簪。 她就如同这白梅一般清秀。 只是谭廷置办的那些,她今日一件都没有穿戴在身。 谭廷压了压唇角,又在梅树前看了她几息,才回了书房。 萧观已将书信摆在了他案头。 谭廷看着信沉默了许久,才打开了来。 她现在信中回复了项宁,亦提了几件日常事宜,又问及项宁近来的身体状况,嘱咐她若是项寓不在家,莫往人少处去,今岁奇寒,不知世道会否变乱,多加小心总没错,然后又说了开春换药的事情。 她嘱咐完妹妹,才回了项寓的那页纸。 对于自己父亲项直渊和知府廖秋的事情,她并未在信中多言,只提醒项寓,可以通过书院师长,将维平府不安之况,上达天听。 青舟书院虽然崛起时候不长,但因着是寒门学子读书的地方,颇得朝中寒门出身之官员的支持,与这些庶族出身的官员,亦相交甚好。 谭廷看着信中她的提议—— 她对这些事情,虽未细论,却将其中紧要关系,点得清清楚楚。 维平知府廖秋是庶族平民出身的读书人,但却是因着投靠世家才出了头,寻常百姓如何能让他去治理之下胡作非为的世家,但真正为寒门庶族着想的同样出身的官员却可以。 谭廷不由想到了潮云河大堤修缮时,项寓送来的数目记载。 那是项寓想到的,还是......项宜呢? 谭廷脑海中妻子的形象,一时间有些许变幻。 他又继续向下看去。 她继续回应了项寓读书的问题,这番只给了他四个字,“戒骄戒躁”。 科举不是一日之功。她要比项寓清醒又明白得多。 只是说完这个,信已经见了底。 谭廷目光缓缓移了过去,落在了她最后的话语上。 指腹按着布满她笔迹的信纸,默然压紧。 房中安静下来,他看到她回了项寓那提议。 “至于离开谭家之事,此时言语为时尚早,你安心读书,此事往后再议。” 她没有细说,可也仿佛说了明白。 庭院里的零星鸟鸣远去了,很快与风声一起消失无影。 她会离开,离开谭家也离开他,只是眼下不是时候罢了。 谭廷闭起眼睛,黑暗的视线里,许多情绪决堤似地涌了出来,在心头上不断泛滥,最后凝成了一个巨大而沉重的黑石,压在心口之上。 她的字迹不似项寓一般凌厉,可一笔一划,都像是刻在人心头一样。 谭廷下意识也想似看项寓的信时那样,一字一句地再看清楚,可他却多一个字都看不下去了。 他叫了萧观进来收信,抬脚向外走去。 天上乌云层层叠叠地压着,似是要下雪了,风在原地盘旋着,没有缓解任何冷凝而沉闷的气息。 他想寻一个风能吹散沉闷的地方,脚下离开了外院书房,只是不知怎么,竟回到了来时的白梅树旁。 从白梅树影间往不远处的花厅看去,一眼就能看到了花厅上首的那个人。 下面的仆从都已经散了,她轻轻点了点剩下的对牌,让乔荇用匣子仔细装好,起了身。 天要下雪了,今岁的冬日,一场一场的寒冷像没有尽头似得,如浪拍来。 她站在花厅前仰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 固执穿在身上的旧衣越发显得单薄起来。 谭廷不由地想了起来,衣柜里的衣衫满满当当的,可她不用出门替谭家行事,或者不必去族中照看的时候,多半还是穿着自己平日里的旧衣。 首饰也是一样。 不似妹妹谭蓉,将他从京里带回来的头面拆成各种式样,每日里换着发饰戴出来。 可她,却只在某些人多或者紧要的场合,才正经戴上几支。 她之前还会戴一戴珍珠头面里的珍珠耳饰,似乎自从杨蓁买了一套珍珠耳饰,送了她两对之后,他送她的那套珍珠头面里的耳饰,她就再没动过了。 风吹得人越发冷了。 杂乱的思绪在脑海中起起伏伏,谭廷不知自己怎么就随着她的脚步到了正院,站在了正房廊下门前。 他没有撩开帘子进去,却听见里面她吩咐乔荇的声音。 她的声音一贯淡淡的没有什么情绪。 “年前年后我忙了些,只做了一个寻常小印,你同姜掌柜说,待开了春,会再做些能卖上价的来。” 乔荇应了,又忍不住劝她,“夫人这些日太辛苦了,连看闲书的工夫都没有了,二夫人叫您去打叶子牌,您也都推了,多少该歇一歇的。” 天冷,杨蓁在家中闲闷发慌,不是练剑就是打牌。 但她笑了笑,回了乔荇,“我又不是能闲下来的性子。宁宁约莫病情有些反复,她信中不提,字迹却虚浮,我想等天暖了,再给她换一副好些的药,再者阿寓赶考也是需要有钱傍身的......” 谭廷在这些话里,闭起了眼睛。 不管是弟弟科举赶考,还是妹妹病情反复要换药,都需要钱。 可不管是之前还是现在,她都只是靠着自己,一刀一刀制印赚钱。 她没有跟他要过钱,连借都没有过。 她在信里最后回应项寓的话,此刻就像从她口中说出来一样,那淡然的嗓音,一遍一遍响在他耳边。 谭廷不由想起自己刚回家时,桩桩件件事情引发的查账。 在查账之前,她就没想过从他得到什么,查账之后,更是一点一滴都没有了。 谭廷垂了眸,没再打扰她,在那扇门打开之前避开了。 ...... 哪怕是十五的元宵节,因着今岁严冬难过,都萧索了起来。 杨蓁乘兴而去,差点败兴而归。 不过她是个乐善好施的,见县城街市上实在没什么好玩的,便让人支了个摊子给路人套圈。 她把圈弄得极大,几乎人人都能套到东西拿回去。 这般可把路另一边的套圈小贩急坏了,那么冷的天,小贩急了一身的汗。 杨蓁看得哈哈大笑,让人抓了一把碎银子给他,直接把他的摊子也盘到了自己这边来。 小贩一看,喜笑颜开地连声道谢,还帮着杨蓁做起事来。 谭建在家里完全坐不住了,简直用平日里三五倍的速度写完了大哥布置的文章,一时管不上写成这般会被大哥怎样训斥,便急着去了街市寻自家娘子。 萧索的街市到了杨蓁这里竟堵得水泄不通,谭建一看她出门带着的鼓鼓钱袋,眼下完全瘪了下去,惊讶得不行。 她倒是笑眯眯地看着路人手里满满当当地,行走之间又热闹了起来,悠悠叹了一句。 “这般热闹才好啊。” 夜风吹得满街通亮的灯笼摇摇晃晃,谭建拿了个大红披风将她整个人裹了起来,看着她小脸红彤彤的,伸了手出来。 谭建惊讶又好笑,“瘪了自己的钱袋还不够,还要花我的继续做散财童子?娘子饶了我罢!” 杨蓁呸了他一声,“谁要花你的钱做散财童子了?我跟大嫂说要买灯给她,但好像也被人套了去了,得再给嫂嫂重新买一盏好的。” 谭建一听是这个原因,就把钱袋子拿了出来。 “娘子随便买吧,给自己也买一盏!” “啧啧,穷鬼也就有个买灯钱了!” 杨蓁朝他吐舌,揣了他的钱袋子,给大嫂买灯去了。 项宜在家并未闲着,因着每岁灯节,多少要出点事,她来回吩咐了好几遍,千万注意火烛,各处留好水,莫要结冻成了冰,万一着了火及时扑灭。 等她来回吩咐好了,回到了房中,看到茶几上悄然放了一盏琉璃灯。 项宜见了那琉璃灯,便笑着问了下面的人,“二夫人这么快就回来了?” 下面的人却不甚清楚,道去夏英轩问问。 项宜让他们去了,顺便问问杨蓁他们玩的如何。 她上前好生瞧了瞧那灯,灯是梅花样的,做的精致透亮。 她难得有兴致挑了那盏梅样琉璃灯,在院子里走了几步。 那灯剔透晶莹,中间点了蜡烛,越发映得挑灯的人,衣衫都流光溢彩起来。 春笋和乔荇都走过来,围着这灯连道漂亮。 项宜亦点了点头,弯了眼睛笑起来,。 “弟妹总能寻些让人喜欢的东西。” 她又难得雅兴十足地提着灯,在院子旁的小潭下走了几步。 潭水早就结了冰,但琉璃灯的光彩映在剔透的冰上,又是别样的景致了。 项宜挑了半刻钟的灯,才回了房,就将那梅样琉璃灯放在自己制印的书案上。 过了好一阵,去了夏英轩的丫鬟才回来。 只是丫鬟回来时,手中也提了另一盏琉璃灯。 丫鬟道,“回夫人,二夫人和二爷刚回来,这是二夫人专门送给夫人的琉璃灯。” 项宜坐在桌前画花样,闻言一顿,讶然看了过去。 丫鬟手里提着的琉璃灯才是杨蓁给她的,那么眼前这盏梅花琉璃灯又是谁的呢? 项宜晃了一下,才让丫鬟放下灯,去夏英轩道谢。 她看着眼前这盏自己提了好半天的琉璃灯,默了一默,吹熄了灯火。 梅花琉璃灯一下暗了下来,流光溢彩消失了,项宜小心提起,原样放回到了原处。 ...... 今日是十五,还是正月里的十五。 谭廷没有再宿在外院,在鼓安坊灯火逐渐熄灭时,回了正院。 项宜在暗想他今日到底回不回来时,就见到了他。 时候不早了,他这边刚一回来,仆从便将烧好的水提了上来,供两人洗漱。 谭廷看了妻子一眼,只是一转头,又看到了茶几上的梅样琉璃灯。 目光落在灯上,男人眸光一暗。 那灯就放在原处,既没有被点亮,也没有被提起,甚至也许,都没有被人多打量几眼。 谭廷闷声压了唇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在信中所写的话,又浮现在了脑海里。 两人谁也没有多言,夜如某个谭廷刚回家时的夜晚一样,安静的让空气都想要逃离。 直到洗漱完毕,蜡烛熄灭,帷帐将两人挤在了狭小的空间里。 今日要做什么,他们都知道,可一时间谁都没有动。 谭廷余光轻轻看了看枕边的妻子,她同往日的情绪没有任何分别,仿佛是如果他要,她就会给。 但是今天,他也还能同往日一样吗? 谭廷忽然想要从这张床上离开,可又无法在这样的日子里离去。 床榻似覆了寒冰一样,让人无法安然躺下,谭廷第一次有这般感觉,他禁不住动了动身。 只是他一动,手臂碰在了枕边人的手臂上。 她手臂一如往日冰凉。 谭廷不由地向她看去。 项宜却在此刻,意识到了什么,低了低头,解开了腰间的系带。 只是下一息,谭廷突然出了声。 “不必......” 项宜抬头看了过去。 正房里的夜晚寂静异常。 谭廷在她困惑的神色里,心中抑制不住地掀起了大浪。 她没有留下的打算,或早或晚会离开,可他如果要,她就可以这么给吗? 他误会她,她不在乎;他查她的账,她亦无波澜;他愧疚想要补偿,她也无所谓一样。 除了面对项宁项寓,她在谭家甚少有什么情绪。 她从没想过从谭家得到什么,也没有想过从他这个丈夫这里,得到任何夫妻本该有的东西吧。 所以,她只是想借一借谭家的势,为此,她把她自己“抵”给了谭家...... 这般念头一出,谭廷再看到身边安安静静的妻子,心间似乎绞了起来。 他分不清这般绞痛的原因。 是他终于知道了,在她眼里,他们的夫妻是怎样的关系;还是他难以想象,她怎么就舍得这样对待她自己...... 他只是忍不住想要问她一句,可是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这是她在谭家最后的保留了,他怎么能将她最后的保留,就这么轻易说破呢? 他已经做了许多错事了...... 帷帐里的黑暗与寂静,撕扯着人的情绪。 谭廷收回了目光,深吸一气,似若无意地起了身,嗓音低低地轻声说了一句。 “我有点事,你先睡吧。” 项宜看着他的背影几息。 而他在她的视线里,果真走去了另一边,她便也没再多问,睡下了。 * 翌日,杨蓁跑来问项宜花灯喜不喜欢,项宜自然道喜欢,也听说了她在街上做善财童子的事情。 “弟妹可是要出名了。” 杨蓁嘻嘻笑,“主要还是清崡县太小,太不热闹了,大嫂在京城看过灯会吗?简直是这里灯会的十个八个这么大!” 项宜本是应该看过的,只是她随父亲在京的那年,灯会还没开始就走了水,宫里见兆头这般不好,临时取消了灯会,项宜也就没看成了。 她摇摇头,杨蓁连道可惜,“等回头大嫂随大哥进京,到时候一定要看京城的灯会!” 项宜笑了笑,没应这话。 谭廷进京,应该并不会带着她同去。 至于他的子嗣,虽然紧要,可谭廷年岁算不得大,等过几年他正经想要子嗣的时候,自然是会有的。 只是那时,这谭家宗房又是另外的气象了...... 项宜邀了杨蓁在正院吃些点心,但杨蓁道与谭建约好一道练剑,便风风火火地走了。 项宜趁下晌无事的时候,出府去了一趟顾衍盛暂居的院落。 她前脚一走,后脚萧观便来禀了谭廷。 ...... 街道上还有灯会延续下的几分热闹。 项宜甚是谨慎,换了不起眼的衣裳混在人群里,不时到了偏僻院落。 谭廷从另一边过来,护卫引他到了那院子甚是近的一颗树下,恰能听到几分院中言语。 当先是见礼的声音,谭廷听见礼数周全,又是一阵暗暗松气。 接着,便听项宜问了一句。 “大哥这几日好些了吗?” 谭廷在称呼里微怔。 大哥? 他暗想了一下,就听小厮道爷好了许多,然后小厮又去门前通传,不时开了门,有人走了出来。 此人不知为何,脚步没走几步便定了下来。 院内院外不寻常地安静了下来。 谭廷皱了皱眉,眼皮飞快地跳了一下。 院中,项宜没能察觉什么,她看了一眼刚从房中走出来的大哥,刚要问问他伤情,忽然见他笑了一声。 他看向院外,朗声说了一句。 “阁下既然追到了此处,何不现身?” 说完,示意了小厮秋鹰一眼。 “去开门,请客人进来喝杯茶罢。” 情形陡转,项宜见秋鹰当真快步往门前而去,她睁大了眼睛,忍不住向门口看了过去。 院外。 谭廷听见那声,便晓得这院中人果真不是一般人。 原本今日,他是想等项宜从此处离开,再现身与她明说的。 不过,既然那人如此警觉,他也没必要再隐藏了。 他转身走出来,抬脚进了院子。 他走过去,便看到了她讶然失色的神情。 谭廷抿了抿唇,刚要同她说句“莫要害怕,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就听见廊下的男人,在他之前温声开了口,叫了她一声。 那人似乎是叫了她的闺名。 “宜珍别怕,到我身边来。”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35章 第 35 章 宜珍。 原来这是她的闺名,竟这般好听。 只是谭廷从旁人口中得知自己妻子闺名的下一息,便看到屋檐下站着的男人朝她招了手。 “别怕,过来。” 谭廷在这话里倏然一闷,禁不住向院中的女子看了过去。 项宜刚从方才的震惊里缓过了几分神,竟就这般被发现了。 只是她立在院子正中,义兄立于屋檐下,而那位谭家大爷站在门前。 两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项宜知道义兄怕谭家大爷对她不利,但她敢做,便没什么不敢当。 可惜大哥伤势未愈,若是谭家大爷要告发他,他必不能脱身了...... 项宜脚下未动,目光坦然地向谭廷身上看了过去。 “大爷既然都晓得了,不知准备如何处置?” 她深吸一气,看住了谭廷,“大爷要告知官府和锦衣卫吗?” 院中风丝一停。 顾衍盛在项宜的反应中,目光定在了她身上。 自是谭廷却在这两句话里,心口一滞。 她拢共说了两句话,若是前一句还意味不明,那么后一句便已经表露的明明白白了。 她首先想到的并不是她自己,而是别人。 谭廷嘴角向下压了下来,他没有回复项宜的问题,眼睛疲累似得闭了一闭,再睁开时,沉声问了一句话。 “所以他到底是谁?” 他是在问项宜,更是在问顾衍盛。 若是之前,还有盛故、官府缉拿的海匪、甚至太子身边的道人,这些身份遮掩,那么如今谭廷问得问题,却直戳最关键的地方,连朝中针对他的人都没能查到的要处。 项宜没想到这位大爷如此直截了当,一时间谨慎没有言语。 倒是顾衍盛低头笑了一声。 谭廷自进了院子之后,目光多半都落在项宜身上。 如果他想都不想地,就要告发自己,那么也不会是这般姿态了。 顾衍盛心下转了转。 “谭大人既然想知道,不如进屋一叙。” 他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等待着谭廷的态度。 萧观及时向前一步,低声快道,“大爷小心他房中有诈。” 此人眼下已是穷途末路,只要他们告发官府,他必然被捉无疑,但若是此人此时能以谭家的宗妇甚至宗子为质,那么就有了转圜之地。 萧观担忧地提了醒,却见自家宗子抬手止了他。 “无妨。” 此人的手段若是止于刀枪抵挡或者以人质脱身,怎么能迅速在太子身边站稳脚跟,又搅弄朝堂让凤岭陈氏急不可耐地出手? 谭廷并未多言,应了顾衍盛的邀约,点头走上前去。 萧观见状,只能示意身后护卫围住院子,若房中有动静,便及时出手护宗子宗妇万全。 谭廷迈步进了院中,没几步便到了项宜身前。 他看过去,见她低头给自己行了一礼,他想同她说什么,又在她与自己保持的距离中,不知如何说。 但好在,她方才没有避到那人身后。 只是也没有过来同他解释的意思...... 两人之间的风紧了紧。 她是避人耳目出来的,穿的极其单薄,只是谭廷刚要说一句“你也进到屋里来”,这句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人先说了。 顾衍盛示意了小厮秋鹰,秋鹰两步到了项宜身前,“外间风大,爷让夫人也进屋说话。” 项宜闻言,点着头同顾衍盛道了谢。 谭廷要说的话,被封在口中,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嘴角越发紧压了下来。 ...... 房中并没有什么多余的陈设,但谭廷进到房中便闻到了熟悉的药味。 他越发沉默,倒是顾衍盛让秋鹰上了茶来。 房中一时静谧,谁都没急着开口。 谭廷见此人如此沉得住气,心下倒是添了两分佩服。 只是顾衍盛也不同他兜什么圈子,问了一句。 “谭大人以为,在下是什么人?” 他将问题抛给了谭廷。 项宜看了这位大爷一眼。 义兄在朝中的身份是隐秘的,朝中人都不晓得,这位大爷自然也无从猜测。 只是她目光在他身上微落,听见他冷着脸开了口。 “阁下应该是姓顾吧?” 这话已让项宜忍不住目光在他身上一顿,而在义兄点了点头之后,他又续了一句。 “若是谭某没弄错,是前秉笔太监顾先英的‘顾’吧?” 话音落地,项宜不由暗暗惊讶。 朝中这么多人都猜不到的事,他仅凭着义兄与她的关系,这么快就猜到了...... 顾衍盛也挑了挑眉,“看来谭大人确实敏锐过人。” 谭廷的冷脸上无有一丝变化,沉着嗓子道了一句不敢当。 项宜能叫“大哥”的人,又不是在项家出事之后,避嫌避得远远的堂兄、从兄、表兄之流。 而若是没太多关系的男子,只敬称一声大哥,她又如何能亲手给人家上药? 念及此,谭廷目光在她交握的指尖落了一下。 不是那些人,便只能是义兄了。 如果他没记错,顾先英的侄儿在失了依仗之后,确实被项直渊护佑了一段时日。 而,也只有顾先英的侄儿,才有这般胆识气魄敢近身太子身侧、插手朝堂事宜吧...... 谭廷并不认为猜中是什么难事,但他想知道顾衍盛做了这许多事情,到底如何打算。 他没言语,只看了顾衍盛一眼,后者便垂眸笑了一声。 “谭大人一定是想问,顾某此去江西到底做什么去了,”他说着,一双桃花眼眼眸抬起,“是去伸张正义,还是准备祸乱朝纲?” 他所说,正是谭廷心中所想。 谭廷冷着脸又着意看了他一眼。 太子身边的道人插手朝事本就不该,连番怂恿东宫翻查江西科举旧案,还亲自悄悄去了趟江西,便不是陈馥有等人前来追捕,他亦觉得此行只怕目的不纯。 可话又说回来,凤岭陈氏本就同那江西科举案有关,又这般慌忙追杀,也不是没有猫腻。 谭廷开了口。 “陈氏道阁下,想以莫须罪证蛊惑太子,朝中不少人如此以为,所以阁下的说辞是......?” 他既然进了这门,便是要给顾衍盛说话的机会。 项宜见他没有似旁人那般,对大哥以道人身份插手朝政一竿打死,反倒让那个大哥自己来说,心下不由地松了一松。 她骗了他的事,他回去欲如何处置都可以。但大哥是在为寒门庶族奔波,不该就这么陷在这里。 那位大爷会给他机会吗? 她眸光一变,谭廷便看到了。 只是她心里如何作想,他亦瞧了出来。 谭廷闷而不言,收回目光,继续冷着脸等着顾衍盛的说辞。 顾衍盛见他这般态度,亦是心下一松。 谭氏同江西这场科举旧案无甚关系,所以这位宗子的态度,也和涉案的陈氏并不相同。 他兴许便可争取一番。 他当下直接道。 “谭大人既然问了,顾某没有不据实以告之理。那场科举旧案,原本只是院试后有人喊冤,道本地文章做得极好的几人,都没有榜上有名,反而是游手好闲的世家子弟,纷纷登了榜,甚至有那平庸之人,高挂榜首......” 当地科举有这般现象已不是一日,但考试中第与府县考官出题不无关系,他们也可能因与考官政见不同而导致未中。 但这般事情一次一次地太多了,人心中疑窦便重了起来。 彼时有不少寒门读书人不甘心次次落榜,商量好待院试一结束,便聚在茶楼,将各自在贡院所做文章,再写一遍,留存下来,置于那茶馆之中,让所有读书人来评选。 彼时有个嚣张跋扈的某世家子弟,听闻之后笑得不行。 他笑话那些寒门书生,如此较真也没用,说话间也跟着参与了一回,将自己的破烂文章大大方方写了下来,让众人品评。 众人一看之下纷纷厌弃,皆道他那文章连县试都过不去。 可那人却一点都不生气,只道自己文章可比那些他们投选出来的文章强多了,大家等着瞧,他必会榜上有名。 待到放榜之日,寒门读书人都无不想知道,到底什么样的文章能中,不想众人即上前去看了,那些一票一票投出来的前几名,竟然一名都没有上榜。 反而是那嚣张跋扈的世家子弟,真就凭他那破烂文章,轻巧过了那次院试。 此事一出,一片哗然。 寒门读书人全都急红了眼,连声叫喊着不公,当夜就围了贡院。 官府一见这等情况,先是驱散,再见他们不走,便动了刀。 有寒门书生梗着脖子要一个说法,却在摩擦之中,被官差一刀割断了喉管...... 此事闹到了朝廷之上,彼时皇上虽然心不在朝,却不是如今这般闭目塞听。 皇上派了人前去查案。 当地寒门书生听闻宫里派了钦差,奔跑着沿路迎接钦差大臣,只盼钦差大臣能给他们这些庶族寒门一个公平,还他们一个清朗考场。 然而钦差大臣原本答应的好好的,可一番“彻查下来”,只给出了这样的结论: 那嚣张跋扈的考生,其实写给众人的破烂文章,并非是他原本在贡院所写,不过是为了逗趣众人罢了。 可此人肚子里有几分墨水,当地书生并非不知道,见他们欲闹起来之前,钦差又给了剩下的说辞: 此人确实有问题,胸无点墨中了院试,盖是因为买通了贡院里的小吏,夹带小抄进入考场,写出了高于自身的文章,蒙蔽了主考官。 钦差大臣从京城不远万里赶来,万众期待地查了一番,就将那嚣张跋扈的书生革除功名不许再考,又将他买通的小吏重打四十大板,发配边疆。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此结案。 整个武鸣一带,寒门书生一片寂然。 待他们反应过来不该就此收场的时候,再去寻那钦差大臣,那位钦差已经被官府衙门送走了。 他们怎能甘心,然而此事已经有了定论,再闹便就是造反了。 此案就此被生生压了下来。 但在之后的许多年里,当地寒门庶族子弟,与本地的世家各族冲突不断流血不断。 再后来,这一带的读书人越发少了,匪盗横行起来,当地官府多次请求周边卫所支援,压制本地匪患,可惜效果了了。 好端端的武鸣,再没出过寒门读书人,却成了无人敢去之地。 ...... 顾衍盛一口气将江西武鸣科举舞弊案,说给了谭廷。 他说完,问了谭廷一句。 “谭大人以为,这般案子该不该翻?” 谭廷一时间没有言语。 顾衍盛却哼哼笑了一声。 “当地的寒门书生,若不是对贡院主考没了信任,怎么能想到将文章公之于众,让众人的眼睛来评判?” 他继续笑着。 “寒门书生如此这般没有信心,能是一件两件夹带小抄或者买通考场小吏的事情,致使而成吗?” 他说着,口气起了变,讽笑中带着锐利。 “更可笑的是,在当年钦差查案之后,当地的寒门庶族才是真的彻底丧失了对科举、对官府的信心,所以才完完全全弃了这条走不通的路,哪怕是弃田落草,也要做匪做盗做贼去了。” “这是他们的错吗?!” 他说完,房中气氛有一时的激荡。 项宜听着,交叠的手禁不住攥了起来。 而顾衍盛又问了谭廷一句。 “谭大人以为,这般案子到底该不该翻?” 房中静得厉害,只有窗外的寒风吹动着简陋的窗棂,发出咣当如浪的声音。 顾衍盛此番所言,确实令人情绪随之翻涌,谭廷亦可以想象当地的寒门读书人,真的在这般状况之中,是有多绝望。 但就是这般如风煽火的不自觉扬起的情绪,才让谭廷眼皮跳动,隐隐觉得不安。 谭廷压了眉头,问了顾衍盛一句。 “那么翻查过此事回京之后,你待如何?” 项宜也不由地向自己的义兄看了过去。 她想起义兄在谭家田庄时,曾与她说,这番回京便能借机将水搅浑,将太子争取过来。 他还说了句话,“血债要血偿......” 然而此刻谭家大爷问了,她却见自己的义兄没有回答了。 顾衍盛没有回答谭廷的问题,反而只轻笑了一声。 谭廷在这笑声里,眉头越发紧压下来。 他不是不能理解庶族寒门的难处,只是在顾衍盛身上,尤其在他这声轻笑里,让他蓦然想到了李程允在给他的书信里的担忧—— 年后的朝堂甚至整个朝野,恐要乱了。 谭廷一时间没有言语。 倒是顾衍盛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问了他。 “那么谭大人此刻又如何打算呢?” 谭廷默了一默。 在他说完江西武鸣的科举舞弊案之后,告发他,便是同陈氏同流合污,联手迫害庶族。 谭廷看了一旁的项宜一眼。 可若要他蒙蔽陈氏,出手相护,只凭顾衍盛一面之词吗? 这倒也罢了,但他看向顾衍盛,想到他刚才的那番话与那声轻笑,便也不欲助他护他。 谭廷没再继续坐下去,径直起了身。 他目光肃然落在顾衍盛身上。 “谭某既不会告发你,亦不会助你,但有一言,谭某必须要讲。” 顾衍盛抬了手,笑道,“谭大人请讲。” 谭廷做不到似他这般轻松含笑,反而眉头越发压了下去。 “世庶两族之间本不至于此,是何种原因导致近年两族矛盾陡增,尚且未知,若是贸然挑动两族矛盾,朝野动荡,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谭廷少有疾言至此的时候,话音落地,房中肃然一静。 项宜抬头看了男人一眼,不由想到了从前。 从前父亲在的时候,确实多半站在寒门的立场上言语,但是父亲也从不是打压世族的做派,毕竟这些世族,也是从一个一个的寒门慢慢崛起,世族与世族也不可混为一谈。 她不晓得父亲为何给她定了世族谭家的亲事,可那时候,世庶两族联姻本是常事。 只是就像谭家大爷所言那般,近年两族关系才急转直下。 若是父亲泉下有知眼下这般情形,不知欲如何看待? 房中一时间没人说话。 顾衍盛在谭廷的疾言中,嘴角的笑意缓了一缓。 他越发正经地看了这位谭家宗子几息,点头起身,跟谭廷道了声谢。 “谭大人的话,顾某听在耳中了。” 他这般说了,谭廷自然不会多言。 他只是冷着的脸色无有一息和缓,沉声道了句,“谭某言尽于此”,便转头看向了自己的妻子。 目光落向项宜,他嗓音自己都未曾察觉地缓和了下来,可嗓音仍旧闷闷。 “随我回家吧。” 项宜在这话里微顿。 她有些不甚明白他的意思。 他没有告发义兄,她很感激,可她确实骗了他。 他若要休妻,她无话可说...... 但他道回家再说的意思,是另有处置? 不论如何,项宜坦然接受。 谭廷见妻子没有准备留下的意思,暗暗松了口气。 只是他刚要抬脚带她一道离去,却见顾衍盛一步走上前来。 他嘴角仍旧挂着让谭廷不甚喜欢的笑意,侧身挡在项宜身前。 “谭大人,且慢。”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36章 第 36 章 “谭大人,且慢。”顾衍盛侧身挡在项宜身前。 谭廷本是见着妻子没有留下来的意思,刚松了口气,就看见有人挡在了他们二人之间。 两人之间本就有不少的距离,如此一来,更是隔开了去。 谭廷尚未舒展开来的眉头,此时完全压紧了下来,他目光看向顾衍盛,眸色冷厉起来。 “这是何意?” 顾衍盛见状倒是并不着急,先同他拱了拱手。 “谭大人肯放顾某一马,顾某十分感谢。只是方才谈的都是公事,眼下是不是该正经说说私事了?” 他说着,欲请谭廷继续坐下说话。 谭廷却在这“私事”二字之中,禁不住挑了眉。 “不知谭某与阁下,能有什么私事可谈?” 他虽然这般沉声说着,可目光却悄然向被那人拦在身后的妻子身上看去。 难道那顾衍盛还能将她留下吗? 那么她的意思呢? 她也想留下吗? 谭廷立着未动分毫,顾衍盛见他没有坐下说话的意思,只得点点头开了口。 “顾某感谢谭大人不告发的恩情,但是项宜是吾义妹,她是为我这个义兄着想,才对谭大人有所隐瞒。除此之外,她并无其他错处。” 谭廷的为人他看出来了,不是那等小人做派,但宜珍到底是谭廷的妻,出了这个门,他便不好护她了。 所以他需要谭廷给出一个明确的态度。 他如何作想,项宜怎么能不知。 项宜心下感谢地看了一眼义兄,只是却同他摇了摇头。 两人之间虽未多言,却以目光交换言语。 房屋狭窄,谭廷看在眼中,只觉得刺到了他眼前来。 难不成,这屋里只有他一个是那穷凶极恶的坏人? 他看向他的妻,顾衍盛亦看向项宜。 项宜在二人的目光里,缓步走上前来。 她从来都不是出了事躲在别人身后的人,当下缓声直言。 “不管怎样,我先随大爷回谭家吧。” 她确实骗了他,也骗了谭家。 他要如何处置,随意便是。 项宜虽然没有将心中所想完全说出来,可谭廷却莫名读出了她“任凭处置”的意味。 逼仄的房屋越发压得人闷窒。 谭廷紧紧看着自己的妻子,心口窒得厉害,只是见顾衍盛还在等着他的态度,下意识就不想将他们夫妻之间事情说与他。 他只闷闷地看了妻子几息,便转身出了门去。 他就这般抬脚离开,顾衍盛止不住挑眉,只是要说什么又被项宜止住了。 “大哥放心,小妹无事。” 顾衍盛并不能放心,他嘴角一贯的笑意消了下去,默了一默。 “宜珍,莫要同大哥逞强。” 项宜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将悄悄给义兄备下的药,放在了小几上。 “大哥不用替我担心,养伤要紧,我没事的。” 左不过,那位大爷让她离开谭家罢了 谭廷在院中等着他的妻子。 见她还迟迟不肯出来,忍不住回头看去。 恰在此时,门帘一动,她撩了帘子走了出来,碰到他的目光,只是低头行了一礼,便错开他向前走了去。 夫妻二人再没什么交流。 谭廷也未再停留,跟上妻子的脚步离开。 只有顾衍盛站在檐下。 院中的喧闹瞬时消停了下来,他隐隐听见了谭廷的声音。 那位谭家宗子如他自己所言并不再插手此事,当即便把谭家的人手撤离开来。 小厮秋鹰上前担忧地问了一句。 “爷,夫人不会有事吧?” 檐下风擦着墙边游走。 顾衍盛默了默,摇了摇头。 “应该不会。那谭家宗子谭廷,是个君子。” 谭廷和项宜两人,是坐了马车回去的。 项宜一直垂首等着这位大爷的态度。 不是她做的事情她不会认,但她做了事也不会推卸。 她确实骗了他也骗了谭家,她任凭他处置,她无话可说,不会替自己狡辩一个字。 她不言语,是不欲狡辩。 可是谭廷见她就这么一句话都不说,一句解释都没有,不由地又想到了从前。 之前的事情是他不对,她不想给他解释他可以理解,只是这一次,站在她的立场,他没有觉得她有任何不对,但她是不是可以同他稍微说几句。 哪怕是说一下,她和顾衍盛只是义兄义妹。 但他也不能就这么直接去问。 马车里静悄悄的,马车里的两个人似乎都等着对方先开口。 可这安静的车厢里,除了吱吱呀呀的车轮声传进来,旁的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清崡县城就这么大,马车走起来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就到了家,到底没有一个人讲了一句话。 倒是正吉跑了过来。 “大爷,族老请您去往族里的议事堂议事。” “何时?”谭廷这才开了口。 正吉连忙道,“正是这会儿。” 谭廷听了,只得点了点头,回头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不得不先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你先回房吧。” 项宜应下,给他行礼离开了。 他心里闷得厉害,议事堂的族老又等着他,只得暂时去了。 正院,照旧有家中族里的事情等着宗妇决断。 项宜回了正院,先料理了这些琐事,才进了房中。 乔荇要伺候她换衣,“夫人在外间的衣裳寒气重,换件在家里穿的吧。” 她说了,却见自家夫人摇了头。 项宜浅叹了口气,“不必换了,我们兴许要走了。” 乔荇讶然,“可是,夫人也没做什么啊?不就是没有同大爷据实以告吗?大爷凭什么撵我们走啊?” 往轻了说,项宜只是隐瞒了谭家大爷一些事情,但是往重了说,她是窝藏朝廷罪犯,虽然这“罪犯”罪名没那么实。 只是话又说回来,项宜做的是为了庶族日后崛起之事,说到底与谭廷世家子的意图背道而驰。 且他们这场婚姻本就是她强求来的,就此一别两宽,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项宜虽然还想再等一等,好歹等项寓年长一些,考中举人,但这般情形,那位谭家大爷若是让她走,她自然不可能再留下来。 她看了看正房,其实她的东西并不算太多,最多只是制印的案上一些零碎的刻刀器具。 项宜站在房间最中央默了一几息,干脆叫了乔荇。 “先把东西收拾了吧。” 乔荇惊讶的不行。 但夫人和大爷之间的事情她并不知道,只能无措地遵着项宜的吩咐,开始收拾起东西来。 项宜归拢桌案上的刻刀器具,她便去收拾梳妆台上的首饰。 从前夫人的首饰匣子不大还空荡荡的,自从大爷送了几套头面过来,夫人原先的首饰匣子便不够用了,大爷又令人从库房取了一套黄花梨木的大匣子来给夫人装首饰。 乔荇看看那些时候,总以为夫人的日子就要开始好过了,没想到还是 “夫人,奴婢要把咱们的首饰挑出来,再把大爷那几套收好,送回到库房里面吗?” 首饰刚送来的时候,夫人就让人将每一件都登记造册过。 她这般问了,项宜笑着点头。 “你如今比从前利落多了。” 乔荇听了不觉有什么喜悦,反倒在夫人的笑中叹了口气。 可是当她理清了首饰,又打开了衣柜时,却有些不知所措了。 衣柜也是满满当当的,夫人自己的旧衣拢共没有几件,其他都是大爷后来让人给夫人做的新衣。 但衣裳不同于首饰,乔荇这次无法做主,看向了自家夫人。 项宜也顿了一下。 衣裳确实不比首饰。 首饰是贵重物,是可以当做家底的东西,她戴过用过没有关系,可以仍旧送回到库房里。 以后谭廷有了新夫人,新夫人若不介意可以继续戴,若是介意,大可以让人把那几套她戴过的首饰都熔干净,再重新打旁的样式来。 首饰可以熔了重新打,但是衣裳都是合着她的身做的,总不能留给后来的人。 项宜想了想,“把这些衣裳都收起来吧。” 谭家不会在乎这几件衣裳,既然做给了她,她便收下,没得留下来让后面的人不便。 乔荇懂了她的意思,又手脚麻利地将其他零碎东西一并收拾了。 除了衣裳装了满满当当一箱子,旁的拢共也没有多少。 就这么乍一向房中看去,好似项宜来了又走了,也没什么变化。 从议事堂离开,谭廷直接回了正院,路上听人道夫人回家理了几件事,然后就回了房里,一如平日一样。 他心下不知怎么,竟觉得这般当作无事发生,也挺好的。 可是当他一步踏进房中,眼前的景象却令他眼前花了一下。 房中好似什么都没动,却又好似什么都没了。 他看到妻子连衣裳都没换,静坐在收拾完备的东西前,见他来了,起身行了一礼。 “大爷回来了” 话音没落,就被谭廷打断了去。 “你要去哪儿?!” 他禁不住向她走近了两步。 项宜却在他的话里愣了一下,不甚明白他问的这句话的意思。 她除了回项家,还能去哪? 谭廷却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止不住心口一阵发颤。 “你、你要跟他走了?” 她不欲再留下来了,要跟她义兄离开了,是吗? 他紧紧盯着项宜,项宜却是完全迷惑了起来,顿了顿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原来,他以为她要与人私奔 项宜禁不住一张脸绷了起来,口气极其少见得完全冷了下来。 “我知道项家确实没有什么好名声,但项家女还不至于做这样的事!” 她口气像坠了千金一样重,脸色冷的厉害,谭廷却在她的态度里意识到了什么。 她并不是要跟那个人走。 那么她收拾这些东西做什么 思绪未落,项宜又开了口。 她看重项家的名声,一时言语急切了不少,但是她先骗他在先,他那般以为也是常事。 只是这样一来,她更没有理由留下来。 项宜抿了抿嘴,跟他正经行了一礼。 “好叫大爷知悉,项宜再没有跟旁人私奔的意思,但事已至此,项宜也不便再留下,大爷是要和离也好,休妻也罢,悉听尊便。” 项宜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情绪尽量和缓,没有让人误解的意思。 她轻声道,“承蒙谭氏照应,只盼大爷多多珍重,日后” 然而她这话还没说完,男人突然一步到了她身前,一把扣在她的手腕上。 两人从未有这般疾言相对,更没有冲突接触之时。 项宜大吃一惊,抬头向他看去,却看到男人深压眉头下复杂目光里的一丝慌乱。 他匆忙开了口,“我没有和离,更没有休妻之意” 他说着,紧紧看住了她,“我根本就没有怪你。” 他离得很近很近,与平日再不相同的急促呼吸,落在她耳中异常清晰。 不知怎地,项宜脑中突然混沌了起来。 只是这般与他极近的距离,令她实在不习惯,她急忙转过了头避开了去。 可他的手掌还扣在她手腕上,他掌心发烫,似烙铁一般,没有一点松开的意思。 项宜不知所措,亦不晓得他怎么和自己以为的全然不同。 谭家大爷这是怎么了? 只是项宜莫名没敢再去看男人的眼神, 不想下一息,院中突然一阵跑跳声传来。 接着,杨蓁提着剑,跑着跳着,向正房奔来。 “大嫂,母亲叫我们去秋照苑吃饭了!” 她说完才一步跨进了房中,只是撩了帘子跨进来,却一眼看到了几乎要贴面的大哥和大嫂。 两人何时有过这般近的距离,连杨蓁都意外地愣在了门前。 “呃” 她没想到谭廷在家,就这么没当回事地闯了进来。 项宜亦没想到。 她怔了一下,手腕急急从那位大爷掌心抽了出来。 谭廷见状,只怕弄疼了她,只好松了手。 好在两人手下的姿势,杨蓁在门口看不见。 谭廷看着急忙从他身前退开的妻子,无奈却也无法在此时说什么。 倒是杨蓁这会察觉了不妥,默默收了剑准备退出去。 可目光一扫,却看到了房中收拾出来的箱笼。 她吃了一惊。 “咦,怎么把箱笼都搬出来了?谁要走吗?” 这话可问到了关键。 谭廷项宜夫妻之间的事情涉及颇多,再不便同弟妹说起。 谭廷清了一声嗓子。 项宜亦飞快敛了脸上情绪。 两人都开了口。 “方才房中有耗子” “房中闹了耗子” 话音落地,两人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恰巧找了同样的借口。 杨蓁自然没有察觉异样,了然地哦了一声,见此状况,干脆不再退出去了,叫了他们。 “秋照苑那边母亲在等着我们吃饭,大哥大嫂现在过去吗?” 项宜一时没出声。 倒是谭廷看了妻子一眼,缓缓沉了口气,轻轻叫了她一声。 “宜珍,你先同弟妹过去吧。” 项宜在这称呼里又是一顿。 倒是杨蓁“呀”了一声,两步上前挽了项宜的胳膊。 “大嫂闺名叫宜珍啊,这名字真好听!” 说话间就把项宜半挽半拉着出了门去。 项宜还在方才的混乱与意外当中。 她不晓得那位大爷到底是什么意思。 只是这边刚出了门,便听见身后,他叫了丫鬟。 “乔荇、春笋,把这些箱笼都散了,所有物件归置到原处去。”:,,.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37章 第 37 章 鼓安坊谭家,秋照苑。 项宜今日有些心不在焉。 摆饭前丫鬟向她请示,她半天才回神,然后又险些碰掉了碗中的汤匙。 这会谭廷一脚迈进厅里,看见她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杨蓁叫她来看新奇玩意,连着两声她才应下,转头就要往杨蓁处去,却根本没有看见后面端了热汤水上来的丫鬟。 丫鬟被她突然转身走来吓了一跳。 好在下一息,谭廷伸手揽了她一把,才堪堪与丫鬟手中的热汤水错开。 项宜被他虚揽在怀里,吃了一惊连忙退开,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走了神。 她方才走神,正是想到了今日的事。 本以为义兄藏在那处,官府和陈馥有的人都没有找到他,便一切安稳了,她怎么也想不到,那位大爷竟然发现了。 只是他似乎早就发现了,却一直没有说出,直到被义兄察觉。 项宜当时觉得,这般情形,就算不至于休妻,他也一定会让她离开谭家,之后再寻旁的说辞,结束他们这场婚姻。 可他方才......却亲口说,他完全没有怪她,更没有和离、休妻之意。 项宜凌乱了一时。 眼下她一抬头,又是近在身侧的男人,项宜脑中只觉哄哄乱成一片,在他的目光下连忙低头道了声谢,避开了去。 她只在他怀中一息不到的工夫,就像受了惊吓一样地逃开了。 谭廷静默地皱眉看了妻子半晌,叹了口气。 吃饭的时候,她又要起身照应众人。 谭廷只怕她又走神出了差错,想要让她坐下顾好自己吃饭即可,不过他还没开口,赵氏就先看了出来,叫了她一声。 “我看着你脸色不太好,莫不是累着了?快坐下歇着,让吴嬷嬷过来照应便是。” 自项宜上次回了娘家,赵氏便深觉没她不行,尤其自己年岁渐长,是真的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当下见她脸色不太好,赵氏比谁都着急,连忙让她坐下歇着。 项宜顿了顿,转头又看了那位大爷一眼。 他亦点了点头,示意她回到他身边坐下。 只是项宜,正是因为不想离他太近才起了身的...... 秋照苑的晚饭这才开动了起来。 谭廷见妻子虽然不似方才那般走神,却也没有像平日一样放松。 她只是低头小口吃着碗中的饭,半晌才想起夹一筷子菜。 这般情形,谭廷干脆把她菜替她夹到了碗中。 可她似乎又被他惊吓到了,足足愣了几息,没有好生吃饭,却又开始替他布菜。 他夹了几筷子,她便垂着眼眸多一筷子还回来。 谭廷看着,没什么喜意,反而抿着嘴皱了皱眉。 倒是在旁伺候的吴嬷嬷小声笑了一声。 “大爷替夫人夹菜,夫人也帮大爷布菜,您二位这般只顾着对方,可怎么能好生吃饭呢?还是老奴来吧。” 吴嬷嬷这么一说,两人都停了下来。 谭建偷笑,飞快地眨了眨眼睛。 杨蓁倒是没察觉什么异样,反而被提醒到了,从盘中捡了块带肉的骨头,给了谭建。 谭蓉这些日一直闷闷不乐的,只看了他们一眼,并没说话。 赵氏却目露喜色,“如此这般,本是应该。” 相比众人的喜色,谭廷却没有这样的感觉。 他不由想起了之前吃饭。 那时候他们夫妻有来有往,他还以为是他们之间慢慢变好了,如今看来,她约莫是极其不适应他的转变,反而觉得相互冷着、各过各的才是她所习惯的日子。 谭廷看着妻子垂着的眼眸,却看不到眼中细微的情绪,只得心下叹气。 他不敢再有什么多余的行动令她不安,只能闷声收回了筷子。 果然,他不再有什么动作,她就好似松快了下来一般,也能同吴嬷嬷浅浅说几句话了。 谭廷闷闷,吃完饭亦不敢太过靠近她,跟在她身后不近不远处,回了正院。 ...... 项宜回了正院房中,进了房里便看到所有箱笼都没有了,所有物什都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她本来都做好走的准备了,却又这样留了下来。 她无措地坐在房中,像一只在入夜的薄雾中,迷了路于林里徘徊的鹿,静默而无措。 谭廷进来便看到她这副样子,而她也在看到他的时候,立刻站了起来。 谭廷瞧着她眸中暗含着的紧张,心下又是叹气,想了想,轻声同她道。 “我今日有事,就宿在外院书房了。” 一听他今晚不会留下,她便马上同他点了点头,甚至还相当周道地问了一句。 “不知外院书房有什么缺的,大爷只管吩咐正吉来拿。” 谭廷看着妻子。 她是不是想把他的铺盖,全部都送走? 谭廷没有问,也没从她口中得到答案,却已经知道答案了。 他闷声说没什么需要的,跟她点头出了门去。 入夜的鼓安坊谭家宗房,一如平日一般安静。 只是宗子谭廷心中,一阵一阵浪涌。 从前都是他做的不好,冷待了她,所以她才会这般反应。 但是从他离京回家,到年节已过,距离他返回京城的时候,没多少日子了。 念及此,谭廷深吸了口气。 若他再似从前一般,就这么将她留下自己离开,那么他们夫妻两人,就再也不会有相合的一日了吧。 只是不晓得,她愿不愿意随他进京。 ...... 秋照苑。 人一散去,吴嬷嬷便端着茶水到了赵氏身边。 “老夫人恐要有喜事了。” 赵氏一听,岂能不明白吴嬷嬷是什么意思,也笑了一声。 “哎,从前见他们夫妻冷得似外人一般,我便不是正经婆婆也替他们着急,眼下总算是好了。” 吴嬷嬷连连道是,“夫人脸色看着同平日不太一样,老奴瞧着,合该有喜事了。这样一来,待大爷开春离家,夫人也是能照旧留下的。” 这话简直说到了赵氏心上。 从前赵氏不觉得有什么,自从项宜回了娘家,中馈又落到了她身上,他这才发觉没有项宜根本不行。 “从前是我低估项宜了,我只盼着她能早早有孕,留在家中才好。” 吴嬷嬷连道,“老夫人必会得偿所愿的。” 话是这么说,但这也只是他们的猜测,哪怕是在菩萨面前祈祷也没有个必然。 赵氏想了一番,嘱咐了吴嬷嬷。 “你去寻个药膳方子,开些助孕的药膳来。” 直接用助孕药,赵氏怕把儿子媳妇逼得太紧,反而不易有孕,但药膳方子不一样,悄然无息地便能有了喜事。 到时候,项宜就能留下了。 ...... 正院,项宜一个人翻来覆去了一晚。 她想不通为什么那位谭家大爷会有这样的反应,而这个问题,对她很重要。 翌日在花厅处理完各项事宜,她便叫了乔荇。 “去一趟外院吧。” 乔荇惊讶,“夫人去外院做什么?” 府里的外院没有什么人,自从二爷成亲之后,也搬回到了内院。 夫人总不能是去寻大爷吧。 夫人可从没有去过大爷在外院的书房。 思绪一落,乔荇便惊讶地听见夫人道。 “去大爷书房。” 项宜猜不透那位大爷缘何如此,与其不安,那便不如同他问个明白好了。 ...... 外院书房。 谭廷翻了翻刚送过来的邸抄。 年后吏部选官已经开始了,只看邸抄便能看出来,各个世家出身的官员只要不太胡作非为,多半能升官向上,寒门官员却多在原地徘徊甚至下落。 更令人担忧的是,便是科举出来的官员中,寒门学子也越发少了,往前数十年,都不是这般数目。 不仔细去想不觉得,如今仔细一想,着实让人不安。 他又将之前的邸抄都拿出来,刚要再细看一番,正吉过来回了他。 “大爷,柳阳庄的里长带着人来想要见一见大爷。” 谭廷意外了一下。 之前他应下给柳阳庄人租借之事后,柳阳庄确实上了门来,谭家也没有食言的意思,连当时与他们刀枪相对的张冰勇,都将自家的田抵了过来。 谭家虽然对此颇有微辞,但有宗家在上,倒也没人更多言了。 这会,柳阳庄人怎么上门了? 谭廷让正吉把人请过来。 此番来的正是老里长、张冰勇和几个眼生的村民。 他们何曾来过谭氏宗家,之前来抵田,见着谭氏气象便是一阵后怕,眼下见谭家宗子大爷还把他们请进了院中来,更是吃惊了。 老里长见了谭廷就带着人要同他行大礼。 谭廷连忙抬手扶起了老人家。 “老人家这是做什么?” 老里长没什么含混的,直言。 “谭大人愿意典下我们的田地,预支与我们银钱,不仅如此,还压着那些恶人不再低价屯田,不光是柳阳庄,咱们附近几个庄子,甚至整个宁南、维平一带,哪有不感激您的?” 他道前几日天气陡冷,有些农人忍不过去又卖了田。 但这些交易的价钱都是正常年景的价钱,再不是被压低了的价。 老里长道,“这些村人一听说是谭大人的手笔,心里无不感激,央着老朽一道来谭家道谢,如若不是谭大人出手,我们这些寒门庶族的百姓,哪里能有好日子过呢?!” 他这么一说,他身后几个眼生的村人齐齐上前要给谭廷行大礼道谢。 谭廷连忙让正吉将人都扶起来,他这才晓得,他们竟只是来道谢而已。 ...... 项宜行至书房院外,脚步一阵犹豫。 只是谭家大爷缘何是那样的态度,着实令她困扰又不安。 项宜到了书房院外,正欲让人前去通报,不想里面的话语声,顺着风传了出来。 竟是柳阳庄的老里长、张冰勇他们带着人前来道谢的。 此时有守门的小厮看见了项宜,吃了一惊上前。 “夫人怎么来了?大爷在里面待客,夫人要小的去通禀吗?” 项宜道不急,“不必扰乱大爷,过会再说吧。” 门房小厮见她没有走的意思,连忙将她请到了门房避风处烤火奉茶。 进了院中,书房里的声音更能听见了。 当下她听见那老里长说了一通感谢之言,便听见那位大爷开了口。 “各位不必如此,照应邻里本是谭氏这一族的本分,况且朝中本就有律令,这般压价屯田本就不为律令所容,我亦不过是照着律令提醒官府罢了。” 他说得甚是谦虚。 项宜听着,不免就想起了在柳阳庄的时候,他保证回去之后不会报复、告发那些走投无路的村民,还主动提出了要预支租田钱给他们过冬。 在这思绪里,项宜怔了一下。 那时,他的行为便有些令她意外了。 她思绪刚飘起,书房里又传来了老里长的声音。 “谭大人再不必谦虚!虽然世家有祖训、官府有明文,但是这年头还有什么人能当真照着祖训和官府明文办事?旁的世家是什么嘴脸,咱们这些老百姓再清楚不过了。谭大人着实是同他们不一样的,是真心实意与我们这些寒门庶族做邻里相处的!” 老里长说得都是肺腑之言。 话音飘到了项宜这里,她听着都止不住心下动了动,但在此刻,她莫名想听那位谭家大爷如何回应。 下一息,男人声音伴着隐约的淡淡笑意传了出来。 “哪怕是百年的世族,也是从庶族寒门的百姓起来的。世族之所以是世族,本意是想在各样复杂无可测的境况里,庇佑同姓同族的血脉亲人,这才凝聚一起。世族庇佑自身子弟免于被旁人欺凌,却不该有欺凌旁人之意。如今世道对庶族百姓不善,谭氏不可能视而不见。 “谭氏亦希望两族当真亲如邻里,各有前程,而不是一味的世家独大,令庶族寒门无出头之地。” 这是项宜第一次,从谭廷口中听到这般长的话语。 但这些话就像是说给她听得一样,她心中想不明白的事,似乎一下就明白了。 谭家大爷放了大哥,原来是因为他理解庶族,理解寒门百姓的不易,他可以站着庶族的立场上,看待世庶两族的关系。 那么他待她,其实也是一样,不是因为旁的,只是因为他理解庶族的处境。 项宜明白了这缘故,一下子就松了口气。 只要不是因为旁的原因就行...... 书房里,柳阳庄人又说了许多感谢之言,但他们也不敢过多打扰,不时便告辞离开了。 项宜不便见他们,就没有走出来。 只是他们走了,项宜原本想要问那位大爷的问题,倒也不需要问了。 她这边刚要离开,不想门房的小厮脚底抹油了一样,两步就到了正吉脸前,把话说了。 书房。 正吉脚下慌乱地进来,险些被门槛绊倒。 谭廷刚喝了口茶润了嗓子,见他这般便道,“稳当些,如此慌张做什么?” 正吉连忙回道。 “大爷,夫人来了半晌了!” 话音落地,便是稳重如谭家大爷也止不住站了起来。 只是他脑中莫名就掠过昨日正房的画面,那时她把她所有的东西都收拾成了箱笼,要离开了。 谭廷心下一沉,一时间顾不得许多,快步出了门去。 项宜见状只能走到了庭院里。 当下,谭廷一眼见妻子又穿她自己的平日里的衣裳,就这么来了他书房,一颗心直往下坠。 他压了压唇角。 “夫人怎么来了?” 项宜方才已经等到她想要的答案了,此刻再说必然不合适。 可她只是来问问题的,两手空空,连个借口都没有。 她在男人的目光下,只能低声问了一句。 “昨夜起了一阵疾风,不知道大爷在外院冷不冷......” 她从来都没问过他这样的问题,当下问了,只觉自己这借口找的尴尬。 然而话音落地,谭廷愣住了。 男人不由睁大几分眼睛,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妻子。 她不是要来告知他,她要离开的? 而是来关心他的? 他晃了神。 正吉在旁见自家大爷晃神,暗暗着急。 这可是夫人第一次来外院书房...... 而谭廷错愕半晌,才回了几分神,他下意识就想让她不要担心,自己不冷。 只是这个“不”字刚出了口,就在一旁的正吉着急的眼色里,突然了悟了什么。 他略一顿,“书房里确实......不太和暖。” 他说着,悄悄看向妻子。 话都说到了这里,项宜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总不能说那还是回正房睡,暖和一些,这样意味不明的话。 她刚要低着声说,让人多拿几个炭盆过来。 就听见那位大爷开了口,他的语调有些不确定。 “要不我今日还是回正房......” 谭廷确实不确定,又去悄悄看妻子。 却见妻子半垂了头,轻声说了两个字。 “也好。” 也好。 话音落地的一瞬,男人眼睛陡然亮如明灯一般。 * 清崡县衙。 陈馥有再次无功而返。 没有人,清崡已经被他翻了八遍都没有人。 那道士就像是凭空蒸发了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但他是不可能离开这里的,太子的人被他们百般阻挠,却还是奔着此地来了,而那道士还有同党,他们必得在此接头,道士绝不可能先走。 那么一定是被人藏起来了。 “什么人能把此人藏得密不透风,连清崡谭氏一族这么多族人都没有发现?” 陈馥有百思不得其解。 他手下的百户听到这句,走上前来。 “千户,会不会,就是谭家人藏了那道士?” 这话一出,陈馥有愣了一下。 若是谭家不帮他,反而助力藏人,那么他就是把清崡翻一百遍也找不出来。 可那谭家宗子分明在接了林家的书信后,应了助他一臂之力。 陈馥有不可能去质问谭廷,但思来想去,又道。 “就算谭家有人藏了那道士也无妨,那道士在等他的同党前来,而那个同党......” 陈馥有说着,冷笑了一声。 “那同党,谭家的宗子谭廷若知道是谁,是必然不会再包庇一分的。他恨此人害了他父亲还来不及,如何还能包庇?” 话音落地,陈馥有慢慢出了口气。 “届时,便是这些人一起落网之时。”:,,.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38章 第 38 章 当天晚上。 谭家大爷早早回了正院。 正院烧了火炭暖融融的,谭廷不必旁人伺候他,趁着房中暖和,便把她给她做的那件春裳拿出来穿了。 项宜去了一趟茶房,回来的时候,一眼便看到了站在书架前翻书的男人。 她给他做的宝蓝色的锦袍,正被他穿在了身上。 他衣衫颜色普遍偏深,这件宝蓝色的亮一些,将整个人都衬得越发高挺,修长的腿上是窄窄的腰身,自腰身向上丰匀的脊背连着宽肩长臂,此刻正翻着一本书。 项宜只看了这么一眼,就被看书的男人准确地捕捉到了。 他装作没有察觉她一般,就这么翻着书,却默默又挺了挺脊背,将她一针一线缝制的这身衣裳,越发撑起得恰到好处。 只是项宜的目光却落在了他翻着的书上面。 