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们的密教准则》 Ch.1 远郊的琥珀石 在收到那封信之前,罗兰还在郡济贫院工作。 自他还没车轮高的时候就是。 人人都说从没见过长得这么漂亮的孩子。女工们喜欢的厉害,护士和厨子也对他格外优待——瘦削小脸,黑头发,胳膊腿都细,金色的眼睛像琥珀石一样。 没人不爱他。 没人不乐意路过时逗弄上他几句。 直到他们发现,他是个睁眼瞎。 直到他一年到头,不是生这个病就是生那个病。 罗兰本以为自己会在‘马厩’(孩子们对有顶有墙的住处戏称)里呆一辈子,或是到了岁数,被拎出去给谁糊纸盒、擦烟囱或挖煤——他显然更适合挖煤——比旁人节省灯油。 直到他收到那封信。 「祝您身体健康,柯林斯先生。」 「如果您准我称您罗兰。」 念信的女人叫雅姆·琼斯,她照顾罗兰有好几年,算得上唯独不怕罗兰这睁眼瞎病‘传染’的人。 「我是柯林斯家的管家,威尔。」 借着摇晃的油灯,她小心捏着信的两角,一个字一个字念道。 信封用了高档牛皮纸与邮票,墨迹很新,离近用手指来回摩挲,还能闻见淡淡的香气。 这是有钱人的味道。 见多识广的雅姆·琼斯清楚,这封信的到来,对小罗兰可不一定算得上好事。 「近日,柯林斯家发生了一件令人悲痛的大事:泰利斯·柯林斯先生的长子,温迪·柯林斯在一起交通事故中丧生。」 「这位一生虔诚、慷慨、仁慈的老爷,不仅要面对晚年丧子的悲痛,他的女儿,您的姐姐,妮娜·柯林斯近期也卧病在床(因为太过思念兄长所致)。」 「我不得不怀着万分悲痛的心情写下这封信,期望您能尽快回归柯林斯家。」 「一个儿子的归来,在某种程度上说,也许能稍稍抚慰柯林斯先生那千疮百孔的心(顺便,我们也希望就继承一事和您亲自详谈)。」 「另外,我自作主张,将第二封信寄给了您所在区域的理事斯蒂奇·艾布纳先生,并附上了路费,望您见谅。」 「最后,柯林斯家族,泰利斯·柯林斯,妮娜·柯林斯以及他们最忠诚的仆人塞斯·威尔,随时欢迎您到来。」 这就是全部了。 屋里的两个人双双陷入了沉默。 半晌后,罗兰撩起黑发,露出那双枯叶色的眼睛,玩笑似的开口: “这么说,我有父亲了,雅姆。” 女人默默将信折好,插回信封里。 整封信不长,除了明摆着的事外,雅姆·琼斯在字里行间读出了另一重明喻: 柯林斯家一直清楚罗兰在这儿。 否则,一个管家怎么能准确把信寄到他手里。 可是… 柯林斯家就在镇上。 那个老商人泰利斯·柯林斯的宅子就在镇上。 离这儿用不了一个小时的路程。 十年了… 就在镇上。 琼斯女士感到胃部一阵阵收缩,好像有什么东西闷在心里,卡在嗓子里,吐不出来,令她呼吸不畅。 他们甚至连个听差都没派,连在信里一句‘我们千辛万苦才找到了你’都不提。 整封信就好像一只居高临下的手,似乎在信寄出之前,写信人就看到了有人会卑躬屈膝地打开它,然后举着它手舞足蹈。 她实在没法替这孩子高兴,替他开心他终于找着‘家人’。 “小罗兰。” 雅姆叫了一声,把男孩搂进怀里,轻轻抚摸起他的头发。 “小罗兰。” 她的胳膊像摇篮,身体像支撑摇篮的木杆,一左一右的轻轻晃动,心里恳求神明吹一股温暖冰冷心儿的柔风来。 “万物之父会保佑你,我亲爱的。” 罗兰靠着女工的肩膀,闻着她身上的热汗与药水刺鼻的气味,言语轻飘飘的:“如果万物之父保佑我,就该降下神罚,烧死这位虔诚、慷慨、仁慈的老爷…” “罗兰!” 雅姆惊恐地按下他的脑袋,眼睛迅速在门边绕了一圈:“…你不能这么说话!” 罗兰低着头,分出一只手,在木板上摸索,找到了那封棱角锋利的信。 “…又或许,祂已经保佑我了,雅姆。” 雅姆·琼斯垂眸,看着少年发白的指节。 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封信。 没人帮她,也没人帮他。 “雅姆。” 罗兰靠着她肩膀,声音温和:“我听说,诺提金灯的人昨天来过。” 是。 她也是今天才知道的。 诺提金灯。 那个销金窟。 金灯负责人向艾布纳理事承诺,只要把罗兰交给他们抚养,诺提金灯可以不要济贫院的补贴——3镑还是5镑? 他们一个子儿都不要。 当然,在账本里,估计这钱依然要划到支出去。过不了几天,理事先生就多一双新皮鞋了。 雅姆·琼斯麻木想着。 “我可不愿意去诺提金灯。”罗兰缓缓坐正,消瘦苍白的肢体在灯烤中像一根即将融化的冰棱。他用深金色的双眼随意盯着某处,手却紧紧拉着女人:“任何选择都比诺提金灯要好,您要站在我这一边。” 雅姆·琼斯凝视着少年无比精致的脸,看那线条柔和的脸上,露出了新刀的锋利: “是,是的没错,没错。任何选择都比诺提金灯要好,你说的没错罗兰…” “我当然、一直、永远站在你这边…” 这孩子一旦去了那下流地方,就… 就彻底完了。 老柯林斯算是镇子上少有的富商,罗兰去了那儿,总好过被销金窟的负责人领养… 是,是的。 罗兰说的没错。 想到这儿,她松开男孩,扭过身,掀开褥子—— 木板的夹缝中满是零散的硬币,像镖靶一样。 雅姆·琼斯整了整盘发,一咬牙,把钱挨个扣出来,塞进男孩手里。 硬币像冻硬的砧板喇手。 “我想我以后不会缺钱。” “罗兰。”雅姆·琼斯揉乱他一头黑发,低声道:“把钱收好。一旦…你难道还想回到这儿,等着诺提金灯的人来领走你?” “这事不正常。” 罗兰攥了攥手里的钱,不说话。 “你是个瞎子,我却看得见。自从丈夫死了,我每天都能工作:今天能工作,明天也能,后天又为什么不行?这点钱,我很快就能攒出来了。”雅姆能看出罗兰的犹豫,故作轻松地松开手,拍了拍自己的上衣兜。 “里面装着希望,我分给了你一点,罗兰。” “您兜里的,在这儿可买不到任何东西。”罗兰叹了口气,犹豫再三,还是把手心里汗津津的钱收好。“我会还给您的。” 雅姆·琼斯佯怒,把他重新搂进怀里,在他后背重重拍了几下。 Ch.2 新来的倒霉蛋 管家在信里说,将路费附在了另一封信中。 当罗兰前去理事办公室询问时,也的确拿到了那… 半克朗(二又二分之一先令)。 虽然雅姆说,以泰利斯·柯林斯这类人的作风,确实不会寄来一封叮当作响的信。 里面很有可能是一枚安安静静的、和信纸乖巧呆在一起的金索维林(1镑)。 否则不体面。 现在来看,半克朗也不会叮当作响。 就是上面的玫瑰和三叶草都快要磨平了。 ‘够你坐马车了!圣父在上!你这个贪得无厌的瞎子,竟然还勒索起我?’ ‘你知道,为什么可怜的老柯林斯不把钱放在寄给你的那封信里?因为你们这些人里出小偷!出强盗!’ ‘假如你非要说不止半个,那我就要找治安官谈谈了。从我拿到信,这之间可经过了不少孩子的手。’ 罗兰清楚他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于是,他收起扔在桌上的那枚硬币,敲着用木棍削成的手杖安静离开。 雅姆没法再请假了,她让另一个孩子陪罗兰一道,尽量多走些路再搭马车。 “你还会回来吗?罗兰?” 四肢细弱却顶着颗大脑袋的男孩,天真地问。 “我也不知道。” 穿着雅姆缝的工装裤和格子上衣,俊俏少年站在路口,枯叶色的眼睛在日光的照耀下璀璨迷人。 已经有不少姑娘明显放慢了脚步。 她们装作捋头发,看橱窗或寻人,将视线一同聚集在罗兰的眼睛、鼻子和嘴唇——那些贪婪的目光让出来送人的年幼男孩一头雾水。 不过,这也没持续太久。 当她们的视线从脸上移开准备欣赏整体的时候,就发现了罗兰那身缝缝补补的衣服,以及那双大出不少的过时圆头工鞋。 视线立即纷纷逃走,让俊俏的少年淹没在机器轰鸣与肆意飘荡的尘霾中。 “前面就有马车了,罗兰。” 罗兰摸摸男孩的头,向人声鼎沸的公共马车站走去。 ………… …… 越远离,越等于从荒凉走向繁华。 罗兰接收到的信息逐也渐密集起来。 衣料相互剐蹭,手杖敲击,悄声谈话。 风里新鲜的油墨味,大衣口袋里金属钥匙摩擦声,皮鞋踏入水洼里后含糊不清的脏话。 口中呼出的氤氲气息与凛冽的风缠绕在一起。 湿滑的鹅卵石震得车身摇晃,轴和轴之间的缝隙不小,耸着车跳起来时,几乎会给乘客有种它要散架的错觉。 当然,这些最后都淹没在马蹄与嘈杂的车轮声里。 说起柯林斯家,在当地也算不得什么高门大阀。 而这位老柯林斯一生的事业,从港口开始,最终也结束在他港口渔船租赁的事业中——他太老,浑身都是病,听说儿子还死在了马蹄下。 最近,几乎在宴会上看不到人了。 当罗兰抵达柯林斯宅的时候,管家赛斯·威尔早早就等在门口。 车还没停稳,这位健壮的中年男人就快步上前,待车轮停下,伸手,很有力度地托住了罗兰的胳膊。 他盯着那根简陋的盲杖看了一会,轻声轻语说道:“请您跟我来。老爷已经在等了…” 宅邸就在他身后。 对于没怎么出过远门的罗兰来说,这里无疑透着新鲜。 到处都是。 譬如踏上去软绵绵的毯子,不嘎吱作响的平整地板,花香扑鼻的院子,仆人恭敬地问候声。 或许更重要的是:没有粪便的臭味。 就像另一个世界。 他被领着穿过了四道还是五道门,像走进一座深林里,越来越静。 直至他‘看见’自己的父亲——泰利斯·柯林斯,罗兰才恍然察觉: 这男人绝对不像外界传闻的那么憔悴。 他步声沉稳,声音洪亮,身上还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血腥味——这绝不似形容中的‘又老又浑身是病’,他响的就像一座被石块砸个正着的大钟。 他只对罗兰说了三句话。 或该说,是提了三个要求: 第一:照顾好你的姐姐,每晚负责她的治疗。 第二:不要离开柯林斯宅,不要惹麻烦。 第三:从今天开始,你要改名为威廉,威廉·柯林斯,少用你那不知是谁给起的下流名,别把穷气带进柯林斯家。 这三句话把罗兰事先在路上想好的问题全都堵在了嘴里。 倒也…挺好。 仆人将他的房间安排在她的姐姐:妮娜·柯林斯房间的旁边,在二楼,只需踏着松软的地毯走到尽头,第二间就是。 “治疗从今晚开始。” 管家很温柔的将人扶到椅子上,拿走罗兰的盲杖,给他倒好茶:“我会为您准备一根更精致、更符合您身份的。” “赛斯先生。” “是,您吩咐。” 罗兰摇摇头,视线僵直,“我想问,柯林斯…老爷说的‘治疗’,以及您说的‘从今晚开始’——” 赛斯微笑:“是针对妮娜小姐的治疗。她生病了,一种罕见的恶疾藏在她的体内,每晚都必须放出一些不洁之血。具体情况,老爷到教会打听过,拥有同源血脉的人才行——您看,刚失去儿子的父亲显然不适合做这事儿。” “等妮娜小姐的病情好转,我们再谈有关您的问题。” “行吗?” 所以这就是我来这里的意义。 罗兰乖巧点头,并不问有关自己的事:“我会做好我该做的。” “您不必那么拘谨。”赛斯起身,细致的替他掸去肩膀上的灰尘,小步退开,“午餐很快准备好——顺便,我不建议您现在就去看柯林斯小姐。” “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没有,只是一个建议。” 管家说完,退了出去,从外面带上了门。 罗兰静静坐了一会,直到听不到其他声音。 两条眉毛皱了起来。 没了眼睛,鼻子就变得灵敏。万物好像永远遵守着某种意义上的平衡——罗兰的鼻子很灵,所以,他闻见了。 管家,仆人… 他闻见了。 他们身上的血腥味和老柯林斯身上的一样。 也就是说。 这些人,今天都参与过‘治疗’? 不是说,非血亲不可以吗? 还是鲜血来自其他地方? 那可不是市场里随处可‘见’的猪血或鱼血味儿。 罗兰手指轻轻敲击膝盖,感觉有点奇怪。 是… 越想越奇怪。 特别是那些仆人—— 那些仆人的问候与回答声,也太一致了。 仿佛… 仿佛就… 就像一个人一样。 这个想法的出现,让罗兰汗毛竖立。似乎周围冒出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从黑暗中缓缓地朝着自己爬行而来… 罗兰打了个哆嗦。 唉。 雅姆。 你给我讲太多违禁故事了。 罗兰用力咳了几声,驱散寒意,扶着椅子站了起来。 先… 见见自己的姐姐吧。 妮娜·柯林斯。 她的房间就在旁边。 罗兰拧开门,摸着墙壁走一段就能碰到那支奇特的门把手。 房间的门锁在外面? 罗兰碰碰金属栓… “柯林斯小姐。” 罗兰站在门外。 “柯林斯小姐,我是——” 嘭! 房间里传来一声震响。 “柯林斯小姐?您在里面吗?” 嘭。 “柯林斯小姐?” 嘭。 就像回应他的声音一样。 罗兰踌躇数秒,摸索着,吞吞拔掉锁扣,小心推了推。 门轴锈的严重,发出吱呀吱呀的刺耳声。 刚只开了条缝,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就扑面而来。 他几乎要吐出来了。 那是股混合着粪便以及血肉腐烂后的臭味,甚至还有几只苍蝇趁他后退的功夫,从门缝里溜了出来。 罗兰自以为见过‘世面’,可这一下着实熏的他脑袋发懵。 太臭了。 比他住的地方还臭。 罗兰掩住鼻子,强忍不适,又叫了一声: “柯林斯小姐?” 嘭。 这回听的清清楚楚。 里面确实有个人。 在门外犹豫半晌,罗兰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而入。 这个房间没有地毯。 除了嗡嗡嗡的苍蝇群,黑暗中死一样的寂静。 “柯林斯小姐?” 罗兰轻声呼唤。 半晌,一个嗓音沙哑的女人回应了他。 “你就是新来的倒霉蛋?” Ch.3 仪式 新的… 倒霉蛋? “我叫威廉,威廉·柯林斯。” 女人沉默了片刻。 气灯被旋开了。 她似乎在等罗兰继续开口,可罗兰也是如此。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这位‘姐姐’,同时,又担心对方会说出更难听的话—— 两个人僵持了一阵,终于,还是女人耐不住: “过来,往前点,让我看看你。” 罗兰不疑有他,迈步径直向前——可没走几步,就踢着了横倒在地上的椅子,整个人向前扑去。 ‘咚’的一声,他撞在了床腿上,小臂一片火辣。 房间里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你看不见?” 或许是错觉,罗兰听她声音里竟然带了点愧疚。 哦,新鲜。 这可和他一路遇上的‘柯林斯’不符。 “如您所见。” 罗兰拍了拍袖口和胳膊,扶着床柱站了起来,这事儿他早习惯了。 倒是这位‘姐姐’… “如我所见?如我所见你大概是发不了这笔横财了。” 她尽力发出一声嗤笑,气喘吁吁:“而且我可没听说,我还有个弟弟。” 罗兰声音很轻:“我也没听说,我还有家人。” 他轻轻蹲下,然后,坐到地上。 试探性的给床上的女人讲自己的故事——听她没出言讽刺,于是,罗兰就一直往下讲,往下讲。 一直讲。 一直讲到他收到信。 一个一无所知、没有恶意的私生子。 男孩与女孩的区别——也谈不上谋夺家产。 他没有恶意,同样,也希望能不成为恶意的靶子。 他只想安稳的活下去。 所以,就像雅姆教他的:他不能埋怨‘父亲’或‘姐姐’——他们至少…至少还在这么些年后‘想起’自己了? 这是多值得被歌颂品德的一群人。 “于是,我到了这里,柯林斯小姐。”罗兰猜测,或许是自己的诚恳打动了床上的人——她没再冷嘲热讽。“我很感激父亲…和您。” “你不用在我面前奉承他。”女人听出罗兰话语中的小心谨慎,话中的尖锐好像消失了,“…也不用恭维我,我对你没——” 她还想对罗兰说什么,可在皮鞋声响起之后,两个人同时闭上了嘴。 有人来到了门外。 “柯林斯少爷,您在里面吗?” 罗兰听见妮娜的呼吸声突然变得急促起来。 “我就出来。” 他向门外喊了一声,摸索着,从黑暗中起身。 “管家说,我晚上会——” 然而床上的人不再开口。 ………… …… 午餐可以说丰盛至极。 桌上摆的多是罗兰压根都没听过、没尝过的。 口感松软绵密的某种糖(他猜测)和布丁,汁水充足的小肉排,喝起来果香在舌尖儿久久不去的甜味饮品,比济贫院里好吃得多的面包,难以说清里面放了多少料的热馅饼… 缤纷的味道在他口腔里炸开。 此时,仆人们的脚步声对罗兰来说无异于天籁: 每次声音响起,他跟前就会多一道新菜。 非要说麻烦,就是自己手旁那几排码放整齐,形态却略有不同的刀叉和汤匙了。 至少有十几把。 他摸不清是做什么用的。 但不耽误吃。 此时此刻,餐桌对面的老柯林斯就十分痛苦。他看见罗兰吃饭的模样,一点胃口都没有。 这野种竟然用切面包的餐刀切肉? 这已经够大逆不道,结果,他还准备用吃甜品的勺子喝汤。 手指都沾到汤碗里了! 自己得忍受,和这个粗鲁、没教养的下等瞎子在同个屋檐下相处多久? 一个月? 还是两个月? “你得教教他,赛斯。” 按捺不住心里的不满,泰利斯·柯林斯拎起餐布,轻轻点了几下自己那压根没沾过食物的嘴角。 “尽快。我不想让其他人议论:柯林斯家为什么会让一头动物上桌。” 他理都不理罗兰,扔下餐布,推开椅子离席,气咻咻回了自己的房间。 餐厅里登时安静下来。 罗兰自顾自把叉子上的苹果片横着塞进嘴里,咯吱咯吱嚼的欢快极了。 他那双黄昏色的眼睛眨了几下,对着眼前的桌布从未曾移动过。 亲自取血… 这么重要吗柯林斯先生? 饭后,他被带回了自己的房间。 赛斯着重告诉他: 不允许他离开柯林斯老宅,不允许在大门前转悠,不允许到阳台做什么危险动作,不允许…不允许… 不允许。 总之。 他只被允许在自己房间里,去妮娜·柯林斯的房间以及在一层和后庭的花园中有限度的活动。 然后,管家赛斯交给了他一根金属针管。 针头很粗,针管上似乎刻着某种类似徽像似的花纹——纹路一直延伸,包裹住整根针管。 冰凉,坚硬。 摸上去就价格不菲。 “金钱对柯林斯家来说没有任何意义。”管家赛斯把那根针管放到罗兰手里,意味深长,“您需要亲自做。其他仆人只能简单在一旁指导您…” 亲自。 “先生。妮娜小姐对…老爷,很重要吗?” “相当重要。”管家说。 罗兰回想起她房间里充斥的排泄物与腐臭气味。 相当重要。 “我知道了。” 下午,再次来到妮娜·柯林斯的房间,女人依然用砸东西来回答他的敲门。 罗兰认为是她太虚弱了,也许说话担心门外的人听不见? “我就是单纯想砸,小蠢蛋。” 对此,妮娜·柯林斯小姐是这样回答的。 “我猜你拿到那东西了吧?” “您是说,取血的…” “就是那个。晚上,仆人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别问不该问的。我看你是个瞎子,就知道你的好奇心一定比一般人多。” 罗兰摇头:“只要这对您有益。” 房间又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 这回比任何一次的时间都要长。 就在罗兰几乎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床上的病人冷不丁来了句: “假如会加快我的死亡呢?” 这话显然经过了慎重考虑,令气氛变得有些紧张。 加快死亡? 罗兰疑惑。 什么意思? 难道这是…谋杀? 怎么可能呢?泰利斯·柯林斯为什么要这么干? 或者,他不知道? 管家? 仆人? 或整座柯林斯老宅都… 可是为什么? 罗兰又感到,有什么东西在黑暗里盯着他了。 “你害怕了。” 罗兰抬起脸,长长叹了口气,手掌摩挲着自己的小臂,那双罕见的眼睛在昏黄的灯色里漂亮的令人目眩: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妮娜忽地笑起来,像是在用锥子头摩擦铁板:“威廉·柯林斯,你要考虑你的性命了。” 她说:“当你踏入柯林斯老宅后,你我的性命,和那个仪式就连在一起了…” Ch.4 奇怪的姐姐 “您是说,‘仪式’?” “是的。” “我没听错的话,还有‘邪祀’?” “是的。” “哦…法术?” “没错。” 说实话,罗兰不知道,妮娜·柯林斯的悲惨境地完全来自于一个老人对神秘学愚蠢的执念,还是多日疾病的折磨让床上的贵小姐有了不切实际的被害妄想—— 就是说,她疯了。 因为那些说辞无疑是可笑的,就像雅姆偷偷给他讲的一个个违禁故事里的情节。 吞服指甲后施咒的老巫女,亦或是拔出宝剑颂念经文,惩罚妖怪的骑士… 仪式,法术,祭祀。 实在可怜。 罗兰见过那些被逼疯的狂人。 但现在,他也不知道该可怜自己的姐姐,还是该可怜自己。 一个疯子,一个瞎子。 挺衬。 “你当然不相信。来这儿之前我也觉得自己能靠什么小发明活成一个家财万贯仆人前呼后拥的幸福老姑娘…” 她喋喋不休,罗兰听不清,也听不明白。 “哈,他们还以为我不知道?放血疗法?” 她突然变得激动起来。 罗兰试着安抚她,好声好气,十分担心这突发病似的狂躁会让自己惹上麻烦:“我确实不大相信您说的什么仪式和法术,但我,我至少愿意听您讲话…” 妮娜也不反驳,边咳边笑。 “那你可得多来照看我,亲爱的‘弟弟’。” 当晚,罗兰就在仆人的指导下,进行了一次‘治疗’。 期间她很沉默,乖巧的就像真认为自己在治病一样。 不仅切切关心着父亲、管家和仆人,还安慰他们,让他们不必担心。 父女俩好不温馨地交流,并约定等她病稍好些,准她出门逛逛。 在臭气熏天、堆满粪便的房间里,父亲爱着女儿,女儿爱着父亲。 很快,抽血就变成了区分时间的标志。 一天又一天。 罗兰忘了是哪个日子——大概一个,或两个礼拜,他终于得了管家准许,从仆人那弄来一个木桶,一块硬的像铁片般的粗麻布。 每个夜晚,在妮娜·柯林斯神经质般絮絮叨叨的时候,他就会蹲在黑暗里为她清理身体。 她的一只小腿已经完全腐烂,露出了硬邦邦的骨头。 排泄物在床侧堆着,后背、大腿和臀部全是腐烂的疮、脓和蛆。 难以想象这有多痛苦。 她为什么会被这样对待? 她难道不是柯林斯先生的女儿吗? 不过,她唯独不让罗兰碰她的脸。 罗兰试着从仆人那儿打听。 可那些声调、语气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仆人们对此不发一言。 等罗兰问多了,管家赛斯就找上门来——他到他卧室,轻声‘叮嘱’他不要担心,病症已经在好转了。 日复一日。 不见阳光的老宅,刻板如钟表准时的日子,罗兰对时间的概念越来越模糊。 “我是不是比粪坑还要臭。” 拧干布巾,握着她的手腕一点点擦拭,他干的越来越熟练了:“粪坑不会说话。” 噗嗤。 “你不会有女朋友的。” “我在济贫院里有很多朋友。” “我说的是另一种更亲密的关系,小弟弟。” 罗兰的手一顿:“…我不知道自己的年龄。或许到了,或许没到。” “让我摸摸就知道了。” “…抱歉,您说什么?” 妮娜不回答,就咯咯咯地笑。 笑了会,她又变得沉默。 罗兰已经习惯了。 这些日子,她基本都是以这样的行状面对他——有时说些下流的笑话,然后,在他没反应过来之前,自己先笑个不停; 有时又说着说着,忽然诡异地沉默下去,一言不发直到罗兰帮她擦完身体,转身离开。 她时哭时笑,像个疯人(或者本身就是)。 罗兰还常常听见她在迷梦中呓语,叫着‘妈妈’。 不过唯一每日都在进行的,除了‘治疗’外,就是故事。 是的,故事。 五个,十个,像时间一样不知多少的故事。 妮娜小姐,自己这位姐姐不知从哪儿得来的,那千奇百怪的故事。 她每晚都讲给他听。 在他给她清理身体的时候,或两个人在黑暗里沉默时,突然没头没尾地讲。 听得罗兰心驰神往。 “我看您今天心情不错。”他把布巾浸在桶里来回几次,拧干后搭在桶沿上。“吃的比往常都多。” “你还真能装傻。”她声音很轻:“那是人血和人肉,你闻不到吗?” 罗兰没回答,弯着腰,把桶吃力地拎到门口。 “我吃的越多,就证明这个仪式越快要完成了。” 她自言自语。 “你现在有所察觉了,但又不知该怎么办。你恐惧,但却犹豫该不该相信一个满嘴神秘学的‘疯女人’…一丝一毫出格的举动都不敢,像一只落进鹰巢的麻雀…”她一语点破。 一开始,罗兰也偷偷藏了几次面包带给她。 “…但我吃不了别的东西,还是,你喜欢收拾我的呕吐物?”她沉默一阵,似乎不想继续谈这个话题,声音忽地轻快起来:“让我想想,今天给你讲个什么…唔,关于爱情的,怎么样?” 罗兰倚着木桶,抱膝托腮,在黑暗中低笑:“上次讲的就是爱情故事…道森先生冻死的时候,您至少嚎了五分钟。” 声音停顿,病床上的女人明显有些尴尬。 相处久了,两个人都露出了相当程度的本性。 “我想听龙的故事…” 罗兰尽量压抑上扬的嘴角和声调。 每到‘故事时刻’,他都格外开心。 自己的姐姐,妮娜·柯林斯,就像一口永不枯竭的书泉。 他喜欢听她讲那些奇妙梦幻的,反而不乐意听那些‘现实’的,无聊沉闷的,描述人和人的。 因为市面上,凡涉及‘怪物’的故事都被禁止了——尤其是关于妖精、独角兽、血鬼或精灵之流。 它们通通都被禁止在公共场合售卖、传播。 偶尔罗兰大着胆子,听点边角,也多是‘妖精会在夜里,从窗子爬进来,吃掉你的心肝’,‘角马会刺穿你的肚皮’之类可怖吓人的短篇——无聊,实在无聊。 可在妮娜小姐的故事里,这些神奇的生物,魔幻的建筑,藏匿在现实世界下的另一个梦幻之地… 都活了过来。 他们能动。 就仿佛真存在过一样。 无论是藏于云层之中的城市,能使植物生长的憨脸大猫,还是漂亮的、骑着扫帚的姑娘,野神灵洗澡的大浴楼; 或者身强体壮,在风中挥舞弯刀,却会因悲伤心碎而死的精灵; 只靠一根木棍,就能把一头熊缩小到烟壶大小的咒语… 在妮娜·柯林斯小姐口中,罗兰仿佛能‘看’见了。 那是无数个精彩而美妙的世界。 对比经历过的现实… 他也更愿意相信,那些梦幻世界中的梦幻生物,并不会像雅姆口中的故事那么可怖骇人。 罗兰不禁好奇,自己这位十几年素未谋面的姐姐,到底是从哪看到这么多精彩绝伦的故事的? 然而妮娜·柯林斯并不想告诉他。 “龙?今天的爱情故事里没有龙。”病床上的女人说出了故事和其中主角的名字。 “山?”罗兰眨眨眼,“听起来,是男孩们的故事?”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妮娜神色古怪。 “的确是男孩们的故事…” 半个小时后。 罗兰:…… “这是罪孽,妮娜小姐。您最好不要向其他人传播这种故事。” 两个男人相爱… 教会的教士会用鞭子将他们抽的鲜血淋漓,审判后投入监狱,近十年,他们见不到彼此了。 罗兰对此十分敏感,就是因为雅姆经常跟他提到: 他的脸会给他惹麻烦。 这麻烦不仅来自女人,更多可能会来自男人。 “哦?这么说你还真是个高颜值小鲜肉?听不出来嘛。一般声音好听的…我还以为——” 戛然而止。 此时,罗兰已经站了起来,到床边,慢慢伸出手。 他终于知道妮娜为什么不让他给她擦脸,也明白第一次见面时,对方为什么不提醒他面前有把椅子了。 瘦如骷髅的脸上,那原本该微微鼓起的眼球位置… 只有两个窟窿。 她的眼球不在了。 Ch.5 计划 罗兰的行为让妮娜破口大骂,从问候父母,到诅咒后代,花样百出,尽其所能。 他默默收拾好房间,拎着木桶离开。 第二天,两个人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一样的闲谈。 一个讲故事,一个听故事。 一天又一天。 罗兰感觉自己就像一只黑暗中的老鼠,一点点、一步步谨慎地探索,摸清那些木偶般的仆人和管家的行动规律——然后,他迫不及待的对妮娜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想带她逃走。 逃得远远的。 妮娜却表现的很沉默。 “因为离开这间屋,我就会死。” 病床上的女人用很戏谑的腔调告诉罗兰:折磨她的,现在正维持着她即将熄灭的生命。 “从我‘来’的那天,仪式就已经开始了。我被打断四肢,挖掉双眼,每天放血。” “我尝试过,暗示宅子新来的仆人将这里发生的事报告给教会。” “可你猜怎么着?” “傍晚,那个仆人的脑袋就出现在我枕边。她陪我睡了半个月。我闻着、感受着她一点点变臭,一点点腐烂,长满蛆,孵出苍蝇。” “这偏僻的地方,根本没有仪式者存在,泰利斯的权势又大…所以,没有人会理一个富商家的‘家务事’。” “我本来已经认命,结果你这个小可爱却不知死活的跳了进来…” 说到这儿,她十分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大多…都有一个特点。” “我们都是死过一次的人。” “再加上…” “我尤其不怕死。” 她古怪的话让罗兰多少清楚,这数日的故事会,也许从今天开始就要结束了。 “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妮娜小姐。” “我还以为你要劝我‘想开点,一切都会好起来’呢。” 罗兰皱眉:“为什么?我知道您的身体状况。坦白说,一切并不会好了,死亡也许对您来说才是解脱。” “一个幽默的小玩笑而已,你总是跟不上。” 妮娜不满地又念了几遍‘不解风情的瞎子’,之后,才继续道: “我可不想让你和那个仆人的下场一样。让我想想…” 大概过了半分钟。 “你有办法吗?我需要十克蛇尾草,最新鲜的。一枚带尖角的纯净蓝宝石。陪女人哭了一整夜的油灯里的油和十根母猫的胡须,以及…” 她顿了顿:“以及一杯你的血。” “假如你能找到,我就送你一个小礼物。” 这些东西,除了血,没有哪样是好到手的。 罗兰叹了口气:“您应该不会有钱吧。” 妮娜没说话。 她知道,让一个济贫院出来的盲孩子弄到这些东西有多难。 她之前一直不提,除了等待越来越近的剧情外…自己也多少有些难与人说的阴暗想法——不能只有我一个人承受这样的痛苦。 可这些天。 这个小可爱… 对她实在是…太好了。 威廉·柯林斯。 他有希望活下去。 只要,她不非拉着他一起死。 只要,她愿意把希望交给他。 那些千奇百怪的故事,不符合时代的理念和观点,究竟会给一个处于男孩和男人之间的少年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她所传递的东西是否会像破晓的日光驱散他头顶的沉霾或是——如浇灌在烈焰中的油一样,让本就有些扭曲的心灵变得更加疯狂。 她从来没考虑过。 她只是个普通人,被放大了恶毒和阴暗想法的普通人。 现在,她终于下定决心了。 她选择自己一个人走,把这只毒舌的善良小猫咪留在人间受苦。 “你还有另一个选择,更简单,更正确的:离开。” 黑暗中的女人不住咳着,她越来越虚弱:“想办法,想办法躲起来。不要去教会,镇子上没有入环的仪式者,他们拦不住管家,也不会相信你的话。老柯林斯还兼任着治安官…” 罗兰下半张脸在灯光中笑的异常温柔,而藏在阴影中那双深金色的眼睛却空洞平静,寡淡如水。 “所以您觉得我能躲到哪里去?” “一个兜里没多少钱眼睛还瞎的人,能躲到哪儿去?” “这栋宅子里,每个人身上都沾满了人血味,每天都在变浓——我可不认为他们背地里有什么合法兼职。” “听我说,妮娜小姐:我不会为了您,或为任何人赔上我自己的性命。除非,您有把握在您说的什么小把戏之后,让我活下去。” “我一直都只是想活下去,妮娜小姐,我还有什么所求呢。” 妮娜半天没说话。 过了一会,罗兰感觉有人用纸团砸了他。 “你这是傲娇,别学退环境的东西。”她越咳越严重,声音也断断续续:“我保证,只要你弄到这些东西,你就能活下去…我保证…” “时间不多,那些人应该快路过这座小镇了…” 她又开始自言自语。 “还有莉莉安,剧情里好像提到过,莉莉安最开始也出现在这座小镇?不…不行。” “要小心一点…她不是什么好惹的…” 罗兰攥着她骨瘦如柴的手,默默听她说话: “逃跑确实不是最好的选择…” 虽然妮娜也觉得这对一个瞎子来说同样很难。 她声音越来越小: “可假如你能不被逮到,机灵一点,去公共马车站…” “只要到了伦敦,立刻到教会,把这里发生的事情统统—— 罗兰’唔‘了一声,打断:“然后,回来为您收尸?” 妮娜含混道:“血蜜仪式不会留下尸体。你可以给我立一块墓碑。” 罗兰笑着问上面写些什么。 “‘告辞’。” 罗兰:“…您的幽默总出现的那么不合时宜。” 妮娜嗤了一声:“那你说写什么。‘谢谢你,威廉·柯林斯。一个给我擦屁股的男孩’?” 罗兰懒得在她间歇性发病的时候接话,慢吞吞站起来。 “我会看着办的。您能不能告诉我,那个‘仪式’,大概会在什么时候结束。” 妮娜得不出具体数字:“…但你得尽快了。” “你是个好人,虽然这个词…”妮娜依然不认为罗兰有办法找到那些她需要的东西,“跑吧,趁着夜,到外面躲起来。白天,去车站,跑的越远越好…” 罗兰当然想过跑。 但… 就算好运能让他躲过管家、仆人甚至警察,让他顺利抵达目的地——好运还能那些只对绅士们才肯低头的教士听他说话吗? 罗兰不知道,也没和这些人打过交道。 一旦他得不到回应,就得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了。 孤零零一个人在陌生的贫民区… 还是瞎子。 能活多久? 他的的运气一直不怎么样,他也不愿意赌那些人对自己的态度。 “我会想办法的。” 罗兰转身离开了房间。 他需要人帮忙。 罗兰回到自己的房间,默默从衣柜里,将管家为他准备的全套衣物拿了出来。 包括一根漆面锃亮的木制手杖,握柄处还用花体刻了「柯林斯」。 翻开床垫,打开信封,将里面可怜的硬币倒出来。 每次取完血,老柯林斯和宅子里的仆人们都会齐齐消失一段时间… 那么,明天取血时间要提前了。 罗兰想。 Ch.6 奶糖小姐 三天后的下午,罗兰早早抽了一管血交给管家。 对方有些惊讶。 “您现在做的越来越熟练了,柯林斯少爷。” “这不是我应该做的吗?”罗兰挠了挠胳膊,故作不适:“你今晚又要安排人服侍我洗澡了,赛斯。这两天,姐姐越来越臭,我身上也跟着不舒服。” 他挠的用力,指甲在病态苍白的小臂上留下一条条红痕。 赛斯居高临下看着少年,脸上虽然厌恶,声音却依旧温和: “今天不行了,柯林斯少爷。” “可我很不舒服!” “今天不行。”赛斯把针管举起来,放在鼻尖儿前深深嗅了一口,满眼陶醉:“今天,我和您的父亲…有重要的事…” “或许你能让仆人——” 罗兰感到面前的人弯下腰,头部迅速靠近了自己。 这让他想到了蛇。 “柯林斯少爷。”管家声音冰冷。 “您应该对万物之父有一些起码的尊敬…” “特别是在祈祷日的时候。” 罗兰低头闭上了嘴。 “丧子之痛可不是那么好平复的。我,以及全体仆人,都在为这件事努力。您应该能理解吧?”他声音忽然变得阴柔,仿佛一条柔软的触须蠕动着钻进罗兰的耳朵里: “我听闻,您最近在妮娜小姐的房间里呆的时间过长了…” “这会不会是您浑身发痒的原因呢?” 罗兰哆嗦了一下,向后退了两步。“…对不起,先生。” 壁炉中燃烧的火焰不再提供暖意。 周围变得冰冷而潮湿。 “我希望您只要做好老爷交代的事。”赛斯攥紧针管,腔调冷漠:“小姐因为疾病的折磨,神志越来越不清醒了——假使您也变成她那样,说不准老爷会对您更加失望。我猜,您应该也不想。” “…我明白了。” “很好,我会把干酪、肉排和面包放到您房间里。” “祝您之后有个愉快的晚餐。” 轻飘飘的脚步踏着地毯远去,转过拐角,重重关上了门。 罗兰静静站在原地。 直到房间里仅剩烈焰撕咬木柴的噼啪声。 ‘这么说,我有很长一段空闲了。’ 日光偏了半刻,罗兰的呼唤没再能得到仆人的回应。 他利落地站起来,系好扣子,拿起盲杖,穿着一身黑色西服来到后院。 他晒太阳的那把椅子,现在,变成了翻墙的脚凳。 “愿万物之父保佑我生长出能飞过院墙的翅膀…”少年双手合十,在日光下虔诚祷告了一番。“或者把院墙变矮也行…” 显然万物之父不会搭理他。 ………… …… 蛇尾草,蓝宝石,油灯,猫胡须。 走上大街,罗兰一边把袖子撸下来,掸着胳膊上的土灰,一边在心里默默重复那些必要的素材。 最容易到手的就是蛇尾草。 郡上有不少草药店——这多是姑娘们光顾,时下最流行的香桃木榨汁淋在头上据说能让头发变得更加柔软,在日光下会散发出一种吸引雄性的芬芳。 据说。 罗兰转了两家。 好消息是:半克朗就能买到十克当日新到货的蛇尾草。 坏消息是:他不够钱买宝石。 “尖角纯净蓝宝石,看女人哭了一夜的油灯里的灯油,母猫胡须…” 罗兰来回来去念叨,找了张长椅,往后仰把帽子盖在脸上。 耳朵就像兔耳一样,悄悄展开,从两边伸出帽子。 想想办法,罗兰,想个办法。 他听见有男士在聊怀表,工作,女人;听见女人在聊衣着、发饰和唇妆:远在首都的谁设计了什么内裙,又为了展示自己的纤足设计了什么短袜。 报童嘟囔着叫卖什么‘闲话报’,还算讲分寸;卖纸片火柴和牛奶的女士就有点惹人厌烦了。路过时,她们的声音尖锐的几乎快要划破罗兰的耳膜——他很快就猜到这种‘大吵大嚷’的售卖方式是一种故意的策略。 因为已经有人为了消停一会而花钱了。 好在‘老爷区’没有卖萝卜的,否则在那沉压压的轮碾和于胸腔共鸣的男声中,罗兰大概什么也听不见——能在这条窄街畅行的车,车轮都经过减音加工。 雅姆说这些老爷们的车厢甚至都抛光过。 可惜他看不见。 就在这时,一段很古怪的对话传了过来。 罗兰把头侧了侧,转动耳朵。 ‘我是第一个,玛丽是第二个,伊莎是第三个,都记着了吗?’ ‘你是第一个,我是第二个,玛丽是第三个?’ ‘该死!你是第三个!’ ‘那你是第几个?’ ‘我是第一个!蠢货!一共三个名字,你都记不住吗?’ ‘我就是记不住顺序…’ 他听见一个女人在训斥,一个女人在嘟囔解释。 声音都很年轻。 ‘好吧,现在换了。你是第二个,记着,拿到了就递给玛丽。’ ‘拿到了就递给玛丽,递给玛丽,递给玛丽…’ ‘你们不知道这家店新到货的珠宝价格有多高,我听说,有不少人等着要呢…’ 裙摆路过罗兰,三个人的对话也清晰了起来。 这让他想起雅姆给他讲过的‘见闻’:或者说,某类身份不属于这里,却常年活动在有钱人世界的古老职业。 或许这是个机会。 罗兰想。 我不用等到夜里去砸珠宝店的窗子了。 打消心里的计划,重新冒出新的计划。他拄着手杖站起来,将帽子戴好,不远不近的坠着她们。 她们进了一家珠宝店。 人不少的珠宝店。 罗兰也跟了进去——顿时,他感觉自己就像钻进了座蜂巢一样,不仅拥挤,满鼻子还都是呛人的香味。 “快来,亲爱的!” “我看看…” “请把那颗鎏金耳坠递给我,谢谢。” 罗兰低着头,穿梭在人群里,用耳朵找那三个姑娘。他压低帽檐,踱步来到一个柜台前站好——只要不乱动,忙碌的售货员是很难看出人群里混进来一个几乎身无分文的睁眼瞎。 至少他穿得像那么回事。 “让我看看那支红宝石胸针,对,您说真是巧,我就缺个红色的。” 他听见那女人把自己声音刻意挤得又黏又甜(像雅姆上个新年给自己吃过的那块三角奶糖),等售货员递上胸针后,她又开始跟两个好友讨论起上面的设计和工艺,直到另一边有人呼唤走售货员。 罗兰听着她们小声嘀咕,将那枚胸针来回传阅;接着,靠近自己身边的位置有了几乎难以被察觉的动静。 很快,售货员又被她们叫回来了。 “让我看看那条项链吧。” 奶糖小姐好像完全不记得刚才胸针的事儿,颐指气使地吩咐售货员——这也让罗兰终于确认了她们的身份。 有钱人才不这么说话。 如果讽刺和傲慢能被下等人听出来,那还怎么显出他们使用着另一套语言? Ch.7 古老的职业 这家珠宝店的售货员大概是个称职的。 “请准许我将之前那枚胸针先放好,女士。” 男人不年轻了,声音里透着模棱两可:他好像记着,刚才自己把一枚红宝石胸针交给面前这三位女士了。 可现在… “胸针?你说那枚红色的?” 奶糖小姐表现出了恰到好处的疑惑: 不是不承认,而是有限度的承认。 “我就放在柜台上了,这儿,你看,正对着价格标签上——我不是指责,但这些字可不怎么样。”她拿手指尖儿在柜台上划来划去。 罗兰听他们你来我往推卸了几句,结果,售货员的喊声带上了哭腔。 “圣父在上!您可别开玩笑了!” 三个女人不为所动,无论问谁都说是放在柜台上,并表示自己绝没有说谎。 “是啊,就在这儿,我告诉过你。” 售货员的询问声越来越大。 于是… 周围的人开始打抱不平了。 “是你自己的责任,凭什么质疑这三位女士呢?” “女人有盗窃的本事?可一点都不好笑。” “我猜肯定是个先生,大胆、巧妙地转移走了那枚胸针——我不是赞美,可这确实需要极高超的手法。” “还要足够勇敢。” “我认为这跟半个月前的盗窃案相比,不值一提:那件案子才展现了窃贼的力量、平衡与敏捷性,我都不敢想象那个男人究竟是如何翻到三层高的窗台上,无声无息地潜入卧室,盗走了财物。在之后还耍得巡警团团转…” “必然是个魁梧有力的男性。” “但怎么解释它钻进了窄窗?” “这就不是我们该头疼的了。” 周围的男士开始帮三姐妹说话——与其说他们因同情帮腔,不如说他们根本不认为三个女人能干出这事儿来。 那也太荒谬了。 话题聊着聊着就变成了讨论案件。 售货员欲哭无泪:“那可不便宜,各位…各位…请行行好…” 混乱中,有另一个售货员弯着腰,从人缝里钻了出去。 不出罗兰所料。 很快,巡街警就来了。 这无疑让店里的怨气更浓: 一些人嘟囔自己接下来还有约会;女士们也强调,即便是女性,也不能像剥动物一样触碰自己的身体;更有甚者,还扬起手杖,禁止巡警靠近自己—— 他们僵持了二十分钟,直到那位奶糖小姐不情不愿地开口: “…我再也不来这儿了。您们说,我带着仆人出来,回去后却要跟丈夫怎么交代?” 她‘时机’把握的很好。 声音乱糟糟的,都是替她打抱不平的人。 罗兰静静听着。 说实话,此时此刻的珠宝店,和小市场也没什么区别。 七嘴八舌,拥挤不堪,那些香味越来越遮不住汗臭了。 “…我为了您们方便,愿意让女士触碰我和我的仆人。但我要告诉各位,这一点都没开好头。还有你,诬陷善良人的售货员,你就等着吧,你可配不上这份工作。” 姑娘不情不愿地选了一位女士去了后店,这也让人群里的男巡警有了说辞。 他先跟店里的先生女士们道了歉,又顺势提出了更为‘过分’的要求。 总之,包括罗兰在内,最后每个人都被警察潦草搜了一番: 女士们的裙装大多没有兜,既复杂又厚重,这说不上要人脱了衣服搜查——搜查者本人也不会干这种事。 所以,她只是随意碰了碰裙摆,小心翼翼地捏几下她们的袖口: 是的。 这就算搜查过了。 男士们就更简单了。 又十分钟。 一无所获的三名巡警耷拉着脸,向售货员再三确认,将那枚遗失的胸针记录在册后,才欠身道歉,后脑勺沾满阴阳怪气地侮辱话,灰溜溜离开。 这事儿就算结束。 “我再也不来了!” 罗兰听那女人得意洋洋的泄愤,人群也在声援中一点点向外挪动。 罗兰贴着柜台,假装低头扯下摆,趁机,将手伸了过去。 就在柜台边缘,下方,他摸到了一块软糖。 黏糊糊的软糖。 上面沾着东西。 是那枚胸针。 他轻轻把胸针握在手里。 就在这时。 一双细瘦柔软的手,正巧和他撞了车。 时间有一瞬仿佛静止了。 他能听见对方逐渐变粗重的呼吸。 “您说得对,这家冤枉好人的店,再也不能来了。”罗兰大声说着,朝女人的方向笑了笑,攥紧胸针,掰开她的手。 “再见,女士。祝今夜的宴会能驱散刚刚的不愉快…” 在女人的凝视中,罗兰一步步离开了珠宝店。 这应该就是那枚遗失的。 红色,红宝石,圆形胸针。 妮娜小姐用不上。 罗兰敲着拐杖,翻弄着手里的胸针,缓缓向来时路走去——他故意挑了狭窄无人的巷子,避开车流与人流更盛的主街。 很快,身后就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 那三个女人跟上来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 在一个拐角,他被扯住手臂,粗暴地‘扔’在墙上。 