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卿仙骨》 1. 山火 《知卿仙骨》全本免费阅读 [] 刚出二月,北安郡已经酷暑难耐,那热气并非从天上笼下来,而是从地底蒸上来的。 田壤结出锈红色的土疙瘩,犁耕不动、苗顶不开,河里的水只见蒸发,不见下雨,成群的鱼在干裸的河床上翻腾,最终被晒成鱼干。 北安郡的百姓在河边捡鱼时,不经意抬头向北望,望见北面那座山起了好大的山火,金赭色的火浪呼啸着向山下滚来。 *** 雁流筝盘坐在机关鸢上打瞌睡,直到被一阵喧嚷声惊醒。 她睁眼往机关鸢下望,望见街上挤满了仰起的脸,男男女女,提老携幼,人人都是张大了口瞪大了眼望着他们。 有人喊:“是太羲宫的道长们来了!他们是来灭山火的!” “太好了,有救了!” “神仙降世了,神仙来救苦救难了!” 喧哗声里,有人御剑飞到雁流筝身边,是她的哥哥雁濯尘。 相比起雁流筝的激动和忐忑,雁濯尘显得更加镇定,早早就展现出了作为太羲宫少宫主的从容气度。 他对雁流筝说:“我带人去灭山火,你带人疏散和安置百姓,务必保护好自己,若有意外,及时用传音令联系我。” 雁流筝已经跃跃欲试,将半个身子都探到机关鸢外,忙不迭朝雁濯尘摆手,说:“哥哥你放心去,我一定能安顿好,不会让你有后顾之忧!” 说罢便迫不及待地驭着机关鸢向城内降落。 机关鸢在贴近地面数丈高时收拢双翼,组成身体的玄铁机关迅速变换收合,只一瞬的功夫便缩成了一只麻雀大小,停在翻身跃下的雁流筝肩头。 雁流筝生得年轻貌美,观之可亲,一身紫衣飘飘如仙,从她身后又有许多御剑的年轻修士落地,护着一队比屋舍还高、仿若神物的机关车。 淳朴本分的北安郡百姓哪里见过这阵仗,都惊得目瞪口呆。有一老妪要跪下磕头,雁流筝眼疾手快将她扶住,问她道:“婆婆可知郡守大人在哪里?” 老妪颤颤往城门的方向指了指:“郡守大人……先出城了。” 雁流筝道了声糟,跑到高处风口,闻到了空气里草木燃烧的焦味儿。她远观山火,又低头望着脚下纵横如蚯蚓的干裂地隙,感知到地底正在徐徐冒烟,情知城内不能久留。 她从袖中抛出几枚铜丸,那铜丸在空中变作喇叭花的形状,将她的声音向攘攘人群中扩散。 “诸位乡亲尘友,此山火不同寻常,十分厉害,湖池城墙挡不住,再有一个时辰,滚来的热浪就能将人蒸熟,还望诸位能随我出城,到城南河谷中避火,待我等扑灭了地火再回来。” 有人却侥幸道:“神仙都到了,应该不会有事吧?” 有人舍不下家中财物:“我上个月刚盖的房子,还没娶媳妇儿,怎么能扔下!” “我祖母还在家中,她走不动……” “我家中还有刚下的猪崽子,可怎么办……” 人群嚷嚷起来,吵得雁流筝脑袋嗡嗡作响。身后有弟子烦躁地抱怨道:“都死到临头了,还这样分不清轻重,是想一起变成烤乳猪吗?” 雁流筝蹙眉回头,小声斥责那弟子:“慎言!你当这些百姓与你一样餐风饮露么?” 幸好她对此情形已有准备,叫众人都安静下来,指着身后的玄铁机括车,声音清亮: “诸位乡亲,这车里载着无忧泉的泉水,有延年益寿、除病消灾的功效,饮一口十日不渴,喝一碗百岁无忧,过会儿我们会在城南河谷中分发泉水,先到先得,先到先得啊!” 仙泉于凡人可遇不可求,一听这话,众人都躁动起来。 雁流筝继续道:“谁家有走不动的老人,太羲宫会将他们带出,猪狗牛羊若有死伤,太羲宫将按市价收买,如此这般,诸位还有什么担心?” 太羲宫出手这般阔绰,满城百姓近乎欢呼雀跃,眼见着那装载仙泉水的玄铁机括车飞到半空,往南城门的方向飞去,众人也浪涌似的追随前去。 雁流筝收了铜丸喇叭花,将弟子们分为两队,飞快说道:“一队去城中搜寻落单的人,剩下的人随我去疏散百姓,不要发生踩踏。” 弟子们齐声应是,皆御剑而起。 机关鸢再次展开,发出一声啸唳飞向高空,以铁扇做羽,双翅如轮,在城墙与街道、楼阁与矮房上掠过流云似的影子。 雁流筝一边高声疏导着逃难的百姓,一边搜寻落单的妇人和孩子,时不时低飞掠地,将他们从混乱的人群中搀扶起来。如今她的机关鸢上已经坐了两个刚出襁褓的孩子,那两个孩子吓坏了,扭着身子哭闹,将本就轻巧的机关鸢晃得开始四下斜飞,左右摇荡。 雁流筝一手驭鸢,一手按着他们,焦头烂额地喊道:“小祖宗们,别闹别闹,这里有我一个祖宗就够了!” 她踉踉跄跄飞了一段,低头瞧见一个男子的背影。 那人身着玉白色宽袖襕衫,头顶乌色儒冠,身量颀长,看背影像是凡界的年轻书生。他正沿着人流的方向,独自不紧不慢地走,既无负累,也不匆忙,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扎眼。 雁流筝心中一动,驭着机关鸢飞过去,一个利落的甩身,悬停在那人面前。 “这位公子,请你——” 话刚出口即顿住,雁流筝看清那人的脸,下意识地怔愣了一下。 老天爷啊,凡界竟有如此神清骨秀的男子! 书生似也被她吓了一跳,一双清目定在她身上,黑玉般的瞳孔微微瞪大。 见他仿佛见了仙女般惊诧的模样,雁流筝哈哈一笑,将正贴着她扭成一团的两个孩子塞进书生怀里。 她说:“劳烦你将这两个孩子带出城,交给太羲宫的人,有劳有劳,多谢多谢!” 说罢不容他拒绝,驭鸢飞往别处去了。 人群依旧熙攘如流,惊起尘土飞扬,像一群奔逐水草的牲畜,喧哗吵闹,奔往城南无忧泉水的方向。 书生走在人群里,又仿佛行在画卷外,只是缓慢地走,人群却不自主地避开三尺,没有人能撞到他,连一粒尘埃也不曾落在他衣上。 方才在雁流筝怀里又扭又蹬的两个孩子,如今被书生分别拎在手里,安静如鸡,不仅不敢再闹,险些连气也不敢喘了。 他的声音倒是温柔清和:“我长得很吓人吗?” 小孩儿惊恐瞪圆的黑眼珠里映出一张冠玉似的脸,长得并不吓人,只是双眸深若幽潭,神情虽是淡淡,却让人基于动物的本能、原始的直觉,而感到巨大的危险,想要在他面前隐匿起来。 书生笑笑,拎着他们继续往前走。 太羲宫的弟子在城南河谷外支起巨大的法障结界,阻挡北方滚来的山火热浪,在雁流筝等人的指挥下,北安郡城内数万百姓尽数撤到了结界保护的河谷中。 雁流筝尚未停落机关鸢,腰间玉牌轻震,是雁濯尘的传音令。 “流筝,你我所料不错,这并非普通山火,而是红莲业火,我在山顶发现了地隙,里面盛开着一枝业火红莲。” 2. 试探 《知卿仙骨》全本免费阅读 [] 有人甘做牺牲,纷争迎刃而解。既不必两人争一碗不肯相让,也不必担心余众效尤,毕竟傻书生只有一个,若非得他相劝,那两人都是被剖心的下场。 “真是多谢你,我实不愿为了一碗水杀死两条性命。” 雁流筝长舒了一口气,问他:“不知公子姓甚名何,家住哪里?” 书生与她隔开一步,极有礼地向她拢袖一揖,作了个俗礼,说道:“回仙客问,鄙姓季,名应玄,世居于北安郡,只是不幸遭逢变故,如今家中只剩我一人了。” 听了这话,流筝不免心生同情。 “你不必喊我仙客,我还不是什么仙,”流筝说,“我姓雁名流筝,取‘拂月流云上,弄筝九重天’之意,你若不拘,可直唤我流筝。” 她可自谦,季应玄却不能真的直呼其名。 他在心中默念那句“拂月流云上,弄筝九重天”,极为冷淡地想到,不知是拂的谁家月,占的谁家筝。 他取了一个不远不近的称呼:“雁姑娘。” 争水的事刚平息,很快又生出别的风波,数万人挤在这片河谷里,难免会有争执,太羲宫的弟子们不太懂凡间的规矩,不敢擅作主张,都来请雁流筝决断。 季应玄同她一起做了回凡界父母官,既要评判东家占了西家的地,又要管这个肚子饿、那个腿泛酸。更有甚者直接拦在雁流筝面前,跪求她帮忙算卦改命,赐给仙丹。 流筝耐心同他们解释:“我呢,只是个不成器的剑修,还没有成仙,待我何时得道飞升,你们再来求吧。” 季应玄问她:“我见雁姑娘今日纵驭鸢在天,极有气派,分明仙法高明,怎么能说自己不成器?” “什么仙法高明,糊弄外行人罢了,”雁流筝自嘲似的一笑,“真有本事的是我哥哥,他如今正在北面山上镇压山火,能御剑而行,往来自如,那才是真本事。” “原是如此。” 季应玄似安慰她,又似意有所指:“不过雁姑娘也不必妄自菲薄,你举手之力便能救一城的百姓,像我苦堕尘网,举目无亲,又屡试不第,穷困潦倒,才是真的不成器。” 流筝好奇问他:“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季应玄说:“我已无路可走,或许只能剃度出家,潦倒此生。” 说这话时,他苦笑着垂落长睫,掩住眼中的失意神色。 这样一个芝兰玉树的公子说要做个光头,好比焚琴煮鹤、明珠暗投,令流筝心中十分痛惜。突然,她心念一动,眼中蓦然生光。 她对季应玄说道:“枯坐禅哪比得过逍遥道,你与其剃度出家,不妨拜入我太羲宫门下,将来或有机缘得道成仙,你看如何?” 季应玄听了这话,面上三分惊喜七分忐忑:“难道凭我这样的钝才浊心,也可入太羲宫么?” “谁说你是浊心?你能不顾自身困窘,将仙泉水让出来,这是天生道心,你分明很好。” 雁流筝语气真诚,双眸亮如星河,一绺细发掠过她俏挺的鼻尖,她下意识怂了怂鼻子,露出了一个十分生动,惹人生怜的表情。 季应玄垂目笑了笑:“多谢雁姑娘引荐。” 雁濯尘镇压完红莲业火,赶到南河谷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硌眼的场景。 他那不谙世事的妹妹正同一个凡尘男子坐在一棵倒落的树干上,言笑晏晏地说着什么,她眉眼弯弯的样子,将这浓沉的夜色、疏落的野地,都映衬得温柔明亮起来。 雁濯尘收起剑,缓步向他们走近。 季应玄声音微顿,却未回头,仍继续同雁流筝说道:“……虽然墨族的机括能以凡人之术与仙道比肩,但他们既不修仙,也不出仕,世世代代安贫守拙,钻研机括术。那时我不懂事,坏了他们的规矩,利用从墨族学到的机关,帮闻阳郡的百姓抵御山洪,族长知道后很生气,他们要处死我,我伺机逃下山,隐姓埋名,再不敢回去。” 雁流筝听得认真,并未发觉雁濯尘已经走到了身后。 她惊异道:“这么说,季公子还精通机括术?” 季应玄低叹道:“略懂一些,可惜无用武之地。” “那你瞧我的这只机关鸢如何?”流筝指着缩成麻雀停在肩头的机关鸢问他。 季应玄说:“能变换体积的玄铁十分难得,机关鸢的设计者极有巧思,可惜止步于雀形,竟不能再变小了。” “你的意思是,机关鸢还能再改进吗?” “我有这种直觉,只是还从未尝试过……” “没关系,等你到了太羲宫——” “流筝!” 一道清冷低沉的声音打断了她,流筝蓦然转头,惊喜地起身朝雁濯尘跑过去。 “哥哥!你总算是回来了,怎么样,有没有受伤?累不累?” “我没事,别担心。” 雁濯尘拍了拍流筝的肩膀,目光越过她,落在起身朝他执揖礼的季应玄身上。 “他是谁?” 流筝抢在季应玄之前介绍道:“这位季公子是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哥哥,我想把他带回太羲宫,请他给我改进机关鸢,怎么样?” “懂机括术的凡人吗?”雁濯尘凤眼微眯,精锐的目光漫不经心地将季应玄从头扫到尾。 季应玄微微颔首,姿态谦和,任他打量。在雁濯尘看来,他的模样有些太出挑了,芝兰玉树,骨丰肉匀,不像是凡人,倒像是山林精怪化了形。 竟敢在流筝身上打主意…… 雁流筝挽过雁濯尘的手臂,挟着他走到一旁,将今夜的情形讲给他听,告诉他季应玄如何舍出自己的仙泉水,帮她解了两难选择,又同她一道安抚城民,任劳任怨。 雁濯尘听罢似笑非笑:“你不怕他装模作样骗你吗?” 流筝扬眉道:“有哥哥在呢,我谁也不怕。” 雁濯尘唤来两个弟子,低声吩咐了几句,又转头对雁流筝说道:“那凡人的事过会儿再说,眼下业火已灭,火浪平息,北安郡内已经安全,流筝,你带人引导百姓们回城吧。” 流筝点头:“我这就去。” 停在肩上的机关鸢展开双翼,发出一声尖啸,载着雁流筝乘风而去。 引导百姓归城比诱使他们出城容易许多,听说山火已灭,北安郡的气候不出半个月就能恢复正常,人们欢呼雀跃,额手称庆。 季应玄站在人群外,静静地看着雁流筝。 此时夜色已尽,星辰尽隐,东方一线天光如鱼白,轻笼在她身上。 浮光潋滟,云纱飘飘。 她生得倾城之姿,行止亲切温柔,既解了北安郡的生死大难,又赠众人以仙泉,如今北安郡的百姓视她为应当敬拜的神女。数万人向她俯跪致谢,感激涕零,高呼道:“太羲神女法力无边,香火永继!” 流筝既好笑又无奈,面上微红,连声请他们起身归城。 百姓们一面排队往城内走,一面向她招手,请她收些作为答谢的供奉。有人拿出金银财宝,有人捧上瓜果酒肴,贫穷的老妪固执地要将家中唯一的下蛋母鸡送给她,母鸡也很主动很 3. 莲花 《知卿仙骨》全本免费阅读 [] 季应玄在装晕中被搬上机关鸢,带到了位于止善山上的太羲宫里。 雁流筝着人将他安顿在客院,风风火火请医修来给他看诊,得知他没有生命之危后,松了口气,转身向宫主复命去了。 她一走,季应玄就睁开了眼,挑开青帐,揽衣起身。 他脸色犹白,却不见之前的虚弱,蹙眉将四下打量一番,眼神轻而利,似有许多不耐烦,与昨夜的温润之态已是大相径庭。 他站在屋内抬起手,修长如玉的五指微微拢起,掌心里生出金赭色的光,慢慢凝成了一支莲花的模样。 那莲花色如金赭,通体是艳红的火焰,灼灼摇曳,映得整个房间红光大盛,如泼了一层流动的血。他的脸也被莲火照得明暗不定,秀目半阖,薄唇殷红,显得靡艳而妖异。 这是业火红莲,是雁濯尘竭一夜之力才毁掉一朵的灭世之花。 那莲花在季应玄手中显得分外乖觉,随着他落下掌心而浮至半空,花瓣颤颤似向他颔首。 季应玄启唇道:“帮我盯好太羲宫各处,尤其是雁濯尘兄妹。” 莲花散作十数片花瓣,飞出窗去,季应玄念了道诀,只见红光倏然而过,人已消失在原地。 北安郡,郡守府。 紧闭的郡守府门前被路过的百姓泼满了粪水,人人都当张郡守在山火来临时已弃民而逃,却不知此时的郡守府内是怎样一副地狱般的景象。 一根麻绳搭梁过,张郡守夫妇被麻绳两端吊在空中,他们身下是滚沸的油锅。 油星子噼啪乱炸,落在他们脸上,遍处开花,他们却只敢发出细碎的□□,不敢大声求救,害怕惹怒了那两个看守的夜叉。 真的是夜叉,额生犄角,满头红发,正在分食一只偷来的活鸡。 细看他们的模样,还有些熟悉,正是昨夜在南河谷人群中闹事,佯装争一碗仙泉水的那两位。 两位如今亲如兄弟,嘴上沾满鸡毛,忽见面前红光一闪,凭空现出一人,两人连滚带爬地迎上去,只觉一阵罡风扫过,竟是一人挨了一个耳光。 “莲主恕罪,莲主恕罪……”两人肿着脸,迭声告饶。 季应玄睨着他俩:“怎么,莲境里饿坏你们了?” “没有,是小的们嘴馋,再也不敢了。” 两人心里叫苦不迭。莲境里除了花就是火,哪有什么吃食,好容易跟着到人间来,满眼都是活蹦乱跳的生灵,他们没逮个人来吃已经很克制了。 季应玄知道他们心里抱怨,冷笑道:“昨天夜里见了雁濯尘就跑,连我也不顾了,这会儿就不怕被太羲宫逮住,拿你们祭剑吗?” 夜叉磕头讨饶:“莲主饶命啊,小的不比莲主法力高深,要是被那观澜剑一照,会当场显形的!” 还敢提观澜剑。 季应玄给了他们一脚,将他们踹开:“滚吧。” 他抖了抖袖袍,推开了关押张郡守夫妇的那扇门,望向被吊悬在油锅上的张郡守夫妇,语调从容含笑: “舅舅,舅娘,多年不见,可还认得我吗?” 俩夜叉刚从地上爬起来,便听见屋里传来一阵下油锅似的惨叫声。 *** “张郡守从前是个衙役,因他妹妹会些道术,为当朝宰相除了病根,他也跟着一路高升,坐到了北安郡郡守的位子,后来他妹妹死了,留下一个外甥交予张郡守抚养。” 太羲宫观世阁里,雁濯尘正与父亲雁长徵相对而坐,向他禀报此次北安郡灭山火的事情,说到最后,他提起了消失不见的张郡守。 雁长徵听罢沉吟片刻:“张郡守的外甥,就是当年那个孩子吗?” 雁濯尘点头,低低说了声是。 “真是造孽啊……”雁长徵叹息,“普通人哪有本事让一郡太守在众人眼皮底下消失不见,濯尘,你觉得,会不会是那孩子回来报仇了?” 