他怎么看起了她的篆刻书? 项宜一顿,想到他放了大哥,她却还没有谢过他。 从前他对她来说是谭家大爷,是借光的人,如今又算是“恩人”。 项宜觉得这样理清他们之间的关系,能让她心里安稳许多。 她不是不知恩图报的人,当即便道。 “大爷可需闲章?我给大爷做个闲章吧。” 谭廷听了,翻书的手停住了。 谭建便有了她做的闲章,彼时他借谭建的手,送了她几颗上好的白玉石,她便顺手给杨蓁也刻了一只,在之后,似乎又觉得没有给谭蓉不太好,便开始给谭蓉也画起了样子。 弟弟妹妹们,没有谁没得了她的小章。 只是谭廷是没有的,她也从未跟他提过一次。 今次,她想起他来了吗? “会否太累?”谭廷不由问了一句。 项宜是做惯了小章的,累倒是不累,只是这次他帮了他们,她只觉得一枚印章是不足以抵偿的。 但总算能还他多少算多少。 夫妻两个各有心思,但这话头却没有错开。 项宜摇了摇头说不累,问了谭廷,“大爷要做什么字的章?” 这是个好问题,谭廷在这话里,心下悄然一动。 走到了她的书案前,提笔写了两个字。 正是谭廷的表字,“元直”。 他落了笔,看了妻子一眼,轻声叫了她的闺名。 “宜珍,就用我的表字吧。” 谭廷目光落在她身上,不知她会否以后不再叫他“大爷”,而叫他的字“元直”...... 只是下一息,项宜收下那张纸开了口。 “那就依大爷的意思。” 谭廷:“......” 房中静了下来,只有书案上的墨香轻轻荡了一下,又悄然飘走了。 男人只能安慰自己,能轮到他有她亲手刻的印,总是好的。 * 翌日是个好天气,天气冷了一冬总算是和暖了起来,日头晒着瓦上的冰柱,滴滴答答地落下融化的水珠。 杨蓁要教项宜骑马。 这话头是项宜从娘家回程的路上,杨蓁提起来的,一个年节过去,项宜都快把这件事给忘了。 但是杨蓁记得,终于等到了好天气,一早就吩咐了谭建找几匹温顺的马来。 项宜见她做事风风火火,当下说了当下就要去,倒是自己这边,还没料理完今日的事宜。 难得谭蓉闷闷不乐了许多天,今日听到两位嫂子要去跑马,也来了兴致。 她来了兴致,赵氏再没什么异议了,当下就让项宜他们带着谭蓉过去,至于那些琐事,待回来再料理也不迟。 赵氏都发了话,项宜杨蓁便带着谭蓉去了。 两人都没怎么骑过马,项宜只记得小的时候,父亲带着她骑过小马,她那时年岁小,父亲怕她摔着,从头到尾替她牵着。 谭蓉更是从来没骑过马了。 她闷了这许多日子,今日坐在马上整个人都舒活了过来,连声寻杨蓁教她如何跑马。 谭建本来也给三人帮忙的,只是他还有先生留下的课业没完成,大哥安排的文章没写完,要背的书也没背透,只将三人引过来,就一步三回头地回去了。 杨蓁一个人应付两个马上新手,自然应付不过来。 好在项宜比谭蓉还多一些经验,便让杨蓁先仔细教谭蓉,她在旁看着跟着学就好。 谭蓉当真是第一次接触骑马,整个人处在一种既害怕又兴奋的状态里,一时半刻都离不开杨蓁。 倒是项宜从旁看着,掌握了些技巧,从缓缓地驱使马儿慢走,再到小跑,最后还真就跑了起来。 谭蓉还没跑起来,项宜已经驾着马儿跑得有模有样了,杨蓁连连拍手,“大嫂这样极好,只是不要跑太快了。” 谁料这话刚说完,马儿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快跑了起来。 寒冬里刚暖起来的风,呼啦一下就把项宜的衣裙吹得翻飞起来。 项宜被碎发抽打在脸颊,连声叫马儿慢些,这马儿却像听不见似得,风驰电掣一般地向外跑了出去。 项宜不敢打马,拉缰绳也无用,一时间紧张了起来。 连杨蓁都着了急,拉过一旁的马,一步翻身上去,就向项宜追来。 “大嫂别急,我来了!” 有她在后的声音传来,项宜瞬间放了不少心。 但是这马儿却越发不听话了,脱了缰一般在寒风中飞跑,项宜伏在马上不敢乱来,被晃得七荤八素。 这时,一阵疾风伴着马蹄声到了身边。 项宜直觉是杨蓁来了,急急道,“弟妹,我的马停不住了,你能把马儿叫停吗?!” 她被马颠得头晕眼花,还没听见杨蓁回应,就觉得一阵风忽然向她身后掠了过来。 项宜直觉马身一沉,接着有人从后面接管了在她手里毫无用处的缰绳。 那人扯住缰绳,将她圈在了怀中,“吁”得一声就将马儿缓了下来。 项宜还在方才的眩晕之中,只觉弟妹仿佛比平日里高大了许多,可目光落在身后人的袖子上—— 杨蓁今日窜的是石榴红的骑马服,可这人却穿着铜绿色暗纹锦衣。 项宜讶然转头往后看去,一眼看到了就坐在她身后的谭家大爷。 男人低头看着她,宽阔的肩臂将她圈在怀里。 马儿不大,他坐得极近,如此越过她接管了缰绳,身子微微前倾,项宜整个后背都靠在了他怀里。 属于他的气息在疾风退去之后,丝丝蔓蔓地笼了过来。 项宜后背一僵,连忙坐直身子向前挪了一下,与他保持了距离。 “大爷怎么来了?” 她低了低头,掩下脸上惊讶,“多谢大爷襄助。” 谭廷原本不过是听闻家中女眷都来了马场,过来看了一眼。 他瞧见她学的极快,不时便能小跑,接着便能快步跑起来了,心下暗暗惊奇。 原来她不止料理家事有条理、篆刻工夫上乘,竟连骑马都学得这般快。 反观自家小妹,此刻还有些害怕,须得被弟妹牵着走。 他远远瞧着妻子难得兴致不错,远看着整个人似乎都与这明媚的天光融合在了一起,本不欲上前扰她,不想那马儿一下不受控起来. 谭廷彼时并未多想地直奔上前...... 当下,他低头朝着身前的人看了过去,却见她默默与他保持了距离,客气地同他道谢。 两人之间那她留心保持的间隙里,有风掠了过去。 谭廷眸光落下几分。 但若是平日里,他多半是不想让她不自在的,但今日,他莫名就当做没有察觉,继续将她圈在怀里,驾着马向前。 杨蓁原本要追过来了,不想大哥从后疾驰赶在她之前,停住了大嫂的马,再见大哥骑着马带着大嫂向远处去,犹豫着要不要过去。 恰在此时谭蓉叫了她,杨蓁就没有赶上去了。 远处的原野上,蓦然就只剩下两人一马慢速地跑着。 项宜不知道这位大爷为什么不往回折返,反而越走越远。 她偷偷地转身去看他,又恰与他低头看过来的目光落在一处。 项宜急忙收了回去。 可是两人就这般同骑一马,让项宜莫名就有些不适与不安。 她垂了眸。 “大爷,时候不早了,不若回府吧。” 谭廷听见她又叫自己这样的称呼,抿着嘴半晌才“嗯”了一声。 听见他应了,项宜原本松了口气,谁料不知怎么,他没有往回走也没有转去回府的路上,倒是一路向前,直到河岸边才停了下来。 清崡有条南北通的大河,此刻他们停下的岸边,就距离码头不远。 今日天暖,渔人趁机开始破冰,将一整个严冬的河冰都破开了来,就要开春开河道了。 冰面开裂的声音细细碎碎地传来,冰面一开,明媚的日光下,清波顺势荡漾开来。 河面上碧波闪闪,耀着人眼。 谭廷默了半晌,此刻,在那破冰声与船推波浪的声音里,止不住看了一眼臂弯里的妻子。 项宜亦察觉了他的目光,听见他在此时,温而缓的嗓音开了口。 “宜珍,过些日,随我进京吧。” 风吹来河面上清波荡起的水意,项宜讶然愣住了。 ...... 鼓安坊谭家,待谭建心不在焉地把文章写完、书背完,急匆匆去马场找他们的时候,杨蓁已经带着谭蓉回来了。 谭建大失所望,却发现大嫂没有同行。 “咦,大嫂呢?难道大嫂提前回来了?” 杨蓁说不是,“大嫂的马停不下来,我被想去救,却被大哥赶了过去。我本想着大哥救下大嫂也是好的,没想到......” 她说着,两手一摊,“大哥把大嫂拐跑了。” 这用词引得谭蓉目光向远处看了看,目露几分幻思一般的向往,不过恰赵氏身边的吴嬷嬷到了,迎着她去了秋照苑。 谭建却惊讶地眨了眨眼。 “你说大哥把大嫂带走了。” 杨蓁哼哼,说可不是吗,“还乘了同一匹马。” 她不怎么高兴,原本今天是她在大嫂面前大显身手的日子,却被大哥平白无故抢了风头,到现在都没见到大嫂的人。 杨蓁哼哼着将马鞭往谭建手里一扔,回夏英轩换衣裳去了。 谭建如何猜不出她的心思,只道自家娘子是个笨的,刚要追上去,去听说大哥大嫂回来了。 谭建不敢直接在大哥面前露面,免得被问及文章的问题,倒是隐在墙角里,远远向两人看了过去。 嫂子神色如常,不过走在前面,而自家大哥落在后面,不知怎地,大哥脸色竟然沉着,一副不怎么好的样子。 谭建一愣,谁想下一息,大哥似察觉了什么似得,转头就向他藏匿的这颗树看了过来。 登时,谭建冷汗都快落下来了,不敢再看,连忙跑了。 不远处,谭廷将妻子送回到了正院,自己没有进去,就回了外院书房。 他压着嘴角不说话。 方才在河边,她没有答应与他一起进京。 她当时低着头,找了些照看家里族中的借口,回绝了他。 谭廷知道必不是这些原因,但她不说,他也猜不透。 而他细想她总是与他保持着距离,从不亲近,似乎也不是习惯使然而已。 是有什么旁的原因? 谭廷不知道。 ...... 正房,项宜坐在打开的窗下也晃了晃神。 那位大爷竟然要带着她进京吗?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这种可能。 她还以为,他们会就这般分隔两地地过下去,直到,这场婚事的结束...... 项宜紧皱起了眉头。 依照谭家大爷这些日的行事来看,他应该不是急着想要孩子。 那么他要把她带去京城是为了什么? 总不能是因为,想将她带在身边? 这念头一闪,项宜心下就沉了下来。 不是这样的,一定不是,他们之间不该至于此...... 晴好的天上,不知何时布满了乌云,下一息,豆大的雨滴,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 泥土的腥味被冷气裹挟进来。 乔荇进来的时候,发现自家夫人不知怎么眉头紧锁,与往日沉稳安静再不相同,脸上竟然绷起焦虑不安的神色。 “夫人怎么了?”乔荇吓了一跳。 项宜一愣,转身恰看到铜镜上,这才察觉了自己外露的情绪。 她微怔,深吸一口气缓了出来,将心事暂且按下。 外面的雨下大了起来,她转身关起了窗子,转回身又恢复了往常的神色。 “我没事......” * 外院书房,谭廷走了一时的神,便被这雨声叫了回来。 正吉在这时冒着雨跑了过来,呈了封信在他案头 “大爷,是京城李三爷的信。” 李程允的信。 谭廷收回了神思,拆了信。 这次李程允倒是没有提起顾衍盛,京中朝廷不知道行踪、也不知道身份的东宫道人,眼下就在清崡。 只是谭廷着实对此人没有好感,亦不想插手他与凤岭陈氏之间的事。 但李程允却在信中提及了另一桩事,道是之前谭廷让他留意的事情,他已经着意查了一遍。 他在信中道。 “.......令尊当年的委任,着实是个巧合,与吏部应该没有关系。” 谭廷父亲的病死任上的最后一任官程,谭廷心下是有疑惑的。 彼时平兴府凤水州爆发了鼠疫,吏部要紧急委派人去接管凤水,压下鼠疫。 这差事不是什么好差事,却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身担一族重任的谭廷父亲谭朝宽身上。 而最后父亲谭朝宽病死凤水,再没回来。 那次的调任,吏部最开始委任的是李程允的舅舅,但李程允的舅舅因突然父丧无法上任。 接着户部又指派了衡北程氏的宗家六老爷,那位程六老爷是去了的,不想走了一半就从马上摔了下来。 彼时疫症急切,户部抓不到人,户部尚书被叫进宫好一番训斥,回来便不得不临时委任在周边做学道的谭朝宽,过去上任...... 谭廷看了信中所言,缓缓闭起了眼睛。 看来是他多想了,还以为户部在那件事上有猫腻...... 他想起那时,父亲本来说好了要回家的,却因接了这差事,不得不紧急前去上任。 那凤水州的鼠疫彼时才刚冒了头。 可那凤水州的知州因年岁过长告老还乡之后,整个州只由着一位同知临时管着。 他父亲谭朝宽是接了朝廷的调令去的,必然要在这位同知手中接管凤水。 谭朝宽先隔开了得病的百姓,一边召集大夫试着用本地的方子治病,一边上折子请太医院再拟治病良方。 本地的方子效用一般,仍有不少人在病中身亡,百姓见如此多的人都死了,不由慌乱了起来。 这鼠疫比鼠传人更可怕的,是人传人。 谭朝宽见状连夜深入病区安抚百姓,施放良药粥米,督促人去迎太医院的方子。 不想太医院的方子到了,当地的百姓竟然闹了起来,推翻了粥棚,说这方子有毒,是来害他们的。 谭朝宽大吃一惊,一问之下才得知,这些百姓不知从那听来的言论,听说这京城来的方子,根本就不是太医院的,而是谭朝宽这样的世家联手拟出来的毒方。 毕竟谭朝宽那时,可是清崡谭氏这等世家大族的宗子。 世家联手把他们这些贱民趁机毒死了,大把的粮田房屋就都是世家的了。 他们说得话没凭没据,可偏偏的病的九成都是当地的庶族百姓,而世族安居一隅,稳稳妥妥。 这流言一出,凤水的人心立刻按不住了。 谭朝宽不得不出动了周边卫所的兵备,又请来了告老还乡的太医,亲自让衙门的人服药,证明方子无毒,并不是世家要害死他们,此事也与世家和庶族无关。 百姓将信将疑,谭朝宽带着衙门官兵几乎与他们同吃同住,这才堪堪压下了一场险些爆发的大乱。 只是这些凤水百姓的病情慢慢稳固下来的时候,谭朝宽一下子染病病倒了。 而此前他不眠不休太多天,身子疲惫不堪,根本无力抵抗疾病。 谭廷接了消息急着赶到的时候,父亲已经撒手人寰了。 这是天灾,但更是人祸。 因为谭廷发现,之前那别有用心的世家害人的言论,竟就是那暂管凤水的同知散布而出。 此凤水同知,正是庶族出身,郁郁不得志良久,名唤杨木洪。 ...... 清崡县城的偏僻院落。 顾衍盛算着日子,距离东宫来人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只不过江西一案的证据并不在他这里,而是被他秘密安放在了另一个人手中。 此人已在赶来的路上了。 他正想着,秋鹰从外快步进来,压着声音说了一句。 “爷,有杨大人的消息了,杨大人就要到清崡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39章 第 39 章 [二合一] 鼓安坊,谭家书房。 谭廷看着信思绪飘飞。 那杨木洪是个同进士出身的官员,他自命清高地认为自己能中那二甲进士,不想进士是中了,却是三甲的同进士。 给如夫人洗脚,赐同进士出身。 同进士在进士里低人一等,这杨木洪便十分难受地只能在州同知的官衔上一直混着,直到凤水的老知州告老还乡,他才做了这临时的凤水州的堂官。 待他父亲谭朝宽接了临时的调令去了那凤水,这杨木洪便落回了原处。 那人心里深恨自己没有考中进士,而他那年的进士恰多为世族,更巧的是,谭廷父亲谭朝宽便是杨木洪同年的进士。 谭朝宽官路亨通,杨木洪却只能做个小小同知,如何不心生嫉恨? 他不去想着拯救那些被鼠疫祸害的百姓,反而暗地里传播谣言。 那些庶族百姓都以为他是寒门出身的官员,不会为庶族寒门的利益着想,一时间都信了他。 彼时,好不容易被谭朝宽压下的疫病再次爆发,若不是以周边卫所官军压制,这场疫病只怕要闹出凤水一州。 正因如此,谭朝宽劳累过度。 待他也染了病,便一病不起了。 ...... 谭廷赶去凤水的时候已经晚了。 而这杨木洪,虽然谭朝宽的死与他有莫大的关系,但再如何谭朝宽都是因为劳累过度,得了鼠疫病死的。 那杨木洪在谭朝宽的丧事时候,还来了一回清崡谭家,却被谭家人乱棍打了出去。 不知他是甚至自己罪孽深重又或是害了怕,在清崡徘徊了三日,才离开了。 此人之后辞了官,去了何处谭廷无意知晓,若非是父亲留有手书,不要他因为这样的意外恨与旁人,谭廷不知自己彼时会对那杨木洪如何...... 父亲虽不许他因此心生愤恨,可父亲那般英年早逝,谭廷一直不肯相信只是一个杨木洪造成的巧合。 杨木洪的罪责不能推卸,但吏部当时选官调任,怎么恰好就选到了父亲身上。 要知道这样危险的差事,朝廷也会考量世家的稳定,不会将这般险差随意安到担着重任的族长、宗子身上。 他到了京城便一直留意此事,因谭家在吏部没有重要官员,这才托到了李程允处。 李程允替他查了一番来龙去脉,同之前谭氏得到的消息并没有太多出入。 那么,吏部那次对他父亲的调任,也是无奈下的巧合了么...... 谭廷将信收了起来,从一个紫檀匣子里取出了一个羊脂白玉的莲花镇纸。 是父亲生前最喜的物件,竟在拿在手中把玩,那羊脂玉温润滑腻,谭廷放在手中不由就回到了从前在父亲身边的日子。 那时,谭建才刚启蒙,就透出一副顽劣之态,每每练几个大字便要歇上大半晌,偷偷摸摸地在荷包里揣些玩意耍玩,一堂课最多听半堂,字都写不成样。 宗家子弟不比寻常族人,谭廷见弟弟这般一心只想着玩,便生气训斥他,罚他在墙边站立。 谭建可怜巴巴地请他不要生气,他便只问他能不能把课听好、字写好,谁想那不中用的弟弟竟然还不敢一口应下。 谭廷见他还不改正,越发生气,倒是父亲听说了,将他叫了过去。 “我儿为何如此生气?” 谭廷板着脸回,“父亲有所不知,弟弟着实顽劣不上进。” 父亲听了便笑了一声,“建哥儿才刚启蒙,贪玩也是有的,待他大了就好了。” 那时谭廷便觉得,不中用的弟弟等年岁长了也未必能好。 可父亲就像看透了他的心思一样,招他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便是建哥儿到大了也这般贪玩,我儿也不必生气,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似你一般律己,建哥儿也好,族人也罢,做一族宗子,最要紧的事有三桩。” 谭廷在父亲的言语里抬起头来,听见父亲说了那三桩最紧要的事。 “身正、目远、心宽。” 彼时,谭廷将这三词六字记在了脑海里,他晓得这是紧要的三桩事,可要说融于心间,年岁还太小。 他还是因为不中用的弟弟而生气。 父亲最懂他的心思,倒是也没再劝他,只是暗暗琢磨着低声说了一句。 “看来得给你定一位,贞柔温淑又细腻通透的姑娘为妻了。” ...... 谭廷陷在了旧忆里。 父亲确实给他定了一位贞柔温淑又细腻通透的姑娘为妻。 谭廷念及妻子,禁不住柔和下了眸色。 但不中用的弟弟也确实如五岁启蒙的时候一样,至今仍是顽劣不上进。 想到这,谭廷柔和的眸色又冰了一冰。 可他父亲这样温润如玉的君子,如何就因为杨木洪那样的小人,早早结束了一生呢? 谭廷神情暗淡下来,默然良久。 * 这两日,乔荇发现夫人皱眉出神的次数越发多了。 可她去问夫人怎么了,夫人却又回了神似得,道无事,然后短暂地恢复如常。 可乔荇跟随项宜这么多年,怎么能不察觉异常? 夫人好像有什么秘密藏在心间,她并不晓得...... 只是夫人不说,乔荇亦猜不透。 倒是项宜算着时日,准备给大哥送些药去。 之前都是她带着乔荇避人耳目过去,眼下那位大爷知道了,便不能再如此行事。 项宜暂时压下心中不安的思绪,让正吉替她同那位大爷说了一声,她要去一趟大哥藏身的院子。 正吉从外院书房回来的时候,萧观也到了。 萧观同她行礼,“大爷不便陪夫人过去,由小人随侍夫人左右,保夫人万全。” 萧观是谭廷近身的护卫长。 项宜猜到那位大爷自己不便出面,会派亲随同去,但直接指派了萧观,只能说又让项宜讶然叹了口气。 ...... 顾衍盛的伤好了许多,但东宫来接应的人也晚了一些。 从京城离开之前,他料想过此行不会顺利,但耽搁这么许久也是他确实没能猜到的。 眼下他倒是不用项宜再替他换药,但看她神色似有些疲惫,不由地问了她一句。 “是不是谭家大爷责怪与你?” 项宜连忙摇了头,“大哥不用担心,没有这样的事。” 顾衍盛想到之前谭廷看她的神情,又见她脸上没有说谎之态,看来那位谭家大爷确实没有苛责于她。 从前他对那世家宗子谭廷,既不认识,也无意结识。倒是在这般情形下有了交集。 只是那谭家宗子以君子之风相待,他亦不可能小人做派。 他陷于这般境地,只有脱困之后,才有可能说些什么,而如今,他见项宜并无同他过多提及之意,便一贯浅笑着错开了话题。 “宜珍可了解清崡一带的地形?” 他说着,让秋鹰拿了一张图来,铺于项宜眼前。 “此图是我来之前着人绘制,可惜此图甚略,有些紧要的细处未能绘出,十分不便。” 项宜一听便明白过来,“大哥想要一张细致的清崡舆图?” 她说着,眼眸亮了几分,“是东宫接应的人要来了么?还是大哥之前说的另外持有证据的人?” 她如此聪慧,顾衍盛瞧着她的样子,一双桃花眼含了笑。 他点头道是,与她轻声解释了一下。 东宫接应的人被阻挠耽搁了许多时日,而从另一路来此的他们一行的人,亦因为东躲西藏而耽搁。 两边俱碰在一起,反而凑上了同样的时日。 “我先接应杨同知,再等候东宫辅臣,兴许不日便要离开了。” 项宜不甚清楚他说得杨同知是谁,但听到义兄不日即将离开,心下竟有些不舍。 只是她又想到了那位大爷那日在河边马上说的话。 他说要带她去京城...... 项宜心底的不安又翻出些许,但很快又被她暂时压了下来。 她将这张简略的舆图收了下来,“清崡的地形我甚是熟悉,明日便给大哥送一幅详尽的来。” 顾衍盛听了,笑着跟她到了声谢,目光落在她眼下的些许青,轻声说了一句。 “宜珍,世道如洪,变化甚快,你此时困扰,约莫两三月后就已变化了光景。” 此番他若能顺利回京,朝野如何能毫无变化? 这话点了项宜一下。 只是不过她倒是想起了道家那句“祸福无门,惟人自召”,难道大哥真成了道士,心中也有了道念。 她眼睛微眨着打量了义兄一眼。 顾衍盛见她这般模样,暗暗猜到了她心里所想,笑着拱手道了一句。 “福生无量天尊。” 话音落地,项宜一愣,旋即抿嘴笑了起来。 她笑的时候,唇角完全翘了起来,却笑不露齿,温婉如风。 顾衍盛没有再更多言语,眸色越发柔和如丝帕一般,轻缓飘落在项宜脸上许久。 * 谭家。 谭家大爷自妻子离开便在院中沉着脸站了多时,算着他的妻子该回来了,这步子就踱到了门前。 没想到没有迎到妻子,却见到了陈馥有。 陈馥有还以为谭家大爷来迎接自己,不胜喜悦。 谭廷只好不情不愿地请他进了书房。 “陈大人此来何事?” 陈馥有自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只不过这次没什么要谭廷帮衬的,只是跟他提了个醒。 他先道,“那道人颇有些妖术,竟在清崡藏身这许多时候。” 说着,看了谭家大爷一眼,恰看到谭家大爷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眉头浅皱。 “确有些妖术......” 以至于他的妻到现在还没回家。 陈馥有不知他怎么想,只看谭家大爷这神色,也不像会包庇道人藏身的意思。 至于道人缘何一直找不到,他也想不通。 但这不耽误他过来特特提醒一声。 “那道人藏在清崡不说,竟还准备接应同党也藏身与此等待接应,谭大人猜那同党是谁?” 谭廷思绪还在顾道士的妖术上,只随口问了一句,“何人?” “是从前的凤水同知,那杨木洪。” 话音落地,谭廷的神思陡然收了回来,眉间川字落定。 陈馥有见话说到了,便也没再多言。 这杨木洪与谭家的事,旁人或许不知,他来之前却是被特特告知了的。 就算谭家有人包庇东宫道士,这杨木洪,他们怎么都不可能再包庇了吧? 不说旁的,就说这位谭宗子,第一个不允许。 * 项宜来回并未有很长的时间,甚至萧观还想了想万一夫人耽搁太久,自己过多久提醒一次这种问题,就见夫人已经利落地出了门来。 萧观大松了口气,护着项宜回了谭家。 项宜回了正院,先将几个来回禀的事听了吩咐了,然后回了房中将舆图铺开。 那图甚是简略,一些步行甚至骑马可过的小路也未在其中。 她晓得义兄藏身小院安稳,但只要动身去接应那杨同知,或者准备离开登上东宫来船,便会无端生险。 而熟知地形,便能替他消去许多险况。 项宜不敢懈怠,仔仔细细地替他补全那张舆图。 谭廷回来的时候,见妻子没有在窗下做针线,也没有案边做篆刻,却在补舆图,一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可她画的认真,先在一旁的草纸上细细勾画一遍,再仔细誊在画卷上,完全没有发现他的到来。 谭廷闷闷地坐在了一旁,端看妻子什么时候能发现自己,可她根本没有察觉房中进了人,直到春笋上了茶又来续了水,她才陡然发现了他。 “大爷什么时候来了?” 谭廷垂着眸饮茶,嗓音闷闷,“不久。” 三刻钟而已。 他余光悄然看了她一眼,她却只信以为真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谭廷抿着嘴不想说话了。 项宜倒是坦然地继续画图。 她这般坦然,谭廷反而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他自己说了的,不会插手那顾道士的事情的,现在妻子替顾道士作画,他还能拦着不成? 可她替他做新衣,都没似画图这般全心全意...... 好在清崡不大,她晚间用过饭回来又做了一个时辰,总算是做完了。 那般低头做画极其费神,谭廷见她一直揉着眼睛,心下越发闷闷。 之前她为他做衣裳,他都叫她慢些不着急,晚间也不要挑灯,仔细眼睛。 那顾道士倒好...... 只是她似乎毫无察觉,还同他道,明日再去一趟将图送过去。 谭廷薄唇抿了一晚上了,听到这话不得不开了口。 “宜珍怎么忘了,明日应了弟妹要去骑马的。” 有吗? 项宜怎么想不起来了? 但天色太晚,她也不便打发人去夏英轩问。 只有那位大爷说了一句。 “明日让萧观送去便是,别误了同弟妹骑马。” 项宜想了想,想到萧观素来稳重妥帖,而自己也不便总是过去,也就应了。 谭廷暗暗瞧着妻子,趁着妻子没留意,将正吉招了过来,让他明天一早便去夏英轩,让二夫人来请夫人去马场骑马。 “嗯,一定要早。” * 骑马这种事情,没有杨蓁不答应的时候,哪怕她昨晚吹了风,今日精神不振,也换了衣裳一早来请项宜。 项宜没有察觉什么,同杨蓁和谭蓉到了马场。 谭建仍旧是课业繁重的一天,把她们送到就恋恋不舍地走了。 但杨蓁今日着实没什么精神,带着谭蓉骑了一阵就疲累地坐在一旁。 项宜见状道算了,“今日就回去歇了吧。” 杨蓁连道不行,“大嫂和小妹好不容易熟悉一些,歇两日该忘了。” 她又打起精神,让谭蓉在马场走圈,带着项宜在周遭小跑。 项宜见她这骑马师傅着实兢兢业业,都不便推辞了。 只是杨蓁同项宜刚出了马场,就连着打了三个喷嚏,眼泪鼻涕都流了下来。 “哎呀!”杨蓁连忙用手绢捂了。 项宜这下可不敢再闹腾了,“受寒了不得,咱们快回去吧。” 杨蓁也犹豫起来。 谁想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奔来,说话的工夫,谭建竟就骑马到了她们身旁。 在他身后不远处,竟就是那位大爷。 谭建今日苦着脸回了府,遇到大哥还以为又要被问及课业,正缩头缩脑地想从另一条路溜走,不想大哥叫住了他,皱着眉头看了他半晌,道了一句。 “罢了,今日歇了吧。” 谭建简直是飞到了马场,没想到大哥也来了。 当下见杨蓁连声喷嚏,便要带着她去避风处先喝些姜汤暖暖身子,然后见项宜也要走,突然目光扫到了自家大哥身上,登时脑袋似开光一样地了悟。 “大嫂就别去了,恰好大哥在此,就让大哥带着大嫂跑马吧。” 项宜还没反应过来,男人便骑着马到了她旁边。 项宜蓦然想起上一次,与他同乘一马时的情形,她正欲推脱,他却先开了口。 “往前走一走吧。” 他没有与她同乘的意思,只是打马小跑上前,项宜小小松了口气。 