一柄锐利的短刀贴着他的脖颈——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靠近的、不再伪装的声音。 十分年轻。 “…你拿了不该拿的东西,先生。” 她说。 刀刃在罗兰的脖子上轻轻滑动,又陷入肉里。 “我只是捡到了一枚胸针,女士。”罗兰被压在墙上,侧着脸,声音淡淡:“我捡的。” “交出来,然后滚蛋。” 她不复刚刚拿腔作调,语气粗鲁:“否则我就把你这张小脸儿——哦…” 声音停顿了片刻。 “你可真漂亮。” 罗兰抿着嘴不说话。 “你知道那枚胸针值多少钱吗?”声音中有了笑意。刀刃轻轻从他脖子上挪开,却变成了刀尖儿向上,在他脸颊游走起来。“可没你这张脸珍贵。还是说,等我在你脸上来几刀,你才乐意就范——等等。” 她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大叫起来。 “你是个瞎子!” “是的,女士。”罗兰毫不在意脸上冰凉的刀刃,挣了一下,歪着头,轻声补充:“您可以称呼我柯林斯…罗兰·柯林斯。” 柯林斯,柯林斯。 这座镇子不大,稍微有钱点的人家都很出名。 她盯着脸色苍白的少年,看着他那双漂亮但空洞的琥珀色眼睛,缓缓移开了刀刃… 下一刻。 猛地刺入了罗兰脸颊旁的砖墙里! 锵——! “听着,小混蛋,我不想惹麻烦。你们这些有钱人的癖好跟我无关——把东西交出来,然后,各走各的路。” 罗兰慢吞吞从兜里拔出手。 给她展示了一下手心的胸针,然后,又立刻攥住。 “我的确有个癖好。” 罗兰轻声轻语:“总是会弄丢些东西:小皮鞋,镂纹刀叉,崭新的衬衫或油灯罩…我想,捡到它们的人跟我不同。她应该有地方出手这些价格不菲的玩意…您说对吗?” 罗兰感觉顶住自己胸口的胳膊忽然用了力。 非常用力。 “你想要什么。” 女人咬牙切齿,似乎就等着他出言不逊。 罗兰眨眨眼:“我想要二十根母猫的胡须。”为了保险起见,他多加了一倍。 “母猫的。” 还强调了一下性别。 这句话之后的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长。 女人松开了他,把匕首从砖里拔了出来——甚至还退后了几步。 “你有什么毛病?” 她声音古怪极了。 “我的毛病都告诉您了。”罗兰整了整领口,微笑:“我想要二十根母猫的胡须,一枚可以不大,但必须纯净的、尖角的蓝宝石,一罐看女人哭了一夜的油灯里的灯油…” 稀奇古怪的东西让女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哈…哈哈…你可真有意思…” “那您同意吗?” 罗兰摊开手掌,将那枚胸针往前送了送。 Ch.8 不说话的星星 罗兰摊开手掌,将那枚胸针往前送了送。 对方没犹豫,准备从罗兰手里拿走胸针——可就在手指碰到手掌的时候,罗兰突然抬起另一只手,死死攥住女人的手腕,把她向自己的方向拉了过来! 蜜糖色的眼睛停止了流淌,他看向的是虚无,脸上飘起了一层寒霜。 不出意外,刀刃再次贴在了他的脖子上。 “我要警告你。” 然而利刃并不能让面容冷峻的少年多出一丝恐惧。 他的视线擦着女人的脸蛋看向某个地方,却让她感到自己被一条冻硬的冰刀砍伤了般:“你可以臆想书本里一切的故事:复杂的家族,床枕间的阴私,怪癖好——但有一件事我希望你明白:我虽然是个瞎子,但仆人并不瞎。” “倘若你愚弄我…” 女人没说话,被攥住的胳膊抖了几下。 罗兰下意识松开手,对方便立刻抽走了手臂。 不仅如此,她整个人都像一只灵巧的小鸟,迅速向后飘着远离了罗兰。 “…你真是我见过最无礼的有钱人了!” 女人模糊不清地嘟囔了几句,又遥遥道: “柯林斯家的怪胎,你这样古怪叛逆的…我又不是没听说过…你打听吧,我在这一片可是最有信誉的…” 罗兰点点头:“…的窃贼?” “怎么,你也认为我是男人唆使的?” 罗兰想象说出这话的女人,大概此时像一只呲牙咧嘴的猫。他沉吟片刻,眨了下眼,声音越来越小:“我猜,钻进那扇窄窗的,应该是位灵巧的女士…对吗?” 女人微微瞪大了眼睛,似乎在分辨真假,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片刻后,那柄匕首在她灵巧手指间跳跃了几下,消失在袖口里。 “怪胎。” 她得出结论,心情好了些。 “柯林斯家的怪胎。”她哼了一声,重新上前,仿佛小鸟啄食一般从罗兰手里叼走了那枚胸针。 拿得飞快。 “这就是定金了,漂亮脸。”她说,胸针在巴掌里抛上落下的,“我可不管你是不是开玩笑,你打听吧,要是骗了我可没个好下场。明天落日,我会派人到柯林斯家的后院——嗨呀,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是落日,对吧?” 声音有些幸灾乐祸。 罗兰:…… 很明显。 这位女窃贼早晚会因为嘴被逮住。 “晚餐后,女士。” “别叫我女士,我叫萝丝。”她咯咯咯地笑起来,拿回胸针后心情变得十分愉悦:“晚餐后,我会安排人在附近转转——你先扔一块石子出来,我会把你要的东西准备好的,漂亮脸。” “我叫罗兰。明日晚餐后,我会等你,萝丝。” “很好,漂亮脸。” “我叫罗兰。” “是吗,漂亮脸。” ………… …… 罗兰不知道把希望寄托于一个窃贼到底是不是正确的选择——当然,他是个瞎子,他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总不能真去砸珠宝店的窗户? 回到家后,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妮娜。 “如果东西有问题,仪式就无法开始。” “我们还有时间。”妮娜回答的很冷静:“如果她骗了你,明天,明天你就离开。” 她已经虚弱到无法自己抬头了。 那些向外流脓的疮,终究爬上了她的脸。 “…我很快就会变成一个活着的脓茧,幸亏你是个瞎子,省的恶心你了。” “真可惜您不是个哑巴。” “如果我是个哑巴,你听得到那么多有趣的故事?”妮娜大笑,从嘴里咳出血痰。罗兰帮她擦拭的时候,只消轻轻一碰,就能把她的牙齿撞下来——嘴里也长满脓疮了。 “计划通,我们得做两手准备。你,你知道该怎么去马车站,对吧?” 这一次… 罗兰没再拒绝。 即使他是个瞎子,都能察觉到,妮娜活不久了。 留在这里,他的下场很难说。 完成妮娜所谓的仪式,最后的愿望… 这就是他能做的全部了。 他也该走了。 也许都来不及和雅姆告别。 “总有人知道的。”罗兰还不至于在最熟悉的地方找不到路。 “我头顶有一副装饰画,卖掉的钱足够你到下一个镇子——但你要小心一点,别被当成窃贼。要学一点手艺,好好活下去…” 罗兰漫不经心地回她,说自己只会一些粗浅的缝纫技巧,而这也需要人帮忙才行。 “你不会按摩吗?” “…妮娜小姐,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没有什么时候是不能开玩笑的。”妮娜每说一句话,嗓子里就积满了痰,“今天给你讲最后一个故事…” “您应该休息。” “我死了有的是时间休息。”她不耐烦的催促起来,让罗兰坐下,靠到她的床边。 于是,遮住神秘世界的彩虹幕布,再次被沙哑的声音缓缓拉开。 ‘在很久之前。’ ‘有一家人,住在地板下。’ 罗兰不知道群星的色彩。 他想象着,如果自己躺在摸起来毛绒绒的草毯上,枕着手臂,任由星光和晚风吹拂在脸上是什么样的滋味。 被风摇动的草声,一定比雅姆说的剧院里的歌声要动听的多。 “你很快就能感受到了。” 妮娜没缘由的莫名说道,却不回答罗兰的疑问。 故事很短,但情感丰富。 令人说不上来的伤感。 ‘那小小人儿,乘着溪流而下…’ 罗兰说他还是觉得住在壁炉上然后家里失火的那家小人更有趣。 在火焰中尖叫的小人。 妮娜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罗兰缓缓探身,给她擦拭喷出来的脓水。 “…我想家了。” 妮娜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家。 “这里不是您的家。” “当然不是…”她的声音变得愈发缥缈:“我不是柯林斯家的女儿,我啊,我来自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远极了。” “我想妈妈,想妈妈了。” “我…” “我想妈妈…” 她一声声低喊着母亲,让罗兰仿佛回到了半年前的那个夜晚。 他的朋友,丹尼尔死的那晚。 四处漏风的屋子里,男孩就躺在雅姆怀中,一声声念着‘妈妈’。 他的眼睛被烧的看不见东西,两只胳膊却依然有劲,死死搂着雅姆。 那一夜,罗兰听了太多声‘妈妈’。 雅姆兜里的‘希望’买不到任何东西,当然也买不到妈妈——女士常说,人之所以难过,是因为得到后又失去了。 可罗兰并不这么认为。 他从没‘得到’过妈妈。 却依然能感觉到悲伤和痛苦。 “睡吧,妮娜,我的姐姐。” 罗兰抱着腿蜷在床头,下巴枕着膝盖。 黑暗中,深金色的眸子渐渐暗了下去。 “睡吧。”他说。 他想起妮娜无聊时常哼的那首歌。 于是,他从记忆中读它,磕磕绊绊地轻哼了起来。 ‘星星不说话…’ 歌谣在闷臭的房间里转了一阵,从门缝钻了出去。到走廊,到窗外同月光一起。 它头也不回的去冒险了。 Ch.9 狂徒萝丝 萝丝遵守了诺言,罗兰也是。 第二天傍晚,他路过餐厅时,顺手带走了几柄刀叉,一罐胡椒,又从衣柜里摸出了几颗袖扣和两只从没带过的领结。 在等宅子里的人再次消失后,来到后院。 先扔了颗石子过去。 没有回应,等上几分钟。 再扔一颗石子。 来来回回。 他在墙下站了很久,直到一块石头砸在他脚边。 从墙外扔进来的。 “…萝丝?” 回应他的是萝丝,却有些气急败坏:“你这个瞎子!这里根本不是后院!” 罗兰一愣。 “这是侧门,侧门,后院还要往西绕一圈,你知道我的人等了多久吗!” 只能说明您真的守信。 罗兰把东西包裹在自己的外套里,团成球,用力抛了出去。 外套在空中就散开了。 墙外一片叮叮当当的声音。 “我能翻进来你这个蠢蛋!我差点被一把刀扎在脸上——!!” 气急败坏的姑娘直跺脚。 “眼睛看不见,连脑袋也像驴子一样蠢…”她嘟囔了一会,罗兰忽然感觉头顶有动静,连忙向后退了几步—— 来人无声无息落地,只有近在咫尺的他能听见脚丫踏在草坪上的微弱咯吱声。 像猫一样。 她翻进来了。 “我看啊,这堵墙只能拦住瘸子。”萝丝洋洋得意,弓着腰,警惕地藏在罗兰背后左看右看。等了一会见没人,才伸了个懒腰,坐到了他那把椅子上。 “连瞎子都拦不住。” 罗兰:…… “仆人都去哪儿了?” “每天这个时候,他们都要到一个地方祷告。”罗兰说。 “祷告?向谁?”萝丝翘着腿,漫不经心地摆弄手指上…那颗水滴形状的蓝宝石——比罗兰还给她的那枚胸针上的要小上不少,但的确是尖头的。 “万物之父。” “…谁?” 萝丝好像没听清,语气古怪的又问了一遍。 “万物之父…?” 罗兰也不确定,赛斯是这么说的。 “没有信徒会在晚上向万物之父祷告。”女窃贼今天好像没穿‘工作服装’,软鞋底踏在草坪上声音很轻。“你们不会在信什么不合法的教吧?” 她是在提醒他。 “是啊。”罗兰若无其事地应了。“没准是。” 萝丝也不避讳,语气轻佻:“这么漂亮的脸蛋儿,烧焦了多可惜。别说我没告诉你,罗兰,我见过被烧死的人——那些叫什么来着…执…执行官…?反正,他们可不在乎你是谁。” 她绕着罗兰转了两圈,把东西塞到他手里。 一枚尖锐的宝石,一封牛皮纸信,一小瓶液体。 “信封里是母猫的胡子,你不知道我抓她废了多大劲。”萝丝甩了甩自己新做的卷发,却突然想起对方是个瞎子,有点沮丧。“…总之,我们两清了,漂亮脸。我可都是按你要求做的。如果你被抓了,可别把我供出来。” 罗兰还挺好奇她是从哪儿弄到灯油的。 “看女人哭了一夜的油灯里的灯油?” 萝丝戏谑:“诺提金灯里头一次闪亮登场的姑娘都有这么一遭,我藏在衣柜里,盯着她哭了半夜。等男人走了,还给她买了两块面包——***(粗口)她赚钱那么容易,不知道矫情什么***(粗口)” 罗兰攥了攥手里的玻璃瓶,皱眉:“诺提金灯…” 萝丝坏笑着靠近罗兰,背着手向前探身,浅绿色的眼睛不错神地盯着他:“我看你就挺适合诺提金灯,那里面最漂亮的人儿还不及你的一半儿呢。” 罗兰眨眨眼,毫无征兆地猛向前迈了一步——要不是萝丝躲闪的快,两张脸差点就撞上了。 她摔了个跟头,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你这人真粗鲁!” 罗兰的脸浮现出笑容,他向着某个方向伸出手,“让您遗憾了,我确实和诺提金灯擦肩而过。” 啪。 手被打开。 “你以为我不知道…”萝丝撇撇嘴,起身的过程中,还偷偷用鞋底踩了下罗兰的鞋尖儿,“你在济贫院的时候可没这么强的攻击性,漂亮脸。” “您的消息比我想象的要灵通。” “那是。” 萝丝掸掸腿,听声音不像裙子,倒像某种很厚实紧身的长裤。“我总得知道自己在和谁做生意吧?” 她又开始忍不住得意。 “你运气可真好,柯林斯。” 是啊。 罗兰也是这么认为的。 好运让他收到了那封信,避免被领去诺提金灯;好运让他遇上了一肚子奇妙故事的女人妮娜;好运也… 让他在偶然情况下,从客厅抽屉里翻到了那柄锯骨刀。 客厅,不是厨房。 上面还沾着软和的碎肉。 气味和他们身上的一样。 罗兰敢猜是人血。 他闻过很多次了,生孩子死的女人身上,整晚都会有那股味。 然后发臭。 怪不得仆人越来越少了。 “我要是能买下这么大的宅子就好了。” 萝丝不知道罗兰在想什么。她背着手,在宅墙周围打了半天转,一点要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罗兰莞尔:“那您得把那家珠宝店偷光才行。” “太慢,太危险。”萝丝皱着脸用力摇了下头:“还不如直接闯进你这样有钱人的家里,想拿什么都行。” 罗兰琢磨了一下。 错开身,抬起手。 “那就请吧。” 爬满青藤的墙下,月光照在少年的脸上,有种朦胧的妖异感。 萝丝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家里遭了贼,那也是仆人和管家的责任。”罗兰斜着脑袋,“一个瞎子,能指望什么呢。” “…我可会把你家东西都拿走?” 罗兰无不可地点头,扭身领着她往屋里去,“这是第二个交易了吧,萝丝。” 然而处于兴奋中的女人压根听不见罗兰的话,她脚步声重得清晰可闻,嘴里也碎碎念着:‘我老早就想这么干了。用锤子砸开锁头,要么弄一辆马车撞进来…看见什么抢什么…’ “萝丝小姐。” “我知道,我知道!”她不耐烦地回道:“别说灯油,我都能带个女孩亲自来你面前哭。” “不,我只要一百根——” “我不接受这个交易!!” 身后的女人有点烦躁,像猫一样炸毛尖叫,“你知道揪一根猫胡子要被挠多少下吗?!” “七下。” “什么?” “因为是七倍。” 萝丝听不懂,嘟囔着骂了他一句。 罗兰这时才突然发现,自己似乎被妮娜小姐‘污染’了—— 现在,他和这个世界有了微妙的错位。 Ch.10 哭声为谜题,鲜血是答案 新鲜的蛇尾草。 尖锐的纯净蓝宝石。 母猫胡须。 看女人哭了一夜的油灯里的灯油。 一杯自己的鲜血。 五样东西被罗兰依次码放在地上。 送走了满载而归的窃贼小姐,入夜后,罗兰来到了妮娜的房间。 今晚,就是她说的最佳时机了。 “您似乎还没告诉过我,这个仪式的目的。” “你不是不相信么。” “我现在相信了?” “我现在不想说了。” 虽然是闹脾气,她还是耐着性子指导罗兰:首先,将鲜血洒在地上,围绕床封成一个闭口的圆环。 “我猜这个环肯定不够圆。” 两个人都看不见,怎么可能画出一个圆。 “你认为是‘圆’更重要。”妮娜让罗兰把蛇尾草放到她的嘴里,说话声有些含混不清:“唔,听我说。接下来,你每一步都不能出错…” 妮娜讲,罗兰照做。 蛇尾草嚼碎后置入她的口中。接着,罗兰需要自己吞下玻璃瓶里的灯油。 然后点燃胡须。 念出… 妮娜反复告诉他的祷词。 让罗兰惊讶的是:当他强忍不适,将灯油灌进嘴里,滑入胃袋后…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盏油灯—— 真的烧起来了。 张口,声音不再熟悉。 似乎有个看不见的生物站在他面前,用手掩住了他的嘴,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能‘听’到自己说话,也清楚,自己其实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好像每个字所传递的方向都不指向这个世界。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黑暗里盯着他… 这次,要比任何一次都真实。 他听到了谩骂声,某个年龄不大的女孩的抽泣声,呼喊母亲和某个名字的声音,以及,萝丝的安抚… 是灯油。 是灯油‘看’了一整晚的那个姑娘。 神秘学。 妮娜小姐说的仪式… 是真的。 那些都是真的。 罗兰感觉自己皮肤上的每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哭声为谜题,鲜血是答案。” “我启蒙了一个意识,她稳定如一。” 他边走边说,将手中的胡须依次点燃后,幽蓝色的火焰在房间里宛如一根根不停生长的树枝般向上攀升。 它们如蛛网相缠触结,绚烂的蓝色填满了整片空间。 扩大。 再扩大。 蔓延至无法再蔓延。 一片湖蓝色的荆棘林。 恶臭消弭,散发出青草的芬芳。 奇妙交叠的世界,梦幻所在的居屋。 “破坏,转化,塑造。” “于荒谬之事的阴影里丰盛。” “灵魂茁壮,骨皮生光。” 罗兰听见了烈焰燃烧木头的噼啪声,清脆而密集。 但他感觉不到丝毫的热意。 他只让自己的声音变得高亢: “终于!” “我看到了!” “它的褴褛和璀璨…” 耳畔的烈焰仿佛涌泉喷发。 在绽放的沸腾焰浪中,罗兰竟感觉了寒冷——它包裹着自己的躯体,将它牵引向一个地方。 妮娜的床边。 仿佛一阵飓风途经神灵的居所,将祂懒倦的粉尘吹落人间。 “宝石给我。” 妮娜的声音变得沉畅有力,身体上的创痕也奇迹般地愈合。在罗兰还要扶起她前,她就抢先坐了起来——还推了把罗兰的肩膀,用手指弹了他的脑门。 活力充盈在她的体内。 她笑得畅快。 她焕然一新。 “宝石给我,小弟弟。” “妮娜小姐。” “宝石给我。”妮娜握住罗兰的手,见他仍死死攥着宝石,不由放低了声,软言安抚:“…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吗?我活不了了。” “我活不了啦。” “这个仪式就像个实验流程——嗯…我只做了中间那一步。之后,不再进行下去的试剂就会被废弃。总之,罗兰,你想让我用生命剩余的时间来安慰你?” “你需要我安慰你吗?” 罗兰站了一会。 缓缓松开手,抿着嘴,坐到床边,声音里透着闷沉沉的暗怒:“我花了那么大功夫,找来这些东西,您就用它们自杀?” “别不识好人心,这都是为了谁。” 妮娜强行拿走了宝石。 锐利坚固的蓝色宝石,竟在女人手里融化成一柄深蓝色的匕首。 她仰着头,专注盯着那些缠结密集的枝条,用匕首小心翼翼地切割起来。 与此同时,屋内渐渐布满了淡蓝色的粉尘。 “我看看,我的新手大礼包能给你…” “记忆,就一点点吧…” “不对,这个不行,不能让你看到…” “哦,灵魂碎片,也来点吧,没准对你有用…” 罗兰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伸手向周围探去——什么都没有。 可他知道,有什么正在发生。 “妮娜小姐?” “嘘嘘嘘!” 妮娜忽地靠过来,顺势往他手里塞了什么——像冰片一样的,又薄又凉。 没等罗兰反应过来,那片‘冰’就融化在他手心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是礼物。” 她拍拍手。 几次切割,几次修剪。 终于,那柄深蓝色的匕首也坚持不住,像坠入烈焰的羽毛般焚融成一捧灰烬。 “还有一点时间,听好了。” 她用力抓紧罗兰的手: “你现在应该明白,这个世界并不是只有一层。” “我假设你乐意踏入另一个世界。” “那么,大漩涡和流浪者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前半段是安全的。”妮娜用另一只手捂住罗兰的嘴,让他只听别说,“圣十字要谨慎考虑,特别是听了那么多故事的你。” 冰冷感逐渐远去,事实上,房间里也的确正归于平寂:蔓生的幽蓝枝条一根根萎缩消失,在没有进一步的仪式和操作下… 妮娜的灵魂正在瓦解消散。 这也正是她期望的。 “如果你不愿意接触那个世界也没关系。” “有了我给你的礼物和碎片里的记忆,这一生,你会活的很好——它大概明天就醒了,有点酸胀,你没带过隐形眼镜吧?” 妮娜放开了他嘴边的手,转而攀上了罗兰的脸。 她变得格外温柔:“…确实没骗人,长得真漂亮。我现在知道为什么有人乐意给纸片人花那么多钱了。如果是我,也肯定要养一只你这样的崽…” 罗兰把头侧了侧,用上翘的唇角融化冷漠,脸儿反常亲昵地贴合她细瘦的手掌——就像病床上的猫蹲在将死的主人面前,再不吝惜自己的身段一样。 他把脸贴在妮娜的手掌里。 轻轻蹭了蹭。 “…您要死了。”他说。 妮娜毫不在意地大笑起来,昂扬如驾驭骏马驰骋的骑士: “我是要回家了,漂亮崽。我总不能干等着什么都不做,然后让楼下那群傻x把我的灵魂抽出来吧?” “等我死了,他们没办法,只能先抽你的血——记住,不用逃,忍耐一段时间。等剧情开始,等教会的执行官路过,骨灰都给他们扬了!” 这是罗兰多日以来,头一次感受到面前女人的不同。 这也许才是她真正的性格。 飞扬而热烈。 “老娘总算报仇了…!培养了这么多天的血茧,结果一个没看住苦茶一下消失了万万想不到吧哈哈哈哈…” 她既痛苦又畅快,放声大笑。 从喉咙里咳出一块块腥臭的脓血,却丝毫不在意。 罗兰扶着她躺下,手却仍被死死攥着。 “给你点攻略…虽然我知道的也不多。记住,如果只想做个普通人,就用我碎片里的配方…足够你做个有钱人了。可如果选择踏入神秘界——” “一定要远离邪教和大罪…” 罗兰握着她的手。 现在,枯干的手掌连最后一点肉皮都没有了。 只是一根骨头。 她仿佛被某个未知存在一点点‘抹除’着血肉和骨骼,从脚开始,一路向上蔓延。 她要离开了。 “邪教、摇篮…” “罪恶…” “纷…莉莉…” “…之子…贝…内…” “集眼者罗…” 她断断续续说了很多。 他听不见了。 Ch.11 眼中烛火 妮娜死了。 一块肉、一根骨,一滴血都没留下来。 罗兰抓着她的手,从黑夜坐到天光破晓,仆人敲响房门。 手里空空如也。 之后,兵荒马乱。 然而怒火冲天的并非他身体上的‘父亲’泰利斯·柯林斯,反而是… 赛斯·威尔,那个管家。 “柯林斯少爷,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暴怒的男人浑身上下散发着危险。他踏着地板重重砸进来,先是在床前停留了一阵,接着,又绕到另一侧: 罗兰被他一只手拎起来,顶在墙上,扼住喉咙。 “仪式只差一步…” 他出离愤怒,口中发出高低重叠的尖锐叫声! 他歇斯底里地将他扔在地板上,拽起他的头发—— “两个小杂种…” “看看你们究竟做了什么!!” 他似乎不清楚妮娜进行了什么仪式,但他肯定知道,一夜之间的消失绝不是逃了。房间里有还未散去的神秘——这是仪式,某种他从来没见过的仪式。 “告诉我…小混蛋…你的姐姐都干了什么。” 他的声音像挤压毒腺蓄势待发的蛇类,腥臭温热的呼吸舔舐着罗兰的脸。 “告诉我,柯林斯少爷…” “我请求您告诉我…” “求求您…” 他一会温柔一会凶狠,难以平稳的疯狂情绪让罗兰愈发恐惧:他捧着起他的脸,不住尊敬地亲吻少年的额头;接着,又忽然一个巴掌将人抽在地上,绷紧了身体,用鞋底踩罗兰的脸。 可之后,他又万分心痛地跪倒,抽泣着用指腹和袖口给罗兰擦拭脸上、耳朵上的血液。 不停反复。 “您为什么不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罗兰被打的浑身抽痛,蜷缩成一团。 沉默忍受着,半句话都不说。 “我难道还配不上一个仪式吗?”赛斯的声音听起来沮丧,可长长的指甲却扼住罗兰的喉咙,恨不得用力挖进去。“您为什么不肯说——你们两个小杂种到底在房间里谋划了什么!!” 叩叩。 敲门声。 罗兰听见了自己‘父亲’的声音。 这让他有点惊讶。 因为他称呼赛斯为:大人。 “滚进来!泰利斯!看看你的两个孩子都干了什么!!” 泰利斯·柯林斯的到来让愤怒之火有了出口。赛斯·威尔松开罗兰,垂着双手起身,如同甩一个自己再也不要的布娃娃一样,抓住泰利斯·柯林斯的脖子,将他砸在墙壁上。 罗兰听见一声巨大的‘咚’! 墙壁上的挂画被震下来了。 啊。 我的路费。 “你这个蠢货!” “蠢货!蠢货!蠢货!” “浪费了我半年的时间!蠢货!” 他每一次谩骂,就将泰利斯·柯林斯的脑袋砸进墙里一次。 但没有鲜血流出来。 周围的仆人静静站在不远处,身体笔直,默不作声,面带微笑地看着这一切。 如同一具具外壳坚硬内里空洞的人皮盔甲。 “仪式不能停下来,泰利斯,你知道的!不能停下来!!”赛斯气急败坏的嚷道,松开早已不成人形的老柯林斯,瞥向一旁蜷在地上的罗兰。 “照顾好咱们‘最后的小少爷’,”他叮嘱仆人,“从今天开始,泰利斯,你不被准许参加仪式了。给我盯好了他!我要抽光他的血!我要把他的皮剥下来!!” 泰利斯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 罗兰听见了几声骨骼脆响,然后,一双双鞋离开了房间。 咔哒。 从外面被锁上了门。 房间重归寂静。 罗兰抱着脑袋,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 双目冰冷。 妮娜小姐不会出错。 她不会出错。 我一定能活下去… 按她说的。 我要相信她… 忍耐。 忍耐… 他揉揉眼睛,不知是不是被管家打坏了,两颗眼球胀痛的厉害,火烧火燎。 视线里—— 唔。 虚无的视线里似乎飘着一片小小的…光斑? 罗兰皱了皱眉,摸索着到床边坐好。 那些‘白色光斑’越来越多了。 它们连成了一条平直单调的线,静静横在罗兰面前。 在他不断调整平复的呼吸中,又渐渐变得透明,消失不见。 罗兰扭了下身,木床发出嘎吱声。 让他想不到的是,随着声音响起,‘白线’又出现了。 它像海岸线上苍白不散的浪花,随着‘嘎吱’声像周围扩散——走的并不快,却把途经的起伏尽数展现在罗兰眼中。 罗兰僵硬坐着,这回,他双腮剧烈发酸,槽牙相互顶着,前后摩擦的越来越使劲。 咯吱咯吱。 砰…砰… 砰砰… 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高声欢呼,五脏六腑的庆祝声在体内交织成一片庆典。 如果他没出现幻觉的话… 他,能,看,见,了? 不敢置信的少年缓缓伸出手,放到床头的橱柜上。 抬起食指。 咚。 敲击。 一如上次。 白色不散的线条从食指尖儿扩散而出,戒指大小的圆环瞬间向四周扩散,将整间房扫的清清楚楚。它服帖地顺着凹凸起伏,吹散黑色的迷雾。 衣柜。 地上的死老鼠。 粪便。 气灯。 地上的挂画。 墙。 天花板。 罗兰激动地颤抖起来,他控制不住自己,那惊喜仿佛滚滚乌云中乍响的雷霆,骤然将他的世界炸出白昼。 咚。 白线扩散。 咚咚。 白线扩散。 他像个孩子一样,五根手指压在橱柜上不停敲击着,无聊的闷响中有着压抑了多年的喜悦和疯狂。 妮娜小姐… 这就是您留给我的礼物吗? 几分钟后,罗兰才发现。 不全是。 因为,视线变得更‘复杂’了。 当他敲击的时候,除了扩散的‘声音线’,他还能看见一行行浮出的字: 他不应该认识的字,却诡异的被他所理解。 它们漂浮在每个物体上。 「死老鼠」 「据说价值不菲的油画(路费)」 「泰利斯·柯林斯的门牙」 「微量神秘(即将逸散)」 「破碎的地板」 低头。 「小瞎子的手」 这像是一种解释,来自他和妮娜记忆中的认知。 罗兰发现,只要能‘制造’出足够的声音,他几乎不会再盲了。 他站起来,兴奋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视线中仿佛一朵朵白色焰火划燃了他长久黑暗的世界。 这就是妮娜的礼物… 她给了他一根不会熄灭的蜡烛。 Ch.12 焚烧者 在罗兰‘复明’之后的数日里,他扮演起了妮娜的角色。 每日黄昏来临时,被抽走一管鲜血,被喂食那些让他反胃… 或者越来越香甜的血肉。 他开始听到一些窸窸窣窣的低语,有什么东西,在黑夜降临后,在耳畔,在他的口腔里温柔地呼唤他。 ‘来吧,来吧…’ ‘用脆弱的血肉…’ ‘交换不朽的灵魂…’ 谁在说话。 他开始变得虚弱。 日复一日的,好像有种无形的力量包裹着他的躯体。 从腿脚不灵便,到需要拄着拐杖才能下床。 从手臂挥舞自如,到握不住烛台。 他似乎被一只飞蚊般尖锐的长长口器吮走了生命力。 很快。 他大概就会像妮娜一样,变成一具无法行动的、活着的尸体。 罗兰静静躺着,数着日子。 数着自己的绝望和希望。 直到… 某一天黄昏。 终于。 他听见楼下传来了极为嘈杂的声音:撞击声,爆炸声。 还有那些仆人们的哭喊声,尖叫声。 这回可不整齐划一了。 房间变得嘎吱作响,火光顺着楼梯,一路烧到了二楼。 他蜷在床角,盯着门,看赛斯·威尔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他脸上的皮肤像蜡一样融化剥落,露出里面如蛛网般缠结泵动的血丝:里面似乎长了一颗跳动的肉瘤。 男人不复以往的体面,浑身上下都有被烧焦的痕迹;黑色的礼服也不笔挺干净,光着脚,手指掉了三个,一瘸一拐。 烈焰在门被打开后,一路钻了进来。 金色的烈焰。 他又惊又怒地大吼: “焚烧者!” 源源不断的噪音已经不需要罗兰自己敲打床沿了。 他‘看’到了荆棘一样丛生的烈火,向着赛斯凶狠咆哮。它们点燃了房间里一切能够燃烧的东西,可罗兰却没感到有一丝一毫的热意。 接着,他听见了鞋跟敲打地板的声音。 咔哒,咔哒。 均匀而稳定。 烈焰在声音中突然变得温驯起来。 它们左右躲闪着,让开一条路。 让那双高筒皮靴走进来。 是个女性。 她又高又瘦,穿着古怪的黑色立领纱裙,眉眼上挑,鼻梁高挺;她的头发很长,盘在脑后,手上戴了两只深棕色的鹿皮手套。 当她站在门口时,仿佛一尊被烈焰簇拥着的褐发褐眼的女神,面无表情向屋内望。 “你比我想象的要脆弱,邪教徒。” 女人愉悦地勾起嘴角,拧着手腕向屋里迈步——赛斯便开始后退。 先是退到床边,又愈觉不对,狼狈地越过罗兰,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另一边。 他身上的皮被烧得差不多了。 手臂,大腿,腹部都破了洞,流出像肠子一样长而柔软的触须。 它们在火焰里挣扎着,发出更为尖锐刺耳的叫声。 赛斯靠着墙,满眼怨怒。 “你们这些野狗…”他低吼,“总有一天,母亲会将你们虚伪的血肉从大地上一根根拔起来…” “我喜欢你的措辞,”女人褐色的眼睛在火光中愈发明亮,表情却如万物凋敝时一同枯萎的树,在辟开的火焰中下着雪。“可惜,你无法用它保住自己的性命。” “闭嘴!虚伪的代——” 她没在给男人开口的机会,抬手打了个响指: 荆棘睁目,枪林炽热。 数尺距离转瞬而至! 一如烈阳般的火焰从她的身体上喷薄而出,不仅照亮了整间房,也照亮了漆黑的午夜——那根如长矛般的耀眼烈焰击穿了男人的胸口,从前面贯进去,从后面穿出来! 剧烈的震荡甚至击碎了赛斯身后皮层剥落的砖墙! 嘭——! 在一声巨大的轰鸣后,于二楼的侧面,炸开了一个四五人大小的口子。 枪头簇簇而出。 在惨叫与石砖飞溅中,赛斯·威尔… 竟然被活活打碎了。 墙外的月光照了进来,照着静谧的半个房间。 被烈焰灼烧过的墙壁和地板干净得出奇。 罗兰缩在床边,静静盯着纱一样朦胧的月光,撒在女人的身上。 「女人」 苍白的文字如实写道。 她抖了抖手腕,转过身,熄灭的热浪扬起裙摆。 黑纱飘荡。 像一只降落在月光中神秘的… 蝙蝠。 罗兰想着,她头顶的文字便缓缓融化,有了更改: 「看似是女人,实际是蝙蝠。」 不… 我不是这个意思。 罗兰揉了揉太阳穴。 “你是谁。” 女人的声音明亮清晰。 在她说话时,身体已经靠近了罗兰——她弯下腰,扫了眼空荡荡的床。 或许是火光中那双犹如软金流动的眼睛太过迷人,亦或是罗兰的整张脸都如此。 在她离近后,语气变得更加温柔了。 她微微上挑的眼尾后还坠着一颗小小的泪痣。 “孩子,你叫什么?是被邪教徒劫来的?” 「看似是女人,实则是一只被罗兰·柯林斯容貌蛊惑的蝙蝠。」 罗兰:…… -妮娜小姐,您真的死了吗? “这就是我的家,女士。”罗兰放轻声音,恭敬答道:“我是罗兰·柯林斯,泰利斯·柯林斯的小儿子,最近才被找回来…” 女人接话:“…完成这个邪恶的仪式?” 她忽然摘下棕色鹿皮手套,露出一只骨节分明、却到处都是伤疤的手——细心把缠在罗兰黑发里的木刺摘出来。 罗兰感觉她就像一根火炬,不,应该比燃烧的锻炉都要炽热。 “我在济贫院长大,女士。一个月前收到了信,所以…” 女人摸了摸他的脸。 “一群不知死活的邪教徒,和一个无辜的孩子?” 她半蹲在罗兰面前,静静看着黑发少年的脸,看他小心翼翼地转动琥珀色的眼球,竭尽全力寻找着自己所在的方向——他要‘看着’她说话,才显示出尊重。 这是个受了惊吓糟了苦难的孩子。 眼睛还看不见。 她在心里判断着,用粗糙的指腹摩挲罗兰那张略显苍白病弱的脸,一路到脖子,胳膊,手腕。 毫无力量的躯体。 凡人。 而且还看不见。 美丽而脆弱的男孩,精致的人偶,寒冬里颤颤发抖的小鸟——罗兰在她眼里的形象不停变换着,一直退回十来岁那年,她窗外冻死的那只麻雀。 她隔着窗户,看它瑟瑟发抖,扑棱挣扎着,最后逐渐僵硬。 一种古怪的感觉涌上心头。 “与恐惧对视,会收获勇气和力量。孩子,一切都结束了。”她温柔地捉住罗兰的手,用粗糙有力的手掌包裹住他,接着,慢慢把人从地上拉起来。 “这场梦魇已经过去。万物之父不允许这些邪教徒在祂视线所及的地方行走。” 那些古怪的、像祷词一样的低语被念出后,女人胸口那枚十字形的银色挂坠闪闪发亮: 它像一股温暖且柔软的火焰,极缓极轻地飘荡下落,薄纱般吹过罗兰的身体。 那些耳畔的呓语仿佛再也不来打扰他了。 他终于有了精神,往日肉体上的虚弱也仿佛是一场初醒的幻梦。 他听见了耳畔依稀传来的昂扬歌声,但又很快飘然远去。 “我是圣十字教会的执行官:伊妮德。” 女人收起项链,向他伸出手。 “你活下来了。” Ch.13 邪念蝙蝠 伊妮德女士是个好人。 至少,在没谈及邪教徒或万物之父的时候。 教士们将罗兰安置在一户没有人的砖房里过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清晨,伊妮德才穿着那身黑纱裙,登门叫醒了他。 「阳光下的蝙蝠」 罗兰试着抹去视线里的字,可又担心一旦发生什么紧急情况,这些字没准能救自己一命。 伊妮德并不知道这一切,在她眼里,罗兰的姿势就有点微妙了: 穿着灰格工裤的少年斜倚在木板床头,黑发垂在脸颊两侧,领口在一夜休息后被稍稍扯开,露出脖子和锁骨。他手腕搭在额头上,眯着那双漂亮却透出哀伤的眼睛,如同一只脆弱且伤痕累累的… 无家可归的猫。 罗兰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那些文字又改变了: 「邪念蝙蝠」 “伊妮德女士?” 罗兰故意侧了侧脸,把耳朵朝向女人的位置,赶忙拉紧领口,从床上下来。 伊妮德笑着打了招呼。 这时候,她才有空看向四周——脸上立刻生出不满,迅速回过身,向门外的男人开口: “我记得我说过,费南德斯。叫你安排一个舒适的环境——他刚经历一场灾难,万物之父在上,你竟因为懒惰而任由祂的孩子睡在满是破洞四处漏风的地方?” 借着错身,罗兰‘看’到了背对阳光的男人。 叫费南德斯的男人。 模糊中的男人有一张古板方正的脸,头发短的出奇,身材壮的吓人… 就是此时此刻,表情有些尴尬。 “伊妮德大人,我们都睡在同样的地方。”他下意识绷紧了腿,挺直腰板。 鲜有人没被伊妮德训斥过。 “‘同样的地方’——?看看你在说什么,费南德斯。你的意思是,这个脆弱、美丽、刚刚失去了家人、被邪教徒凌虐了不知多少天,几乎溺死在恐惧与惊吓中的男孩,应当和常年训练的我们住在‘同样的地方’?” “既然祂的孩子和我们能承担相同的痛苦,那么,我们又该何去何从?” “你的冷酷不该对着一个无辜的男孩使。” “费南德斯。” 壮汉被一连串的话打击的楞在原地。罗兰发现他似乎真的很惭愧,头沉沉垂下,“您说的对,伊妮德大人。我不该听基恩的,让这孩子暂住在木屋里…” 罗兰扫了眼飘来飘去的字。 伊妮德头上的是:「邪念蝙蝠(薄怒中)」 费南德斯头上的是:「企图将其他人拉下水的狡诈蝙蝠喽啰」 罗兰:…… -这太有你的风格了,妮娜小姐。 他张开手,任由那些从门口踏步而入的阳光跃上自己的掌心。 ………… …… 实际上,并没有证据能证明罗兰是老柯林斯的儿子。 某个贪婪心和肚皮一样大的理事才不看那些‘证明’,而赛斯·威尔和泰利斯·柯林斯本身也不会带罗兰去办理它——本来就是要死的后代,为什么还非让他写在‘柯林斯’家族的名下呢。 所以,当伊妮德吩咐人去查证时,在纸面上,可怜的罗兰就又变成了孤儿。 好在雅姆和济贫院里的大人们能给罗兰作证:起码,能证明他是数日前从济贫院走出去的。 “我不在柯林斯家的族谱上?” “目前不在,那个邪教徒没把你列上去。”伊妮德摇摇头,又反问:“但如果你想,我们有足够的证人和证据来完成这件事——我可以让你‘名副其实’…即,让你的血脉有个不怎么光荣的来源。” 罗兰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于是,也轻轻晃了下脑袋:“不,女士,我只暂用柯林斯这个姓氏就好。” 伊妮德微微勾了下嘴角,满意之余,还是解释了一句: “如果父亲是个邪教徒,会对你日后造成很大麻烦。” 她边领着罗兰穿过泥泞小路,边说道: “关于未来,你有两个选择,罗兰。”伊妮德说,“那个邪教徒,泰利斯·柯林斯有个弟弟在伦敦,我想,他也许能抚养你。虽然柯林斯家的财富所剩无几,但看在一百镑的面子上…” 第二个,就不用多说了。 重新回到济贫院,让艾布纳理事给他找一份工作,一个领养人。 两个选择对于罗兰来说,其实是一个。 “那么,在离开前,你先跟我走吧。”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心情愉悦的伊妮德带着罗兰,和那些黑衣教士分开行动。 后者要到当地治安所,联合镇警处理昨夜那场大火带来的麻烦,而伊妮德女士则同罗兰直接奔向了镇上那条最大最繁华的街。 “你不能穿着这身。我看看…至少,至少我得给你买双鞋…” 罗兰理解中的‘至少’: 我需要一双鞋。 伊妮德理解中的‘至少’: 这孩子需要一双鞋——和与之相匹配的裤子。 那么,上衣最好也符合格调才行。 除此之外,小绅士该有一件区别于成熟男人的外套,稍华丽,但又不令人觉得浮夸。 最后,他需要一顶帽子来搭衬这身漂亮的衣服。 她带着罗兰先去鞋匠铺买了一双切尔西矮靴,一双紧裹脚踝的纽扣靴——这需要用到一根金属小钩子来将一颗颗纽扣从洞眼里剜出来别住。 之后,又在稍大一点的鞋铺,给罗兰拿了一双高筒绑腿的长靴。 立领带褶饰的硬袖衬衫,黑西裤,蕾丝下摆的深棕短马甲,单排收腰上衣。 以及一件暗红色调刺灰线垫肩外套。 还有一柄新手杖。 “女士,我…” “乡下的款式太落后了。” 伊妮德看起来有点不满。 她伸手将罗兰敞开的领口系上,向后退了几步,用某种奇特的眼神打量着黑发金眼的少年: 他宛如油画家用幻想、偏执和疯狂留在纸上的人儿。 额头饱满,鼻梁高挺,黑发束在脑后。睫毛密而卷,猫样的双眸让清澈与诱惑于矛盾中交错—— 略显冷冽淡漠,更仿佛神灵收纳黄昏的宝珠: ‘珍宝并不唯一’,祂说。 但幸运的是,它们在同一个人身上生辉。 人的精美,无限拉高了衣服的格调。 真漂亮。 她想。 “女士,我没有钱。” 罗兰不自在地活动了一下手腕,周围聚焦在他身上的视线,几乎要把他点燃——他瞥见路边反光玻璃中模糊的自己,那些字仿佛正在嘲讽他。 “竟没有材质更好的礼帽…你说什么?”伊妮德发现了少年的拘谨,嘴唇勾了勾,有点想笑:“这花不了几个钱,罗兰。” “这是万物之父对受难者的慈悲。” 伊妮德说完,脸旁的文字立刻出现了变化: 「价格表」 「神的慈悲:1便士」 「邪念蝙蝠的邪念:7镑6先令」 -是啊。 -光自己头上这顶帽子就价值11个先令。 “我感激万物之父,大人。但我想,我更要感谢的是您…” “你可以直接叫我女士,或者直接名字也行。”她不置可否,抬头看了眼天色:“我们可以先吃点东西。有什么要带走的吗?我是说,除了那栋宅子里已经化为灰烬的东西之外。” 罗兰摇头:“只有我自己。” “…可怜的孩子,愿万物之父保佑你。” Ch.14 绿眼睛的甜蛋糕小姐 去车站之前,伊妮德带罗兰来济贫院告别。 接待他们的是艾布纳理事和雅姆·琼斯。 女工显得很憔悴,但看到罗兰,依然露出喜悦的笑容。 这命运多舛的孩子,终究得了神明垂怜。 “是、是是,您说的对!能教出罗兰这小…小绅士,我们可只能占一点点功劳…” 胖理事两根手指掐出一条细长的缝,就像他眼睛那么窄:“其余可都源自他的身份,您知道,贵族的孩子无论流落到哪儿,还是贵族;罪犯的儿子,怎么教,也恨不得偷点什么。” 他腆着肚子,把人迎进神神秘秘的办公室,毕恭毕敬地拉开椅子。 罗兰可从没见过他这幅模样。 “您想来一点酒,还是给您烫杯红茶?” 伊妮德面对其他人的时候,可没那么多表情。 她漠然扫了眼艾布纳,连手套都不摘,极其失礼地在男人面前晃了两晃,“我们没时间在这里过多停留,艾布纳先生,礼节就都免了吧。” “是是!那可当然啦!您是祂的代行者,这些虚伪荒唐的麻烦,哪怕耽误您一丁点时间都太不该了…” 伊妮德:“我带罗兰来是为了见雅姆·琼斯,和他的朋友告别。艾布纳理事,您如果不忙——” “不忙!我整天除了照顾孩子,安抚那些哭泣的女人,帮助男人们、教他们如何将工作干的又漂亮又快之外,就只剩下回家后在床上思索如何让济贫院里的人变得更勤奋更努力了——我一点都不忙!女士!我一点都——” 罗兰能感觉出,伊妮德越来越不耐烦。 她索性站了起来,对还卡在椅子的胖理事比了个‘请’的手势。 多一句都懒得说。 于是,艾布纳将他们一路‘护送’到雅姆的房间。 这一路上,他没少用自己那双嘎吱作响的皮鞋‘扫地’:但凡挡在伊妮德和罗兰面前的污物,或者落在地上的钳子和木条,都被浑身使不完劲儿的艾布纳冲上去,扫到老远地方去了。 他就像一只虽胖但格外灵活的忠犬。 直到目的地,忠犬先生准备带着那张笑脸离开。 