雁濯尘蓦然蹙眉,从牙关里咬出几个字:“绝不可能。” 面前小案上的茶水被微风吹起琥珀色的觳纹,随风传来女郎清亮的笑声,雁濯尘转头去看,见与观世阁一湖之隔的临水亭里,流筝正缠着母亲,与她讲昨日在北安郡的有趣经历。 她那样开心,高兴,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受众生朝拜时,像一轮被高高捧起的明月。 “不可能是他,当年我也在场,亲眼见着张郡守将那孩子剖心剥骨。” 雁濯尘抿了口茶,润了润紧绷的喉咙。 “一个人被剖了心脏剥了剑骨,怎么可能还活着,何况他的尸首被抛下了无极崖,万仞高崖,深不见底,只有粉身碎骨的下场……他绝不可能活着。” 绝不可能……他也绝不允许。 “濯尘,你太紧张了。” 雁长徵抬手为他添茶,将他从茫然的思绪中拉回来。 他说:“凡人本就命比纸薄,能有益于流筝,那是他的造化。昨日北安郡一场山火,若非你与流筝前往相救,只怕要死一城的人,杀一人以存天下,此大义也,就算在天下人面前,你也说得过去。” 略一停顿,又说道:“何况当时并非你动的手,以利换命,这是他们凡人惯常的做法,就算那孩子变成复仇的厉鬼,只须找张郡守便是,找不到你身上,更找不到流筝身上。” 这一席安慰的话,令雁濯尘的心情和缓了许多。 半晌,他沉声保证道:“父亲放心,我会尽早找到张郡守的下落,不会让流筝知道这件事。” “什么好事不让我知道?” 一道清泠泠含着笑的声音在耳畔炸响,雁濯尘一惊,碰倒了手边的茶盏。 雁流筝从半空飘进观世阁中,手里抓着一只轻薄的玄铁风筝,是她娘刚送给她的,落地一收,变成了一枚小巧的指环,既方便又漂亮。 雁长徵轻声斥她道:“你能不能好好走楼梯,我与你兄长说话呢,岂有你在一旁偷听的道理。” “我才没偷听你们说话,不过猜也猜得到,无非说些无聊的宫务,或者又在背地里告我的小状,才不敢叫我听见,是不是呀哥哥?” 雁濯尘拾起帕子将碰翻的茶水擦干净,面不改色道:“我正与父亲交代你从北安郡带回来的那个野男人。” “什么野男人,你别胡说,人家有名有姓。” 流筝跺了跺脚:“何况我请他上山是有正经事!” 雁长徵闻言蹙眉:“流筝带了个男人回来?” 雁濯尘重新添茶,简单将昨日的情形交代了一番,说到最后叹了口气:“我不过试他一试,看他是否别有居心,怕他故意在流筝面前藏拙,流筝就与我生急,回来时赌气了一路也不肯理我。” 流筝道:“我这不是理你了么?你果然是来告状的。” 雁濯尘说:“你只是来炫耀娘给你的新宝贝。” “才不是!” 兄妹俩三言两语吵闹一番,悄无声息将这一茬揭了过去,宫主夫人端着两碗银耳雪梨汤走进来,流筝手快,抢走了雁濯尘那份,恶狠狠喝了一口,鼓着腮帮子冲他挑眉。 雁濯尘失笑,只好端起手边茶盏。 观世阁内言笑晏晏,阁外桃花正盛,灼灼纷飞,没有人注意到,在零落的桃花瓣里,有金赭色的莲花花瓣从中闪过。 这幅场景被业火红莲照见,重现在季应玄面前 4.剑骨 《知卿仙骨》全本免费阅读 [] 雁流筝说她自出生时便天生弱质。 她迎风咳血,动辄生病,太羲宫里的医修断言她很难成人。 为了给她治病,爹娘险些愁白了头发,哥哥更是不辞辛苦出宫游历,遍访危山险水,寻找海上仙方与珍稀灵药,喂饭一样全都塞给她。 “十岁那年,我真是差一点就病死了。” 雁流筝后怕似的叹了口气,转而又笑起来,双眼弯弯,梨涡隐现,被阳光映得如玉莹莹。 “幸得天命眷顾,哥哥恰巧寻到了万年参,虽然治病的过程很是折磨,但我的病确实全好了,整个人像脱胎换骨了一样。” 万年参……季应玄的表情有些微妙。 流筝自以为猜到了他的心思,安慰他道:“季公子不必忧心,我哥他将你打成这样,我肯定会负责到底,我们太羲宫也是堂堂正正的仙门,绝不会做仗势欺人的事。” 季应玄简直要听笑了。 原来太羲宫是堂堂正正的仙门么。 他怕自己再听下去,真的会忍不住对雁流筝动手,借口头疼发晕,说想休息一会儿。 “那我不打扰你了,晚些时候请人送些吃食给你,你喜欢吃什么?” 季应玄说他不挑,流筝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望着她轻雀般欢跃着离去的背影,季应玄面上温和恭谨的神色渐渐冷下来。 昨天他在北安郡向他舅舅张郡守逼问剑骨的下落时,张郡守难以忍耐被剥皮断骨的疼痛,颤颤交代了一个名字。 太羲宫少宫主,雁濯尘。 十年前他离开太羲宫,四处寻访的根本不是什么灵丹妙药,而是能替换给雁流筝的剑骨。 他用术法盗取当年朝廷科举取士的题目,以此作为交换,诱使张郡守在自己外甥的茶水中撒下符药,然后趁着他意识清醒却无力反抗时,用一柄生了锈的屠羊刀,活生生剖开了他的后颈,夺走了他的剑骨。 那是血淋淋从人身上剥离的剑骨,可是雁流筝刚刚说什么……万年参。 轻轻巧巧地将这桩罪孽,变成了一块腐烂的木头。 太羲宫众星捧月、受尽宠爱的大小姐,如今正占用着原本属于他的剑骨,却装作对此事一无所知,逼真得仿佛将她自己也骗过去了。 可惜他尚未逼问出取回剑骨的方法,张郡守便畏罪自尽,否则他今日便能取回剑骨,然后一把火烧了太羲宫,何必再与她惺惺作态,虚与委蛇。 *** 流筝不知道季应玄的口味,便挑了些自己喜欢吃的,着人送去了客院。 送吃食的管事见了季应玄的模样,心中大觉不妥,连夜报与雁宫主与宫主夫人知晓,于是第二天早晨,季应玄被请到了观世阁里。 他一走进去,就有十几双探询的目光钉在他身上。 坐在上首的是雁长徵和其夫人,雁濯尘站在他们身侧,两边分列着八个年纪不同的男子,都是雁长徵的门下弟子,雁流筝的师兄们。 雁家人的相貌都极出挑,雁长徵与其夫人已有二百多岁,因修道之故,瞧着只有凡人三十岁的年纪,雁濯尘虽是二十岁的模样,实际上也有一百多岁,只有雁流筝年纪最小,芳龄不到二十,却集全家之所长,眉目端正明艳,气质温柔可亲,是全师门护在掌心里的明珠,捧在天穹上的明月。 所以雁流筝从凡界带回一个姿容标致的年轻男人,众人对这件事的态度都很微妙,尤其是一众师兄,打量季应玄的眼神既鄙夷不屑,又如临大敌。 季应玄态度从容,恭谨平和地同众人见礼,没人说话,雁长徵身后的珐琅掐丝屏风边却突然探出一个头,是雁流筝。 她对着这派肃穆的场景笑出声,春风似的,照得这屋里也亮堂了几分。 “你别害羞,”雁流筝对季应玄说,“我爹是太羲宫的宫主,他想看看你的资质,说不定能收你做徒弟。” 雁长徵蹙眉轻斥她:“说了不许你过来,怎么又偷听。” 流筝小声道:“我怕你们欺负他。” 雁濯尘脸上没什么表情,众师兄听了都十分嫉愤,愈发瞧这凡界小白脸儿不顺眼。 雁长徵让流筝回避,流筝却一把搂住了她娘的胳膊,钻在她娘怀里,有恃无恐地朝雁长徵眨眨眼。宫主夫人忍俊不禁,摸了摸她的头发,这是允许她留下的意思,雁长徵不好说什么,转头去看季应玄,心里叹了口气。 本想给他些为难,逼他离开太羲宫,如今当着流筝的面,却不好做的太过了。 他问季应玄:“你如今多大年纪,从师何人,修的是什么道?” 季应玄的目光从流筝身上收回,垂目温声道:“小生今年二十有三,因天资拙钝,又缺少机缘,所以红尘里虚度半生,只学了些工匠手艺,没有从什么师,也不曾修什么道。” 雁长徵问:“这么说,你没有剑骨?” 季应玄垂落的目光里陡然有一瞬的冷意,语气却是轻淡自愧:“没有。” “这就难办了,我太羲宫是剑修门派,你若没有剑骨,炼不出本命剑,入不了逍遥道,只学些花架子的招式有何意义。” 雁长徵顿了顿,朝站在最末首的年轻弟子说道:“子雍,你同他过两招吧。” 子雍早已跃跃欲试,闻言祭出了自己的命剑,季应玄却只得了一把桃木剑。 流筝小声说这有点欺负人,雁长徵说道:“凡界兵器在剑修的命剑面前不堪一击,他既没有剑骨,炼不出自己的命剑,给他铁剑也好,木剑也罢,又有何分别?” 确实没有分别。 季应玄有些不耐烦这没完没了的试探,望着对面持剑的子雍,正在考虑是接受羞辱,还是直接将他的命剑捏碎。 正欲出手之际,却听流筝颇有些不服气地说道:“没有命剑又如何,我也没有自己的命剑,师兄们未必打得过我。” 她说她没有自己的命剑? 季应玄微怔,这一犹豫的功夫,子雍持剑逼到了面前。 他平日里最黏流筝,醋意最大,又年轻气盛,是以这一剑招式凌厉,毫不顾忌对方是个没有命剑的凡人。 季应玄克制住了反击的念头,只作势持剑格挡,桃木剑迎锋折断,他仓促后退,还是被没有收敛的剑风扫到。 发冠碎裂,乌发散落,几截断发落在地上。 季应玄抬手碰了碰眼角,摸到了新鲜的血痕。 “子雍!”流筝蹙眉喊了一声,她正要起身上前,却被宫主夫人轻轻按住。 宫主夫人和气温婉,启声说道:“子雍,寻常比试,你锋芒太过了。” 子雍见伤了人,讪讪收了命剑:“我怎知他如此不堪一击……师娘,师姐,我错了。” 雁长徵说:“此事不能全怪子雍,季公子虽然求道心炽,却实在不适合入我太羲宫门下,季公子,你觉得呢?” 季应玄将断落的发丝和玉冠碎片拾起,脸上淡淡的,并没有众人意料中的羞愤表情。 他说道:“太羲宫以才取人,我这样的天资,本不该妄生非分之想,只是承雁姑娘高看,所以忝颜一试,如今这个结果,我当然心服口服。” 他看了雁流筝一眼,似含落寞,似是豁达,配合他如今这副狼狈却不难看的模样,实在是叫人心生不平。 他说:“只是我答应了雁姑娘帮她改进机关鸢,以报答她高看之恩,等此事完成,我便离开太羲宫,不再叨扰。” 流筝抿着嘴唇不说话,看样子是有些不高兴了,只是她娘的手搭在她手背上,她便没有说什么。 这个结果,算是令众人都满意。 *** 一朵业火红莲悄无声息穿过太羲宫的结界,飞往周坨山。 周坨山里,墨族少主墨问津正手持一把精巧锋利的精钢锛,专心雕刻一块手心大小的圆木盘。趁着他抬头擦汗的功夫,红莲挤到他面前,莲蕊中的火苗险些舔上他手心的半成品,吓得墨问津猛得后退了一步。 红莲轻转,化作一面铜镜模样,镜子中出现了季应玄的脸。 “莲主大人,您可真是……” 墨问津心有余悸地捂着自己的半成品宝贝,正要抱怨几句,忽然看见了他眼下那抹 5.警告 《知卿仙骨》全本免费阅读 [] 流筝心中颇有些愧疚。 带季应玄回太羲宫,请父亲收他为徒,皆是因为想要帮他,结果却弄得一团糟,令他伤上加伤。 “虽是剑风所伤,但命剑毕竟是灵器,你这脸,须好好涂几天药。” 细长如红线的伤口落在这样一张白玉面上,着实令人心疼。 季应玄握着她赠与的药瓶,目光落在身侧的铜镜上。 铜镜质地一般,蒙茸茸的镜面像覆了一层霜,却依然可见他干净利落的轮廓,高挺的鼻梁,纤长的睫毛落下,遮住晦暗不明的眼神。 一向有人说他生得好,听在季应玄耳中,与说他道法高明并无什么区别,都不是他想要的东西。 他最想要的,是自己的剑骨。 如果能抛砖引玉,取回剑骨,他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收回目光,季应玄态度温和地说道:“多谢雁姑娘,我这样没用,辜负你的期望,让你在旁人面前失了面子,还要劳你来给我送药,心中十分难安。” 雁流筝道:“这样的话不必说了,否则我该先向你道歉,咱们揖来揖去的,岂不是很滑稽?” 想象那副场景,很好笑似的,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季应玄也随她笑了笑,他说已经对如何改进机关鸢有了灵感,这几日就可以动手改造。 “如果能改造好,机关鸢可以缩成弹丸大小,或收在囊中,或系在腰上,比现在方便许多。只是如何减轻它的重量,仍需要翻阅典籍,寻找一些稀有的材料,不知雁姑娘可否请人来帮忙?” 这事却叫雁流筝有些为难。她的机括灵器都是她娘给她做的,她总不能叫她娘来给季应玄打下手,她爹可不好得罪。 她说道:“恐怕只能我来帮你了。” 季应玄眉心微不可察地轻蹙,想起了墨问津戏谑的断言。 雁流筝又想到自己并非时时有空闲,从绣囊中掏出一枚玉令牌交给他。那玉令牌是罕见的天然紫玉,雕刻成一只狸猫的模样,触手温润凉腻。 她说:“这是我的灵符,你带着它,就能不被结界阻碍,在太羲宫大部分地方行走,倘若需要什么材料,可到玲珑阁去寻春师傅,报我的名字,他会拿给你的。” 季应玄要找取回剑骨的方法,此物倒是能帮上大忙,他接过玉令牌,道了声谢。 见他一副神思重重的模样,雁流筝安慰他道:“你帮我改进机关鸢,也是坏了墨族的规矩,你放心,我不会眼睁睁看你被赶下山,被墨族的人追杀。” 季应玄道:“我继续留在太羲宫,岂不成了毫无用处的废人?” “你怎会毫无用处。” 雁流筝想了想,说道:“其实我的资质同你差不多,炼不成自己的命剑,没办法与师门里的兄弟姐妹一起修习剑术,但我尚能做灵修或符修,你若留在太羲宫,可以陪我一道修习旁的法门,再不济,你身负机括术,总能派上用场。” 她如此热情地挽留他,叫季应玄耳边又响起了墨问津说的话。 她这样子,明显是喜欢上了你…… 说不清心里是恼恨多些还是庆幸多些,季应玄暂且一应按下,状若无意地问出一个昨天就想问的问题。 “听说雁宫主与夫人都是天下有名的剑修,雁姑娘竟然没有炼出命剑么?” “这个……” 流筝正想着该怎么解释,有人穿过客院,推开了正堂的门。 来人是雁濯尘,他看到堂屋八仙桌旁一坐一立的两个人,缓缓蹙起了眉。 他问雁流筝:“妹妹,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给季公子送药,否则你们谁还管他死活。” 雁流筝想起昨天在观世阁里,父亲对季应玄不近人情的为难,而雁濯尘冷漠旁观,竟然一句话也没说。 他明明答应过要为季公子说情,又骗她! 这样想着,流筝便有些不高兴了:“你问我怎么在这儿,我还想问哥哥你来做什么,门也不敲,岂是待客之礼?” 季应玄被她挡在身后,适时地咳嗽了几声,声音显得很虚弱:“莫非少宫主又是来试我的么……可否等我养好伤再说?” “他敢。”流筝瞪了雁濯尘一眼。 雁濯尘甫一进门,挨了流筝劈头盖脸一顿奚落,真是又无奈又好笑。他的目光轻飘飘刮过季应玄,落在雁流筝身上,显出温和宠溺的意味。 “昨天的事是我食言,我同你赔礼道歉,行不行啊,好妹妹?” 流筝低低哼了一声:“受伤的又不是我,你应该同他道歉。” “你说得对,我来客院,正是为了此事,”雁濯尘说,“不过看到了你,倒又想起另一件事,说出来能叫你高兴些。” 流筝好奇地望着他。 “祝锦行来了。” 便见她眉毛轻轻扬起,瞬间展颐,眼中如繁星乍现,明灯盈盈。 声音里也带着笑:“真的?他在哪里?” “方才同爹娘简单见过礼,如今已在迎仙院安置,他此次来是为了……” 话音未落,流筝已转身往外跑去,浅紫色的云纱飘逸如晨雾,带起一阵悦人的降真花的香气。 她走得那样急,只匆匆对季应玄道了一句:“好好休息!” 季应玄望她出门去,提起八仙桌上的茶壶给自己续水,又挑了个杯子,问雁濯尘喝不喝。 雁濯尘却连坐也不肯坐。 他开门见山地说道:“我来是警告你,不要对流筝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流筝是太羲宫的明珠,须得仙门名派的公子才能与她比肩,伴她长久。而你只是一介俗庸的凡人,只配做她脚下的蝼蚁,若敢妄生僭越之心,我太羲宫的剑,可就不止伤在你眼下了。” 季应玄捏着茶杯,咳了两声,似是受了惊。 “何况流筝待你好,未必就是高看你一眼,她每回下山,都要捡些阿猫阿狗回来,这是她爱热闹,爱心软的缘故。” 雁濯尘盯着他的神色,继续说道:“她已心有所属,方才你也该看出来了,你若是个聪明人,我劝你早日离开太羲宫,毕竟凡人命如蜉蝣,容华瞬逝,何必浪费在不可能的人身上。” 这一番话夹枪带棒,恩威并施,换做旁人,早该放下执念,就此离去。 可季应玄却只是咳,作出一副不胜虚弱的模样,仿佛遭了极大的误解和冤枉。 咳了半天后,轻飘飘道出一句:“受教了。” 