但见着杨蓁谭建他们已经离去了,她便只能小心驾马跟上了男人。 两人虽然一起在旷野上骑马,可却一前一后,谭廷无奈只能停下来等她,半晌,项宜才驾马缓步上前。 两人你不开口我也不开口,最后还是谭廷道了一句。 “宜珍骑马确有进益。” 才学了两次便能控着马儿慢吞吞地不走上前。 “多谢大爷夸赞。”项宜垂头抚了抚马儿浓密顺滑的鬃毛。 谭廷见她这般,闷声又说了一句。 “刚学会骑马,并不能在夜间、林中或者河畔跑马,免得失蹄。” 说到这顿了一下,“最好有人相陪。” 他说了,项宜便应下,继续垂头扶着马儿,喂了几根草料。 夫妻两人又不说话了,倒是在田间遇到了年节回了趟老家的林府幕僚秦焦。 秦焦远远瞧见似是大爷,连忙上前,再见大爷身边跟着的不是小厮正吉,反而只有夫人项氏,大吃一惊。 他脸上的惊讶都快掩饰不住了,浅浅同谭廷行礼问安,便离了去。 驾马走了还止不住回头去看。 这是......大爷在带着夫人跑马? 总不会开春要带夫人进京吧? 他年节里回了趟家,怎就如此了? 只是这也就罢了,关键是京城林大夫人那边,前日传了信。 林大夫人的意思,道有两位世家的姑娘也要北上进京,准备请大爷沿路与那两位姑娘同行...... 秦焦不由想到自己之前给大夫人传去的错误消息。 林大夫人不喜项氏,只看让大爷同两位世家出身的姑娘一起进京,便是有旁的打算了。 可大爷若是要带项氏一起呢? 秦焦一阵眩晕,只觉要出大麻烦了。 ...... 田间。 夫妻二人谁都没说话地,安静走了好一阵。 天总算有了暖意,叽叽喳喳的鸟鸣都多了起来,低头上也有了小儿耍玩。 田间一派祥和。 然而就在这祥和之中,远处忽然一阵疾驰的马蹄声,田间的小孩都被这阵马蹄声吓到了,有大人连忙跑过来招呼他们,“不要在那玩了!快都回家去!快去!” 小孩子们一瞬间都急慌跑没了影,叽叽喳喳的鸟鸣也消失了去。 谭廷打马向前上了坡,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来回搜寻的官差和陈馥有的人。 看来他们是发现什么踪迹了。 他立时想到了什么,转身看了一眼妻子,本不想让项宜知晓,不想妻子竟然也驾着马上了坡,同样看到了远处的人。 比起谭廷不欲插手,项宜的神色却一下紧了起来。 她下意识想到陈馥有等人会不会发现了大哥。 但她出门之前,让萧观去送了舆图,萧观还来回复图已送到。 看来义兄还在那里,那么他们此事是发现了谁人的踪迹? 那杨同知? 项宜下意识就促马向前走了几步。 谭廷见她竟向前而去,打马上前拦了她。 “宜珍不要管此事。” 项宜转头看了他一眼。 谭廷直接道,“他们抓的非是令兄,而是另外一人。” 项宜猜到了。 但杨同知一样重要,因为此人手上可是有江西舞弊案的证据。 那可是关系着庶族翻身的证据! 项宜忍不住便同身边的男人道。 “大爷还是先回去吧。” 庶族的事情,庶族的人不能作壁上观,但是没得让谭家大爷这等世族宗子扯进来的道理。 然而项宜说完,男人却越发上前挡住了她的马。 谭廷眉头压了下来,见她当真要插手,忍不住急言开了口。 “宜珍约莫不是那人是什么人。他未必就真的替庶族着想,而是那好不容易走通了科举之路,却心思不在百姓身上的小人。 “莫要以为这样的人有什么难处或者悔过,不过是一心只有一己私欲罢了,再不值得同情!” 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音一落,周遭静了一下,只有远处官兵搜人的声音哄哄传来。 项宜抬头看住了男人,又在下一息,默然轻笑了一声。 谭家大爷这番话里描述的,到底是那个杨同知,还是......她父亲项直渊呢? 而此刻的谭廷,也突然在她浅淡的笑意里,意识到了什么。 周遭陷入死寂,他愣在了那里。:,,.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40章 第 40 章 前面的村庄官兵搜查的声音哄哄乱响,不远处的田间坡上,陷入了死寂之中。 谭廷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立时便觉得不对了,只是看向妻子唇边淡淡的笑意,心头刺挠了一下。 “宜珍我......” 他想说他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在妻子慢慢垂下来的眼眸里,不知怎么就没说出来。 毕竟,他能说她是想多了吗? 他方才说得每一个字,都同他岳父项直渊所为,撇不清关系,不是吗? 谭廷不欲越描越黑,一时间没有再开口。 项宜却在前面越发急切的搜捕声中,翻身下了马。 她垂头给谭廷行了一礼。 “大爷不必阻拦了,庶族的事情与大爷无关,大爷先回家去吧。” 项宜说完,抬脚便准备离开。 谭廷只见她连谭家的马都不欲再骑,就这么准备离去,心下一紧,亦翻身下了马。 项宜刚向前走了一步,便被男人一把握住了手腕。 她禁不住转头向他看去,不明白他这般又是准备如何? 她没有准备让他出手的意思,但她自己不可能置身事外。 她想她的态度已经十分明确了。 但她看过去,男人还是握着她的手腕,没有一点松开的意思。 项宜皱起了眉来。 田间地头的风吹在两人之间,日头被一块厚重的云层遮住,风冷而冽。 谭廷知道若是就这么让她离开,他就真的说不清了,可是杨木洪那样的小人,又怎么值得他们去救...... 他一时间没有松开项宜,两人就这么在冷冽的风里僵持了一瞬。 恰在这个时候,远处搜捕的闹声渐停了下来,隐隐约约传来官兵回禀的声音。 “回千户,各处搜查都没有可疑之人。” 各处都没有搜查到可疑之人吗? 项宜心下一跳。 谭廷在那回禀的声音里莫名地略松了一气。 他看向手心里紧攥着的妻子,见她紧皱的眉头落了几分,但她却在感受到他看来的目光时,再次转过了头去。 两人之间又静了下来。 反倒是在附近搜查的陈馥有发现了夫妻二人,讶然打马上了前来。 陈馥有走近,项宜便不欲再同那位大爷纠缠,手腕急忙挣了一下。 她一挣,谭廷只能松开了她。 下一息,她便向一旁退开了去,与他之间撇开了足足一大步的距离。 谭廷看着心下刺得难受,但陈馥有上了前来,他们再不便当着此人有许多言语。 陈馥有飞快地打量了两人一眼,见两人没有带下人,只这么一人牵着一匹马在此处,便明白过来。 “谭大人和夫人当真有雅兴,天一暖便出来跑马了?” 项宜跟他见了礼。 谭廷自然不会否认陈馥有的说法,只是余光在妻子身上落了落。 原本,他们确实是趁着天暖出来跑马的...... 谭廷只佯装无意地同陈馥有点了点头,问了他一个问题。 “陈大人在此行公事?不知可抓到了人?” 陈馥有之前是给谭廷透过信,暗示了他莫要插手的,当下倒也没什么避讳。 他摇头,“可惜让那姓杨的跑了。” 这话一出,谭廷就见到妻子松了口气似得,眼睛缓闭了一下。 他亦松了口气。 若是此番陈馥有当真抓到了那杨木洪,他真不知道该如何了。 既然暂时相安,谭廷再没了旁的言语。 陈馥有准备继续去抓人,只是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谭家宗子的夫人,突然想到了什么,着意看了项宜一眼。 谭家宗子谭廷未成亲之时,就因父亲早逝而坐上了宗子之位。 他年轻有为,连四大家族都十分看重,程、李两族的宗家,更有将嫡女嫁给他的意思,更不要说其他各世家了。 可谭廷竟然履那旧日婚约,娶了项直渊的女儿。 而且,此女还是自己拿着婚书上门的。 陈馥有只听人言,还以为是那等泼辣又无知的妇人,没想到今日一见令他着实一惊。 女子容貌昳丽,淡雅知礼,举手投足大家风范,瞧着与谭廷竟十分般配...... 不过世庶有别,便是再般配的夫妻又如何? 从前也就罢了,日后,谭项两人不可能长久...... 陈馥有的思绪一闪而过,便辞了两人离了去, 他如何作想,两人并不晓得,反倒是他走了,谭廷低头看向妻子,低声道了一句。 “他们没有抓到人。我们回家吧,好不好?” 项宜默然,沉默地走到了马旁,翻身上了马,往谭府的方向去了。 这次换她在前,谭廷跟在她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府里。 项宜自然是要返回正院的,但是那位谭家大爷没有去外书房,竟也跟着她想正院走去。 项宜垂着眸子不言语,恰在此时,杨蓁他们也刚好回了府。 杨蓁当着地受了寒,手脚都有些发凉了。 谭建担心与她,着急的不行。 倒是杨蓁无所谓,“这怕什么?谁还没有个吹了风的时候,喝两碗姜汤就好了,你问大嫂是不是?” 谭建赶紧过来询问项宜,“大嫂看要不要请大夫?” “要的。”项宜并没什么犹豫,当即就让人去请大夫过来问诊。 然后道了一句,“我随你们一同去夏英轩吧。” 说完,径直同谭建杨蓁一道走了。 谭廷只看着她远去,但到底是弟妹生病,他怎好跟去?只能看着妻子就这么离开了。 ...... 晚间,赵氏照旧叫了众人秋照苑一道吃饭。 谭廷早早过去了,旁人都还没到,赵氏见他当先来了,还有些惊讶。 谭廷默然,向外看了几眼,夏英轩还没来人,谭蓉到了。 谭蓉同大哥自然没什么可说,倒是赵氏叫了谭廷,同他商议了几句谭蓉的婚事。 照理说,谭蓉是谭氏宗家唯一的姑娘,便是嫁给哪一世家做宗妇也是有的。 但做过宗妇的赵氏只想让女儿找个妥帖的男人,过省心的日子。 谭廷并无什么异议,妹妹不必联姻,能过顺心的日子也是一件好事。 只不过眼下赵氏要定什么人还没想好,便寻来谭廷参谋,谭廷倒是觉得可以看看妹妹自己的意思。 若她喜欢,总是好的,若是夫妻之间心有隔阂,日子总要过得艰难...... 他简单同赵氏说了自己的意思,便回了厅里,又往外看了几眼,才见夏英轩来了人。 杨蓁病了,谭建留下来照顾她,只有项宜自己来了。 她进了院子便看到了他,但却没有急着走到厅里,只站在门廊下吩咐摆饭的事宜。 在秋照苑,谭廷自然不便多说什么,见她吩咐好了才缓步进了厅,给赵氏请安,同他行礼,坐在谭蓉身边问了谭蓉几句话。 她眸色又恢复了惯常的平和,行事也没有带着一丝情绪。 只是谭廷悄然看着妻子,心里一阵一阵地难捱。 谭建杨蓁两人没来,厅里吃饭都冷清了许多。 项宜一贯安静,谭廷亦不便开口,谭蓉在走神,只有赵氏给身边的吴嬷嬷使了个眼色。 吴嬷嬷给项宜盛的粥水便没有从众人的汤盅里来,而是另一只特殊的炖盅。 这区别于众人的粥水一上来,除了走神的谭蓉,项宜和谭廷都发现了。 吴嬷嬷也没有解释,只是笑了笑让项宜尝尝。 “是老夫人给夫人补身子的。” 项宜虽然身子纤瘦了些,但素来不怎么请大夫看病,赵氏无缘无故地能给她补什么呢? 项宜瞬间明白赵氏的心思,轻声道谢。 只是谭廷却眸中添了一抹郁色。 姨母想让宜珍怀孕留下,可他却想带她进京。 若是她有了身孕,路途舟车劳顿就不便再随他进京了。 而她,约莫也没那么想与他早早有子嗣吧...... 谭廷心下落得厉害,正想寻个借口让她不必喝这碗助孕的药膳。 可他还没想好说辞,就见妻子似乎一丝犹豫都没有地,就将那粥水用了。 谭廷怔住,可她脸上还是无有什么情绪,继续照应着众人用饭。 一切的情形与往日再没有任何不同。 可谭廷却在这相同之中,一颗心直往下落。 他想了想,准备晚间与她好生说一说,只是晚上杨蓁发了烧,她从秋照苑吃过饭直接就去了夏英轩。 谭廷将她一路送到夏英轩门前,见她头也不回地就进了夏英轩里,只好暂时回了外院书房。 ...... 好在杨蓁素来身子结实,烧了两刻钟就缓了过来。 项宜见她没什么大事了,这才回了正院。 正院里安静得似被夜的幕布团团包裹,没有什么声音,只有夜风吹着庭院里的一株浅浅冒了青的迎春。 那位大爷不在。 项宜想如往日一般,在书案前坐了下来,拿出没做完的小章,继续做事。 可今日不知怎么,刻刀拿在手里,却忘了该向何处下刀。 白日在田间坡上谭廷的话,蓦然就出现在她耳中—— “宜珍约莫不是那人是什么人。他未必就真的替庶族着想,而是那好不容易走通了科举之路,却心思不在百姓身上的小人。 “莫要以为这样的人有什么难处或者悔过,不过是一心只有一己私欲罢了,再不值得同情!” 那言语响在耳边,项宜闭起了眼睛。 只是这时,外面一阵脚步声走动,秋照苑来了人。 吴嬷嬷奉赵氏的命来了。 药膳虽好,可若是大爷和夫人慢吞吞无有动静,这药膳又有什么用? 今日不是逢五的日子,但赵氏却让吴嬷嬷给正院送了一块香来。 吴嬷嬷笑着叫了项宜,“夫人今晚便点起来吧。” 项宜安安静静地看着那香料,答应了下来。 ...... 谭廷晚间回来的时候,便闻到了房中更换了的香气。 她素来只是在睡前用清淡的安神香的,但今次更换的香气浓重了几分,暗含着些愉悦一般。 谭廷不知这是何香,但见妻子换了香,还以为她亦换了情绪,心下不由随之一缓。 不等她上前来,他便先换了衣裳。 时候已经不早了,项宜见他这般,就唤了人倒了水洗漱。 两人早早洗了漱,项宜便吹熄了灯火。 暗含愉悦的熏香在寂静的房中悄然飘荡。 谭廷见妻子盏盏灯吹熄,径直入了帐中。 他想这般也好,此处再没了旁人,他们也该好生说说话了。 新换的熏香气息漫进了帐中。 项宜只着了薄薄中衣。 赵氏的意思她再明白不过了,吴嬷嬷走之前,甚至吩咐了下面的人把水都烧起来。 项宜垂头理了理锦被。 谭廷并不晓得吴嬷嬷来的事情,只看着妻子安安静静坐在帐中,他亦进了来。 只是他刚进来,就察觉帐中气息停滞了一下。 下一息,妻子默然解开了衣带。 轻薄的衣衫自她肩头滑落下来,她纤细的脖颈下,细瘦白皙的肩头暴露在了清冷的空气中。 帐中的气息凝滞得惊人。 谭廷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心下陡然一慌,谭廷急急伸出手去,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裳。 “宜珍别这样……” 项宜抬起头来。 谭廷在她的目光中心下像被谁攥住,倏然一痛。 他怔住了,口中苦涩遍布。 “你不要这样……我们先好好说说话,行不行?”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41章 第 41 章 “宜珍不要这样……我们先好好说说话,行不行?” 项宜掀起眼帘看向男人。 谭廷只觉她的目光,柔和里夹着冰霜,柔和都是给旁人的,冰霜只给他。 薄薄的中衣在谭廷一个晃神的工夫里,又落下些许,纤细脖颈下清晰的锁骨露了出来。 可她似乎是无所谓一般,就那么静静坐着。 暗含欢愉的新香在帐中盘旋。 谭廷毫无欢愉可言,口中发苦的厉害,在妻子毫无情绪的脸色里,指尖轻颤地匆忙替她拢了衣裳,将她衣衫拉回到颈间,裹住肩头,遮住露在冷气里的锁骨。 又要捋出衣带,替她好生系起来的时候,她才终于略略动了一下。 项宜避开了他的手,见他无意照着赵氏的吩咐做事,便自己将衣带系了起来。 谭廷顿了顿,又见她那中衣单薄,便从床边的绣墩上,将自己的罩衫拿了过来,想给她先披在肩上。 只是罩衫刚拿过来,她就从一旁拿过了她自己的衣裳,穿在了身上。 谭廷心下叹气,只得将他的罩衫又放了回去,这才听见她开了口。 嗓音里一贯毫无情绪,“大爷要说什么?” 谭廷能说什么,自然是杨木洪的事情。 他将床边的小灯拨亮了一些,没再绕圈,直接道。 “我今日说那番话,不是因为旁的,而是因为那杨木洪与谭氏与我有恩怨。宜珍你不知道,父亲的死与他那小人行径脱不开关系。” 谭廷说了这话,便见妻子意外了一下,掀起眼帘看了过来。 她这态度同方才再不一样,谭廷见她肯听,终于定了定神,在烛火的轻摇中,将父亲谭朝宽当年的调任和杨木洪所做的事情,俱都告诉了项宜。 这件事情算不得秘密,但知晓内里情形的人并不多。 而在那杨木洪辞官不知所终之后,谭廷也没有让谭家再谈论此事。 项宜并不知道还有这层缘故,当下听了,着实愣了一阵。 她只晓得谭廷的父亲是过度劳累,才染病身亡,没想到竟有杨木洪传播恶言在前,才导致谭廷父亲心神损耗、操劳过度。 只是,杨木洪若是这样的小人,大哥又怎么会放心将江西舞弊案的证据都交给他?而他也确实一路奔波至此。 要知道连大哥都在追捕下受了重伤,杨木洪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同知,对于他来说,此行如同舍命与陈氏等人较量。 一个肯舍命为了庶族的翻身而奔波的人,真的会故意传播恶言,让庶族百姓用命与世族抵抗吗? 项宜沉默思量,一时没有出声。 她并不是不相信谭家大爷,只是这其中的矛盾着实无法解释。 但站在谭家大爷的角度,她倒是可以理解他彼时所言的那番话。 谭廷看了看妻子,见妻子神色似乎是缓和了一些,暗暗松了口气。 “我道那杨木洪不值得宜珍相救,着实因为深知此人行径。” 谭廷看着妻子,想起她心里更是在意她那义兄的,低声又道了一句。 “哪怕此人眼下为令兄奔波,也不见得当真存有真心。” 这话又令项宜默然沉思了一息。 不管怎样,今日陈馥有都没有能顺利抓到杨木洪。 项宜也是丧了父亲的人,她可以理解谭廷的心情,而这杨木洪的事情看起来并不简单,先按下再论不迟。 项宜没再就此事言语了,只是顺着谭廷的话,轻轻看了他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她终于有了肯定的态度,谭廷总算感到了这清冷房里的一丝暖意。 只是想到她整整一日都避着自己,没有一点和缓的神情,甚至姨母让她做的事情,她也都照做。 他知道她心里是不愿意的,可她却没有一点抗拒。 她把他当成什么人了...... 谭廷抿着嘴去看妻子。 项宜在他郁郁的眸色里微微侧了侧头。 他无奈,莫名有些怕她下次又在这般情形下扯开了自己的衣带。 只得道了一句,“我们先不急着要孩子,等你随我离了清崡再说,可好?” 项宜在这话里没有回应,心下却掀起了一丝波澜。 他就这么想将她带在身边吗...... 她没有反对,谭廷越发松了口气。 欢愉的香气浓重了起来,谭廷在那呛人的香气里,径直下床盖灭了那香,然后开了窗子,将这不合时宜的香味尽数通了出去。 窗外的夜风将房中污浊的气息荡涤一清。 项宜看了看窗边的男人,见他这才将窗子关了起来。 接着,他又叫了水。 项宜眼帘微微煽动,又在男人挺拔的背影上看了一息。 仆从早就准备好了,假意的一番忙碌过后,房里才终于静了下来。 项宜见男人这才回了帐中。 两人相对静坐,项宜下意识不太自在,谭廷轻叹。 不过这番终于是说清楚了。 念及杨蓁今日着了凉,谭廷轻声叫了妻子。 “睡觉吧,好吗?” 不熟悉的香气退去,房中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安静,似乎安静里夹带着些许祥和。 项宜轻轻点了点头。 一直小心看着妻子的谭家大爷,才终于安了心。 ...... 翌日杨蓁已经好了,项宜去秋照苑的时候,见她又活泼了起来,全无病态。 赵氏许是知道了昨晚正房叫水的情形,今日一分也不让项宜忙碌,反而主动揽了几件差事料理,让项宜好生歇着。 项宜不由有想到昨晚谭廷说的不急于子嗣的话。 她垂眸默然...... 因着赵氏的帮衬,项宜清闲了不少,她寻了萧观打听了一下,听说昨日陈馥有的人手没有来城中搜捕,放下心来。 但想到昨日谭廷同她说起的杨木洪的事情,又觉得有必要跟大哥提个醒。 她请了萧观帮忙。 “萧护卫可否替我去书房同大爷说一声?” 萧观苦笑。 这若是旁人家的夫人,这等事情定然直接同自己的夫君说了。 但他们这位夫人,轻易都不会来大爷在外院的书房。 萧观怎能看不出来夫人待大爷的客气疏离,只好应下了这桩差事。 只是他到了书房,就见大爷没什么好神色,可夫人托他的话他也不能不说,只能苦着脸上了前,把话说了。 说完,见大爷脸色更加不好了,瞥了他一眼,仿佛是没听见一般,皱着眉继续着手里的事情。 萧观被晾了足足一刻钟,才见大爷头都没抬,不耐地“嗯”了一声。 萧观终于松了口气要走的时候,又听见大爷说了一句。 “着意夫人的安危。” “是。” 萧观连忙应下,陪同项宜去了一趟顾衍盛藏身的偏僻院落。 小院一如往常,但秋鹰请项宜进了房门,才发现房中多了一人。 此人年近半百,头发花白,满身的沧桑与仆仆风尘并在,脸色发黄,似乎还受了伤。 项宜见了此人便晓得了他是谁,此人也在看到了项宜时,连忙同她行了礼。 照理,他不必同项宜行什么礼。 不过项宜也晓得,他行礼的人其实不是自己,而是清崡谭家。 顾衍盛见杨木洪这般态度,也略感意外。 从他昨日将杨木洪接应到清崡县城,这位老同知便有些神思恍惚。 今次见了项宜这般,顾衍盛也禁不住笑问了一句。 “听闻杨同知从前同谭氏先族长一道,在凤水一起做过事,难道同谭氏还有过交结?” 杨同知见他问了,苦笑了起来。 “不瞒道长,万万称不上结交。” 他直言,“是老朽的一段恶缘......” 顾衍盛挑眉,项宜却并不避讳地向那杨同知看了过去。 杨木洪念及往事,褶皱纵横的脸上露出了浓浓的悔意,他上前一步,到了项宜身前。 “今次老朽既然来了清崡,便没有遮掩从前过错之意,我有封信,还请夫人务必转交给谭家大爷。” 他说着,脸色肃然。 “谭家可以不原谅于我,但是却不能不小心自身!” 话音落地,项宜讶然。 ...... 谭家书房。 项宜一走,谭廷便禁不住去看外间的日头。 他总觉得分明已经过了许久,可天上的日头似是被妖道施了妖术似得,半晌未动分毫。 男人叫了正吉一声,“去把那绘了洋人的怀表拿来。” 那物件据说比看日头精确许多...... 但这话说了,他又道算了。 那表中洋人妖里妖气,不看也罢。 他道,“房中太闷,出去转转。” 正吉不知大爷这都是些什么路数,只能跟着他转了转,自书房向外,没几步就转到了门前。 可巧他们刚定下脚步,夫人和萧观回来了。 正吉再抬头看自家大爷,只见大爷神色俱缓和了下来,似开春回暖的风一样。 谭廷细细打量了自己夫人一眼,见她神色没有什么离开那地的不舍,反而有些急匆匆回家的样子,眸色又是一番柔和。 不想她开口便道。 “妾身可否与大爷往书房一叙?” 书房叙话? 这话一出,谭廷愣了一下。 ...... 外院书房,正吉上了茶退了下去,项宜便将一封信放到了谭廷的书案上。 “这是杨同知给大爷的信。” 谭廷一听,眉头便皱了起来。 谭家没有去报复那杨木洪,已经是仁至义尽,此人还敢再来清崡,还敢给他递信? 谭廷见了便心生不耐。 他一时间没有打开那信,只是皱着眉头盯了几息。 项宜见状,也晓得他心有芥蒂,只是杨木洪所言着实令人想不到。 她不由地又道了一句。 “那杨同知心有悔意,他早就写好了这封信,是确有些事要同大爷讲明。不管他从前如何,大爷先看了信再说,可好?” 她这态度同往日再不一样,谭廷见妻子如此,是再舍不得不给她这个面子。 他心里虽觉得那杨木洪小人做派,说不出什么好话来,可还是打开了这封信。 只是这么从头到尾地扫了一遍,谭廷一下就冷笑出了声。 项宜见他冷笑起来,惊讶了一下。 谭廷直接将信推给了她,“夫人看看,此人都说了些什么。” 信不长,项宜没几息便看完了。 除了杨木洪在信里对谭家的悔过,他只说了一桩事。 那便是当年谭廷父亲谭朝宽的死,他认为并不是个偶然。 彼时他虽然心中愤愤不平,但不至于要在那鼠疫的紧要时刻,挑起世庶争端,他比谁都希望庶族百姓能尽快得到救治。 但却有人告诉他,京里来的药方有问题,更有几个最先吃了那药方的人,当真发病死了。 眼看着那药方马上就要被谭朝宽普及开来,他只觉这是一场杀人害命的阴谋。当地的百姓信赖他出身寒门,他却不能眼看着他们被毒害死,于是连夜将新药方有毒的消息传了出去。 他本无意直言这毒药方,是世族迫害庶族所为,但话传出去根本由不得他控制,成千上万的庶族百姓一下就闹了起来。 他们都是些无依无靠的穷苦百姓,如何对抗的了占据这世间财富地位的世族,可谁又想就此葬送性命呢? 当时百姓间转瞬恨意滔天,已经是杨木洪所不能控制的了。 但他当时也有些红了眼,信了那些话,直到谭朝宽派兵前来镇压,又亲自带着人服用那新药方,证明无毒之后,才有些意识到此事不对。 可鼠疫因为这一闹越发厉害了,他一时管不了许多,但等到鼠疫压下,他想要寻谭朝宽说清此事的时候,谭朝宽竟然也身中鼠疫,且一病不起,不日撒手人寰。 杨木洪这才晓得他虽然也是世族出身,甚至还是一族之长,但却并不像很多人想象的那样,是迫害庶族的恶人,反而是个清明好官。 这认知令杨木洪一时间悔不当初,可谭家人却再不肯听他所言,在他来了清崡之后,直接被谭家人打了出去。 杨木洪深感愧疚,干脆辞官还家。 就在他准备悔恨地过完这一生的时候,江西舞弊案需要人帮衬,顾衍盛的人寻到了他。 他自然是要帮衬的,可却在这其中,突然发现了一件事。 前来追杀他的人里,恰恰就有当初在他身边,暗中告诉他那药方有毒的人。 而这个人,他仔细分辨了一番,竟就是凤岭陈氏的人...... 项宜把信看完,未觉有任何不妥。 那杨同知确实传播了假的言论,这一点谁都没有否认,可他如今发现这件事有人从中作梗,而这人正是凤岭陈氏的人。 换句话说,彼时要害谭家的,其实就是凤岭陈氏或者其他更多深藏不露的人。 但她看向冷笑连连的谭家大爷,一时不明白他为何冷笑。 直到谭廷拿过信,叫了她一声。 “宜珍觉得这信上所言是真的吗?” 项宜没有急着开口,看向了他。 谭廷指尖点在了“凤岭陈氏”四个字上,忍不住嗤笑摇了头。 “就这么巧,在那杨木洪被凤岭陈氏的人围困清崡的时候,他告诉我当年他的所作所为,其实是凤岭陈氏的人故意诱他为之。当真这般巧吗?” 他顿了一下,脸上嘲意更重。 “还是说,他就是想借这般说辞,让我在陈氏手中帮他们脱逃?凤岭陈氏是不怎么样,但他杨木洪此举,又是什么作为?!” 他一口气冷笑着说完了这番话,房中倏然寂静无声。 项宜默了一息,看向那封信。 半晌,她问了一句。 “大爷觉得,杨木洪信中所言非真?” 谭廷无奈地看了过来。 “宜珍,这不是很明显了吗?那杨木洪还是从前的小人做派,半分都没变!” 可叹,他父亲就是被这样的小人害死...... 书房里越发寂静,庭院里时不时的鸟鸣都没了踪影。 只是这个时候,项宜嗓音极低地问了他两句话。 “大爷有没有想过杨木洪所言,其实是真的?” 她微顿。 “而寒门庶族出身的官员,并非尽是德行有差的小人?” 轻飘飘的两句话落了下来。 约莫有几息,书房里静到落针可闻。 谭廷在她的问话里,想说什么,却一时间没有开口。 而项宜却在他一瞬的犹豫里,隐约明白了他的答案。 她垂了垂头,明白了他的立场。 他能做到中立已是不易了。 若之后,大哥与杨同知被那陈馥有抓捕陷入困境,她也只会豁出她自己,而与他就此分割清楚,不会令他为难。 项宜念及此,反而觉得这般没什么不好。 本就是,世庶有别啊...... 此时,恰有族人有事请示宗子,正吉前来小声禀报。 项宜同他行了一礼。 “妾身先回正院了。” “宜珍......” 谭廷一怔,上前欲留她。 只是伸出手去,只触及她方才站立处的凉凉气息。 她已转身离开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42章 第 42 章 当晚谭氏族中有族老过世,谭廷没有回正院,接下来的两日亦因此丧事忙碌了起来。 