但罗兰拦了他一下。 “艾布纳先生。”他让伊妮德先进了屋,自己留在门口,“我想请求您一件事。” 理事不复往常傲慢,语气绝对算得上亲切。 “当然!不管你去哪,都是我的孩子。罗兰,你说吧,要我帮什么忙?”他拍拍胸脯,打着包票。 罗兰轻点手杖,一步一步靠近艾布纳。 侧脸靠近。 声音轻的如同穿过长廊的风。 “我听说,父亲在寄来的信里放了枚五索维林金币,可您却只给了我半克朗。艾布纳先生,有这回事吗?” 艾布纳差点跳起来。 他惊恐地向门缝内瞧了眼,缩着脖子摆手:“根本没有那么多!罗兰!你这是在诬陷我!” “的确。”罗兰点点头,玩味着稍稍后退,语气迟疑道:“…也许我该请教一下伊妮德女士,她或许能分辨出——” 艾布纳一把拽住他,迅速打断:“五镑!五镑就五镑!没问题!” 罗兰勾着嘴角,慢吞吞接过他递来的硬币,在手里搓了搓。 又忽然道: “这钱是给伊妮德女士的,她今天帮我买了不少东西,我多少要报答她…” 不等罗兰说完,他手中的硬币就被迅速捏走。 换成了另一枚。 沉甸甸的,反面似乎雕着窗帘似的样式。 “哦,谢谢您的慷慨,艾布纳先生。” 罗兰转身进屋,留门外忠犬先生独自低吠。 屋里,雅姆·琼斯正在向伊妮德不停鞠躬道谢:她都听说了,那家的老柯林斯是个疯人,引火烧了宅子,差点把她的小罗兰也一块带走。 若不是这位执行官大人正巧路过,救下罗兰…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琼斯夫人。”伊妮德视线在雅姆和罗兰身上不停移动,“也得感谢您这么多年照顾他。有了眼病,可在这地方活的艰难了。恕我多嘴,您的丈夫呢?” 雅姆垂眸。 “我明白了。那么教会将带走罗兰,他的叔叔在伦敦。我想,他应当能抚养好这孩子。” 雅姆替罗兰感到高兴。 在女工看来,去哪都比留在这里强。 更何况是繁华的中心。 “你是男子汉了,罗兰,一定得明白事理了。”趁伊妮德转身打量房间的功夫,雅姆把罗兰拉进自己怀里,朝着他耳朵低声嘱咐:“圣十字教会的执行官可厉害了,你知道吗?” 罗兰默不作声,从兜里夹出刚得来的硬币,塞进雅姆手里。 雅姆瞥了眼,有点惊讶,想要推辞。 罗兰则笑着摇头。 女工说不出什么来。 她搂着罗兰,嗓子发紧,有些哽咽。 罗兰用力抱了一下雅姆,之后,松开了她。 这一次告别,不知道多久才能再见面了。 “谢谢您多年来的照顾,雅姆·琼斯夫人。” “记得给我来信,小家伙。” “我会的。” 他眼眶中的琥珀凝视着烛火般飘摇的文字。 「流泪的雅姆·琼斯」 ………… …… 在抵达马车停泊位置时,还出了个小插曲。 面带春风的镇长早早领人等在这了。 伊妮德让罗兰留在原地,和教士们迎上去,到不远处攀谈。 就在这时,一块小石子砸到了罗兰的脚跟。 似曾相识的做风。 接着,他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漂亮脸,嘿!这边——” 罗兰知道是谁。 他默不作声地边观察着不远处的教士,脚下稍稍挪动。绕过马车厢,贴着沿街的青砖墙——萝丝正等在拐角。 她今天大概又有‘工作’,撑起的奶油色裙和叠层飞边拉夫领让她像被插在糕点上的玩偶一样有趣。 罗兰忍着笑意,不经意扫过她俏皮的卷发和正闪烁狡黠光芒的绿眼睛。 她也在打量罗兰。 “你今天可真…” 女人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夸起,‘真’了半天,最后才生硬地吐出一个词: “真俊俏。” 罗兰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恼羞成怒:“别那么蠢!这都是上流大人物的用词!” 「气急败坏的邪念蛋糕」 -就没有一个正常点的形容。 “镇上都传开了!” 他正想着,面前的姑娘已经开始了她喋喋不休的连珠炮,“你父亲老而昏聩,几近半疯,竟然将房子点燃了!嘿,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罗兰看她一边好奇,一边还要控制着自己旺盛好动的身体保持平衡,就又有些想笑。 “他们说你是被路过的执行官救了…我猜就是那些黑乌鸦吧?” “伊妮德,救我的人叫伊妮德。”罗兰敲了敲手杖。 “哦,你现在倒真像个大人物了,派头十足。” 萝丝掩嘴轻笑,左右转着,晃动裙摆,“老柯林斯的遗产不少吧?” 罗兰猜测她的意思,轻轻叹气,“一丁点都没留下。小姐,我身无分文,只有这一套衣物了。况且,你是不是还差我点钱?” “嘿,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短卷发女人声音大起来。 她点了点脚,裙摆像水母一样上下游动。又不知从哪儿变出几枚硬币,用力按进罗兰手里。 “我从不对朋友出手!” “我们现在是朋友了?”罗兰歪着头,眨了下眼。 这句话刚说完,他就‘看到’眼前的蛋糕又有要起飞的冲动。 于是,只得收好钱,伸出手:“那我们得重新认识一下:罗兰,罗兰·柯林斯。要去伦敦的罗兰·柯林斯。” “…我们早晚也会去的,这地方太小了,生意做不大。” 女人嘟囔几句,那双绿色的眼睛仿佛看不住就溜走的小狐狸般灵动。 “你这都是跟谁学的礼节,也太‘时髦’了吧…” 她望着罗兰那双漂亮而空洞的眼睛,微微叹了口气,还是像模像样的轻轻和他握了一下: “好吧,我是萝丝,你这个不知从哪学了烂礼节的小漂亮蛋。” “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 Ch.15 仪式者 送走镇长,教士们就准备出发了。 伊妮德牵着罗兰手往马车去,她身后还跟着个男人,低着头,手里提着两个硕大的箱子——罗兰认得出来,这是今天早上挨训的先生。 费南德斯。 这些教士纷纷用奇特的眼神盯着罗兰,在他和伊妮德之间转来转去。 可当伊妮德视线瞟过来时,他们又迅速低下头干自己该干的事。 例如扣指甲,观察自己胸口那枚银色缀饰,整理袖口以及用鞋架尖在泥地上碾小坑。 教士们出行共用了五架马车,其中四架车厢更大,登上去的人也更多。 而罗兰则和伊妮德乘坐那辆最小的。 也是最好的。 车厢里熏着香,脚下铺着深灰色软毯,厢壁用金与黑描满如迷宫般复杂的细花。 一张红木桌隔开两侧的长沙发,上面摆着小火炉,烛台,以及还在飘热气的宽肚蓝茶壶。 同蓝色的瓷茶杯放在托盘里。 一碟乳白色干酪和一碟点了糖霜的蛋糕,旁边还有一盘垒起来的小番茄堆。 罗兰认为这就像一座行走的小型宫殿。 伊妮德先让他登了车,自己之后上去,拉紧门。 没一会,窗外的树就开始缓缓向后退去。 罗兰托着腮,有些兴奋,也有些不安。 我要离开这里了。 妮娜小姐。 琼斯夫人。 ………… …… 车轮滚滚向前。 相对而坐的两个人,总要聊点什么。 例如,罗兰的身世。 邪教徒。 柯林斯家族。 据伊妮德女士的教士们走访了解,管家赛斯出现的时间恰好符合老泰利斯的大儿子出事故的日子。 丧子的悲痛让他央求这位于宅邸展现出超凡神秘的先生—— 殊不知,在伊妮德口中,这都是显而易见的手段,甚至算不上阴谋。 如果不是他杀死了泰利斯·柯林斯的长子,又怎么会恰到好处的送上希望呢。 “希望可换不来任何东西。” 伊妮德略显冷漠的评价中,甚至都没对泰利斯·柯林斯的所作所为有丁点指责。 在她看来,在大多数人都很愚蠢的时候,他只是算蠢人中比较倒霉的倒霉蛋而已。 没必要评价。 希望… 罗兰下意识摸了兜。 “血肉摇篮,或者,他们麾下的那些无序组织…我都不能说是组织了。” 伊妮德眯着眼,食指顶在脸颊上,“血肉摇篮的邪教徒就喜欢这么干。‘指点’踏在悬崖边的人,轻轻推他们一把…” 她说到这儿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口中的蠢人是罗兰·柯林斯的父亲。 而罗兰也是头一次在这位手持金色烈焰的女士脸上,看到了一闪而逝的懊恼。 “您没必要为此感到过意不去,女士。”他捧着杯,指腹在杯沿上缓缓摩挲,眼睛盯着桌角:“如果不是您,我想我现在应该也和那些仆人一样了吧?” “那些只会微笑的空壳子。” 伊妮德看着他。 深褐色的眼里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欣赏。它们融化成液体,在眸中静静流淌。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不对劲的,罗兰。”她问。 “第二天?或者第三天?” 罗兰抿着嘴犹豫片刻:“有件事您可能不知道,我的姐姐为我拖延了很长时间——妮娜·柯林斯,她,她后来不见了…” “你有个好姐姐。” 罗兰并不担心伊妮德察觉到房间里的仪式‘痕迹’——假如她能,那就更好了。 都是邪教徒做的。 总之无论如何,自己是不能主动隐瞒妮娜小姐存在过这件事。 “不过,我得提醒你。” 伊妮德收起笑容,把窗户推开了条缝。 一些挥舞着蓝色荧粉的蝴蝶从窗外飞进来做客。 远处的树海摇曳,车轮依旧嘎吱咯吱转着不休,在翠绿色的湖面留下一行车辙。 它一点也不颠簸。 就像行驶在一块无痕的镜面上,安静,稳定。 “你近距离接触过邪教徒——特别是你的父亲。” 伊妮德说,上挑的眉眼变得锐利:“牵扯到案件里,当事人必须到监察局配合调查。同时,以防污染,你还要到教会进行一次净化仪式。” “净化仪式…和监察局?” 类似镇子上的治安所? “差不多,他们负责‘另一边’的治安。” “监察局你就不用去了,跟那些秃鹫打交道得有蜕金皮的本事才行,”伊妮德很明显不喜欢那个组织,皱着眉,语焉不详,“会有人负责这个案子。到时,由她来和监察局交涉。” 苍白的文字又冒出来了。 「她=我自己」 罗兰没理会。 他不解的是,伊妮德女士似乎从初次见面,就笃定了自己和那帮邪教徒不是一路人——她甚至都没问过,自己有没有接触不洁的东西,参与过… 例如管家和老柯林斯做出的邪恶仪式。 伊妮德看着罗兰忐忑的模样,脸上的冬雪融化,罕见露出了畅快的笑容:“不,罗兰。你不可能的。” 她说。 “因为你连学徒都不是。一个还没入环的人,又怎么可能参与到升环仪式里…” 升环? 学徒? 伊妮德一连说出的几个词,每个都指向相同的问题。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罗兰。” 伊妮德静静看着他,吐出两个妮娜似乎曾说过的词:“「仪式者」,「伟大之路」。” 就在此刻,女人脸旁的文字陡然放大: 「罗兰·柯林斯不应该听说过。」 罗兰扫了一眼字,满脸疑惑地摇头。 “凡人称呼我们为执行官,邪教徒叫我们焚烧者。” “而在世界的背面,对我们这些掌握了复数仪式,丰盛血肉,洞开灵魂,踏上伟大之路的人,有一个统一的称呼。” 她说。 “仪式者。” 这个词的出现,仿佛令空气都凝滞了。 罗兰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坏笑的邪念蝙蝠」 「木桌」 「钢琴」 「壁炉」 「画架」 「喷泉」 「吊灯」 他感觉有动物在用大舌头舔自己的手背。 是鹿,有鹿角。 一切… 如常? 罗兰摸了摸自己的脸,依然觉得浑身不自在。 “伊妮德…女士…” 他迟疑半晌,慢吞吞地开口:“我们…” “这是在哪儿?” 伊妮德笑了。 “就是你想的那个地方,罗兰。” Ch.16 眠时世界 “你看,这就是我向你揭露神秘的原因。” 伊妮德很高兴罗兰如此敏锐:“第一次就能察觉到它的存在。” “你是天生的仪式者。” 罗兰越听越不对劲,仿佛有一张纸遮挡在他和名为「真相」的中间。 就一张纸的厚度。 “抱歉女士,我不明白,我们现在到底在——” “就是你想的地方。” 伊妮德放下茶杯,站起来的同时,也将罗兰拉了起来。 她把他拉到中心,然后,作怪般松开手,消失不见。 将没有拐杖的盲人少年孤零零丢在那里。 天空忽然下起了雪。 喷泉冻结后,他迎面撞上了吹来的风。 头顶出现了鹰啼,呼啸着划过一座座落雪的三角顶草房,把雪花吹在罗兰的脑袋上; 角蹄茁壮,高大的麋鹿从街头巷尾跑出来,绕着罗兰哒哒哒跳起舞; 有一只黑猫在房顶上昏昏欲睡,耷拉着脑袋,懒洋洋的,有一搭没一搭的拉手里那把琴。 太阳咕噜咕噜冒着气泡,灰狼敏捷又沉重的敲击着军鼓; 一颗颗蓝色的水珠飘荡在空气中,它们和乱琼碎玉手拉着手,一边在乐曲中欢唱,一边转着圈,和鹿们跳起踢踏舞。 ‘这是独一无二的音乐!’ 它们说。 ‘仅仅用耳朵,是无法感受它全部的表达!’ 它们叫。 ‘罗兰!’ ‘罗兰快来呀!’ 它们唱。 ‘瞠目结舌!’ ‘震撼心灵!’ 它们喊。 ‘惊心动魄!’ ‘就是这样!’ 罗兰抚摸着鹿角,那些水和雪就在他的肌肤上蹦来蹦去,叽叽喳喳的; 一些讨人厌的捣蛋鬼,还十分无礼地爬上他的耳朵,朝着他耳朵眼坏心大喊:‘啊——’ 然后又愉快地从他肩膀上滚下去,逃的老远。 罗兰抚摸到了鹿背上的翅膀。 柔软的羽毛。 这是另一个世界… 就在眼前。 “没错,我们就在你想象的地方,罗兰。” 伊妮德说:“梦里。” ………… …… 车轮嘎吱嘎吱。 离开小镇,马车变得颠簸起来。 罗兰就是在这时候被从梦中吵醒的。 他额角撞在了车窗上,怀里被伊妮德放了一块方方的靠垫,后背也是。 睡的很好。 “这个世界是双面的。白日,人类活动的世界被称为醒时世界,而夜晚则是由梦境接手。” “它是表象世界之下的浊湖,编织着一众生灵的梦。” “它对凡人来说只是一场睁眼就忘的生动画片,而对于不凡的生灵来说…” “它能让我们更加近距离的接触某些力量,从而掌握、改变它…” “梦境是底层规则与众生交织出的表象之下的存在,它理论上是无限的,一切事物都有可能在梦境中发生。每个人一生中至少有两次会进入梦境——” “被分娩出来的时刻,以及…” “死前的最后一梦。” “‘我的目光透过表象世界,看到了表皮下的真实。’” “——以上来自《通晓仪式》第一卷。” “午安,罗兰·柯林斯。” 桌上的碟子消失了,油灯旁放着一个花篮:里面是一个个头顶铺满奶油和坚果碎的小蛋糕。 茶壶也换成了樱桃色,壶嘴上还挂着三两滴摇摇欲坠的葡萄汁。 马车摇摇晃晃。 这给了罗兰一些真实感。 他摸了摸脸,又抱着枕头开始发愣。 “据那群秃鹫统计,第一次入梦的人,几乎在醒来后都会摸脸。” 伊妮德小小开了个玩笑,拉开另一边窗户,露出无聊枯燥的景色:错乱生长的树与横七竖八的枝干。 这才是现实。 “我们回来了,罗兰。” 她说。 “刚才…” “那是每个仪式者都能轻松做到的事。” 罗兰深呼吸了几次,抬手摸索几番,握住那杯葡萄汁。冰凉的液体透过杯子将温度传递到掌心,这时候,才让他那颗悬摆不定的心踏实下来。 “别担心,吃点蛋糕,没人能在我身边伤害你。” “神秘面前,言语是苍白的。我想,我应该让你切身体验一下这种感觉:仪式者的力量。” “罗兰,你愿意信奉万物之父吗?” 罗兰能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选择。 至少伊妮德所说的‘信奉’… “我一直是信徒,女士。” 果不其然,伊妮德笑着否定了: “我说的‘信奉’,是指选择万物之父所掌管的那条「伟大之路」…” “简单点来说,罗兰,你未来,能做到和我一样。” “甚至比我更好。” 罗兰咬了口蛋糕。 松软的蛋糕底上,酥脆的开心果碎配上甜味不重的淡奶油进入口腔。 “好吃吗?” 她看罗兰像小仓鼠一样鼓着腮,自己也有点想要拿一个的冲动——但她在捏了下自己的手臂后,还是忍住了。 “我特意让费南德斯准备的。” 「邀功的邪念蝙蝠。」 罗兰眨了眨眼:“是的,女士。非常好吃。没有比从旅途中醒来,喝一杯凉爽的葡萄汁,再吃一块松软香甜的蛋糕更美好的事了。” “如果有,也唯有遇上一个关怀人,仁慈的、美丽的、会在我入眠时往我怀里放枕头的女士了。” 由于在伊妮德的视角里,罗兰是个盲人,所以… 她笑的毫不遮掩。 「心情愉悦的邪念蝙蝠。」 -我不想给善良的女士起这么难听的外号,更何况,我都看见了,她非常年轻,长得也非常漂亮。 罗兰想着。 字随他心意,很快有了变化。 「心情愉悦,非常年轻、长得非常漂亮且外号并不难听的邪念蝙蝠。」 -改回去。 字长到了一定程度,很容易遮挡住人脸。 罗兰捻起餐布,擦了擦手指,琥珀色的眸子呆呆盯着汤匙有些失神。 他想起妮娜小姐死前给自己的两个选择了。 凡人一生。 或踏入另一个世界。 他并不抗拒命运,但是,他也同样没忘记妮娜小姐的话。 万物之父,慈悲之主,恩者,第一缕光——这都是圣十字教徒所信奉之神的名字。 大多数时间,他常能从身边人嘴里听见这些名头,同时,后面会缀上各式各样的愿望: 譬如祈愿自己富有,健康,长寿,智慧,多子,能言善辩,魅力四射以及诅咒自己妻子的猫猫生出牙齿以咬断那位奸夫的‘权杖’… 之类的。 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一路对方也多有照顾但… 相比之下,罗兰更信任妮娜。 她看世界的角度,和罗兰见过的任何人都不同。 这边垂眸思考,伊妮德似乎也明白了罗兰的迟疑。她敲敲桌子,把少年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我知道你心里充满了疑惑,对模糊前路的不安,对于自己未知命运的忧虑…” “不必担心,我不会强迫你,罗兰。” “在祂掌管的三个领域:慈悲,审判,智慧中,我们更加纯粹…” “所以,唯有天赋卓绝之人才可能与我们为伍。” “你是个合适的人选,我认为,等待是值得的。” “当然,就算你踏上其他道路。”伊妮德狡黠地眨了下眼睛:“你仍会和我们共事的。” 慈悲,审判,智慧。 罗兰动了动嘴唇。 伊妮德大概也知道他想问什么,换了个坐姿,翘起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细长的小靴尖儿从桌布下冒了个脑袋。 她语气有些俏皮:“你可以猜猜。” Ch.17 抵达 慈悲,审判,智慧。 罗兰敲打着桌布。 白色的声浪穿梭在车厢里,勾勒出女人含笑的脸。 她看起来有些懒倦,盘发散了些,几缕坠在脸颊两侧,柔化了她的轮廓; 眼角微垂着,使她看起来不再锐利; 肉色的嘴珠微微上翘,午后温和的阳光照的她有恰到好处的迷离。 窗外是掠过不再回来的树林、湖泊和飞鸟,可醺醺然的女人却只在意自己手中那盏盛着朱红色液体的杯子。 “您也许是智慧。我很难想象以您这样聪慧睿智的女性,为何不踏上象征着智慧的道路。” 话没说完,罗兰向另一边歪歪头,声音温和: “您也许是慈悲。该以审判邪恶为己任的信徒,却依然在审判结束后,乐意为一个受了灾祸的年轻人遮风挡雨,一路从未厌烦。您这样的人,如果不踏上慈悲之路,又实在是可惜。” 他没提及审判,却在第二句话里点明了他的猜测。 伊妮德很开心。 “看你这么会恭维,我就放心了。” 她并不在意罗兰的奉承。 “如果你真是那种憨厚性子,想活好点可不容易。” 伊妮德把头发捋到耳后,承认:“你猜对了。” 审判。 为渎神者送上净化之焰的人。 而当她对罗兰的猜测表示肯定之时,脸旁的那行字也忽然变得很长。 「焚烧者,执行官。」 「见到他们,就等于见到了烈焰。」 「在圣十字三系中,审判是最不近人情的一系。他们以‘净化’为目标,手段酷烈,不听哀求,没有仁慈。」 「男人,女人,老人,甚至婴儿。」 「他们被称为’肮脏的烈焰之犬‘。」 「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他们也是三系中最干净的。」 罗兰默默读完了文字。 三系里最干净的… 伊妮德女士的确是个好人。 起码目前为止,对自己很好。 “我不敢保证一定答应您,女士。”罗兰很诚恳地开口:“我对神秘学一无所知,包括您口中的另一个世界——如果有可能,我希望多了解那个世界的一切。之后,再作出选择…” 这就足够了。 伊妮德说。 不要告诉任何人,然后,迎接你的新生活吧。 她把派往罗兰跟前推了推,拿着他的手,放在盘子上。 “多吃点,你太瘦了。” “我刚才已经…” “再吃一点。”伊妮德托腮看着他,褐色的眼珠里倒映出少年鸦色的长发和金眸——当然,她并不知道自己这种‘无礼’的举动,全被对面的人看在眼里了。 「因欣赏美妙事物心情极度愉悦的邪念蝙蝠。」 「她喜欢这只俊俏的黑发金眼男猫猫。」 -妮娜小姐,在这之前,你到底对我脑袋里的东西做了什么呢。 罗兰有点不自在,碰了碰手旁的餐叉,低下头犹豫道,“我,还想问您…” 问那个叔叔的事。 对于那位即将领养自己的人… 未知使他忐忑。 实际上,伊妮德知道的也不多: “我从没听过姓柯林斯的大人物。况且,想他若是能混出点名堂,也不至于一封信不给家里寄——或者他本来就和自己的哥哥相处不怎么愉快。” “听村民说,他自从二十年前去了伦敦,再也没回来过。” “你要做好吃苦的准备了,罗兰。” “我会试着为你申请补贴,但这不意味着你能活得好。” “生在那种地方,应该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艰难,”伊妮德向后靠,“又或许他不乐意抚养你——” “那你就到教会来吧。” “审判庭随时欢迎你。” 「诅咒罗兰·柯林斯没人要的邪念蝙蝠。」 -确实。 伊妮德女士那张冷脸上全都是‘他死了最好’的表情。 而且… 补贴? 他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补贴。 艾布纳先生讲,对穷人最好的补贴就是鞭子和斥责:‘如果你们能再勤劳一点,哪怕多工作五个小时,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呢?’ 补贴就是丹尼尔病死前的一句‘愿万物之父保佑你’。 “我会帮你申请的。” 伊妮德侧着脸看向窗外,不知想些什么。 「灾后补贴」 「教会:悲悯眼神/口头祝福(希望激励)」 「邪念蝙蝠:内衣裤/衬衫/领结/长裤/袜子/皮鞋/靴子/外套/内大衣/外大衣/礼帽/手杖/生活费/美食/神秘知识/保护/开导等。」 「注:少了日常手套。」 -我没让你给我查漏补缺。 想到近日对方的所作所为,罗兰不禁感叹:“您对我太好了,女士。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 他身上裹的这些东西换成钱,足足够他活不少日子。 “感谢万物之父吧,罗兰。”女人的手指划过黑色亮木漆窗枢,像敲击黑白琴键一样优雅自如。 她拧了下眉头,似乎坐太久了,“还是铁盒子舒服…” ………… …… 马车从福克郡到首都用了两天。 期间,他们休息了数次(伊妮德担心罗兰受不了长途旅行),终于在第三天傍晚,马蹄缓步踏进了市区。 这里似乎刚下过小雨,偶尔黄起来的气灯将路面照的像一条起伏不定的金湖。 三三两两的火星在道旁忽亮忽暗,那是带着工帽的男人们。 他们蹲在贴着彩报的黑窟窿或宅门旁,漠然的对罗兰乘坐的马车行注目礼。 夜晚有些凉。 往里去,来往的马车就多了起来。 这里叶松和云杉种的像济贫院里半大不大的孩子的那口牙,或者下到一半的棋般错乱。 一些影子藏在树下,马车驶过时,冒出脑袋看一眼——也有火焰正旺的彼此搂得紧,根本无暇顾及树后到底是马车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沿街的店铺从鱼钩到扫帚店,酱料到面粉店。 扣子店和裤子店是分开的,虽然这俩本来该在一起; 刀具和刀具店也不同,视门口张贴的彩报或门头板子的华丽程度而定; 窄小的烟卷儿店和酒馆倒和郡上的没太大差别——也许是它们根本就知道,能到来这儿花钱的人,也不在乎门面究竟是什么模样。 马车走了一段没有灯的夜路,拐了不知道几个弯。 停在了一条宅街上。 非常窄。 “我们到了,罗兰。” Ch.18 叔叔 “我们到了,罗兰。” 伊妮德揉揉眼睛说道。 费南德斯从前方的马车上下来,脚跟砸在地上,扩散开一环又一环的白线: 罗兰也看清楚了自己正右侧的店铺。 门头上斜挎着一张厚棕木板,四个角磨的没尖儿;墙面漆着湖绿色的皮,木门同样发棕,两根铜把手,双开;二楼有个小阳台,用黑漆漆了细栏杆,拱形木窗关的不太严实,从里面漏出丝丝灯光。 「草药铺」 招牌上的字歪歪扭扭,像是用两个凿子敲出来后,再涂了层黑漆,用火烧一遍。 已经掉的差不多了。 “我本来想让你到旅馆住一晚。但我想,夜晚或许会比白天更合适。”伊妮德边扶罗兰下车,仰头望了望二层那盏未灭的灯,“我会陪你一起,罗兰。” 罗兰接过手杖。 费南德斯越过两人,上前重重拍门。 咚——咚——!! 灰尘扑簌簌往下落,自不远处的小巷里传出几声犬吠。 “你想把这扇门拆了么,费南德斯。” 伊妮德瞪了他一眼。 方脸教士回头朝伊妮德鞠了一躬,丧着脸,转身屈起手指,又‘轻轻’碰了两下门板。 罗兰听见有人在下楼。 脚步很急,到了一层,脚底板就没离开过地。 他是一路蹭过来的。 “我他妈说了!要让我知道哪个小混蛋再敢夜里没事碰我的门——” 底气很足的男性。 费南德斯回过头看伊妮德,在女人点头准许后,他才对着门沉声开口: “教会——” “我他妈还是女王呢!小杂种,你今天——” 嘎吱。 开门的是个老人。 门外的是个教士。 街上顿时安静无比。 罗兰注意到,周围有几家屋子,迅速把灯熄灭了。 普休·柯林斯和费南德斯大眼瞪大眼,两个人都有点发愣:这时,罗兰才有空观察他的相貌。 他比他哥哥,泰利斯·柯林斯要老上不少。 一样的蓝眼睛,棕发,特别是那根细长的鹰钩鼻和他哥哥一模一样。 两个人的面部骨骼也如出一辙的发达。 他驼着背,胡子和头发乱糟糟的,每一团似乎都有自己的打算。在弯弯曲曲的棕色胡须里,还绕一些绿色的植物根茎碎。 浑身散发着一股令人不大舒适的草药味。 “哦。” 几秒前还骂人的老东西,在看到费南德斯——特别看见他胸口那枚挂坠后,脸色瞬间有了变化。 “夜安,教士阁下!哎呀!我就说今天早上有根山毛榉枝子掉在门口,原来好运气都留到晚上了!” 他使劲儿搓脸,企图让自己看起来更精神一些: “我是普休·柯林斯,阁下,请问能为您做点什么?药水?还是花种?” 他的视线越过费南德斯,在罗兰脸上停留了片刻,迅速挪到伊妮德的身上。 “圣父在上!这是多么优雅漂亮且尊贵的女士!” 伊妮德倒是没像对艾布纳一样对他,牵着罗兰微微颔首,上前。 “这是罗兰。” 他给老人介绍:“罗兰·柯林斯,你哥哥的小儿子。” 简单直白。 然后… 没了。 普休一愣低头盯着罗兰那双稍显困倦的猫眼看了又看,嘴角微微抽动。 “…咳,女士,您,您是否——” 伊妮德皱了下眉,耐着性子解释:“我们查证过,罗兰的确是泰利斯·柯林斯的小儿子。” “他的大儿子出了交通事故,死在了碎石堆里;结果没过多久,你哥哥年老昏聩,发疯点燃了房子,仆人、管家和他自己都没能逃出来——在他们刚刚找回罗兰的当口,就这么丢下这可怜的孩子…” 反正解释就是这个解释。 “哦…” 老柯林斯‘哦’了一声,那双有了褐斑、不再发亮的蓝眼球打量起罗兰来。 罗兰紧了紧手里的拐杖,但仍强迫自己昂首挺胸,想在这位叔叔面前表现得好一点。 “哦…” 他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脸色也变得有些复杂。 “…泰利斯的小儿子,啧,我哥哥。” 老普休咔嚓咔嚓挠了几下后脑勺,看看伊妮德,又看看板着脸的费南德斯——以及马车上下来的一群黑衣教士们。 “我、我我确实,确实不知道他有个——” “我们不是来审讯你,柯林斯先生。”伊妮德温和说道,语中隐含着某种期盼:“你是罗兰唯一的亲人,该抚养他。我们只是配合治安所,顺道将他带过来而已。” “告诉我你的决定。” “如果你不愿意,教会将收养他。” 决定? 什么决定? 我还能不抚养他? 在你们这么多人盯着我的时候? 老柯林斯蠕了几下唇,深深望着罗兰于深夜中依然灿烂的蜜金色双眸。 他们家可都是蓝眼睛。 “好…好吧,女士,我,我想我…对!对了!我想我应该能看出来了!您瞧瞧,至少他的鼻子就像我哥哥,也像我——活脱是柯林斯家的人吧?”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伊妮德盯着他那根向下弯曲的鹰钩鼻看了几秒,又侧头看罗兰那根笔直如剑,鼻头微微上翘的。 嗯… 「柯林斯家的第二个瞎子。」 白字出现的很及时。 罗兰想笑。 他总感觉伊妮德在欺负一个准备睡觉的老头。 “来吧,孩子,我给你弄点热汤——嗯,我猜你大概吃了?哈哈,跟着诸位,绝对肚肠满足!” 他继续挤他那张哭笑不得的脸,搂着罗兰,将他往房间里带。 这时,伊妮德看向费南德斯。 男教士从内兜里抽出一个鼓囊囊的信封,拦住老人。 “这是柯林斯家剩余的动产,不动产除了那栋损毁的宅子,其他都被您哥哥变卖了。” “如果有任何疑义,到福克郡治安所去。明白吗?继承方面的事,我想以您的年龄,应该很熟悉了吧?” “我们可不负责这些破事儿。” 普休·柯林斯松开罗兰,双手接过信封边点头边称是,说怎么能麻烦这几位大人云云。 “我过两天再来看你,带你去教会,罗兰。” 伊妮德抬起手,扫了扫罗兰的黑发,双指并拢,在他额前画了个符号。 “请替我照顾好这孩子,柯林斯先生。” “那您可小瞧我了,我不仅能给他养的白——” 砰。 门关上了。 “…白胖胖。” 老普休捏着信封,绷着脸,一瘸一拐往房侧跨了几步,小心翼翼地推开窗: 等几辆马车消失在夜色中,马蹄与车轮声也远去后,才大大松了一口气,吧唧着嘴,拉了条矮背椅坐下。 看着罗兰。 至少有一分钟没说话。 “行吧。” 他干巴巴地嘟囔:“行吧,你是我哥哥的儿子…我可从没听说过…” “先生,”罗兰握着手杖,在无声的夜里轻语:“在他找上我前,我也从没听说过这件事。” Ch.19 药铺的柯林斯 泰利斯·柯林斯是如何去世的,以及福克郡柯林斯家族的覆灭,说辞就是伊妮德之前那套。 昏聩。 火焰。 焚烧。 罗兰也是这么对自己这位老叔叔讲的: 他把自己是如何收到那封信,又是如何到柯林斯家老宅,期间生活的种种(编造)告诉老普休——听起来很无聊,因为没了娜娜小姐的有趣故事,就只剩下每天吃饭和发呆了。 “我早说他成不了贵族…” 普休·柯林斯哼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展开信封,眯着一只眼往洞里瞄。 看见了钱,赶紧合上,封口捏死,叠了一折又一折。 信封哗啦作响。 “咳…” “倒是够你的生活了。” 老柯林斯用咳嗽掩饰自己的惊讶,举起手掌在罗兰面前晃了晃,“你眼神儿不好是吧?” “我是个瞎子,先生。” 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好笑,罗兰竟发现老人嘴角勾起了一条明显的弧线。 “我还以为你得说‘我是个看不见这美丽世界,但依然受万物之父疼爱的略有眼疾的人’——你跟泰利斯那狗屎球没学这些不好的,可能是你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儿了。” 兄弟俩关系很差。 罗兰眨了下眼,乖巧点头:“我被接回柯林斯家一个月,父亲就出事故了。先生,您愿意照顾我?” 老柯林斯咕哝:“那我还能怎么办。” “先生?” “你先睡楼上吧,别把我的宝贝们碰倒了…” 一层是药铺。 一个硕大无比的铆钉柜台占了最大地方,上面码着铜色的秤,碾子,还有各种不认识的小零碎小工具,乱糟糟的。 柜台后是一整片格子货架:有抽屉,有玻璃罐。 抽屉上夹着或用皮绳拴着纸条,大肚罐子里都是些叶子或植物根,罗兰还看见了几块撕下来的树皮。 鼻子里全是草药味和新鲜的泥巴味。 四周的墙壁的皮一块一块脱落,露出里面灰色的石块。 角落摆着一个大木盆,里面是乌黑的脏水。 “跟我去楼上,明天,明天我得给你弄个能睡觉的地方…罗兰?” “先生?” “…你得叫我叔叔。”老柯林斯嘟囔,一瘸一拐的步速倒和罗兰挺相称,“我也得适应适应…” 他絮絮叨叨,两个人踩着咯吱作响的楼梯向左盘了个弧线。 “我管你吃喝就不错了…” “你也得学着挣俩子儿给我…” “要么就在铺子里…” “哼,我看那个女教士也不会让你出去弄针线什么的…”他突然停下来,扭头看罗兰:“你是被‘顺道’送回来的?” 罗兰点头。 “顺道,顺道…”他扶着楼梯踏上二楼,嘴里不知是警告还是叮嘱,“少跟那些黑乌鸦混在一块,你就算有张漂亮脸,也不能卖给黑乌鸦…” 二层比一层要小几圈,但仍然到处都是瓶瓶罐罐。 或者更甚。 床板铺了层蓝灰格床单,油灯烧着。 他拉开抽屉:里面有不少动物牙,丝线缝的坠子,写满字的白纸——有些用泥巴塑好的、凸起的圆环,三角和星。 纸折了角,看起来是着急时勉强塞进去的。 罗兰眸间闪烁。 这些东西… “半夜被一群黑乌鸦敲门,我可不想当佛里特第一个被揪走的,那太丢人了…” 佛里特是这条街的名字。 老柯林斯抱起几个玻璃罐,把床铺给罗兰腾出来,自己从掉了半扇门的衣柜里拿了枕头和被子。“我在楼下睡,别乱动其他东西,知道吗?” “我明白,叔叔。” 明白? 他将信将疑地打量罗兰:“你自己会脱衣裳吧?” “会。” “不会你也得学,我可不干这活。” 顺手抄起凳子上的半瓶酒,拎着一块下楼了。 墙上的花瓣边老荷兰钟摆着重锤,指针指向了最上方。 夜深了。 罗兰小心将衣服脱下挂好,躺在满是药味的床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终于… 终于。 我安定下来了。 他默默说着,闭上眼,困倦很快将他扯入了梦乡。 ………… …… 第二天清早,罗兰是被一阵砸窗声给震醒的。 他刚揉着惺忪的眼,在床上翻了个面,就听有人在楼下大喊: “醒了就下来!今天还一大堆事儿要忙呢!” “衣服我给你放在椅子上了,摸,最粗的那身就是!” 他确实不能穿着伊妮德给他买的衣服生活。 罗兰猛地坐起来,发了会楞。接着,迅速穿好叔叔给他准备的帆布裤和横扣衬衣,套上外套,拎起拐杖下楼。 楼下已经叮叮当当开始工作了。 “早安,叔叔。” “行了,过来小子。” 他低着头喊了一声,两只袖口挽在胳膊肘,掌根麻利地推着碾子,时不时还咬住一边槽牙往下压。 “过来,从今天起,你得学着干点什么——不想出去受罪,就得在我这儿受罪,我看…你肯定乐意麻烦我对吧?” 他见罗兰过来,放开手里的碾子,两只手在裤子上蹭了蹭,“最简单的活,有力气就成。” “把这点儿香蝶草磨成粉,知道什么是粉吗?” 点头。 他让罗兰放下拐杖,两只手握住碾柄。 “推,往下压,对,就这么干。我去弄点吃的,等你磨好了过来。” “动作快点,没准什么时候就来人了。” 在福克郡也是这样。 没人等你熟悉,很多工作都是教一遍就上手,罗兰早就习惯了。 “您雇了敲窗人?” 入乡随俗,罗兰也跟着喊起来。 “否则今天我是自己爬出去拿根杆子敲的二楼窗吗?”老柯林斯大吼着把话题砸了回来。 罗兰耸耸肩,低头看向草药。 苍白的火焰写下文字。 「香蝶草」 「别名:葡萄伴」 「准则:无」 「柠檬气味的草药磨粉后放进香包内,使佩戴者脑清目明。」 「据传,香蝶草具有影响爱情的力量。」 「但事实上,有些仪式者会用来止血——它们对诅咒造成的伤口有微弱愈合作用。至少,能让那些可怜人多活几个几分钟?」 准则? 罗兰盯着那些字,停下手里的活,缓缓转过身。 药架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白色的字。 他能看到大多数‘信息’。 Ch.20 忙碌而安全的日子 “嘿老子弹,我听说你生了个儿子?” “滚蛋。” “老子弹生了个儿子!” “真的?” “嘿!老子弹有了个儿子,但不是自己的!” “真的?” “老子弹替人养儿子,据说是情人跟别的男人生的——” 罗兰嘴里叼着半黑不白的粗面包,两条腿夹着拐杖,坐在一旁听柯林斯先生骂骂咧咧。 他能感觉到,这些上门的街坊没什么恶意。 相比调侃,他们更多时间将视线放在了自己身上——有个领着女孩的男人倒是买了包小蓟,他的女儿缺了两颗牙,一直盯着自己看。 “这到底是您的…” 老柯林斯不情不愿扎好油纸,扔给柜台前的男人。“我哥哥的儿子。” “听说他是被…那些教士送过来的?”有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尖声尖气。“不会有什么传染…” 老人瞥了罗兰一眼,见他面色如常,才咧着嘴,语气不善地回道:“是啊,跟教士们挺熟。玛丽,你可以继续说你想说的了。过个两天,没准那位女士还能来跟你见一面,抱抱你什么的。” 名叫玛丽的女人迅速捂上了嘴。 众人哄笑。 好吧,也不是全没有恶意。 有背油布口袋的人进来,把凌晨新摘的什么花草植物倒给他,两个人你拉我、我扯你,到一边掰扯价格。 罗兰发现,刚刚买了小蓟的男人,领着自己女儿走了过来。 “老子弹嘴硬心软,你会适应这里的生活的,柯林斯家的小家伙。”他头发不怎么茂密,倒是有一整下巴的棕色络腮胡。眼睛是灰色,挽起的袖口露出两条粗壮的小臂。 大概比罗兰两根并在一起还要粗。 他身上有很重的、一股皮革混合某种药水的刺鼻气味。 熊一样壮。 “老子弹?叔叔的外号?” 罗兰见男人拉了把凳子在旁边,也调整了姿势,朝向他。 周围有男孩探出脑袋大叫:“连起来读!快一点读!哈哈哈哈——”然后就被薄怒的家长给了后脑勺一下。 “普休…普休——” 他看见那位灰眼睛先生的女儿也开始笑了。 “好吧,我明白了。” “我是威廉·科尔多尼,住在这儿二十多年了。这是爱丽丝。”他声音温和地给罗兰介绍,轻推了下自己的女儿。 女孩怯怯往前蹭了几步,小心用手碰了下罗兰的手背。 罗兰露出微笑,反手轻轻握住。 “你好,小爱丽丝。”他说。 “…你好,罗兰。” “你应当很漂亮对吧?” 小爱丽丝乐开了,不顾缺的那两颗牙。“你也很漂亮,罗兰!” “我吗?” “对!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男孩了!” 孩子直来直往的称赞。 “谢谢,我相信你也是个漂亮的姑娘。” 周围的孩子们开始起哄。 “这小混蛋就是嘴好使,要我说,应该让他去剧院工作。” 普休·柯林斯似乎谈完了事儿,掸着手从里屋出来,掌根顶在两边的胯上,“这群比你还混蛋的小玩意儿会带你认认路,等晚上下了工,和他们出去转转。” 他说完,又蹲下来,掐了掐爱丽丝的脸蛋。 “让我看看,小公主病好了没有?” “咯咯咯…” 威廉·科尔多尼扫了眼罗兰,“我觉得,罗兰跟你干挺好。剧院可不是我们这些人能去的。” 他是个鞋匠。 独自带着常年多病的女儿生活。 不过,最近生意不大好。 “现在都是大工厂。”威廉做出无奈的表情,见女儿笑得开心,眼中也盈满了温柔,“我只希望爱丽丝能健健康康的长大,不要像她妈妈一样…” 爱丽丝的母亲身体更加不好,早早就去世了。 “你说的我也想过,但我去了工厂,谁来照顾她们…” 老柯林斯揽着小爱丽丝,咧开一嘴黄牙:“你就放心滚你的…”发现爱丽丝正期期看过来,又咽了口唾沫,改口:“…爱丽丝可以每天到我这儿吃饭。” “她还没猫吃的多。” 威廉·科尔多尼拎起药包,从椅子上站起来,拍了拍这位老朋友的肩膀。 “你要是不会说话,一定是个众口皆赞的好人。” 普休·柯林斯反唇相讥,“你要是不来我这儿买药,就没那么多屁事。” 这两个人的关系很好。 罗兰想着,看见爱丽丝噔噔噔跑过来,抓着他的手摇。 “再见,罗兰哥哥!请多来找我玩!” “我会去的,小公主。”他也换了称呼,笑着捏了下女孩的脸蛋。 总之,东区的生活就是这样。 不好不坏。 繁荣和富裕在这片土地上从不被人提及,这是个遥远的、从没有人学过的词。 包括普休·柯林斯先生的药铺在内,建筑多数都依靠生满斑驳铁锈的金属枝条、灰泥巴和青砖支撑,腐败的木头用来修补破了腻子的孔洞,从里面拴住,伸出的晾衣绳通向另一边的房子。 窗户遍布裂纹,从不修补。头顶的苍穹是灰色的,脚下的粪便是黑色的。 这里大多数人没有钟,所以,点蜡烛要找机会,也许挨着挨着,就睡着了,也就省了蜡烛或气灯的费用。 罗兰觉得这儿挺好。 真挺好。 至少比在济贫院好,至少比躺在冰凉硌屁股的板子上听着老鼠磨牙的声音度过整夜要好。 他每日和这位碎嘴的叔叔称量草药,归类。 将它们碾碎或泡水。 有些用火燎焦,有的再搭配上其他混合捣烂,汁液滴进小瓶子里。 不轻松,但很安全。 街坊们的孩子也经常下工后来找罗兰玩——虽然他年龄已经不能算‘孩子’,但实在太过瘦弱,这些孩子也太自来熟。 相处的甚至挺愉快。 有少数机灵的男孩发现,只要和罗兰一起上街,他们总能像传颂的故事中的主角一样,引来许多人的注目。 虚荣心导致了他们很快让罗兰熟悉了这条街,这片区。 东区。 而爱丽丝依然还是病恹恹的,脸儿雪白。 罗兰倒是稍稍有了血色,每天碾药,力气也大了不少。 伊妮德似乎很久没出现了,也许,又有什么邪教徒需要她带队征讨? 就在几乎要忘记日子的平淡生活中(他觉得这样也不错),某天,发生了件奇妙的事儿。 “告诉你们吧,夏洛特会动!” 这当然不是一句废话。 神神秘秘的里克·里奇是孩子们中的‘头儿’——他继承了父母的优点,有个‘象征聪明的大脑袋’,可惜继承的太早,显得整个人头重脚轻。 他父亲是个酒保,母亲在西区做洗衣女工,他自己则在鞋油厂工作。 总体来说,他能成为头儿,也因为在孩子们中,算出手阔绰了。 至少比爱丽丝这些孩子阔绰的多。 “真的,它动了!” 此时,大头先生骑着药铺里的高脚凳,趁叔叔夜里倒腾药柜的功夫,神神秘秘地告诉罗兰和其他孩子。 所谓的夏洛特,是一些巴掌大小的陶瓷小人儿。 Ch.21 镇守 那是时下最流行的廉价玩意儿:冰冷夏洛特。 据传有个女孩为了让大家看见自己美丽的衣服,拒绝了母亲的毛毯,结果被冻死在寒冷的冬夜。 第二天,当人们发现她时,女孩的尸体依旧栩栩如生。 虽然罗兰并不觉得用这个故事给玩偶起名是件好事。 「不吉利。」 -啊,是的,我想我是受到了妮娜小姐的污染。 在这里,对死人只能说好话。 也只有那些外国佬喜欢这么干。 “现在说的可不是外国佬。”里克·里奇骑着凳子前后悠着,眉飞色舞,“你们猜怎么着?我假装睡着,就发现那个小东西推开自己的棺材(盒子),爬出来透风——和其他小玩意儿。” “我是不是也马上该学会法术了?” 这岁数的孩子无法无天,罗兰却知道这世界的真实面貌。 他下巴撑在拐杖上,不经意地问:“你告诉你的家人了吗?” 里克·里奇白了他一眼。 “我怎么能不说?他们可吓坏了!不过,我倒是不知道,爸爸怎么没把那些玩意儿扔出去——他只说不能放在我的床头。” “让我们见识见识?” “不会是什么违法的东西吧?” “我看,告诉教会比较好。” 孩子们叽叽喳喳,最终也没决定到底该怎么干——主要也半信半疑,他们可记得,刚认识里克里奇的时候,他吹过不少牛。 包括不限于他爸爸是爵士,母亲是贵族小姐,家住在西区种种… 会动的小人儿比起爵士,还不够奇幻。 这事儿谁也没放在心上,但过了几天,里克·里奇又在某个晚上神神秘秘的提起来了。 他把孩子们邀请到他家里做客,从一个首饰盒里拿出了‘证据’: 一枚食指长短,淡奶油色的碎片。 “这事儿我除了你们谁也没告诉。” 大脑袋鞋油工左瞧右瞧,又再三确认了屋门是关着的——当然,这个点,他父母是不可能在家的。 “那天,我爸爸就把这件事上报给治安官了。” “哦——” “那群戴胸章的大人?!” “你又吹牛了吧?” 里克·里奇摆摆手,把瓷片给孩子们传阅,最后,来到罗兰手里。 “小心点,被划伤了可不怪我。” 他说。 “那个警探得有九、十英尺高——” 爱丽丝眨眨眼:“那不是快顶着房顶了吗?” 里克一愣,“我记错了,大概是六英尺。” 孩子们哄笑。 “反正,他胸口,”里克比划,“绣着金色的线,可气派了!” “快说,接着怎么啦?” “对呀。” 见都被自己吸引了注意,里克挺了挺胸脯,“那位先生叫我帮忙了!可不是父亲,是我!” “然后呢然后呢?” “他让妈妈和爸爸都离开,让我自己在屋里——”里克坏笑,“假装昏倒。” 假装昏倒? 罗兰闪了闪眼睛。 随着他的话,视线里的文字也愈来愈清晰。 “我趴在地上,就听见头顶有咔嚓咔嚓的声音——你们猜怎么着?这群蠢东西打开盒子,从橱柜上跳下来啦!哈哈哈哈全都摔碎了…” 孩子们发出惊叹声。 “可…”就在这时,爱丽丝提出了疑问,“可它们为什么要这么干呢?” 里克说,警探告诫过他们一家: 这东西是罕见的家庭怪物。它们会扎根在孩子的周围,等他放松警惕,在夜里,用碎片割开孩子的喉咙,喝他们的血——这些陶瓷小怪物可怕极了。 所以… 说回来。 “它们为什么要这么干呢?” 爱丽丝还是不明白。 “我猜是警探先生施展了什么法术。” “吹牛!” 有孩子指出了漏洞。 “里克·里奇最爱吹牛了!” “就是,法术?你的爸爸不会准备靠什么‘法术’当上爵士吧?” 男孩们叽叽喳喳,爱丽丝则关心地望着罗兰。 那枚带尖角的瓷片在他手里翻来翻去。他望着空荡荡的桌面,不知道琢磨什么。 “罗兰哥哥?” 爱丽丝轻轻揪了下他的袖子。 “我挺喜欢这小玩意的,里克。”罗兰摸了摸爱丽丝的小脑瓜,侧脸对着里克。“我从小就听这些故事…” “罗兰你真不该相信他!” “就是,明天他爸爸就该变成伯爵了。” “我看是哪儿捡来的吧?” 周围孩子的嫌弃声让里克·里奇看罗兰的眼神都不对劲了,他大叫:“你们看!罗兰相信!他可是我们里面最有智慧的!” 「他之前可没这么说过。」 罗兰轻笑。 “所以,里克,”晃晃手里的碎片,“送给我,怎么样?” 啊。 …白送啊? 这就让里克犹豫了。 见他不愿,罗兰思索片刻,从兜里哗啦哗啦掏出几枚铜子儿在手里,像模像样地颠着,“我给你三个,好吗?” 里克·里奇咽了口唾沫。 鞋油厂一周才发五六个铜子儿,好时候才有七个,更不提每每一半都被父亲拿走。 “你可不准反悔——” 说着不准反悔,里克·里奇根本不给罗兰反悔的机会,一把就抓走了那三个不规则的小硬币。 孩子们都在劝罗兰不该乱花辛苦挣来的钱。 罗兰则更在意视线中的文字。 …… 「异种:镇守(尸骸)」 「准则:迷雾」 「孩子们把家当做城堡,把房间或被窝当做城堡。」 「镇守诞生于孩子们的幻想。」 「有镇守存在的家庭,幽魂难以接近。」 「它们十分稀少,一旦被移栽,则失去效用。」 「它们没有躯壳,通过寄居展现形态。在被保护者人身出现危险时,会放弃自己的生命拯救他们——对于镇守来说,无论何种形态,唯一的使命,就是保护这些脑袋里充满幻想的生物。」 「镇守极难捕捉,它们对生物的恶意非常敏感,一旦发现,则会从依凭物上脱离,消失的无影无踪。」 「通常,仪式者需要存在镇守家庭的配合,才得以顺利得到它们的尸骸(碎片)。」 「经研究发现,镇守的遗骸拥有驱逐幽魂或行尸的力量,用其制作子弹,浸泡纯银后,可以有效击伤阴性生物。」 「它们并不吸食血液。」 「它们以**为食。」 …… 在济贫院,他也曾见过一些陶瓷偶人。 当时,罗兰还以为那是艾布纳理事购买的装饰物。 他从没听说发生过什么‘古怪’事,也没见到过警察。 当然,他现在清楚了。 也知道那位警察为什么要让里克·里奇假装昏倒。 这孩子真走运。 但愿…他之后再也不会这么走运了。 Ch.22 传染病 走过被鞋底磨平的佛里特街,在清晨还不算清晨的时候,各个小店铺的店主们都已出来开张了。 罗兰是第三波早起的人,大约在外面有动静的一个小时后。 他把衣领裹紧,死命拽着,拎起手杖出了门。 灰霾从叫不出名字的工厂烟囱里飘出来,垂视着地上不值钱的齿轮们。 盲人敲打着拐杖,穿梭在丰饶的首都、满是粪便和污水的大街上——他今天特意没在药台上使劲儿,反而得了假,兜里揣着叔叔给的钱。 他今天准备到不远的地儿,几条街外买一本盲文书。 是老普休给他寻好的地方。 书不是哪儿都有,更何况这本尤其不好找:‘你总得想办法认些字儿,我又没钱送你去学校。’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连连上下打量,嘟囔:‘你这眼睛也没学可上…要不你自己打听打听?’ 是位好叔叔。 「要求低。」 -这已经够好了。 「罗兰·柯林斯用不着盲文书。」 他确实不需要‘认识’字。但保不齐,哪天得写呢? -你能代替我写吗? 「事多的罗兰·柯林斯。」 因为眼睛,罗兰有了条捷径:他不需要等叔叔空闲的时候教(说实话,叔叔究竟认识几个字很难说)。 他只需要一本用来认字的盲文书,以及几本字数多的故事书对照描、学就行。 开工的时候到了,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 天还没亮,这些神色匆匆,脚也匆匆的男人们沿着街移动,在罗兰身后分开,又在他面前重新汇合。有些人的嘀咕声太大,一阵阵的波浪凝聚成颗颗硕大的白色字体。 「万物之父,一个怪物…」 声音飘过。 而熟悉药铺的则能认出罗兰,三两聚在一起,讨论着老普休的哥哥:泰利斯·柯林斯究竟犯了什么罪,或他的妻子犯了什么罪,才能生下来一个瞎眼的小怪物—— 男人谈天无疑会将话题引到另一个乐子上。 譬如罗兰的母亲大概是犯了女人都会有的‘毛病’,而老泰利斯·柯林斯对此一无所知。 或许,罗兰漂亮的脸蛋在小时候为他带来什么麻烦,譬如… 老泰利斯·柯林斯的‘恩宠’… 之类的。 具体的故事想想就能知道。 他们用这种有意思的下流玩笑消化着早上噎在食管里咽不下去的干涩粗糙的面包,从帆布裤里交换皱巴巴的烟卷点上,边扫视着罗兰那张精致的脸蛋,边晃悠悠往工厂去。 「下流的王八蛋们。」 「罗兰·柯林斯将记住他们的长相。」 -嗯。 -等到夜里,我去一个个传染他们。 「无知。」 「失明并不是传染病。」 -墙上的裂痕被填满,就不再有风能穿过去了。 「文青病会导致羊尾。」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没事。 -我有过雅姆和妮娜小姐,这还不够幸运吗? 「祝愿他们掉进炼油机里。」 -算我一个。 老柯林斯推荐的所谓‘书店’可不是什么正经书店。 一般来说,这些需要躲避巡警的黑铺子,老板都会长一副老鹰的眼睛——分辨究竟谁兜里揣着钱并准备进来买东西,谁大子儿没有,还喜欢惹麻烦。 就像眼前这个: 骨节凸起的瘦女人懒洋洋地依着窗户,时不时用通过窗帘留出的缝隙向外看。 ——在罗兰停步的下一刻,他就被粗暴地轰远了。 “你再让我染上什么病!圣父在上!” 她瞪着罗兰,用手指敲了几下窗子,声音在玻璃后有些发闷。 她骂骂咧咧,听见罗兰说了‘书’,才半不情愿地裹着大衣,消失在窗子背后。 半晌,木门里探出个头,颧骨上的肉松得直往下耷拉。 “买什么。” 她警惕地盯着罗兰,又不断扫视罗兰周围。 「像个没长好的蛤蟆。」 罗兰问了一句,又在女人眼神逼视下再次退了几步,和木门拉开好大一块空隙。 他习惯了这样被对待,还在漫长的对待中总结出了一套令彼此都舒适的应对办法。 「真可悲。」 -她没什么可悲的,这种黑书店听说很赚钱。 「…你这个傻子。」 “我要买一本盲文书,女士。” “普休·柯林斯先生说,同您定好的。”罗兰放轻声音,说出叔叔告诉他的‘暗号’—— “是‘定好的’。” 女人斜了罗兰一眼:“你就是那个…去,不要对着我的门,去旁边。” 她用鞋尖拨弄罗兰的腿,像拨弄地上的脏酒瓶:“去那边等着…就要一本?” 她回头向屋里看了一眼,又迅速转回来。 “别等我拿出来,你又要这个又要那个——你知道书都不便宜吧?那老家伙可没付我钱!这本书是我丈夫的朋友的女儿好不容易从一些私人渠道到手的…是合法的书。” 说到这,她才惊觉自己讲了太多,强调了不该强调的。 于是,立刻闭上嘴,干瞪着罗兰。 实际上。 私人渠道的意思,就是不花钱从某些绅士家里‘永远地借走’。 书籍等于知识,知识从来不免费。 “还要两本故事书。” 罗兰想了想,补充道:“给孩子看的。叔叔给我准备了钱。” 他拍拍兜,里面的硬币哗啦作响。 女人瞥着罗兰僵直的眼球,贼眉鼠眼地左右扫量,咕哝:“你这辈子也瞧不见字儿,你叔叔真不会过日子…” 她重新关上门,钻进去了很久。 但罗兰能听见屋内翻箱倒柜的声音。 他拄着手杖,就站在门口平静的等。 上工潮一过,街上游荡的人就不多了。 一名身穿制服的街警从老远就看见了罗兰,当即改道,从左侧挪到了右侧——即使右侧有一摊水,里面混着污浊乳白的液体。 这条痕迹一直延伸到某栋房子的墙壁上,再向上,就是窗子。 “懒妓…” 他呵了口痰,吐进水洼里,和乳白色的液体混在一起,脑中盘算着用什么条例能找上门扣一笔钱。 约莫十来分钟。 直到巡警不见了影子,没长好的蛤蟆女士又观察了一阵,才‘嘎吱’一声重新打开门,鬼鬼祟祟递来一个破口袋。 书被找齐了。 除了两本盲文书和故事图书,里面还掺杂了些根本不适合孩子读、孩子也压根读不懂的‘薄纸片’。 罗兰没把它们另外挑出来,结了账,抱着书快步离开。 边走边心疼。 书实在太贵了。 就这些,还不是新的。 只买这一次。 这辈子。 「喜欢读诗的瞎子。」 -我在郡上学会的第一个道理就是:别找麻烦,特别是在你看不见的时候。 罗兰当然清楚那女人确实在书里掺杂了一两本诗集,还是没名没姓的、用破纸手写私人钉黏的用来骗他的钱。 不过,什么字不是字呢。 反正他都要学着看,学着写。 在叔叔的药铺里,并不是成天都那么忙,也不是每个时,每个分都那么忙。 他除了每天必须要把新鲜的草药碾碎、包好外,剩下的都不是什么力气活:接待客人,以及,和来店里的、叔叔的朋友闲扯。 除此之外,他有大把时间。 叔叔偶尔晚上会出去,带着一身脂粉和霉味醉醺醺回来。 罗兰不用问,视线里的文字就会‘主动’提醒罗兰,这老家伙到什么地方使劲儿去了。 「你那一百镑没准都被他花在这上面了。」 -不是‘我’的一百镑,是泰利斯·柯林斯的遗产。 -和我无关。 在写字之余(他很快就会写自己的名字了),他有空也会去威廉先生的铺子拜访,瞧瞧鞋匠小公主爱丽丝,没事和里克·里奇、以及那群孩子们走街串巷: 孩子们不嫌罗兰有‘传染病’,等他们下了工,也是傍晚或夜里了。 有时年轻人聚在一起,奢侈起来,还会买上一个便士的烟火放。 通常这么干的只有罗兰。 男孩们会选择肉糕或大人们嘴里叼的酷件儿:香烟。他们也十分疑惑,一个瞎子买烟火是不是哪儿出了什么毛病。 后来,爱丽丝‘点醒’了他们: 罗兰是放给他们看的。 于是,他们对待这位盲眼朋友便更友善了。 总之,罗兰过得挺开心,至少比在郡上开心的多。 直到几天后的一个夜里。 Ch.23 夜袭 罗兰记不清这是第几天,第几个安静的夜,第几次一个人回家。 孩子们散了后,爱丽丝陪罗兰走了一段,现在,回程的路上只有他一个人了。 不过他倒不担心遇上什么危险。 这里的人都很友善——确切地说,是对彼此知根知底的友善。 卖火柴的为什么要打劫糊纸盒的呢? 两个人兜里拼拼凑凑,也买不起一块上好的肥皂。 罗兰敲着手杖。 整座城市屹立在他眼中,一颗颗石屋如同被白浪冲刷着的形态诡异的海岩。 街上人烟稀少,在东区,夜晚往往会来的比其他地方要早。 人关了灯,但没有睡。 他们呼吸着夜晚的空气,静静等待着日出。 零星红色的火头被叼在男人们的嘴里,吮吸时发亮,飘出白烟。 野狗翻着垃圾,刨出瓶子,当啷当啷滚了老远。 在那声震耳的枪声响起前,罗兰一度认为这夜和其他夜晚没什么区别。 然后… 砰。 二十英尺之外骤然响起的枪声让白色的声浪强烈吞吐起来,铺天盖地的,将整个夜晚吹成了烈日下的白昼。 刺眼的亮光一圈圈如海浪扩散,其中掺杂了一缕缕血红色的波痕。 随着枪声接连不断,他听见了剧烈的嘶鸣声和喊叫。 罗兰吓了一跳,停住脚。 他看见一只人手从巷子里‘飞’了出来。 然后,接二连三的枪声和不似人类的吼叫。 血色更浓郁了。 一个穿着黑风衣的男人跌跌撞撞,从巷子里冲了出来:他少了一只胳膊,整条袖子都被扯掉。左手拎着一把银色的长管手枪,惊慌逃命。 “救救我——” 他看见了立在原地的罗兰,有了目标,大叫着冲了过来。 「你跑不过它。」 文字在示警。 它? 没等罗兰琢磨,那个男人已经回身开枪了。 砰! 砰砰! 在月光下,闪烁银色光芒的子弹击穿了薄薄的墙体,一些不知飞到哪去,少部分打在了某种血肉生物身上。 没什么准头。 吼叫声又出现了。 罗兰也看见了‘它’—— 一只白骨顶破血肉的‘人手’从墙后钻了出来:像蜘蛛一样的类人生物,通过垂坠的红色长发和凹凸有致的身材能看出,尸体生前大概是个女人。 她的半张脸腐烂露出了骨骼,肢体也有不同程度的腐损。 但爬得飞快。 它的四肢长出尖锐的骨刺,可以在墙上攀爬;口腔里没有舌头,一圈圈螺旋形状的生满了蠕动的锯齿。 砰! 子弹射偏,打在某个二楼的栏杆上,溅出火星。 那怪物踏出环环红色的浪条。 “帮帮我!!” 冲过来的人有着一头短发,自额角和右臂的缺口流出鲜血,在小路上稀稀拉拉,流出一路殷红的反光。 他一把揪住罗兰的领子,跌跌撞撞地扯着他钻进身旁的死路,压折了几根弯曲的晾衣杆,和罗兰一同跌进潮湿的被子里。 罗兰挣扎着掀开,把他扶起来,靠着墙。 鲜血止不住的向外喷洒。 “救救我…” 他呼吸越来越急促,像一口风箱:“快…快拿着…” 也许不知道罗兰是个盲人。 他调转枪口,将缠着黑色绷带的握柄,囫囵塞到罗兰手里,强硬下令:“扣扳机,如果它来了,扣扳机!” “先生,我是个——” “扣!扳!机!” 他大吼了一声,又开始咳嗽,强硬也变成了哀求:“…扣扳机,孩子,来我前面。听我说,那东西快要死了…它吃不了两发子弹…要打中…” 罗兰抿了抿嘴,接过滑腻的武器,回首望着巷口。 咔嚓… 咔嚓… 掺杂了红色的环状声浪越来越清晰。 那东西正在靠近。 从墙上。 咔嚓… 爬下来了。 飞快。 罗兰双手下意识握着枪柄,挡在受伤男人的前面。 乌云遮住了月亮。 声音忽地静止了。 金色的双眸中倒映着月光。 小巷里只有两道急促的呼吸声… 嘭—— 墙壁突然被挠穿,带出一层青色的砖粉和碎石! 紧接着,那个影子迎面朝他扑了过来! 罗兰果断扣下扳机! 咔嚓。 咔嚓咔嚓。 手指下意识的多折了几下。 罗兰如坠冰湖。 枪膛内… 空空如也。 没有子弹。 下一刻,张牙舞爪的怪物重重砸在罗兰的身上,把他压倒。 接着,怪物挥起利爪,将将擦着他的耳朵刺入地面! 碎石飞溅! 在挣扎中,罗兰看见,那个男人的神色变得极其冷漠。 他从领口掏出一枚十字形吊坠,握紧手掌成拳,放在胸前,又对罗兰做了个无声的口型。 ‘抱歉。’ 他好像什么都知道。 罗兰推搡着,挣扎着。 肢体从绝望中汲取了最后的力量。 ‘我不能死在这里。’ 慌乱中,他从兜里掏出了那枚从里克·里奇那买来的瓷片,不管不顾地用全力刺进那头怪物的眼眶里! 嗤—— 它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 一股深黄色的脓液顺着它的眼眶向外喷洒。 罗兰用尽全力搂住它的胳膊,手指推动瓷片,将它完整送进活尸的大脑。 接着,就地一滚,手脚并用地翻到垃圾堆里—— 下一秒。 利爪疯狂地挥动起来! 它仰面朝天,如同数把刀刃般锵锵砍击在墙面上! 锵鸣声不绝于耳。 火星和碎石像暴雨。 他见那男人念了很长一段,右臂伤口的血液凝固,手掌亮起的金色光芒溢出成型,于夜色中,凝聚成一把金灿灿的刀。 像一轮夜里的太阳。 他变得矫健灵活,单臂握着刀,矮身闪避开利爪,一脚将那个怪物揣在墙上。 接着,向前一伸! 尖锐的刀锋狠狠攮进怪物的心脏! 它挣扎着,骨刺在男人身上留下了一条条血痕,然而男人却不为所动,静静看着怪物挣扎,听它的吼声越来越轻,四肢挥舞的越来越慢。 伤痕越来越多,幅度越来越小。 直到,不动为止。 这时,他才长舒一口气,斜斜瘫倒在地上。 那把金色的武器不知何时融化的,而环绕在他身侧薄薄的光雾也转眼消弭于月光中。 “…干得不错,小子。” 他咳出血,齐根被咬断的右臂伤口也重新恢复了‘正常’——鲜血又重新涌了出来。 他像个迎风飘展千疮百孔的破布,撕裂的衣服里往外流渗着血泥。 “你干得不错。” 他嘴唇发白,虚弱的甚至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我是监察局的梅斯尔特…”他示意罗兰掀开他的大衣。 内衬兜里,卡着一根小指长的细玻璃管。 里面盛着三分之一管玫红色液体。 罗兰抽出试管,看对方张了张嘴。 “倒进来…然后…去教会…去警署…求救…” 他现在连张嘴都变得十分困难,血液从身体里跑出去后,脸色变得煞白,声音断断续续:“快…试剂能让我多坚持两个小时,足够你…” 罗兰将试管举起来,放在月光下轻轻摇晃。 草莓汁一样的液体,竟然还冒出了几颗气泡。 很鲜艳。 像粘稠的血肉。 “…你在…你在干什么!快一点…” 罗兰在一个角落找到了自己那柄手杖,捡起来拧了拧,倒是没摔坏。 衣服破了个洞,膝盖和屁股的位置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损。 工靴上溅了不少血。 “…你…你…” 男人越来越虚弱,脸和脖子错了位,小幅度抽动起来。 罗兰感觉他就像一只上了岸的鱼。 垂死挣扎。 他拄着拐杖,来到他面前,盯着他看了一会。 然后,在他身旁坐下。 抱着腿,下巴枕在膝盖上。 “梅…斯尔特,先生?”罗兰轻轻说,黄昏色的眸子盯着鞋尖儿,“真是太危险了。” “咳咳…救…救…” “您要我怎么救您呢?”罗兰忽地扭过头,空洞洞地望着垂死挣扎的男人。“我可不敢再相信您啦。” 男人看着他失焦的眼球,眼中闪过茫然。 “…这…必要…的…牺牲…” 罗兰攥着那管药剂,看了看,掀开男人的外套,将那根试管重新放了回去,夹好。 直到月光洒在小巷里,让这多了一具尸体。 “可牺牲的不能是我,先生。” 月色下的人影喃喃自语。 他握着手杖,往治安所去。 Ch.24 短暂审讯 “名字。” “罗、罗兰…” “年龄。” “十五,十六,或者十七…” 嘭! 对面的男人重重砸了一下桌子,镶金帽的钢笔从垒起的纸袋上掉下来,滚到桌子的另一边,被一只细长的手捏住。 女人揉了揉太阳穴,出声安抚。 “他只是个孩子,肖恩。” “他是个东区的畸形怪物。”名叫肖恩的男人有着一头和罗兰相近的黑发,绕着脑袋转了一圈,让晃眼的颅顶露在外面;两只眼睛细长,眉毛短粗,身材高大。 “一个瞎子,你母亲大概和狗干了什么勾当才能生出你这样的人。小子,圣父绝不会垂怜你——”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脏话,却被旁边的女人拦住了。 “让我问你吧,孩子。”她握起笔,从男人手里抽出记录本,“你不清楚自己的实际年龄,对吗?” “是的,女士。” 罗兰缩了缩脖子,漂亮的脸蛋,闪亮的眸子。 脸蛋上还有泪痕。 这孩子吓坏了。 女人想着,白了一眼身边的男人。 「罗兰·柯林斯,未来的表演艺术家。」 -闭嘴。 罗兰抿了下嘴,将夜里发生的事尽数交代—— 他听见的,幻想的… 大概的: 他猜测,梅斯特尔先生应该跟那个鬼东西决斗了。 他黑风衣猎猎作响,风衣下的肢体如虎豹般充满了力量——他和那个东西近身缠斗,血战,双方都被对方击中,在身体上留下了伤痕。 梅斯特尔先生保护了他。 也杀死了敌人。 他是个英雄。 死而无憾。 罗兰在女人探温言细语引导中,将夜晚发生的事勾勒出来。 “…你是个勇敢的孩子。”女人似乎有些伤心,“可惜,梅斯特尔没来得及说清楚,他那根药剂的位置。否则…我就不会失去这个队友了。这不怪你,柯林斯。” 男警探却出离愤怒。 “为了这么个怪物——” 这世界有许多怪物,瞎子瘸子或穷人林林总总,他们是不被万物之父眷顾而诞生的。 罗兰听着他在屋子里咆哮,一瓶还未打开过的墨水砸在自己身上。 又听他气冲冲摔门而出。 ‘你只是特殊,并不是怪物,罗兰。’ 谢谢你,妮娜小姐。 罗兰握紧了手杖。 女人起身把门关好,叹了口气,在记录本上刷刷刷地写了几行,忽然开口问道: “梅斯特尔不应该那样死去,孩子。” 倏然一静。 “我了解他。” 女人说,“他可不是会为保护你这样的人牺牲自己性命的。” 她敲敲桌子,看罗兰的眼神变得有些冷漠:“我们在活尸…就是你说的怪物。我们在它脑袋里发现了一枚瓷片,孩子,你能告诉我,那是谁的吗?” 罗兰低下头。 “…是我的,女士。”谎言被识破了,罗兰只好如实交代,“我说谎了女士…我只是担心…” “没关系,告诉我真实的过程。” 房间变冷了。 “他朝我冲了过来,我不知道,女士,我看不见——有什么东西扑在我的身上。” “那枚尖锐的瓷片?” “是里克·里奇,他跟我炫耀,说那是一枚有魔法的碎片,是妖怪或…什么的我记不清了。”罗兰抬起头,表情真诚,“我花了三个便士买来的…” 里克·里奇… 女人翻了翻记录。 她倒是听说了昨天上报的异种信息,在东区发现的。 确实对得上。 这孩子… 运气真好? “我想用碎片刺它…然后——我发誓,女士,之后梅斯特尔先生就用什么东西杀死了那个怪物。他先是喘粗气,喘的很快。接着又说了很多我听不懂的话——当我顺着墙壁摸到他的时候…” 罗兰带着哭腔:“他已经停止呼吸了!请不要伤害我!女士…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女人打量他,斟酌几次后,开口:“梅斯特尔是个英雄。” 罗兰一愣,眼中含泪,旋即迅速点头:“是的,女士。他保护了我,才和怪物同归于尽…” “很好。” 女人又在本子上画了条线,“至于那枚碎片…” 后面的省略则变成了凝视。 寂静的房间里,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着被审讯的人。 罗兰却仿若未觉,握着拳,使劲砸了下冰冷的金属扶手:“它带来厄运!如果不是它,我想我不会遇上怪物——女士,请不要让它再靠近我了,我请求您…请求您将它扔远些…” “很好。”女人心满意足,在本子上划去了某部分细节。 过了一会,她放下了钢笔。 “你没什么问题了,孩子。”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女人说:“没人会为难你,但是,你得被观察三十天,在治安所里就行。” 三十天? “没错,至少要观察三十天——哦,你有什么亲人吗?” “我的叔叔…” 女人摆摆手:“我不管你有什么亲人,让他们来交保证金,并签字担保,如果你隐瞒了事实,他也要承担一定的…” 她似乎没什么再要跟罗兰说的了,埋头从抽屉里拿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给自己点上。 过了几分钟,那个男警探又重新进来了。 顺着门缝溜进来。 他似乎消了气,先是朝女人欠身,请求了一番,然后,靠近她,低声说了两句——两个人时不时看向罗兰。 夹着烟卷的女人听完,脸色变得很古怪。 “…我不知道,你原来就是那个幸存者。” 罗兰疑惑:“什么?” “柯林斯家的幸存者,罗兰·柯林斯是吗?”她吹出一道白雾,起身走到罗兰面前,用钥匙打开锁,将他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罗兰活动了下脚踝:“女士?” “要我说,也不知道你运气算好算坏了。”她把罗兰带出审讯室。 在门口,高挑的女人早早等在那里了。 她像块冻了成百上千年的冰山杵在那儿,让所有路过的都小心翼翼绕行。 “伊妮德大人。” “谢谢,朱莉。” “您太客气了,”名叫朱莉的女人松开罗兰,夹着烟,揶揄:“这可是审判庭头一次‘主动’和我们打交道…” 伊妮德挑了挑眉,拽过罗兰,扭头就走。 朱莉插着胳膊笑眯眯告别,男人则在一侧规规矩矩的躬身。 女人风尘仆仆的。 罗兰在她身上闻见了泥土的气味。 她没在路上多说什么,安排了个报童去给普休·柯林斯报信,然后,领罗兰坐上马车。 Ch.25 墙,钉子,石粉 伊妮德没把罗兰带回药铺,而是带回了她的… 算住处吗? 马车破开迷雾,载着两个人,缓停在了西区的某条街上。 一栋三层楼前。 墙面是灰色的,没像其他住户一样进行修饰。 墙外也没种什么花草——这栋房子光溜溜的,单调的就像一根立在花圃里的木棍。 伊妮德打开门锁,把罗兰请了进去。 房间里的布置并没改变罗兰对这栋房子的看法: 简洁没有花纹的软毯。 橱柜上摆着没有花纹的镜子,却被一块黑布罩住。 衣柜和箱子垒在一起,严丝合缝组成宽边长方形。方便提的油灯摆在桌面上,茶具围绕着茶壶,压着一块干干净净的餐布。 有棱有角的房间,干净整洁的布置。 就是没有一丁点生活气息。 要知道,就算是叔叔,二层也挂了不少显摆用的便宜装饰。 “其实你不用把那片异种遗骸给她的,罗兰。” 伊妮德脱了大衣,推着罗兰进屋,把他安置在椅子上后,边听他叙述当晚发生的事,边端了盘子过来。 上面散着几瓣切口平整的苹果,碎坚果,还有两片颜色昂贵的面包。 “吃吧,你一整晚都没吃东西了。” 伊妮德把餐碟向前推了推。 “我不太饿,伊妮德。我担心她会找麻烦,所以…” 说的依然是那片被注明‘镇守’的陶瓷碎片。 “聪明的做法。但你可能不了解审判庭,不了解我们。这可以理解。” 伊妮德说:“异种是很稀有的生物。它们诞生于人类的幻想…或其他目前还没弄清楚的原因——这么说吧,它们不会比三条腿的狗多。” 「也不会比四条腿的男人多。」 -谢谢你,我能听懂。 “昨晚惊心动魄,是吧。” 提起那个怪物,罗兰就心有余悸,摸了摸耳朵:“就差一点…” “不知道该说你走运还是不走运,”伊妮德翘起腿,手搭在膝盖上,“那是活尸,罗兰。永寂之环的仪式者才会召唤的生物…最近他们里出了点小问题。你夜里少出去。” 不等罗兰琢磨‘永寂之环’这个词,伊妮德就又问道:“梅斯特尔,他救了你?” 罗兰摇头。 “那就是相反了。” 没动静。 女人了然。 她不像之前的审讯者一样询问详细过程,也许是清楚监察局是个什么地方。 她那双褐色的眼睛盯着罗兰看了半晌。 “我了解他们的做事方式。看来,你这一次不得不加入我们了。来审判庭吧,虽然预备执行官的周薪只有一镑,可至少能保护你,能让你用上皂子,不必吃那些来历不明的肉——” “更重要的是,不被那群秃鹫找麻烦。” 「她竟然用了‘只有’。」 -确实。 一镑,比叔叔给他开的周薪要多多少倍呢? 罗兰掰了掰手指。 「按儿童来说,你叔叔开的是公道价,罗兰。」 -可我不是儿童。我是男人,说不准早就成年了。 “在你没入环之前,我会把你临时安置在监察局。先熟悉一下这座城市和办案流程。” 罗兰万分真诚的道谢:“您帮了我太多。” “有天赋的人都值得。” 伊妮德捏了小块苹果放进嘴里,“照你的运气,也许我得给你讲讲,你应该知道的事了。” 即: 仪式者。 神秘。 伟大之路。 “首先,你认为灵魂存在吗?” 罗兰点头。 “给我你的手。” 伊妮德不知从哪变出来一盒钉子,起身拉着罗兰,来到最近的墙边。 轻描淡写地将钉子一枚枚按进墙体里。 只露出一截短短的尾巴。 然后让罗兰摸。 「摸墙。」 -我没摸别的。 罗兰眼角抽了抽,强迫自己忽视视线里的文字。 “是…墙壁,还有,钉子,女士。” “很好。” 伊妮德‘咚咚’地敲着墙,发出声音让罗兰听到:“我假设,这堵墙就是人类的灵魂。” 她比喻:“而钉子…” “就是我们‘悬挂’力量的地方。” 她找了件大衣,勾住钉子的尾巴。 “灵魂:墙。” “大衣:力量。” 伊妮德说:“所谓仪式者,就是一面被钉满了钉子的墙。我们在上面挂不同的力量,衣服,画,油灯——这些不同的力量,造就了不同的仪式者…” “你有问题吗?” 她将钉子一枚枚按进墙里,弄成自己喜欢的图案,随口问道。 罗兰用手点了点那枚钉子:“墙面不完整了,女士。” 伊妮德十分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你可真敏锐。” “没错。那是凡性伤痕,即为力量付出的代价,罗兰。” 凡性伤痕。 代价。 伊妮德两根手指捏住尾巴,将一颗钉子拔了出来,又让罗兰摸那个钉子留下的孔眼。 “墙壁不完整,因为少了砖粉。” “灵魂的粉尘,这就是悬挂力量要付出的代价。” 伊妮德愉悦地看着思考中的少年,略带考验地问道:“我们通过往灵魂上钉钉子而悬挂力量,灵魂的石粉就是代价。那么,你能告诉我,钉子是什么吗?” 罗兰想了想。 钉子… “是教会吗?” 伊妮德笑了:“差不远。” 她说是‘道路’。 伟大之路。 “不同的道路,不同的准则,造成的‘伤痕’都不同。” “神秘界流传着一句话:不要看你愿意接受什么,要看你能付出什么;不是你选择道路,而是道路选择你。” 她把罗兰重新带回桌前坐下。 “你大概了解了?” 老实说,一头雾水。 “女士,你付出了什么代价。” 罗兰小心地问。 伊妮德… 这个看起来年轻漂亮,对自己格外照顾的女士,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我吗?” “我之前说过,”她掸掸手,握着罗兰的手腕,在桌面上画了个很大的环:“在万物之父的三个准则中,我踏上的那条伟大之路,来自审判。” “它叫「圣焰」。” “审判准则下的「圣焰」。” 圣…焰之路? 他想起那一条条如荆棘般尖锐锋利的火焰。 令人惊叹,甚至恐惧的力量。 “踏上这条路的仪式者…” “将会付出怜悯作为代价。” 伊妮德说完,见罗兰惊讶,肯定似的又重复了一遍:“是的,没错。是‘怜悯’,对万物的怜悯。” “攀登的越高,我们愈向神灵所持的审判之焰靠拢。” “我们是恩者的执行官,是祂忠诚的战士。” 她单手托腮,边说边看罗兰,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面对敌人,执行官不需要无意义的怜悯——你想说什么?” 罗兰不解:“可您对我…” 伊妮德抱着臂,上半身压在桌子上,向他的方向探身:“你的天赋和智慧为你赢得了机会,罗兰·柯林斯。” “「圣焰之路」的仪式者,只是不存在无意义的怜悯。” “这并不代表我们是一群冷血怪物。” 这回,苍白的文字没有遮住女人的脸,倒是往下挡了挡。 「我用罗兰·柯林斯的脸蛋打赌。」 「这只邪念蝙蝠在撒谎。」 -用你自己的。 不过。 假如只是这样… 加入审判庭,好像没什么不行。 这是伊妮德第二次邀请了。 执行官是什么地位,看自己叔叔和今天那两个警探的表现就知道。 他不认为自己那丁点所谓的天赋和智慧,能让这位执行官一而再、再而三的伸出友善之手。 倘若今天没有她,自己起码要被关三十天。 而见识过活尸,罗兰也渴望拥有保护自己的力量。 他需要抓住机会,也更得识时务才行。 “这是我的荣幸,女士。” 罗兰伸出手。 女人一脸古怪,但仍和他握了一下。 “你跟谁学的礼仪?” 「相比握手。」 「亲亲更能提高友善度。」 “那么,女士,”罗兰无视眼中的文字,问道,“我该怎么…钉…” “你还没到那一步。” Ch.26 心锚 “你没到那一步,罗兰。” 伊妮德说:“我们将仪式者的等级命名为「环」。而你,罗兰,你离一环还有一小段距离…小小的一段。现在,你最该做一件事。” “准备一枚心锚。” 心锚? “没错,心锚。我想问你一个问题罗兰,你做梦吗?” “当然?” 伊妮德看着他,似笑非笑:“那你是怎么分辨自己到底是不是在梦里的?” 罗兰张了张嘴。 他抬起手,下意识搭在木桌上。 那是一张很黏的桌子。 是一块蛋糕。 房间开始软化,地板变得泥泞。 酒液从天花板上滴落,砸在罗兰的鼻尖而上。 他舔了舔,辣的喉咙发烫。 周围的一切恍如他遇见过的那幕,那辆在湖泊上行驶的马车。 ………… …… 再次睁开眼时,他正靠在一张躺椅上。 身上还被盖了张羊毛毯。 从壁炉散发出的热气将屋子烤的暖烘烘的。 四周墙壁用绿漆涂了一层后,由软尖儿笔描了金色花纹。 地毯是深黄色,上面还多铺了层兽皮。 房间中心是一张巨大的方桌,上面正摆着肉排和松饼,还有两瓶雪莉酒。 伊妮德正弯着腰,用火柴将烛台上的蜡烛依次点燃。 “你醒了?” 她回头朝罗兰笑了笑,快步走过来。 没等伊妮德说其他的,罗兰掀开毛毯,皱眉:“…我是不是还在梦里,女士。” 他弄不清。 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屋里。 除了壁炉燃烧木柴的噼啪声——飘进鼻孔的肉和玫瑰熏香气味全都不见了。 罗兰摸了下大腿。 毛毯也不见了。 伊妮德杵着下巴,手里拿着一杯红酒,坐在身旁看他。 木桌,椅子。 单调的客厅。 “二重梦境,你察觉的很快。罗兰,这就是超凡生物的力量:仪式者,幽魂,或异种。” “我们能够利用从眠时世界汲取的「秘」,从而施展那些你看来不可思议的法术;” “同时,也可以通过大量释放「秘」,衔接眠时世界,制造「场」——即你刚刚经历的‘梦境’。” 她晃晃手里的酒杯,慢悠悠说道: “很多仪式,特殊的,或力量强大的,必须在「场」的范围内才能被施展。” “包括,我们用「场」来隔绝凡人,避免战斗波及到无关市民。” 她伸出一只手,指尖点了点罗兰的手背。 “醒时世界,现实,物质层,世界的表皮,这些,即你十几年一直生活的地方。” 接着,翻过来,点了下罗兰的手心。 “眠时世界,入睡后的梦境。” “这里集合了一切人类的潜意识与幻想,是神灵长眠之所,异种诞生之地,混乱无序的风暴中心,宝藏,以及…” “伟大之路的起点。” 最后,她让罗兰合拢手指,攥成拳头。 “能从眠时世界汲取并掌握「秘」,才算合格的学徒。” 她给罗兰讲述「醒时世界」和「眠时世界」,也算解释了为什么罗兰需要一枚心锚。 “强大的神秘操纵者,都拥有制造「场」的力量。” “而你想成为学徒,迈出第一步,也必须反复、多次的进入眠时世界。” “所以,如何辨别梦境,就是踏上「伟大之路」的第一步,”伊妮德冷着脸,吓唬罗兰:“你应该体验过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感觉。” 没错。 罗兰想。 所以他需要一个保证,为了能长期、多次穿梭梦境的… 保证。 「这是她第二次用梦境欺骗我。」 「罗兰·柯林斯打算给她一个大嘴巴来表达自己被愚弄后的愤怒。」 -你可真幽默。 罗兰还想问‘心锚’的事,伊妮德却把一个冰凉的小物件放进他手里。 “我做学徒时用的心锚,现在已经没用了。” 罗兰摸着手里的物体。 是一枚嵌着多边宝石的胸针,冰冷,坚硬。 「紫宝石胸针」 「未知用途」 “想一想,我是如何通过它分辨现实和梦境的。” 这孩子总能给自己惊喜。 当伊妮德看到罗兰很快开始用指腹摩挲针头,就知道他发现秘密在哪了。 很聪明的孩子,而且又漂亮又优雅眼神纯净声音还很动听… 主要是聪明。 适合做执行官。 “针没有尖,女士。” “您的胸针没有尖。” 伊妮德笑了:“其实,对于仪式者来说,「场」并不难察觉,也没什么特殊,它甚至不需要用心锚来提示。” “所谓「心锚」,真正的用途,并不在醒时世界。” “它被仪式者当做护身符——探索梦境,探索眠时世界时的护身符。” “那是个风暴错乱的无序之地。” “而「心锚」能时刻提醒仪式者,使他们免于沉溺于梦境囚牢,永无苏醒之日。” 她把那枚胸针拿走,换了块苹果在罗兰手里: “回去想一想,罗兰。” “好好想一想。” “究竟什么,是你随身携带,时刻触及。” “在什么东西上动手脚,制造出一些细节上的‘残缺’,使它能迅速提醒你,告诉你——这并非醒时世界。” 罗兰专心听伊妮德说话,眼前的字又出来捣乱。 「心锚:没人会想到美丽的罗兰·柯林斯先生,会穿一条缝着‘闪亮登场’字样的女士连裤袜。」 罗兰:…… -我现在万分怀疑,当初妮娜小姐不想活了是因为你。 “我可以给你几个过时的例子。” 伊妮德把胸针收好,说道: “之前有执行官用过的。” “譬如一枚‘皇后’,特殊配重后,永远会朝着同一个方向倒;譬如骰子,只会掷出同一个点数;譬如发带,里面编织了金属…” “还有戒指,眼镜,甚至假牙。” “好好想想。” “你有两周时间制作你的心锚。” “然后,我会再考验你。” 伊妮德起身,从大衣里捏出几枚硬币放进他手里,说是补贴。 可罗兰还有更多想问的。 譬如‘神灵长眠’是什么意思,异种诞生之地是什么,幽魂是否是自己想象的那些。 不同教派的伟大之路有什么不同。 包括眠时世界的危险,又为什么被称为宝藏山… 他有太多疑问。 当迷雾中的火燃起,持火人才开始真正发现未知。 他现在就像一个站在大雾中,初次点燃火焰而见到真实世界的人。 “我会慢慢告诉你的,罗兰。” “别急。” 伊妮德回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你该走了。告诉普休·柯林斯,你准备加入审判庭,没时间浪费在那些愚蠢的杂事上。” 罗兰摩挲着手里的硬币。 “谢谢,女士。” 伊妮德眼含深意:“我要的可不是这些。” 「邪念蝙蝠要的是罗兰·柯林斯。」 -刚才在梦里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多话。 Ch.27 东区天使 “您来买什么?哦…新鲜的玫瑰花瓣?” “我想要点薄荷。” “午安,克洛伊夫人。” 小姐和夫人们窃窃私语,摇着扇子,时而蹙眉时而轻笑。 她们身上的香味遮住了草药店里不怎么好闻的药草味,而这些鲜少出现在东区的上流人士,也引着不少过路人驻足。 切莉·克洛伊夫人穿着相当精致的红黄棋格裙,将细腰掐的盈盈一握; 雾蒙蒙的小斗篷(曼特莱)搭在膨起来的羊腿袖上,头发盘的很高,藏在深红色的无檐帽里; 耳朵上、胸口前挂着宝石,脚下是一双柔软的布底鞋。 “您今天真精巧。” 她周围的女士说。 “这只是我的散步服,我也让仆人别那么隆重,毕竟是来东区——可家里找不出更休闲便宜的衣服了。” 切莉·克洛伊轻笑着向周围的夫人们以眼神致意,而其他人也毫不吝啬地送上赞美,将她夸得像猫一样眯起了眼。 不得不说,即便不看衣物饰品,切莉·克洛伊女士也绝对担得起赞美。 她的确漂亮。 纤细的眉和动人的眼,笑转见时刻流露出成熟女人的风情;摇曳的身段,谈笑行走时无时无刻挺直的背部,摆动从来不晃人眼的纤细手臂—— 罗兰觉得萝丝应该照她学学。 “您的玫瑰瓣,夫人。” 新鲜的玫瑰瓣包好,扎上绳,交给女仆。 “哦…” 切莉·克洛伊用折扇挡住自己的脸,回头朝其他女士们嘀咕:“他可真动人,是不是?” 盛装的莺燕们小声嘀咕。 东区天使。 这是罗兰·柯林斯先生近期的外号。 响当当。 也不知哪个脏心烂肺的好心人传出去的。 从那天开始,来药店的女士或小姐就陡然多了起来。 她们和这些街坊不一样,通常要从西区乘马车‘跋涉’到东区这条七扭八歪的小巷子里,然后,打着阳伞,扇着精致的缎面扇,由仆人搀扶着,服侍着,在货架上挑挑选选… 耗那么半个上午。 主要就是为了欣赏某人。 鞋匠先生也有时调侃罗兰,说没想到这条街还能堵车。 “他真像个天使一样。” “那双眼睛太可怜了。令人心疼的空洞,却又像宝石一样璀璨迷人…” “你…那个,准备了没有?” “我带了教会的圣水,离开前我会撒在你们身上的。这孩子这么漂亮,想必也不会有太恶劣的传染病…但切莉,小心。你不该靠那么近。” 生怕罗兰听不见似的,这些女士们还边说边往他这边瞧。 就像观赏某种新奇的动物。 罗兰站在柜台里,向面前女人欠身:“克洛伊夫人。” “他记得我的名字!你们看,他竟然记得!” 扑通,扑通,扑通。 少年迷人的笑容,让这群欲望过剩的人形粉扑顿时低呼起来。 不少仆人纷纷掏出‘女士复苏者’:一小瓶嗅盐往她们鼻尖儿送。 这儿可没有绅士能把她们扶住。 切莉·克洛伊掩着嘴,那双晴空般浅蓝的眸子倒映着一张世间罕见的脸。 罗兰侧着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柔软的腔调在杂乱的惊叹低呼中格外明显:“我无法看,就只好多依靠耳朵了。” 于是,欣赏中又多了层怜悯。 「凭什么非让罗兰·柯林斯去剧院?」 「他在药店里也能靠脸赚钱。」 罗兰悄悄捏了下柜台,深呼吸。 总之。 这些天的‘销售额’加起来虽然不是很多,却胜在‘简单’——花瓣和薄荷叶能值几个钱,能费多大功夫? “要我说,你还当什么执行官,留在这儿踏实做我的店员算了。” 等女士们离开,老柯林斯才从后屋转出来。 拎着半瓶酒。 他算过,若保持一个月下来,店里能赚平时大半年的钱:这小子是把赚钱好手,留上几年,他们爷儿俩就能奔好街租房子了。 至于说前些日罗兰彻夜未归… 懒得说他。 这事儿还不明显吗? “…我警告过你别跟那些黑乌鸦搞在一起。”他往椅子上一瘫,也不看努力磨药的罗兰:“他们可都走在刀尖儿上,你以为一宿…” 偷偷瞥了眼罗兰。 “…或者几宿就能让你迷住她?小子,我见过,那些人没感情!都是冷血怪物…”老家伙又往门口和窗子的方向瞧,压低声音:“…听说还会使法术,用青蛙腿和蛤蟆皮…” 说到这儿,他眼神闪烁: “你见着她使法术了吗?” 这才是您想问的吧。 罗兰嘴很严,摇了摇头:“没有,叔叔。女士只说,让我两周后考试,通过了才能登记…” 没得到想要的答案,普休·柯林斯肉眼可见的‘瘪’了下去。 他抄着瓶子咕咚咕咚往嘴里灌了几口,一抹嘴,把玻璃瓶往桌子上一墩。 “反正,不给工资可不行。” 罗兰:“您不必担心,女士是个好人。” “我担心你?”老柯林斯张大了嘴,脸上似乎充满了不可思议:“我?我会担心你?开开眼,瞎小子,我是担心——” 罗兰唔了一声,表示正在听:“是啊,您担心什么呢?” “我担心——” “担心…” 他嘴一歪,卡了半天壳,怒而大吼:“你为什么不好好磨你的草药?!我看就算你在这儿干也干不长!” 「笑死了。」 罗兰低头抖着肩膀,一寸寸推着药碾。 “…如果看见什么法术,你回来可要给我学学舌。” 他嘟囔半天,又提到另一件事。“还有,你让我给你准备的,那个什么,我已经告诉威廉了…去的时候替我带瓶酒,探望我的小公主…” “叔叔,爱丽丝才十岁。” “我又没说酒给她喝。”老柯林斯反嘴:“他也该尝尝醉生梦死的滋味了。没什么生意,每天还装得很忙,我看,去敲窗户都比整天摆弄那点铁和皮子强。” “我会把您的话带到的。”罗兰放下药碾,擦了擦手,“您得给我买酒的钱。” “什么?!我管你吃、管你喝,还得——” “是啊,还得管我生活开销。” 罗兰抬起头,一脸无辜:“叔叔,您对我真好。” 从中午就开始醉醺醺的老酒鬼不知是被哄的还是酒精导致,皱巴巴的脸上红了一片。 他别开脸,嘟囔:“也就是你姓柯林斯…” Ch.28 鞋匠威廉 威廉·科尔多尼先生的铺子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手制鞋靴。 这位不显老的老鞋匠有把子好手艺,却因为最近接二连三逼近的工厂,导致生意跌落谷底——当然在叔叔看来,这还不是谷底。 