雁濯尘冷冷丢下句“好自为之”后,也离开了客院。 *** 迎仙院是太羲宫最豪华的宫苑,雕梁画栋,山环水绕,毗邻观世阁与飞天镜瀑,有七十二童子与婢女可供差使,是太羲宫用来接待贵客的地方。 祝锦行是符修门派之首听危楼的嫡长公子,当然算得上贵客。 流筝找来时,正碰上一径彩衣婢女捧着盘盘珍馐往里走,见了流筝,停下行礼:“大小姐仙安。” “你们也安呀,快起来吧。”流筝神采飞扬地望了眼锦盘:“是送去给祝哥哥吧,他在哪儿?正好给我带个路。” 流筝与她们一同来到后苑,此时已近傍晚,金灿灿的斜阳被怒放的桃花层层筛过,仿佛铺洒满地流金。 烁烁辉光里,一紫衣男子负手站在花亭中,袖揽清风。 “祝哥哥!” 流筝清亮的声音随风扬起,花亭中的人闻声转头,流筝这才发现,除了祝锦行外,花亭中另有一女子,看见她走近,似笑似讽地瞥开了眼。 姜盈罗,她为何会在这儿? 这是太羲 6.讨好 《知卿仙骨》全本免费阅读 [] 客院里,季应玄姿态安闲地靠在斜榻上,将流筝送给他的药瓶不住地抛向半空,又拢掌接住。他的手指修长,骨节也生得漂亮,转着那两寸高的薄胎小瓷瓶,仿佛随时能将其成粉末。 看罢莲花照见的雁流筝与祝锦行卿卿我我那一幕,墨问津觉得,莲主大人真正想捏碎的,其实是他的头。 “你方才说什么,她喜欢我?”季应玄声音淡淡。 墨问津长长地“呃”了一声,勉强解释道:“女人心,海底针,保不准她个个都喜欢……” “是吗。” 季应玄抬手,墨问津以为以为要挨削,猛得向后跳了一步,然后才反应过来隔着红莲镜,莲主的巴掌打不到他脸上。 胆子便又大了些,出主意道:“其实莲主您未必比不过祝公子,他只是送了几张破符纸,您可以送些别的,将这一局扳回来。” 季应玄说:“我为什么要送她东西,我是来报仇的,不是来争宠的。” 墨问津讪讪:“那倒也是。” 季应玄挥袖收拢监视雁流筝的红莲花瓣,仰在斜榻上阖起双目,不说话,只是眉心若有若无地蹙起。 墨问津以为他要休息,正欲拔脚开溜,忽然又被叫住。 “雁家人一贯狠辣无情,竟然养出这样天真多情的女儿。” “啊?”墨问津有些摸不着头脑。 “取回剑骨的事不宜久拖,若雁流筝是个捷径,确实应该从她身上下手一试。” 也不知他是在向墨问津解释,还是在说服自己。半晌,他抬目看向墨问津,语气散漫又理所当然:“我看你方才又在做什么机括,正好拿给我,去送雁流筝。” 墨问津霎时如晴天霹雳,紧紧捂住怀里的半成品:“这个不行,这个一点也不好玩,莲主大人您另寻——” “三天,做好给我送过来。” 季应玄说罢便挥袖收起莲花镜,空留墨问津在千里之外的闻阳山里哀嚎。 *** 自从祝锦行来到太羲宫后,季应玄已经三天没有见到雁流筝了。 除了送些吃食,没有人管他。 大概在旁人眼里,他这样的凡人,与大小姐捡上山的阿猫阿狗真的没有区别,平常别饿死别弄丢,等大小姐想起时逗弄一番,便是他的造化。 太羲宫越是娇宠雁流筝,越是显出他们对别人的傲慢。 她不来,季应玄倒也自在,有时回掣雷城去处理些琐事,有时佩着她借予的紫玉灵符,在太羲宫各处走动探查。除了承载太羲伏火阵的止善高塔等重地进不得之外,能去的地方倒真不少,只是他细细查了个遍,也没找到与当年剑骨之事有关的记载。 十年,足够他们将一切证据抹平。看来雁流筝竟成了唯一的下手之处。 季应玄决定在雁流筝面前露一露脸。 红莲照见雁流筝在后山水崖下,季应玄慢悠悠寻过去,在瀑布旁的竹林里看见了她。 数丈外水瀑击石如碎玉,清寒的水汽将竹林洗得格外青翠,在这夺目的翠绿中,一袭浅紫色的衣影翻转腾挪,时有破风声扫过竹林。 季应玄从旁看了一会儿,颇有些惊讶,垂目掩住眼中讥讽之色。 雁流筝竟然在偷偷练剑。 她没有命剑,手中握着一把粗糙的桃木剑,像是她自己偷偷做的。 雁流筝看见季应玄,也被他吓了一跳,收起木剑,乌亮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待喘息定后开口问他:“季公子,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季应玄说道:“我已将机关鸢改好,这几日总不见雁姑娘来寻我,实在清闲,就想找个地方试飞一下,听说后山这边人比较少,就过来瞧瞧,打扰雁姑娘练剑,实非有意。” 流筝颇有些惊讶:“你竟这么快就改好了?” 季应玄摊开掌心,其上躺着一枚玄铁色的圆球,球身遍布机关契合的纹路,瞧着像花纹繁复的别致宫铃。 “雁姑娘要试试吗?” 他眉眼温和含笑,被水汽竹风涤过,更显风清神逸,如濯濯春柳、芝兰在野。 流筝望着他怔愣,回过神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从他手中接过圆球。 这只机关鸢是用机括术制成的,但其中也注入了些许灵力,来减轻它收缩成球后的重量。流筝念出开启机关鸢的咒语,将其往空中一抛,只听一声啸唳,机关鸢陡然展翅。 季应玄不仅改进了机关鸢收缩后的体积,且根据墨问津的建议,加固了鸢身的支撑,使其在空中飞翔时不会再轻易摇晃。 雁流筝跃上机关鸢,掌控着它向远天飞去,在空中打了个盘旋后又飞回来,俯冲至季应玄所在的竹林空地。 季应玄让出一步,雁流筝却没有翻身跃下,反向他伸出了手:“走呀,一起去兜一圈!” 逆着光,她的神情看不分明,唯有一双眼睛却格外清晰,透着澈然而明亮的光。 季应玄心中淡淡嗤然,他起念即可凌空,要飞到天上,从不必借助凡器。 然而回过神时,他人已经在机关鸢上了。 流筝结跏趺坐在前,季应玄踞坐在后,狭小的鸢身上,两人之间距离很近。 高风流云从脸侧擦过,流筝的长发也被风吹起,飘在季应玄脸上,他蹙眉将脸侧向一旁,颈侧却依然能感受到她柔软的发丝,嗅到她发间淡淡的降真花的香气。 感觉到他紧绷的气息,流筝微微侧首,极善解人意道:“第一次飞到天上难免有些害怕,你可以握住我的袖子。” 季应玄当然不会这样做,只淡淡道了句谢。 流筝却当他是害羞,主动背过一只胳膊抓住了他的手,不待季应玄挣开,高声道:“抓稳了,咱们去无忧泉遛一遛!” 机关鸢离了后山水崖,仰面朝山峰之上飞去,眼前的景物由山林渐次变成了雪峰,刮在面上的风也变得冷厉,夹杂着细细的雪霰。 季应玄对山景不感兴趣,他垂着眼,目光落在雁流筝冻得指节泛红的手上。 因为娇生惯养之故,又不常握剑,她的手显得纤细柔润,掌心里几乎连茧子也摸不到,被冷厉的山风刮过,显出红酥不胜之态。 她觉得冷,却没有松开他。 季应玄看了一会儿,回过神后,蹙眉将手抽了回来。 流筝没有在意,透过冷白色的云雾,指着远处的高峰说道:“看,无忧泉就在那里!” 机关鸢迎着漫空雪霰冲上山峰,在一处背风的平地上落脚,缩成弹丸大小落回流筝手里。 流筝十分满意:“这下带着它方便多了,飞在半空时也比从前更稳,季公子果然是得了墨族的真传,他们竟然想杀你,怎么舍得。” 季应玄拂去衣上的霰雪,眉目温和:“雁姑娘过誉了。” 他们正落脚在无忧泉的北面,泉水昼夜涌动,形成一片周匝数丈的小潭,潭水清澈见底,上方浮动着蒙蒙的白雾。 流筝蹲在潭水边,鞠起一捧泉水解渴,赞了声好甜。见季应玄正四下打量,叫他也去尝尝新鲜的泉水。 她感叹道:“无忧泉的泉水若拿来煮茶,滋味最足,最好是 7.美梦 《知卿仙骨》全本免费阅读 [] 下山的途中,流筝沉默了一路。 她和季应玄躲在岩石后面,直到祝锦行与姜盈罗离开。听他们的闲聊,原来太羲宫已经确定好派往掣雷城的人选,随行弟子中有姜盈罗,却没有雁流筝。 流筝心中有些失落,更失落的是,这件事是从姜盈罗口中听说的。 季应玄倒是一副什么也不知情的模样,只好奇问她:“听说掣雷城不在凡界,是西境中妖魔聚居之城,如此危险的地方,雁姑娘为何想一起去?” “因为祝锦行也要去啊,”流筝说,“何况我也是修道之人,要多去险境才能增长见识,历练本事,否则永远待在太羲宫,只偶尔帮忙去凡界善后,何时才能真正地独当一面。” 季应玄笑着安慰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去掣雷城也许是件好事。” 流筝恹恹回到自己的灵霄院,没什么精神地靠在院中秋千上。 她养的猫喵喵跑过来蹭她的掌心,师姐宜楣受宫主夫人的请托,来给流筝送一件新裙子。 裙子是流筝最喜欢的紫色,自胸下至脚踝,由浅入深,以银线暗入其间,裙摆微微旋转时,光影明烁,像一朵盛放的紫色夕颜花。 宜楣拎起裙子在流筝面前抖了抖:“这是雪蚕天丝的料子,用降真花染成了紫色,怎么样,喜不喜欢?” 流筝望着裙子的颜色怔神。 她一向喜欢穿紫色,是因为祝锦行喜欢穿紫色。 很小的时候,她跑到止善山西面的森林中去玩,撞见一只发狂的狼妖,险些被它抓住剖心,幸亏祝锦行从天而降,甩出一张引雷符,将那狼妖劈成了焦灰。 那时她狼狈地扑在草丛里,惊魂未定、泪眼朦胧地望着眼前俊逸的少年,而他一身飘飘紫衣,将她从草窝里抱出来,温柔安慰她说:“没事了,我带你回家。” 太羲宫承了听危楼的人情,两派开始有来往,每隔一段时间,祝锦行都会来太羲宫拜会。 只是他来得次数实在太少了,流筝日日盼,月月盼,好容易才能见到他一面。 渐渐地,她也喜欢穿紫色的衣服,因为看着这个颜色就会让她想起祝锦行,想起祝锦行就会令她心情好。 可如今看着眼前这件雪蚕天丝裙,流筝心里却有些难过。 宜楣总能猜中她的心事:“上午出去时还高高兴兴,这会儿怎么没精神了,是和祝公子闹别扭了吗?” 流筝声音闷闷地说道:“他答应要带我去掣雷城,结果又食言了,而且他还……他还……” 他还和姜盈罗一起跑去无忧泉散心。 当然这件事她不好意思计较什么,毕竟她也带季应玄过去了。 宜楣安慰她道:“掣雷城不是那么好进的,也许不是祝公子出尔反尔,是宫主和少宫主不想让你去涉险,祝公子一个外人,总不能违逆你父兄的意思。” “这倒也是。”流筝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她握着宜楣的手,让她也坐到秋千上,两人一猫靠在一处,说了好一会儿悄悄话。 流筝重又高兴起来,跳下秋千,将裙子比在身前转了个圈:“这降真花一看就是师姐的手艺,全天下再没有比这更好看的刺绣了!” 宜楣笑着捏了捏她的脸:“就你嘴甜。” *** 白日饮过无忧泉,夜里能得一席美梦。 流筝抱着喵喵,横在榻上呼吸深沉,偶尔漏出一两句梦呓,呢喃着什么“我的剑”、“绝世好剑”、“祝哥哥快看”。 她梦见自己的剑骨终于不再是一块死骨,透过后颈发出莹莹如玉的光芒。她念诀祭剑,瞬间狂风呼啸,天地变色,掌间显出三尺冰玉剑,剑风过处,星月黯淡,山崩石摧。 那是举世罕见的一把好剑,是与她心意相通的一把好剑。 她御剑飞下太羲宫,掠过广袤的山林、平坦的原野,一路冲进掣雷城,追上了祝锦行一行人。 剑气压得满城夜罗刹跪地哀嚎,祝锦行不可置信地望着她的命剑。 流筝说:“快看,我也能祭出命剑了,以后不会做你们的累赘!” 真好啊,如果梦能成真就更好了。 可惜季应玄却不做此想。 他一向少眠,得业火红莲之力后常是彻夜难以入睡,今日饮过无忧泉,不仅睡了一觉,还做了个梦。 梦见的却是从前事。 那时他已寄居在舅舅家中,与表哥一同在国子监里读书,傍晚散学回府,发现家中来了一位仙风道骨的道长。 道长是舅舅的贵客,能勘风水,算命格。他先为表哥看相,看罢表情索然无味,许久不语,在舅舅与舅娘的追问下,终于说了句:“此子命格一般,缘悭命蹇,若无贵人相助,恐一生潦倒。” 舅娘急声问贵人是谁,如何改命,道长却摇头不言,说是天机不可泄露。 舅舅请道长给季应玄也看一看,道长先看他的面相与手相,道了声“此子大不俗”,又将手摸向他的后颈,半晌,目露惊异之色。 那道士说的话,季应玄如今仍记得十分清楚。 他说:“此子身负上品太清剑骨,是百年难遇的剑修奇才,若他不弃天资,肯吃修道之苦,将来的造化不可估量,难得!难得!” 剑骨是剑修之基,命剑寄生的地方,若非父母都是剑修,凡人中能天生得剑骨者不过万分之一二。 同是剑骨,又有正清、气清、太清之分别,以正清为寻常,以太清为上佳。拥有太清剑骨的剑修,不仅修炼速度比别人更快,祭出的命剑也更有威力。 可惜太清剑骨举世难寻,纵是剑修世家也不可求,遑论凡人俗子。 这番话令在场众人都十分震惊,舅舅难以置信地摸了摸他的头,声音喃喃如做梦:“这孩子以后竟比他娘还要有本事吗?” 那是季应玄得到重视的开始。 道长与太羲宫有旧,愿意前往太羲宫为他引荐,道长离开后,舅舅先给他请了一位剑术师傅,每天晨起和入夜都教他一些基本的剑招。 国子监的同窗们很快听说了这件事,再不敢奚落他是没爹少娘的孤儿,反倒个个绕着他打转,请他吃些糕点,收点孝敬。 季应玄不在乎旁人的热闹,他喜欢练剑,他只想练剑。 寅时不到,他披衣起身,拎起墙角的铁剑走到院中,千百次地重复同一个挽花穿刺的动作。剑风飒飒有声,惊起草木上的露水,将青白的剑刃洗得透亮,等师傅来时,他的薄汗已经浸透衣裳。 入夜,看门狗已经鼾声如雷,季应玄还在院中挥剑,他确实天资卓然,仅三五天的时间,便将剑术师傅一生的本事学尽,他犹不肯歇,凌空点雪、翻剑挽花,直到手腕累得拿不稳剑。 但他依然开心,依然憧憬。 在那为数不多的快乐日子里,他时常遥望夜空,想象被称为仙门之首的太羲宫内,有着怎样凡界遥不可攀的景象。 会有蛟龙盘在玉柱前,仙人舞剑紫云上吗? 他炼出的命剑又会是何种模样,是金光峥嵘,锋利无可匹敌,还是冰玉为质,有古君子遗风? 这些疑惑,好似答案就在眼前,又好似永远得不到回答。 晓日高悬,梦醒即散。 如今季应玄终于知晓,太羲宫中没有磊落仙人,而他,也没有命剑。 这美梦不仅不令人愉悦,反牵出埋在心里的恨意,令季应玄从起床后就感到头疼难忍。 他推开后窗往外望,眺见了一片稀疏的竹林,竹叶无风而动,簌簌摇落,林中有飒飒作响的声音,好似有人在里面闹动静。 季应玄整了整衣襟,散漫地走出去,看到了竹林里的那道浅紫色的身影。 又是雁流筝。 她又在练剑。 甚至换了一件崭新的裙子,看上去很精神,扎得人眼疼。 流筝瞧见季应玄,利落地收起剑,朝他走过来,满面含笑如桃花灼灼:“你怎么这会儿才醒,都快要到午饭的时辰了。” 季应玄没什么精神同她敷衍,语气散漫道:“身体有些不适。” “怎么了,莫非是昨天在山上冻着了?” “也许吧。” 竹林地处高势,流筝站在陡坡上,要蹲下身才与他视线齐平。她一向不讲究行走坐卧的规矩,屈腿坐在一块护坡的长条白石上,并拍了拍旁边的位 8.怀疑 《知卿仙骨》全本免费阅读 [] 草木怎会变成人骨,万年参当然是幌子。 如此拙劣的谎言,也只有天真如雁流筝才会信以为真。 季应玄曾以为她是明知真相而说谎遮掩,与她相处的这段时间,反叫他明白,这位被太羲宫捧在掌心里护着的大小姐,是真的对剑骨的来历一无所知,雁濯尘说什么,她就信什么,永远一副陶陶然的样子。 可是不知情,难道就无罪吗? 不知情,就能理所当然地享用着他的剑骨,期待前途无量的未来,然后不经意间说出的每一句话,都狠狠往他心上扎吗? 望着雁流筝离开的窈窕身影,季应玄眼中的笑意消失,渐渐笼上寒霜。 他受够了与雁流筝虚与委蛇,请她去向雁濯尘打听,是为了摸到当年替换剑骨的线索。当然,他也不能够完全指望雁流筝,于是他四下望了望,留下一支业火红莲做守后,化作一道赤光闪过,离开了太羲宫,前往西境掣雷城。 *** 雁濯尘踞坐在窗前,姿容端方,正在观览一本剑谱。 一只狸花猫动作优雅地从窗边跳进来,细长的尾巴扫过窗边的桃花枝,花瓣簌簌抖落在书卷上。 这只猫的花色很特别,白底银纹,流畅漂亮,碧蓝色的瞳孔里闪着细碎的金光。整个太羲宫中,只有流筝养了这样一只漂亮古怪的猫,是她某次下山时在树林里捡到的。 “喵喵,你来了。” 雁濯尘放下剑谱,起身从柜中取出兔肉干喂它—— 喵喵挑嘴得很,不吃老鼠不吃鱼,不吃家畜和家禽,不吃沾血的肉,不吃内脏和毛皮。