项宜在某日的间隙里,又去了一趟偏僻小院。 她把谭廷的态度明白说了出来,本以为杨木洪会甚是失望,但这位老同知也只是苦笑了一声。 “谭家大爷所虑并不为过,毕竟是这样不巧的时机,放在谁身上都该心有疑虑。” 他倒是甚能理解谭廷。 顾衍盛也不觉得那位谭家宗子会立刻相信,他看了项宜一眼。 “宜珍不必为难,我们藏身此地,能得谭氏居中姿态已是幸事。” 他说着,笑着将项宜细细补充的舆图拿了出来。 “宜珍这图画的极好,此番东宫会派船来接应我等,我选了多处接应之地,宜珍帮我看看可妥?” 项宜的心思一下被拉到了舆图上。 上次谭廷骑马带着她去的码头,是清崡最大的码头,但这样的地方陈馥有一定会布控人手。 她细细看着顾衍盛选得几处可停船的河岸,点了点头,“大哥选得地方偏僻稳妥。” 顾衍盛听了便放下心来,点了其中一个地方,“若能在此处上船再好不过,旁的皆是预备,最好是用不上。” 话虽这么说,但他们这一路从江西一路奔至此地,艰辛颇多。 东宫马上要来人接应,之后他们便不再担心于陈氏的追杀,陈馥有等人岂能不知道这时机的重要?只怕也不会就这么放任他们顺利离开。 项宜又提醒了顾衍盛小心,“大哥可与东宫商量了时日?” 她这么问了,顾衍盛目光在她脸上落了落,只一瞬,又极快地收了回来。 “过三五日吧。” 项宜并未留意到他的神色,只是点了点头,又浅言了两句,便准备告辞了。 杨木洪让她不必再为自己费心,“夫人不必因为老朽的事情,与谭家大爷生了罅隙。” 项宜对此并未说什么。 她与谭家大爷之间,何止罅隙,只怕是不可逾越的鸿沟...... 顾衍盛对此没有多言,让她回去好生歇息,“这些日,是大哥让你费心了。” 项宜不明白大哥缘何这般客气起来,本来他也是为所有寒门庶族的人奔走,难道她就不是他们中的一人了吗? 但未及多言,大哥就叫了萧观现身,让萧观护送她回去了。 * 谭家。 正院的迎春枝条凌乱地被吹在风中。 谭廷从外院书房回到内院书房,又从内院书房转到了正房里,最后坐在了项宜常用的书案前。 她虽然用这张书案篆刻,但寻常时候都收拾的干干净净,零碎的物品俱都放在匣子里,只留一只花壶在案上。 花壶里插着一枝白梅,有些隐约的香气淡淡在书案上飘动。 谭廷连着两日忙碌,都未曾同她好生说话了,两人之间仿佛都生疏了起来。 谭廷闷得难过。 可是那杨木洪的信,确实难以令他信服。 窗外的风鼓着窗子吹进了一缕,将梅香打散开来。 恰在此时,院中有了动静,有小丫鬟的声音传进来。 “夫人回来了。” 他立时站起了身来,举步走到门前,她恰好撩了帘子进来。 两厢走近,项宜额头险些碰在谭廷的胸前。 男人只怕她摔倒,连忙伸出了手去。 只是与此同时,项宜在感应到两人之间过近的距离后,径直向后退了一步。 “原来大爷在房中......是妾身冲撞了。” 她垂首行礼。 谭廷的手顿在半空,在两人拉开距离的冷清空气里,愣了一时才收回了手。 “宜珍回来了......”他轻声。 “是,大爷安好。”她回应。 两人工整对仗一般的两句之后,房内房外安静了下来。 谭廷是知道的,他若是不多说,她也绝不会多言。 他只好又问了一句。 “那杨木洪......今次有没有又说什么?” 他还能主动问起此人,也是令项宜意外。 项宜想了想,道,“杨同知并未多言,只道大爷不信也是情理之中。” 谭廷听了就忍不住想要冷哼。 此人若是拿不出有力的证据,那么也自能来来回回说这样的话,玩弄些心术把戏了。 只是他目光落在妻子半垂着的眼帘上,冷哼又收了回来。 他不想再当着妻子的面说那人的行径,怕再引她误会,只能抿着唇半晌,闷声提醒了她一句。 “宜珍不要轻信于他。” 这话也令项宜无法表态。 如果她没有见过杨木洪,或许会点头应下,但她见到那老同知,着实没有在他身上看到怎样的算计,反而是浓重的愧疚...... 只是她亦理解谭廷,便没再回应。 两人之间再次安静下来,连风都透不进这无言的氛围。 半晌,谭廷只得暂时离开了。 日子一下仿佛回到了从前。 彼时他们全然不识对方,可如今了解了些许,却还是回到了原点。 项宜在晚上难得的时间里,将给谭廷的印章继续做了起来。 房中有谭廷留下来的字迹,项宜从前是从不翻动的,今次拿了几张出来,照着谭廷自己的笔记,在纸上绘下了“元直”二字,然后誊绘到了做印章的白玉石上。 她并不晓得,那其实是他送给她的白玉石,只是当下在那白玉石上,细细刻着他的表字。 她可能要快些替他做完这件小印了,她总有种预感似得。 身边的一切在快速地变更着,也许不知道哪一日,她就要离开谭家,离开这里,也就同他就此分道扬镳了。 也许一两年,也许一两月,又或者就在这两日了。 谭廷当晚宿在了正院,只是令正吉过来嘱咐项宜,夜间风凉,早些歇息。 他没有回来,项宜反而有了更多时间,挑着灯一刀一刀刻着给他的印章。 乔荇来了好几次,见夫人还没歇下惊讶得不行。 “夫人,天色很晚了,早些休息吧。” 项宜看了一眼蜡烛,蜡烛燃到了底部,她剪掉拖下来的长长的烛心,将火光拨亮起来,让乔荇去睡吧。 “你去睡吧,不必管我。” ...... 陈馥有自那日让杨木洪跑了之后,便直接停了手,不再抓人了。 整个清崡都安静了下来。 他是暂时停了抓捕的人手,但谭廷也收到了另外的消息。 翌日午间,萧观过来禀了一句。 “大爷,陈馥有自外地将人手都调到了清崡来,拢共算起来,有百人不止。” 这话让谭廷挑了挑眉。 陈馥有这些天没抓人,反而聚集力量准备行动,看来是有了更明确的目标。 看来是和顾杨二人,最后同东宫的接应有关了。 陈馥有的动作瞒不过谭氏,瞒不过谭廷,但眼下谭廷是中立的态度,在这两方之中谁都不想帮。 他只是吩咐萧观继续注意陈氏的动作,嘱咐族人不要插手其中。 这水甚是浑浊,清崡谭氏并不想趟这趟浑水。 ...... 项宜昨晚将那给谭廷的白玉小印几近完工,今日早间又雕琢了一番,便成型了。 乔荇简直惊讶,“夫人怎么这般着急?” 她问了,项宜淡笑一声。 她亦说不清楚,兴许只是觉得,不会在谭家留下很久了吧...... 只是这念头刚闪过,眼皮腾腾跳了一番,一种不祥的感觉冲上了心头。 她默然站了起来。 “去请萧护卫过来。” ...... 萧观刚照着自家大爷的吩咐,交代了手下事情,又让人传话各处的族人着意自身安危,莫要在那两方冲突时,无辜遭殃。 这话前脚刚吩咐完,竟就被夫人找了去。 萧观还以为夫人知道了什么,来向他求证。 只是细看夫人神色,并不似那般,但夫人确实要临时再去一趟那院子。 萧观只能又替她跑了一趟大爷的书房。 谭廷直叹气,也只能应下了。 谁想,项宜和萧观到了那院子,便察觉到了里间的不对劲之处。 萧观立刻叫住了项宜。 “夫人别动,让属下先探一探。” 偏僻的巷口吹起一阵凉风,萧观前后探了一遍出来,愣了一息。 “怎么了?”项宜急急问他。 萧观苦笑一声,“夫人,这院子里的人都走了,院中房中并无打斗的痕迹,可见是想好了才离开的。” 他说着,替项宜打开了门。 门一打开,穿堂风便倏然涌了出来,项宜走进去,果真见到院中什么都没有了,再进到房中,更似从无人来过一般,空空荡荡的。 项宜讶然,略一思量,走到了床边,伸手向枕下探去,拿出了一张纸条。 纸条上走笔利落地只写了八个字。 “为兄已去,吾妹安心。” 项宜愣了一下。 义兄他们竟就这般走了吗? 她不由想起上次她问及大哥离开的时日,大哥还说要三五日,眼下看来,莫不是故意让她不要为他们操心? 她低头看着这张让她安心的字条,心下没有安定下来,反而眼皮又腾腾跳了几下。 她转头问了萧观一句。 “陈馥有的人是不是有几日没在各处搜寻了?” 萧观点头,“是有几日了。” 他自然是不能骗夫人的。 谁料夫人接下来又问了一句。 “陈氏这几日,有没有往清崡另外派人?” 这话一出,萧观直接顿住了。 他讶然看向项宜,完全想不到夫人竟然如此敏锐地,恰就问到了要处。 他着实顿了一下,想要回答,却又想到大爷不欲插手的态度,以及吩咐族人莫要陷入那两方的冲突里,免得遭了无妄之灾。 族人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夫人了。 萧观一时间没说话。 可项宜却在他的态度里,猜了出来。 “看来是有了......” 陈氏绝不可能随便放大哥他们离开,那么这几日按兵不动,实则暗中增加人手的意思,是不是得了确切的消息? 项宜不确定,因为大哥也没有似之前说的那般时日离开。 房中似乎还有些残留的住过人的温度,如此看来,他们应该是今日刚走。 而大哥他们在清崡并无别处可去,这是不是意味着,今晚他们就能与东宫来人接上,然后离开? 那么陈馥有暗中增加的人手,又准备何时出手呢? 项宜又试着问了萧观两句,可惜陈馥有私下里的具体安排,萧观是当真不知道。 项宜自然也不会难为他,只能揣着满腹的不安与疑惑,暂时回府。 谁曾想,就在她刚到了鼓安坊谭家宗房的门前,竟就看到那陈馥有自谭家走了出来。 项宜叫住了萧观暂时停在了一旁。 陈馥有并没有看见她,只是从谭家出来,一脸胸有成竹般的神色,嘴角勾着笑意,撩袍翻身上马,然后叫了身边的人,快马加鞭地离了去。 在他这样的神色里,项宜瞬间一颗心沉了下去。 看来陈馥有,是已经提前得知了大哥与东宫来船的接头之地了。 所以,他才这般胸有成竹。 那大哥他们怎么办? 总不能就这般束手就擒了...... * 谭家外院书房。 谭廷让正吉把窗子俱都打开,将房内令人闷窒的空气尽数通出去。 方才,陈馥有突然造访。 与其说是造访,不如说是来提醒,道他陈馥有今晚就要动手了,请谭氏万万不要插手。 毕竟他们要动手捉拿的,可是杨木洪。 谭廷彼时见到他那副样子,便皱了眉。 但待他走了之后,谭廷脑海中禁不住又浮现出他两次来谭家,提醒他要抓的是杨木洪的事情。 谭氏和杨木洪之间的恩怨,并不是什么秘密,但陈馥有的表现也太着意于此了。 若是来提醒他一次也就罢了,又来了一次,是什么意思? 就这么拿准了这一点吗? 谭廷眯了眯眼睛。 他们凤岭陈氏,是不是对此他和杨木洪之间的仇怨,太有信心了? 念及此,谭廷不由将杨木洪的信拿了出来,同时翻出来的,恰就是远在京城的林姑父的书信...... 小小院试舞弊案,竟扯进来这么多人? 谭廷沉默了起来,目光落在书房外间的厅里,眼前陡然浮现出那日柳阳庄老里长,带着好几个村的人,来他这里道谢的场景。 “......虽然世家有祖训、官府有明文,但是这年头还有什么人能当真照着祖训和官府明文办事? “旁的世家是什么嘴脸,咱们这些老百姓再清楚不过了。谭大人着实是同他们不一样的,是真心实意与我们这些寒门庶族做邻里相处的!” 房中安安静静,但这些道谢声却在谭廷耳边响了起来。 他可以庇佑清崡、宁南乃至维平府这大片地方的百姓,但是其他地方呢? 就比如那舞弊案的江西?又或者其他朝野各地? 若是这次,顾衍盛还是没能帮他们发声,这些庶族百姓还能再发出声音么? 谭廷突然有种难言的感觉。 可是,如果他出手去帮,那么帮的,也是那个害死了父亲的小人杨木洪。 这样的人,怎么值得他出手...... 寒风从大开的窗子外呼啸而入。 谭廷负手立在书案前,四面风吹。 耳边风声与混乱的思绪交融作响,一时间是柳阳庄及其他各村人的道谢,一时间又是父亲英年早逝、阖族的哭声,倏而变幻,又成了陈馥有两番来此的有意提醒,以及那杨木洪书信里骤然指认陈氏的言论...... 谭廷思绪如麻,紧紧闭起了眼睛。 下一息,他听到一个嗓音清而淡的声音。 “大爷有没有想过......寒门庶族出身的官员,并非尽是德行有差的小人?” 此声一出,纷杂的思绪消失殆尽,混乱的脑海突然安静下来。 谭廷深吸一气,慢慢吐了出来。 陈馥有今晚便要动手了,他还能再等吗? 他叫了萧观,想到萧观随着妻子出门去了,刚要换人,就见萧观应声上前。 原来是回来了。 谭廷没再多言,直接吩咐了他。 “你带着人跟住陈氏,若是陈氏胆敢今晚杀人灭口......” 他说到此处微顿,萧观抬起头来看向自家大爷。 他听见大爷嗓音极低地开了口。 “不必犹豫,出手相帮吧。” 萧观睁大了眼睛。 “是!” ...... 直到萧观离开,谭廷才想起忘了问他,项宜去了外面的事情。 他只能又把正吉叫了过来,问了才晓得夫人回府就如常回正院去了。 她既然如常回去了,看来是不知道今晚的事情了。 谭廷稍稍放下心来,想到这两日与她之间又变得疏离的关系,心下闷闷。 待晚间吃饭,他想了想,早早就去了秋照苑,只是到了秋照苑,却听说了一件事。 吴嬷嬷道,“夫人晚间不太舒服,已同老夫人说了,提前睡下了。” 谭廷讶然,转身就出了秋照苑,径直回了正房。 庭院里静悄悄的,他在房前放缓了脚步。 房中亦昏昏暗暗地没有点灯。 他轻步走到床前,只是在撩开帐子的一瞬,脑中忽然空了一下。 他转身向房中问去,“宜珍?” 没有人回应。 房中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只有她的书案上,放着一封信,信上压着一只白玉印。 他一时间顾不得她突然替他做好的印章了。 他打开了信,寥寥几字书写匆忙,一眼就看到了尾,但谭廷却眼睛刺疼了起来—— 大爷容禀,事出紧急,项宜不能置身事外,已离开谭家前去报信。 与大爷夫妻三年,深受谭氏照拂,无以为报,项宜已仿大爷笔迹写下休书一封,若事发便以此休书为凭,绝不牵连谭氏。 如是项宜未能归来,只盼大爷日后另娶佳人,花开并蒂,琴瑟相合。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43章 第 43 章 [二合一] 春寒料峭。 夜晚的清崡县薄雾四起,升腾在只有星星点点灯火的旷野之上。 寂静的旷野上,一人一马于黑夜中飞驰,那速度快极了,像一道墨色的闪电,与黑夜融为一体,又在薄雾中隐现。 风将耳边的碎发吹到翻飞,项宜弓身伏在马上,任漆黑的夜吞噬光亮,任风吹刺她的脸颊。 这是她第三次正经骑马,骑得还是从姜掌柜处借来的老马。 可不管是垂老的马匹,还是初骑的女子,都在这黑夜的奔驰之中没有一丝一毫地延误。 他们不敢有任何地延误,就这么一路向着之前定好的河岸接头地狂奔。 项宜眼前禁不住浮现出陈馥有离开谭家时候的模样。 陈馥有是那般的胸有成竹,快马离去,而在此之前,他好些日没有再搜查清崡,还秘密调集了人手。 这意味着,他约莫是从不知何处的渠道,得到了大哥和杨同知与东宫接头的地点了! 项宜哪里有时间犹豫。 同为庶族,她不能似大哥那般隐姓埋名伴于君侧,任凭朝堂辱骂也要为寒门庶族争一口气;也无法似杨同知那般,垂垂老矣仍舍命千里奔波,只为将舞弊案的证据送往京城...... 她能做的太少了。 可父亲被诬告贪污时,尚且有同出寒门的官员,舍了官也要替父亲奔走,如若不然,皇上也不会只判了父亲流放,放过了他们姐弟三人。 父亲还是死在了流放的路上,那些替他说话的官员在这之后,多被排挤,虽未丢官,却也如履薄冰。 彼时,他们肯为她父亲言语,此刻,项宜就不能躲在人后冷眼旁观! 一阵偏方向的风突然裹了过来,将马上的项宜吹得身子晃动了一时,她连忙低身紧紧抱住了马身。 老马似通灵性一般,晓得背上的只是个初学骑乘的女子,在此之前从未如此骑马夜行,低唤了一声,步履越发稳健,却又似还如同壮年时那般,速度未减分毫。 项宜抱着马身,连连感谢抚慰。 就这般一人一马,急奔而去。 ...... 另一边,陈馥有离开谭家,便快马加鞭地将人手清点齐备,一声令下直奔河岸而去。 他已经得到了可靠的消息,顾衍盛和杨木洪会在那处登上东宫的船。 只要他在东宫来船之前,在那接头处将二人抓住,这么多日以来的千里追捕,便没有白费。 如若不然,折腾这些天白费了不说,回到京城回到宗家,他可就难以交差了! 陈馥有势在必得,召集人马直奔那处河岸而去。 ...... 河岸,杨木洪不安地站起身在周遭转了一圈,河上清波一片,还没有船只到来,而他更着意身后,向来路上看去。 远处只有零星的灯火安静地亮着,并无什么动静。 秋鹰叫了他一声,“杨大人都起身看了五六次了,要不换小人守着?” 杨木洪摆了摆手,“只是我总觉得那凤岭陈氏不是善类,我们不会走的这般顺利罢了。” 他这么说,低头拭剑的顾衍盛,手下微微顿了顿。 陈馥有好些天没有动静,确实有些奇怪,所以他才没再耽搁,早早离开。 他不由地又想到了项宜。 如此早些离开,也免得再给宜珍带来更多麻烦。 这次终归是他带累了她...... 他把剑又拭了一遍,见杨木洪还紧张地看着来路,轻笑了一声。 “老同知坐下歇歇,也换我起身站站。” 他嗓音素来含着三分笑意,便是这等紧急时刻,也能把话说得漫不经心。 杨木洪都禁不住心下一松。 谁想就在此时,突然有人从无边的漆黑夜幕里闯了出来。 杨木洪和顾衍盛皆是一愣。 ...... 纷乱的马蹄声将路边村庄惊到,灯火都盏盏快速熄灭下来。 陈馥有顾不得许多,连声催促手下不许耽搁,到了那河岸便先将方圆三里都围起来,让那顾杨二人再无处可逃。 又是一阵疾驰,河里水光似近在了眼前,他忽的抬手下令,下一瞬,身后的手下四散开来,马蹄声在周遭响彻,不足几息,便已经将那河岸三里地出俱围了起来,甚至还躲了渔民的船只,将河道也管控了起来。 周围遍布陈氏人手。 陈馥有这番心下半安,紧接着便让人搜寻了起来。 顾衍盛想不到他还有通着消息的路吧。 顾杨藏在清崡,有什么人暗中襄助他不晓得,但是东宫也不是没有他们的人手...... 可他吩咐下去,将此地搜寻起来,各个方位的人来报,竟都没找到顾衍盛等人的踪迹。 “你们也搜仔细了,果真没人?!” 百只火把将湖面和夜空照亮,陈馥有的人又搜了一遍,除了附近渔民,却哪里有顾杨半片影子? “回千户,真的没人!” 话音落地,陈馥有脑中骤然一空。 他不可思议地看向周遭,周遭寂静无声,他一把拔出了腰间佩剑,刺啦的声音在人群里回荡。 “这是怎么回事?”是这地点没错了,陈馥有却完全没有抓到人。 他简直不敢相信,转瞬恼怒起来,一把将剑掷在了地上。 “难道顾衍盛他们也得了人传信?!” ...... 他恼怒的声音自远处传来,传到一片树林之间,已经只剩下隐约可辨的语气。 杨木洪避在一颗树后惊魂甫定。 他看着一旁喘息不断地女子,讶然,“夫人真是救了我等一命!” 就在方才,他们看到有人突然冲黑夜里闯了出来,下意识就要藏身,却没想到马上是一女子。 顾衍盛一下就认出了是谁。 他急促起身,待项宜上前,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见项宜道。 “大哥!陈馥有的人要到了,快离开这里!” 话音一落,似乎远处就有了马蹄声。 众人皆是惊诧,来不及叙话便像一旁的树丛高地撤了过去。 他们堪堪隐身到了树林中,那陈馥有便一马当先地到了,让人围住此处,大行搜捕。 杨木洪一晚的不安终是应验了,但却因为项宜的出现力挽狂澜。 他禁不住要给项宜行礼道谢。 项宜一个小辈,再受不得他的礼,连忙避闪开来。 “同知不必如此客气,这本是项宜该做的。” 她连连摆手,一面调整呼吸,一面安抚卧在地上的姜掌柜的老马。 秋鹰更懂照顾马匹,从一旁的小河沟里弄了些水,又拾了些草料过来。 倒是顾衍盛蹲身到了项宜身边,皱着眉不可思议地细细去看呼呼喘气的女子。 “宜珍从前不是不会跑马吗?” 项宜确实不会,今次也才刚学会而已,好在老马稳当,一路顺利。 顾衍盛一时看住了她,半晌没有移开目光。 只是项宜并无意多言于此,反而看着树林下的接应码头,眉头渐渐皱了起来,问了顾衍盛一句。 “大哥和同知虽然暂安,但是这陈馥有的人占据了码头,待东宫来船,大哥又如何上船?” 她这话正是问到了要处。 顾衍盛倒也不避讳,远远看着陈馥有的人手中发亮的火把,将码头齐齐围住,淡笑一声。 “只怕是不易,要想些办法。” 但这个时候,再换接头地点已经是来不及了。 陈馥有的人在这般关头自然没有离开的意思,可见他也想到了,就算今次没能抓到顾衍盛和杨木洪,但让他们上不了东宫的船,被困在此地,就还有机会抓获。 但顾衍盛却不能再等下去了。 夜越发深沉,隐秘的树林里,几人商量了几个方案都不甚可行。 而就在这时候,宽阔的河岸上,有艘大船渐渐行至。 那大船高阔轩昂,灯火通明,火光映着船边的黄色帷幔,正就是东宫前来接应的船。 此番,是太子殿下安排东宫辅臣徐远明,借由太子侧妃省亲的名义而至,是再正经不过的东宫船只,没有人再敢上前嚣张。 可是东宫的船来了,顾衍盛一行人却被困在了码头之外,根本无法登船。 码头上,陈馥有也看到了来船。 船才刚来,说明顾衍盛等人确实还在清崡,未能脱身,那么他把此地围住,顾衍盛总有人襄助又能如何? 他心下定了几分,待见着东宫的船靠近,还让手下的人不要缺了礼数。 手下齐齐听令。 远远的,立在船头上的东宫辅臣徐远明便看到了灯火通明的码头。 本是隐秘的接应,这么多人便不是好事了。 果然他捋着长须,让人将船靠近了,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的陈馥有。 “陈千户缘何在此?” 陈馥有也不避讳,同他拱手。 “呀,没想到徐大人竟到了此地。冲撞了徐大人,是在下无状了。只是此地有水匪出没,官府悬赏许久,锦衣卫亦照令办事,一时间人手恐无法撤离。” 佯装客气,实则包藏祸心。 徐远明自然晓得陈馥有的心思,只是他看着此地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不知顾衍盛等人又在何处。 他只能让人临时停船此处。 但侧妃省亲的船队在前行,他这边亦不可能等待顾杨两人很久...... 林中,杨木洪看着远处的船,却无法近前登船,连番叹气。 “这可如何是好?” 只要他们现身,恐怕还没能近前被东宫的人发觉,就已经被陈馥有的手下捉拿了去。 陈馥有的人手实在是太多了。 杨木洪连声叹气,倒是顾衍盛轻笑了一声。 寒气浓郁的夜风里,顾衍盛开了口。 “这般情形,约莫也只有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了。” 众人都知道,为今之计,只有让人出去,引走部分陈馥有的人手,甚至将陈馥有本人引开。 围困码头的人手薄弱,他们尚可拼上一拼,令徐远明发觉他们,也就能突破困境顺利登船了。 顾衍盛说了,便将佩剑丢给了秋鹰。 “秋鹰护着杨大人,以你的功夫,我想还是能抵挡到东宫发觉的。” 只是他话音一落,杨木洪便连声道否。 “这怎么可以?老朽是半截入土的人,能送那舞弊证据至此,已经心满意足,道长还得进京呈给太子殿下......此番应该由老朽去引人才是!” 他来之前,就没想过要回去,要留下这条本不该留的老命。 两人都欲舍己引走陈氏人马,秋鹰着急起来。 “爷和顾大人都留下来吧,爷如今伤势好了许多,也能抵挡那些官兵,该让小人去引人才是!” 连他也同那两人争了起来。 顾衍盛一听就笑了。 “这有什么好争?我如今伤势虽愈,但功力不成,秋鹰必得留下,好生护着杨大人上船。” 夜风自江边漫过来,甚至裹挟了些许火把中的火气。 顾衍盛见杨木洪还欲再讲,低声止了他,“杨大人把证据都交于东宫才是紧要,我等庶族翻身之事,就看这些证据了!” 他说完,转身欲再安排项宜稳妥离开。 这些危险的事情,她本不该参与其中,到底是自己把她扯了进来。 谁想他一转头,没有看到树下的女子,却看到马儿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女子翻身上了马。 那翻身的动作还有些许不熟练,可她到底稳稳坐到了马上。 “大哥、杨同知、秋鹰都不必再争。” 她勾起唇角一笑,远处的火光照亮她的半边脸,女子娴静的笑在此刻竟跃动起来。 “你们快快上船。这清崡的路,还是我更熟悉!” 话音落地,顾衍盛心下一震,唇边的笑意再没有了,急着一步上前。 “宜珍不可!” 但他到底晚了一步,只见女子拍马跃起,从树林小道径直跃了下去。 转瞬的工夫,顾衍盛眼前已经没了人影。 ...... 陈馥有不欲同那东宫辅臣徐远明眼对眼,客气一声去了一旁的土丘上。 大家谁还不知道谁的心思,他今日说什么,都不能放那顾衍盛等人离开。 不想就在此时,忽然有人骑马冲了过来。 陈馥有腾地起了身,大声号令手下。 “快给我拦住此人,不许他冲进此地,免得冲撞了东宫船只!” 顾衍盛若是想就这样冲进来,想都别想! 谁料这一人一马,就在冲到边缘的时候,突然急转,向另一条路上而去。 夜色深重,看不清人,但陈馥有下意识便觉得此人一定是顾衍盛。 他抓顾衍盛小半年了,此人神出鬼没,似有妖术一般,近来更是频繁出现在他梦里。 可连梦里,他都抓不到此人,次次被他从手中滑走。 明知这是调虎离山,陈馥有还是心痒难耐,一边吩咐人手继续守住码头,一边忍不住召集了部分人,“随我追上此人!” 陈馥有这般出动,呼啦带走了不少人。 他一马当先地急追那即将没入黑夜的人而去。 那人先冲的甚是厉害,但座下那马却不如陈馥有座下这匹,渐渐慢了下来。 夜深,看不清人,陈馥有又是一番打马上前。 “兀那妖道,还往哪里跑?!” 他又是一跃,两马之间距离越发近了。 可前面那人却像是甚是熟悉清崡道路一般,一个急转进到了一条连看都看不清出的小路里。 陈馥有险些没能跟上,正心恨此妖道妖术厉害,却见前面的马身又是一转,又转去了另一条路。 就这般左右翻转,很快陈馥有便有些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他心下开始觉得不对劲。 顾衍盛再在清崡停留多时,也不可能如此熟悉此间地形。 而再眯起眼睛去捕捉那人身影,只觉马上之人比之那道士,甚是矮小。 “不对,不是那妖道!”他一下反应了过来,“必是襄助那道士的清崡之人!” 比起此人,陈馥有当然更在意自己怎么也抓不到的顾衍盛。 他心恨自己不仅明知是调虎离山,还中了个彻底,急急勒马停下。 他指了左侧一队人,“你们继续追!不能让妖道的同伙跑了路!” 说着又急道,“剩下的人跟我返回码头!” ...... 码头,冲天的火光乱了起来。 东宫船上的徐远明如何没有发现异常,立刻叫了人往喧闹处一探究竟。 然而陈馥有留下来的人亦不是吃素的,当下就有一位百户带着人拦截了他们。 “好叫东宫的大人们知道,此处有那水匪作乱,锦衣卫行事,各位还是不要过去了!” 但他也不过是阻挠罢了,东宫自有凌驾于锦衣卫之上的权利,当下徐远明亲自上前,带着众人不顾阻拦地往那乱处而去。 然而就在他们还没赶到之时,陈馥有急急返回。 他一下就看到了远处喧闹处的人影,那人影和方才马上再不一样,这才是真的他要抓的顾衍盛! 可东宫的人也发觉了,正要赶上前去。 陈馥有心下急了起来,万不能在此时功亏一篑,那么他回京城真的无法向宗家交代了,一时顾不了许多,眯起眼睛发了狠。 “传我的令,今晚水匪作乱,但凡见到贼人格杀勿论!提头在手者,奖白银千两!” 此令一传,下面的人瞬间向喧闹处涌了过去。 所谓水匪之祸,根本是假。 他是要搅浑了这水,趁机向顾杨二人下杀手。 而他人手颇多,便是东宫的人也不够阻拦。 顾衍盛和杨木洪眼见陈馥有的人提刀奔了过来,而东宫的人却被他们拥乱在外,心下俱沉了下去。 手中的抵挡渐渐无力,可陈馥有的人太多了,谁都挡不住了。 杨木洪被刀刺在腿上,一下跪了下去。 