他‘预计’威廉·科尔多尼倘若不放下自己这门家传的手艺,过不了两年,连一天两顿饭都保证不了啦。 可怜的爱丽丝。 罗兰从就近的小市集上给他带了两瓶没有标签的酒,给爱丽丝买了几小袋草莓糖球,一块标准四磅面包,还有一只红色的领结。 值得一提的是: 罗兰买东西享受到的优惠可比他叔叔多。 非常多。 虽然妇女和男人们用的理由都是:算啦,谁能不生病,不吃药呢? 但老柯林斯可从没有过这待遇。 鞋铺离药店不远,一家单层建筑,门口用涂料画了一柄锥子和一只皮靴,标注了「威廉鞋铺」的名字。 门外的栅栏包了层棕皮,门口还有一张脏乎乎的小脚垫。 侧墙角衔房顶的位置漏了半块,被用草裹着新泥和石块塞住。 威廉·科尔多尼带着自己的女儿爱丽丝,就住在这里。 可别嫌寒酸,科尔多尼先生和罗兰的叔叔算这条街数得上的‘有钱人’了。 他们可是‘有产业’的人,大不一般,走路都昂首挺胸的。 “先生,我带了酒。” 将人请进屋时,鞋匠难得露出羞赧之色。 屋里太乱了。 脚下到处都是用废的皮料或工具,罗兰要慢慢蹚着走。 房间的三面墙上都订满了木板架,上面放着制作好的或半成品的鞋。 一台巨大的古怪制鞋器占了房间的一半的一半,在它周围,成堆的木屑和木条混在一起。 屋子里有股木和皮革的气味,说不上好不好闻。 威廉·科尔多尼就这么尴尬的站在房间里,热情的… 搓手。 还是爱丽丝主动接待了罗兰。 “罗兰!” “嘿,你好一点了吗?” “我都能蹦了!你给我带什…是糖!爸爸!罗兰给我带糖了!” 爱丽丝边哗啦哗啦地捏着糖果包,一边给自己的父亲使眼色——威廉颇有种自己女儿比自己还懂人情事故的感觉。 “要叫哥哥,或者先生,爱丽丝。” 罗兰在爱丽丝面前半蹲下来,摸索着,把小红色的领结系在她的衣领上,拍了拍女孩的脑袋,莞尔:“叫侍卫也行,小公主。” “罗兰!系反了!” “哎,公主现在就嫌弃侍卫是个盲人了吗?” “咯咯咯…” 他今天来拜访,显然是为了之后的考试: 心锚。 他已经决定自己心锚的样式了。 之所以找了威廉先生,不找铁匠,也是叔叔和自己共同的意思:想给这位鞋匠先生弄点活干。 罗兰把准备好的小银块递给他,又让对方量了自己左手尾指的尺寸。 “花不了半个小时。” 他熟练地垫垫自己手里的金属,转身蹲到墙角的工具箱里翻翻找找。 这边,罗兰就坐在椅子上,听爱丽丝小嘴吧嗒吧嗒说着每天的新鲜事儿。 “昨天里克·里奇又吹牛,说他爸爸找了个好差事,在林荫大街…” “罗兰,什么是天使?” “我长大了要当糕点师!” “你听说最近流传的故事了吗?” 叽叽喳喳像只快乐的小鸟。 “糕点师?” 罗兰张开嘴,任由小鸟投喂了自己一颗草莓球糖,含在嘴里。为了表示‘甜’,还做出了一副夸张的表情,让女孩笑个不停。 “唔…糕点师,这可不便宜。爱丽丝,你爸爸得努力工作了。” “不便宜?” 爱丽丝顺着毛躁的棕发,边说边歪着脑袋,摘自己头发里的木渣,“不便宜?我可听说,能赚不少钱,还很轻松。” 能赚不少钱? 那得是西区小有名气的糕点师了。 面对那些贵妇小姐们,倒是能赚不少钱。 至于说轻松… 市面上的工作哪有轻松的。 就算是伊妮德给自己介绍的执行官,以后也得面对危险事。 “真的。” 爱丽丝笑容灿烂,声音清脆尖细:“汤姆逊说,他妈妈就是糕点师!” 汤姆逊是里克·里奇的跟班,罗兰跟他没有太多交流。 这人的家庭背景一直都很模糊。 “住在东区的糕点师?” 翻箱倒柜的男人哼了一声,背朝女儿闷声闷气:“你少听那些野小子说什么是什么。除了罗兰,都是些蠢货。” 「我打赌,如果你不在,就不会有‘除了罗兰’。」 -你得懂点人情世故。 “我就要当糕点师!”爱丽丝跳脚:“他说,他妈妈每天晚上只要接待三四个上门买蛋糕的人,每周的收入比他爸爸还多呢!而且很轻松…” 每天晚上… 上门? 买蛋糕的男人? 罗兰能想象到,此时鞋匠先生的表情大概和自己一样不太好。 果不其然。 一把钳子被重重砸在地上。 嘭! 他怒气冲冲的扭过身,瞪着女儿:“我和你母亲辛辛苦苦赚钱难道就是为了让你——” 让你… 让你做… 他嘴唇嗡动,说不出接下来的恶毒话,突然又有些哀伤,灰色的眼里盈满了水雾。 男人看着女儿,女儿看着父亲。 他或许想到了女儿未来的命运,而女儿却只是恐惧父亲突如其来的暴怒… “您吓着她了。” 罗兰把抽泣的姑娘搂进怀里,抚摸她粗糙刺手的长发。 ………… …… 罗兰的心锚是一枚戒指。 一枚看起来毫无特点的银色左手尾戒。 第一个小秘密,是戒指内部。 他打算从鞋匠先生这儿借两把工具,回去自己刻上字; 第二个小秘密,是内环中的小机关:有一个肉眼难以识别的凸起。 平时戴着并不会察觉,然而一旦用其他手指拧转,尾指肚就能感受到那枚凸起。 第三则是… 这枚戒指,根本不是银的。 它是由木头钻孔做出的指圈,外面包了层银而已。 所以,重量和同等银质戒圈大不一样,一旦敲击起来,声音也格外不同。 这就足够了。 “哦,我还想在您这儿定做一双鞋。” “我货架上——” “不,不是,我是说,定做。” 罗兰翻找自己的记忆,尽量还原妮娜口中那些皮鞋的样式。 她当时的随口一说,罗兰现在可得费不少力气回忆。 「图片」 罗兰:…… -我承认你现在有点用了。 他拎起手杖,准备告辞:“我会找个眼睛好使的人画出图来的,先生。” 希望这对你,对爱丽丝有所帮助。 他想。 或许… 自己能先在那些女士们面前试穿一下? 这方面他一窍不通,从妮娜小姐嘴里净听奇奇怪怪的故事了。 Ch.29 克拉托弗主教 银戒心锚。 伊妮德还算满意。 虽然她说审判庭或监察局里这么干的人也不少。 大家摆弄的地方都是内圈,刻字或花纹。 更聪明一点的就像罗兰,在触感上在材质上下功夫。 自己清楚就行。 仪式者和仪式者之间,想靠「场」欺骗迷惑对方从而获取胜利,就像两位骑士架着战马,却奢望用唾沫淹死对方一样可笑。 心锚主要被用在眠时世界。 所以,他通过了。 “跟我去教会登记,顺便,你的净化仪式已经拖了很久了。” 伊妮德戴上手套,领着罗兰登上马车。 东区和西区都有教会和修道院,但唯独审判庭只建在西区。 他们先要在东区登记,进行净化仪式,然后再前往西区。 圣十字教会。 自来伦敦之后,罗兰还从来没进去过。 他原来住的地方只有一座小教堂,显然大都市就是不一样。 这座高耸嶙峋的白建筑时常有教士在周围布道施粥,一些染病或实在吃不起饭的穷人会经常到教会周围徘徊,运气好的用不了几天,就会被‘选中’而解除苦难—— 当然,这两者还是有区别的。 至少解除病痛,罗兰就从没见过真人真事,比起切实吃到嘴里的粥,这更像一个传说。 和妖精,龙一样的传说。 马车很谨慎地停在了某条街的尽头:这里离教会还有一段距离。 “我不能再向前了,女士,先生。” 伊妮德表示理解,给了钱,半搀着罗兰下车。 ——实际上算抱了。 “…女士。” “不用谢,”伊妮德从嗓子里发出一声愉悦地哼鸣,顺手给他整理了领口:“我比一般人高,比一般人有力气。” 「还比一般人喜欢你。」 -真可怕。 -我现在竟然有点习惯你了。 罗兰不自在地扯扯嘴角。 教堂就在眼前。 不寻常材质的拉丁十字与繁复华丽的巴洛克风格融为一体,绮丽梦幻中,它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这座城市——或也代表着建造之人的理念: 神灵俯瞰着祂的羊群。 压迫感十足。 “我听说,它起码有两百英尺高。” “确切的说,是三百六十五英尺。”伊妮德回答。 行走于人流之中,她那身黑衣仿佛分水利剑,将周围人劈开了一条足以并肩通过的道路。 那是敬畏的眼神。 罗兰悄悄仰起头。 他看见圆顶了。 弧形向下的石顶仿佛巨鲸浮出水面,在最上方,圣十字的十字标几乎耸立入云。 它仿佛位于高天之上。 真壮观… “可惜你看不见,罗兰。” 发现罗兰慨叹,伊妮德以为他因盲目而失落,嘴上不由介绍起来。 关于这座几乎成为地标的建筑,可大有来头。 “…他用了四十年晋升,离开后,给我们留下了这座奇迹。” “他?”罗兰侧过脸,朝向伊妮德,“谁?” “这座教堂的建造者,已经不在醒时世界了。”伊妮德和擦肩而过的教士点头致意,领着罗兰拾阶而上,“漫长的四十年…” “这座大地上的奇迹,就是他用来晋升的仪式物。” “不朽的长阶。” 仪式… 罗兰暗暗咂舌。 建造一座如此壮丽的教堂,当自己脚下的阶梯。 难以想象的壮举。 穿过大门。 他们进来了。 罗兰眼中的‘景色’骤然变幻。 不像外面的沧桑,室内的装潢几乎不能再用简单的‘华丽’来形容: 人力难以企及的穹顶描绘着精美的壁画,独特设计了门廊与钟楼,那些在漫长时光内或磨或涂而成的艺术仿佛将过去的时光永远定格。 踏入这里,时时刻刻都有祷告声回荡在耳畔。 神圣而华贵的崇高圣所。 “那是伊甸圣歌。” 圣十字教义中所述的「伊甸」。 万物之父的长眠之地,是祂的神国,是一切的起源,离祂最近的地方。 恶者下地狱,良善之人升至天堂。 而唯有那些伟大的,最虔诚的,才有资格穿过小径,前往万物之父长眠的圣所。 起源之地:伊甸。 伊妮德并没有带罗兰走大门,走那些信徒祷告的地方。 反而登门后转了个弯,拐向一条小路。 她瞥见罗兰使劲侧着头,用耳朵听脚步的声音,不禁好笑: “你不必记路。不出意外,很长一段时间,你都不用再来这里。” 他们来到一个空旷的大厅,然后… 向下? 至少罗兰感觉他们在下行。 约莫绕了条环形的窄路,在建筑的西侧:一些白色的石柱群被眼中苍白的烈焰映出了起伏。 豁然开阔起来。 有修士缓步慢行,或捧着书、或手持圣十字,嘴中默念着什么。 一些更年长的,领着七八岁…或更小的幼童,边走边讲。 罗兰刚一踏入这里,就感觉有点不对劲。 ——好像有什么水分凭空产生,冲刷着自己的皮肤。 有点痒。 有点刺痛。 伊妮德径直穿行向内,很快,一位眉发皆灰的老人迎了上来。 他没有伊妮德高,很胖,短发,鼻头很圆很亮,像个烟斗屁股。 他穿着白襟衣披着深绿色长袍,一条银色的长链坠在胸口。 那枚圣十字比其他人都要大得多。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克拉托弗主教。”伊妮德手指点了点额头肩膀和心口,欠身行了圣教礼,一丝不苟:“我带这个孩子来登记。” “叫我叔叔,或者老加里,伊妮德。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别学审判庭的坏毛病。” 加里·克拉托弗的笑容一点距离感都没有,温和的就像一个毫无地位与力量的普通老人。 他细致打量了罗兰一番,又问伊妮德。 “预备执行官?” “是。” “跟我来吧,孩子。” 伊妮德轻轻推了下罗兰,在他耳畔低语:“结束了就快出来。” 没等罗兰反应过来,他就被老主教那双大手揽过去了。 “来吧,孩子。你一步登天了,知道吗?” 罗兰感到对方那双大手在自己的后背摩挲,炽热灼人。 他的臂弯很有力,罗兰几乎要‘依偎’他怀里。 加里·克拉托弗没把他带很远:就在这座‘白厅’里,某扇巨大木门后的小房间。 里面点了不少蜡烛,每一根都有他手腕粗。 所以,这里不会出现影子。 房间中心有一个巨大的红木祭台,上面摆着本翻开的,至少六七英尺长,同等英寸厚的金面经书。 它像个能翻页的金盒子。 老主教放开罗兰,上前后,从书旁拔出置入桌体的银色小刀,另一只手握起罗兰的胳膊。 “有些疼,但不会太疼。” 他说。 然后,轻轻用刀刃在罗兰指尖上压了一下,割开一个小口,又用类似墨水罐一样的玻璃瓶接他滴落的鲜血。 “你的皮肤真好,孩子…” 只有烛火噼啪的肃静气氛,主教突然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接着,那双变得滚烫的手,就抚上了罗兰的手腕。 手掌。 小臂。 像挑选布匹绸缎一样。 粗糙刺人。 他在… 抚摸他? “…大人?” 罗兰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是个漂亮的孩子…” 炽热的火烛中,年迈主教慈祥的笑容,在罗兰眼中变得阴森渗人。 他看着罗兰,眼神切切含情。 “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孩子了…”他呵出热气,嘴里有股酒臭味。 “女士教导过我,大人。我想我在很久以前就做好准备了。” 罗兰边说边把自己的胳膊强硬的从他手掌里扯出来——他不用看也知道,对方脸上的表情。 「他看起来很遗憾。」 老主教咂巴着嘴,眼珠子意犹未尽地在罗兰脸蛋和脖子上转了好多圈,直到罗兰又开始不停念‘伊妮德’,他才满脸失望地抄起笔,沾着血写下几行字。 “罗兰·柯林斯…第四十五期审判庭执行官备选…” “推荐人:伊妮德·茱提娅。” 血色的字体冒出了青烟,仿佛肉块掷于烈火中般,发出滋滋声。 罗兰感觉自己和那本经书有了连接。 ‘辉光流入大脑,颅骨难以承受。’ ‘丢弃怜悯恶念,得以奉行真理。’ 洪亮的声音在大脑里轰鸣作响—— 像是引导,也许引诱。 ‘治愈灾祸,唯有束缚。’ ‘褪去凡躯,真理无形。’ 它说。 直到罗兰眼中冬色的烈焰开始熊熊燃烧,如落于血肉之上的魔火蔓延,遍布视线。 直到声音被燃烧殆尽。 仅剩他身旁主教粗重地呼吸,和烛花噼啵。 仿佛一场幻觉,了无影踪。 Ch.30 审判庭 出来的时候,罗兰是沉默的。 手腕、手臂上的奇怪触感依然存在,让他浑身难受。 伊妮德仿佛猜到发生了什么,笑着告别后,领他径直离开了教堂。 “你大概很久都不会再来了。” 罗兰只是有点不自在。 他不愿带恶意去想一位年高德劭的老主教,也不敢相信自己猜测的某些事真的不仅被写在教义中的大罪里,同样它也被堂而皇之的无视着。 而伊妮德只是一再一再地说,他不会常来这里。 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刚才你应该突然回头舔他一口。」 「说不定能美死他。」 -我怕他和我想到一块去。 「…噫,你真恶心。」 罗兰勾了勾嘴角。 他能感觉到,伊妮德似乎对他所遭受的这些,怀揣歉意。 可见对于圣十字教会,她有很多事没来得及告诉自己。 也许她更希望自己亲眼去看? “我听见了一些声音,女士。” “每个被记录在「金册」上的人,都会听到。”罗兰所出现的情况,伊妮德并不意外。“那是对教徒的庇护,等你学到奇物那一课就明白了。” 奇物… 刚才,吞噬声音的火焰… -是你做了什么吗? 「只有我才能在罗兰·柯林斯的脑袋里说话。」 -真是个出人意料的理由,你和我叔叔越来越像了。 「你也是。」 -你也有叔叔? 「……」 离开教会,再次登上马车。 身后时时传出颂歌的圣所逐渐远去,让罗兰有些恍惚。 从前的他,都是用脚丈量距离。 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不论去哪都坐马车了呢? “也许有天没了这奢侈生活,我倒不适应了。” 伊妮德侧倚着,和罗兰坐在同一边。轻柔但已有冬意的风拂过脸颊,吹散紧凝的眉眼。 “人容易习惯好的,却很难适应坏的。” 罗兰承认她说的对。 谁不希望过上好日子。 “审判庭会让你一直‘奢侈’下去。”女人看着罗兰放在膝盖上的手。长时间按压碾搬动药箱,让手背上的筋骨有些突出,“更何况,这算什么?” “你会越来越优渥,罗兰。” 她的话比慢行时吹来的风要温柔得多。罗兰想要如往常一样公事性地道谢,却发现她早已将头扭开,盯着道旁向后掠去的行人。 「此时应该说:蝙蝠姐姐,我不想努力啦!」 -请用‘女士’来称呼伊妮德。 「蝙蝠女士,我不想努力啦!」 -闭嘴吧。 两个人停止交谈后,充斥耳际的唯有车轮和碎乱的马蹄声。 罗兰感觉,伊妮德的心情似乎变得有些差。 一路无言。 当他们驶入西区的时候,她才肯开口。 “你叔叔该雇个人帮忙了。”她忽然没头没尾地提到普休·柯林斯,低沉的嗓音沙哑,混在风里,仿佛冬日枯脆的树枝沙沙作响。 “他得了一百镑遗产,却每天让你干重活,是不是。” 罗兰听得出这句话里的不满。 说实在的,他认为普休·柯林斯对自己够好了。 即便是搬沉重的药箱,碾药,每天睡前还要学着,通过触摸和气味给草药分类——有些刺多的,一开始可没少给他手上留窟窿。 但这也够好了。 罗兰很满足。 可是,他又不能告诉伊妮德,‘叔叔对我够好了’。因为伊妮德对自己也很好,非常好。 他不清楚,为什么不能这样说。 只是隐隐约约有种感觉,不能当着伊妮德夸赞普休·柯林斯。 只是感觉。 「有些人心眼子多确实是天生的。」 “我正准备辞去这份工作,女士。”罗兰没搭理飘摇的文字,抿抿嘴:“他很高兴我能找到一份体面、酬劳丰厚的工作,还总是夸赞您,说您——” 伊妮德来了兴趣:“说我什么?” “说您是个善良人,善良、优雅、智慧,他说他从未见过如您这样优秀的女人。”罗兰竭尽全力为自己的叔叔说好话。 而实际上,普休·柯林斯最烦的就是伊妮德。 他总认为这个嫁不出去、不检点的女人对罗兰做了什么。 还声称假如再次见面,他定要质询她。 “叔叔说,让我以后报答您。” 伊妮德似笑非笑地看着罗兰:“等你成为仪式者,罗兰。希望你不要为今天的话尴尬。” “…女士?” 伊妮德不知是因罗兰的话,或者…别的什么,总之,心情明媚许多。 她指引车夫拐入另一条路,呼出白气的马儿甩了甩头,在车夫的呼喊声中加快了速度。 “我们快到了。” 罗兰清楚,耳畔越来越静,就说明他们越来越深入西区。 圣十字只有审判庭在西区,这很奇怪。 “…因为圣十字是一个统称。”伊妮德说,“虽然我们都围绕在万物之父和侍者的身边,但这其中有些分别。” 最上层的圣十字,是一个大的概念。 其下是遍布国土的、行慈悲之事的「教会」、与国家合作维持秩序的组织「监察局」,以及处理特殊重大事件的「审判庭」。 他们虽然信仰相同,但遵守的规则可大不一样。 也许,不是审判庭在西区,而是教会和监察局在东区。 “听起来有点复杂。”罗兰很明智的告诉自己最好别再往下问。 “并不复杂,”伊妮德揉了揉太阳穴,“审判庭负责的事很简单,我说过,我们都是一群纯粹的人。” 伊妮德是这样。 如果审判庭里的成员也都是这样。 「那罗兰·柯林斯就能收获一群邪念蝙蝠了。」 -说实话,相比蝙蝠,我更喜欢妮娜小姐曾说的鲸鱼。 -它们好像很可爱。 -如果我生活在大海里,就能常见这些大家伙了。 -不知道仪式者能不能在海里生活。 「鲸鱼?」 「能喷水的那种?」 -好像是可以的。 「陆地上不也有,稀奇什么劲。」 罗兰没听明白。 突然,他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脱口而出: “女士,我们好像忘了…?!” “嗯?” “净化。” 伊妮德露出笑容,满是宠溺地看着面色焦虑的少年,从袖口中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罗兰的眉心:“你没感觉到吗?” “在慈悲圣殿——哦,就是那个竖了很多根白象柱的大厅,我看你离开的时候还偷偷摸来着。不朽者布置的净化仪式,它运转了四十年了。” “当你进去的时候,那个仪式就已经完成了。” 罗兰惊讶:“就是您说的——” “没错,那座教堂的设计师、建造者,用了四十年打造了这座地上神迹,以它为仪式物推开不朽之门——” “克里斯托弗·瑞恩。” “那位大人布下的净化仪式永远不会停转,除非,整座教堂毁灭。” 提到这位不朽者,伊妮德倒是展开了两根细眉,话中也充满了敬畏。 “伟大之路由一环开始。” “而抵达十环的人,将被我们称为不朽者。” “他仅仅用了四十年,就推开了那扇门…” 不朽者。 字面意思的话,身体或灵魂不会腐朽的人? 罗兰想到自己第一次见伊妮德的时候。 那些如荆棘般锐利而澎湃的烈焰。 不朽者,会比伊妮德更厉害一些吗? “一些?”伊妮德失笑,“我们没有可比性,罗兰。不朽者几乎无法出现在醒时世界。他们要么陪伴在神和侍者之侧,要么遨游穿梭眠时世界…” “他们已经不能被称为‘人类’了,我是说,从各个角度来讲。” 罗兰沉默。 十环即不朽。 那么所谓的侍者… “侍者和不朽者又不同了。” 伊妮德似乎不太想让罗兰了解‘侍者’,敲打着大腿,含糊其辞:“…那是‘符合规则’,以及被‘规则认可’的、侍奉神灵之侧的‘东西’,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祂们已经和神灵没有多大差别了。” “如果你好奇,可以提申请,到藏书室查一个名字——” “「黄金修女」。” 说到这,她忽然向前探身,拉响铃铛。 审判庭要到了。 马车拐了个弯,一幢狰狞的建筑渐渐靠近。 是的,罗兰认为优雅、华美、壮观,都不足以形容眼前这栋建筑的外形。 狰狞,最合适。 建筑整体用了灰色与黑色,极致的哥特式尖角与石线花纹让它从远处看上去就像一座藏在黑夜中择人而噬的巨兽。 等马蹄稍稍落定,罗兰不等伊妮德,拎着手杖,抢先下了车。 「缺少礼节,不够绅士。」 -我不想再被抱下车,那太尴尬了。 「你可以用言语表达,而不是做出如此失礼的行为。」 -用言语? -那更没有礼貌。 「不会。」 -说说看。 「‘如果你再抱我,我就把脸伸到马屁股底下。’」 -我确实不该对你抱什么希望。 罗兰维持着笑容上前,伸出胳膊,让伊妮德一手扶着自己,另一手拎着裙子,迈下马车。 “你现在像模像样。”女人笑眯眯地把他的帽子扶正:“来吧,跟我来。” 审判庭。 这里冷清极了。 ‘唯有更冷酷的手段,才能对抗邪恶。’ 他看见门口的石板上刻着字。 建筑内很暖和。 照明充足。 墙体倒和之前那座伟岸的教堂一样,勾勒着各式繁复线纹,看起来,是一个个惩奸除恶的故事。 或真实历史。 一路上他们遇见的人很少,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相比之前教会里那些教士们来说,审判庭的执行官身上多少都带着肃杀。 伊妮德把罗兰带进自己的办公室: 在建筑最深的地方。 只有一条路,铺着紫色地毯的房间。 罗兰目测,大概有叔叔药铺的十个那么大? 或许十五个。 天花板和墙壁黑金相交,墙壁上挂着油画和一些看上去保养很好的刀剑。 壁炉的岩板上是一排不整齐的矮粗蜡烛。 桌上一摞摞书,还有… 两只手缝的白兔玩偶。 罗兰进来时,伊妮德也恰巧反应过来:她瞬间加快速度,一下子掠过罗兰,快到甚至掀起了一股风。 迈步到办工桌前,拉开抽屉,将那两只线缝玩偶一掌扫进抽屉里。 嘭。 关好。 罗兰:…… 「……」 她做完这一切,转过身,才恍然想起… 罗兰是个盲人。 「确实。」 罗兰:…确实。 伊妮德:“咳…我刚才看见两只飞蛾。” 「我就不同了,我看见了两只小白兔。」 罗兰不尴不尬地点了下头,拄着手杖踏进入室内。 “我会介绍同事给你认识,他将到监察局任职,你由他负责。在‘杂事’处理这方面,我们可远不及监察局。” 随口刺了一下对方,伊妮德捋了捋散落的发丝,将它们挽到耳后。 “从今天开始,我会给你一件拥有审判准则的物品,你要时刻贴身携带,特别是入眠时——这能使你更精准的定位坐标,进入到万物之父的国度…而不是其他神的。” “最后,我还得给你上一课,你少了最基本的知识。” 听起来事情不少。 “不少,因为你缺了一整个世界的知识。” Ch.31 「准则」 “首先,你要明白,不是所有东西都有「准则」。” 暖和的办公室里,两杯冒热气的咖啡摆在桌上。 一小碟坚果,几颗苹果。 一本书。 两个人。 这是伊妮德第二次比较正式的给罗兰上课了。 “准则…” “是的,准则。”伊妮德放下笔,顺手拿起苹果: “一颗苹果,没有准则。” 罗兰悄悄瞥了一眼。 白色火焰很给面子。 「苹果」 「准则:无」 就和叔叔药铺里那株草药一样。 “但假如你、或其他人对它造成了影响,那么,它就‘有可能’符合某位神灵的准则,从而产生一些奇妙的变化…” “影响?” “是的,比如…这个苹果是男人女人之间的定情信物。”伊妮德把苹果塞进罗兰手里,忽地顿了顿,“…我是说比如。” 罗兰两手托着苹果,一脸镇定:“我知道。” 「哈,哈,哈,哈。」 “…嗯。这枚定情信物见证了他们的爱情。” “但有一天。” “一个意外死去。” “另一个很悲伤。” “也跟着投河去了。” 伊妮德抬起胳膊,遍布伤痕的手掌压在苹果上:“那么,这颗苹果或许,或许就有了「准则」——当然这只是个例子。实际上,准则出现的条件可比我说的要苛刻得多。 是… 更大的影响? “确切的说,是对万物更大的影响。” 伊妮德满意罗兰的反应,把苹果从他手里拿走,放回托盘里,“比如那位不朽者:成就伟业,以完成升环仪式——这也算是一种「影响」,虽然很难。” “你的一举一动都会产生「影响」,都会在某些时刻符合某位神灵的准则。” “但若想要真的赋予物品准则或完成某个仪式,需要的影响可是难以想象的庞大。” 罗兰消化了一会,才慢慢点头。 “很好,”伊妮德继续往下讲:“拥有「准则」的物品,有两种用途。” “第一,作为完成仪式的仪式物。” “它在被使用后,多数情况,多数情况下不会消失——否则我们今天就没有教堂可去了。” “第二,就是「坐标」。” “越接近准则,越能让你入眠时,进入相应神灵的国度。” 而没有坐标的人… 就很难控制入睡后自己到底在哪儿了。 眠时世界混乱无序,撞运气很可能把自己撞死。 说到这里,基本介绍就结束了。 “附着准则的物品非常稀少,越是庞大、充满力量的,越难以被「影响」。” “那是每一位强大仪式者信念或精神的凝结。” “有时候,往往物品本身没什么价值,但其上的准则却贵如珍宝。” 罗兰见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支匕首,放在桌上。 火焰于眼中跳跃。 …… 「执行官的作战匕首」 「准则:审判」 「跟随邪念蝙蝠多年的毒牙,它染过不少异种和邪教徒的血。」 …… 伊妮德握着罗兰的手,让他握住匕首的柄部。 “小心点,别弄伤了自己,我会让人给你做个鞘。”伊妮德看他拿匕首的姿势就觉得危险,“带着它入睡,直到你进入眠时世界——两天,或者两年。” “那个时候,你才算真正入门。” 伊妮德嘱咐罗兰:“但你要小心,再小心。一旦你发现自己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我是说,除万物之父那充满辉光的伊甸之外…” “你必须通过心锚,及时发现并‘告诉’自己在做梦。” “然后留在原地,直到醒来。” “你连学徒都不是,一旦迷失在眠时世界,极有可能无法苏醒,或身体产生不可逆转的畸变。” 伊妮德的描述让罗兰手心微微冒汗。 眠时世界,这么危险? “非常,非常,非常的危险。” 伊妮德反问:“那是什么地方,还记得吗?” 眠时… ‘集合了一切人类的潜意识与幻想,是神灵长眠之所,异种的诞生之地,混乱无序的风暴中心,宝藏山,以及…伟大之路的起点。’ 这是伊妮德说过的。 “没错。所以,许多仪式者会通过眠时世界获取知识,甚至能从其中得到力量强大的物品。” “但前提是,他们能活着脱离梦境。” “从今天开始,你必须每晚带着这支匕首入睡。准则会指引你前往你该去的地方,同时,它也将保护你,尽量不让你偏离轨迹。” 伊妮德见罗兰沉思不语,挑了下眉:“这就是仪式者的世界,罗兰。” “危险不仅来自彼此,更来自每一次入梦。” “每个仪式者在成为学徒时,都要经受这样的考验…甚至某些教派都不会为教徒提供准则物品——那些可怜人就只好撞运气。” “你难以想象有多残酷。” “罗兰。” “如果你要退缩,这是最后的机会。” 她说完后,慢悠悠地倒上两杯茶,等待少年的回答。 当然。 罗兰是绝不打算拒绝的。 他不仅需要执行官的身份,伊妮德为他展现的绮丽梦境,也时刻吸引着他,让他产生无数种奇妙的幻想——就像妮娜小姐给他讲过的,那些妙丽梦幻的故事一样。 那是充满色彩的另一重画片。 比他短暂而无聊的灰色生活要有趣的多。 他向往骑着扫帚的女巫,或漂浮于蔚蓝之上的古代城堡。 所以,他要握住匕首。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伊妮德说了声‘请进’。 循声望去。 来人有张罗兰熟悉的脸:费南德斯。 那个挨了两次骂的方脸教士。 伊妮德起身,指了指罗兰:“以后,你在监察局,就和罗兰·柯林斯一组,由他作为你的副手。” “是,审判长。” …审判长? 男教士咚咚咚地径直走过来,抬起胳膊,握住罗兰的手,一脸严肃。 “我是费南德斯,费南德斯·德温森。” “罗兰·柯林斯。” “欢迎你加入审判庭!从今天开始,你有新的兄弟姐妹了。” 罗兰手掌被他捏的生疼,手臂被晃得上下翻飞,带着他的身体打起摆子来。 像一条迎风招展的破布。 “德德德德德温森先生…” “不必加先生,从今天起,你有新的兄弟姐——” 又来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攥的罗兰手掌一阵生疼。 面无表情的热情,让人浑身发毛。 兄弟姐妹,姐妹兄弟… “好吧,德温森先生。您在监察局工作?” “是协助。”德温森看了眼伊妮德,补充道,“从今天开始。你可以叫我费南德斯了。” 罗兰当然不认为,德温森先生是‘凑巧’和他在同一个日子进入监察局。 审判庭和监察局可不怎么对付。 那么,这很可能是伊妮德为了让自己适应,派遣了一位执行官,暂时带着他,领取监察局的一些简单、且不怎么要命的任务… 都是为他准备的。 奇怪。 “之前的新人也是…” “当然不。” 伊妮德在一旁开口:“你没有入环,也并非学徒,罗兰。审判庭的任务没有简单的。你得先熟悉一下,然后,让费南德斯教教你拳脚和枪械。” “放心,工资会按时,我们没有拖欠的习惯。” 她让罗兰把匕首交给费南德斯。 “做个结实点的鞘。”她吩咐。 接着,又从兜里掏出钱,塞给罗兰。 “你这周的工资,以及补贴——预备执行官比正式执行官要少,如果钱不够花,告诉我。” “具体工作时间,费南德斯会和监察局那边沟通。” “还有。” “费南德斯,带他领一套教服。” 费南德斯反握匕首,微微欠身:“我会处理好的,审判长。”又看向罗兰,用另一只手攥着他的胳膊,“跟我来吧,罗兰。” ………… …… 负责教服的女士年纪很大。 一张遍布皱纹的脸,以及,像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 她有些矮,胳膊和脖子很细。虽然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可声音却异常尖锐,语气也透着严厉。 当费南德斯·德温森带罗兰进来后,这位女士可背着手打量了他不短时间。 罗兰感觉自己像被一把尖刀指着眼球。 “伊妮德那个小家伙,找了个比她更脆弱的。” 很玩味的口吻。 “希望你能遵守审判庭的规矩,你,你叫什么来着?” “柯林斯。罗兰·柯林斯,女士。” “哦,还挺有教养。” 她伸出手,捏了捏罗兰的四肢:胳膊,腿,然后是肩膀,脖子。 像铁钳一样的手。 “身体比一般男性要弱不少,唉。”她说着说着,好似想到什么,忽地抬头望向寡言的费南德斯,眯起眼:“…伊妮德也该找个男人了。” 费南德斯:…… 罗兰:…… 「我喜欢这个老太太。」 “女士。”费南德斯闷声闷气。 “我知道,我知道。”老人不耐烦地挥挥手,像扇苍蝇一样让男人躲远点,“如果不够聪明,不够有天赋,不够…”看了眼罗兰。“不够漂亮…又怎么能做伊妮德的男人。” 「我真喜欢这个老太太。」 -把字挪开,挡着脸了。 老人上前两步,细细端详罗兰的脸,表情变得十分古怪。 “啧啧,你这张脸也确实,我年轻的时候怎么没…” 「拥抱并亲吻她的额头,告诉她。」 「你依然年轻,亲爱的。」 -等我哪天想跟你同归于尽的时候会这么干的。 Ch.32 仪式者不用眼睛看世界 领了教服,费南德斯把罗兰送回药店。 他说需要一点时间和监察局沟通,会在谈好后,上门通知。 另外,他还着重强调,让罗兰随身携带那把匕首,特别是入睡时。 包括伊甸的大致形态,以及遭遇危险后如何通过心锚折返现实——就和伊妮德说的一样,只不过他教的更细致。 “费南德斯,你在审判庭工作几年了?” “我八年前被伊妮德大人选中,进入了审判庭。” “未来,我会像你一样吗?” “比我更好。”马车上,费南德斯是这么说的:“毕竟我们不同。” “不同?” 壮汉扭过脸,棱角分明的脸上闪过难以察觉的羡慕。 “你是具有天赋的人。” “能被大人如此重视,我可不会认为单单是靠脸——伊妮德大人没有那么肤浅无聊。” 「但她‘养’了两只小白兔。」 “你说的对。”罗兰刻意忽略壮汉脸侧那些喋喋不休的字,跟着点头,“女士救了我的命,杀死了邪教徒;她关怀我,又带领我走上这一条通往神秘的路…但我一直有个疑问。” “这困扰了我很久。” “即便我成了…仪式者?我是说,我和你们一样了,但我仍然是个瞎子,我的眼睛看不见,又要怎么胜任执行官…我的世界一片漆黑…” “我连路都走不好。” 费南德斯注视着罗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从清澈倒影里看到了自己。 “…当你进入过眠时世界,真正找到道路,就会明白了。” “仪式者不用眼睛看世界。” 他说。 “只要你有天赋。” 从刚刚开始,费南德斯就一直在强调‘天赋’。 “这很重要?” “是啊,相当重要。” 壮汉屈起食指,扣了扣鬓角,“你知道我用了多久才通过考验吗?” 罗兰好奇:“那个梦境…我是说,心锚和「场」?” 德温森不知怀着什么心情,也没多隐瞒,点了下头,“我用了两个月,四次,才在最后一次,藉由心锚提示,察觉到自己身处梦境。” “而你,罗兰。我听说,在大人的马车上…” “你第一次就察觉到不对劲了。” “我和你比,就像不会发亮的星星之于太阳。” 他有些惆怅,巨大的身体靠着座位,显得一旁的罗兰十分‘娇小’。 “我记着,我乘坐木筏,漂浮在海浪翻滚的云层上——我竟然认为这是合理的。现在想,我这样的蠢人能被伊妮德大人看中,真是我的幸运。” 「场」会将许多事情合理化,罗兰体会过。 但… 四次? 罗兰想了想,开口说道:“如果不是女士在梦中给我提示,我大概也要用个七八次才行。我还摸着鹿角,想跟它们一起跳舞呢。” 这话给教士逗乐了。 他有些亲切的竖起粗硬的食指,点了下罗兰的额头,声音也不自觉的放大了些。 “大人说你是个‘适应性’非常好,有智慧,却并不古板的人,我现在才明白。” 他笑的很开心,不再板着脸:“别安慰我,罗兰,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就这样,我敢说,我也不算是教会里愚笨的。倒是你,如果真这么觉得,那就瞧瞧看。” 他说:“我接触准则,前前后后花了四个月才找到道路。” 再算上之前两个月的考验,就是半年了。 “四个月,一百多个日夜…”他叹气:“罗兰,也许你用不了两个月,就能在眠时世界找到自己的道路。” “这很难吗?” 听了这么多,罗兰不免有些担心。 “难?” 费南德斯露出一口白牙,笑道:“你知道我前三个月的感觉是什么?” “就是睡觉。”他说。 “甚至,连梦都没做过一个。倒是和我住在一块的奶奶也许找到了「道路」——绝对不和打呼噜的人住同一间房。” 罗兰小声笑起来。 费南德斯耸耸肩:“教会里我记着,最快的是「智慧」,那家伙只用了一周。” “真是令人羡慕的天赋。” “他们看到的世界,到底有多精彩?” 罗兰摸了摸挂在自己腰带上的匕首,它插在一个鹿皮缝制的鞘里,是费南德斯给他的。 “我为什么不住到教会。” “如果要近距离接触「准则」,我想,圣十字教会和审判庭才是最合适的地方?” 费南德斯没看他,随口把问题抛了回去:“你可以想想这是为什么。” ‘附着准则的物品非常稀少,越是庞大、充满力量的,越难以被「影响」…’ 这是伊妮德女士刚刚说过的话。 而教会和审判庭,显然同时拥有‘庞大’和‘充满力量’这两种属性。 这就让罗兰有些讶异了。 那幢属于审判庭的黑色教堂,竟然没有「审判」准则? “所以,你现在明白,伊妮德大人交给你的这把匕首有多珍贵了。” 马车哒哒哒穿过大路,驶向东区。 ………… …… 普休·柯林斯今天很高兴。 他做了一桌好菜,等罗兰回来,又殷勤的给他递上擦手巾,帮他掸袖口和肩膀上的灰尘。 反正样子做的十足。 “我给你弄了炖鱼,新鲜的菠菜和玉米,还有腌肉排我的圣父我今天可花了不少钱!” 就连餐具都用上了那套他一直不舍得用的金属刀叉。 看出来了。 不光是肉和菜,单单闻上去,就知道自己这位叔叔没少花钱。 罗兰把装着教服的包放好。 “您有什么事吗?” 罗兰当然知道殷勤不是免费的。 老柯林斯弓着腰,不停搓手:“咳,这个嘛…” “叔叔?” 罗兰睁大眼睛,歪了下头。 “**(极下流的粗口)…别这么看我。每次你这么看我,我都认为我自己做了多对不起你、多可恶的事…” 他喷着酒气,骂骂咧咧拉了条椅子坐到罗兰跟前。 盯着他。 “…啧,这个嘛,我就是好奇。” 满身酒气的老家伙瞥了眼那个装教服的口袋:“你是不是,是不是成了那个…?” “执行官?我还不是正式——” “对,快跟我说说,那些黑乌鸦都是什么德行,是不是会些…” 法术? 罗兰没懂他的意思。 “不不不,我就是想让你帮我托人问问…” 他眼中含着期望:“人死后,会到哪儿去。” 会到哪儿去… “您是在说‘幽魂’?” “对!你看你真是聪明,一天就都弄清楚了。我是说,人死后会变成鬼魂或幽灵什么的…这有什么条件?罗兰,亲爱的,请你帮我打听打听,详细一点,清楚一点,行吗?” 没什么问题,这本来也是罗兰之后要学习的。 但当他问起叔叔为什么要打听这些事儿时… 对方变得支支吾吾起来。 最后,吐出一个名字。 “那是您的——” “我的儿子。” 老柯林斯使劲搓了搓脸,眉毛、鼻子和嘴唇不着调地扭动几下。他半趴在桌子上,另一只手握住只剩了瓶子底儿的酒:“…我想,他一生没干什么坏事儿,死后总该…” “我老觉得还有机会,没准能见见…” “总有办法的,对吧?” “罗兰?” 罗兰想起第一晚在二层见到的那些奇怪的物品和纸上图样。 “我会帮您问的,叔叔。” Ch.33 入眠时 密林一如既往的潮湿。 罗兰光着脚,从床上下来。 奶油色的雾气氤氲进室内,潮的让人睡不好觉。 屋外不是一座寂静无声的死林,里面时常爆发出一些动物的吼声或飞奔的蹄声。鸟儿常来捣蛋,衔着多脚的虫子扔在他枕头上—— 我… 有多久没去林子里看看了? 罗兰脚趾抓了抓地板,按着窗沿,跃跃欲试。 他偷偷从屋里翻了出去。 落在外面。 嫩草们挠着他的脚心。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糖混合巧克力的味道,这诱着他不断前进。 眼前是蒙蒙迷雾,隐约有涂了银霜的白树。 头顶没有月亮或太阳,四周翻滚的软雾挡住了光线的入侵:这里除了光线,一切都在发亮。 树,树枝,草和叶子。 他仿佛站在一个融化白银的模具里,蜿蜒闪亮的草路像一条流淌中的白川,搡着他向前。 树说: ‘向前走,罗兰。’ 草说: ‘像我们一样摇晃,罗兰。’ 那些雾通过风来移动,呼啸声是它们热烈奔放的吻。 ‘来我怀里,罗兰。’ 密林里种着群星,在脚下闪闪发亮。 慢吞吞的光时明时暗,将罗兰的脚掌打透,打成了水晶的模样,能看见血管和迈步间牵扯的筋。 窸窸窣窣的声音,是鹿在跳舞。 ‘你要去哪,罗兰。’ ‘你像火炬一样燃烧呢!’ 琥珀色的眼睛成了这片白茫茫之所中唯一不同的颜色。 “唔——哈——!” “看我!我找到火炬了!” 确实有谁在他身边说话。 在他侧面,在头顶上,那根镀了银霜的树枝上荡秋千。 小个子,小脸蛋,小手小脚。 ‘她’浑身上下无一不小,可身段儿却匀称有致,搭配上用蛛丝缝穿好的树衣叶袍,颇像一颗被遗落在密林中的小珍珠。 她留着一头长长的绿发,蓬松柔软,在腰际用某种植物根打了个潦草的小结。 眼睛滴溜溜转,身体扭来扭去,后背生着四片薄薄的、透明的翅膀。 “我发现火炬啦!” 她巡视周围,把一只手卷成桶子,顶在嘴上大喊。 罗兰有些恍然,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尖刺抵着大脑警告。 他下意识捏住尾指上的银戒转了一下—— 不对。 不对劲… 我… 我在梦里。 他摸向腰间,那柄伊妮德给他的匕首不翼而飞。 再低头: 自己穿着白色的丝质睡袍,光着脚。 “你在熊熊燃烧!罗兰罗!” 头顶的小生物从树枝垂到叶子,晃晃悠悠,突地松开手,借着翅膀拍打,滑到他的头顶。 趴在他的黑发里。 “我叫罗兰,小小姐。” “是嘛,罗兰兰。” 她的声音和身体一样,像孩子,稚嫩清脆。“我等你好久了都快睡——我数数…” 她在罗兰头顶盘膝坐下,用上手指和脚趾数数。 “睡了…睡了七八九十觉了。” “你可以到我手上来吗?这样很不方便。”罗兰索性找棵树坐下,伸出手。 很快,小小人就从他脑袋上跳下来了。 是个女孩。 新奇美妙的梦境,奇怪的小家伙。 一切都透着有趣。 “兰罗罗!你像火炬一样燃烧!” 白色的声浪在罗兰脑海中勾勒出她的形状,以及,最为突出的那双大眼睛。 “我该怎么称呼你…伊甸的使者?” “伊甸?” “使者?” 小东西歪了歪头,莫名其妙的,罗兰仿佛在她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或者,天使?”罗兰把手伸远些,以方便自己欠身行礼: “我是罗兰·柯林斯,阁下。这是我第一次进入眠时世界。能来到万物之父的伊甸,是我的荣幸…” 拖着绿蓝雀尾的鸟儿停留在他头顶的枝丫上,口中衔来一枚石子,直直砸在罗兰脚边。 待男孩抬头望去时,对方早早扇着翅膀飞没影了。 掌中的女孩捧着肚子,笑倒在罗兰的手心里。 “哈哈哈哈…兰罗兰也太奇怪了!是个笨蛋火炬!火炬笨蛋!”她一甩一甩的滚来滚去,头发也披散开,如同一株嫩绿色的植物在罗兰手中生长、盛开。 “罗罗笨,兰兰蛋?” 也就比拇指粗一些的姑娘踢了踢腿,撑着双臂,笑吟吟看着罗兰。 这不是… 万物之父的伊甸。 罗兰要再听不出来就真是笨蛋了。 他迅速回想马车上费南德斯说过的话——有关伊甸的描述。 可令他惊恐的是,他一个字儿都记不起来。 糟了… 他好像来错地方了。 ‘原地不动,催促自己尽快苏醒。’ 罗兰默念伊妮德的告诫。 醒过来…醒过来… 快点醒过来。 然而掌心里的小东西可并不愿让他就这样离去。 “万物之父,万物之父,哇呀,你认为祂是你的父亲吗?” 掌中女孩翻来覆去打量他,一语点破:“到了这里,就是你自己选择的!不要推卸责任!推卸责任的鹿长不出角!推卸责任的熊生不出牙齿!” “奥萝拉等了好——好久,有一根白树那么久!” 她夸张地分开两只短短的小胳膊,表情也夸张的像吞了个糖球一样。 “可是,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呢?” 她左看右看,手在额前搭了个小凉棚,到处巡视:“还有一根火炬,好像熄灭了…” “奥萝拉太悲伤了!” 她作势被击中似的倒在罗兰手里,可没过几秒,又精神百倍地翻身跳起来:“嘻…没关系!还有一根烧的旺!” 火炬… 熄灭了一根? 这句话让罗兰停止了默念。他皱起眉:“我不明白,奥萝拉。火炬,你是指我?” 眼中的焰浪格外沉默。 那个鬼东西… 也就平时说闲话的时候管用。 有点泄气。 “当然啦!” “来吧来吧!” “让我告诉你雾的秘密…” 罗兰咳了一声,打断道:“奥萝拉小姐,我想,我要来的并不是这儿。” 