当初流筝试了好几天,急得都快哭了,它终于肯吃一口水煮过的兔子肉。 从那以后,水煮兔肉、风干兔肉、兔肉脯、兔肉干,成了兄妹两人为它常备的吃食。 见它细细嚼食完一块兔肉干,濯尘摸了摸它的头:“是流筝带你来的吗?” 喵喵“喵”了一声,转头朝桃花树后的小径望去。 流筝手里提着食盒,隔窗朝雁濯尘招手,三两步踏上台阶,推门而入。 “哥哥,我来给你送点心!” 雁濯尘从她手中接过食盒,打开一瞧,不由得轻轻挑眉。方寸大小的食盒里竟装了五六样精致的糕点,有桃花酥、红豆海棠卷,鹿糕馍,狮蛮栗糕,看样子都是她亲手做的。 雁濯尘看了一眼后面无表情地阖上,对雁流筝道:“说罢,什么事。” 流筝道:“你先尝尝。” “你不说,我不敢尝。” “怎么,还怕我讹你不成?” 雁濯尘挑眉,答案不言而喻。他重又拾起剑谱,翻了一页,流筝见他不上套,从盒中捏起一块桃花酥,硬塞到他嘴里。 唇齿间满是桃花的香和新蜜的甜,雁濯尘慢慢咽下,拿起杯子饮茶:“现在可以说了吧。” 流筝声音清亮:“带我一起去掣雷城。” “不行。” 流筝当即耷拉下脸:“为什么?” 雁濯尘道:“掣雷城里到处都是夜罗刹,规矩又多,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我不是去玩的。” “那就是为了祝锦行。” 流筝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反对。 雁濯尘瞥她一眼,目光又落回剑谱上,慢悠悠说道:“你若真舍不得他走,我让他留在太羲宫陪你,不去掣雷城了。” 流筝连忙摆手:“不行不行。” 祝锦行是将正事看得很重要的人,她帮不上忙就算了,反要妨碍他,他知道后一定很不高兴。 流筝神情恹恹地抱起喵喵,说道:“我知道,你们都嫌我不会使剑,觉得我那些花里胡哨的打架方法上不得台面,即使我能打得过姜盈罗,你们也觉得我不靠谱,所以让她去,不让我去。” 越说声音越小,眼眶也慢慢红了,似是忍耐着很多委屈。 雁濯尘最怕她难过,当即手忙脚乱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真不是……唉,怎么还哭上了?” 流筝眼睛一眨,两颗露珠大的眼泪砸在雁濯尘手背上:“你就是这个意思。” “唉,我……”雁濯尘十分头疼,不知该怎样哄她。 流筝却是自己将眼泪一抹:“其实我也想做个和哥哥一样厉害的剑修,能仗剑走南闯北,但我长出了剑骨,却祭不出自己的命剑,哥哥,你说,会不会是当初生长剑骨的那根万年参的灵力不够丰厚啊?” 雁濯尘神情一顿,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万一,我是说万一呢?” 流筝抓着他的袖子:“哥哥,你在哪里寻到的能长剑骨的万年参呀,咱们再去寻一根,说不定一根参能长出剑骨,两根参就能祭出命剑了,对不对?” 雁濯尘的脸色有些奇怪,反问她:“是谁让你来问这件事的?” 流筝道:“除了我这个祭不出命剑的人,还有谁会关心这个。” 雁濯尘默然半晌,叹息道:“你也知道那是万年参,这世上有几个万年,能寻得一支已是机缘造化,已经没有第二支了。但是你不必灰心,命剑的事我会另想办法。” 他说罢起身,打开房中储藏珍宝的密阁,从中取出一个锦盒,里面装了一支灵参。 他将锦盒递给流筝,说道:“你的剑骨是上品太清剑骨,绝不会生不出命剑,你祭不出来,可能是因为你年纪尚轻,灵力不够,这支千年灵参你拿去,服下后可滋养灵力。” 流筝握着锦盒,心中突然有点不是滋味。 骗人的感觉有点不太舒服,她以后还是少说谎为好。 见她沉默不言,雁濯尘当她仍不开怀,摸了摸她的脑袋,温声安慰她道:“听说掣雷城里有许多凡界没有的灵药至宝,我会帮你留意,带些回来给你养剑骨。你呢,暂且乖乖留在太羲宫,太羲伏火阵不能无人镇守,若有异动,还要劳驾你及时通知我。” 太羲宫坐镇止善山上,不仅降妖除魔,保护凡界安危,同时也镇守着来自西境地底的业火,防止其向东侵毁凡界。 太羲宫内有座止善塔,塔高八十一丈,耸入云峰。塔中镇着太羲伏火阵,相传为一千多年前太羲神女所设,是阻碍业火涌向凡界的核心阵法。 经过了一千多年的太羲伏火阵已不似从前牢固,需要有人时常巡逻,防止阵法异动。 说起这个,流筝还是知道轻重的,只好闷闷地点点头。 她闹了这一趟,既没能让雁濯尘点头答应带她一起去掣雷城,也没有打探到万年参的来历,流筝心中不由得生出些沮丧。 同时也生出一点从前没有细想过的疑惑。 当年她病重,性命悬在旦夕间,哥哥下山走了一圈,便能恰好寻到一支万年参,既救了她的性命,又让她一夕之间长出剑骨。 好像并不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 可今日他为何如此笃定,找不到第二支万年参呢…… 从来只听说人参可以补身体,灵参可以补灵力,没听说过可以让人长剑骨的参草。倘真的有这种灵药,哥哥又是如何知晓的呢? 流筝一向崇拜雁濯尘,从来没有怀疑过他说的话,所以对这件事从未深思。如今细细想来,解释不通的地方却越想越多。 难道哥哥在骗她…… 这个念头令她心里怵然一抖,她下意识拍了一下脑袋,回避这个疑惑,自言自语道:“瞎想什么呢!” *** 三月初,太羲宫派出弟子与祝锦行一同前往掣雷城,拜会掣雷城如今的主人,西境莲主。 因是为了业火一事相求,一向目下无尘的太羲宫也将姿态摆得很随和,派出的弟子不多,却个个身份尊贵,携带重礼。 流筝送他们离开太羲宫后,去止善塔巡视一番,确认太羲伏火阵没有异动,又乘坐机关鸢前往后山,百无聊赖地溜溜达达,到傍晚时,已摘了一竹篮红彤彤的草莓,还逮到一只后腿受了伤的肥兔子。 她本想将兔子拎回去宰了,给喵喵做兔肉干,不料那兔子通人性,望着流筝挤出几滴眼泪来。 流筝探手一摸,圆滚滚的肚子里好像有什么在动…… 果然是快要生了。 流筝颇有些犯难,她可不会给兔子接生哇! 娘陪着爹在闭关,宜楣师姐下山收妖去了,师兄们个个不靠谱。情急之中,流筝只好抱着兔子径直来到了季应玄所在的客院。 屋门紧闭的室内浮着一支红莲,莲镜对 9.生意 《知卿仙骨》全本免费阅读 [] 掣雷城中无昼夜。 头顶是遮天蔽日的御雷法障,脚下是爬满玄青色经络的红漠砂砖,没有水、没有草木,只有成群巡游的夜罗刹,和为了争夺寸许领地而互相撕咬吞噬的妖魔。 雁濯尘站在窗前,与一只青面黑牙的夜罗刹对上眼。 对方冲他不怀好意地一笑,分叉的舌头舔了舔獠牙的牙尖,这一挑衅的动作令雁濯尘颈后剑骨微烫,抱在怀中的观澜剑嗡嗡震鸣,想要脱鞘而出。 自进入掣雷城后,观澜剑经常被激怒,几乎抑制不住杀戮的欲望。 雁濯尘却握紧剑鞘后退一步,抬手阖上了面前的窗户。 “咱们的拜帖已经递上去三天了。”身后的祝锦行叹了一口气:“这位西境莲主未免太目中无人。” 雁濯尘面无表情,轻声说了句:“平云慎言。” 他们眼下所在的是掣雷城中唯一一处收容生灵的客栈,客栈外的夜罗刹们最喜食生灵,若是没有客栈借予的护身牌,只要他们一脚踏出去,就会有成群结队的夜罗刹扑上来将他们撕成碎片。 “夜罗刹忌惮这里,想必此处也是那位莲主的地盘。” 雁濯尘所言不虚,子正时分,突然有人轻敲祝锦行的房门。 正盘坐静神的祝锦行蓦然睁眼,右手一探,指间现出两道金符,一道防身,一道攻击。 轻声问道:“来者何人?” “祝公子莫惊,是鄙人。” 听声音,像是那个满面和蔼的客栈老板。他隔着门说道:“我家主人想请公子一见,请祝公子随我来。” 说罢竟不等他同意,转身便消失了。 祝锦行蹙眉思索片刻,起身打开了房门,他本想先与雁濯尘等人说一声,不料门口已被结界所限,只剩一条挂满猩红色纸灯笼的走廊,走廊尽头立着一面金赭色的长镜,镜中生满焰光灼灼的莲花,正兀自无风轻摆。 祝锦行瞳孔微缩,低声喃喃:“这是……业火莲花镜?” 那此地的主人果然是西境莲主了。 祝锦行无暇多思,抬步穿过长廊,走到莲花镜面前,试探着迈进脚去,突然一阵炙热的罡风将他卷起,再睁眼时,他已身处开阔幽暗的殿堂上。 外面是持戟的夜罗刹,面前数丈远的华座上却没有人。 “祝锦行。你是祝伯高的儿子。” 一道清润散漫的声音从四下传来,仿佛流水淙淙,穿花击玉。 “孤今日心情好,有桩生意要与你做。” 祝锦行四下环顾,没有见到人,朗声道:“对面可是莲主?还请现身一叙。” 话音落,罡风乍起,祝锦行只觉脸上火辣辣一疼,原来是挨了一耳光。 他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探手取出金玉符箓,正欲逼对方现身,手中符箓纸却突然自燃,金赭色的莲花瓣锋利如刀,从他手背上刮下一层皮。 祝锦行护住受伤的手,目光警惕,脸色难看。 金玉符箓乃是听危楼最厉害的符纸,竟然连用都用不出来,看来这位莲主的修为远比他听说的还要高深莫测。 那道年轻温和的声音重又响起:“你若能接住孤一瓣莲花,孤就现身见你,请你上座,如何?” 祝锦行蹙眉不说话,半晌,将堵在胸腔的气咽了回去:“不必,莲主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对面似讽似叹地轻笑了一声:“她竟是这样的眼光。” 祝锦行尚未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又听对方说道:“与你同来掣雷城那人,雁濯尘,听说是太羲宫的少宫主,天生一副举世罕见的太清剑骨,他手里那把观澜剑,孤倒是喜欢。” 祝锦行心中生出不妙的预感。 果然,莲主说道:“你告诉孤,当如何剖取他的剑骨,挪做孤的剑骨,孤可以帮你灭太羲宫满门,让听危楼成为东境第一大门派。” 祝锦行喉中绷得发紧,斟酌着说道:“莲主的修为已是我等望尘莫及,纵使太清剑骨也黯然失色,既有驭使业火之力,何必……” “何必?” 莲主声音轻缓,漫不经心道:“孤喜欢那副剑骨,难道还要你来置喙吗?” 祝锦行说:“可我并不知道该如何挪取剑骨。” “你知道。”莲主的声音陡然一低,仿佛化作有形的威压向他重重压下:“如果你不知道,就去问问你爹祝伯高,他是如何窃取了祝仲远的命格,才成为了如今的听危楼楼主。” 祝锦行脸色陡然一变:“你胡说!” 他心跳骤然加快,额头青筋毕现,在空旷的殿堂中扫视一圈,依然是无所得。 祝伯高是他的父亲,祝仲远是他的叔叔,莲主说他爹窃取了他叔叔的命格…… 他不相信! 命格之于符修,如同剑骨之于剑修,他爹一向爱护他叔叔,怎么可能夺走他的命格…… 莲主说道:“听危楼的家务事,孤不感兴趣,孤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是帮孤夺去剑骨,让听危楼扬名东境,还是拒绝孤,将此等窃换命格的丑事,闹得天下皆知?” 祝锦行面前出现了一面业火莲花镜,镜中的景象赫然是听危楼。 “去吧,孤愿意给你十二个时辰。” 他给了祝锦行十二个时辰,但他只过了半天时间就回来了,脸色难看至极,在殿中四顾的眼神充满了不安、忌惮、惶恐,哪里还有雁流筝所仰慕的处变不惊的翩翩君子之态。 他前往听危楼质问父亲祝伯高,不仅得知他确实窃换了与祝仲远的命格这一真相,还意外得知了一桩听危楼与太羲宫勾结的陈年密辛。 他的父亲祝伯高,就是十数年前周游到北安郡,察觉了张郡守的外甥身负剑骨的那个道士。 他所谓的报与太羲宫,其实是将此消息告诉正在暗中为雁流筝寻找剑骨的雁濯尘,并且在替换剑骨的过程中也出了许多力气。 只是祝锦行并不知晓掣雷城这位神秘的莲主就是当年那个孩子,因此并未向他提及有关此事的只言片语,只是将如何替换剑骨的方法告诉了他。 “听危楼里有一座双生台,台上生有阴阳鱼镜,每月望日,天心月圆,阴阳鱼镜轮转,能够以阴替阳,以此替彼。” “到那一天,只需将剖得的剑骨以无忧泉水洗净,置于阴阳鱼镜的阳镜之上,需要换得剑骨的人割开后颈,置于阴镜之上,待子时满月之光照上双生台,则阴阳轮转,阴镜上之人能得到阳镜上的剑骨。” 祝锦行顿了顿,继续说道:“只是得到剑骨之人须以红颜枯木灰制成的线缝合后颈伤口,否则伤口将难以愈合,剑骨也会日益溃烂。而红颜枯木只生长在太羲宫所在的止善山绝峰上。” 他说得倒是详细,季应玄仍未露面,只是轻笑了一声。 祝锦行当他是同意了这桩交易,又额外提出一个请求:“听危楼与太羲宫一向交好,透露夺取剑骨的方法已非我所愿,希望莲主莫要让我再动手加害濯尘兄。” 季应玄道:“阁下这三脚猫的戏法,当然就不劳 10.误会 《知卿仙骨》全本免费阅读 [] 第二天一早,流筝来客院找季应玄,随身还带了一只竹篮。 “后山水崖附近的草更鲜嫩,咱们经过的时候采一些回来喂兔子。” 她对这几只兔子果然是上了心,叫季应玄想起雁濯尘说的话,说她只是心好,对捡来的阿猫阿狗都格外照应。 心好么。季应玄心中轻嗤,这样高高在上、俯身施舍的心好,未免太廉价了些。 他眼见着流筝用清洁符打扫了竹筐,喂给母兔一把新鲜的蒲公英,又将小兔挨个抱在怀里摸了摸,这才整衣起身,对季应玄道:“走吧。” 几只兔子眼巴巴地望着流筝,母兔吃完了草,仍在咂巴嘴。 季应玄与流筝盈盈含笑的目光相对,垂目静默片刻,说道:“不急,可以再喂一些。” 流筝道:“它的腿伤还没好,整日在竹筐里蜷着,我怕喂多了会积食,等下午回来再喂也不迟。” 季应玄道:“下午未必回来的早。” 见他态度坚持,流筝笑了笑,只好拔了几根苜蓿草喂给母兔,又将小兔挨个摸了一边。 “这回可以走了吧?” 她开启机关鸢,两人乘鸢而起,冲向太羲宫北侧的防护法阵,法阵识得流筝的身份,如水波轻漾,觳纹乍现,开启了一道出口。 三千丈止善山,高不可攀,风雪飘摇。 这回流筝记得提前画了防风符,用的是祝锦行送给她的阳猷符纸。符纸贴在机关鸢头顶,淡黄色的莹光形成一道屏障,将风雪都阻隔在外面。 季应玄望着那道符纸,想起了远在掣雷城的祝锦行。 他突然出声问流筝:“你为何会喜欢祝锦行?” 流筝正心无旁骛驭鸢,被这个问题震得猛然一抖,机关鸢险些撞到山石上,情急之中,却是季应玄稳稳扶住了她的小臂,温声道:“小心。” 他看不见流筝的脸,只见她白玉似的耳朵染上一层俏红:“怎么人人都知道,我表现得如此明显吗?” 季应玄不答反问:“你待他这样上心,倘若他背叛了你,你会如何?” “背叛?”流筝觉得这句话颇有些突兀,笑道:“祝公子不是两面三刀的人,何况我与他之间尚未有山盟海誓,谈何背叛?” “你看人真是太容易走眼了。” 他的声音很轻,流筝从呼啸的风声中回过头:“你说什么?” “我说,”季应玄嘴角勾了勾,深静的目光里藏着幽暗的波澜,“雁姑娘果然心好。” 流云如刀,飞雪似针。 机关鸢沿着陡峭的山壁攀飞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极高的高空,低头可见止善山南北纵横高耸,像一条卧栖的龙脊。 在山脊的中央,于千万里绵延的素白中,有一座玄色的山峰,是止善山的最高峰,名为不悔峰。 不悔峰从不积雪,红颜枯木只生长在不悔峰上。 “据说两千年前,太羲神女以身镇压业火后,力竭而亡,她的脊骨化作了止善山。”流筝若有所思地推测道:“听说她是世上第一位剑仙,那这最高的不悔峰,会不会就是神女的剑骨所化?” 机关鸢在不悔峰的一处平地上收敛双翼,重又化作一枚宫铃。 季应玄抬手掸去落在领上的霰雪,雪光空濛冷清,照在他脸上,却衬出春光般的艳色。 他含着这三分艳色的笑望向流筝,仿佛戏谑,仿佛嗤然,是他之前从未有过的神情,流筝望着他,一时有些愣住。 听他说道:“太羲神女的毕生修为与性命皆系于剑骨,在她的命剑与业火同镇地底的那一刻,她的剑骨就已经碎了,所以她才会药石无医,落得身死灯灭的下场。” “剑骨……碎了?” “所以,流筝……” 季应玄缓步走近她,抬手摘落藏在她鬓间的一粒雪花,声音缓而冷:“剑骨这样重要,倘若被人夺了去,那该有多恨啊。” 