顾衍盛替他抵挡,也已不支,又被一枪戳在了旧伤之上。 他不甘地笑了起来。 “这难道就是天意吗?是天意不让庶族翻身吗?” 谁料话音未落,忽然一阵更响亮的马蹄声,自四面围了过来。 只几息的工夫,顾杨等人都看到了跃马而至的男人。 谭廷一声令下,这混乱的码头陡然被数不清的人手完全包围了起来。 陈氏的人马一下不知所措,又在下一息被纷纷上前的谭家人,按住了手中刀剑。 陈馥有看着高于自己三五倍人手的谭家人,不可思议地看向谭廷。 他嗓音都尖利了起来。 “谭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风将马上人墨色的披风裹了起来。 他只听见谭家那位宗子,趁着声音说了一句。 “谭家不想再居中旁观,今次,要出手助人。” 话音落地,陈馥有只觉脑中轰鸣。 “这......谭家也是世族,怎么能去帮他们?!” 他一下指向了杨木洪,“谭大人难道忘了,正是此人害死令尊吗?!” 这话提及,周遭都静了下来。 夜风呼啸,谭廷没有看向那杨木洪,反而看向了陈馥有。 “你们陈氏怎么就这般确信?还是说,当年先父之死,你们凤岭陈氏插了手?” 他紧紧看住了陈馥有,这般问出去,只见陈馥有面色一紧,在这话中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有一瞬的怔住。 他那情绪,被谭廷完全地捕捉到了。 谭廷忽然闭起眼睛,心下为父亲阵阵发疼,讽笑一声。 “没想到,还有这层乾坤......” 在这般情形下,谭廷再不可能居中姿态,他只一个眼神扫过,有备而来的谭家人,便控住了码头前所有陈氏的人。 东宫的人见状立刻上前,终于将顾衍盛和杨木洪齐齐接到了麾下。 陈馥有眼看着大局就这么定了下来。 他再急,此时也没了办法,他得了宗家之令至此追捕近半年,终是功亏一篑。 他恨恨,但也不能与人多势众的谭氏硬拼,只能转身打马带着人手离开了去,消失在了夜色里。 码头忽然安静下来。 只有杨木洪怔怔,不敢相信地看向谭廷,“谭家大爷......愿意信老朽?” 谭廷没有言语,但所做的一切都已表明。 而杨木洪心中多时的愧疚,早在谭朝宽的丧事上,就要说了。 他再顾不得旁人眼色,一下跪在了谭廷马前。 “令尊之事,是我之过,我悔恨久已。我再无言替自己辩解,只是那疫病的调任,恐还有猫腻,谭氏不可不小心啊!” 人群寂静无声,谭廷手下紧紧攥了起来。 他没有去看那杨木洪,只是沉默半晌,道了一句。 “至此,谭氏与你之间恩怨,一笔勾销。” 夜风呼啸而过,吹起河上潮意。 杨木洪从未想过能得谭氏原谅,今日听到了这句话,忽的老泪纵横。 “多谢......多谢......” 东宫辅臣徐远明在此时上了前,同谭廷抱了一拳。 “今日之事,改日在下返回京城,必然禀告太子殿下,清崡谭氏功不可没!” 谭廷无意居功,下马回了礼。 就算有功,本也是他妻子的功劳才是。 他真不敢想,她竟有如此气魄胆识...... 只是他一眼扫过这糟乱的码头,却没有发现自己的妻。 却听见顾衍盛急急道了一句。 “宜珍恐有危险!” ...... 旷野边缘的一片芦苇丛中。 项宜摒住了呼吸,身后追来的马蹄声渐近,她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 姜掌柜的老马跑了一夜,再跑不动了,她只好与老马一起藏身在了芦苇丛里。 当下马蹄声越发近了,连马都仿佛察觉了危险,呼吸如同项宜一般轻了下来。 一人一马卧在芦苇丛中再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直到那马蹄声到了他们身后的路上,又什么都没有发现之后,远去了。 马蹄声彻底消失在了耳中,项宜大松了口气。 她连忙抚着老马的鬃毛,又给马儿喂了些水。 但左腿却嚯嚯地疼了起来。 方才疾行林间,没能发现一尖锐枝条,而那枝条倏然划过来,将她小腿划开了一条血口。 她侧身坐着,看着发疼的腿上的血口,叹了一气。 用池边的水试了清理一下,但夜太深,什么也看不清楚。 四下里寂静无声,她也不知义兄他们到底如何了,只是试图站起来,腿下倏然一疼,整个人又跌坐了回去。 项宜苦笑,抬头看了看天,星月甚明,看来要在此地坐到天亮了。 她不由想到了鼓安坊谭家。 也不知道那位大爷看到她的信,会如何...... 不知是流了血,还是过于疲惫,项宜靠在老马身上,慢慢闭起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腿下发疼,迷迷糊糊之际,老马突然唤了一声。 项宜陡然醒过些许,却忽然察觉有人快步进了这芦苇丛中。 她还未及反应过来,来人却在她身后蹲下身来,将她整个人从苇丛里倏然抱了起来。 项宜惊讶。 那怀抱初初还有夜里的凉气,但下一息,熟悉的温热自胸膛传了过来。 她惊诧地转头看去,看到了月光下男人走线坚硬的脸庞,看到了他深压的眉眼。 “大爷?” 谭廷嘴角紧压,唇下紧抿,在妻子惊诧的目光里,定定看了她几息,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出口。 他转身将怀里的人径直放在了自己的马上,然后翻身上马坐在了她身后。 他解下披风将她整个人裹住,在悄然洒下的安静月色里,将她拥在怀中,打马归去。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44章 第 44 章 [二合一] 稀薄的云层拢不住月的光华,旷野之上洒满点点银光。 项宜本以为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在芦苇丛中过夜了,可如今却被人抱在了马上,环在了怀中。 裹住她的披风有独属于身后人的浓重气息,而他一手握紧缰绳,一手环在她腰间。 除了床榻之上、纱帐之间,两人何曾有这般亲近姿态,项宜不自在地动了一下。 怀中的人略微一动,谭廷便察觉了。 之前同骑她便挺直腰身,哪怕在窄窄的马背上也要与他拉开距离,此番竟又这般。 谭廷心下闷得厉害。 若是平日便不会再扰她,可今日,他一想到她就那么走了,留了封书信,替他把她自己休了,心里就难受的厉害。 她知不知道被休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意味着什么,她竟然能把她自己休了。 她就不为自己考虑考虑吗? 念及此,谭廷没有松开她,反而扣紧了她的腰身,默不作声地将她向自己怀中拢了过来。 项宜在那力道下,茫然地怔了一时。 两人就这般打马向前,行进在月光里。 奇奇怪怪的气氛中又有种奇妙难言的感觉。 项宜只能让自己忽略那种不习惯,安静坐着不动,却在这时想起来一件事。 谭廷本见妻子不乱动了,心下稍安,又见她微微抬了头,叫了他一声。 “大爷......” 她难得主动开口的时候,谭廷还以为她终于记起自己是她夫君了。 他应了她一声,却听见她开了口。 “大爷,姜掌柜的老马跑不动了,还卧在芦苇丛里......” 旷野里静得吓人,只有跑马的声音咚咚咚地敲得人耳朵疼。 谭廷不想说话了。 可低下头去,又看到妻子替老马发愁的眼神,一股闷气又涌了上来。 他直接叫了身后的萧观。 “你现在回去,把老马接回城。” 萧观:“......是” 项宜谢了萧观一声,只是一抬头,看到了那位大爷越发不善的神色。 ...... 码头。 一切都已安静了下来。 顾衍盛也去找了项宜,却在最后听到了谭廷率先找到了她的消息。 他松了口气,但又想到了什么,怔了一时。 他远远地看向路口许久,半晌,轻轻叹着低笑了一声,转身打马,返回到了码头之上。 月光在湖面上泛起波澜。 东宫的船开了起来。 顾衍盛远远向清崡县城的方向看了过去。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他可能,那时就不该来清崡...... ...... 谭廷一行返回谭家,已经后半夜了。 知县晓得今晚生了大事,特特给谭廷留了城门。 谭廷领了这个人情,让正吉明日去县衙道谢,亲自带着项宜直接回了府上。 马蹄停下,项宜正要下马,不想身后的人先翻身下了马,然后径直将她从马上抱了下来,就这么抱着她便往院中去。 项宜吓了一大跳。 “这般不可......大爷快放我下来吧。” 但是那位大爷既没听见,也不说话,只是一路大步流星地向前。 项宜不得不搂住了他的脖颈。 男人脸色这才似有和缓,嘱咐了下人一声。 “今日之事,任何人不许私下乱传。” 他说完,再没有一步停留,就这么抱着项宜回了房中,直到将她轻轻放在了窗边的榻上。 他不说话,项宜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眼下他们二人,到底是何种情形...... 直到他将药匣子拿了过来,又叫了乔荇端了热水上来,项宜连忙开了口。 “大爷不必忙碌,我自己处理便是了。” 可男人却只看了她一眼,抿着嘴角不言语,撩开了她的裙摆,看见了那小腿上的血口。 他脸色完全沉了下去,伸手想替她清理,可手指微微触碰到那细瘦的小腿,她便不安地缩了一下。 谭廷怔了怔,亦怕自己不似她那般擅长做这些事,只能无奈退开,将春笋和乔荇都叫了过来,让她们细细替她处理上药。 两个丫鬟动作又轻又快,不时替项宜包扎完毕了。 春笋去端了炭盆上来,乔荇替自家夫人换了被树枝抽打的破碎的衣裳。 谭廷见她不光小腿受了伤,在灯光下细看,连脸上都有两条红痕。 他不免就想起自己还曾经特意嘱咐过她—— “刚学会骑马,并不能在夜间、林中或者河畔跑马,免得失蹄......最好有人相陪。” 但她不要他这个夫君相陪,还借了姜掌柜的老马,就在夜间、林中、河畔飞奔...... 谭廷气了她一时,可又想到她一个女子,竟然能在这等状况下挺身而出,又不由地目光落在她身上,半晌没能挪开半分。 两人都未说话,直到乔荇替项宜换衣裳的时候,从她衣襟里落下一封信。 “咦?这是?” 项宜一愣,连忙要去拿那书信,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捷足先登。 谭廷拿到了那封信,直接将乔荇遣了下去。 乔荇一走,房中只剩下了夫妻两人。 项宜看着谭家大和他手里自己仿写的休妻书,一时间不知道他到底如何打算。 但谭廷没有看手中的休妻书,反而盯着妻子看了半晌。 他突然问了她一句话。 “宜珍这到底是休妻书,还是休夫书?” 他的声音沉得似在水底。 项宜慌了一下,抬头向他看去,又在他的目光下,不安地低头错开了去。 “是休妻......” “真的吗?真不是休夫吗?” 他又多问了这两句,直问得项宜也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事情发生的太仓促了,是她做的不周全...... 可下一息,男人却将火盆拿了过来。 谭廷沉了一气,静静地看着项宜,一字一顿地说了一句话。 “谭廷今生,绝不会休妻。” 说完,径直将那封假休书,掷到了或火盆之中。 火光倏然腾了起来,将一室映得如白日般明亮。 项宜在那骤然发亮的火光里,不可思议地看向男人,耳边来来回回响起他说的那句话—— “谭廷今生,绝不会休妻。” ...... 翌日,谭廷便替项宜告了假,道是受了风寒要休息,只能让赵氏接手打理中馈。 昨晚发生了大事,赵氏不是不知道,不过她并不晓得项宜也参与了其中,只同吴嬷嬷暗暗论起,“是不是怀孕了?” 吴嬷嬷觉得不无可能,“老夫人不若派个大夫过去瞧瞧。天暖起来了,大爷回京就这半月了,若是夫人此时怀了,岂不是好?” 赵氏可以打理这繁杂的中馈三日五日,但要是身边长久没了项宜,她可真就头大了。 当天下晌,赵氏就派了个大夫去了正院。 然而大夫回来,却告诉她。 “回老夫人,夫人并未有身孕在身,只是受了寒须得休息。” 这话一出,赵氏就烦躁了起来。 不想就在这个时候,下面人来回禀,“大爷过来了。” 赵氏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而谭廷也甚是开门见山。 “儿子此番回京,弟妹恰要归宁,儿子也准备带建哥儿去京城的书院读书,此番一并同行。” 赵氏听见他要带上杨蓁和谭建,并没有太多意外,只是她总觉得好像谭廷这话还没说完似得。 果然,谭廷在下一息又开了口,口气郑重了许多。 “此番进京,儿子也准备将宜珍带在身边,族中、家中一应庶务,还得劳烦母亲了。” 这话一出口,赵氏的头就轰得疼了起来。 吴嬷嬷最知赵氏心事,赶紧上前。 “哎呀,老夫人这是又要犯头疼的毛病了......这中馈事宜,若是离了夫人可怎么好?” 赵氏也连忙点头,“项宜料理这些事情,着实是把好手,说起来便是在各族宗妇里,也是能数得上的!” 这话让谭廷听了,禁不住笑了起来,心下却莫名发疼。 从前倒是没听姨母夸她半句,此时倒是这般说了。 可叹自己也是一样,有眼不识金镶玉,竟冷心与她冷了三年....... 只有她却从来没有抱怨过半句,将他的家中事族中事照看的稳稳妥妥,让他这位姨母当了三年甩手掌柜。 念及此,谭廷缓缓收起了笑意,看了赵氏一眼。 “这般确实要辛苦母亲了,只是谭家宗房尚缺子嗣,连母亲不也都是着急的吗?儿子怎好再将宜珍留下来呢?” 这话简直就把赵氏最后的路堵上了,用的还是赵氏自己想出来的子嗣办法。 连吴嬷嬷都一时无话了。 谭廷见状,便也不再多言,只道,“母亲倒也不必过于辛劳,似宜珍未进门之前那般,让族中女眷帮衬着便是了。” 话是这么说,可旁人再帮衬,赵氏也总得自己亲自把这些事理起来。 谭廷前脚一走,赵氏就捂着头倒在了贵妃榻上。 “这可怎么办了?” 偏宗子的子嗣是阖族的大事,她就是想留项宜,只怕族老们当先就要训斥她。 她真是,再没有半分躲清闲的借口了。 连吴嬷嬷都连连叹气,“老夫人只能应了啊......” ...... 秋照苑里的事,项宜不久便晓得了。 她坐在窗下清理针线盒子,春笋来同她说了要走的事情,她着实愣了半晌。 只是她还未回过神来,男人便进了房中。 “大爷回来了。” 她下意识要从榻上下来,只是刚一动身,就被男人抬手止了。 谭廷一步上前,将她下来一半的身子,又抱回到了原处去。 他手臂有力,掌心温热,就那般抱着她,又似昨晚回府一样,项宜惊得连忙侧开了身子。 谭廷默默看了妻子一眼,知道她再对自己习惯了的疏离,再不愿同他亲近。 就如同昨晚之事,她宁愿替他把她自己休了,自己奔马前去传信,也不愿麻烦他出手救人 他只好收回了抱着她的手,低声说了进京的事情。 “我已与母亲说了,母亲没有不应的意思,宜珍你......就不要推脱了,与我同去吧。” 他没有逼迫她的意思,说完,留下她好生思量,先回了外院书房。 天渐暖了起来,细风从窗棂吹进来,没了之前刺骨的寒冷。 项宜恍惚了一时。 其实她拿着婚书上门那次,是她第二次来。 第一次,她寻门房给谭家人传了话,但不知道为何,那次似石沉大海一般,一点回应都没有。 她在谭家门外等了整整一日,又担心家中弟妹,只能回去了。 第二次再来的时候,她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弟弟科举无门,妹妹重病在卧,旁人都笑话她自己拿着婚书上门。 她知道她这样会让人看不起,可还是站在谭家门前,强求了这桩婚事。 那会她就想,她就借一借谭家的势,让她弟弟妹妹还有翻身的机会。 过几年,谭家想要迎娶门当户对的世家女,谭廷要休妻,她绝不会说一个“不”字。 彼时谭廷也确实不喜她,从不同她有什么言语,成婚不久便离开了家。 项宜觉得这样也好,她就安心留在谭家,替他料理家中族中的事物,把她该做的事情一分不少地都尽到。 她亦没想到寓哥儿如此争气,小小年纪就考中了秀才,连乡试都颇有希望。 弟弟三番五次在她面前提及离开,她也禁不住动了离开的心思,主动离开总比被休下堂,还能留些脸面。 可自去岁末,谭廷回来之后,本来她想好了要与他与谭家分清楚的一切,全都变得混乱了起来。 那位大爷更是...... 他待她越发不同以往了,令她焦躁不安,她禁不住想同他扯平,还回到原来的状态里,待这桩不合时宜的姻缘结束,谁也不要欠谁。 但她越想扯平,欠他的就越多,她再焦虑惶恐抗拒,似乎也没有用了。 如果她继续抗拒他,反倒是有些故意为之的意思了。 项宜念及此,垂下了眼眸。 她并非是不知好歹的人,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他既然有了转变,她便领受也就是了。 至于她欠了他的许多,再找机会还吧。 项家欠的人情已经太多,也不差这一桩了…… 若日后他转了心意,欲娶门当户对的世家女过门,她也一样,还是不会多耽误他一时一刻的...... 还有眼下庶族和世族之间越演越烈的矛盾,他们约莫也做不了几年夫妻了吧...... 虽然没有善始,但若这场父辈替他们缔结的婚姻,能有个善终,也是好的。 项宜焦虑不安了许多日,此刻终于想明白了。 世道如洪水,不知何时便要将渺小的人淹没,能好生过一天,便也算一天了。 项宜轻轻叹气,推开身后窗户,看到了院中迎春。 那迎春花不知何时,竟悄然绽放开了。 渐渐和暖的风吹得人眉间舒展,乔荇在这个时候拿了封信过来。 “夫人,姜掌柜说,前两日青舟就来了信,昨日夫人去的匆忙,忘了给夫人了。” 项宜接过了信,问了一句老马的事情。 得知姜掌柜的老马安好,萧观专从谭家拿了两捆上好的草料送过去,老马还“呼”了一声甚至愉悦,项宜放下心来,打开了信。 她看了信惊讶了一下,通篇都是项寓的字迹。 项寓在信中说,恰有书院一位先生应薄云书院邀约,前去京城,让他和几位想要应考薄云书院的学子一同结伴前去。 因着行的匆忙,这封写完就已经上路了。 而且项寓在心中提及,道是放心不下宁宁一人在家,将她也带在了身边同去,让长姐不必担心。 项宜看着这信,蓦然就笑了。 “夫人笑什么?”乔荇问她。 不想项宜还没来得及回她一句,杨蓁竟然来了。 她素来精神满满,没想到今日竟然愁眉苦脸。 “弟妹这是怎么了?” 杨蓁叹气,抬头问她。 “大嫂能帮我一个忙吗?” “弟妹但说无妨。” 杨蓁直接道。 “嫂子去外院劝劝大哥吧,别罚二爷了!” ...... 谭廷这些日忙碌,一时没顾得上谭建。 今日心烦意乱,本也不欲理会他,没想到竟然看见他穿的花里胡哨,从外面捧了两大盆花回家。 他当即就把他叫住,问了他文章写得如何,没想到他一听见文章,整个人就先垮了三分,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谭廷见了,冷哼一声,让他把这些日以来,每日做的文章拿到自己书房来。 文章不少,可谭廷就那么信手一番,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好的很,谭建,你就给我交这些凑数的东西?!” 谭建当时听了那话,吓得腿都抖了。 他也不是每天都凑数,只是有时候看着娘子和大哥大嫂小妹都出去跑马,这心思就按不住了。 他还以为自己大哥忙忘了,谁想到大哥竟然想起来了。 可他再后悔也晚了呀...... 谭廷正烦闷得紧,当下气得厉害,也懒得同他细细理会,直接叫了正吉拿了手板来,把他那几篇凑数的文章都挑了出来,有几篇便抽了他几下,然后撵到院子里站着反悔。 这会,院子里寂静无声,谭廷坐在书房里,这阵气也没能消减下去。 父亲当年出事的背后,还不知有多少猫腻。 谭家宗房如今也只有他们兄弟二人,可那不成器的东西还日日玩乐要紧,他真是越想越生气。 他正气得狠,忽然外间有了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门外响起一个柔和的声音。 “大爷在书房里吗?” 谭廷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只是下一息,见有人轻轻撩了帘子走了进来。 她换了件藕荷色的长袄,手里提了红木雕花的点心盒子,见他看过去,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轻声说了一句。 “妾身替大爷拿了些点心来。” 谭廷半晌愣着没动,当真以为自己是被不成器的弟弟气得出现了幻觉。 但她却缓步走上了前。 谭廷骤然反应了过来,他两步上前。 “宜珍你怎么来了?腿不疼吗?” 项宜道无甚大碍,将点心拿了出来放到了茶几上。 谭廷还是有些似在梦里的感觉,不住地打量妻子。 她是不是,肯与他和好了? 只是项宜却看了一眼哭丧着脸站在外面的谭建,谭建两手被打得通红,站在院子里都快哭了。 项宜不得不开了口。 “妾身方才过来,好似看到了院外有两盆花,不知是什么人搬来的花,开得那般漂亮,令人赏心悦目。” 她含蓄地说了一句,轻看了谭廷一眼。 能是什么人搬来的花,自然是谭建了。 谭廷本来还以为妻子是来看自己的,万万没想到,她腿都伤了,还来替谭建说话。 谭廷突然觉得,他打那几手板真是打轻了,该重打那东西几大板! 只是妻子却在这时说了一句,“那花着实赏心悦目,可见搬来花的人,也有一颗舒展和乐的心。” 谭廷竟一时间没能说出话来 他看着妻子,倒是想起了父亲从前对自己教导谭建的态度。 外面的风似乎吹来了些许花香,谭廷陡然失笑。 他起了身,朝着庭院里道了一句。 “看在你嫂子的面子上,还不快走?” 谭建简直似刑满释放一般,眼里都放了光,连着朝项宜行礼。 “多谢大嫂!多谢大嫂!” 说完,一溜烟地就跑走了,跑到门槛处还差点绊倒。 项宜禁不住抿嘴笑了起来。 谭廷又是气又是笑,“真是没用的东西......” 但谭建一走,又只剩下了两人。 谭廷看着点心,知道妻子来看他,也不过是顺带着的,她本意只是想救谭建而已。 他心下叹气,轻轻拿了她送来的点心。 不想她却在这时说了一句。 “大爷准备何日进京?妾身也有不少东西,要提前收拾起来了。” 谭廷手里的点心险些落下,讶然看向妻子。 见她半垂着眼帘,脸上是再柔和不过的笑意。 谭廷愣在了当场。 “宜珍答应了?” 唇边勾起微微的笑,项宜轻轻点了点头。 ...... 启程的日子就定在了二月初二龙抬头。 此番走水路,慢是慢些,但一路向北,风光无限。 杨蓁谭建早几日就兴奋地睡不着觉了,当下几乎是跑上了船。 谭廷和项宜同赵氏等人辞行。 赵氏一阵一阵地头疼,眼巴巴地看着项宜,却在族老们面前,说不出个“不”字来。 谭蓉也希冀地想要跟去,但赵氏还在替她定婚事,未定好之前,她都不便出远门。 项宜的腿伤好了大半,辞了众人,谭廷护着她一路上了船。 风吹得船帆呼呼鼓了起来,人在船上衣袍如飞。 项宜很久没有坐船了,一时站在船头不愿回舱。 谭廷走过来问了她一句,“宜珍果真不再同寓哥儿说说,让他随我们一道进京?” 项寓早就走了,眼下约莫都快到了。 项宜笑着谢了他的好意,“寓哥儿书院的先生对他另有安排,大爷就不必操心了。” 另有什么安排,她没细说,谭廷也不知道,只能点头应了下来。 只是这时,随同上路的秦焦走了过来。 他看看大爷,又看看大爷身边的项氏夫人,脸色有一时的怪异。 “大爷,林大夫人之前传了信过来,道是有两位亲眷也要上京,还请大爷半路上,将那两位亲眷接上。大爷看可好?” 谭廷不知是什么亲眷,但捎带一程这种小事,自然是点头应了。 倒是项宜在旁,默然发现那秦焦,似乎飞快地看了自己一眼。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45章 第 45 章 沿河一路北上,未等到春江水暖,反而因着北地春寒未退,众人又将厚衣裳穿了起来。 但比起窝在清崡小县城里,这一路北上风光无限,杨蓁似江中的鲤鱼一般活跃得不行。 谭建也想跟着一起跃,可被重打了一顿手板,老实了不少,每日只偷偷去看自己大哥的脸色,只有在大哥脸色好的时候,才敢提出一二玩乐之事。 好在这两日大哥心情尚算不错,今日就下令在前面的沪国县暂停半日。 谭廷停在沪国县还有个旁的原因,此地有一妙音寺,是求姻缘的胜地,他们来之前,赵氏让谭建一定要去一趟那妙音寺,替谭蓉求一枚姻缘石,愿菩萨显灵,让谭蓉接下来亲事定的顺遂。 谭家只有这位小妹还没有成亲了,自然是要紧着他的。 且本地不仅生产姻缘石,还生产一种青玉,最适合做印章。 谭廷见项宜腿伤几乎好利索了,便下令在此停上大半日。 沪国县恰有集市,从码头出来便热热闹闹直通县城。 依照杨蓁的性子自然要先去县城里玩一玩的,谭廷如今也甚是知晓这位弟妹的性子,当下就允了。 谭建兴高采烈地跟谭廷道谢,又道陪杨蓁转一圈,就立刻去妙音寺为谭蓉求姻缘石,两不耽误。 一遇上这样的事情,谭建便表现出超于学业五倍的精神,安排的井井有条,甚至比项宜理事还要周全。 谭廷一看,就忍不住要生气。 只是想到来之前,妻子的劝慰,又暂时地按下了心口的气。 他早先便让人去县城酒楼定了个雅间,当下四人在城中先逛一番,再去酒楼不迟。 谭建和杨蓁进到了集市中,便自然而然地牵起了手来。 两人边说边走,左看看右看看,牵着的手一直都没有丢下。 谭廷目光落在弟弟和弟妹牵起的手上,虽然又为那不中用的弟弟一心没有学业生气,但却禁不住低头,目光落在了身边妻子的手上。 她的手白皙细长,替他上药的时候灵活轻巧,刻起玉石来又精准有力,只是谭廷不晓得若是握在掌心,是如何...... 他悄然看了妻子一眼,这时有几个壮汉在街道上快速穿梭,撞到了几个行人,谭廷见此便抬脚到了项宜身侧。 项宜没有察觉什么,她多时没有这般出来闲逛了,眼见着城中从地摊到商铺,在这个小县城里,林林总总卖玉石的竟有近二十家。 且对面就有一家门脸不小的玉石铺子。 只是这时,她垂在身边的手,被人轻轻碰了一下。 谭廷看了妻子一眼,见她似乎有所察觉地也看了过来。 他心下不禁有了些许期待,触碰到她的手掌刚要悄然将她握住,不想下一刻,她突然收回了手,跟他行了一礼。 谭廷的手就这么顿在了原处。 人群哄哄闹闹又挤挤挨挨,项宜没发觉任何异常,只是在眼花缭乱的玉石店铺里,禁不住同身边的这位大爷道了一句。 “大爷能否允我去街上转一转,不出半个时辰项宜必会回来。” 这么好的机会,她怎么能不淘些上好的玉石回来? 且这些本地产的玉石,一定比京城的便宜不少。 项宜满心想着去淘宝,并未留意身边的男人神色僵了一僵。 谭廷清了下嗓子,不得不收回了僵在一旁的手。 又听见她这般开口征求他的同意,一时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她还不知道吗? 原本他让人停船在此,就不是只为了给谭蓉求姻缘石而已。 谭廷抿着嘴低头看她。 他有几息没有说话,就这么看着她,项宜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还有旁的打算? 项宜虽然很想去淘一番玉石,但也不便强求,刚要道算了。 忽听他叹了口气,口气甚是无奈似得说了一句。 “我陪你同去。” 项宜下意识就要拒绝。这买石是她的私事,本与这位大爷无甚关系的,但抬头看了他一眼,却见他已经走在了前面,往对面玉石铺子去了。 