他还记着伊妮德给他的嘱咐,所以… 只要我不乱走,是不是就不会有危险了? 有点冒险。 罗兰开始兴奋了。 “哦?” 奥萝拉咧开嘴,露出满口尖牙,“我知道你要去哪,伊甸?罗兰兰是不行的!” “燃料不够哇!”她掰着手指:“慈悲?你心里的黑暗太少;智慧?罗兰罗那么可爱,疯了太可惜,不行不行;审判嘛…” 她盯了罗兰一会,忽然安静下来,问出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你真的会选择审判吗?” 她说着古怪的话,声调起伏像歌唱: “你要怎么消灭你记忆里的故事,你要怎么杀死故事里的梦幻,你要怎么将美轮美奂的奇妙泼上污水,要让漂亮的变丑陋,让善良优雅的变面目可憎——” “兰罗罗,你能…” “吃掉我吗?” “把我放进嘴里,嚼碎就行!” 她站起来,在罗兰掌心转了个圈,笑得天真。 “杀死一只妖精吧。” “你能做到吗?” Ch.34 奥萝萝萝萝萝! 妖精… 罗兰打了个激灵。 那些被禁止讲述的,故事里的。 和精灵、龙、独角兽一样的,传说中的… 危险怪物。 现在,在罗兰的手上跳踢踏舞呢。 “杀死…你?” 罗兰眯眼:“你是妖精。” 喝人脑浆,吞人血肉的怪物。 “你要学会分辨书里的真假,罗罗罗。” 她有些生气,叉着腰,脸蛋鼓成球:“树果汁比脑浆要好喝,刚出生的小熊脸也比人肉要嫩…” 抢在罗兰发问前,她便露出狡黠的笑容: “当然啦,不要问奥萝拉为什么知道!” 她很危险。 比起伊妮德,奥萝拉给罗兰的感觉不同。 伊妮德就像锻炉,像烈焰,像一把开了锋的剑。 而目前掌心儿里这个… 仿佛一阵捉摸不定,时而轻柔时而剧烈的风。 “你和所有人都不同。” 奥萝拉抱着胳膊,小脚丫一下一下踩着罗兰的指腹:“最开始有两个的,可现在就剩你一个啦。你真要往那审判的路上走?太可惜,太可惜!奥萝拉要哭了!” 说完,她捂起脸。 真的哭了。 罗兰:…… 此时此刻,他有点想念视线里时不时蹦出来的字。 “奥萝拉小姐。” “叫我奥萝拉,或者奥萝萝萝拉。” 这只小妖精分开手指,大眼睛偷偷瞧了罗兰一下,接着,赶紧又遮住,呜呜呜地‘哭’起来。 罗兰:…… “好吧,奥萝拉。”罗兰妥协。 “我改主意了!叫我奥萝萝萝萝!”得寸进尺。 罗兰有点想翻白眼,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说真的,我对神秘可以说一无所知——我没有关于伟大之路的知识。我得小心点,对吧?那颗往灵魂上打的钉子,我该付出的代价…” “哦?” 奥萝拉放下一只手,露出半张脸:“我说啦,你积攒的那些黑暗小须须,根本不够走到高环哦。” 她捧着下巴,左瞧右瞧。 “万物之父…你没有那条道路的资质。” 资质? 这就是伊妮德说的:‘不是你选择道路,而是道路选择你’…吗? “没错!你现在不是笨笨罗,是聪聪罗了。” “谢谢。” “真是太懂礼节了!聪聪兰!来吧!”她突然趴下,抱着罗兰的拇指,用脸蛋蹭来蹭去:“来吧,这里才适合你!我等了很久,如果你这根火把再熄灭了,就完蛋啦!” 刚才还是火炬呢。 “所以,那是什么意思?”罗兰问。 奥罗兰舔了舔嘴唇,鼻子耸着,似乎在收集罗兰的气味。 “因为你很奇妙,罗兰兰,奥萝拉们很喜欢。大家都很喜欢!” “你看到了更有趣的世界,现在,你要怎么思考?用谁的脑子?用谁的记忆?谁的方式?” “执行官和异种是对头哦。” “你做得到吗?” “你喜欢我吗?” 罗兰看着奥萝拉,看她脚尖陷在自己手掌里,口中嘟囔着,爬起来,蹦擦擦地跳起舞。 疯疯癫癫的小家伙。 这无疑让她与罗兰记忆中的某些故事重叠合拢… 一些感情,一些回忆。 说实话,伊妮德还没给他讲到这一课。 大概幽魂和异种的课程,都被伊妮德留给德温森先生了。 他还没来及告诉自己。 但的确,就像奥萝拉说的,他对这只…这位异种小姐,有着一定程度的好感。 她很有趣。 她不像违禁书里描述的妖精,行状反而——与妮娜小姐故事中的相符。 所以格外亲切。 “奥萝拉,我们‘应该’对异种是什么态度?” 小妖精扇扇翅膀,笑容诡异。 “那个呀,就要兰罗兰用你这双眼睛,亲眼去‘听’啦…” 罗兰沉默。 “怎么样?来雾里,来雾里,很适合你哦!”她喋喋不休的蛊惑着罗兰,一会站起来跳舞,一会又趴在掌心爬来爬去… 或者不甘心的打滚。 非常闹。 “那么,先告诉我这条路…我至少要知道,尽头是哪一位神。” 然后回去打听打听。 “尽头?” 奥萝拉趴在罗兰手上,托着下巴,两只脚像擂鼓一样打着屁股: “雾的尽头,没有神哦。” …没有神? “你可以去问嘛,萝萝萝奥从不骗人!” 小妖精扇了扇翅膀:“雾的代价很简单,对聪聪罗很简单!我猜是吧?你猜是吗?” “试试就知道了!” “保准你能接受!” 罗兰皱眉。 从始至终这只自称奥萝拉的妖精对他的态度… “对呀对呀!所以才没有火炬!太让奥奥萝伤心了!!” 她又抽泣起来,“不过…哈!” 小妖精从他掌心里飞起来了,晃晃悠悠地飘在罗兰眼前,坏笑着,伸出指甲点着他的眉心:“你这里很奇妙,你太适合我们了!我们爱你,你也爱我们!” “罗兰罗有好多东西都不知道呢!聪明的脑瓜却不用来学习,可惜,太可惜了!” 她忽地越飞越近,几乎能站在罗兰的鼻尖儿上。 “我有一个问题,奥萝拉。” 罗兰往后缩了缩脸,“既然你说有两根火把,在此之前,你没有到梦里,去见另一根吗?” 妖精摇头:“被污染啦,被污染啦…被污染的火把,奥萝拉靠近不了喏…” 污染… 罗兰不敢确定自己的猜测。 “来吧。” “迷雾之子。” 她欢快地叫着,翅膀震动声也越来越大。 她很兴奋。 “来吧!” “我告诉你迷雾的秘密!” “风的低语!” “白树们的聚会!” “奇妙的我们…即将奇妙的你!” 她指甲忽然变得又长又尖,像两把刺剑:“奥萝萝要给兰罗罗一份礼物,要回来,快点回来!我在这条路上等你!” 没等罗兰开口,她就猛地翻转手腕—— 两把剑似的刺入了自己的眼球! 墨绿色的液体顺着指甲流淌,如同一团逐渐凝固的粘稠液体,附着在尖锐的指甲上。 接着… 那可怖骇人的黑洞,就这样看向罗兰。 她咧开嘴,露出满口尖牙。 “礼物就在这里。” “罗罗兰,你怕疼吗?” 她闪电一般撞在罗兰的鼻尖上,将附着着液体的指甲,狠狠扎进罗兰的眼球里! 仿佛凛冬山顶的冰针钻进大脑! 罗兰感觉思维都被冻住了。 痛苦… 无比灼烧的疼痛感惊醒了睡梦中的少年。 他‘腾’的从床上坐了起来。 万籁俱寂的夜晚,药铺里漆黑一片。 Ch.35 白纱…万物璀璨! 「你醒了。」 罗兰大口喘着气,来不及理会视线中飘荡的文字。 他浑身冰凉,睡衣被冷汗浸透,冻得他直哆嗦。 用被子将自己裹紧,只露个脑袋在外面,看着落皮泛黄的天花板发了会愣。 万籁俱寂的夜。 妖精。 雾… 迷雾。 密林。 他好像一次性知道了太多东西,思维昏昏沉沉的,难以再次入睡。 圣十字… 欠缺的资质,不足以走远的道路。 -妖精说的是真的吗? 「妖精?」 文字变换。 -你不知道? 罗兰琢磨了会,头一次下定决心,对大脑里的东西发问。 有件事,他不能再拖了。 -告诉我。 -请告诉我。 -妮娜小姐的灵魂碎片,在我的脑袋里吗? 「正确。」 -包括一些零散的记忆。 「正确。」 -我有没有可能,藉由这些碎片,复活妮娜小姐。 「你可以用路边捡到的手臂复活手臂主人吗?」 罗兰想了想,绷着脸,言不由衷: -我可以的。 「你吹什么**」 好吧… -但说不定有什么办法… 「答案是否定。」 「苏月(妮娜·柯林斯)的灵魂已破碎。」 「确认消失。」 接连不断的文字出现在罗兰的视线中。 苏… 苏月。 -这就是妮娜小姐的另一个名字? -她在自己家乡用的名字? -也就是说,这些妮娜小姐的灵魂碎片与记忆混合,才造就了… 「才造就了威风凛凛,能言善辩的我。」 -我不是夸你。 -那你本身是什么? -有思想的幽魂? 「我还以为你得再拖几个月才敢问。」 -抱歉,我之前不是在逃命就是在见识新世界。 -况且我担心一旦问出这个问题——有一种民间说法是,当你看到鬼魂的时候… -鬼魂也会发现你。 文字沉默了一阵,再次浮现后,瘦长的火苗左摇右摆,怎么看都有点阴阳怪气: 「这么说瞎子就无敌了,罗兰。」 「你干嘛不一辈子都当做不知道?」 「然后等你快死的时候再问?」 罗兰悄悄把被子拉过下巴,侧着蜷起来,为自己幼稚的愚蠢,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白色的烈焰凝聚出一行长长的字: 「我是苏月举行凝聚仪式后的产物,由苏月的器官、未命名能量、灵魂碎片、生前幻想与记忆混合而成——她将我送给了你,但‘我’并不清楚‘我’是谁,罗兰·柯林斯。」 「或许…」 「你可以给我起个名字?」 -唔。 -扳手,怎么样。 「或许你不用给我起名。」 罗兰:…… -好吧,看来你不会吃了我——我们会合作的很愉快,对吗? -至少在我死前? -你应该没有其他要求吧? -比如占领我的身体? -举行什么邪恶的仪式? 「你这具身体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不停吸引那些花枝招展的雌性。」 「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比邪教仪式还要可怕。」 -真不友善。 -还有,你无法在眠时世界跟我交流? -你不知道我刚才经历了什么? 「大概…有些可以,有些不行。至少你刚才去的地方,以及,大蝙蝠制造的场,不行。」 「但我也不是一无所知。」 罗兰动了动脚趾,把自己蜷的更紧。 药铺的窗户有点漏风。 -我记忆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是刚刚那位妖精小姐给我的。 -你发现了吗? 「当然。」 白焰洋洋洒洒,是刚刚奥萝拉‘送’给他的——虽然他不大喜欢这种赠送方式。 非常疼。 …… 「我踏入了迷雾。」 「我追寻它的踪迹。」 「偏见是暴风中飘摇的烛火,利刃是糕点上缀饰的奶油。」 「我找到了它。」 「‘等待又等待,徘徊再徘徊’——当我念出这些字句,我的眼如夜中的群星闪耀。」 …… 「仪式:白纱(一环)」 「从未诞生过的故事(准则)/奇物/秘术器官/一人的双人舞」 「仪轨:饮下痛苦。」 「于是,故事与奇物开始燃烧。」 「‘等待又等待,徘徊再徘徊’。」 「迷雾将指引我步入梦中的世界。」 「我们在密林中放纵,」 「跳舞,歌唱。」 「我们是朋友,」 「是无头的火柴和蜘蛛的第九条腿。是母羊的犄角,群蜂中的第二只皇后。」 「终于…」 「我们找到了彼此!」 …… 视线中浮动的白色火焰渐渐淡去。 -这是升环仪式? 「显而易见。」 -我弄不懂,扳手。 奇物? 他还没学到这一课。 然后… 一人的双人舞? 从未诞生过的故事——还必须要拥有「准则」? 我记得拥有准则的前提是: 它要造成足够庞大的‘影响’。 可还没有诞生的故事,怎么可能造成庞大的影响…? 换句话说,一旦它拥有足够的影响,也就不会‘从未诞生’了。 这实在矛盾。 最后,象征这条伟大之路的准则,到底是什么… 罗兰开始头疼。 在他视线右侧,另一段火焰组成的文字悄然浮现: …… 「秘术器官:万物璀璨(眼球)」 「回声:自此,我将‘看见’声音。」 「灵体视觉:注视到灵体,以及表皮世界的梦境(场)。」 「放大镜:可以辨识、阅读那些被划去、扭曲、以及隐藏的文字。」 「被迷雾笼罩的心灵常常能使你窥探到那些生物试图隐瞒的东西——你甚至有概率以肉眼目视那些无形的仪式和神秘。」 「通晓语言:你认识那些活着或死去的语言,你是聆听万物之声的博学者。」 「琥珀:对人类与异种的吸引力上升。」 「传闻,凝视异种(妖精)眼睛的人,会被它们所惑,从而随其踏入幽暗深邃的密林…那些人再也没出现过。」 「书页秘响:你的双眼将不自觉地扭曲着每一次仪式,使它们偶尔产生更加强大的效果。」 「怀旧:你将有概率亲眼见证具有高神秘物品的过去。」 …… 器官。 秘术器官。 -妖精奥萝拉,她给了我她的眼球? -和妮娜小姐的礼物一样? 「确切的说,是她‘解放’并‘增强’了苏月给你的礼物。」 「虽然我认为‘琥珀’这一条,对你完全多余。」 罗兰突然把被子掀开。 除了两只手,两条腿。 他感觉,自己还有一条柔软的、浅灰色的触须,从心脏位置伸了出来。 是的。 新生长出来的。 非常有趣。 仿佛突然多了一条手臂。 或者…触须。 他甚至可以操纵着这条纤细的无形触须,慢吞吞抚摸药架上的瓶瓶罐罐——而反馈回来的感触,一如亲手抚摸冰冷的玻璃一样真实。 潮湿的。 干涩的。 冰冷的。 他能通过触摸,‘看到’躺在床上的自己。 在他驱使着‘触须’到处摸到处转的时候,一些如水的东西从他体内流失——所以,愉快的触须探险并没能维持太久。 大概一分钟? 或者两分钟。 当罗兰尝试操纵触须打个蝴蝶结的时候,那些‘水’就干涸了。 触须也随着干涸的水而一同淡去。 此时此刻,罗兰才明白。 他明白当自己问出:‘瞎子该如何胜任执行官’时,费南德斯话中的意思了。 ‘当你进入过眠时世界,真正找到道路,就会明白。’ ‘仪式者不用眼睛。’ 的确… 即使他不用眼睛,拥有了‘触须’的他,依然能够有限度的观察这个世界了。 -扳手,这感觉真奇妙。 -我多了一条手臂。 「我没同意这个名字…吧?」 -妮娜小姐说它是一种非常棒的工具,能掰弯和拧动许多东西。 「你现在应该好好想想怎么隐瞒这件事,预备执行官阁下。而不是跟我讨论掰弯谁。」 -隐瞒? -我不打算隐瞒。 ……… …… 隔了一天,再见费南德斯。 教士先生发誓,他对万物之父发誓: 自己只是随便说说,绝没真正希望… 哪怕一丁点可能,真认为罗兰真可以在一天之内步入眠时世界,并顺利找到「道路」。 这孩子… 到底有多不凡的天赋? 从没有人能做到一天内找到道路。 从来没有。 虽然,这条路确实有点古怪。 他没听说过「迷雾」或「密林」。从他成为执行官开始,一次都没有过。 “我们得找点资料。” 他说。 于是,他带罗兰坐上马车,飞快往审判庭去。 途中,教士诚心建议罗兰攒够了钱,在西区租一栋小房子,这样也能省下不少来往时间。 更何况,西区的治安比东区要好上不少,对于一个刚感知到道路的学徒来说(还是瞎子),一把藏在兜里的小刀就能要了他的命。 毕竟走在路上都能遇见活尸,费南德斯对罗兰的‘运势’持悲观态度。 “我今天是来给你送警徽和警服的,没想你倒给了我这么大一个‘惊喜’。” 费南德斯·德温森不禁感叹。 他交给罗兰一个巨大的皮口袋,里面有不少东西。 一枚铜制的圆形徽章,上面雕着缎带、权杖、烈焰和宝剑。 警服是黑色制式的,立领单排圆扣,领子上绣着数字编号。 一条黑色宽边皮带,一顶绣粗金纹的双沿帽,一件又厚又重的黑色呢子外套,穿上几乎到罗兰的脚面。 哦,还有一双黑皮子手套。 相对比审判庭‘干干净净’的教服,监察局的警服似乎更加正式,也花俏啰嗦了些。 “我看是惊吓,先生。” 罗兰摩挲着手里的铜徽,将它别在自己胸前:“我好像走错了路,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费南德斯不以为然。 “你觉得审判庭,全是相同道路的仪式者?” 对于罗兰的困扰,费南德斯并不认为这是‘关键问题’。 因为只有小部分组织才会坚持这种‘纯粹’。 而执行官的责任也不是道路决定的,是心和信念。 再者说,若真都是同道路的仪式者,审判庭或监察局就会很容易陷死在一些针对性的伏击中。 “你真正的问题…” 费南德斯表情复杂:“是我从没听过它。” Ch.36 圣者与长眠之神 审判庭,图书收藏室。 依旧是惯用的黑金色,华丽而冷淡的描金装潢。 费南德斯获得准许后,带罗兰穿过一座座数英尺高的巨大书架。 它们像小山一样的堆着,得有足够力气的人才能推得动。 这座放置书籍与史料的藏馆就连墙面都设计成了书架——从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 就像一个装满了书的盒子。 天花板离地面很远,走路时使劲踩的话,脚步声能回荡很久。 费南德斯边走边说,给罗兰普及一些基础知识。 听起来更像神话。 “…数百年前,黛丽丝女士用自己的血肉推动了那覆盖整个世界的仪式,从而使众神陷入长眠——自此,人类才得以在大地上自由行走。” “也是从那时开始,我们才真正成为世界的主宰者。” 这都是最基础的,也是每个踏入神秘世界的学徒必应知道的,真实发生过的历史。 这就是所谓‘长眠之神’的来历。 祂们原本并非沉睡,直到一位英雄挺身而出。 “黛丽丝…” 罗兰默念了几遍。 面对神灵,击败神灵。 这绝对称得上圣者或英雄了。 “实际上,”书架上的栅格影落在费南德斯的脸上,使他五官看上去有些模糊:“只有神,才知道怎么对付神。” “黛丽丝是得了恩者的帮助。” 费南德斯说出了令罗兰惊讶不已的话。 “万物之父?” “没错。是万物之父降下了神谕,教会才得以将神谕中的「长眠仪式」授予黛丽丝。于是,她使用它,驱动它,从而将人类由众神的控制中解放出来。” 现在,罗兰终于知道,圣十字教在这片土地上的地位,为何如此超绝了。 “除开那些总想唤醒神灵的疯子之外,万物之父有恩于每个人类,特别是仪式者。” 罗兰同意。 倘若费南德斯所说为真,那么,一定程度上来讲,越了解秘史的,越该感恩圣十字教会,感恩圣者黛丽丝以及万物之父。 她和祂在某种程度上说,可是解放了人类。 但… 罗兰不明白。 万物之父,恩者,第一缕光——无论什么称呼,祂,不应该是神灵中的一员吗? 祂为什么要帮助人类,交出那能伤害自己的仪式? 这类问题并非罗兰一人问过。 “因为,祂的无私。” 费南德斯穿过书架,光晕在他的憨脸上散开。 “祂不想看人类受苦,不愿众神奴役着,像摆弄人偶一样摆弄我们。” 他从书架上抽出几本书抱着,往沙发的方向去,“总之,当众神睡去,人类才得以真正的自由。” “虽然我们独信恩者,认为除祂之外,其余都是伪神。” “但多数人仍对其他九位抱有极高程度的尊重。” 费南德斯坐下,把书摊平,一本本翻看起来。 这里没有佐书的茶水,所以他只能吧唧吧唧嘴,干给罗兰讲。 “喏,就是这里。” 他手指划过某页某行的字符,读道: “我愿祂们永远沉睡,但不生仇恨。” “我掌管世界,却为祂加冕。” “人得力量权柄,入眠者取荣耀尊敬。” “十冠神——” “至永恒长眠的圣。” 十冠神。 也就是说,在世界的背面,在眠时世界。 共有十位沉睡着的神? “没错,比如我之前提到的组织,也是你遭遇过的那具活尸——它来自永寂之环。” 费南德斯说。 “那些人信仰第八冠神。” “第八冠:荒原白冠主。” “象征死亡、寒冬、沉默与终结的长眠之神。” 他边说边翻书,一本本越堆越高。 纸页哗啦作响。 人却一无所获。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费南德斯两条短粗的眉毛越来越近。 “你之前给我描述的空荡密林——哦,除了感觉到湿润和摸到一些树和灌木之外,你没发现其他什么了?” 罗兰遗憾摇头。 「妖精呢?」 -哪有妖精,别胡说。 “你现在可以给我好好讲讲了,详细点。”费南德斯把视线从书本上挪开,双手按住膝盖,正对罗兰,满脸认真。 如果一切真如自己这位副手所言,那事情就麻烦大了。 “或许。” “费南德斯。”罗兰指指自己的眼球,又指了指胸口:“我变得更加敏锐了,从那里出来之后。除此之外,一些文字在我脑中盘旋…” 费南德斯不意外:“我们从眠时世界获取知识,这只能算你走运而已。” 接着,又问:“敏锐到什么程度?” 罗兰歪着头琢磨片刻,他觉得,还是给费南德斯展示一下比较清楚。 于是,凝眸屏息,试着操纵那条触须,从心脏处伸出来。 轻轻向前… 碰了一下费南德斯的膝盖。 对方十分震惊。 他定定望了罗兰半晌,忽地‘弹’起来,在沙发旁飞快踱步,时不时停顿看他,激动得不停搓手。 “这…” “你是学徒了?!” “你…这可能——可能吗?” “你会是历史上第一个,也许,是唯一一个!” “简直完美的天赋…” “罗兰!你不知道你完成了什么样的壮举!!” 他说了好多,又多又快,脚步又碎又响。 像只二百磅的苍蝇嗡嗡嗡。 “第一天!第一次!第一个!你竟然是学徒了!!罗兰,这、这简直…” “难以置信!” 费南德斯不敢相信。 因为他感觉到了! 这孩子并非胡说—— 他确实掌握了「秘」。 要知道,从进入眠时世界,到感知「伟大之路」,以及,真正掌握「秘」——这递进的三者,每一阶之间的差距都非常大。 “就是那些‘水’吗?”罗兰问。 “水?哦,你能感觉到它在流失,对吧?” 费南德斯停下,俯身肯定道:“秘,或者神秘,我们这么称呼它。” “就像火焰为什么能燃烧一样。” “这种充盈在体内的力量,来自眠时世界。只有发现、感知、学会汲取并使用它的人才能称得上学徒。” “仪式者操纵它,并于夜晚,在眠时世界补充它——罗兰,你…你真的能…” 他还是不敢相信。 罗兰十分克制地点了下头:“有限度的。” “以后会更多。随着不断上升,你能容纳的「秘」也越来越多…”费南德斯再次细细打量罗兰那张精致的脸,有些感慨:“我从未见过你这样天赋的人…” “‘看看我’,看看我吧。我今天怎么样?” 罗兰按他要求,操纵着触须上下‘打量’了一番费南德斯。 冰凉的触须划过教士的外套和裤脚。 “你今天穿得很正式。” 费南德斯开心坏了,咧起嘴大笑:“很好!太好了…!!伊妮德大人果然是正确的!罗兰,你天赋异禀…你是天生的仪式者!” 罗兰还以为他会对自己没能踏上‘正确的道路’而失望。 “那不是失望,罗兰。” 费南德斯没来得及散去脸上的喜悦,抱着手,忍不住嘬了下牙:“…那是担忧。” 罗兰所描述的梦境,费南德斯并未在书中找到相对应的记录。 ——长眠之神只有十位,祂们长眠的圣所,没有一个和罗兰所说的对应。 所以,这很可能是一条未被入册的、全新的… 且尽头没有神灵的道路。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条路不存在‘大仪式’。 说回一个问题: 为什么掌握了「秘」的人,会被称为「仪式者」? 是因为不同的长眠之神,不同准则下的道路,各自有着不同而排他的‘大仪式’。 这些强大、非同路不可使用的特殊仪式,丰盈了他们的肉体与灵魂。 它使他们强大,使他们神秘,并着上不同色彩。 它是准则的具现,是神灵遗留的恩赐,是每条伟大之路最重要的一环。 而没有神的道路… 绝不会存在「大仪式」。 绝对不会。 费南德斯不是没有遇上过相似的情况——这几乎是神秘界人尽皆知,可以被百分百肯定的事实。 罗兰·柯林斯太不走运了。 要知道,大仪式对仪式者来说,几乎等同车轮之于马车。 虽然没有也能跑,但显然和正常马车差远了。 “你知道,审判准则下的「圣焰」之路,拥有多少条「大仪式」吗?” 费南德斯生怕罗兰不在意,很严肃的告诉他: “十二条。” “「圣焰」之路的仪式者,能获取的大仪式,是十二条。” “单作用在身体上的就有四条。” 面色凝重的教士先生给罗兰举了例子。 “「信仰之剑」。” “我曾完成过的一个大仪式的名字。” “它永久增强了我的力量,速度,甚至提高了我的恢复力。轻微的伤势不再困扰我——这就是「圣焰」之路的仪式者,有别于其他仪式者的地方。” “唯有我们能使用这种仪式。” “它是我们强大的根本。” 费南德斯说:“其他道路也有独属于他们的、使他们‘特殊’的大仪式。” 一条道路没有大仪式,那么,踏上此路的人,注定是残缺的。 在很早之前,这种人有不少。 学徒,或侥幸成功的。 那些人自以为高明,觉得自己偷偷找到了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世间有那么多准则未被提及,难道我就不能发现一条全新的,未曾被人涉足的伟大之路吗? 是的,很多。 他们成功了。 探索者们万分得意,认为自己的选择正确而充满智慧。 认为自己是特殊的。 但直到遭遇战斗时,这些人才会明白。 没有‘沐浴’过大仪式的他们,与真正的仪式者碰撞,就像一枚鸡蛋撞向石头。 “不要走这条路,罗兰。” 费南德斯按住他的肩膀。 “去找伊妮德大人谈谈,现在就去。” Ch.37 秘术三角与训练 伊妮德似乎对罗兰的遭遇并不太担心。 她听完后,脸上仍是那副冷淡样,还有空低头观察咖啡中映出的自己。 “你怎么想。” 她盯着手中的杯子,随口问道。 罗兰虽然谈不上一无所知。 可就最近得到的‘知识’来说,是做不出什么正确决定的。 “仪式者往往不需要‘正确’…把手伸出来。” 伊妮德让他将一只手掌平放,手心朝上。 然后,罗兰就察觉到,她用她的‘触须’,碰了自己的掌心。 和自己那条灰色冰凉的不同。 伊妮德炽热如火。 “「秘」,或者神秘。这是一种来自眠时世界的能量,我想费南德斯已经给你解释过了。” “触须实在难听,你不许在其他人面前这样说。” 她让罗兰用同样的方式观察自己的手掌。 很快,他的掌心就出现了两枚颠倒交叠的紫色三角。 像有些畸形的六芒星。 “秘术三角。” 伊妮德看着罗兰,疏淡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赞赏:“这证明,你拥有资质,并得到了某条道路的青睐,掌握「秘」,成为了学徒。” 说着,她忽地向前探身,用手指拨弄罗兰的黑发,将两枚清澈的琥珀露出来: “头发,该修剪了…要我帮忙吗?” 眼睛直勾勾的望着他。 罗兰闻见了一股类似甘草的气味。 很淡。 「是紫罗兰。」 “…叔叔会帮我剪,女士。” 罗兰稍稍别开脸。 “哦?普休·柯林斯管的事可真不少。”女人挑了下眉,慢悠悠收回手臂。 这话… 听来可不像称赞。 「你应该答应的。」 「大蝙蝠能有什么坏心眼呢?她只是想帮助这个失明的金眼猫猫而已。」 -扳手,你可以闭一段时间嘴吗? -就一小段时间。 「可以考虑,说说看。」 「多久?」 -一百年。 「……」 「你这人真恶毒。」 伊妮德看着沉思的少年,用手敲了下桌子,“在想什么,罗兰。那条展现在眼前的道路?” 没,在跟脑袋里的声音打架。 「是我单方面殴打你好不好?」 “坦白说,当你成为学徒的那一刻起,生命就如同暴风中的树叶了。” “一位不凡的仪式者,直至生命结束前,要经历的危险,要做出的选择,多不胜数。” “但唯有一处,是我们难以控制的。” “即…伟大之路。” 罗兰重复她曾说过的话:“道路选择人,并非人选择道路。” 伊妮德颔首:“就是如此。有些人极适合某一条路,但可能不是他想要的。你被一条陌生的道路选中,也许是你灵魂中的某种特质吸引了它。” 女人思索片刻,还是给出了一个办法: “既然你无法前往伊甸,那么,恩者的其他准则就不必尝试了。至于其余道路…” 其余道路就涉及了他教。 涉及了异教徒。 “我可以询问一下大漩涡和永寂之环的朋友,但我不能保证。” “因为附着准则的物品,几乎从不外泄。” “你更无法加入他们的教派。” 罗兰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实际上,你不必为此担心。”伊妮德说:“即使是一条没有神灵的道路,即使没有大秘仪(大仪式)…” “你仍然是审判庭的执行官。” “等你能够熟练操纵「秘」,我会把你调到安全的岗位上…但周薪并不会少一个便士。” 她提起一个罗兰近日见过的人。 那位给他测量体型,负责教服的女士。 “你可以干这些活,不必跟费南德斯到处奔波,面对危险的邪教徒和异种。” “只要找个裁缝,学几天。” 伊妮德的态度罗兰是一点也不惊奇。 出于某种不清不楚的原因,罗兰不仅不惊奇,甚至现在还有点习惯了。 「不清不楚?」 「我可是一清二楚哦~」 -你不是答应我一百年内不说话么。 「我没答应你。」 -那你现在答应我。 「我凭什么答应你。」 “我担心的并非道路,女士。”罗兰收敛思绪,微微摇头:“我担心…让你,让费南德斯失望。” “如果是其他人,的确如此。”伊妮德撩了撩长发,施施然陷回高背椅里,嘴角上翘,显得十分愉悦:“但我不会对你失望。” “况且审判庭…” “是我说的算,罗兰。” 她面朝少年微微仰起头,骄矜模样活像自认为拯救了世界后需要被夸奖的猫咪。 需要… 被人摸摸下巴。 「这回跟我没关系,是你自己作死。」 -我承认。 “除此之外,我没法给你更多建议了,罗兰。”伊妮德摆弄着汤匙,用那只遍布瘢痕的手。提起来,敲了敲杯壁,发出‘叮叮’声。 “无论如何选择,那都是你的命运。” 她那双时常轻蔑冷淡的眸子,此时却有无数烧至通红的碎石,在瞳孔里滚落扩散,扬起夺目火尘。 命运。 罗兰不太喜欢这个词。 “当然,在你愁眉苦脸的考虑这些之前,你更该注意另两件事。”她说:“训练,以及写字认字——我指的是最基础的。” 最基础。 基础。 罗兰现在一听到这词,脑袋就隐隐作痛。 因为他最近听到的所有知识,似乎都被伊妮德认为是‘最基础’的。 “知识?” “我指的是身体,罗兰。” 伊妮德捏住他的手腕,抬起来,轻晃了几下。 嗯… 软绵绵的,像摇一条冬眠的蛇。 “最基础的格斗,冷兵器和枪械使用; 身体素质,包括处理低等幽魂时需要准备的仪式和圣水; 关于邪教徒的处理方式,异种、梦境倾泄情况的对应; 如何释放、操纵「秘」,以及如何在夜晚沉浸眠时世界去补充它——你现在能稍微看见一点了,也该学着怎么用身体战斗了。” “这需要花一定的时间习惯。” “我让费南德斯一点一点教你。” 她松开手,靠回椅背,懒洋洋打了个呵欠。 “都交给费南德斯了。” “都交给他。” “好好学,罗兰。” 所谓‘基础’的体能与格斗训练,究竟会是什么模样… 总之。 从那天开始。 罗兰身上就没有一处好地方了。 每天都青一块紫一块。 有时候,脸都是肿的。 「大块头真是个面冷心冷的人啊。」 -你这么说,不就是个纯粹的坏蛋么。 自和伊妮德谈话后,他就经常被费南德斯约到审判庭的训练场: 白天提着手杖来,晚上拄着手杖一瘸一拐的回家。 弄的叔叔一直用某种奇特的眼神打量自己。 ‘干什么都有时有晌,你说是吧,小子。’ 罗兰不明白这种隐晦的暗示,直到他越说越直白。 ‘有时候,得学会拒绝。’ ‘腰要是受伤,一辈子就完了,你才多大。’ 然而当某天,他发现罗兰浑身上下都是青紫的时候(再加上喝了酒),整个人就像一口即将喷发的火山,撑着桌子,边咆哮边挥自认为肌肉发达的手臂: “我要去告她!!” “这个没人要的怪癖下流妓——” 罗兰解释了好多次。 就是不知道他信不信。 自己身上的青紫,真的和伊妮德女士无关。 「你可以说,是一个男人把你弄成这样的。」 -我怎么听这话不对劲。 「你相信我吗?」 -这还用问。 -当然不相信了。 不过有扳手陪着,偶尔斗几句嘴,痛苦倒也没那么难熬。 费南德斯先生说,他的身体素质很难在短时间内提高到最低标准线——最低标准线。 实际是降低了好几次的‘最低标准线’。 即便这样,罗兰也没法及格。 似乎他怎么训练,身体素质也及不上那些同龄的男性。 这不奇怪,有人就是天生羸弱。 没办法。 ‘我很怀疑你能不能打得过你叔叔店铺旁边那个卖纸盒的女人。’费南德斯是这么说的。 那个高五英尺宽也差不多五英尺的方块夫人? ‘我对你的未来很担忧,罗兰。许多道路,都有独属于它们的「大仪式」,有些增强身体,有些强化精神和灵魂——而你这条路什么都没有…’ ‘你的身体还是这样羸弱…’ 没过几天,教士先生就放弃了。 他更改了教学方法,不教罗兰拳脚。 直接从匕首开始。 眼球,下巴,脖子,心脏,下阴,尾椎,肾脏,动脉。 ‘你太脆弱了,罗兰,也许是先天造成的。我不管将来你能不能通过其他方式扭转…’ ‘但现在,我只能这么教你。’ ‘注意,不要用它来对付醉汉或在姑娘面前逞英雄。’ 如果不是为了杀戮,就没有必要使用利器。 费南德斯说。 拔出匕首,就意味着要杀死敌人。 有意思的是,罗兰在这方面学得竟比拳脚要快得多。 快得令人惊讶。 Ch.38 不明的前路 训练场内。 灵活的少年侧着脸,将耳朵对准了面前的男人。 他那只握着匕首的胳膊拉在腰后,弓着身,脚尖一点点向前试探。 费南德斯在他对面,闭着眼,手里攥着相同样式的。 双方均不约而同放轻了呼吸,一点点靠近自己的目标。「秘」的应用在两个人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它们相互试探、捕捉对方的位置… 然后。 一触即发。 少年宛如一片飓风中乱舞的落叶,无序而不定的挪动着,每次都堪堪在刀刃划过眼球或脖颈的上一秒移开——而这种于刀尖上起舞的好处,就是让他的进攻看起来比毒蛇还要可怕而致命。 费南德斯的匕首抹过罗兰的脖子,也许就相隔两三根头发的距离。 在匕首驶离脖颈的下一秒,罗兰的攻击已经折返而来。 费南德斯前倾的身体来不及后撤,仓促摆了下手臂,却被那柄墨绿色的胶皮匕首灵活绕开,精准刺在了脖子上。 扎个正着。 胶皮刀刃打了个弯。 “干得不错,罗兰。” 费南德斯睁开眼,抹了把汗,揉着脖子上前,拍了拍罗兰的肩膀。 可算有效果了。 …… 体能,格斗。 日子过的飞快。 数周的训练不仅给那张漂亮的脸蛋蒙上了一层肃杀,也让罗兰肉眼可见的壮了起来——他终于不再是扁平身材,胸脯、胳膊和大腿稍微‘鼓’了些,费南德斯说他长个了。 砰。 一颗石子砸在铁片上。 下一秒,枪口喷出火焰,子弹紧跟着击中圆心,发出一声悠长的‘叮’—— 罗兰侧着耳朵,放下了举枪的手。 不知是训练,还是罗兰每天睡的太好——模糊而柔软的触须,不知不觉‘生长’出了第二根: 像水中无形的缎带,飘荡在少年身旁。 费南德斯在一旁笑着鼓掌,桌子上零零散散摆着许多小石子儿。 子弹退膛,插回腰间的枪套里。 安全检查。 费南德斯走过来,关切道:“最近怎么样?”他指的是,除了那座密林,罗兰是否感知、进入过万物之父的伊甸… 或其他地方。 伊妮德在两周前通过‘朋友’,为他弄来了一枚琥珀,一小截指骨——准则物品。 然而… 罗兰一无所获。 他沉默着摇了摇头。 费南德斯凝视着少年: 两个多月过去,他看起来的确比之前要高了一些。 稍长的黑发在脑后简单扎成小辫子,只剩些许碎发散在脸侧; 略显冷淡的金色眼眸如同一面深金色的镜子,鼻梁挺拔,嘴唇微微上翘,漂亮的像是女孩。 穿的丝质衬衫与其外的马甲勾勒出劲瘦的腰身,由一条深色皮带掐住。 下身是笔直的西裤和一尘不染的黑尖头皮靴。 他只要静静站着,就足够吸引人了。 最近费南德斯就经常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奇奇怪怪打量他,嘴里还不停发出啧啧啧的声音。 “我没有别的意思,罗兰。” “但你真是美的…” “惊心动魄。” 费南德斯又记起第一次见这孩子的时候: 长长的头发遮住眼睛,蜷着直打哆嗦,走路都不稳——活像一只被暴雨淋过的、快要饿死的麻雀。 现在,可真是不一样了… 罗兰·柯林斯。 “你应当去剧院才对。”费南德斯赞叹道,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捏捏他的胳膊。“要是能和我们一路就好了…” 漂亮的人谁不喜欢。 只是,费南德斯多少有点遗憾。 到今天为止,罗兰依然没找到‘正确’的道路。 或者说,被伊妮德言中了。 ‘道路选择人,并非人选择道路。’ 罗兰数次进入眠时世界,却从未抵达过除那座密林之外的任何地方——是的,任何地方。 无论那枚琥珀,那截指骨,亦或是匕首。 结果无疑是相同的,它们没起到任何作用。 费南德斯清楚,这只能说明两件事: 要么,他极度适合那条‘密林’之路;要么,他极度排斥那三枚准则物象征的道路。 这真是件憾事。 要知道,「圣焰」之路清晰而明确,如果罗兰踏上这条路,至少在五环以前,任何问题他都能给罗兰解答。 可惜… “你决定了?” 费南德斯递给他一块毛巾,顺势拉了把椅子坐下。 “我不知道。” 罗兰轻轻擦拭着手指,上面沾了些枪油。 “都快三个月了,我不能永远停留在学徒阶段。纵然能使刀刃、枪械,我离真正的仪式者也还差的太远。我想,审判庭也并不需要一个只会挥舞匕首的瞎子吧?” “我每周可都按时取走工资的。” 费南德斯欲言又止。 在他看来,小罗兰这一步要踏在十冠神的领域里才算正确、稳妥。 大仪式… 太重要了。 一条没有神灵的道路,就算抵达高环,又有什么作用呢? 越向上,他和其他冠神仪式者的差距就越大。 想到这,费南德斯神色变幻,暗暗咬牙:“我也许能给你托其他人问问…” 罗兰摇摇头,笑着婉拒。 因为他知道,概率不大。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罗兰基本可以肯定,奥萝拉不会让他去别的地方。 哪怕他等上几年。 每次做梦,那只妖精都趴在他脑袋上睡觉。 还打呼噜。 凭心说,自己对所谓‘神秘’也没有太高的追求——譬如抵达第十环,成为不朽者之类的… 没有。 他现在有了叔叔,有了伊妮德,还能轻轻掀开另一重世界的面纱,对他来说就足够幸福了。 生活平静安定,吃饱喝足,有什么不满足的。 「苏月给你留下的记忆里有不少创造财富的方法。虽然谈不上简单,但罗兰,我至少有把握能让你成为富豪。」 -这算安慰吗? -我其实并没太多失望感。 -何况奥萝拉也很可爱。 -我现在相信,也许真的是道路选择人。 -你看,三枚准则物每日陪我入眠,它们毫无作用。 「你清楚审判庭对异种的态度吧。」 -和邪教徒等同? -可我好像没有别的办法,扳手。 -我的眼睛,我的器官,它的某部分就来自奥萝拉,对不对。 -如果我不选择这条伟大之路,我甚至怀疑,神秘的大门会对我永远关上。 「我不是要干涉你的选择,罗兰。」 「我只是告诉你,你正走向什么样的未来。」 -什么样的未来? 眼中的火焰突然旺盛起来。 「超级棒的未来!」 罗兰:…… -你比奥萝拉可爱。 Ch.39 圣水仪式 亲爱的雅姆: 祝你身体健康,一切平安。 你的罗兰已经在大都市落脚了。 这里的天气多是阴霾,又潮又冷,雾也不少。每个人都急匆匆的,步子迈得很大。 我过了许多天才适应起来(比如清理鼻孔中的灰尘)。 你也清楚,我的朋友不多。但在这里,似乎时来运转。 我认识了爱说大话的男孩头领,体弱多病的鞋匠公主,母亲是糕点师的瘦子(还有其余我并没有来得及多给关注的朋友,实在有些惭愧)。 你还好吗? 叔叔给我开的周薪还算不错(包吃住,我没有花钱的地方)。每天和草药为伍,倒不像你担忧的,会接触什么危险的事。 顺便,带我离开的女士对我也颇多照顾。 在她帮助下,每周通过缝纫,我都能有不少额外收入(信附一枚我亲手缝制的玫瑰花送给你)。 我过得很好,也希望你过得同样好。 就像你说的。 我们的口袋里一无所有,但装着希望。 我衷心祝愿,你也能在不久的将来,兑现这些希望。 我将十镑(共两枚)粘在了这封信纸内侧(恐怕你早就察觉了),希望这对你的生活有所帮助。 当然。 这比起你为我付出的,不值一提。 最后,期待你的回信。 祝愿年年都健康,美丽,快乐。 ——永远爱你的罗兰·柯林斯。 ………… …… 且不提罗兰是否决定踏上这条路,单单那些特殊的仪式物就够让他头疼的了。 在此之前,他依然要时不时每晚进入那座浓雾弥漫的密林,和那只有趣儿但又格外危险的妖精小小姐打发时间——她对罗兰各种的奇妙问题不予答复,同时,也对他关乎代价的打探缄口不言。 好在,他已经能‘看见’了。 在问清罗兰是否识字后,审判庭对他有限度的开放了部分藏书。 一些关于幽魂与异种的基础知识,以及,少许学徒能用的「通用仪式」。 …… 「第一滴恩赐(圣水配置)」 「类型:小仪式(通用)」 「仪轨」 「不见夜晚的清水/日光直射七日/信仰/一滴水银」 「祷词」 「我渴望并永不满足那小小的灯火…」 「直至沉溺其中,烈焰焚身。」 「效果」 「微量诅咒防护,稳定精神,平复情绪。」 「对阴性生物造成伤害(幽魂活尸等)」 「注:每次仪式(七天)/一标准份额」 …… 大秘仪(大仪式)无需赘述。 然后是‘小仪式’——就像费南德斯之前提到的,和非同路不得使用、排他性极强的大仪式正相反: 小仪式几乎、几乎每个学徒和仪式者都能通过学习掌握并使用。 它们来自各个教派,在仪式者之间流通。 效果比不上大仪式,但足够实用。 这个仪式下面还有谁用蓝色墨水注明了一行小字。 ‘对异种无效。我尝试欺骗无知的邪教信徒,让他念出祷言——他很快就变得像块烤肉了…’ 充满了恶趣味的话,也不知谁写的。 用深井水制作,置入一滴水银,整根试管像燃烧的太阳般璀璨。 蕴含着朦胧光斑的小试管被从窗枢上摘了下来,用木塞堵住,放进属于自己的小衣柜里,用棉布裤包好,避免接触‘夜晚’。 他的大衣内兜里还有五根制作好的。 罗兰制作起来从没失败过,成品看似也比描述上的‘更加灿烂’—— 更有趣的是:当某天仪式后,他惊讶发现,不仅仪式中的那根试管变成了金灿灿的圣水,就连放置在一旁窗台上‘闲置’,等待下个周期再转化的那根,也变成了圣水。 …… 「书页秘响」 「你的双眼将不自觉地扭曲着每一次仪式,使它们偶尔产生更加强大的效果。」 …… 真令人意外。 普休·柯林斯就坐在屋中间的凳子上,捻着手里的草药根,看这只柯林斯家的勤劳小蜜蜂来来回回地爬上爬下。 “你这几天到底在干什么,罗兰。” 老头不大乐意的用鼻孔喷着气。 自从他成了那群黑乌鸦的一员,整天神神秘秘的。 要么捣鼓些奇怪的玻璃罐子,要么拜托威廉,不知从哪给他弄回一罐子水,要么,就趴在桌上,半个小时一动不动的发呆,嘴里念念有词… 虽说从那天开始,罗兰就拒绝了自己每周付给他的‘酬劳’,可这也… 也太渗人了。 “你到底在干什么。” “一些小事儿,叔叔。” “你的‘小事儿’最好别把我的药铺炸了。”老柯林斯语气不善:“你早晚都要结婚,还真准备跟那只黑乌鸦在一块?她比你大了几岁?有多少嫁妆?我看也不体面吧,要让人知道了,谁会祝福你…” 「我会我会。」 -你闭嘴。 罗兰干完手里的活,拉了条椅子坐到叔叔面前。 “伊妮德女士对我并不特殊,叔叔。她一视同仁。” “哦,我看东区也不是没有济贫院,”普休·柯林斯阴阳怪气说道:“不如让那个‘没有对你多加照顾’的女士,也去那儿撒撒钱怎么样?” “你什么都不用干,整天在家里待着,一周却至少有十来个先令的收入。” “罗兰,别告诉我她钱多的没地方花。” 他摆出一副‘我老早就知道了’的表情,审视罗兰。 十来个先令? 嗯… “您是怎么知道的?” “看看,看看,这时候用‘您’了——”普休·柯林斯哼了一声,用食指点着他的眉心: “你这小东西就是奸诈,勾得那些西区的夫人小姐们成天往这儿跑——倘若你赚不够十个,能提出交三先令给我?你至少,至少每周往兜里揣十个先令。” “要我说,没准还能再多点呢…” “我猜得没错吧?” 「其实…是一镑哒~」 罗兰用力绷住嘴角。 「绷不住就别绷了。」 -我能。 “您说的一点没错…”罗兰面露‘愧色’,垂头:“我的周薪确实有十一个先令,是伊妮德女士仁慈。” 老柯林斯一拍桌子,满脸笃定:“我说什么来着!” “我想,食宿费用可以提…” “我宁愿你别干这活儿。”他用眼珠子斜他,打断了罗兰的话:“你自己攒着吧,好歹是柯林斯家的后代。少给我去不干不净的地方——要是让我发现你身上长了什么‘风流印’,就给我滚出去。” “还有,我的财产可不会留给你,别指望大手大脚把钱花完了,惦记我的店。” 