流筝几乎被他晃花了眼。 她尚在思索太羲神女的故事,乍然听见这一声似喑似叹的“流筝”,激得她浑身一抖。 望着那朵精致美丽的雪花在季应玄指尖缓缓融化,她心里浮生出一个隐秘的猜测,使她突然心跳加快,颇有些手足无措。 怪不得他坚持要一起来取红颜枯木,怪不得来时的路上,他多番打探她与祝锦行的关系,言谈之中颇有她遇人不淑的慨叹。 沿着这个猜测往前想,从前许多未曾细思的线索也一一浮现在脑海中。 譬如他尽心竭力为她改造机关鸢,受父兄的为难而面不改色,收留她捡回的兔子,赠她象仪盘…… 桩桩件件,她记得清楚,想得认真。 以至于无暇细思他最后一句话里暗藏的隐秘杀机。 “原来你约我出来,是这个意思啊。” 季应玄望着她绯红的双颊,见她面上的神情一时羞赧又一时无奈,袖中欲召出红莲的手顿了顿。 他倒是要听听她说的“这个意思”究竟是哪个意思。 流筝着实在心中斟酌了好一会儿,抿了抿唇,柔声说道:“多谢你的心意,你这样看重我,我很荣幸,但是我已经心有所属……季公子,我恐怕要辜负你的情意了。” 季应玄一口气梗在胸中,简直要气笑了。 他头一回见识到什么叫真正的不识好歹。 他看上去很像是要与她诉衷情吗? 流筝望着他微寒的神色,以为他是不高兴了,忙又开解他道:“哎呀你不要难过啊,并非是你不够好,你很好,和你做朋友这段时间我很开心,只是凡事要讲究先来后来,毕竟在认识你之前许多年,我便已认识祝公子了。” 季应玄十分无语。 流筝顿了顿,小心翼翼问他:“你心里是在生气吗?那……那你以后还肯理我吗,咱俩还能做朋友吗?” 季应玄掩在宽袖里的修长五指缓缓攥成拳,骨节隐约咯吱作响。 如果他现在动手剖了她的剑骨,她该不会觉得他是因爱生恨,恼羞成怒了吧? 简直荒诞! 她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 雁流筝正半是忐忑半是关心地望着他,双目盈盈如照水,细眉纤秾如远黛,两颊与鼻尖冻得发红,却似天然的粉妆。 鬓边吹落一绺青丝,抚过面上,让人想起拂过镜湖的濯濯春柳,想起开在黑山白雪里的一支凝聚了万物之灵的降真花。 她那样纯挚且专注的眼神,令季应玄心中更堵了。 半晌,他牙关里挤出了三个字:“我没有。” 他没有倾慕她,更没有因她的拒绝而生气,他是很单纯地想杀了她。 只是这话说出来,要怎样令她相信他绝非恼羞成怒? 雁流筝却看破不说破地弯眉一笑:“没有就好,走吧,咱们去找红颜枯木。” 她向前走了两步,见季应玄仍直愣愣杵在原地,又折身回来,出于安慰的意图,轻轻拽住了季应玄的袖子,拉着他往前走。 玄岩轻脆,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流筝怀疑自己伤了他的心,正绞尽脑汁地想着该怎样哄他高兴一些,季应玄则在纠结,他现在到底该不该动手。 错过今日,要等一个月,届时雁濯尘已经回太羲宫,变数太大。 可若是现在动手…… 他杀她分明是为了报仇讨债,若被误解成因爱生恨,这泼天的冤枉他该找谁去分辩? 思来想去,他取了个折中的法子,于袖 11.坚信 《知卿仙骨》全本免费阅读 [] 剑光如电,兽吼如雷。 那机关豹庞大敏捷,有拔山扛鼎之力,接连向流筝飞扑,皆被她惊险避过,折身以剑挥砍抵刺。 眨眼的功夫,两人已连过十几招,机关豹坚硬的身躯上没有留下剑痕,她手里的剑却被砍豁了口,紫色的灵光正向外逸散。 机关鸢在天边徘徊不去,季应玄静静观看着两人的局势。 流筝却误解他为关心,愈发握紧了手中的剑。 她扬声对墨问津道:“无论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止善山是我太羲宫的地盘,他既得我太羲宫庇佑,便不会放任你们带走他。” 墨问津闻言先是一愣,想通她的误会后,缓缓挑眉,露出一个笑:“劝你还是好自为之。” 流筝右手握剑,左手拍出一张引雷符,霎时只闻得天雷轰轰,紫电汇于剑尖,随着她一道翻身挥砍,那引雷电之力而形成的光球砸向了机关豹。 墨问津驭着机关豹拔身后纵,光波擦着机关豹的肚皮掠过,砸在身后雪峰上。 一击不中,又是一击,机关豹凌空飞跃,转守为攻,恶狠狠扑向流筝,流筝屈膝后仰,从机关豹身下擦过,对准方才雷光亟中的焦黑地方,双手持剑,狠狠向上扎去! 剑尖没入一寸,豹身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机关豹虽觉不到疼痛,但腹中是它精密机窍所在的地方,墨问津道了声糟,提着机关兽起跃后翻,同时开启腹下机窍,露出一片三尺长的锐芒,流筝拔剑不及,连忙松手躲避,被机关豹狠狠摔了出去,在地上连滚三圈才堪堪抵住退势。 若她使的是命剑,此刻便可伸手召回,可惜那只是一把精巧有余、威力不足的机关剑。 流筝失了剑,马上又从绣囊中掏出了一对峨眉刺。 墨问津十分心疼他的机关豹,这可是他最威风的坐骑,莲主大人明明说那雁大小姐没有命剑,十分好捉,为何对阵起来如此棘手! 两人各怀心思地绕圈对峙,墨问津一咬牙,再次驭豹向凌空,张开血盆大口向流筝俯冲,流筝没有躲闪,拍出一张“千钧符”贴在右手峨眉刺上,七寸长的峨眉刺瞬间充满千钧重的爆发力,在机关豹扑下来的一瞬间,狠狠钉穿了它的下颌! 一面是精密机括的咬合力,一面是千钧符带来的冲击力,两股力量相抵,竟一时难分上下,谁也不肯相让。 流筝想的是一举卸掉机关豹的头,墨问津想的是咬断她的胳膊更好捉。 僵持不下之际,忽闻天边鸢声逼近,竟是季应玄从高空俯冲下来。 他也没想到墨问津会在流筝手里吃亏,叮嘱墨问津要速战速决,结果硬生生拖成了一场鏖战。 越是观战,心中越是烦躁,于是决定来帮墨问津一把,驭鸢飞下时,袖中拈出了一瓣莲花。 他本意是要削断流筝抵在机关豹嘴里的峨眉刺,叫它能顺利咬下,然而飞得近了,尚未出手,却听雁流筝对他喊了一声:“别管我,说了叫你快走!” 季应玄袖下的手微顿。 墨问津趁雁流筝分神之际,驭使机关豹抬起了前爪。 流筝误以为他要去捉刚落地的季应玄,不躲反迎,左手的峨眉刺硬生生抵了上去。 没有千钧符的峨眉刺威力有限,只是将机关豹的爪子拍歪一分,爪上锋利的尖刺沿着她左臂划下,割开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流筝疼得脸色煞白,手中却不肯卸力,声音几乎变了调:“墨族人是来抓你的,你先走,我自有办法脱身!” 墨问津看向季应玄,以眼神向他求助,请他施以援手,却见季应玄的目光落在流筝流血的左肩上,神色十分僵硬。 呃……不是他说要捉雁大小姐剖剑骨,死活不论么? 他这副表情,是捉还是不捉? 季应玄终于动了,天青色的宽袖下逸出一缕形如莲花瓣的红光,那红光细微难察,力量却极其强悍。 墨问津见他出手,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不料这口气还没吐出来,突然听见“咔嚓”一声脆响,身下机关豹如山崩石飞——那红光竟是将他心爱的机关豹的头给割掉了! 豹头坠地,激起一片碎石飞屑。 弥漫的白烟中,季应玄伸手将流筝的腰一揽,半拥着她乘上机关鸢,冲天而去。 墨问津愣愣地看了看自己被削掉头的宝贝机关豹,又看了看他们远去的身影,十分难以置信。 半晌,又一瓣金赭色的红莲花瓣飘到他面前,是季应玄仓促间留给他的一句话:“此次计划有变,你先回去,机关豹我会赔给你。” 这是赔不赔机关豹的事吗?这是在耍着他玩儿,这是在侮辱他的人格! 墨问津险些气厥过去,朝着机关鸢离去的方向大喊了一句:“姓季的!别以为你救了小爷全族,就可以对小爷为所欲为!” 喊罢犹不解气,想着反正他也听不见,又补了一句:“下回小爷看见你,一定把你的头也削掉!” 墨问津气急败坏的嘶喊逸散在身后的风中,没有一个字传到鸢上那两人耳朵里。 耳畔是呼啸的山风,身边是涤荡的流云。 山风与云雾中,季应玄静静望着流筝肩上的伤口,目中如翻搅的深渊,神色难辨,幽暗而复杂。 他看得明白,雁流筝本可以躲过那一掌,却是为他而生生挡下。 她为什么要舍身救他? 是看透了他的意图,想要将计就计,还是单纯的……单纯的…… 雁流筝向身后望去,见机关豹没有追来,长舒了一口气:“得救了得救了,方才真是太惊险了!” 她右肩靠在季应玄怀里,借他挡一下风,从裙子上撕下一条绫罗,飞快缠在左肩的伤口上方。 见季应玄不言不语,还当他是吓傻了,轻轻碰了碰他:“季公子,劳烦帮我打个结。” 季应玄垂下眼帘,从她手中接过了绫罗的两端,在她伤口上方系成结。 他问雁流筝:“方才……你为什么要挡在我前面?” “原来你在纠结这个啊。” 流筝笑了笑,只是因刚经过一场恶战,伤口失血,脸色有些狼狈,笑起来不如从前明艳。 语气却依然很真诚:“难道不是你折回救我在先,我帮你挡机关兽在后么?” 季应玄心道,他折回去可不是为了救她。 见他仍蹙着眉,流筝开解他道:“咱俩是伙伴,危急关头自然要互相帮助,我受了伤虽然倒霉,却不是你的过错,乃是我学艺不精之故,若非你及时捞上我,只怕我不仅是伤了肩膀这样简单,是不是?你不要胡思乱想。” 季应玄望向她的伤口,机关豹的爪子十分锋利,伤口最深处隐约可见白骨。 简单的包扎收效甚微,血迹洇透了绫罗,向她的袖子上蔓延。 被迫承了这样一份情,季应玄心头发堵,他移开目光,声音也冷淡了几分:“你别说话了。” 流筝点点头,她确实也疼得厉害,没有力气说话了。 见她默默咬着嘴唇,额角是疼出的冷汗,季应玄下意识抬起袖子帮她挡住身前的风。 她就势靠进他怀中,慢慢闭上眼睛昏睡过去,呼吸轻浅平稳,仿佛对谁都没有防备,都可以全副身心地信赖着。 季应玄心中很不是滋味。 他想过雁流筝会看破他的险恶用心,会失望、恼恨、害怕,却独独没想过她竟对他毫不怀疑。 雁家人怎么能养出这样单纯的女儿? 眼见着她肩头的血迹越洇越深,季应玄悄悄往机关鸢内注入一缕灵力,迫使它加快了回太羲宫的速度,上山时一个多时辰的路程,只用了半个时辰就赶到了宫门。 这一路上,他有许多次机会可以直接掉转方向,前往听危楼的双生台,但他却刻意忽略了这个念头。 12.惩罚 《知卿仙骨》全本免费阅读 雁长徵出关后听说了流筝受伤的事,先召子雍前去问讯,接着便派人缉拿了季应玄,前往诫台。 诫台是罪修受刑的地方。 季应玄一介凡身,被锁在寒冰灵障里,受冰霜刺骨之寒、雷电殛身之痛。更有太羲宫的弟子手持幽刺鞭从旁责问,每问一句,打在身上的鞭子就更重一分。 “诱导大小姐去止善峰,你是何居心?” “只是为了寻找木材……” “墨族人为何会出现在止善山上,你是如何与他们通风报信?” “我不知。” “为何要害大小姐的性命?” “我没有。” 一个不肯承认,一个不肯相信,唯闻幽刺鞭破风落下的声音,倒刺划破衣服,直刺进血肉里。 季应玄垂着头喘息,仿佛半死不活,水汽在他面上凝成一层薄霜。 乌发垂掩,使黑更黑,白越白,黑白分明处,一双深静无澜的眼睛,望之却令人心惊。 半个时辰,三十幽刺鞭,折腾掉他半条命,却仍问不出一个字,再打下去,只怕会活生生打死。 持鞭弟子望向高坐观刑台的雁长徵,请他示下。 雁长徵起身走了下来。 他接过幽刺鞭,随意握在手中慢慢绕着,威厉淡漠的目光落在季应玄脸上,仿佛要将他剖开,直取他的灵府深处。 “你不像凡人,也不像妖魔。”雁长徵说:“凡人胆怯有畏,妖魔狂躁有恨,而你好像什么都没有。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季应玄的喉中血气翻涌,出口的话却仍是温润清朗:“我只是个没有根骨的凡人,承蒙大小姐不弃……” “不弃?”雁长徵冷笑:“流筝她可怜你,同情你,但是她保不住你。我劝你还是放聪明些,说点实话,不要放着痛快的活路不选,去选千刀万剐的死路。” 季应玄勉强抬起头来,一道血淋淋的鞭痕沿着他的下颌蔓延到左胸,随着他的呼吸而向外析出血珠。 他没有动用灵力来保护自己,以肉体凡胎硬生生扛下了这三十鞭,所以无论雁长徵怎么试他,都抓不到他的把柄。 他仍旧说道:“我只是个凡人。” 话音甫落,雁长徵突然抬手,倒转手中鞭梢,猛一用力,将并指粗的鞭梢狠狠插进了他右肩的中府穴! 瞬间碎筋分骨,血涌如注。 雁长徵握着倒转的鞭梢,沿着季应玄的中府穴一路向下謋开,直逼灵墟穴,大有将他竖劈为半,并碎尸万段的意思。 被绑在刑台上的季应玄动弹不得,已经疼得无力出声,一双眼睛血濛濛地望着雁长徵,他的脸让季应玄想起了十年前的雁濯尘。 这样被活生生剖开的感觉,实在是令人印象深刻。 他听见雁长徵冷漠的声音在耳畔嗡嗡作响:“流筝她为你受伤,这是你欠她的,希望你好好体会这种滋味。” 季应玄动了动嘴角,血水流经下颌,滴在脚下刺骨的堆雪中。 他的声音艰难而清楚:“那我心甘情愿……还给她。” 他比雁长徵更想偿还这份被迫承受的情,掣肘他抉择的债。他不愿欠雁流筝一丝一毫,为此他宁可遭受十倍于她的痛苦。 *** 青帐曳曳,灯影恍恍。 流筝再次起身将灯芯挑亮,回来时手里端了一杯参茶,沿着季应玄失去血色的嘴唇缓缓倒入,倒一口,停一停,直到他全都咽下去。 温凉灵润的参茶唤醒了季应玄些许知觉,使他半梦半醒地坠入许多往昔场景中。 他梦见母亲牵着他的手将他送到舅舅家,半路买下一只瘸腿的小羊羔让他抱在怀里,对他说:“等你将这只羊养大,我便会回来接你,咱们到云京去,我开武馆养你读书。” 说罢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离开时背着一柄剑。 寄居在舅舅家的生活时常要看人眼色,好像所有人都惧怕他那克得父母亡散的孤煞命格。 贴身仆僮偷了卖身契翻墙逃跑,宁可见官受刑也不愿照顾他起居,逢年过节家中设宴,他被禁足屋里不许见人,只能饿着肚子,与小羊季千里静静地聆听隔墙传来的杯盘碰撞,欢声笑语。 没关系。他对季千里说,你快快长大,等你长大了,娘就会来接咱们,她若知道我有剑骨,一定会很高兴,是不是? 他的生活里只剩下两件事,将季千里养大,和好好练剑。 但是后来季千里死了。表弟生病,道士说季千里是邪物,这样一句轻飘飘的话,要了季千里的命。 那时的绝望与痛苦,令季应玄至今心有余悸。 他仍记得那夜暴雨滂沱,小院中满是羊血的腥气,他手里握着一柄铁剑站在院子里,一边痛哭,一边重复地练习早已稔熟于心的剑招,滑到后又爬起,直到浑身僵硬,手腕脱臼。 他不能停,不能休。 季千里已经死了,母亲不会回来接他了。 他浑身只剩一副剑骨,他唯一的活路只有炼出命剑,成为和母亲一样的侠客,负剑离开张家。 才能找到她。 剑骨……他唯一的剑骨…… 若是连它也被人夺去,那他还剩什么呢? 身上又传来疼痛,是那种熟悉的、活生生被人剖解的感觉。季应玄知道梦里接下来的场景,那令他恶心、恐惧、万念俱灰,无论如何都挣不开的剜心剖骨。 他不甘心—— 梦境在强烈的情绪中破碎,季应玄蓦然睁开眼,抓住了那只探向他的手。 幽暗的眼底乍然滚起金赭色的莲火,眼底的恨意与戾气尚未褪去,吞噬了覆在瞳仁上的温柔谦和。 他对上一双朦胧的泪眼,是雁流筝。 她指间掐着一根银针,针尾穿着一根长长的红颜枯木灰拈成的线,正倾身向床里,准备为他缝合肩上的伤口,他骤然醒来,令她有些猝不及防。 “对不起……是不是太疼了,我再去给你取些灵药敷上。” 季应玄没有反应,盯着她的眼神令她浑身发寒,手掌嵌住她的地方,却又隐约觉得烫得生疼。 流筝的声音低了低:“你的手现在不能用力,请你不要……不要乱动。” 门外传来脚步声,季应玄轻轻侧过脸去,缓缓松开了她。 子雍端着熬好的药走进来,见了这一幕,忙将砂锅放下:“既然他已经醒了,我来缝吧,师姐。” 