沪国县产玉,也买入各地玉石在此转卖。 县城不大,但玉石店铺繁多,种类齐全,项宜才刚进了那家门头敞亮的铺子,就看中了好几块玉。 之前都是让姜掌柜替她留意好玉好石,如今也有她能亲自挑选的机会了。 她看中了这几样,就问了价钱,听着价钱尚算公道,项宜暗暗算了算自己手上的银钱,去除掉给项寓准备的科举盘缠,给项宁备好的好药材的支出,恰还有一笔,能卖上五六块好玉好石。 她反复在看重的几块玉石中挑选了一番,最后定下三块,又同老板讲了讲价,要付钱的时候,正吉赶忙走了过来。 “小的来付。” 项宜惊讶看了正吉一眼,正吉在她的眼神里,反而问了她一句。 “夫人有什么吩咐?” 项宜看着他当真从钱袋里拿出银钱,连忙摆了手。 “我带了钱,不必你垫付了。” 她这话说完,自己拿了钱出来,正吉反而惊讶了。 正吉看着自家夫人果真走私账付了钱,不知所措地看了一旁的大爷一眼。 谭廷本还替她相看着一块品相极好的血玉,却在那话和正吉的眼神里,禁不住向她看去。 而她丝毫无有察觉,利落地自己买了账。 正吉都不敢说话了。 项宜刚把三块玉石收好,转身便看到了谭廷正看着自己。 他沉着脸,就这么盯着她,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也似谭建那般用凑数的文章给糊弄他。 但这脸色里似乎还有些许不同,细品如被深闺中的怨妇,但下一息,他一言不发地转身大步出了门去。 项宜愣了一下,低声问了正吉,“大爷怎么了?” 正吉苦着脸,不知如何回答夫人的问题。 “小的猜测,大爷可能想要小的替夫人付钱?” 他这样猜测,项宜却并不认可。 毕竟她分清公私账目,谭廷一向是晓得的,又怎么会混淆起来? 见自家夫人摇头,正吉也不知道还能怎么说得更明白了,又回头看了一眼负着手站在铺子门前的大街上、神色不悦的自家大爷,正吉都不敢近前了。 好在夫人走上了前去。 项宜着意看了一下脸色极其不好的男人,问了一句。 “大爷是不是累了?” 谭廷抿着嘴没有回她这话。 项宜看他确实是生气的样子,又不回她的话,不知自己哪里惹了他不快。 她只能又问了一句,“大爷是不是渴了?饿了?” 谭廷既不渴也不饿,还是那般闷着没有回应。 连着问了两句,他都没有回应,项宜隐隐有些明白过来。 她低了低头,嗓音落下三分兴致地淡声道了一句。 “看来是项宜耽误大爷的工夫了,既如此还是回酒楼吧。” 话音落地,谭廷急忙转过了头来。 “不是......” 他怎么可能是这个意思?他巴不得她也似谭建杨蓁那般,高高兴兴地在这里耍玩。 他说了不是,项宜抬头向他看去,眼中聚满了不解。 她是真的猜不透了,谭廷哀怨地看了她一眼,刚要说什么,忽然有人匆忙而过,撞到了两人。 谭廷急忙伸手揽了项宜,回头瞪了那撞人的人一眼。 那人是个穿着粗布衣裳的汉子,一脸的焦急,眼见着撞到了人,再看又是锦衣在身的贵人,慌忙地跟两人道歉。 谭廷并不会如何,见项宜没有被撞到,只是口气不悦地提醒了一句。 “走路小心些。” 那人连道是自己的不是,又着急起来。 “实在是头一天出来就把孩子弄丢了,心里急的发慌......”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快速地没入了人群里,找孩子去了。 集市人多又杂,丢孩子的事情总会发生。 但谭廷和项宜两人被这么一打岔,方才的事情便也岔了过去,谭廷还想同项宜解释,却找不到话头了,而项宜亦被那人丢了孩子的情绪,牵扯了几分,一时没了继续逛的兴致。 “还是先回酒楼吧。”项宜说了,转身向酒楼而去。 谭廷见她果真不欲再逛,止不住快步上前。 “宜珍,我......” 谁料话还没说完,项宜忽得转身向一旁的巷子里跑了过去。 谭廷被她吓了一跳,紧随她身后也跑了过去。 巷子另一边的河道里,竟有小孩支离破碎的呼救声,待他们到了小河旁,只见河里又小孩几乎要沉下去了。 这次不等项宜开口,谭廷就叫了人手。 “快去救人!” 当下两个护卫直接跳进了河里,两下三下就扯着小孩上了岸。 那孩子四五岁的年纪,许是因为溺了水,眼睛都要翻白了,萧观亲自上前两下将他腹中水按了出来。 小孩一呛,才算活了命。 这般冷的天气,小孩子一身湿漉漉得发抖个不停。 项宜直接解了身上披风将小孩子裹了起来。 这番动静一出,立时围过来不少人,接着,方才撞了谭廷他们的汉子也奔了过来。 “木双!我儿!” 落水的小孩正是这汉子的孩子,他只见孩子险些溺死,却被谭廷他们救了起来,抱着孩子跪下就要磕头。 谭廷示意正吉将他托了起来。 “不必道谢,不过是随手救人罢了。” 他这般说了,那汉子还是道谢不止。 倒是项宜见那孩子着实可怜,不由道了一句。 “城中集市人多,合该更留意小孩才是。” 那汉子听了连连道是,可他苦着一张脸。 “只是此番是小人第一次带孩子来码头做工,做工能给饭吃,孩子在家吃不上饭,只能带他来蹭些饭菜,却又不敢让码头的工头瞧见,于是令他小心藏身,不想竟丢了......” 他这般一说,项宜才看到与他一同找孩子的汉子,都穿着码头上给的粗布衣裳。 他们并不像是做惯了码头活计的样子,反倒像是庄稼汉。 恰在这时,谭廷问了一句。 “第一次来码头做事?之前在何处?” 那汉子听了这话,重重叹了口气。 “因着去岁奇寒,把家里的田给卖了,卖田的钱面前够过个冬,但今后再没了田种,没了口粮,原先买我家地的当地大族,说让我们给他家做佃户,但他家发给佃户的口粮着实太少了,还将我们当奴仆一般差遣,我们实在不愿给他家做事,才来了码头。” 一旁几个汉子也是一样的,说那当地大户用极低的价钱买了他们的田,如今钱花光了,田也没了,又不愿被当奴隶驱使,只能出来了。 他们都是良民,又不是奴隶,怎么甘心被当奴驱使? “只是这码头的工也不好做,出来找事做的人多,码头上不差人,也给不了几个钱,顶多混一顿饭吃罢了!” 几个没了田地的庄稼汉,都愁苦着脸叹气。 在他们的话里,谭廷和项宜竟下意识看向了对方,对眼神有一瞬的接触。 果然,这些因为谭家的存在,而没有发生在清崡一带的事情,到底还是在旁处发生了。 世族借机屯田,庶族越发没了活路。 可那奇寒的冬天已经过了,该卖田的也都卖了,又有谁能迫使那些世族,将吞进去的田地再吐出来呢? 两族积怨只会越来越深越来越深...... 众人一时无言,谭廷叫了管事过来,道谭家的船此番也要在此地补给,就请这些汉子做搬运之事吧。 管事懂大爷的意思,暗暗把给这些人的临时的工钱也提了上来。 这些汉子见有了事可做,哪怕只是一下晌的事情,也都高兴得不得了,连声道谢。 还有人忍不住道,“谭家要多少水米咱们都能搬,今日没接上送往京城的玉料的差事,这下总算也没落空!” 他们说得送往京城的玉料,正是给槐川李氏宗家嫡长重孙周岁庆生的玉雕。 李氏宗家的嫡长孙庆生,旁枝专定了一块大青玉,只是那东西贵重,他们这等刚来的汉子,连搬运那好玉的资格都没有。 世家的孩子庆生,提前半年就要准备起来;可庶族百姓的孩子,却东躲西藏地为了一顿饭,险些溺死河中。 项宜和谭廷都半晌没说出话来,只是偷偷给那孩子腰间塞了些银钱。 ...... 晚间回到了船上,项宜吃饭还有些走神。 她不由去想,大哥有没有顺利进京,他们从江西搜集来的证据,有没有顺利呈到太子殿下案头。 不过她尚且还不知这些消息,反倒是秦焦在吃饭的时候,过来提醒了谭廷一句。 “大爷,明日咱们的船就到灯河县了,恰能将那两位亲眷接上了。” 谭廷没把心思放在这上面,反倒是一旁的谭建问了一句。 “灯河县?灯河黄氏的人?” 秦焦连连道是,又极快地从项宜身上扫了一眼。 “正是灯河黄氏宗家的两位姑娘。” * 翌日,灯河县码头。 码头被围了起来,只有灯河黄氏的人留在此处。 日头晒着河面,如同鱼鳞一般反光。 一个年纪小些的绿衣姑娘,将手中刻了玩的核桃扔了出去,她气势甚足,砸起一片水花。 一旁年长一些的黄衣姑娘看着她,笑了一身,“六娘还在生气?不过就是同乘一船罢了。” “哼,百年修得同船渡,我怎么就修的同那样厚脸皮的女人坐同一条船?那谭家也真是的,怎么就把那样的女子立成了宗妇,可见也不是什么好人家......” 年纪长些的姑娘不说话了,倒是她身边的嬷嬷走过来,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四娘可莫要似六娘那般想,谭家再怎样,也是数得上的大族。咱们大老爷可是说了,要是您能接替那项氏做上谭家的宗妇,给您的嫁妆必然会再翻一翻的。” 嬷嬷说的大老爷,就是黄四娘的伯父、灯河黄氏的宗子族长了。 嬷嬷说着,笑着看向黄四娘。 “这可是姑娘的大喜事!” 江上吹来一阵清冷的风,黄四娘在这话里,并未说什么,只是目光远远地,往南边来船的方向看了几息。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46章 第 46 章 [二合一] 行船在水面上摇摇晃晃,醒着的人都极易在这优哉游哉的摇晃中困乏,更不要说睡着的人了。 项宜醒来的时候,眼见着日头都高升了起来,吃了一惊。 春笋听见动静笑着走进来。 “夫人醒了?昨晚睡得可好?” 从前在谭家,项宜作为宗妇必得做出表率,每日给赵氏的晨昏定省,除非是赵氏开口例外,其他全然不能省却。 刚上船前两日,她还总能在天刚亮就醒过来,但几日下来,船上晃晃悠悠又没有丫鬟叫醒,竟睡到了这个时候。 她低声吩咐春笋以后还是按时叫她起来。 春笋略有些为难,“可大爷吩咐奴婢们不要吵着夫人。” 项宜在这话里,顿了几息,一低头竟看到一个没见过的红木匣子。 “这是何物?” 春笋没急着回答,替项宜将那匣子打开了来。 匣子一打开,项宜着实定了定目光。 那匣子如同首饰盒子一般分了许多小格,但里面放的不是收拾,而是大大小小、形状不一、色泽各异的十块玉石。 春笋这时才开了口,笑看了项宜一眼。 “是大爷让正吉拿给夫人的。” 这些玉石水头都极好,比项宜买的那三块价值不知高到了何处。 项宜半晌没说话,过了许久才问了一句那位大爷在何处,然后换了衣裳出了门去。 船头,船只掀起碧波,浪头打来阵阵疾风。 谭建一面在他大哥面前对答,一面偷偷抹了一把手心里的汗。 再背下去,他觉得自己可能又要被抽手板了....... 就在这个时候,从旁走来一个人,谭建一眼看见那人,便觉好似天神降临、天女下凡,止不住提醒了一声。 “大哥,大嫂来了。” 他这般主动打断对答,谭廷立刻就不悦,只是再听那话,他禁不住转头看了一眼。 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妻。 妻子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袄、丁香色绣如意纹的比甲,发髻上簪了一只浅紫色的丁香花样簪梳,掠过船头的风向她吹去,吹动她耳边坠着的一对珍珠。 这次不用谭建提醒,谭廷便开了口,“回去继续背你的书。” “是,是,是......”谭建闻言,一息都未停留地跑了,边跑着边给项宜作揖。 要是没有大嫂,他这一路在船上和大哥朝夕相处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谭建一走,谭廷就转了脸色,向前迎了项宜两步,“宜珍醒了?” 风吹得项宜耳边落下碎发,她抬手挽在了耳后,轻轻点了点头,想到那一匣子贵重玉石。 “大爷怎么买了这么多玉石?” 谭廷在这个问题里看了她一眼,正想要看看她喜不喜欢。 昨天是他不该同她生气,弄得她后面没了兴致,便没有再买玉石了。 他正要问她可否喜欢,不想她小声问了一句话。 “大爷买的这些玉石,不知价钱几何......” 项宜声音小极了,她有种自己其实不该问的预感,但是他们一向账目分得清楚,那些玉石着实贵重,她实在不能当做寻常物件收下。 但她这么问了,只见男人的嘴角果然又压了下去。 谭廷一口气闷在胸口,但是想到昨日正是生气没把话说清楚,惹得她落了兴致。 他这次直接就问了她。 “宜珍是又要记入账目,还是要把钱还给我?” 他忍不住闷声又道了一句。 “宜珍非要与我算得如此清楚吗?你我是夫妻,怎该如此?” 他总算是把昨日没说清的话,都说了出来。 项宜愣了下,这才抬眼看了一眼男人。 原来昨日真是正吉猜测的那般...... 只是项宜却在他这样转变的态度里,惊讶又暗暗叹了口气。 分的清楚又有什么不好?日后总是要省些事的...... 但眼下,项宜看着男人怨怪的态度,只能默然先记在心上了。 她垂头施了一礼,“那项宜就多谢大爷了。” 谭廷不要她这般同他有礼,抬手就将她扶了起来。 他细细看着眼前的人,今日她能收下他的东西已经不容易了,至于礼数这些事情,他再同她慢慢磨便是了,总归这一世都是要做夫妻的...... 两人各有各的念头,一时倒也在这个问题上达到了平衡。 清风吹来江上的清凉,谭廷解了披风,披到了妻子肩头。 项宜半垂着眼帘轻声道谢。 正吉远远看着都松了口气,本来想过来摆茶,一时间也没上前相扰。 谭廷嘴角都止不住翘了起来,指了前面岸边的小鱼市。 “天气转暖,鱼市都热闹起来了。” 项宜也向那热闹的集市看了过去,轻轻笑着点头。 谭廷又想起昨日没能牵成的手了。 这次他悄然靠近,在一阵江风迎面吹来的时候,碰到了身边妻子的手。 今日没有挤挤挨挨的人群,他略一触碰,项宜就察觉到看了过来。 谭廷没有迎上她的目光,只是装作本就是应该的寻常事一样,环住了她略有些凉的手,浅浅地握在了手心里。 那冷热的交换在一瞬间发生。 项宜不由地暗暗吸了一气,怔怔看了男人一息。 谭廷察觉了她手下的略微僵硬,就在刚要收拢掌心,将她的手完全握在掌中的时候,杨蓁突然跑了出来。 “大嫂?你快帮我看看我刻的玉石!” 杨蓁在船上闲来无聊,也开始刻玉了。 她这么一喊,项宜下意识快速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谭廷微微睁大眼睛,低头向她看去,项宜窘迫了一时,低着头没好意思回看谭廷。 “弟妹叫我,我先过去了......” 说着,连忙离了去。 谭廷被留在了船头,手里还残存着妻子柔软的手上微凉的体温。 只是他没似之前那般闷闷,反倒是看着项宜离开的匆忙脚步,莫名有种感觉。 宜珍是不是......有点点害羞了? 念及此,男人嘴角止不住地勾上去了几分。 可惜这次又被打断了。 想想不中用的弟弟和弟妹那般自然而然,谭廷不由觉得,他们夫妻本也该如此才是啊...... 这时萧观过来报了一声。 “大爷,再过一刻钟,就到灯河县码头了。” 谭廷还在方才的思绪里,闻言只点了点头。 * 灯河码头。 波光映着天上的日头。 张嬷嬷是长房派来的嬷嬷,黄四娘听她又说了好几句清崡谭氏的气象,说从前清崡谭氏也是出过阁老的世家,只不过这几年,因着先任宗子英年早逝,先任的谭家大爷又太过年轻,没落了些,但比之他们灯河黄氏,也是半分不差的。 黄四娘知道她的意思。 清崡那样显赫的门楣,若不是谭家大爷被迫娶了项氏做元配,本也是落不到他们黄家人身上,甚至自己身上。 黄氏虽然和谭氏门楣差不多,但她不过是宗家二房的姑娘,而大房的那位长姐夭折,之后就没了姑娘了。 谭家大爷是宗家宗子,合该用宗家嫡枝嫡女来配。 所以她也只能继任项氏之后嫁过去了。 河面上又反了一阵刺眼的光。 大伯父谁人都想交结,偏父亲又一味听他的。 她早早没了母亲,亲姐姐也不在身边,只能听任大伯父安排。 可她也总得先看看那谭家大爷品行如何,再看看那项氏到底是什么做派,那夫妻又是怎样的相处,才晓得自己要不要嫁...... 黄四娘几多思量,黄六娘却丝毫不知。 她此番进京乃是因为自己的老爹调任了京官,接她过去罢了。 她比四娘小两岁,虽然也到了婚嫁年纪,但并不太着急,反而是小儿心性,越想着要与厚脸皮的贪官女同船许多日,就越生气。 “......面由心生,那项氏必是丑极了,平白耽误了我这一路北上的好风光!” 说话之间,只见一座轩昂大船自南面河道里行了过来,黑漆船身上描金刻了个大字——谭。 等在码头的人立时都活络了起来。 这边船稳稳停在了码头前,黄四娘和六娘不意急着上船,自然要等谭家人先出面的。 两人都不由地向船上看去,只见一个穿着铜绿色锦袍的男子和一个桃红色衣裙的女子联袂到了船边。 男子英俊,女子明媚,自船上下来时,还说笑着低声道了两句,举手投足十分亲昵。 这景象看得黄四娘和黄六娘都是一愣。 只是下一息,来送他们的宗家二哥走上前来,两人才晓得船上下来的两人身份。 原来是谭家二爷和二夫人。 四娘暗暗松了口气,六娘直接拍了拍胸口,嚼在四娘耳边。 “我就说么,这般明媚亮丽的女子,肯定不能是那个项氏,原来是忠庆伯府杨家的小姐。” 众人相互见礼见面,这才应了黄家人上船。 谭建将他们一路引至船上阔厅。 黄四娘一直暗暗留意周边,没发现什么人,直到进了那阔厅里,一眼看到了立在正中,负手而立的男子。 男子着一身墨蓝色锦袍,腰间束了白玉带,身姿挺拔如松。黄四娘只敢极快地看了一眼男人的面庞,就在那比之谭家二爷更加俊逸而稳重的脸上,极快地垂下了头去。 她心下莫名略有些快,在堂兄的介绍下,礼数到位地给他行了一礼。 男人声音一如面相沉稳,又夹带着些许温和,不多不少刚刚好。 黄氏这边自然是要客套地邀请谭廷去灯河黄氏小住几日再走,但谭廷本就没有留下的意思,也就客套地道谢婉拒了。 黄家人只好拜托他照应两位姑娘,谭廷自然应下,便送了黄家人下船。 谭家的船前后停了半个时辰,就继续北上而行了。 两位姑娘便被引去了留好的舱内卧房。 一出了阔厅,六娘就在四娘耳边嘀咕了一句。 “那位谭家大爷看起来当真相貌堂堂,好可惜啊,怎么娶了那种女人?” 她想到方才并没有看到项宜,止不住道了一句,“是不是太丑了,不方便见人啊?那还带着进京作甚?” 这些问题,黄四娘都不好回应,只能让她谨言慎行,黄氏也是有规矩的人家,莫要在别人家船上乱讲话。 但她心里也在疑惑,谭家大爷确实有一族宗子的气派,那项氏又是什么样的呢?没出来果真是因为丑陋或者被嫌弃? 只是她们刚到各自房中,就有丫鬟过来送了点心。 “夫人吩咐奴婢们给两位姑娘送些点心,解一解乏。” 四娘听着,暗中思量着道谢应了。 倒是六娘跑到了她的房中来,“哼,我才不要吃那种女人的点心。” 她说着拉了四娘,“姐姐不趁着天色正好,出去转转吗?待天黑了便没什么风光可看了。” 四娘心里还思量着至今并未露面的项氏,就被妹妹拉出了船舱去。 但刚走到船尾,就与一女子险些碰了个对面。 女子丁香色的比甲衬得她面色极其柔和,耳边的珍珠映着水光,风一吹,整个人也散着似珍珠一般的光泽。 四娘和六娘都看向此人愣了一阵。 六娘下意识以为船上还有旁的顺捎接上的旁人家的女眷,倒是四娘有种莫名不安的感觉。 果然,下一息谭家二房的夫人快步走了过来。 “大嫂方才不是晕船了,这会怎么又出来了?合该再歇一会才是。” 项宜刚才在船的启停里,晕了一阵,谭廷便让她留在房中睡一会,歇一歇。 但白日里哪能无端睡觉,项宜这会刚好一些,就走了出来。 她见了两位姑娘,便问了杨蓁一句,晓得是灯河黄氏的姑娘,客气地同她们见礼。 两位姑娘都是婚嫁的年纪,项宜看了她们一眼,见两人不知怎么都有些怔忪。 年纪小些的六姑娘更像是掉了魂似得,还是四姑娘回过了神来,也同她见了礼。 项宜不是世家出身,与她们也并不熟悉,浅言两句便走了。 她这边离了去,半晌,船尾掠过一阵疾风,才将两人彻底吹回了神。 六娘干咽了几口吐沫,疑惑不解地挠了头。 “为什么啊?不是相由心生吗?她怎么长这么好看......不,未必就面由心生,说不定那项氏是个蛇蝎美人,当年就是把谭家挟制住了,才嫁进来的!” 她觉得这样才能解释的通,还自顾自地点了点头,“一定是这样!” 四娘却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在六娘又要继续嘀咕的时候,提醒了一句。 “好了,别妄议旁人家的事情了,小心被人听见。你不是说要趁这个机会练习雕刻核桃吗?快去吧。” 六娘就算再小孩脾气,也晓得在旁人家船上议论是不好的事情,只是她实在想不到,项氏怎么会那么秀丽夺目,同京里的世家贵女也是不差的。 黄四娘和妹妹想的无甚差别,只是却在那项氏的相貌和气质中,心下有些郁郁。 张嬷嬷如何看不出她所想,谁能想到项氏竟是这般大家做派呢? 但她低声劝了四娘。 “姑娘莫要被那项氏吓到了,再怎么样,她也是庶族出身,是贪官女儿,若是谭家没有要为宗子换掉这妻的意思,咱们又怎么能得了消息呢?” 她说着,声音压了压,“这可是咱们家姑夫人,从林大夫人口中听来的意思,说实在的,就算没有咱们家,也有旁人家,那项氏是不可能长久坐在谭家大爷正妻的位置上的,何必在意她呢?” 话是这么说,但这到底是林大夫人的意思,那么谭家大爷自己的意思呢? 黄四娘没吭声,张嬷嬷还欲再劝两句,恰在此时,船舱外面有了脚步声。 自窗子缝隙里看过去,恰看到外面走过来的人。 正是项宜。 张嬷嬷立刻噤了声,而船的另一边也走过来一人。 她们看不清出,却是男子的脚步声。 船舱中两人就安静地听着,就听到了外面男人的声音。 “你怎么出来了?” 谭廷见妻子没在船舱好生休息,竟走了出来,皱了皱眉。 项宜低声回应,“妾身有些闷,想着出来转转。” 可这会走到了山间,风大了起来,将她耳边坠着的珍珠都吹得跳动起来。 他只怕她着了风,当真要晕起船来了,不得不道。 “还是回去吧。” 项宜见此风确实大,确实不便再留在外面,便没再多言,行礼去了。 谭廷一直目送妻子回了船舱,才安了心却船头上吩咐事情。 夫妻两人在外间说话的具体情形,船舱里的人看不见。 但说了什么话,是如何的口气,还是听得清的。 当下两人一走,张嬷嬷就拉了黄四娘的手。 “姑娘可都听见了,那谭家大爷可一点都不想项氏出来,约莫正是嫌弃她丢人,不许她出舱呢!” 黄四娘确实听见了,那般稳重的谭家宗子,此番的口气有些许不快,而项氏刚开始还想辩解,被他训斥了之后,便不敢再说话了。 看来他们这二人,确实不和啊...... 所以谭家大爷带着项氏进京,其实是找机会要将她休掉的意思了吧。 黄四娘思绪翻飞起来,反倒是张嬷嬷没有那许多想法,直接道了一句。 “大老爷之前,不是说让姑娘替家中小爷请教谭家大爷学问吗?姑娘今晚用过饭,就去吧,好生说几句话,让那位谭家大爷把姑娘记住,这可是姑娘的好机会!” 黄四娘听了,有些不自在。 那谭家大爷到底还没有休妻...... “若是这般被项氏撞见,我可如何是好?” 就算是有学问做幌子,也多少有些窘迫。 张嬷嬷连声叫她放心。 “林大夫人既然有这个意思,必然安排了人手在谭家大爷身边,姑娘只管去,项氏是不可能撞到姑娘的。” ...... 晚间用过饭后,各自回了各自卧房歇息,船中单独给谭廷辟了理事的书房,他同项宜说了一声,便去了书房理事。 倒是谭建背完了书本,心思又活络起来,见杨蓁学着雕刻玩耍,自己反而从江中钓了一尾大鱼,做起了鱼羹。 他兴致勃勃地吩咐人炖了一盅,想给自家操劳的大哥也送一碗,转念一想又怕大哥骂他不务正业,便转身去央了嫂子。 “嫂子别说是我让人炖的,就说你嫂子自己心疼大哥就是了,替小弟给大哥送去吧。” 项宜好笑的不行,虽然并不认同谭建的说辞,但看在他手心刚好的份上,只得替他走上一遭。 入夜的江风微有些刺骨,远处河岸的渔火似乎都被寒风吹熄了不少,影影绰绰如同鬼魅。 项宜护着谭建的鱼羹往书房去,刚出走了几步出了船舱,便看到了一片裙摆从眼前晃过,向着谭廷书房的方向去了。 项宜微怔,还以为自己眼睛花了。 风更大了,她继续向前而去。 谁料就在此时,有人突然挡在了她身前。 秦焦眼见着这位项氏夫人突然出现,便觉得不好,再看她果真要去大爷书房,还是在黄家姑娘刚进去的时候。 秦焦一步拦住了项宜。 林大夫人为大爷挑的这位黄四姑娘,可是正儿八经的世家宗家的嫡女,虽然是二房出身,但给大爷做继室也是够格了。 哪里是项氏这等庶族出身的贪官之女能比? 大爷这些日对项氏已经够好了,项氏若是懂事,也该晓得好聚好散的道理。 他道,“夫人可是要去大爷书房?大爷方才累了,这会正小憩,夫人还是不要去打扰了吧?” 项宜没想到谭廷竟这在这个时辰小憩,她有些奇怪。 只是她在秦焦的脸色里,莫名想起了方才从她眼前一下掠过的裙摆。 恰在下一息,书房的方向隐隐有男女说话的声音传过来。 声音不大,亦听不清说了什么,但项宜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 夜风将河边的渔火盏盏吹灭,气死风灯在船上摇晃着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光影变幻了一时。 原来是这样啊...... 项宜淡笑着半垂了眼眸,将鱼羹放到了船边的小几上,轻声说了一句。 “这鱼羹就由秦先生端给大爷吧,我就不去打扰了。” 夜风将她耳边的碎发吹起,也传来了书房里更多细细碎碎的男女言语的声音。 项宜放下鱼羹,抬手挽起耳边碎发,一息都没有过多耽误地,转身离开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47章 第 47 章 船上,秦焦愣了一时。 眼前除了那碗鱼羹,已经空空荡荡了。 项氏是听见了书房里大爷和黄家四姑娘说话的声音的,但却就这么走了。 他还以为,项氏少不得要闹腾一番...... 秦焦怔了一时,虽然惊讶,但到底省了他不少事。 他并不是同项氏过不去,只不过想好生替林大夫人办好差事,他读了一辈子书,都没能做的了官,只盼回京之后,林大夫人能看在他兢兢业业办事的份上,给他谋一份差事罢了...... 谁料,前脚项氏刚走,接着书房的门就吱呀了一声,秦焦转头看去,黄家四姑娘竟就出来了。 她从进书房到眼下走出来,拢共没有几息,只怕连话都没说上两句吧。 秦焦惊讶挑眉。 而匆忙从谭廷书房离开的黄四娘,极不自在地快步回了自己的卧房。 那张嬷嬷正等着黄四娘,可刚把人送走,就见人回来了,意外地不行。 “四娘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黄四娘烦躁地坐到了床边,她知道大伯指派了张嬷嬷陪着她,就是想要她入了谭家大爷的眼,但这种事,着实令人没脸。 方才她拿着家中兄弟的文章,去了那谭家大爷的书房,由着小厮通传进去,那谭家大爷便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甚至都没让小厮上茶,没有正经会客的意思,只问了她一句。 “黄姑娘有何事?” 她彼时还强忍着不自在,上前去按照大伯的吩咐,把兄弟们的文章递了上去,请谭家大爷提点文章。 但那谭家大爷见了,也只是点了点头,问候了一句她大伯和父亲而已。 黄四娘这般动张嬷嬷说了,张嬷嬷便拍了腿。 “姑娘也真是,虽然开始不自在些,但这不说上话了吗?就继续往下说呀?” 黄四娘本来是要强撑着自己厚着脸皮继续说的,只是她还没开口,那位谭家大爷就奇怪地看了过来。 那眼神意味明显,分明就是在看她为什么还没走? 这会回想起那眼神,她还觉得窘迫得不行。 “若我再待下去哪怕几息,那谭家大爷就要看出我们的企图了!” 