罗兰把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乖巧点头。 “我知道了,叔叔。” 老家伙嘀嘀咕咕:“…再说了,你这张脸还用花钱才是奇耻大辱…” 「我就说他正经不了两句话。」 -你也是。 “对了,您之前让我打听的…” 罗兰眨眨眼:“幽魂,或者说,灵体。我打听到了。” “很少人死后会以幽魂形态游荡在世间,这种‘生物’是某种情绪和执念的凝聚体,出现的概率非常小。” “叔叔,依照您的说法,这么多年过去,您的儿子又是患病离世,不大可能…我是说,他没准早顺利转世,或升入天堂,甚至被万物之父选中,在伊甸永蒙恩福了。” 普休·柯林斯张了张嘴,没发出丁点声音。 他眼珠瞪的老大,两只手不知道该放在哪,扔下手里的碎叶子,合拢在一块搓来搓去,格外不安。 过了一会,他才竭力挤出一丝笑容。 “我还说,那神奇的戏法什么的,没准能让我再他一面…”他慢吞吞站起来,把桌上草药的碎渣抹到手心儿里,低着头:“我就问问,就随便问。你今天不回来吃饭吧…天堂好…转世好,都不错…” 罗兰默然。 Ch.40 克洛伊宅 威廉·科尔多尼先生的鞋铺重获新生了。 事就是这么个事。 自打罗兰给了他图纸,待做好成品,穿上在那群夫人小姐们面前过了几眼,事情的结局就注定了。 ‘靴子?哦,这个款式,是科尔多尼先生制作的。’ 罗兰不经意地告诉她们。 ‘听说科尔多尼先生的祖上是专门服务贵族的鞋匠,这都是压箱底的样式。’ ‘当然,我们穿的不仅仅是样式,还有历史。’ 熊一样壮的男人还特地带着自己的小公主上门道谢,格外憨厚地拎了两瓶酒,一把崭新的、杖首镀了层银霜的黑漆绅士杖,一包蜂蜜酥心糖。 从礼物看,罗兰就知道,他帮的这个忙让鞋匠先生赚了不少。 那柄手杖被他挂在墙上。 ——‘要是你能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也不至于每天跟那只黑乌鸦到处跑。’ 叔叔仍是那个想法,认为罗兰靠‘出卖色相’而获得报酬,跟伊妮德这个名声不好、又没什么嫁妆、即将年老色衰的女人厮混—— 这是堕落之举,他不看好罗兰的未来。 虽然他也说让罗兰多跟那些贵族夫人接触接触… 这两者冲突吗? 「风华正茂的罗兰·柯林斯~」 「他是东区小天使!」 「哦~漂亮的柯林斯~」 「湿润的柯林斯~」 -请你的上唇贴下唇,并在一个小时之内不要分开。 「你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的样子好可爱。」 罗兰凝眸。 视线里的文字忽地消失不见。 屏蔽。 他新掌握的技巧。 能免于自己被某个玩意打搅,以至半个晚上失眠。 “也许学徒罗兰就有呢。” 他小声的自言自语引来了身旁人的疑问。 “罗兰?” 马车上。 他和费南德斯。 昨日,有人到治安所报案,说家里每到晚上,总出现奇怪的动静(报案人发誓绝不是老鼠)。 治安所上报给了监察局。 于是,这个无聊的任务落到了罗兰和费南德斯的手里。 巧合的是,罗兰认识报案者… 的夫人。 明思·克洛伊先生的夫人,切莉·克洛伊。 那位经常和其他女士‘跋山涉水’到店里买花瓣的年轻夫人。 装了静音簧片的马车安静平稳,和其他高头大马一样,一匹匹昂首阔步地迈入西区——车夫们也是如此。 川流中相互对上了视线的他们,能从彼此眼中看到同样的骄傲之色,而在这其中来自审判庭的车夫就显得格格不入了。 他板着脸,目不斜视。 ‘呸!装像!’ 车夫们对其表面沉稳内心兴奋的行为十分鄙夷。 马车进入西区,目的地就毗邻玛丽勒波公园。 穿过繁花似锦的街道,人潮涌动的百货商店和上等制衣铺,一座座私人宅邸映入眼帘。 不知是不是错觉,罗兰甚至感觉到了西区,空气都清新了不少。 噪音离耳远去,整片区域都格外安静。 克洛伊先生的家就在这附近。 “再早些年,普通人是不允许进到这里的。” 费南德斯调侃了一句。虽说如此,罗兰依然敏锐的从他眼中捕捉到了羡慕。 “我还以为你也住这儿。” 罗兰打趣。 “我是很想,罗兰。” 费南德斯没掩饰自己的渴望,耸耸肩,手搭在车篷上,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一栋宅子的钱,你知道要多少吗?相对应的身份——执行官可不够格。” “算上雇佣杂役女仆,听差,家政,车夫,厨师,每年最少都要支出三四百镑——这还是在我遗漏了园丁和贴身管家的情况下。” 费南德斯皱着眉,给罗兰掰手指计算:“装潢,日常开销,酒会沙龙,收礼回礼,出游,打猎,各种节日…” “罗兰,住在这儿可不是买一张床躺下就算住了。” 三四百镑每年… 罗兰咧了下嘴。 这也太多了。 “多?” 费南德斯摇摇头:“这是最低限度。要知道最高标准可是二十四名仆人,那些年收入数千、数万镑的富商或银行家才能有这样优渥的生活。” 罗兰头一次觉得,每周到手的一镑算不上什么。 “本来就算不上什么。” 费南德斯随手指了指那些玻璃擦得锃亮的商店。 “你在这儿转上一圈,不,都用不了半圈,一个月的薪水就没了。” 他夹了夹手指,特指那些男士们手里夹的雪茄或长烟卷:“等你成为正式仪式者,周薪会提高到三镑,到了我的级别,是五镑——可想住在这儿,也要下辈子才行。” 费南德斯的话让罗兰十分惊讶。 并不是他口中穷奢极欲的生活,而是说出这些话的… 费南德斯·德温森本人。 这位循规蹈矩、貌似憨厚的仪式者大人,这位对上层生活如数家珍的仪式者大人,似乎… 还有另外一面。 “虽然那群秃鹫的做法令人不齿,可不得不说,要想过得舒服点…” 费南德斯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压着声音的模样怎么看怎么有些偷偷摸摸:“罗兰,你以后也要记着学着,总有天会轮到你自己干。” 罗兰没接话。 他生在地狱,所以,并不会苛责一个人向好向奢的心。 倒不如说,有了这番对话,费南德斯才在他心里立体起来——更像个活人,而并非厌恶邪教徒、追逐正义的机器。 倒按职位来讲,最高的应该是伊妮德了吗? 她的周薪应该比十镑要多吧? “伊妮德大人?” 费南德斯神色古怪。 “罗兰,你知道审判长这个头衔意味什么?” 他好像在嘲笑罗兰的无知,嘴角上翘:“这么说吧,如果伊妮德大人同意,有的是人甘愿双手奉上这里位置最佳的宅邸,包括一整队训练有素的仆人,并为其每年支付高昂的薪水。” 罗兰还从没听伊妮德说过这些。 “如果你能踏上圣焰之路,或许伊妮德大人的未来,就是你的未来…” 听起来很厉害。 可伊妮德女士看起来又那么年轻。 审判长,这么厉害的头衔,罗兰以为得是那些老头子才能挂上呢。 她是几环仪式者? 什么时候成为的仪式者? 用了多久? 费南德斯扫了罗兰一眼,刻意略过了这个问题,揉了揉额角,抬手拉了车铃。 “我们到了。” 马车在一幢‘小庄园’前停下,车门正对着花园。 这里可没有不停往鼻子里钻的粪便臭味了。 “欢迎来到新世界。” 费南德斯咕哝了一句,安排好车夫,领着罗兰下车。 他们脚下的路同样属于沥青混合着碎石铺就,却比大路上的要平整得多。 阳光明媚,鸟语花香。 真好。 两个人在门口站了会。 经由通报,过了十来分钟,克洛伊夫妇才姗姗来迟。 两个人穿着打扮就好像一会有什么沙龙要参加: 男士的三件套笔挺,戴了礼帽,皮鞋锃亮。 女士也扮上了一层又一层的驼色长裙,裙裾缝着平日不易发现的花纹,缠着亮片,此时却在女人摇曳中闪闪发亮。 “日安,德温森先生。” 明思·克洛伊有着一张尖锐的脸。 尖下巴,尖鼻头,尖眼角。 和脚下那双尖头皮鞋配起来,仿佛一支干巴巴、磨尖的细长水果刀。 他笑起来像例行公事,不近不远,又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 “日安,勋爵。” 费南德斯给他介绍了罗兰。 而另一边,切莉·克洛伊也正不错眼珠地盯着罗兰看。 Ch.41 切莉·克洛伊 “我多想给您介绍一下新买的钟,精巧极了…” “是的是的,我猜您发现了表盘上的小‘机关’?” “哈哈哈,德温森先生,瞒不过您啊!对啦,那可是紫宝石——什么?整座钟?不不不,它至多就几十镑,便宜又实惠,只是小钱。” “有些眼光不够高明的可看不见,就好比这枚胸针吧:定制款三色金野生珍珠,鎏金碎贝壳,看见这朵花了吗?” “纯手工打造要多久我可不清楚…对,您还清楚Rococo——啊!我的意思是,您真是见多识广,连我们这点花钱的闲事儿都一清二楚…哈哈哈…” “我看您手上不配饰,是工作需要吗?” “…预定了一款密镶的绿松石净蓝戒面的戒指,那可是一整块大料才做那么几枚。我想想…得空闲日子,邀您来欣赏,哈哈,是,您可是我见过算懂的…” 自打进了屋,令仆人放好帽子和大衣,这位看起来像锥子一样的明思·克洛伊先生就拉着费南德斯说个不停: 嘴里吐的都是几十、上百镑的唾沫,罗兰坐在靠边缘的位置,听教士先生不尴不尬回着。 他确实挺懂行。 两个人聊得火热。 至于切莉·克洛伊夫人就没那么多话,规规矩矩站在旁边,也不坐。 “…我的夫人,是,女人就是这样,总想琢磨出点难题给男人。实际上,我看她该休息休息,少往东区那不三不四的地方跑才对。” 明思·克洛伊笑眯眯地给费南德斯介绍自己的夫人。 罗兰悄悄低下头。 「都怪你,罗兰。」 -你哪边的。 “我确实听见了奇怪的动静,亲爱的。”切莉不轻不重地顶了一句,看向费南德斯和罗兰,眼睛同丈夫一样眯起来,笑得很有‘礼节’: “绅士们的聊天本不该我插嘴,可这回不同,先生们,我的确在夜里听见了不一样的动静,就在屋里。” 费南德斯敲打着反光的桌面,问了几个问题。 之后,又准备在宅子里看看。 “那当然,平克,带两位先生四处转转!” 他从桌上的松木盒里扣出一根雪茄,用小弯刀裁掉头,掐在指头上后,斜着腿,从兜里摸出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 “我不说坏话,可女人总喜欢做梦——无论是白日梦还是夜里的梦,这么点事,还得劳烦这两位先生跑一趟——哦,是个小先生。” 他似乎‘才’看见罗兰,边探身把雪茄靠近盒子里冒出的火苗,虚着眼睛,美美嘬上一口。 乳白色的烟雾从手指缝流出来了。 “泰勒家的货就是不一样…” “随便看看,平克,我那把包金的手杖呢…” 费南德斯咧咧嘴,大步来到叫平克的仆人面前,重重拍了他肩膀一下,把人拍了个趔趄。 切莉·克洛伊作态摆弄裙子,摇着跟上。 克洛伊先生——不,确切的说,应该是勋爵阁下。 这位克洛伊二世,若不是顶着头衔,他是很难娶到切莉这位面容娇俏、身价不菲的女士的——她父亲算是小有名气的银行家,出嫁时嫁妆给了不少。 但若明思·克洛伊爵士真像其他大人一样,手里还掌握着田或其他什么来钱的产业,也决计不会娶一个充满铜臭味的‘下等’女人。 即使她再漂亮。 有地位,手里却没有金豆子;手里有金豆子,却没相符的地位。 两个精明的家庭各自欣赏着对方身上的‘优点’,一拍即合。 “我去二层瞧瞧。”费南德斯对仆人说道,又转过脸看罗兰:“你准备的——” 罗兰拍了拍大衣。 里面装着几根圣水。 腰上和靴子里别着匕首、枪。 费南德斯点点头,对切莉·克洛伊欠身后,跟着上楼。 一层天井,就只剩下切莉夫人和罗兰。 “…您竟是个执行官,罗兰先生。”切莉夫人微微侧头看向罗兰,头上的纱花随着女人的动作轻颤起来。 「我还以为她会叫你‘小天使’。」 -我还以为你能多保持一会沉默。 “您清楚我是执行官?” 罗兰的意思是,他和费南德斯目前来说,明面上应该属于监察局的警探才对。 “我可知道挺多的。”切莉揶揄地白了罗兰一眼,话听起来像逗弄孩子:“我知道你们人人都会戏法——我是说,那种,‘忽’一下手里冒出火焰的法子?” 罗兰没急着答,敲了敲手杖,耳朵朝向另一侧。 他‘看见’了细碎的脚步声。 这个姿态让切莉也回头望去:“…哦,我看这事儿一时半会完不了。跟我来,小天使,我刚沏了壶好茶。” 「你看她叫了!」 切莉·克洛伊夫人的会客室有一面巨大的镜子——几乎能和费南德斯等身,镜框雕了玫瑰,涂了金粉。 房间里的每样装潢,在罗兰看来都秉承着‘多余’的风格: 尽极繁复,一盏大概从不用的油灯罩都描着漂亮的花纹。 浅绿色的桌台上摆着几支笔,嵌了红宝石的手镯,两盒写着牌子的圆脂粉。 一个大花瓶。 还有茶和糕点。 室内熏着香,淡淡的,并不钻鼻子。 “你可太令我惊讶了,罗兰。”切莉·克洛伊倒了一杯茶推给罗兰,又把糕点架往他那边挪了挪:“吃一点,都是新做的。” 罗兰道了谢,小口抿了茶,‘环顾’四周。 即便拥有「灵体视觉」,他也额外操纵「秘」,二次检查了一遍。 结果是相同的。 他没在这间屋子里察觉到‘异常’。 从进门到现在都是。 如果二层也是如此,就奇怪了。 “夫人,您是在夜里听见的异响,白天呢?” “白天从没有过。”切莉·克洛伊摇头:“就最近,最近这两周的夜里。起先我还以为是老鼠,差了人检查;之后又说是乌鸦,差人检查…” 这和刚才她对费南德斯说的差不多。 没缘由的响动。 “有时,像是指甲刮玻璃的声音。” 切莉夫人补充道。她现在回想起那种声音还浑身难受:“很刺耳,一声一声的,让我没法好好休息…” “仆人都在哪?”罗兰问。 “都在一层,”她往上指了指:“我住二层,除了我的丈夫,可没别人。” 她看着凝神陷入沉思的少年,不知怎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真是有模有样。” 她说。 Ch.42 奇怪的声响 “我从没见过你这么小的警探。” 切莉夫人掩着嘴:“…他们怎么不在西区给你安排个住处?” “我每周领薪,夫人。” 罗兰摇摇头:“我可住不起这儿的房子。” “都是些没意义的东西。”她漫不经心地摆弄花瓶里的水仙,让它们做出各种模样的姿态,然后,又迅速弹了回去。 这些花新鲜的一点颜色都没褪,反射着门外灌进来的光线,为她的脸上渡上了一层金色,连带令人眼花缭乱的装潢都多了几分生动明快。 “我从小就喜欢侦探和侠盗的故事。” 切莉说:“那时候我就打算,如果长大了,买一套警服,我一定整天都穿着它。” 罗兰是个新手探员,切莉·克洛伊也是个头一次报案的女士。 两个新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话题就指不定飞到哪儿去了。 年轻漂亮的夫人先从‘夜晚的怪声’讲起,接着,渐渐偏离轨道: 聊起了沙龙,那些姑娘或夫人们遇上的‘怪事’。 比方说谁的丈夫夜里打呼噜,像驴子一样,声音能穿过二层,来到一层; 比方说谁找了情人,又是怎么辗转,发现这情人竟是丈夫工作上的合作伙伴; 又比方说谁着重保养了足部,谁的丈夫又有些‘特别的癖好’—— 罗兰感觉,切莉·克洛伊和刚才不一样了。 谈起话来,比在自己丈夫面前,显得更年轻,更有活力。 这期间,仆人来过一次。 女仆捧着个碟子,里面盛了块小蜂窝。 切莉没有碰,贴心地配好合适餐具,将碟子推给了罗兰。 把奶油倒上去,用汤匙和刀竖切着吃。 像软糖一样,蜂蜜会流到口腔里的每个角落,粘稠,充满花香,富有嚼劲。 然后,在末尾,掩上嘴,将嚼不动的部分吐到另一个装秽物的精美瓷杯里,再迅速盖上盖子。 这就是吃它的全部过程。 切莉在一旁心满意足地看着,看他嚼嚼吐吐,又用很拙劣、也很可爱的方式模仿着某种她们圈子里的作态,时不时出言指点。 “…夫人?” “我要能生出有你一半漂亮的孩子就好了,哪怕是女孩。”她像唱歌一般说出这话,浅蓝色的眼弯着。 罗兰笑得腼腆:“我可不敢奢望能有您这样的母亲,那做梦都要高兴坏了…夫人。” “嗯?” “我一直没问。”罗兰垂着眼,眨了两下:“您不担心我的病?” “病?”切莉·克洛伊像个机灵的狐类,抻着脖子,向罗兰跟前凑了凑,声音仿佛在琴键上跳跃出俏皮的乐曲:“我可知道,你根本没病。罗兰·柯林斯。” “眼睛看不见,可不传染。” 可那天在药铺… “人和动物一样,都得合群才行。”切莉·克洛伊缩回身,笑眯眯端起茶杯。 这时,费南德斯回来了。 他身后跟着那个叫平克的仆人,明思·克洛伊坠在最后面,慢慢悠悠。 “罗兰。”他叫了一声,把罗兰叫到门外单独谈。“怎么样?” “什么都没有。” 罗兰不用回头也能看到,明思先生正进到屋里,一脸嫌弃地推开他刚动过的蜂巢和茶杯,比手画脚的对切莉·克洛伊说着什么。 “我用「秘」检查过了。” 费南德斯点头:“楼上也一样。” 那… 到底是什么原因? “这跟我们无关,罗兰。” 费南德斯低头掸了掸手掌,他刚才摸过不少箱柜: “谁知道夜里的响动从哪来的?说不准是老鼠,也可能是仆人偷吃东西。这些人可会大惊小怪了。” 他说完,往罗兰背后瞟了一眼。 不远处的屋里。 丈夫和妻子不知道因为什么,吵起来了。 「‘我说过!这都是必要的花费!’明思·克洛伊一脸刻薄地低吼。」 「‘我从没看出哪里必要了,亲爱的。’切莉·克洛伊心不在焉地弹了下新做的指甲。」 -我不用你给我形容,扳手。 「我像个文学家。」 -你像个蠢蛋。 费南德斯似乎想告辞了,可屋里的两个人还在喋喋不休的因为某件事争吵。 为了双方的体面,他刻意在仆人的凝视下,向着天井移步,尽量避免让自己和罗兰陷入‘不体面’的范围—— 可罗兰依然能‘看’的见对话。 ‘现在做点什么不要花钱?切莉,你以为那些食肉动物喂点草料就能给我们办事吗?’ 这是明思先生的话。 ‘我们?哪个我们?究竟你找情人是为了我们,还是举办没有我的沙龙,是为了我们?或者赌博?哪个?明思·克洛伊,你用的是谁的钱?’这是切莉·克洛伊夫人的话。 她的丈夫有点恼羞成怒。 明思:‘你的钱?这是我的钱!’ 切莉:‘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嫁妆!’ 明思:‘那就是我的!圣父在上啊,你对一位男性是不是有太多要求了?’ 切莉:‘如果你每晚能留在家里,而不是去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找不三不四的人,我想,我就没有什么要求了。’ 明思:‘茉莉女士可不是不三不四的人,她家也不是不三不四的地方!’ 明思:‘如果你一点都不懂,就闭上嘴!’ 这句话激怒了切莉。 ‘我究竟为什么要嫁给你这种——’ ‘因为我是个爵士。因为你父亲,你的兄长同意了。行了,我不想在争吵上浪费时间。女人总是这样——你们每次非要男士先冷静下来,才能找回理智吗?’ 脚步声响起。 罗兰装作凝神摆弄自己的手杖。 费南德斯则专心致志观察自己的掌纹。 “实在抱歉,两位先生。” 仿佛这一段路有东区到西区那么长。 明思·克洛伊用这段时间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还彬彬有礼地吩咐仆人打包了两袋点心,“这是新来的蜂蜜和蜂巢,一些做成了蛋糕。” 费南德斯道谢,由着他把他们送出门。 这之间还出现了一段小插曲。 费南德斯把自己的手套忘在二层了,折返回去的时候,发现宅邸里全部仆人都动员了起来——她们头戴布帽,围着白围裙,手里要么拿着抹布,要么拎着水桶。 擦拭的每个地方都是罗兰和费南德斯刚刚坐、站过、碰过的。 明思·克洛伊满面春风:“正巧准备,正巧了。这房子太脏,说不准有什么老鼠在犄角旮旯里,您说呢。” 费南德斯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领着罗兰离开。 “这就是我们在他们心中的模样——” 马车上,费南德斯闷闷对罗兰说道。 “脏东西。” 周围的一切繁华都在远去。 欣赏完多彩的画片,他们得继续面对自己那张灰色的生活了。 罗兰手指敲在膝盖上,心情倒还不错——至少切莉·克洛伊夫人挺有趣的,聊的那些趣事,想必能让他快乐数周。 “至少比吃不上饭要好。” 费南德斯扭头看罗兰,盯了他半晌。 也跟着笑了。 Ch.43 死去的鲜活 之后几天… 克洛伊家又报案了。 监察局打算继续把这个‘大麻烦’甩给了费南德斯和罗兰——应该说,只有罗兰。 费南德斯美其名曰‘你该从小事学着锻炼自己’以及‘这正好可以让你熟悉流程’——他扔下罗兰,自己忙别的事去了。 结果,就只有罗兰自己,隔三差五乘马车到克洛伊宅邸做客。 或者说… 吃吃吃。 令他感到疑惑的是,除了第一次之外,他再也没见过明思·克洛伊先生。 那位勋爵每天事务繁忙到连接待客人都没有空了? “他忙着赌…” 切莉·克洛伊坐在沙发里,言辞短暂的尖刻了一刹,又马上反应过来,掩饰性地笑了笑,岔开话。 “吃点东西,小罗兰。” “每次来我都不停的吃,夫人,我最近大概胖了十磅。”罗兰一脸无奈地捏了下自己的脸,掐着肉往外拽了拽——比起从前,现在确实能揪起来一小块了。 这行为戳到了对面女人的笑点。 她像一袭藕荷色的花瓣拧在沙发里,笑得肩膀不停耸动。 虽然脸上涂着厚粉,但罗兰依然能看得出憔悴之色。 她似乎很长时间没好好休息了。 “是啊,我躲不开那一声声指甲剐蹭铁板的刺耳声…”女人长长吐了口气,垂着眼,手指玩着桌上的火柴盒,“就像在我的耳朵里,在我的脑子里…” 罗兰回去翻了很多书,从没见过类似的情况。 “后来,他还请了另外的人。”切莉看了罗兰一眼,吐出个不算秘密的秘密:“正式的,真正的监察局的警探。可结果也是一样…” 罗兰勾着茶杯抿了一口。 “真是无聊。”她遣退仆人,压低声音:“罗兰,给我讲讲吧?” “什么?” “那些戏法的故事。我——”切莉忽然想起什么,拎着裙子站起来,鬼鬼祟祟的从柜子最下层的上锁木盒里拿出一本书——上面写着: 《嗜血妖》。 她如同孩子献宝一样捧着,放在茶几上,表情有点像得手的萝丝小姐。 罗兰发现,她在那一瞬间,仿佛年轻了许多。 眼里闪烁着好奇与兴奋。 “我托人买的,花了不少钱。”她说,小心翼翼翻开:扉页反复注明了这只是杜撰的故事,杜撰加偏听,复述者并不对购买者的任何行为负任何责任——当然,这也没什么用。 真要让费南德斯找着作者,必定先揍一顿,然后押到审判庭去。 “我给你读吧?” 切莉捧起书,望了望罗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嗽了嗽嗓。 “‘一个嗜血妖的故事,作者:莱恩·马斯特。’” “‘我不能想象,我到底还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窖里呆上多久——自从下雪那年我被锁进来,就再没出去过。’” “‘那是晚冬的某夜…’” 整个故事很粗糙,描述了一位男士在某年冬夜的见闻: 他被一只嗜血的妖怪捉住,关进了某处地窖里。 多年来,靠着食老鼠和蟑螂为生,每个月要被妖怪吮去鲜血—— 就是这么个简单的故事。 花了切莉·克洛伊二十镑。 二十镑! 恩者在上! 光听这个数字,罗兰的心脏就一阵阵抽痛。 “谁让你们禁止它的。越禁止越昂贵。” 事实也正如她所说。 这种‘违禁’的图书,在黑市上价格不菲。至少穷人是绝对买不起的。 他们只靠口口相传——然后,故事就开始走形。 “那可不是?比如你的鞋匠朋友?” 她不知从哪摸出一把扇子,挡着下巴轻轻扇动,眉眼弯弯:“我早看穿你的小把戏了。” 她指的是罗兰推销皮鞋之举。 “要我说,应当花一笔钱,让他做些耗时的精品。有可能的话,送到议员、大商人和贵族那儿——再编造些吓人的家族历史,然后,免费送。” “有了他们穿,还愁没人买吗?” “一双鞋从先令变成索维林——” 罗兰托着腮,不说话,就看她侃侃而谈。 死去的脸和脂粉,在这一刻开始呼吸,神采飞扬。 它们活过来了。 鲜亮炽热。 “如果是我来经营,首先,我就得找——” 她像只骄傲的天鹅,昂着脖子,魅力四射地谈论起如果是自己的话,该如何经营一家鞋店,并用多久将它变成更大的鞋店。 她从小事聊起,从如何赢取客人的欢欣,区分男客人和女客人,因为这两者购入的目的、用途不同; 接着,渐渐扩大,聊到鞋匠的手艺,以及工厂,雇佣人和机器的花费; 之后,又谈起宣传,酒会,男人们聚在一起的话题和女人们聊趣事的区别,以至于如何能更有效的将新品广泛传播—— 她是那么有活力,那么的真实。 甚至,罗兰在她眉眼间分辨出了某种相似——在最后一刻时,妮娜小姐那飞扬的神态。 然而。 这些都在一声巨大的‘嘭’响后消失殆尽。 切莉·克洛伊的脸色急转直下,变得慌张而惊恐。 罗兰拄着拐杖站起来。 ——多日不见的勋爵回来了。 他不等仆人通报、服侍,用蒙了层灰的皮鞋尖儿踢开门,一脸阴沉,像阵飓风般刮进屋里。 他视线在罗兰脸上转了一圈,不紧不慢道了声好,然后,转向切莉·克洛伊。 “我说过,让你把那件东西放在桌子上…起床后。” 切莉一瞬间的分神被罗兰捕捉到了——她在看化妆台: 化妆台。 盖布下露出一脚的首饰盒。 “我没找着它,亲爱的。”切莉勉强笑道:“你今天又…” “我说过!” “让,你,把,东,西,放,在,桌,上。”明思一句一顿,瘦长的身体靠近切莉,双眼瞪大,血丝遍布:“你难道想让我在那么多人面前丢脸吗?” 他似乎想伸手扼住切莉的脖子,又察觉到屋里还有其他人,眼珠乱转,不甘心地放下,甩了甩。 “那是我的首饰…”切莉小声回了一句。 明思当即怒道:“你没有个人财产!蠢货!” 他喘着粗气,胸口仿佛藏着风暴般剧烈起伏。 接着,他绕开罗兰,将所有抽屉粗暴地拉开,掀开每一块布,每一个盒子,到处翻找。 过了一会。 找到了个布包。 里面装了些沉甸甸的小金珠子。 “我跟人讲好了。你那些首饰又戴不完,明天请给我找出来。” “就明天。” “请。” 他揉了揉脸,抱着盒子,朝罗兰打招呼:“午安,孩子,你叫…你叫…斯蒂文,对吧?” 他精神状态也同样不大好,看起来十分疲惫,却又异常…亢奋? “午安,勋爵。”罗兰笑容灿烂:“是的,您记性真好。” “天气不错,要不要跟我去参加一场宴会——” 切莉猛地站起来,攥着裙裙大声开口,嗓音变得很尖。 几乎忍受了全程的女人,在这一句话之后,终于爆发了。 “你休想带他跟你去赌——” “那不仅仅是赌博!没知识的女人!”明思·克洛伊满脸厌恶:“那是男人之间联络感情的方式,这活动能让我认识不少大人物!你懂什么?你读过多少书?你除了会张开…” 他气咻咻地闭上嘴,甩了甩手,又掬起脸,朝罗兰体面告别,头也不回地走了。 切莉的裙子发皱,紧巴巴蜷成一团在沙发里。 她捂着脸,眼泪流过脂粉,看起来很怪。 房间一时变得很安静。 这个当口,可没有仆人不长眼的进来送吃喝,或警告似地盯着罗兰看了。 他们消失的就像济贫院理事先生口中的承诺一样,无影无踪。 “不要看我,罗兰。我太丑了…” 等了半晌,哭声稍轻,罗兰才把藏在身后的首饰盒拿出来,小心放到切莉·克洛伊面前。 “您日后…” “可不要再花金镑买这些故事啦。” 还用手指敲了敲。 盒子咚咚作响。 “我有一肚子的故事,如果您想听,可一个便士都不要。” 切莉·克洛伊看着首饰盒,惊喜中抬起头,视线愈发复杂。 一缕黑发从少年额前垂下。 他的双眸如玻璃杯中琥珀色的醇厚酒液,让人不免卷入醺然疯狂的漩涡。 可正到气氛渐浓时… 他却仰起头,捏了下自己的脸。 “只是,别再让我吃了,夫人。”罗兰作势河豚般鼓起腮:“我正像总光顾渔市的猫一样逐渐膨胀。” 切莉·克洛伊却只怔怔看着他。 “罗兰。” “嗯?” “我想邀请你参加一场沙龙。” Ch.44 奇物:蛛吻 “沙龙?” 训练场。 费南德斯摩挲着手里的银色多管枪,用极细软的布小心擦拭。 枪把两侧裹了象牙,用一枚深铜色雕花纹的钉子铆着;枪身通体黑色,被费南德斯擦的有些反光;上面淬着灰色的纹路,在膛根处描了金色的线条。 五根枪管。 扳机是浅色的金属,雕着女人的脸。 “可以去,也可以不去。”费南德斯低头拨开桌上的皮盒扣——里面弹头向上,码放着十来颗亮银色的子弹。 “通常来说,这种事儿轮不到我们。” 有钱人的作风。 除了向上或平级社交,这些钱多到没地方花的人在某些情况下,也十分乐意‘折节’: 向监察局的警探或顾问伸出友谊之手,用钱来买些实惠——譬如一个自己熟悉的,处理起事来往往不需要再经过繁琐的程序,有些见不得人的事也变得方便起来。 “监察局管的事多而杂,所以更受欢迎。” 费南德斯捏出一枚子弹,推进枪膛:“相比只负责‘重大案件’的执行官,那些秃鹫们的油水可多太多了。” 比如宅院的整体净化,对子女的保护,一些生活上的纠纷等等—— 明思·克洛伊这等身份的人更会青睐苏格兰场的警察和监察局的警探,甚至还有些神通广大的,能‘结交’到顾问一级的仪式者。 “他们管这叫投资,罗兰。” 费南德斯边说边抬起手臂,齐平肩膀,利落地扣动扳机。 嘭! 枪口喷出苍白色的烈焰。 爆响中子弹被推动,却并没先在铁靶上留下弹痕,反而于半空中凝聚成一张蛛网般的白幕,将标靶打的千疮百孔。 费南德斯瞥了眼满脸惊讶的罗兰。 “通过「秘」来调整范围,一束,或一片。” “这就是…” “「奇物」。” 费南德斯把枪递过去。 “总算见着实物了,对不对?” “《异种,灵体,仪式者:奇物的深度螺旋》。”费南德斯拍了拍他肩膀,阻止了他伸向子弹的手:“就像我给你讲的,通过「影响」,我们使用仪式魔法。” “同样,通过强烈的影响…或一些我们还没弄清的原因。” “「奇物」就由此诞生了。” “顾名思义,你能想象、或不能想象的力量,都能在奇物身上找到…如果你付的起代价。” “比如这把枪:蛛吻。” 「蛛吻」。 枪管冰冷而细腻。 通体行走的金线与象牙握柄让它看起来像一件艺术品。 费南德斯说完这些,才捏出一发子弹递给罗兰,让他开一枪试试看。 利落上膛。 瞄准。 嘭—— 除了震动和后坐力,罗兰感觉手臂好像还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 剧痛一直沿着血管传递到心脏,甚至眼球都有点发胀。 蛛吻。 这些都发生在一瞬。 “蜘蛛是名字,也是代价。” “每一次开火,使用者都将体会到蛛咬般的痛苦。” “同时,五根枪管,五发子弹,五次能够忍受的痛苦。但,从第六发开始,蛛吻就会带上微量毒素了——这会造成呕吐、局部麻痹或晕眩。” “十发过后,从第十一发开始,到第十五发,毒素变得更加致命…我是说,很大概率致死。” “顺便一提,这把枪的历任主人都没开出过第十五发。” “相对。” 费南德斯从罗兰手中接过蛛吻,小心翼翼地掏出布擦拭:“每开出一枪,子弹威力都会提升。我曾用它击毙过一名五环的邪教徒…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只用一发子弹,就杀死了他。” “十环以下,皆是凡人。” 擦完枪,费南德斯依依不舍的又在手里摆弄了一会,才递给罗兰。 “一个日升日落的自然日,代价与威力均重置。” “费南德斯?” 罗兰不明白。 每一件「奇物」都很珍贵。 更何况,这把枪漂亮的就像艺术品一样。 “不是白送你。” 男人笑笑,抓住罗兰的手,把枪重重按在他的手掌上。 “它是在我升入一环时,伊妮德大人给我的。算友情价,算折上折,再算内部福利,平时挨骂的…咳,就这样,还花了我两百镑——当然,我运气好,用半年就还清了。” “现在,两百镑,交给你了。” 这太贵重了。 “等你成为正式仪式者,接触的「奇物」会越来越多。这算是我私人给你的人情投资。” 费南德斯学着罗兰,也玩笑地眨了下眼:“你以后肯定比我强。” 说完枪,他又摘下枪套,顺便将桌上的子弹盒送给罗兰。 “里面是十来发异种遗骸制作的子弹,你应该知道,就是镇守。这些都镀过银,一发就能解决神秘度(环)不高的灵体。” “这边,是标准子弹,不贵,敞开了用。” 费南德斯把东西都堆在罗兰面前,成了一座小山。 “镀银子弹…”罗兰捏起一发子弹在手里掂了掂——比一般子弹要沉,弹头更平。 “没错,镀银陶瓷子弹。半先令两发。” 半、半先令?! 那么,四五发就等于一天的工钱了? 罗兰有点想把这些子弹换成小硬币的冲动。 这怎么让人舍得用? 也许一场战斗,半年的积蓄就… 费南德斯拍拍罗兰肩膀:“有补贴的。每次出完任务,记得把数字往多了报…别太离谱就行。” 说完,他又一脸狡诈地拉开抽屉,里面零散放着同样的几盒。 只是表面的镀银有些发黑,盒子也是用硬纸壳糊的,一点装饰都没有。 “少当神枪手,知道吗?” …… 「奇物:蛛吻」 「枪械(五管胡椒盒)」 「白象牙握柄,鎏金纹淬暗花。」 「每发增强威力。」 「传说,持有它的人如果能开出第十五枪,甚至可以击杀不朽者。」 「1~5:蛛咬之痛」 「6~10:微量毒素(眩晕、呕吐、痉挛、麻痹、虚弱等)」 「11~15:致死蛛牙(未知)」 「每个自然日重置威力与代价。」 「目前:2」 …… 罗兰还在盯着那些字看,费南德斯已经从墙上挑了另一把过来,递给他。 “你还需要一把普通的来应对不那么麻烦的情况。从今天开始,你欠我两百镑了,罗兰。” “…我得十年才能还得清,债主。”罗兰叹气。 “我猜你用几个月就能还清了。” 费南德斯替他把子弹和枪械收拾好,调笑道:“去沙龙穿好点,你可是被‘投资’的执行官。我就从来没这种待遇。” 罗兰有些疑惑:“为什么?” 费南德斯耸耸肩:“人情味,人情味,罗兰。倘若老爷们真惹了什么事,花在我们身上的钱可都白花了——可监察局不同。” “毕竟律法…” “是有弹性的。” Ch.45 酒会 “我先道歉,可不是故意提起你的伤心事。” 费南德斯抬起双手,“你认为,花多少钱,能让伊妮德大人放过赛斯·威尔和泰利斯·柯林斯?” 多少钱… 罗兰感觉无论多少钱,在伊妮德手里,这两位的下场都是一样的。 碎成粉末。 “是啊。” “但监察局的人不同了。”费南德斯笑容冰冷:“我敢打赌,如果这事儿发生在他们身上。罗兰,下场不怎么样的绝对是你。” 监察局… 说起来,除了那两位警探,罗兰从没和监察局的人打过交道。 费南德斯含糊道:“你总会遇上其他道路的人…希望到时候你能喜欢他们。” 希望吧。 切莉·克洛伊女士的沙龙就在家里举办,为了够‘体面’,罗兰穿上了伊妮德给他购置搭配的那身—— 标准的套件,只是大衣更换成黑色了。为此,罗兰还花了几个礼拜的工资。 暗红色那件有点过于惹眼。 用扳手的话说,太‘浮夸’。 他搭乘马车于下午过后抵达。 这时,门口已经有不少敞篷马车排成长列等候入场了。 气灯在夕阳还未消散前就被点亮,女士和先生们着装华丽,又很克制的相互点头致意:偶尔聊上那么几句,也是谈论有关天气、身体健康或国家昌盛的场面话。 一根根漆成黑色的绅士杖在女士们摇曳的裙摆中停留、穿梭,舞会从下了马车那刻就开始了。 切莉·克洛伊今天穿了深红色的长裙,露着肩。 明思·克洛伊陪在一旁,身边还跟着两个听差,一名管家,一名服侍女宾的女仆。 这里大多都成双入对,要么还会带着半大的男孩或姑娘到场。 罗兰形单影只。 “您好!” 一旁脸色苍白的绅士热情的对他打了招呼,旁边大概是他的夫人,也微微朝罗兰颔首。 “您好,先生。” “您可真俊俏,还未请教您的姓——” “柯林斯。罗兰·柯林斯。” “我是詹姆斯,詹姆斯·潘。”他在听到罗兰的姓氏后有一瞬间的思考,旋即侧着脸,细长的眼缝往女人那边瞟,“是吗?这几日的天气可真不错,太阳高照,空气都好了不少。” 罗兰点头应付:“是啊是啊。” “恕我冒昧,我似乎在金融行当听过您的大名——” 他的本意是:倘若言中了,就这么顺着话题继续往下;若罗兰并非金融业的人,他也可以大笑着说‘您的名和我听过某位银行家相同,或许是我记错了,但想必您也绝对不凡。’ 话是没有问题,但罗兰坐的有点腰疼,实在不想再耽误时间。 “我是个警探,来自监察局。” 他看见那位潘先生的面目似乎扭曲了一瞬,他身旁女士也大惊失色,摇晃着裙摆向后退了半步,仿佛他是个即将爆开的炸药桶。 “抱歉?” 潘先生笑容僵硬,好像没听清。 但他已经准备跟着女伴后退,顺便从上衣口袋里摸手绢了。 罗兰敲了敲拐杖,“我有点饿了,潘先生。” 罗兰朝向远处的花园。 面前的男人又谈论了几句天气,找了个体面的借口,领着女伴落荒而逃。 「你吓着他了。」 -我腰疼。 「谁让你不坐审判庭的马车,他们额外加了两层垫子。」 -这种事占专用马车不好。 「你可真麻烦,罗兰。」 -我饿了。 「费南德斯嘱咐过你!让你来之前先吃上一顿!」苍白的火焰激昂跳跃。 -那多浪费钱,沙龙不是随便吃喝。 「你果然是到这里吃喝来的。」 -不,我是应切莉·克洛伊夫人的邀请。 顺便… 吃喝。 「你一天都没吃饭。」 -我今天不饿。 「胡说,你就等着晚上这一顿呢。」 -哈哈。 「我发现,你一旦遇上不愿回答的问题就用笑来掩饰。」 -我没有。 白字沉默了一会。 忽然问: 「你怎么看伊妮德?」 不等罗兰回,字体又改变了。 「哈哈。」 -你可真烦人。 「至少比饿了一整天就为了吃喝免费的不体面的罗兰要好。」 和扳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顺人潮向前,很快就轮到罗兰了。 明思·克洛伊先生显得有些惊讶,瞥了眼一旁的妻子。 罗兰看见,切莉夫人在丈夫耳边小声提醒了一句。 “…哦,欢迎!罗兰·柯林斯先生,我要知道今天您来,就再穿着正式一些了——”他边说边对周围的客人调笑:“和这位绅士一比,我可算不得什么了。” 周围传来轻笑。 “快请进,平克——平克!这可是位尊贵的客人,来吧,快进屋!” 克洛伊宅张灯结彩,可以说,罗兰人生中头一次见着这么多的发亮又昂贵的东西:油灯,漂亮的玻璃灯,嵌宝石的烛台——哪怕座钟上都挂着。 餐桌上铺着白色的桌布,仆人们抱着小托盘,将里面的糕点和酒水码放成整齐。 除此之外,这里任何器皿都被擦拭的锃亮,铺的整洁如新。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香到极致的刺鼻气味… 说实话,很难闻。 顺着正厅再向内,路过天井,可以看到后宅的花园。 穿着笔挺西服的男人们围成一圈,中间是个鼓,还有人拎着小提琴。 罗兰猜测,这次沙龙应该出动了克洛伊家所有的女仆了。 或许还临时雇佣了不少,几乎每两三步就能看见一个。 他找了个人少的地方,伸手捏了一块杏仁糕。 咬了小口。 「好吃吗?」 -我要怎么给你形容,扳手。 -这不是一般的好吃。 -你尝不到味吧? 「但我能通过你恶心的表情感觉到这糕点确实不错…你可以吃块肉排吗?」 罗兰寻索了一阵,没几秒,又把剩下的杏仁糕放进嘴里,吃的眼睛弯弯的。 肉排肉排… 肉排在哪。 他到处寻找的行为无疑引起了周围年轻女士的注意。 也有男士的。 “我看您是一个人来的,是吗?” 很快,旁边有人搭话了。 是个男性。 罗兰赶忙转过身来。 “这是我的妹妹,贝翠丝·泰勒,我是兰道夫·泰勒。” 对于体面人来讲,未婚嫁的小姐是很难主动和男性搭话的。这就需要自己的男伴出马了。 那女孩正不错眼珠的盯着罗兰呢。 “您好,我是罗兰。罗兰·柯林斯。” 他欠了欠身,对男人和他身后的女孩露出笑容。 兄妹俩都是一头金发。 两个人不高,特别是作为兄长看起来更瘦弱。 少女的眼睛很特别,深蓝中带了点鸢尾紫。 至于其他… 「她的屁股怎么长在前面了。」 罗兰:…… -我就知道你说不出什么好话。 Ch.46 泰勒与金烟雾 “我知道您,监察局的警探先生。” 对于警探,这位兰道夫先生似乎并没像那位詹姆斯·潘一样避之不及,反而颇有礼节地介绍起自己和她的妹妹。 泰勒。 这个姓氏在上流圈子里不算高贵,可若是要提到「金烟雾」,就不免提到贝罗斯·泰勒,以及他的儿子兰道夫·泰勒。 这个在烟草行业翻云覆雨,可以称之为头名的烟草、烟具品牌,就是兰道夫·泰勒的爷爷创建的。 目前掌握在他的父亲贝罗斯·泰勒手中。 如果不出意外,未来也将由罗兰眼前这位金发深蓝眼的男人,兰道夫·泰勒接手。 爷爷建立了品牌,而父子俩也都是商业上的好手。 “您认识我?” “当然,有些事儿在圈子里传的飞快。”兰道夫·泰勒挑了挑不太茂盛的细眉,用眼神环顾四周,暗示罗兰。“特别是沙龙上,柯林斯先生。” 好吧。 詹姆斯·潘。 我还以为他们不喜欢吃蛋糕。 「他们是不喜欢你,你这个傻子。」 -你喜欢我吗? 飘摇的文字打了个激灵。 「…你病了?」 -我就随便问问。 「我不想回答你这个无聊的问题。」 罗兰勾了勾嘴角。 他和兰道夫·泰勒聊得还算不错。 关于神秘学,稍显年轻的男人怀着好奇又不逾矩的口吻,听罗兰随意说了几句;接着,又在罗兰抛出话题后,浅显地讲了些有关烟草的小故事。 你来我往。 他们吃了点比目鱼片,切了几条肉排,腰子派。 期间桌上还上了两只四脚朝天的亚萨烤鸡,炸碎土豆和坚果酥。 顺便一提,让罗兰心情愉悦的还有: 这位兰道夫·泰勒并没提有关眼睛的事,也没说什么‘需要我帮您如何如何’之类的场面话。 总算有点沙龙的感觉了。 奇怪的是,在他们聊天期间,兰道夫的妹妹贝翠丝·泰勒一句话都没说,眨巴着眼,直勾勾盯着罗兰。 「她是不是脑袋有点问题。」 -别这么说一位淑女。 “…我把那袋烟草送给他,可不是让他放在烛台边当熏香的。” 一个笑料出来,罗兰象征性笑了几声。 就在这时,一直没开过口的姑娘说话了。 她的声音像没长大的孩子般稚嫩。 “你真漂亮!” 声音不小。 周围的视线中带上了讶异与不满。 兰道夫歉意地看了罗兰一眼,又扭身向四周致歉。之后,从桌上拿了颗苹果,放到贝翠丝手里。 她使劲咬了一口。 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流。 「她脑袋肯定有问题。」 “你也一定漂亮极了,泰勒小姐。”罗兰盯着地板,正了正脸,有礼貌地回了一句。 卷着金发的少女嘴角上扬,举着长了牙印儿的苹果,朝罗兰露出灿烂的笑容。 “看来你们聊得不错。” 切莉·克洛伊走了过来。 作为宴会的女主人,能在这会空出时间已经不容易了。 “夫人。”兰道夫欠身。 “老泰勒还好吗?” “托您福,身体康健。就是近日天气转凉,这位老先生经常穿着单衣上马车,让我有点担心。” 切莉·克洛伊展开扇子,缎面同裙摆一样柔软:“冬天可不能战胜他。除了一个优秀、精明、身强体壮智慧卓绝的接班人以外,我猜,没什么能战胜他的。” 兰道夫笑容灿烂。 切莉从路过仆人的托盘里摘了两杯香槟,一杯分给兰道夫,一杯自己端着:“恕不周,我啊,得借走你的朋友一会了。” 兰道夫看看切莉,又看看罗兰,笑容更盛:“当然,我的朋友,请有时间来家里做客。就在西大道二十五号。顺便,和您聊天很愉快。” “我也是,泰勒先生。” 罗兰和泰勒兄妹二人告别后,跟着切莉移步。 大概走出两分钟,神色稍显疲惫的夫人才挑了个人少的空挡,淡淡开口。 “泰勒家的小狐狸又到处推销妹妹了。” “推销?” “你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当然不清楚。这事儿都传遍了。”切莉·克洛伊言辞尖刻,谈论起泰勒家,眉眼都锋利了不少:“他妹妹是个…” 她点点额头。 “这里有问题的姑娘。”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你怎么回事。 “小时候还不明显。直到有一次,她在大街上尿了裤子。”切莉挑了下眉,语气里有说不出的复杂。像是讽刺,也像同情:“…她还大喊着‘下雨了’。这事传的很快。” “后来不知请了多少老师,又也许是年纪见长,那孩子也能像模像样的走出来社交…” “可还是不对劲,透着不对劲。” “这病…我不信能痊愈。” 罗兰这才恍然。 从刚才开始,那位泰勒小姐表现的就有些古怪。 “少有人愿意娶个傻瓜回家。