流筝摇头:“不必。” 子雍知道她是真的生了气,不敢置喙,负手走到一旁站着。 流筝又取了一指续弦胶,与麻散搅匀后,用手指轻轻涂抹在季应玄的右肩的伤口里。她没有看他的眼睛,却低声与他解释:“白色的是用凤喙和麟角熬制的续弦胶,能接骨续筋,绿色的是麻药,可以缓解你的疼痛,等会儿我要用红颜枯木灰线给你缝合伤口,你不要看。” 季应玄的目光凝在她眼角的泪痕上,重又变得深静,仿佛醒来那一刹那的戾气只是错觉。 他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将脸侧向青帐拂动的方向。 流筝捏着银针轻轻舒了口气,下手之前对子雍说道:“去为季公子找一套干净的衣服,叫厨房明早准备点清淡的吃食。” 子雍应声离开,屋里静下来,一时只能听见银针刺破皮肤,灰线在血肉里穿梭游走的声音。 季应玄安静得连呼吸也几不可闻,像个死人。 流筝忐忑不安地观察他的脸色:“不必忍痛,若是疼,我下手再轻一些。” 季应玄淡淡道:“比起在诫台受刑,这算不得什么。” 流筝手中银针微顿,她想说对不起,最终却没能说出口,只是咬住了下唇,脸色愈发苍白。 “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我已和父亲谈好,等你养好伤,就送你下山去。” 季应玄盯着她:“送我去哪儿?” 流筝道:“你若想修道,可荐你去听危楼,你若想回凡界,可赠你傍身之财、立命之资,依你的才能,想必会在凡界过得很好。” 她顿了顿,声音低而浅:“我知道,你 13.饮醉 《知卿仙骨》全本免费阅读 被困在掣雷城无妄客栈中半个月,雁濯尘终于失去了耐心。 他令余众弟子留守客栈中,与祝锦行、姜盈罗一同外出查探消息。 满街的夜罗刹和闲游的嗜生妖魔恨不得将眼睛挂在这三人身上,却又碍于他们腰上所挂的无妄客栈木牌,不敢出手攻击他们。 木牌通体玄黑,正面是无妄客栈的房号,背面以朱雀血和金粉镂出一支莲花的形状。 姜盈罗摩挲着木牌,若有所思:“这木牌上并无法印,难道仅靠莲主的一点名声,就能让这些妖魔鬼怪怕成这样吗?” 早知如此,她上回到掣雷城中寻人时,就该先奔无妄客栈里弄个木牌。 祝锦行说道:“听说莲主御下极严,肆意作乱的魔物会被投入红莲业火,法度不逊于凡界的人主明君,更是上一任放纵妖魔向东作乱的城主所不能比的。若非他这样明道通理,我与父亲也不会起意来邀他一同伏制业火。” “平云似乎对这位莲主印象很好。” 雁濯尘手握鸣颤不止的观澜剑,抬目望向远方隐在血光里的森然宫殿。 “可他若真对东境心怀善意,为何会将你我两派晾在客栈半个月之久?” 祝锦行心虚不能答,正欲说些什么将此话揭过,忽听姜盈罗高喝一声:“当心!” 耳畔骤然传来猿啼鬼哭般的凄厉风响,祝锦行猛得转身,迎面被罩进了一阵玄红色的沙雾中。 沙雾吹在人脸上,仿佛刚淬过火的锋利刀片,火辣辣地疼。 祝锦行以袖掩面咳了几声,拈出一张盾守符挡在面前。他睁大眼睛向血红沙雾中望去,望见散如萤火的金光在半空漂浮,似乎在为他指引方向,他略一思索,提步追过去,发现那金光是许多枚由焰火描成的莲花花瓣,花瓣后朦胧现出一个人影。 “雁兄,是你吗?” 他拨开迷雾,快步上前,待看清那人的脸,身形陡然一震:“叔叔……你怎会在此地?” 那是个病气嶙峋的清秀男人,只是双目通红,将隽秀的面容衬出几分阴寒,正是听危楼楼主祝伯高的弟弟,祝仲远。 “我不该在这里,那我该在何处,听危楼的水牢里吗?”祝仲远陡然冷笑,“你们父子都是假仁假义、心思恶毒的伪君子,你们才应该去死。” 话音落,甩出一道金符,那些悠悠飘荡的莲花瓣得到了命令,凝成利刃向祝锦行飞削过去。祝锦行一边纵跃闪避,一边召符相击,不料符纸被莲花瓣绞碎,坠地自燃成灰。 眼见着利刃逼向他的喉间,避无可避之际,忽听“叮叮当当”几声,有人扔出一张莲叶盾,弹开了那些花瓣。 祝仲远见事不好,扭身便走,血色迷雾也随之散开。 祝锦行这才看清来人,连忙一揖:“多谢帘首领相救。” 来人是莲主座下的夜罗刹首领,帘艮。 帘艮说:“近来城中有惑人心魂的妖雾,会使人坠入幻境,祝公子还是不要乱走为好。” 祝锦行摸了摸自己颈间的擦伤,颇有些不敢相信:“方才竟是……幻境吗?” “此境名‘愧’,大概看见的都是自己心怀愧疚和恐惧的人,不知祝公子方才看到了谁?”帘艮脸上露出一个阴阴的笑,“你觉得,那人可能出现在此地吗?” 祝仲远如今被关锁在听危楼的水牢内,当然不可能出现在此处。虽然方才迷雾中的所见所感皆十分真实,祝锦行也不得不说服自己,刚刚的一切都是幻象。 祝锦行向帘艮告辞,转身去寻另外两人。 他在遍布血污黑苔的暗巷中找到了雁濯尘。雁濯尘尚未从幻境中回神,正持观澜剑向四下横扫,双目赤红,隐有癫狂之色,不复往日威严镇静。 他向四下喊道:“你胆敢去害流筝,我能杀你一回,便能杀你千百回,冤有头债有主,你出来!” 此话令祝锦行想起了前几日回听危楼时打听到的太羲宫秘辛。 他连忙上前拉住雁濯尘:“雁兄,不要动气,方才是只是幻境!” “幻境?”雁濯尘愣住,表情同样不可置信。 祝锦行将帘艮的话说与他听,雁濯尘听罢默然许久,忽而自嘲一笑:“的确不可能是真的,是我着相了。” 两人正要去寻找姜盈罗,却见姜盈罗自己从拐角小巷中走了出来。 比起雁祝二人刚交过手的狼狈,她瞧着倒是形容未乱,只是面有泪痕,神情怔忪,仿佛受了极大的打击。她的目光扫过祝锦行,停在雁濯尘身上,深深盯了他好一会儿,才出言问道:“你们没事吧?” 雁濯尘不言,祝锦行摇头。 三人受了这一回打击,各自心事重重,失去了探查的心思,在姜盈罗的提议下,打算沿原路返回无妄客栈中休整。 待他们走后,小巷中又现身出一行人。 为首的是夜罗刹首领帘艮,在他身后三人正是方才幻境中的熟面孔。一个是听危楼祝仲远、一个是身着太羲宫弟子服制的俊秀青年,还有一个不能称之为人,将覆在脸上的面具解下,却是那个一直徘徊在无妄客栈窗外,观察雁濯尘的夜罗刹。 那夜罗刹将红发染成黑色,戴上面具时,活脱脱是个凡间十四五岁少年人的身形。 他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月白色竹纹直裰,腰系靛青衣带,足登回文乌履。 当他穿着这身衣服站在雁濯尘面前时,那多年处事泰然的太羲宫少宫主,骤然瞳孔紧缩,脸上露出似惊似怒似惧的表情,提剑便朝他砍来。 若非莲主大人给的红莲护身符,他还真挡不住如此凌厉的攻势。 “看来他们都信了,你们做的不错。”帘艮说:“我会禀报莲主大人。” *** 这半个月的时间里,季应玄安静待在太羲宫客院中养伤。 他以凡人之躯承受,也以凡人之躯修养,没有使用任何的灵力,铁了心要与雁流筝算个两清。 雁流筝不知他的心思,仍常常来客院给他送东西。 “琉璃瓶的是玉真散,补血养气,陶瓶的是普华丹,去腐生肌,白瓷瓶里是续弦膏,这个你用过,能接骨续弦。” 流筝将贴了纸签的瓶瓶罐罐摆在季应玄面前:“医修宫不会给你开这些药,你偷偷收好,下山的时候带着。” 掏出了一个四方小木匣:“这里面是你要的红颜枯木灰,我在医修宫的库房底下找到的,上回没来得及采,这些旧的你凑合用。” 又掏出了一把精巧的机括小剑:“这是我最趁手的一把,送给你防身用。” 她将桩桩件件都打点清楚,一起收进包裹中,又掰着指头细数有无遗漏。 这副举动,使季应玄想起舅娘送表弟赴国子监学考时的情态。 他仗着自己负伤未愈,并不伸手帮她,只凭坐窗边,信手翻一册道经,听她声音絮絮,像新破冰的清泉,逐春风的桐花。 半晌,她终于不说话了,季应玄望过去,声音温润清和:“雁姑娘好像迫不及待要送我走。” 流筝愣住:“此话从何说起?” “之前你尚有几分不舍,如今倒是满面高兴,想必是想通了,留我无益。” “你怎么能这样想我?” 流筝走过去,挡住落在他身上的阳光,一双远山眉轻轻蹙起,似颦似嗔,眼中明光 14.下山 《知卿仙骨》全本免费阅读 流筝在一阵地动山摇中摔下了榻。 她睁开眼四下打量,发现身在季应玄的房间里,慢慢想起昨夜喝酒断片的事,不由得伸手拍了一下脑袋。 怎么喝药酒也是这个德行。 季应玄从屏风后走进来,他今日竟换了一件朱砂赭色的宽氅,玄色对襟上以银线暗绣莲花纹,袖袍宽荡而身量颀长,无系无束,瞧着很有几分洒拓不羁、容色迫人的锋锐。 与他平日里的素衣儒冠简直是两个人。 流筝撑在地上,直愣愣望着他好一会儿,不待她发问,季应玄先道:“观世阁那边好像出事了。” 方才那阵地动! 流筝猛然回神,起身整了下衣服就往外跑,季应玄目送她离开,就着她睡过的地方随意躺下,赤袍墨发如瀑铺开,掩着一张慵懒沉思的玉容。 流筝赶到观世阁,发现爹娘都不在,撞见师兄步履匆匆,细问才得知,出事的不是观世阁,而是位于太羲宫中心的止善高塔。 “今晨寅时,止善塔突然发出红光,夜巡弟子前往查探,发现塔身滚烫不可接近。待将此事报与宫主,宫主赶过去时,止善塔突然发出爆裂声,方才那阵地动就是塔中爆裂引起的。”师兄说:“师母召我们一众弟子前去帮忙。” 流筝抬头往止善塔的方向望去,隐约可见一片如雾的红光,她心里有种极坏的预感,可能是太羲伏火阵出问题了。 她拔腿就往那边跑。 两千年前,太羲神女与灭世业火相抗,竭尽神力将业火镇入三千尺后土之下,临终之前又划定东西两境,于分界线上画下太羲伏火阵,死后脊骨化作止善山,将伏火阵高高托起。 后世剑修在伏火阵上建立止善高塔,又围绕止善高塔建造了太羲宫,承继神女之命,镇火伏魔。 经过两千年的时间,业火再次涌上地表,近一百年来已将西界烘烧成了寸草不生的红漠,若非中间有太羲伏火阵阻挡,业火将会一路向东滚来,越过止善山,将东界生灵全都吞噬进滚滚滔焰中。 此为灭世之祸。 流筝赶到止善塔时,雁长徵正带着一众弟子用灵力给止善塔降温,只有等温度降下来,才能入塔修补太羲伏火阵。 她娘神情急切地说道:“流筝,你哥哥失去联络了。” 流筝心中猛然一沉,取出雁濯尘留给她的玉令牌,反复敲打开启,依然毫无声息。 “哥哥会不会在掣雷城里出了事,他的命灯呢?” 她娘说:“命灯无碍,别怕。” 流筝松了口气,眉心却依然蹙着。 命灯无碍,说明雁濯尘没有生命危险,但他身负太清剑骨,只有他有能力以命剑镇压地火,修补太羲伏火阵,若是联络不上他,只怕情形会十分棘手。 众人默然间,长老姜怀阔带来了雁濯尘的消息。他是姜盈罗的父亲,通过玉令牌联络到了同在掣雷城里的姜盈罗。 “盈罗说她们被困在无妄客栈中不能随意走动,濯尘身中迷障之毒,突然失去了法力,难以召出命剑,虽无性命之忧,亦难以脱困。” 流筝闻言声音微冷:“看来这位西境莲主并非祝哥哥所言那般好相与。” 她略一思索,对母亲说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带人去掣雷城,将哥哥带回来。” 她娘缓缓摇头:“掣雷城你去不得,能困住你哥哥,就能困住你,何况能用的人手都在给止善塔降温,哪有多余的人手与你同往?” “可是哥哥在掣雷城中,实在令人担心……” 话音未落,一只黄鹤横空飞来,发出清越的鸣叫声,寻着众人的方向自空中降下,化作一道金符落入了她母亲的掌心。 “听危楼的金符传信!”流筝眼睛一亮,“祝哥哥也在掣雷城,会不会是他传来的消息?” 她娘将金符展开,看完后神情不松反重:“是听危楼……突燃业火。” “什么?!”众人皆十分震惊。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打头风。很难不让人猜测,这一切都是有心人暗中所为。 雁长徵听闻听危楼爆发业火的消息,急得险些灵力紊乱:“听危楼不可不救,但眼下濯尘不在,我一人如何能顾得两边?” 流筝自告奋勇道:“让我去听危楼!” “你?” “父亲带人修补伏火阵,我去听危楼,在北安郡时,哥哥教过我扑灭业火的法子,”流筝难得十分镇定,“待扑灭听危楼业火,我会请祝楼主出面,与我一同前往掣雷城迎回哥哥。” 雁长徵一时不语,她娘叹气道:“这的确是眼下最合适的安排。” 事不宜迟,流筝当即收拾了东西就走,临走之前去了趟客院,问季应玄:“你留在太羲宫中无人照应,可愿与我一同下山?” 季应玄本就要被遣走,当然点头:“愿与雁姑娘同行。” 灿灿天光之下,流云飞卷,一道高昂的鸢声划过长空,鸢上载着一紫一红两道身影,离了太羲宫,向听危楼的方向飞去。 *** 与远离人间烟火的太羲宫不同,听危楼坐落在凡界城池向云郡中,距离皇城鄞州也不过百里之远。 这任凡界皇帝热衷于修仙问道,尤其崇尚丹药与符修,若有卜卦算命、问运养生之事,一概倚仗听危楼的道长,所以听危楼在凡界的地位很高,就连皇太子殿下也时常到此造访。 流筝落地才知道,爆发业火的地方不是听危楼,而是位于向云郡城中的监狱。 听危楼楼主祝伯高正带着众弟子在此处灭火,他臂挂拂尘,一身紫色道袍飘飘如仙。 但他实际上的处境却不如看上去那样潇洒,听危楼一向与业火之事无干,根本不懂怎样扑灭这水浇不熄、土扑不灭的邪火,眼见着弟子们将一张张金篆往里拍,也不过是控制业火蔓延的速度而已,祝伯高又是心疼又是心焦。 流筝向他见礼,他见雁长徵没有亲临,却将他那个不成器的女儿派了过来,险些气厥过去。 流筝早已见惯这种质疑的态度。 她对祝伯高道:“我要引雷布雨,还请祝伯父派人助我。” 祝伯高说:“普通的水根本没用,我们已经试过了!” “不是普通的水,是凝结了灵石寒气的雨水。” 流筝从绣囊中取出一件法器,是一枚凝聚了上千斤寒灵石冰寒灵气的紫玉扳指。祝伯高瞥了一眼就知道它十分珍贵,态度也跟着好了许多:“我带人随你去。” 流筝转头叫季应玄躲远一些,季应玄自然乐得袖手旁观。 只见她指挥着听危楼的紫袍修士们围绕燃烧的业火站成一个空中法阵,她乘鸢飞到法阵的中心,判断好风向后,将数枚银丸抛向高空。 银丸在高空爆开,散出大量银粉和盐粉,如一匹雪白的练在高空铺展,在银粉与盐粉的作用下,高空中被业火蒸发的水汽渐渐形成一团厚实的乌云。 乌云之下,祝伯高以符篆引风,源源不断将地面的水汽输向高云。 趁着这个空当,流筝以咒言催动紫玉扳指,扳指中凝结的寒石灵气溢出,在云下形成一层冰蓝色的灵气层。 那是止善山千年雪峰下寒灵石蕴育的冰寒灵气,极纯,极净,虽然脚下就是燃烧的业火,组成法阵的众人仍然被冻得发抖,眉毛头发都结了一层霜。 流筝高声喝道:“快!用符锁阵,别让灵气散了!” 听危楼众弟子抖抖擞擞地往外 15.邪修 《知卿仙骨》全本免费阅读 监狱中肆虐的业火,在季应玄面前却陡然颤缩,向两边退出一条路。 他身如分水而出的红莲,拂袖穿过觳纹波起的滚滚气浪,衣襟上的暗绣莲花纹隐隐光亮,不敢有一粒飞灰落于他衣袖,而他脚下踩过的石砖,业火不敢再向此弥漫。 狭窄黑暗的监狱中被业火映成一片金赤色。 两旁的牢房铁栅都被利器破开,已经空无一人,季应玄站在甬道分叉处静静聆听两侧的动静,须臾,转身向右侧寻去。 他心中冷淡地想:不必急着去救她,只要烧不死她,活该她多吃些苦头。 她就是被太羲宫宠坏了,才敢这般得意忘形,随随便便举身赴死。 虽是这样想,脚下的步伐却毫无凝滞,隐约听见流筝的惊呼后,甚至加快了几分寻过去。 甬道的尽头又有一处拐角,向内藏着一间隐秘的牢房。 与旁的隔间不同,这间牢房的四面墙壁由钢架拼接而成,间砌以厚实的青砖,最外层又用精钢铁皮封困,牢门也并非铁栅门,而是铜铁合金钎焊成的整面实心门,足有一尺之厚。 牢房虽然坚固,却已被红莲业火烧了个洞穿,摇摇晃晃的牢门悬挂不住,径直向流筝砸下来。 季应玄目光一冷,闪身上前揽住她的肩膀,向旁猛得一转,将她护在了怀里,自己却不能动用灵力抵挡,后背上只能硬生生挨了这一下。 “季公子!” 流筝错愕地扶住他:“你没有灵力,怎么也跑进来了,太危险了!” 季应玄眉心拧成了一道“川”字,睇着她的眼神仿佛在说“你也知道危险”。 