被一个尚有妻室的男子看出企图,岂不是真就不要脸了? 所以她只能趁着人家还没察觉太多异常,迅速地离开了。 当下,黄四娘见那张嬷嬷还要再说,当先开了口。 “再怎么样,我们灯河黄氏也是有传承的人家,这种违背祖德、败坏名声的事情,嬷嬷还要让我去做不成?” 把名声和祖德都搬出来了,张嬷嬷就算再得了大老爷的吩咐,此刻也不好再说。 她的目的总还是要成事的,万一真惹恼了四姑娘又有什么好? 当下连忙小意劝她,“四姑娘做的是,是老奴见识短浅了,总之这一路还有些时日,不急不急......” 张嬷嬷都赔小心了,黄四娘就是不悦也不便多言了,此事暂时搁置了下来。 * 河面上的夜风吹得人泛寒。 项宜回了舱中房内,就坐在了案台前,让乔荇把她平日制印的东西拿来。 不必拿出大把的精力来照管中馈,闲暇的时候多了起来,昨日项宜刚制好了一块闲章,今日乔荇听了,便问了一句。 “夫人可是要制新章?要用什么玉石?” 项宜见她说着就把谭家大爷买的那一匣子贵重玉石拿了出来。 她止了乔荇,“用我前几日自己买的吧。” 乔荇有些惊讶,下晌的时候夫人还细细看了看大爷送来的这十块好玉,夫人在从制印之后,还没怎么用过这么好的玉料。 乔荇不由道了一句,“夫人舍不得用吗?夫人的技艺比从前已经好了太多,配得上这些玉料的。” 项宜听了浅笑了一声,垂下眼眸一时没有多言,直到乔荇将她自己买的小玉石拿了过来,才道。 “我的技艺比之真正大大家还差的太远,总还是要继续精进的,不然到了京城,做的章卖不上价,就没了正经进项了。” 乔荇在这话里,神色落了一时。 “夫人还是如此辛苦......” 项宜无所谓,凭本事吃饭总是最稳妥的。 她收拢了心思,安下心来继续磨练自己的技艺。 只是她刚将刻刀拿在手里,外面便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项宜挑了挑眉,竟看到那位大爷回了来。 谭廷理完了族里的事,便没多在书房逗留,直接回了房里。 他这边进来,就看到项宜有些意外的眼神,谭廷不晓得妻子意外什么,就见她起了身,要过来帮他换衣。 “大爷回来了。” 谭廷早就同她说过好多次了,他不用她这样伺候,当下见她走过来,刚要又提醒她不必,就察觉到她身上的三分外间的凉气。 “宜珍方才出去转了转?” 他说着,不用她动手自己解了外面的衣裳。 项宜应了一声,道是随便转转。 谭廷听了,便想到了方才的鱼羹,不由眨了眨眼,轻轻看了妻子一眼。 “那鱼羹甚是味美,是宜珍吩咐的?” 虽不是她亲自送去的,但到了晚间还能吃上如此味美的鱼羹,真让人心里暖融融的。 但他看向妻子,却见她摇了摇头。 “是建哥儿吩咐的。” 她说话的嗓音有些淡,谭廷下意识还以为是坐船疲乏了,又听她提起了谭建,倒是同她笑了一声。 “从前我总觉得谭建不思进取,今日看了黄家姑娘送过来的几篇黄氏子弟的文章,竟觉得他也不那般不中用。” 谭廷无奈地摇了摇头。 黄四娘送来请他提点的几篇文章,也都是出自宗家子弟之手,既然送到了他这里来,可见也是挑了几篇像样的,没想到竟与那不中用的弟弟用来凑数的文章差不多。 一时间,竟有些让人不知谭建到底是何水平了。 他这般坦然地说与她,项宜目光在他脸上微落了一下。 黄家人的事情,她不便评论,就低着头没有说什么。 她是素来话少的,但是若说起谭建杨蓁的事情,总还愿意说上两句,但这会竟然一言不发。 只有外间船迎着风行进在河中,掀起水浪的声音传进船舱里来,房中静默无言。 谭廷不由地多看了妻子几眼,只见她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来。 但身上还绕着外间的凉气,此时替他拿了块手巾过来,谭廷轻触及她的指尖,比平日里还要凉上许多。 他禁不住就想要将她发凉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暖一暖。 但指尖刚触及,她似没有察觉似得,转身离开了。 谭廷的手愣在了当下。 明明在船头,他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的时候,她低头避闪,脸上带着三分不自在,就像是害羞了一般。 但眼下,她就这么走开了,眼帘依旧半垂着,神色没有一丝的波动。 谭廷默了一默没有言语,见她去整理被褥,便起身走到了外面,将春笋他们叫了过来。 “是谁惹了夫人不快?”他沉着脸。 但仆从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回答出来这个问题。 谭廷皱了皱眉,回到房中见妻子已经要入睡了。 明明她同平日也没有太多差别,但谭廷怎么都觉得不太对劲。 “宜珍......” “大爷有什么吩咐?”项宜将烛灯端到了床边,听见他的声音,如常问了一句。 谭廷抿了抿嘴,走到了她身边,细细去看她的神色。 “是出了什么事吗?” 他突然这般问过来,直问得项宜怔了一阵。 项宜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只是她这里什么事都没有,一切都是寻常的该发生的事情。 她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一声。 “是大爷想多了,什么事都没有。” 她如常笑着,说什么事都没有,说完便准备就寝了。 谭廷默然,压着眉头看了妻子好几息,又想从她身上看出答案,但到底什么都没看出来。 接下来的两日,她没再似刚上船的时候,时不时去船头或者船尾吹风。 谭廷若是不回卧房,几乎见不到自己的妻子了。 他干脆让人搬了个书案到卧房里,除了要见人便也留在了卧房。 船上的卧房并不大,他就这么挤了过来,项宜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只是这天,他刚拆了封信便叫了她。 “宜珍,江西舞弊案重审了。” 话音落地,项宜腰间都挺直了起来。 谭廷就知道她心里惦记着这件事,直接将信拿给了她看。 “......东宫的意思十分明确,是当真要彻查此事,不仅责令三司会审,还将涉嫌的几各家族的官员都暂时调离,将寒门官员临时调过去审案......” 项宜看着信中的字,听着谭廷的话语,禁不住激动起来。 这是东宫在给寒门庶族机会,是不管多大的世家都无法按下去的彻查! 今日能翻查江西舞弊案,明日是不是也能重审她父亲的贪污案了?! 谭廷见她捏着信的手都有些颤抖,忍不住上前将人环在了怀中。 “岳父的事情,一直是我没看明白,待进了京,我们便想办法给岳父翻案,可好?” 项直渊当年的贪污案,是惊动了多少人的已盖棺定论的大案,如何能再提及? 项宜自己都不晓得何时才有那样的机会,或许要等到太子继位,可身后的男人竟开口说了这话。 项宜不由地转头向他看了过去,他半分玩笑的意思都没有,反而眸色坚毅地向她看了过来,和他之前的态度完全不同。 她本想说此事是项家的事情,其实与他无关,只是在这眼神里,竟一时没能说出口。 她虽然没有请他帮忙的意思,但他的好意,项宜记了下来。 这消息到了,也就意味着义兄、杨同知他们也都安然了。 接下来的事情,便要看三司会审是怎样的结果。 此案并不复杂,但是审理繁复,经历多年,而且从前还是朝堂派了钦差去审案,却都没有结果,可见世族的势力只手遮天。 如今就这么翻了出来,虽是好事,但说不好就要引发动荡。 谭廷接了信的当天,便让人给清崡和各个谭氏旁枝的聚集地传信,所有谭氏族人谨言慎行,务必不要在这个时候与寒门庶族的百姓发生冲突。 他让人传了信,又吩咐加速行船,早早北上。 之后几日,江西武鸣舞弊案被重审的事情各地都传播了开来。 或许正是闹出了世家只手遮天,连寒门唯一上升的科举都掐灭,一时间此事还没审理出来,就在寒门学子间闹得沸沸扬扬。 更有许多或许是同样郁郁不得志的寒门秀才,不知从哪里听来了消息,便将那江西舞弊案的事情,半真半假地写了出来,连平民百姓们也都人尽皆知了! 谭廷一行行船北上,这两日在岸边府县补给的时候,便能感觉到街市上喧闹混乱,暗暗有种压不下的势头。 庶族百姓本在世家之下忍气吞声地活着。 他们可以为世家做佃户,打散工,连吃饭都几多艰辛也能忍耐,可世家却连他们最后的希望都掐灭了。 没有了科举的路,他们这些人还有什么盼头? 难道世世代代只能被世家盘剥,在世家的马蹄下面做奴做仆吗? 谭家亦是有名的世族,船只停靠补给的时候,几乎能明显感觉到码头上的百姓对他们态度的变化了。 先前挤过来想要为谭氏做事的码头工极多,可这几日见到的人却都对他们横眉冷眼。 谭廷见状越发要求快速行船,早日进京。 不想越是要全速进京,越是在中途出了事。 谭氏的船撞到了山上滚下落在河中的巨石,虽然并无大碍,但必须要临时停船休整。 船停在了岸边一个叫做领水县的地方,当晚只能临时宿在此地。 领水本地并没有特别大的世族,但小世族还是有的。 大世族多半还顾及几分脸面,不会对庶族百姓太过剥削,但小世族却不一样了。 他们一行走在领水县城里,就不住听到有百姓暗暗咒骂本地冯、薛两个世族。 街上戾气颇重,吵闹声不绝于耳,谭廷一行不欲闹出事端,一直低调行事,当晚就暂住在了距离县衙不远的客栈里。 县衙附近要如常许多,众人全速行了好几日的船,在船上也都无聊极了。 谭廷见不少人想要出去转转,便道只能在这条县衙大街上走动,不许远离。 众人都晓得厉害,皆应了谭廷的话。 谭廷见妻子这几日都只在房中篆刻,并没有行船头几日的兴致,便也放下的手头的事情,要陪着她出去转转。 项宜连道不必,自己和乔荇出去转转即可,只是在男人压下的唇角里,只能应了下来。 只是刚走了没几步,清崡和京城就都来了信。 眼下这个敏感之时,谭廷不能不留意各处消息,天色本也不早了,项宜顺势请他先行回去。 谭廷闷声看了妻子一眼。 天都要黑了,他若是回去再出来,街市也该散了。 他没应她的话,寻了个附近的茶馆落座,将事情处理了再去寻她。 他既做了这个决定,项宜自然不好多说什么,当下就带着乔荇离了去。 谭廷不放心,还特特指派了一个护卫跟在她身边。 此地约莫从前学风浓厚,笔墨铺子颇有几间,但眼下看来,几件笔墨铺子都寥落了不少。 项宜替项寓挑了几块墨便罢了,转身往茶馆处去,不想远远地,竟看到了黄氏的两位姑娘。 那位陪同上京的张嬷嬷不知道同黄六娘说了什么,就让丫鬟带着黄六娘往旁处去了。 茶馆门前就只剩下了黄四娘。 谭建和杨蓁他们都不在此处,张嬷嬷将一只点心提盒递到了黄四娘手里,轻轻地向着谭廷落座的茶馆方向,推了她一把。 项宜的脚步停在了街道上。 天几乎黑透了,跟在她身边的护卫问了一句。 “夫人不回茶馆吗?” 说话间,茶馆门前的黄四娘已经提着提盒,娉婷走了进去。 张嬷嬷和秦焦一左一右都在门前。 项宜目光收了回来,转了身。 “再去旁处转转吧。” 天色越发黑了,黑幕拢着略显躁动的县城,闷闷地。 项宜又在旁处转了一时,不少铺子都打了烊。 就在她犹豫要不要回去的时候,突然一声刺破耳膜的声音如雷如闪般传了过来。 “杀人了!杀人了!” 项宜他们皆惊诧,朝着声音来处看了过去。 却看到黑幕笼罩的半边天,不知何时火光冲天,将这夜幕撕开一条巨口。 下一息,忽然一群人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直冲着项宜他们面前的县衙大街而来。 只一瞬间的工夫,慌忙奔跑的如浪人群,一下子将他们冲散了开来。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48章 第 48 章 茶馆。 谭廷看过了两封信,便借了纸笔给清崡家中,先回了一封。 刚准备回完这封信便去街上寻妻子,一抬头,看到有女子走了过来。 天色昏暗,看不清人,他还以为是妻子回来了,刚要上前才发现竟然是黄四娘。 黄四娘提着盒点心,先见着那位谭家大爷看过来的目光甚是温柔,心下刚小小跳动着,松弛了一些,不想男人定睛又看了她一眼,那温柔目光转瞬消失了。 “黄姑娘?”他只寻常疑问了一声。 黄四娘莫名就有些怕他,当下将手中点心提盒送出去的话,怎么都张不开口。 余光扫了一下张嬷嬷,那张嬷嬷不住地向她使眼色。 黄四娘无奈,把心一横刚要上前,忽然一阵骚乱的叫喊声从街道上传来。 黄四娘惊得手下一抖,而脸前的男人更是直接越过她,朝着外面看了过去。 只见方才还安宁的县衙大街上,突然冲过来一群人。 这群人奔跑极快,口中大喊着“杀人了,杀人了”,逃命般地冲了过来。 而就在他们冲过来的方向上,火光冲上云霄,不知何时半个县城都被映得如同血水一般通红。 守在茶馆外面的张嬷嬷身子笨重,没来得及避闪,一下被人撞到在了地上。 她刚要忍不住咒骂,谁想再回头一看,后面竟然还有人群奔了过来。 这次不同于方才惊叫逃命的人群,后面的人各个红着眼,青筋暴起,有文面的书生,也有布衣的壮汉,半数的人手里竟还都提着刀枪斧头。 打杀只在一瞬之间,两个跑在后面的锦衣男子,骤然被追上的人砍翻在了地。 血溅得到处都是,惊恐、尖叫接踵而至。 张嬷嬷哪里还敢再骂人,惊叫着向谭家的护卫身后跑去。 谭家的护卫也都大吃一惊,萧观就守在附近,见状再不敢有一丝耽搁,当即叫回护卫守住茶馆。 谭廷脸色一沉,担心许久的事情到底是发生了。 他们拉了一个惊慌逃窜的本地百姓,一问之下知道了这场骚乱的原因。 江西舞弊案被重审之后,各地寒门读书人都恼怒起来,为自己多年应考无门愤愤不平,还有人将一些真真假假的东西写成书报传播开来。 而这领水县本是个学风浓厚的县,因着这几年科举中第的人越来越少,连笔墨铺子都寥落起来,不少寒门读书人只能回家种地,谁想去岁严寒无法过活,连最后的田地都贱卖给了世家。 他们心里虽然有气,但世道如此,都忍耐下来,压在心中。 而这江西舞弊案里爆出来的真相,就像是一根针,就那么轻轻一挑,径直挑破了他们心里脓疮,直接击破最后的防线。 今日久试不第的寒门书生们,就聚在一起要去县衙讨个公道。 不想还没到县衙,竟恰遇上包了酒楼吃酒的本地世族冯、薛两家的人。 两方相见,三言两语就吵闹了起来。 更有一个老秀才,看到冯薛两家一个中了举人的草包也在此,上前就要同那人理论。 那人自然不是当真靠自己考来的功名,当下心虚得恼羞成怒,叫了奴仆就将那老秀才按住打了起来。 要是往日,就算有人出头,此事也会不了了之。 但今日寒门书生心里火气甚急,再见他们这些世家竟然猖狂到了这种地步,敢就这么当街打人,心里更是怒到了极点,一时间顾不了许多,全都冲了上去。 本地的世族嚣张惯了,平日里皮鞭一甩就能让这些庶族百姓缩着脖子走开,当下见他们竟敢冲来,惊叫喊人,“竟敢闹事?!都往死里打!” 没有人在此时怯场,整个酒楼完全闹了起来。 但谁都没想到,这么一动手,还真就打死了人。 正就是那老秀才,忽然被人从二楼推了下来,一下摔在大堂里,当场就摔死了过去。 冯薛两大世族的人还以为庶族们这下可要老实了,可老秀才的血直接刺红了众书生的眼。 而就在酒楼后街,恰有两个铁匠铺子,众书生手无寸铁打不过这些人,有人就冲进了铁匠铺子里。 铁匠铺里的汉子们,亦是被压迫多时的庶族百姓,当下直接将铺子的刀枪兵器俱都散了出去,呼着喊着也加入了进来。 可庶族哪里只有书生和铁匠,这一条街放眼望去,世族才有多少人,那些苟活在下面的不起眼的商贩匠人,甚至伙计奴仆,皆是庶族! 打杀就这么开始了,酒楼不知被什么人放了一把火。 那火腾得烧上了天,就像是将所有寒门庶族的人心里的火烧了起来。 世族的人终于察觉不对了,拔腿就跑,向城另一头的两大家族聚集的地方呼喊报信。 他们越是惊恐奔跑,越是将那些庶族百姓信了的火烧的旺盛。 当下,谭廷他们让拉进来的人把话说了,打杀已经到了这茶馆附近。 这街上七成的店铺都是那本地世族的铺子,这些红了眼的庶族百姓,干脆都闯进了周边的铺子里打砸洗劫。 茶馆的掌柜见状,弃了茶馆从后门逃了出去。 但谭廷一行却走不了,干脆将此地围了起来。 谭廷一边吩咐人守住茶馆,一边着人立刻去县衙击鼓报信,还厉声叫了萧观。 “快去找夫人、二爷、二夫人,还有黄家小姐!” 谭廷来之前谨慎得吩咐了又吩咐,到底还是撞上了这样的事。 或许撞上这样的骚乱,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了...... 他不安地向混乱的人群看去。宜珍就在这附近,应该会很快回来吧? ...... 杨蓁和谭建在路边买了两块本地的香糕吃,忽然听着身后一阵喧哗声。 杨蓁下意识还以为附近来了什么热闹,拉着谭建就往喧闹声跑了过去,谁想刚一过去,忽的涌了出来一大波人,而远处被火烧起来的天空,也映在了两人惊讶的脸上。 前面跑过去的人还忙于逃命,后面追来的人手里持着刀枪火把,所到之处惊喊连连。 谭廷连忙将杨蓁拉进了怀里,连忙往回赶,“快!快回去!” 谁想两人刚跑了没几步,忽然被人拦住了去路。 拦住他们的人立刻高喊了起来。 “这两人身着华服,必然是冯薛的人,快来人,莫要让他们跑了!” 说着,提起手里的刀就要冲过来,仿佛要将两人立刻砍死在街头一般。 谭建和杨蓁皆是一震,幸而皆有功夫在身,谭建一把缴了那人手里的刀,杨蓁更是一脚将人踹翻在地。 两人趁着没有更多人过来,匆忙将外面衣裳反穿,急匆匆向回跑去。 这世道,已经不管三七二十一了...... 好在刚跑了不远就遇上了谭家护卫,护着两人有惊无险地回到了茶馆。 谭廷眼见着弟弟弟媳安然回来,松了口气,只是他本以为不会走很远的妻子,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谭廷惊诧,“为什么夫人还没回来?!” 萧观已经派人去找了三回了,也没有找到项宜的影子。 倒是秦焦抿了抿嘴,没敢在此时出声。 方才他远远看见项氏了,项氏本是要回来的,但好似瞧见了张嬷嬷让黄四姑娘拿着点心进茶馆。 她没有再回来,转头走开了。 秦焦彼时意外了半晌。 原来项氏真的没有要占着大爷正妻之位的意思,和他从前以为的贪官之女,当真不同。 只是秦焦看着外面那些疯了一样的寒门书生,蓦然就想到了自己从中了举人之后,也是无论如何就中不了进士了。 可他总觉得,人在世上就得识时务,要抱上世家的腿,才能谋个一官半职...... 外面的打杀声还在继续,秦焦陷入了沉思。 谭廷又增派了多人出去找项宜。 那赵嬷嬷瞧着,小声嘀咕了一句。 “项氏夫人也是庶族,那些人不会向她动手吧,说不定此时还没回来,是同那些庶族走到一处了......” 看这领水的庶族,完全疯了,竟敢向世族下手了。 那项氏也是庶族的人,本也不该占着世族宗妇之位,那谭家大爷的妻室,还得让世家小姐来做才是。 然而她这话还没说完,谭廷冷厉的眼神就落了过来,杨蓁更是直接上前打断了她。 “闭嘴!就是因为有你们这样的人在,才逼得他们造了反!你若再敢多说我嫂子一句,我割了你的舌头!” 张嬷嬷吓得踉跄了一步,见这位忠庆伯府的姑娘手里还拿着夺来的刀,当真怕了她,连连推到了黄四娘身后。 黄四娘早就嫌弃张嬷嬷话多,当下也叫了她。 “六妹也还没回来,嬷嬷莫要再乱说话了。” 杨蓁见黄四娘训斥了那老虔婆,也就哼哼着没再多言。 反倒是张嬷嬷心思不死,又在黄四娘耳边嘀咕。 “老奴就是试一试谭家待那项氏的态度。” 杨蓁的态度自不必说了,黄四娘方才也看到了谭家大爷冷厉的眼神。 她心下落了落。 “人家到底是夫妻,总还是在意的。”她看着谭廷又连番派人去找项宜,低声道,“端看连番派人去找项氏,也知道了。” 张嬷嬷却不这么想。 “找人总还是要找的,不过是面子罢了......” 然而话音一落,黄四娘就见那谭家大爷一把拿过了护卫的佩剑,径直就往外而去。 萧观和谭建见谭廷提着剑出门,都晓得他实在耐不住,要去亲自找项宜了。 但他到底是一族宗子,谭家最紧要的人,怎么在此时能出去冒险? 两人都在劝阻,要替谭廷去找。 谭廷看着外面的人,一茬又一茬地跑过,护卫也是连番去了许多,就是不见妻子的身影。 时间越久,他心越急。 想到妻子连骑马都是刚学会的,不似弟妹那般出身行伍,有功夫在身。 她不过是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在这疯了一样的骚乱里,如何自保?! 想到这些,谭廷便心头焦得厉害,任是谁劝阻都没用,直接吩咐谭建守好此地,带着萧观就闯进了混乱的人群里。 “宜珍!宜珍!” 他连声呼喊着妻子的名字。 茶馆里的黄四娘和张嬷嬷都愣在了原地。 从方才连番派人出去寻人,便能看出一二了,眼下更是不顾自身安危出去找人,黄四娘就算再傻,也晓得这位谭家大爷,根本不似旁人说得那般,与妻子关系极差,反而根本是将他的元配妻子放在心头上。 连张嬷嬷都堵得没话说了,“啊这......” “嬷嬷还是别说话了。” 黄四娘看着远去了的谭廷的背影,神色没落了几分。 那谭家大爷是很好,比她自己的父兄都要好得多,亦让人心动。 但,他是旁人的良人。 ...... 黄六娘原本是要回去歇脚了,可张嬷嬷却说下船一次不容易,说另一边有好玩的,让她再转一转。 她脚下累了,是不想转的,但一想若是去茶馆,指不定要碰上那项氏。 这几日在船上,项氏还算规矩,没有总碰上,坏了行船的好心情。 只是黄六娘也不想同她有任何的熟络,免得回头到了京城,被其他世家的姑娘笑话。 她就顺着张嬷嬷的意思,继续转去了。 谁想这一走,竟遇上了城中骚乱。 黄六娘和丫鬟被冲散了,惊叫着相互喊着,可越喊声音却越远。 她被那些疯了一样的男人们撞得头晕眼花,险些倒在地上,只能找个角落躲起来,想等着这些奔命的狂徒跑过去,再想办法找人回去。 谁想到这些奔命狂徒走后,街道没有安静下来,反而留下来许多人,还有很多人从不知名的地方跑了出来,闯进街上的铺子乱打乱砸。 黄六娘吓坏了,可就在这时,忽然有人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 她转头看去,竟是个满脸肥油的陌生男人,那男人看她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看着她啧啧两声,就怪笑着,大力将她往巷子深处拉去。 黄六娘惊得直叫,谁想却又引来一个男子,也两眼放光地朝她扑了过来。 拉扯之间,她衣裳都被扯开了许多,钗环落了一地。 但再没有人能救她了,满街混乱,再尖叫说不定会引来更多的恶人。 那一刻,黄六娘脑袋都空白了起来。 她是世家养尊处优的小姐,再没遇上过这等事情!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飞身上前,两脚踹倒了那两个恶汉。 黄六娘转头一看,竟是谭家的护卫。 那护卫直接道,“是我家夫人让小人来救姑娘的!” “你家夫人......?” 黄六娘一愣,未及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就被护卫拉着往另一边跑去。 另一边有个窄小的门,她快速跑进去,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里等待的项宜。 “六姑娘没事吧?” 那嗓音依旧淡淡的没什么情绪,但黄六娘此时听在耳中,仿若天籁。 而一旁有人也跑上了前来,正是她与她走失的婢女。 主仆两人禁不住抱头哭了起来。 半晌黄六娘慢慢停止了哭泣,她知道自己算是死里逃生了。 而救她的人,正是她看不上的、恨不能离得远远的项氏。 黄六娘看着项宜,眼泪又止不住流了下来,她跟项宜板板正正行了一礼,再没有一丝轻视。 “黄氏六娘,多谢夫人救命之恩!” ...... 项宜和乔荇被人群冲散之后,便觉得要乱了,匆忙找了这个狭窄过道的门里,暂时避难,还顺手救了两个吓坏的孩子,和一个被撞到受伤的女子。 她们不敢出声地避身于此,幸好之后谭廷指派在她身边护卫很快找了过来。 项宜松了口气。 但他们除了女人就是孩子,护卫一人根本无法带着她们安全离开,项宜干脆吩咐暂且留在这里,等消停下来,或者谭家的人找过来再说。 不想越来越乱,本来只有冲到路上的一群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当地的百姓也趁乱上了街头,有跟着打砸的,也有顺手牵羊的,还有人盯上落单的女子。 项宜先救了黄六娘的婢女,听闻六娘可能就在附近,就让护卫出去寻找,还真就在危急关头把人找了回来。 当下,一众人避在狭窄过道里。 项宜摆了摆手,道是顺手为之,当不得救命之恩。 今日不管是黄六娘,还是黄四娘,亦或是旁的女子,项宜都没有不去救的道理。 庶族因着江西舞弊案闹出来翻身,本是好事,但闹到这种局面,便是祸乱了。 外面又是一阵打杂,有附近的店铺也被人点了火,欲付之一炬。 骚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还仿佛变得越来越厉害了。 而就在县城里的县衙,不知怎么,一直毫无动静。 这时,似乎有人想要闯空门,竟就朝着他们避身的窄门撞了过来。 过道里的人皆是一惊,项宜急忙示意众人都不要出声,却死死顶在门口。 外面的人连着撞了好几下都没有撞开,才咒骂两句暂时离开了。 门后人人脸色都难看起来,在这样下去,说不定他们连这一片避身之地都没有了。 项宜亦皱起了眉头来。 知县恐怕是指望不上了,若是有人能一力接管县衙,出兵镇压骚乱,将这祸乱压下去,就好了...... 项宜禁不住期盼地想着看不见的远处看去。 ...... “宜珍!宜珍!” 谭廷嗓子发哑,心口焦急的厉害,但来回寻了许久,也没能寻到妻子的踪迹。 她到底被冲散到了何处? 此时又是如何境地?! 谭廷找不到人,只见被砸被烧的店铺越发多了起来,谁想就在这时,他一转头竟然看到一队官兵。 那些官兵并非是前来镇压,反而护着个人佝着身子逃窜。 谭廷一下就看了个明白,眼睛都瞪了起来,直接叫了人。 “拦住那狗官的去路!把人给我押过来!” 难怪骚乱了许久,他还让人去敲了衙门前的打鼓,都没有一点官兵出动的迹象,原来那知县竟当了逃兵,此时要逃跑了! 谭廷的人手出其不意,一下就打散了护着知县逃跑的官兵,将那惊恐万状的知县抓了过来。 “你、你是何人?!” 不必谭廷开口,萧观就走上前去,亮出了清崡谭氏的身份。 清崡谭氏,是比本地的世族冯、薛大了不知多少的世族。 那知县听得一哆嗦。 “谭、谭氏?你们要做什么啊?” 他和本地的冯、薛两族牵扯颇深,眼见着暴民连世族都敢打杀,他可吓坏了,只想要跑出城去。 可他越是想跑,越跑不掉。 他只见谭氏众人拥着的高挺锦衣男子,在冷笑一声之后开了口。 “城中乱成这般,今日,就让谭某来教教你,如何做个知县!” 谭廷言罢,直接叫了人。 “把这狗官给我押回县衙!” 谭廷脸色沉到了极点,压下了眸中的焦虑。 他一时间寻不到他的宜珍了,想必她那般聪慧一定是躲了起来。 那么他要做的,便是将这骚乱一力压下去。 骚乱停了,她自然就安全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