流筝却会错了意:“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说你没用,只是业火非同凡响,你还是赶快出去的好。” 季应玄说:“一起走。” 流筝摇头,指向牢房,牢门被烧掉后,露出里面一支灼灼盛开的业火红莲,正悬在空中,向四下散着业火的火苗。 她飞快说道:“业火最初就是从此处燃起来的,红莲不毁,业火不息,我必须将它毁掉。” “你想怎么办?” 流筝往头顶望了望,说:“须得将顶上炸开,让外面的雨水落进来,将红莲一起浇灭。” 季应玄对这螳臂当车的行为颇有些无语。 她想得太简单了。 业火之于红莲,如香气之于寻常花朵,像她召来的和风细雨,能扑灭红莲衍生出的业火,却不能毁损红莲,须得是冰凌寒彻的千钧之力方有一试的可能,譬如雁濯尘祭出命剑后举力镇压,或者将整座止善山搬过来。 但季应玄也知道,不试上一试,流筝不会死心。 他只能配合着说道:“此处逼仄不能展开机关鸢,你踩着我的肩膀跳上去,将顶上劈开。” 流筝点点头,又叮嘱他:“我上去之后你就跑,千万不要等我!” 季应玄在她面前蹲下,因他背上受了伤,流筝只能面对着他,双脚踩着他的手心向上一借力,屈膝稳稳地架在季应玄肩上。 隔着薄薄几层云纱,柔软的小腹紧紧贴上了季应玄的脸,在业火焚烧的焦气中,降真花的甜香仍然十分浓郁惑人。 季应玄下意识屏住呼吸,当即就后悔了。 流筝被他挺拔的鼻梁抵住小腹,感觉更是十分怪异,连忙扶着他的头想站起来,踉跄间险些从他身上摔下去。 “小心。” 他出言提醒,湿热的语气落在她腰间,透过云纱衣料,引起了一阵情不自禁的轻颤,令流筝更加慌乱。 好不容易两人都站稳,流筝往左侧墙壁上打入一枚机括匕首,踩着它的刀柄上跃,再次跳起后左手牢牢抓住顶上凸出来的一截钢筋,右手打开充斥着灵力的机关剑,找准业火红莲最上方的位置,前后晃荡着蓄力,然后狠狠向上砍去。 一下,两下,三下。 石制壁顶的裂纹不断加深,忽听哗啦一声响,天光与碎石一同坠落,弥漫的白色灰尘中,季应玄精准地接住了摔落的雁流筝。 “咳咳……多谢!”流筝从他怀里起身,“你怎么还不快跑?” 季应玄道:“我一介凡人,本就怕火,进得来出不去,倒不如等会同你一起出去。” 听说他怕火还要闯进来找她,流筝心中十分动容:“真是难为你一片心意,你放心,我一定保护好你,不会叫你受伤!” 她说着便把季应玄护在身后,转头看向牢房里,见外面凝聚了寒石灵气的雨丝落到了红莲身上,红莲嘶嘶作响,焰光逐渐黯淡,轻轻舒了口气。 但她却没有瞧见,季应玄拢在袖中的右手缓缓做了个手势,随着他修长的五指轻轻收拢,那支业火红莲的光影也渐渐黯淡,最终十分乖觉地化作一阵星火,湮灭在微雨天光中。 流筝十分高兴地原地蹦起:“你看,我就说有用,咱们成了!” 季应玄敷衍地笑了笑:“雁姑娘果然聪慧。” *** 红莲已毁,业火余焰不足为患,流筝一面向外走一面劈开墙壁,叫外面的寒雨渗进来,将监狱里头的业火也灭了个干净。 待两人走出监狱,发现外头围着的人竟比方才多了一圈。 郡守范成刻带着一百多个衙役将监狱围住,他们正同狱卒一起清点从业火中逃出来的囚犯数量,核对她们的身份容貌后,重新给她们套上枷锁,叫她们排成一排,跪在湿冷泥泞的土地上。 扫眼望去,二十几个囚犯,竟全是年轻姑娘。 浸润寒石灵气的雨水里,她们单薄的身子更显孱弱,个个面白如纸,颤颤发抖地挤作一团,身上那层纸糊似的囚衣紧紧贴在身上,已接近透明。 衙役们不怀好意的目光不住往她们身上瞟,时而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流筝的眉毛当即竖成两道。 她从绣囊里翻出一块拳头大的银元宝,往正在阖目养神的季应玄手中一塞:“咱们刚进城时见过几家成衣铺子,你帮我买二十六件干爽厚实的衣服来。” 说罢气冲冲上前,揪住一个方才列阵的听危楼弟子,询问祝楼主的下落。 那弟子见她手中提剑,面有怒容,不敢多言,指了指对面的茶楼。 茶楼避雨檐下一张小桌,两盏香茶,祝伯高正与范郡守对坐,低声商议些什么,见了流筝,招手叫她上前去。 还未等流筝开口,祝伯高先道:“贤侄女,你来得正好,这位是咱们向云郡的郡守范大人,当朝丞相的女婿,素有克己奉公、铁面冰心的名声,你当与他见一见礼。” 范成刻仰着一张国字脸,捻着两道粗蛇眉,大腹便便挤在圈椅里,像一坨兜不住的猪肉。那双三角眼里射出不友善的光,放肆在流筝身上打量。 流筝一眼就看出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冷冷一笑:“什么范郡守张丞相,世外修道之人不认这些,我来是问问那些女子都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刚从火里逃出条命,就要戴枷受折腾?这雨并非凡雨,淋久了会出人命的,请先派人将她们安顿好。” “一群贱蹄子,死不了。” 范成刻说:“你并不知晓,这些女子都是本性淫/乱、不安于室的邪道女修,乃是狐妖转世,专采有修为男子的元阳,伤风败俗,有违天道!哼,莫说是在雨里跪一会儿,便是死在火中也无所谓,反正下个月她们都要受宫刑后浸猪笼而死。” 说罢又若有所指地哼了一声:“女子修道本就有违天命,实乃淫/乱祸事之源也。” 流筝脸色冷如寒冰。 她何曾受过这种气,抬起尚未收起的机括剑,“咔嚓”一声将小茶桌劈成两半,抬脚往范成刻心窝猛踹一脚,那圈椅摇摇晃晃向后仰倒,只听“哎呦”一声,范成刻像一个胖陀螺一样滚了出去。 祝伯高猛得站起来:“流筝,怎能如此放肆!” “对不住。”流筝收了剑,冷笑道:“方才见一好色鬼要上范大人的身,情急之中多有得罪。” 范成刻被这一 16.采补 《知卿仙骨》全本免费阅读 雨停云开,冷霞漫天。 颓圮的监狱不能住人,众多女囚暂被押往听危楼的闲置精舍看管,流筝也就近拣了一间住下,连夜挑了几人来询问。 “你们都是华裾楼的姑娘?” “是。” “为何会进入华裾楼?” “族人犯科,株连籍没。” “这么说,那位苏啼兰姑娘也是你们族人?” 下首的几个姑娘相视一眼,缓缓摇头:“她不是。” “那她是什么来历?” 众人都沉默了,流筝把玩着凡界的兔毫毛笔,也不催促她们,半晌,反转笔杆轻敲桌上小磬,装模作样地扬起一声:“来人。” 座下的姑娘们以为她要动刑,皆是一抖,像受惊的兔子般挤成一团,却依然紧抿着嘴唇,不发一言。 推门走进来的人却是季应玄。 流筝有些惊讶:“听危楼的人呢,叫他们送些吃食和茶水过来,大家都饿坏了。” 季应玄说:“那几人喝酒去了,叫我替他们一会儿,我去取吧。” “真没规矩。”流筝叹了口气,“你不是听危楼的人,只怕厨房未必给你食物。” 季应玄望了眼外面的天色:“无妨,我会小心些。” 流筝领会了他的意思,没忍住露出几分窃笑,小声同他道:“要是被逮住了,记得喊我去救你,我还是有几分面子的。” 季应玄浅笑颔首,默默退出门去。 小半个时辰后,他提着两个食盒、端着两壶热茶回来了。流筝迫不及待接过来,打开食盒,发现里面竟然有两盘热包子、一笼水晶饺、酱牛肉、蟹粉虾仁、清炒竹笋。 他送完吃食便走了,眼角也不曾多瞟一下,流筝心道他还挺懂礼,乐滋滋地招呼几个姑娘一起吃饭。 她们确实饿坏了,眼盯着食物不转,却谁也不敢率先去拿。 流筝只好将筷子塞到她们手中:“趁人发现之前快些吃,就算什么都不想交代也没关系,好吗?” 年纪最小的姑娘胆子最大,试探着夹了一口菜,另外几人也慢慢动起了筷子。她们都有极好的教养,即使饿得很了,依然小口咀嚼、小口抿茶,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流筝拿起包子咬了一口,几位姑娘顿时面露惊愕地看着她。 看得流筝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你们……不够吃?” 一位姑娘轻轻垂下眼:“听说您是世外仙人,怎么能和我们这样的污浊之身同桌而食?” 流筝好奇:“怎么就污浊了,难道你们这些凡尘姑娘,还干过杀人放火的大事不成?” 最小的姑娘闻言愤愤道:“我们才没有杀人!我们是被诬陷的!是那些道长先——” 话音未落,被身侧的人拧了一下,连忙闭上嘴。 流筝笑吟吟望向她:“这位妹妹,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小姑娘低下了头:“我叫贺风裳,今年十五岁。” 才十五岁…… 流筝想到她们的遭遇,心中很不是滋味,叹了口气。 姑娘们很会看人眼色,都讪讪止住了筷子。 流筝轻声道:“我知道你们不是邪修,也知道你们都过得不容易,有些话不能说不敢说,我不会逼问……罢了,先吃饭吧。” 闻言,众人忐忑的心稍安,慢慢将这顿饭吃完。 饭罢,流筝送她们回去,临走时悄悄拍了拍贺风裳的后脑勺,将她单独留了下来。 关好门后,流筝牵着她的手走到内室,如闺中密友般并坐在榻边,和颜悦色地问她:“风裳妹妹,你介意给我看下你身上的伤吗?” 贺风裳的表情立马由拘谨变为惊异:“仙女姐姐,你果真是仙女,竟然知道我身上有伤!” 流筝说:“你尚未修成像旁人那般谨小慎微,在华裾楼这种地方,肯定是要挨打的。” 一句话勾起了贺风裳的伤心事,她眼眶慢慢红了:“我怕脏了仙女姐姐的眼睛。” “不要胡说八道,”流筝摸了摸她的头,“你是个好姑娘。” 贺风裳解开上衣,露出身上横七竖八的鞭痕和烫印。她尚在长身体,淤青散得快,但有些伤痕却永远留在了身上。 流筝的目光凝在她胸前发黑的环形印记上:“这是怎么一回事?” 贺风裳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小声道:“我不能说,否则我和姐姐们都会死。” 看来是被下了讳言咒,若将某件事说出口便会暴毙而亡,怪不得听危楼和那狗屁范郡守会放心让她询问这些女囚。 流筝不再多问,为她披好衣裳,取来一瓶祛瘀生肌的药膏和一枚精巧的机括匕首送给她。 “以后若有人要害你,你就按下这里,”流筝示范了一下,“明白了吗?” 贺风裳点头:“多谢仙女姐姐。” “我叫流筝,流云之流,琴筝之筝。” “流筝……流筝姐姐。”贺风裳攥着她送的东西,有些腼腆地说道:“流筝姐姐,其实你和苏姐姐一样好。” 流筝挑眉:“苏啼兰吗?” 贺风裳点点头,却不肯多说了。 *** 季应玄也住在听危楼的精舍中,与流筝和众女囚有一段距离,此时他的房间门扉紧闭,屋里却没有人。 他借口回屋睡觉,转身却回到了掣雷城。 帘艮率众首领在莲花境外跪迎,恭声汇禀近日城中发生的事情。 “果然如莲主大人所料,姜盈罗已将封锁灵力的符药投入雁濯尘的茶水中,半月之内,雁濯尘将拔不出剑,也使不出灵力,可要趁此机会杀了他?” 季应玄声音散漫:“岂能让他死得如此痛快,待孤凡间事了再与他算账,先看好他,别让他跑了。” “是。” 季应玄的目光扫了一圈:“祝仲远呢,怎么不敢来见孤?” 帘艮欲言又止,半晌方道:“祝先生昨天晚上回来,不知怎么回事,跪在烈石上不肯起来,说是要……负荆请罪。” “叫他来。” 祝仲远一瘸一拐地走进来,帘艮带着众人退下。 祝仲远生得俊而瘦,垂眉时有几分清苦之态,他停在华座下三步远,缓缓屈膝跪地:“参见莲主。” 季应玄不与他废话,直接问道:“向云郡的业火是你放的?” “是。” “孤借你红莲时,并未允你在凡间纵火。” “此皆仲远一人之错。”祝仲远深深拜伏下身:“愿投业火而死。” 话音落,祝仲远只觉喉间一紧,被金赭色的灵光扼喉提到了半空,颈间发出痛苦的撕裂声。 季应玄真的想杀了祝仲远,却在感知到他无悔无恨、从容赴死的情绪后,产生了些许好奇。 眼底浅金色的莲花纹褪去,祝仲远摔落在地。 “告诉孤原因。” 祝仲远不敢隐瞒:“是为了救一个人。” 季应玄略一思索:“苏啼兰吗?” 祝仲远愕然抬头。 正此时,一枚莲花花瓣从季应玄袖中飘出,花瓣中传来一女子哐哐拍门的声音。 “季公子,季公子,你睡了吗,快开开门呀,我有急事找你!” 听见这个声音,莲主大人冷艳淡漠的脸上突然蹙起了眉,竟露出了一个咬牙切齿、近乎敢怒不敢言的生动表情。 只听他低低骂道:“混账东西,能 17.调查 《知卿仙骨》全本免费阅读 话音落,劲风破窗而入。 流筝不待反应,已被季应玄挟腰侧转,避开了攻击。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季应玄一眼,迅速将他挡在身后,弹出机括剑横在身前,打量来者。 来人一身夜行衣,覆面遮脸,看身形,像是身手矫健的女子。 她见偷袭不中,又拍出一记掌风,流筝右手持剑劈开,左手抛出一张风刃符纸反击。 那人见了符纸,瞳孔微缩,不仅不避,反倒被激怒似的迎锋而上,硬生生捱下了这一击,同时掌间凝出月白灵气,强行向流筝攻去! 这灵气极为阴诡,迫近时使人骨髓生寒,流筝持剑抵挡不住,念及身后护着季应玄,又不敢自顾躲避,正僵持间,似见红光一闪,黑衣女子发出一声惨叫后,撤手滚摔在地。 流筝一跃上前,左手反擒住她的胳膊,右手摘下了她的面具。 面具下一张美艳近乎邪气的脸,怒视着流筝,奋力想要挣脱她的束缚。 流筝试探着叫出一个名字:“苏啼兰。” 女子微微一僵,再次将她细细打量,冷声道:“我不认识你。” “马上就认识了,”流筝有几分得意道,“关押在听危楼的二十六个姑娘,你杀了我,就救不了她们。” 苏啼兰果然不挣扎了,反问她:“你用听危楼的东西,也会救人吗?” 原来方才是听危楼的符纸激怒了她。 流筝说:“我不是听危楼的人,反倒是受你连累,被迫陷进这烂摊子里。不知苏姑娘可有兴趣同我做桩交易?” 苏啼兰语气冷硬:“我不是商人。” “我也不是,哎呀你先听听嘛,很划算的。” 声音清柔如春水击石,听得季应玄在身后蹙了蹙眉。 这样娇俏且自来熟的语气,她怎么跟谁都这样? 流筝权当她同意了:“你告诉我整件事情的真相,还有你为何会操纵红莲业火,我这回就放了你,如何?” 苏啼兰轻嗤一声。 见她不同意,流筝道:“你若是觉得不公平,可以加条件,考虑一下呗。” 苏啼兰还真的考虑半晌,说道:“我想在听危楼里找一个人。” “谁?” “我姐姐,苏如茵。” 流筝记得那二十六个女囚中并没有叫苏茹茵的姑娘。 苏啼兰说:“华裾楼的事,我被下了讳言咒,不能告诉你,至于红莲业火……” 苏啼兰的目光飞快向流筝身后一瞥,想起方才被红莲灵力压制的剧痛,不由得一阵心悸。 看人眼色的能力她还是有的。 苏啼兰顿了顿:“我如今尚不能信你,不能告诉你。” 流筝颇有些郁闷:“那你岂不是什么都没说,白白赚得我帮你找人?” 苏啼兰道:“我只能告诉你,你想知道的真相要去听危楼里找,至于能不能找到,还要看你自己的造化和本事。” 流筝:“……” *** 来华裾楼折腾这一趟,事情好像有了进展,又好像什么都没得到。 回听危楼的路上,流筝两手空空,神情恹恹地打了个哈欠。 “我有点后悔将苏啼兰放走,毕竟我只需找到苏啼兰,祝楼主就能帮我去掣雷城找哥哥,如今就不必这样烦恼。可是……” “可是,你做不到明知有内情而弗顾,”季应玄的声音如轻风细雨,“你好像天然觉得苏啼兰与那二十六个女囚并非故意作恶,为什么呢?” 流筝提起精神想了想:“因为直觉,我很少有看人看走眼的时候。” 季应玄笑了笑。 祝锦行算一个,他算一个……很少么? “但我有件事想不明白,”流筝沉思道,“听危楼里都是出世修道之人,怎会与华裾楼里的姑娘扯上关系?” 季应玄说:“修道之人也是男人,仙门自诩超脱凡尘,有时会比凡界的男子更冷漠无情,这些姑娘在他们看来,大概与牲口无异。” 流筝闻言叹息一声。 两人回到听危楼后各自回房休息,约定第二天晚上一起探一探听危楼。 流筝睡不着,熬到天亮时叩响与太羲宫通信的玉牌,玉牌里传来她母亲满是愁绪的声音。 “流筝,你父亲耗费了毕生修为,将命剑镇于伏火阵,才堪堪平息了伏火阵的异动,但这恐怕撑不了多久,若是你哥哥回不来,下次地动火起,只怕我与四大长老联手也未必能压得住。” 流筝的心揪了起来:“爹他现在情况如何?” “被业火之气冲出了内伤,尚不危及性命,如今正在闭关休养。” 流筝不知该如何安慰母亲,隔着玉牌说出的话总是轻飘飘。 且她帮不上忙,又能说什么呢? 她临窗坐了许久,直到天色逐渐明朗,灿灿金光穿透菱形窗格,形成道道金缕。 窗外的鸟雀在草叶晨露中振动翅膀,扑棱棱掠过窗前。 流筝深呼吸一口气,起身活动僵硬的手脚,提剑走到了庭院中。 她开始练剑。 弓步转虚,提膝捧剑,回身后劈……这些都是太羲宫弟子刚祭出命剑时练习的基本剑招,是为了达到人剑合一、物我两忘的境界。 流筝没有命剑,但这些招式,她早已偷偷在心里练习过无数遍。 太羲伏火阵需要宗阶剑修拿命剑去补,父亲之后有哥哥,那哥哥之后呢? 明明她也身负太清剑骨,为什么她不可以? 她身上的剑骨,究竟是天命的恩赐,还是…… 一念之差,手中剑势陡然转急,凝于机关剑中的灵力劈出去,震碎了榕树下的一块湖石。 外剑之于剑修,如义肢之于躯体,再怎么巧夺天工,也难以做到如臂使指,剑随意动。 果然还是控制不好力道……流筝懊恼地叹了口气。 这动静惊动了正在自己庭院里晒太阳的季应玄,他正屈膝坐在门前石阶上,手里给一条活鱼剔骨去刺,喂一只不知从何处窜出来的杂毛野猫。 他遣出一片红莲花瓣去探看流筝院中的情形,见她又在练剑,轻嗤了一声。 她不是自诩无剑也能纵江湖么,大清早这是又抽什么风? 入了夜,季应玄尚未歇下,流筝果然又来将门拍得震天响,惊得蜷在屋顶上的野猫发出一声尖叫。 “季公子,季公子……” 季应玄甫一打开门,怀里就被塞了一个包裹。 “这是夜行衣,换上咱们走。” 季应玄惊讶地掂了掂那包裹:“你从哪里找来的夜行衣?” 流筝道:“我知道向云郡哪里有私衣坊,下午偷偷去买的。” 季应玄在心里感慨她这成仙般的精力,懒散地笑了笑:“雁姑娘对向云郡比止善山都熟,许是从前没少来吧。” 流筝推着他往屏风后走:“哎呀你快去换衣服,正事要紧,正事要紧。” 隔着一道素纱屏风,季应玄在里面换衣服,流筝往外面的八仙桌前一坐,终于有空闲喝口水。 衣料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碎响,她鬼使神差抬头,望见了投在屏纱上的人影。 长发落肩,腰细肩宽腿直,没想到他平时瞧着斯文弱质,身材竟然这样……嗯,人不可貌相。 似是感受到被人打量,季应玄隔着屏风转过头来,屏风上的影子长睫分明,鼻梁下的嘴角轻轻勾起。 流筝吓得呛了口水,慌乱间打翻了手边 18.祭剑 《知卿仙骨》全本免费阅读 月影阵法是听危楼的独门阵法,也是祝锦行教给流筝的。 月有光,树有影,随着月亮移动,榕树真正的影子会与地面上阵法的暗影有片刻的重合,此时即是开启阵法的契机。 而阳猷符,就是开启阵法的钥匙。 随着符纸亮起,榕树根下发出如群蜂振翅般嗡嗡的颤动声,浮雕上的龙凤仿佛活了似的,向两边腾转,露出了一道同往树底的暗门。 暗门里黑漆漆的,透着一股鬼气森森的冷气。流筝剑挑一张防御符,试探着迈下台阶。 “季公子你别怕,跟在我后面,我来保护你。” 听她那极力掩饰着发抖的声音,季应玄心中颇觉好笑。 他好心没有戳穿她:“不然你拽着我的袖子吧,两个人就没那么怕了。” 流筝觉得有理,为了照顾他,向后伸手,直接抓住了季应玄的手腕。 隧道幽长安静,不知通向何处,只有流筝手里的纸符发出浅金色的微光,指引着他们前行的方向。 突然,流筝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咯吱”一声脆响。 她怀着不妙的预感低下头,正对上一双黑洞洞的骷髅眼,压低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突兀的尖叫,她猛然向后一退,撞进了季应玄怀里。 虽是温香软玉,结结实实撞在下巴上也很疼。 季应玄“嘶”了一声:“原来仙门中人也怕鬼怪么。” “我不怕。”流筝不愿承认,“刚刚只是太突然了。” 为了印证,流筝挑着发光的纸符凑近那骷髅头,仔仔细细观察了一番,忽听身后季应玄说道:“是个年轻的女人,头骨饱满,容貌应该也不差。” 流筝凭直觉道:“会不会是华裾楼的姑娘?” 她继续向前走,脚步越来越慢,呼吸越来越紧,因为堆在隧道里的尸骨越来越多。 不止有头骨,还有腰身、躯干,且越往前走,这些尸骨就越新鲜,有的骨头上尚挂着肉,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腐烂味道。 难以想象隧道的另一端是怎样危险且恐怖的景象。 季应玄在掣雷城中见过太多尸体,黑暗中瞥一眼就能大概看出这些姑娘的死因。 他有心劝流筝折身回去,不要继续生事,但见她紧张得手心全是冷汗也不肯停下脚步,又惊又怒浑身发颤也没有犹豫,便知道她是铁了心要将这件事捅到底,遂没有开口。 “季公子,”流筝低低开口,“我是太羲宫的人,听危楼不敢杀我,但是你……还有回头的机会。” 季应玄心道那可未必,雁长徵修为已废,雁濯尘被困西境,眼下的太羲宫只是个空壳子,根本唬不住祝伯高。 他若不跟着,只怕这隧道里下一具尸体就是她。 “不是说有我在时万事大吉吗。”季应玄温和坚定地反握住她的手,向她拥近一分:“流筝,我怎能让你独自冒险?” 流筝手中的剑一抖,霎时心跳如擂鼓,又欢喜又酸涩的情绪笼上心头,竟将恐惧也冲淡了。 她感觉这样颇有些对不住祝锦行,只是此情此景,她又不想煞他的心意,于是在心里郑重给祝锦行道了个歉。 隧道终于走到了头。 眼前石门半掩,透过门缝,隐约能听见里头男女交杂的声音,似是欢快的吁喊,又似痛苦的□□。 流筝握紧手中剑,借力将石门推开。 虽然已有心理准备,眼前的景象还是令她心肺骤停,几欲作呕。 这是一间宽敞的地宫,顶垂帷幔,壁嵌明珠,灯里添了许多香味浓郁的□□物,将隧道里的腐臭阻绝在石门后。 帷幔上或画春宫图,或誊房中术、欢喜经,帷幔后映出几个男人的影子,正抓着一个年轻姑娘,像对待牲畜那般对她…… “什么人!” 其中一男人从熏熏然中转醒,挑过衣服披在身上,厉色望着帷幔后的两道人影。 流筝认得这个男人,是祝锦行的某位师叔,前几日在监狱外灭业火时,他还曾帮忙布阵。 他认出流筝,先惊后怒:“听危楼重地,岂是尔等外人可随意闯入!” “呦,哪里跑进来一头白脚羊,好俏的脸,好清的根骨……真是个好货。” 有个男人明显已经神志不清,摇摇晃晃要上前来拉拽流筝,两眼发直,嘴角涎水直流:“快来让道爷我好好采补采补……” 流筝抬手挥剑,只听咔嚓一声响,那迷志熏心的老道被削掉了整只手掌。他发狂似的朝流筝扑过来,其余几个男人也胡乱披好衣服,拍出符咒来攻击流筝。 托祝锦行的教导,流筝对听危楼的招数比对太羲宫的剑术还要熟悉,何况这几个人如今不在状态,流筝应对起来不算费劲。 她右手持机关剑竖挑横劈,剑中灵力挥出几十道锋刃,砰砰砰砸在墙壁上。 左手里符纸不要钱似的往外掏,朱砂如血,张张都是杀招。 季应玄见她应对自如,负手站在一旁,却听流筝吩咐道:“快去救人!” 季应玄:“……” 他叹了口气,随手扯下一面帷幔,绕过正在缠斗的几人,将帷幔扔在那床榻上赤身裸体的姑娘身上,姑娘瑟瑟发抖地用帷幔裹住身体,不住地落泪,仍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季应玄望着她的眼睛毫无情绪,声音却是温和:“想活下去吗?” 姑娘急切地点头,想爬过去抓季应玄的衣襟,却被他侧身避开。 “往后不必再如此求生。”季应玄又为她披上一件衣服,低声同她道:“我解了你身上的讳言咒,看见那姑娘了吗,”他指了指流筝,“此后她问你什么,你就老实答什么,除了我帮你解咒这件事,明白吗?” 姑娘含泪点头。 季应玄笑了笑,指尖一道轻逸如缕的赤光飞入姑娘喉中。 业火红莲的力量不仅可以摧毁众生万物,也能摧毁一切阵法、符咒、禁锢,这也是为何众人皆对其孜孜以求的原因。 姑娘只觉得喉间一轻,压在身体里的其他符咒也跟着一起散了。 她感激涕零地朝季应玄叩首下拜:“奴家江水珮,愿听公子差遣。” 季应玄并不需要差遣一个弱女子,他不过是厌烦了天天陪流筝折腾,想助她早日查清此事,了解其中恩怨,好了无牵挂地被他剖取剑骨。 否则他图什么呢? 正在此时,异变陡生。 围攻流筝的几个道士本已落了下风,眼见着就要被流筝挨个削成残废,为首的那个师叔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枚诡异的朱底金字灵符,口中高喝一声“莲生真君助我!”,便见灵符陡然燃烧,化作一缕滚烫的罡风,径直向流筝袭去! 这是……业火红莲之力?! 流筝瞳孔骤然一缩,避无可避,强行举剑 19.信任 《知卿仙骨》全本免费阅读 地宫的动静惊动了祝伯高,他带着门下弟子赶来,正碰见流筝一剑劈开地宫的另一扇门,从听危楼里走了出来。 她持剑在前开路,江水珮扶着伤重的季应玄跟在后面。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她手中无形无色的剑上,环绕剑身的灵雾散发着令人胆寒的灵气。 祝伯高惊怒交加地变了脸色:“雁流筝!你简直太放肆了,我听危楼圣地岂是你想闯就能闯的地方!” “狗屁圣地!一群道貌岸然的淫道匪寇,也敢妄自称圣?” 流筝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咬牙切齿道:“祝伯父,我敬你是长辈,尚与你商量,眼下我要将听危楼三十三层挨个探查,是你主动给我让路呢,还是我自己一路劈上去呢?” 祝伯高望着她手里的剑,险些气厥过去。 太清剑骨祭出的命剑,其锋锐无人可挡。 “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祝伯高说:“若是今日锦行在此,必将与你断恩绝义!” 提到祝锦行,流筝提剑的手紧了紧。 沉默片刻后,她说:“我不信祝公子会包庇这些淫道邪修。” 她转身沿着青玉台阶往楼上走,若遇拦阻,提剑便劈,无色的剑光一扫一片,虽克制着力道没有伤人性命,但她脚履之地,听危楼已被她拆得七七八八。 神龛坠地,香灰漫天,雕栏玉砌一片狼藉。 虽然同为修仙门派,但听危楼致力于在凡尘钻营名利,真打起架来并非太羲宫剑修的对手。 何况雁流筝手中的命剑,乃出于百年难见的太清剑骨。 连拆三层楼后,终于无人敢拦。 流筝回头望了一眼季应玄:“季公子,你还挺得住吗?” 季应玄轻轻点头:“无妨,你去吧。” 说罢还作势咳了两声,江水珮忙将他扶稳。 见他这副模样,流筝心中十分愧疚,但她不敢放季应玄与江水珮离开身边,又怕祝伯高会销毁听危楼里的证据,所以只能让他俩这样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爬楼。 前十层是听危楼弟子们日常静坐参道、抄经炼丹的地方,倒也算得上简朴中正。 中间十层是楼中尊长们修炼的地方,收藏了许多奇珍异宝,譬如两千年前的古金丹鼎、玄鉴照妖宝镜、朱雀血炼成的丹砂等。 待破开最上十层的结界,里面的景象陡然一变,恍如置身凡界勾栏之中,各处挂满彩绸垂幔,陈设琉璃酒器,宽敞可容十数人的床榻上用红色薄纱遮掩,铺着一整张雪白柔软的貂绒。 房中有十几尊白玉雕成的裸女,被摆弄出受辱的姿势。 更有两尊玉女跪在床前仰面张口,那分明是……分明是做溺壶之用。 流筝只觉一阵血气冲上脑门,恨不得提剑劈了这里。 身后的江水珮突然喊道:“那是如茵姐姐!” 沿着她所指,流筝的目光落在窗前一尊玉女像上。 那尊雕像栩栩如生,容貌婉艳,眉眼似嗔似哀,怀里抱着一把琵琶临窗而坐,看她的口型,好像正在唱歌。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昨夜在双生台附近听见的歌声再次响起,忽近忽远地在楼中回荡。 江水珮十分激动:“这是如茵姐姐的声音,如茵姐姐还活着!” 流筝难以置信:“你说这尊雕像是苏茹茵?” 解了讳言咒的江水珮含泪点头:“我与如茵姐姐一同被从华裾楼里带到此处,她一直很照顾我,被变成玉塑的本该是我,她是替我受了罪……” 流筝试探着伸出手,摸了摸那尊雕像的脸。 看着像玉,触手却是温暖的,像人的皮肤。 那雕像眼中突然落下一滴泪,惊得流筝猛然后退一步。 一个令人胆寒作呕的猜测渐渐浮上心头,这些不是雕像,根本就是活人! 季应玄适时轻咳一声,提醒她道:“我听说凡间有一种邪术,可以将人变成玉塑,有锁龄驻颜的作用……” “冰肌玉骨。”流筝说。 她在太羲宫藏书阁的禁书里读到过这种邪术,眼前确实第一次实地见到。 将东山青玉、西海白玉、北地玄玉、南瘴赤玉按一定比例炼制成玉髓,加入令人迷神丧志的香灰,逼这些姑娘服用四十九天,就能将她们变成玉塑一样的雕像,并能随时按照施咒人的心意变回真人。 “她们变回真人时,是没有神志、任人驱使的傀儡,当她们变成玉塑,反而能记起遭遇过的所有事情。” 流筝的声音止不住地轻颤,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变成玉塑,是为了防止她们逃跑,也是因为玉身不仅驻颜,且能更好地吸收天地精华、日月灵气,方便她们变回人身后供人淫乐,采阴补阳。” 江水珮痛哭出声,跪倒在流筝面前:“雁姑娘,你是有通天本事的神女,求你救救她,救救我们!” 流筝说:“要解开这种邪术,需要放干施咒人的血来浇洗这些玉塑。” 她提着剑,要折身回楼下去抓人,却被季应玄出声喊住。 “流筝,你要想清楚。” 他声音轻缓:“太羲宫与听危楼关系密切,你是太羲宫的大小姐,可以受听危楼之邀查清真相,却不好随意动手处置。何况此事涉及众多凡界女子,应当先报与凡界朝廷。” 流筝一愣,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能凭借命剑为这些姑娘解一时之困,却也会得罪听危楼和向云郡郡守,等她离开此地前往掣雷城寻找哥哥,这些姑娘的下场恐会更加惨烈。 除非她将涉案之人全部杀干净,让太羲宫成为众矢之的。 她不能这样做。 但是叫她眼睁睁看着这些姑娘身受邪术的折磨,沦为供人淫乐采补的“白脚羊”,直到枯竭而亡,尸体被抛入暗无天日的隧道里慢慢腐烂,她也做不到。 流筝提着剑,环顾满室的玉女雕塑,心中悲愤哀恸。 她才刚刚祭出命剑,得到了太清剑骨的力量,马上又体会到了神力并非无所不能的绝望滋味。 她眼眶通红地望向季应玄,惶惑问道:“那我又该怎么办呢?” 季应玄心中有更合适的安排,需要与她从长计议,他正思索如何说服她,忽听楼梯外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那人沿着楼梯追上来,紫衣翩然,宽袖荡荡,四目相对时,彼此眼中皆是震惊。 流筝缓缓落下手中剑:“祝哥哥……” 祝锦行脸色苍白:“流筝,你这是在做什么?快把剑收起来!” 流筝问他:“听危楼掳掠凡界女子采阴补阳,增进修为,却反诬这些姑娘是采阳补阴的邪修,这件事你知道吗?” “你说什么?” 祝锦行环顾四周,看见那十几尊玉女塑像,面上露出了震惊厌恶的神色。 他解释道:“我这些年一直在外游历,许久未曾来过听危楼高层,并不知晓竟然会发生这种事。但是你先把剑放下,有什么事咱们慢慢说。” 流筝问:“若我把剑放下,你是会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