以后还怎么出门?至于那些个目的不纯、真为了泰勒家丰厚嫁妆的,小泰勒也不会让自己妹妹嫁过去没几年就‘病逝’——他精明着呢。” “你可别上当。要不是个傻子,你以为像泰勒这等烟草大亨,会看上一个执行官?” 罗兰不紧不慢补充:“预备执行官。” 切莉咯咯笑起来。 “跳舞吗?” “一个瞎子?” “那我带你看点有趣的。” 她们路过了一个侧厅,罗兰看到了明思·克洛伊爵士。 他正和一群男士们围着个桌子,时不时发出兴奋或沮丧的呼声。 方正的桌面上铺着绿色的薄绒毯,几个女仆服侍在一旁;气灯开的不多,唯有正中心一盏亮着。 桌面上散了许多雪茄和香烟,厅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烟酒和古龙水味。 再加上汗臭和烟臭,别提了。 他们围着的长桌上有个凹槽,里面陷着一个巨大的——类似轮盘的东西。 其中还有颗拇指大小的银色小球在格子里咕噜咕噜翻滚。 小球落定时,人声轰然。 “那是他们的赌具。” 即便可能会‘戏法’,切莉仍认为罗兰眼神不好,主要靠耳朵听。 所以,她小声给他解释: “一个下午就能花数十上百镑,你若沾上,就彻底完蛋了。” “瞎子是没法赌博的,夫人。” “那可说不准。能玩的太多了。马赛,狩猎,轮盘,牌,我还见过…”她扯了扯罗兰的袖子,想把他赶快从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拉走,“…我还见过赌女人的。” “女人?” 切莉轻啐了一口:“还不是你们男人那点事。” 「这些家伙超会玩的,我们找机会溜过去看看吧罗兰。」 -我对赌博没兴趣。 「哦~是呀~你就只对邪念蝙蝠有兴趣嘛~」 「现在是不是还得算上眼前这位贵妇和刚才那个屁股少女?」 在不远处聊了一会,约莫十来分钟,两个人才离开侧厅。 再向内就是女士们的天下了。 空气并没变得清新多少。 他们在周围转了会,带罗兰听了两首曲子后,将人引进一间屋子。 里面正进行着一场表演——罗兰看到刚刚认识的姑娘了: 贝翠丝·泰勒。 她的哥哥似乎刚离开,留下她一个人抱着杯苹果汁,站在人群外侧,踮着脚往里看。 被女士们围住的是个男人,脸色寡淡,一头浅褐色的长发,鼻尖儿上有一颗黑痣。 他正翻洗手里的扑克,重新装回木盒里。 Ch.47 巫术师 “巫术…也可能是戏法。” 切莉·克洛伊找了个不错的观赏位置,小声对罗兰道:“…据说神通广大。罗兰,你帮我瞧瞧。” “夫人?” “我不是…”她指指自己的耳朵,“总听见怪声,也睡不好。这位巫术师没准能有什么办法…” “您应该去教会求助。” 切莉白了他一眼:“我不已经向你们求助过了吗?” 巫术师——姑且叫他巫术师。 在切莉和罗兰进来的功夫,他已经表演完一个节目了。 “女士们!接下来可是重头戏——” 男人在跃跃欲试的女人中挑选了一番,选中一个矮个子的女士,让他到跟前来。 “这妙法我可从来不在其他人面前表演,今天是头一次。” 他转了几次身,向周围人说明后,从内衬里掏出一枚怀表。 金色的表链拴在食指和中指上,表盘垂落。 “来吧,让我瞧瞧你…” 他并没触碰配合表演的女人,反而远了一臂距离,只把那块怀表悬在女人眼前。 轻轻晃起来… 晃… “万物之父在看着你…” “慢慢闭上眼…” “跟我来…” 他嘴里说着不着边际的话,越来越轻。 他一边晃着怀表,一边在闭目的女人身边缓慢踱步。 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在狭小的房间里,连众人的呼吸声都为他让路了。 让人昏昏欲睡。 「缺氧,蠢货。」 -就你聪明。 「可不。」 -好好欣赏吧,多有意思。 -我还从来没见过变戏法的。 “你看见了什么?”巫术师突然停住脚,定在女人面前轻声问道。 “我看见了光…” 女人仿佛被谁控制着,张开双臂,头颅高昂,朝着天花板的方向喃喃自语:“璀璨的光…一扇门…” “那是万物之父的伊甸,女士。” 男人循循善诱:“向前,优雅如您。向前,轻轻推开它…” 那女人果真做出了推门的动作。 接着,脸色古怪地泛起红晕。 “啊——” 她开始浑身颤抖,声音也变得越来越不体面。 “那是万物之父——” “祂亲吻了我…” 啪! 巫术师打了个响指:就好像气灯旋钮的卡头,这声清脆让沉醉其中的女人顿时苏醒,瞪大了眼睛,抱着胳膊。 周围传来一阵女人饱含深意地窃笑。 「女士们私下里玩的可比男士那边刺激多了。」 罗兰哑然。 “快下来吧格蕾特,别把地毯弄湿了。” “我幸亏没被选中,哎呀…” “太妙了,这位先生!” 众人十分克制地鼓起掌来,那男人也优雅地俯身鞠躬。 “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吧先生!我们还没看够呢!” “长夜漫漫!” 你一嘴我一嘴地怂恿,让中心处的巫术师面露难色。 “是啊,再来一次吧。您可得让这些小姐夫人们看够了,否则,等她们回去到丈夫或父亲耳朵里念经…”切莉作为沙龙主人,她开口是最有用的。“让我们再欣赏一次。” 巫术师叹了口气,绕了几圈表链,环顾四周后,眼睛定在切莉身上,伸手邀请:“…克洛伊夫人。” 女人们开始笑闹着起哄。 不少和切莉熟悉的女士还轻轻用手指推她的后背。 切莉无奈,扭头瞪了眼朋友们,又对巫术师妥协道:“好吧,你可别让我当众出丑,否则,我饶不了你。” 男人笑着点头称是。 切莉让罗兰站在原地,自己则曳着裙上前。 步骤和之前那位女士一样。 只消站定,接着,注视那块怀表… 缓缓闭上眼。 就在这时,罗兰感觉到有点不对劲儿了。 「灵体视觉」使他能察觉到渗入现实的‘梦境’,也能看到逐渐露头的神秘。 视线中,一圈圈白色的海浪中掺杂了淡淡的红。 那是仪式者的手段。 有人正肆意挥洒着自己的「秘」,使其扩散在房间内,逐渐形成—— 即费南德斯和伊妮德教过他的: 「场」 不知不觉中,房间里的色彩渐渐淡去,眼见的一切装潢都褪了色。 梦境。 仪式者。 猩红色的浪潮。 罗兰有片刻的愣神:无论他怎么反复感知,都得到了同一个遗憾的结果——这位巫术师先生的「秘」和「场」,给了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是的,绝对的、肯定的。 他见过,熟悉这股力量的‘颜色’。 罗兰使劲嗅了嗅,浓郁的香水下,是某种掩盖不住的腐臭味。 这里很快就要变成一座凡人逃不出去的迷宫了。 “万物之父在看着你…” “慢慢闭上眼…” “跟我来…” 罗兰摸了摸内兜,视线扫过整间房子。 他挪着步,悄无声息地来到孤零零的少女身边——没人乐意跟贝翠丝·泰勒站在一起。 “泰勒小姐。” 金发紫蓝眸的姑娘鼓着脸,嘴里含了一大口果汁。见罗兰跟自己说话,急匆匆地吞下口中的液体,不免咳了几声。 “咳咳咳…漂亮——” “嘘。”罗兰竖起食指贴住双唇:“帮我个忙,泰勒小姐。” “哦。” “能去门外帮我拿一杯葡萄汁吗?” 贝翠丝抬头看看罗兰,低头看看水杯;看看水杯,看看罗兰。 她依依不舍的将手里的果汁推给少年。 罗兰:…… 「她怎么能是金色的头发呢。」 「蓝色!必须是蓝色!」 罗兰不知道它在说什么,很多故事妮娜小姐应该没来得及给他讲。 「你头发也该是蓝色的,罗兰。」 -感觉不是什么好话,扳手。 “我想喝苹果汁。可以请你帮个忙吗?”罗兰笑眯眯将水杯推回去,“我和你哥哥是朋友,所以,我们也是朋友。” 贝翠丝歪着头,那双蓝紫色的深目平静而深邃:“我会在街上下雨。” 罗兰微笑:“我喜欢雨天。” “哦。” 她高兴了不少,捧着杯子,磕磕绊绊的往门外去。 「你喜欢雨天,罗兰,我不知道你还有这种嗜好。是喜欢浓郁点的雨天,还是清淡点的雨天。」 -你真恶心。 「是你先恶心的。」 -我是为了救人。 「那你怎么不救这些女人,你周围有这么多无辜者。」 罗兰渐渐收敛笑容,眼神淡淡巡视一圈。 没回答。 他穿过一位位女士,逐渐靠近正前方的舞台。 此时,‘表演’已经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了。 “你看到了一扇门…对吗?” 巫术师依然是那套说辞。 切莉好似一只飘荡在海中的水母,双臂漫无目的地在空中荡来荡去。 就是表情看起来很痛苦:“门…是一扇门…” 到了这里。 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男人的声音变得十分恶毒:“你听见了…你听见门背后有什么东西在挠…” “它用爪子挠…” “用指甲划…” “咯吱咯吱…嘎啦嘎啦…” “你的耳朵被刺穿了…” “它沾着泥和血…一路刺进你的大脑里…” 切莉捂住双耳,痛苦地蹲在地上,从喉咙中发出尖叫。 就在这时,一柄手杖落在了地上。 当啷。 沉甸甸的杖头打在桌角,咕噜咕噜滚响男人的脚边。 罗兰弯着腰,一路道歉,一路向前。 “真是抱歉…” “我的手杖…” Ch.48 学徒的战斗 众人就这么看着一个极其无礼的盲人,矮着身子,向前摸啊,摸啊,摸… 就捉住了巫术师的衣角。 “…这仪式不能被打扰!怎么会有个瞎子——” 巫术师大叫起来! 罗兰赶忙松开他,脸上流出愧色,不迭道歉:“对不起先生!对不起,我这就、我这就给您擦…我的手绢…手绢呢…” 他松开对方的衣角,一手悄然攥住挣扎的切莉,另一只手向内兜摸去。 就在这时,所有人都听见了一声清脆响亮的—— 啵。 像红酒塞被拔出来的声音。 转瞬间,巫术师发现之前还满脸卑微、弓身道歉的少年,忽然抬起头,用那双冷冽而璀璨的金眸盯着自己。 他察觉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 金色的液体自指细的玻璃瓶中倾泄而出。 它们是液体,可却在接触到他的身体时,却陡然变成了杀人的利刃! 于晦暗梦境,切莉站在四散奔逃的人群中。 她看到飘荡的黑色风衣,少年手握着无柄的金色利刃,在身前划出一条如烈日般绚烂的圆弧! 利刃砍在了巫术师的身上! 他痛苦地嘶吼起来—— “焚烧者!!” 任何‘正派’仪式者,都能通过万物之父的仪式来制作驱邪圣水。 但像这样一言不合就动手的… 也唯有审判庭的焚烧者了。 他们都是这风格。 一瞬间,房间大乱。 巫术师一脚踢开桌子,将桌面下的木箱暴露出来。 他食指弯曲,做了个诡异的手势,平伸对准人群: 一只活尸破箱而出! ——就在他完成以上动作前,罗兰的匕首已经刺入他的肩膀和小腹了。 “心脏,颈部,脊椎,肾脏…” 飘然如一根黑色鸦羽的少年围着巫术师吹起一阵耀眼的风暴。 在活尸的涎液落到地面的时候,人影已经飘然远离了危险——罗兰一脚踢开乱窜挡路的陌生女人,拉着惊慌失措的切莉撞开了小室的侧门。 外面已经火光冲天了。 这是「场」,但凡人很难察觉。 他们只随着人流狂奔,尽量避开火焰,以及被火焰烧酥后倾颓而下的木梁; 那些华美的装潢,此刻变成了夺命的利刃和巨石,砸的人头破血流,哀嚎不止。 罗兰在门外发现了仍徘徊于酒水席的贝翠丝·泰勒,于是,分手一只手抓住她,头也不回的继续狂奔。 璀璨的视角能让他在同一时间注意到更多。 这座宅子里不止一个敌人。 其他地方也有收割着人命的邪教徒。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袭击。 「我还以为你会把她们安置在一个地方,然后说‘等我回来’——」 「冲吧!」 「勇敢的少年!」 -我没疯。 罗兰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宅子里乱撞,最后还是缓过神的切莉给他知指明了方向——盥洗室,到盥洗室去。 那是最近,也是最隐蔽、人最少的地方。 可遗憾的是,有个人在罗兰身后紧追不舍。 刚刚被他击伤的那个邪教徒。 或许… 不该是邪教徒才对? 奇怪。 费南德斯说过,唯有永寂之环的仪式者才能制作、驱使活尸… 而他所熟悉的‘气味’,也是那夜小巷中活尸身上所散发的。 男人身上也有。 这也是他直接使用圣水的原因。 嘭! 罗兰将两个女人推进厕所,扬手回身开了一枪,关好门,自己却就地一滚,藏进打翻的桌后。 「英雄选择保护心爱之人,独自面对敌人!」 -盥洗室是死路,蠢货。 「退环境啦,苏月都说过,退环境啦罗兰!」 罗兰顾不上搭理他,瞄着一圈圈扩散开的白浪——声音太密集了,他的视线里一浪接一浪,错乱密集。 “焚烧者…” “宴会里竟然有个焚烧者…哈哈哈哈…” 「你看,他给你‘指路’了。」 -妮娜小姐说过,反派死于话多,真没错。 罗兰冷静地换了枪,枪口顶在桌面,一边侧着脸,判断距离… “当我把你的皮剥下来,你的圣父会还怎么怜爱你?” 砰! 子弹击穿了木桌,却不知飞到哪去了。 第一发。 罗兰默念着。 嘎吱。 来人的皮靴踩到了木屑。 砰! 扩散成网的子弹击中了目标,却打在了一团类似胶质的物体中。 第二发。 罗兰拧眉揉了揉胳膊。 他已经被‘咬’两口了。 “你听过笛声吗?” 他没有径直靠近,反而像逗弄猎物的捕食者,在罗兰面前的半弧踱起了步。 “通过骨骼上密密麻麻的孔洞,吹出的笛声…” 定位。 准确。 罗兰冷眼测距,扣动扳机。 砰! 第三发! 这次起到了效果。 不仅烦人的嘟囔消失不见,他还听到了一声闷哼,还有… 像蛇一样滑行的窸窣… 不对! 罗兰脚腕一拧,向侧面扑倒! 喷洒出的血液瞬间腐蚀了他一秒前待过的位置。 鲜血熊熊燃烧。 立于火场中的男人半张脸被烧焦,皮肤脱落后,露出了本来的面目:那是一张纵生血色蛛网的脸,看不清容貌,双眼中挤满了不停蠕动的黑色线虫。 他肩膀上盘着一条红色的蟒蛇,自尾巴融化在大地里,化成鲜血,煮沸般咕嘟咕嘟冒着泡。 让罗兰想到了赛斯·威尔。 刚才那发子弹应该击中了他的胳膊。 他受伤了。 ‘枪械对仪式者都好用,罗兰。我们没有看上去那么强大。除了不朽者——十环之下,皆是凡人。’ ‘但大多仪式者不会将自己暴露在枪口下,更不会给敌人察觉自己身份…’ ‘或反击的机会…’ ‘那太傻了。’ 这不就有一个么。 费南德斯。 罗兰摸出蛛吻,遥遥指向男人。 第四发。 砰! 击中—— 子弹形成一条淡银色的线,穿透了男人的胸膛。自贯穿后,喷发出鲜血。 他向罗兰的方向走来,突然不支倒地。 他融化在滚烫的鲜血羹汤里。 罗兰刚松了一口气… 「小心。」 忽然。 一只胳膊贴着他脸颊伸了出来——从脚下的血池里。 接着,是头,脖子,身体。男人融化在血液里,却又自血液中再次苏生… 他浑身滴落着红色的血液,伸手扼住罗兰的颈部。 他靠近了罗兰。 他好像不会受伤一样。 “仪式者的战斗方式,你还没适应…” “学徒。” 他神色戏谑,眼中的线虫拉出黑色的丝线,几乎要伸进罗兰的嘴里。 砰! 第五发。 罗兰将枪口顶在他的下巴上。 近距离发射的镀银弹头彻彻底底崩碎了男人头骨。然而,并没有坚硬的骨骼碎片飞散。 它像一颗灌满水的尿泡,陡然炸成一团血水。 接着,又在罗兰面无表情地注视中,缓缓凝结成一颗全新的头颅。 “完美的道路。” “我早该知道,所谓选择,其实只有一个。” “加入我们,学徒。” “我会让你看见真实的世界。” Ch.49 苹果和香槟的雨 “学徒。” “你要加入我们吗?” 火场中,男人扼住了罗兰的脖子,将他轻巧地提了起来。 罗兰吃力地扒着他的手掌,双腿不自觉地蹬着。 力量不是他的长项。 “你听…” “有人在吹笛子了…” 他伸出长长的舌头,用舌尖在罗兰的脸蛋上写着什么。 “加入我们…” “万物之父给不了的,母亲都能给你,我们可是…” 罗兰用力叩开他的手指,得了喘息时间:“没问题,我加入!不要杀我!” 这让邪教徒一愣。 双方望着彼此,都陷入了沉默。 「难以预料的展开。」 确实,这位邪教徒先生从未想过能得到正面回应——通常来说,不该是‘死了你的心吧恶徒!我即便战死,也会回归万物之父的伊甸’之类的…吗? 「罗兰,你应该找机会离开了。」 「你救不了她们。」 此时此刻,飘摇的文字陡然锋利起来。 「你该走了。」 烈焰变得尖锐,张牙舞爪地在视线里愈发膨胀。 这意味着,它很严肃。 「你不会真蠢到和一位入环的仪式者正面对抗的,对吧?」 「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你还有机会撤退。」 「接下来,按我说的做:」 「首先,砍断他的手。」 「然后移动起来。你应该注意到了他的缺陷——他跑不快。」 「蛛吻还剩五发,足够你拖住他一段时间。」 「盥洗室里有两个上好的肉盾,用她们做靶子,你应能轻伤脱身——他追不上你。」 「明白了吗?」 「按照我说的做…」 「罗兰?」 罗兰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邪教徒好奇地拉进距离,把耳朵靠了过去。 “垂死挣——” 噗嗤。 罗兰一手搂住他的脖子,做出拥抱的姿势,另一只反握匕首,牢牢将刀刃固定进他的大脑里。 匕首从他后脑刺入,还用尖棱搅了几下。 他又融化了。 鲜血在咆哮。 感觉自己受到蒙骗的邪教徒如火山般喷发着怒火,他单手化为了一把坚硬的锥子,狠狠刺入罗兰的小腹,接着,用力一甩。 嘭! 罗兰撞碎了门板,翻滚着落入盥洗室。 他感觉脊椎都要断了,小腹冰凉一片,湿润的液体不断向外淌着。 在罗兰被扔进来的时候,两个女人都发出短促尖利的叫声—— 贝翠丝蹲在地上,而切莉则用这会功夫,敲碎了贝翠丝手里的玻璃杯,捡了块玻璃当做武器。 “罗兰!” 切莉爬过来握住罗兰的手,在发现他小腹淌血后,又急忙回身找毛巾。 “你是我见过最弱的焚烧者。” 男人踏着碎片靠近,他身上的鲜血在流动中不断扭曲,似乎拥有了活性。 罗兰喘息:“…你是我见过最俊俏的邪教徒。” 「以德报怨,有格局。」火焰阴阳怪气。 -妮娜小姐说,真诚才是最好的武器。 「你倒是把她什么时候都能开玩笑这一点学了个十成十——你不打算活了吗?!」 苍白色的字体出现的频率越来越快,几乎要跃出他的视线。 它从未燃的这么旺盛过。 -扳手,我找到他的弱点了。 -相信我。 -我有办法能… 「有个屁!」 「我能单杀都是错觉,你为什么放着两个天赐的靶子不用?」 「罗兰?」 白色的烈焰越烧越旺,字体也越来越大。 邪教徒饶有兴致地看了眼发愣的贝翠丝,又瞧瞧怒视自己的切莉,俯身,扼住罗兰的脖子,重新将他提了起来。 “我还没杀过焚烧者。两位女士,你们杀过人吗?” 他摩挲着嘴唇,看手中的少年挣扎,脸上浮现残忍狞笑:“你们至少能亲眼见一见…” 这时,切莉忽然对着门外大叫起来。 “明思!” 邪教徒也跟着转头。 一个弓着身,蹑手蹑脚的男人正要从门口溜走,离开大厅。 明思·克洛伊。 他身上的西服破破烂烂,头发凌乱地散在前额,手臂似乎剐到了锐利的边角,流了点血。 总体来说,没受什么大伤。 “该死!你——”他见自己被发现,气急败坏:“你这个婊子!”又转向邪教徒,谄媚地鞠躬:“您可以做您想做的…求您…” “救我!明思!” “闭嘴!你这个…大人,您就放我离开吧…我可什么都没看见…” “明思…” 邪教徒注视着点头哈腰的男人,看他一步一点头的移动,贴着墙,躬身离开大厅。 又转回来,玩味地打量失神的女人。 切莉没什么时刻比现在更绝望了。 而就在这时,她却发现罗兰用鞋跟轻轻踢了她一下。 顺势,一个冰凉的物件落入她的裙中。 它被多层厚重的裙褶裹住,被裙撑弹了两下,悄无声息。 “那么,就剩我们了。” 邪教徒回过头,盯着脸儿发青的罗兰,任由他将匕首再次送进自己的—— 不。 这一次,罗兰没有对准脑袋或脖子了。 他切断了邪教徒的手,让自己跌落在地上。然后,双手用力扒着地毯,向外爬。 身后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 求生,挣扎。 为了活命。 弱小的生物。 男人好整以暇地掸了掸肩,等鲜血重新凝固成手掌,猫戏老鼠般慢悠悠跟了上去。 这个角度,他面朝罗兰,却背对了切莉和贝翠丝。 “我见过不少焚烧者,但唯有你是最弱小的。” “你叫什么?” “也许我该把你的脑袋还给你的…兄弟姐妹?” 他踩住罗兰的手,蹲在他跟前,看他虚弱挣扎着,像一条沙漠里的鱼。 男人笑声响亮,歪着头,欣赏自己所造的美景。 烈焰中,他的第二层脸皮又脱落了。 露出皮下第三张脸。 “你——” “看来你还不了解,母亲的伟大,学徒。”他搓搓手,在地上捡了把锯状齿的切肉排小刀,转着它。 “我会把你的脸皮剥下来。” “如果你没死,我就饶你一命。” 他一把掀翻罗兰,让他面朝天花板躺在地上,刀尖儿对着罗兰的脸比划,似乎在考虑从哪下刀。 “我的时间不多了,让我们快点开始吧。” 忽然,他发现罗兰的表情变得异常平静。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凝视着他,仿佛穿透了他的身体,看向更远的地方。 “我改主意了。”邪教徒阴着脸。 “先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他举起刀。 砰——! 于声音传入耳朵前,一发来自身后的子弹划出亮银色的轨迹。 旋转向前的弹头从男人后脑钻进去,绞碎了他的大脑,在前额开出一个扣眼大的孔洞。 一些灰白色的液体带着粉末残渣,从洞口流了出来。 他哆嗦了几下,手臂和大腿扭曲抽动着。 他下意识想扶点什么,努力站起来,身体却向另一侧倒去。 带倒了桌子,让上面的瓷瓶和花篮落在地毯上。 接着。 咚。 他倒在地上,挣扎了几秒,没了声息。 “果然只能免疫察觉到的攻击…” 罗兰仰面朝天,喃喃自语。 「你差点死了!」 飘摇的文字覆盖了几乎整片视野,融合成一根根感叹号,在罗兰的视线里放大、再放大。 接着,闹脾气似的,像炸开的泡沫嘭地一下全部消失了。 “罗兰!!” 切莉一手拎着蛛吻,另一只手抓着贝翠丝,踉踉跄跄地冲了过来。 她从身后开的那枪,救了罗兰,也救了她自己。 “精准的一枪,切莉警探。” “我告诉过你年轻时父亲常带我去打……猎罗兰都什么时候了!” 她扔下枪,跪在罗兰身边,双手捂着他的腹部,泪水一颗颗滴落。 她边哭边骂,不知所措,双手沾满了鲜血。 罗兰此时疼的有些麻木了。 他的思维变得异常活跃,灵魂仿佛离开了身体,不再受血肉之躯的限制。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切莉,那把枪有点小问题。你大概会出现一些轻微的不适,譬如:麻痹,晕眩,呕吐,痉…” “呕——” 罗兰:…… 切莉:…… 他叹了口气。 贝翠丝蹲在他的另一侧。 脸上沾满灰的少女盯着罗兰的脸,仿佛知道刚刚发生了大事,很乖巧地想要帮忙擦那些污血——可手还没碰到罗兰的脸,她就打了个哆嗦。 “罗兰。” 她慢慢改变姿势,由半蹲变成了跪坐,看着仰面朝天的少年,忍不住的泪珠从脸上滚了下来。 罗兰:? “我下雨了。” 罗兰:…… 你们是…约定好的吗? 「真是格外不同的感谢方式。」 -扳手。 -你有没有清洁功能… 「离你远着呢。」 「再说,你不是喜欢雨么,之前还信誓旦旦。」 「告诉我,罗兰。」 「苹果雨和香槟雨,你喜欢哪个。」 -闭嘴。 -我好疼啊,扳手… 「那我当然要闭嘴了,这时候张嘴可就麻烦了。」 罗兰:…… -你不生气了? 字又消失了。 Ch.50 叮!战神系统! “你找到道路了吗?” “罗兰罗?” 罗兰坐在树下。 密林中的雾气越来越浓了。 肚子… 他低头看了眼小腹。 被刺穿的位置完好无损;又拧了拧尾指上的银戒… 梦。 “你都快成了我的心锚了,奥萝拉。只要看见你,我就能察觉自己在梦里。” 罗兰晃晃头,把躺在自己头发中的妖精甩下来——她抓着罗兰的耳垂荡了一下,顺势从肩膀滑落,蹦进少年打开的手掌。 “叫我奥萝萝萝拉。” 妖精叉着腰,一脸不满。 “好吧,奥萝萝拉。” 她锱铢必较:“少一个萝。” “奥萝萝萝拉拉。” “又多一个拉…你是故意的罗兰兰!” 看着她气得跳脚,罗兰就忍不住想笑:“你打算和我僵持多久,奥萝拉。” “僵持?”妖精背着手,另一只竖起食指,将翠绿色的头发一圈圈绕在上面,“是兰罗罗自己的问题。” “我自己的问题?” “你是被准则选中的,不是我。”奥萝拉眼中闪过狡黠,“但我也不否定,我很喜欢你,兰兰罗。” 她不在意罗兰的注视,反而在那双蜜糖色眼睛的凝视下,欢快地跳起了舞。 “啦啦~啦啦啦~” “我是最会跳舞的妖精…” “啦啦啦~” 她轻巧地跳跃,旋转,卷起丝丝缕缕的嫩绿,那双稚子般天真的眼波穿过发丝望向罗兰,仿佛含着迫切地邀请。 忽然,她停下舞蹈,向前一跃。 罗兰赶忙移动手掌,接住这只像跳蚤一样乱蹦后偏离‘陆地’的生物,还要看着她鞠躬谢幕,朝并不存在人影的两侧挥手致意。 饶是过了半分钟,她才转向那双琥珀。 “怎么样?” 罗兰弯着眉眼,毫不吝惜夸赞:“棒极了,奥萝拉。” “…我可是密林里最好的舞蹈家。”她卷着嫩芽般的发丝,微微垂头,小脸蛋儿泛红:“唔,真的…有那么好吗?” “比我见过的都好。” 妖精纵纵鼻头,哼了一声,用脚尖儿碾他的掌心:“谁不知道你是个瞎子,哼哼哼…” 罗兰倚着白树,没正形地笑起来。 密林中的雾气越来越浓。 “…其实。”妖精吞吞吐吐,看了眼罗兰,有点不好意思:“…这条路,是有大仪式的喔。” 大仪式? 罗兰疑惑。 ‘没有神灵的道路,绝不存在大仪式。’ 费南德斯的话依稀响在耳畔。 他不认为自己身经百战的队长会在这种最基础的知识上出错。 “你想的没错。尽头没有神灵的道路,的确不会有大仪式。”奥萝拉窃笑,立定在罗兰掌心,脚跟一点一点翘着。 受了夸奖的妖精,今天心情格外愉悦: “但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又向前跳了几步,跳到罗兰的掌根,娇声娇气地命令他把‘梯子’升起来,以便她可以按住某人的鼻头。 “悄悄告诉你。” 她小声对着罗兰嘟嘟嘟讲话,把两只手卷成桶子:“…这条路虽然没有神灵,却仍有‘大仪式’可用。” “奇怪吧?” “你相信我吗?” 不等罗兰开口,她飞快踮起脚,亲吻了少年的鼻尖。 “给你个提示,罗罗兰。” “镜子。” 于是,天旋地转。 迷雾如沸水般翻滚着向内退回密林,横斜生长的树枝染上了更深的颜色,在墙上落下影子。 「陌生的天花板。」 罗兰:? 这是一间病房。 除了他躺的病床之外,整间房并不大: 桌上是气灯,染了血的纱布和一把剪刀;头顶和墙壁都是灰色的,罗兰能轻易找出四五只在墙上闲逛的蟑螂;病床头用白线绳绑着纱,如果全部散开,刚好能盖住整张床的大小。 床旁放着一把简易的、用糙木钉的小凳子,上面堆着他的衣服。 凳子旁是两只皮靴。 除此之外,房间里除了昏暗与刺鼻的药水味,再无他物。 「叮。」 「战神系统为您服务。」 罗兰:? 「您可以呼出个人属性面板。」 -我在哪,扳手。 -我昏迷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切莉和贝翠丝呢? 「未接收到有效指令。」 「叮。」 「战神系统为您服务。」 「请通过‘属性’指令,呼出罗兰·柯林斯的属性面板。」 罗兰:…… 把被子掀开一角。 有人给自己换了衣服,腰上缠了纱布。 手腕、脖子和肩膀有程度不同的痛感传来,反而被贯穿的腹部一点感觉都没有。 -扳手,这是哪。 「叮…」 -好好好… -我知道了。 -战神…什么来着。 「战神系统为您服务!」 -个,个人属性? 白色的火焰列出长长的单子。 …… 「罗兰·柯林斯」 「性别:男」 「看上去:女」 「力量:1」 「神经反射:2」 注:成年男性均为2。 「可爱:0」 「任性:100」 …… 罗兰斜着眼,扫了下飘荡在半空中的文字。 -为什么‘看上去’是女? 「叮。」 「未接收到有效指令。」 还有,可爱是零,任性一百… 力量只有成年男性的一半… 罗兰叹了口气。 -你还在生气,扳手。 「因为你差点死了,蠢货!!」 -我不会在这种事上跟你争的。 -我知道你在关心我。 -谢谢你…扳手。 「……」 文字燃烧。 「他们在尿液和呕吐物里找到了你。」 罗兰:…… -你真煞风景。 「他们找到了你,在尿液和呕吐物里。」 ‘还有别的方式吗?’ 「你躺在尿液和呕吐物里,被他们找到了。」 -棒。 -我们明天再聊,怎么样? 「我希望你下次再做出这种愚蠢的行为前,好好想想苏月!」 「她为了给你这份礼物,为了让你更好的活下去,撕碎了自己的灵魂。」 「你却干了什么?」 「明明有两个好用的肉盾,你更是来得及脱身。」 显然,有谁生气了。 白色的字符像一根根尖头针,一下一下的仿佛刺着罗兰的眼睛。 「我没想到,你竟想做大英雄,堂·吉诃德阁下。」 「我可不是你的桑丘。」 阴阳怪气的。 罗兰笑:你是我的杜尔西内娅,亲爱的。 「呕,真恶心。」 白色的烈焰又消失了。 -扳手? 火焰不理他。 罗兰用下唇包住上唇,眼珠转了几圈。 他伸出两只手,合在一起。 -快看! -扳手快看呀!墙上有一匹骏马! 倚着昏黄气灯,合拢的手在墙上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 它张着嘴,咀嚼了几下,还有某人颇不恰当的配音。 -呼噜呼噜,库库嘁嘁… 「……」 很快,马又变成了一只笨拙的小鸟。 -扳手! -你看这儿还有一只小鸟! 「然后呢。」火焰不冷不热的回了一句,每颗小字都有锋利的棱角。 -你听不到小鸟的话? 「继续。」 -它说:不要生气啦!我最亲爱的朋友!我就像你爱我一样爱着你! 「……」 「…你不吃软饭真的白瞎了,真的。」 影子扇扇翅膀,在墙壁上飞来飞去。 当然,缺不了配音。 -扑棱扑棱扑棱——哎!扑通。 「扑通是…」 -它发现自己的朋友还在生气,哀伤过度,一头栽进河里了… 「你这人——」 忽然,一圈白浪从门缝里钻了进来。 紧接着,罗兰听见了对话声。 门被缓缓地推开,一条细细的缝中,费南德斯的大眼珠露了出来—— 正巧看见床上玩得不亦乐乎的某病人。 费南德斯:…… 罗兰:…… “我要是知道你醒了,就不必来回折腾了。” 罗兰收回手,默默躺好。 费南德斯风尘仆仆,推开门后,身后还有不少人—— 一位黑纱修女,满脸疲意抓着纸袋的切莉·克洛伊,以及,兰道夫·泰勒。 这四个人进来后,原本不算小的空间就略显捉襟见肘了。 由于有外人在场,费南德斯先让修女检查了罗兰的身体,接着,把时间留给了切莉和兰道夫。 这俩人都是来道谢的。 “我可不会说‘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这种话,我的朋友。”兰道夫来到床前。 收起了眼中的精明与狡诈后,这位脸上充满真诚的男人,肉眼可见的温和许多。 “你救了我的妹妹,泰勒家的珍宝。” “你是个优秀的执行官。” 他弯腰,小心握住了罗兰的手掌,言辞恳切:“罗兰·柯林斯,你将永远是泰勒家的朋友。” 说罢,又从外套内衬中抽出名片放在床头。 出了这么大的事,以泰勒家的能量弄不清罗兰和费南德斯的身份根本不可能。 更何况费南德斯也没必要隐瞒。 “我们的友谊直至双方身体腐朽,也将牢牢印在灵魂上,伴我们升入天堂。”兰道夫停顿了一下,咧嘴:“…或下地狱。” 罗兰跟着他一同大笑起来,当然,旁边修女的脸色就不怎么好看了。 贝翠丝有个好兄长。 大概也有个好父亲。 真好。 罗兰想。 「妹控和女儿控家族呗。」 罗兰稍稍使力,握了下兰道夫的手:“我做了我应该做的,先生。泰勒小姐还好吗?” 提到妹妹,兰道夫神色狐疑: “她说…” 罗兰眨眨眼:“说什么?” “她说你没骗她。”兰道夫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罗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Ch.51 友谊 罗兰实在不愿提之前发生的事。 一想起来,他就总觉得自己身上有股奇怪的气味。 好言送走兰道夫,并承诺伤好后会登门拜访。接着,检查完罗兰伤口的修女也跟着离开了。 费南德斯看看切莉,看看罗兰。 “…我出去抽烟。” 「我老早就知道这人懂事!」 -我和切莉能有什么不当的关系? 扳手没回答。 在罗兰的视线里画了个笑脸。 「~ ̄ v ̄~」 “你还好吗,罗兰。” 费南德斯一走,切莉立刻垮了脸,整个人精气神都没了。 她拉过小凳子,毫无礼节的往上一坐,和兰道夫一样,也捉住了罗兰的手。 “我太担心你了!” 她脸上的白色脂粉比以往要厚不少——即便如此,也很难修饰向下耷拉的眼角以及泛红眼球中的血丝。 她好像很久没好好休息了。 “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执行官的工作那么危险?” 罗兰细声细语地安慰。 没一会,就给女人安慰的…哭出来了。 “…我不知道!他竟然能弃我而去!” 说的是明思·克洛伊。 “…他那些狐朋狗友早得了他的收买,到处散播谣言——并非他弃我而去,而是我早就受了蛊惑,邪徒们青睐我,我还勾引…” 她嚅了嚅嘴唇,到头来,也没能说出那两个字。 荡妇。 泪水在她脸上流出两条深深的沟壑。 “我的人生怎么会如此悲惨,我——稍等一下,罗兰。” 她哭着哭着,突然停止抽泣,起身到门口拿过牛皮纸袋,从里面提出一小包油纸线扎的点心。 除此之外,还有一小面手镜,一盒脂粉。 她开始对着镜子修整妆容。 罗兰:…… 眼角还有未干泪痕的女人,发现病床上的少年满脸懵,还侧着头用耳朵‘找’,不禁扬起眉发出笑声: “女人要随时随地保持优雅体面…你哪懂我们的秘密。” “那您刚才托仆人来哭多好。” “仆人进不来。你啊,你少逗我,我刚把这儿修整好…” 切莉白了他一眼。 这嫁为人妇的夫人,在和罗兰相处时往往会流露出一些少女姿态——当女士认为自己不必端庄的时候,她一定有一千种办法变得妩媚。 特别是面对她们想面对的人时。 “乱恭维,我都老啦。” 切莉·克洛伊啪地合上镜子,颇为遗憾地抬起手,盯着手背哀叹。 “以前像牛奶,柔软细腻。现在,都有褶了…” 「理论上说,皮肤没有褶皱的话,手指是无法弯曲的。」 -理论上来说,你可以多保持一会沉默。 罗兰不认为切莉·克洛伊老,反而认为她和自己相处的时候,格外年轻鲜活。 “我已经二十八岁了,罗兰。” 切莉·克洛伊叹息:“我的青春早就离开了。” 罗兰轻轻摇头:“他们称赞您的美丽如从天空跌落入凡尘的天使,智慧亦堪比教会中最广博的学者。” 切莉不在意地笑笑,睫毛扇了扇,眼中有着洞悉世事的敏锐:“是家族的土地装点了我的脸颊,充实的金库增添了我的智慧。罗兰,我少说也比你多活了十来年呢。” “这话骗不了我。” 罗兰故作悲伤:“是啊,也是罗兰·柯林斯决了您眼里的堤坝。” “好哇,你这金眼的坏孩子,学会调侃我了?” 两个人天南海北谈起来—— 就像没受伤之前那样。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和切莉·克洛伊独处时,好像总能聊上很久都不厌烦。 她给他讲了许多他从没听说过的‘小伎俩’,都是从小耳濡目染,从自己的父亲那儿学来的。 银行家的手段。 真是大开眼界。 “我不懂你们教会的事,你也不懂我们…”说到这儿,切莉又想起了自己的丈夫。 气氛一时变得沉闷。 “您还是休息不好?”罗兰小声问。 “那声音不断。”切莉下意识攥了攥手,眼中浮现躁意:“我已经很长时间没休息好了…罗兰。我不知道怎么回事,难道是谁诅咒了我?” “我建议您找个医生好好瞧瞧。” “他也是这么说的…”切莉·克洛伊叹气:“你们这儿不让我进,今天还是特例。我日后再也进不来了。要是临时有事问你——不,可别把你那个大朋友介绍给我,他眼神怪吓人的。” 罗兰想想费南德斯那张对外人不苟言笑的脸,提议道:“您可以给我写信。” 女人撇嘴:“你又看不见。” 罗兰神神秘秘:“总有特殊的办法…我们会不少戏法呢。” 切莉伸出手指,亲昵地按了按罗兰的眉心,指尖揉了两下:“你可不许做危险的事了,要好好养伤…我听说伤了不少人,前日子,和明思在治安所呆了半天,净是些没礼貌没道德的下等…” 她看罗兰表现出疑惑,解释:“是啊,你,你都昏迷三天了。” 具体发生了什么还是要从费南德斯那儿得出答案。 罗兰想抻一下腰,却被切莉一脸惊恐地阻止。 “别起来!你可不能乱动!” 她把人按回床上,将油纸包解开,捏出里面的小酥饼,一块一块喂给罗兰。 “…我差人新做的…对,吃一大口。” 一块。 “再…再吃一块。对…真棒…” 又一块。 她眼睛眯成两条缝,看着病床上的人,看他鼓囊囊的嘴巴,心情一下子变得好了不少。 这让她想到自己小时候喂猫的画面。 真可爱。 “我都怀疑他们能不能让你吃饱饭。” 她边喂猫边发牢骚:“…墙面就这么裸露着,床也硬邦邦的。这连个好些的壁炉都没有,也不往角和空置的地方摆点装饰。心情不好,精神不好,怎么能恢复的更好呢。” 她开始喋喋不休地指责起来,大有‘若不是不许,她早就将罗兰领到其他好地儿治疗’的意思。 “对了,我听说。” “你们周薪才一镑?” 罗兰把嘴里的酥饼咽下去,老实回答:“我是预备执行官,夫人。” 切莉眉毛都要立起来了:“一个!才一个就要买条人命!” “我是信徒,也承认教会大多数时候干的不错——可这么点钱,罗兰,他们可真不是一般的吝啬。在我看,若非十…二十镑!我绝不会让我身边的小伙子到这儿来拼命!” 罗兰就当真的听。 实际上,在福克郡的时候,他可没少见艾布纳先生做‘买卖’。 牙口好一点,没什么大毛病,腿脚灵便的男孩也就两三镑——注意,是付,不是收。 倒是漂亮的,温顺的,能有点回头钱: 他会先按条律法规(罗兰猜一定有),补偿领养者几个钱,之后,对方会私下还以同等价值(或数倍)的东西。 罗兰差点落入的诺提金灯就是如此。 依当时他听说的,诺提金灯可是十分乐意领养他,为此还登门数次。 艾布纳理事着实高兴了好几天。 Ch.52 费南德斯的告诫 切莉·克洛伊没多呆。 她离开后,费南德斯才进来。 带着一身烟味。 “我还以为得在外面吹一整夜风。” “别开玩笑,费南德斯。” 壮汉拎起凳子往屁股下放,像一头熊坐在根钉子上。 “我看你才是喜欢开玩笑,罗兰。”费南德斯虚指了几下他,目光不善:“你知道你杀了谁吗?” 罗兰诧异:“我没来得及问他姓名。” 费南德斯:…… 小混蛋。 教士先生一口气堵在喉咙里,狠狠瞪了他一眼:“…那是真正的仪式者。” 房间里没了外人,男人也不再遮掩声音里的怒意:“任何一个仪式者都要比你强大,经验也远超你数倍——你是怎么敢当场揭露一个邪教徒,对他动手,而不是到审判庭或监察局求援?” “你哪怕支使个仆役来,都不会伤成这副模样。” 费南德斯说的是事实,可并非恐吓:“你的腰断了,肠子像煮熟的面条一样,恨不得能用叉子卷起来。你的肩、大臂的骨头碎了,掌骨和小腿也有不同程度的骨折。” 罗兰咋舌。 他好像… 好像没感觉有那么严重? 他确实有点直不起腰,但胳膊和手臂传来的痛感,似乎也没像费南德斯说的那么‘恐怖’。 “是伊妮德大人找上了克拉托弗主教,再加上我和监察局的仪式者来得及时——更要感谢还没进入‘死亡季’,否则,你能不能活下来很难说。” 不是救不救的问题,而是以罗兰当时的伤势,很难撑到高环仪式者准备好仪式。 “死亡季?” 费南德斯气得够呛,也吓得够呛。 本来执行官就少。 他用粗指头点罗兰的脑门,比刚刚切莉用力多了。 把罗兰脑袋按进枕头里那么用力。 “每年冬季,万物凋零的日子,也被我们称为‘死亡季’。” “因为教会的仪式者可以举行一些昂贵但有效的——譬如轻微驱逐疫病、针对外伤或短时间内延续性命的特殊仪式…” “那是真正借用神灵力量的、有神灵参与的仪式。” “除了冬季。” “冬季是荒原白冠主的领域,我们那些特殊仪式,无法在冬季生效。” 他头一次听说死亡季。 原来,仪式还有这样的限制。 费南德斯摆手:“只是少数、少数特别的仪式…你是不是在打岔?” 罗兰一脸无辜地摇头。 “他们叫我们焚烧者,说我们都是一群鲁莽、不靠大脑思考的极端教徒。我看,谁也没有你鲁莽。你都能破纪录了,罗兰。学徒就敢对正式仪式者动手。” “谢谢你,费南德斯。”罗兰用脑门顶费南德斯的手指:“克洛伊夫人的枪法挺准,她不做警探可惜了。” “我没夸你。” 费南德斯回了一嘴,两只大手使劲搓了搓脸:“我也有责任。我本来打算慢慢给你讲…” 说罢又很狐疑地打量他:“你怎么老遇上这种事儿?” 罗兰一听就知道费南德斯遭殃了。 他露出一口白牙,没有道德的幸灾乐祸:“挨骂了?” 费南德斯哼了两声,用眼睛斜他。 那可不。 伊妮德大人这一顿骂。 ‘你连教导预备役都做不到?针对异种、幽魂和邪教徒的处理方法是最基础的…你脑袋里整天装着什么?’ ‘你是不是准备多干几年执行官?’ ‘费南德斯,晋升不是你想要的,对吗?’ ‘要不我通通关系,给你调到监察局?比起执行官,你或许更擅长帮贵族老爷养马吧?’ 不堪回首的昨日。 不仅伊妮德没给他好脸色,审判庭里的一些老人也都看他眼神不对劲。 说实在的,他不是没教,是没来得及。 按部就班的讲,学到这些还得有一段时间。更何况,以罗兰每日的活动轨迹——除了回家,不是在自己身边,就是在审判庭。费南德斯用牙也想不到,他能接二连三遇上这些事。 怎么都让他赶上了? 一个学徒? “所以从根本来说,还是费南德斯你…” 费南德斯抬头瞪了他一眼。 罗兰抿住嘴,脸上却写满了笑意。 “唉。” 见他这幅模样,教士也严肃不起来了。 他搔搔头皮,闷声闷气:“其实你干的挺漂亮的…咳,我是说,我们经常这么干。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 “就突然来一下狠的!” “执行官可不是监察局的那些‘淑女’,”他捏了捏拳,还小幅度地挥了一下:“…只是我从没见过学徒敢这么干,你可真行。” 罗兰:“我是迫不得已,费南德斯。当时他已经对克洛伊夫人下手了。我不知道让他继续布置「场」,会带来多严重的后果。为了救人,我只能打断他。” “我来不及差人求援。” 费南德斯挑了下眉,话里有话:“你别以为我好骗。” “除了泰勒家的小姑娘和克洛伊,屋子里那些女士小姐们全都受伤了…你知道吗?要不是伊妮德大人出面,你绝对要上法庭——有人说,你‘撞’了她,还对她的求助视而不见。” 「确切地说,是‘踢开’。」 对此,罗兰十分坦然。 “我又不认识那些女士小姐,她们要靠自己求生才行。” “我毕竟是个瞎子。” 费南德斯抽了抽嘴角,沉默半晌。 “…我现在觉得,你没踏上圣焰之路是一件好事。”他嘟囔:“你在这条路上走不远。” “费南德斯?” “你的‘资质’不够。” 男人仿佛头一次认识罗兰。 这个容貌顶尖,平日温和的少年在撕开那层温暖的表皮后,眼中唯有一片冻结的冷漠。 费南德斯移开眼,不再跟罗兰对视。 他谈起三天前发生的袭击。 这其中还有个巧合。 “你还记得,佛里特大街的活尸吗?” “就是那个被你和切莉·克洛伊杀死的仪式者召唤的。” 说到这里,费南德斯也不免好奇起来:“你是怎么确定他是个邪教徒的?你怎么敢直接攻击他?你知不知道,如果你猜错了——” 罗兰指指自己的鼻子:“袭击我的活尸的气味,他身上的气味,还有,桌下那口箱子的气味,太熟悉了。” 费南德斯顷刻瞪大了眼,不敢置信:“气味?” “是的,是气味,费南德斯。眼睛不好的人,通常耳朵和鼻子很灵。” 实际上,让罗兰出手的原因,是那抹眼中熟悉的红色。 其次,才是气味。 不过他没法和费南德斯解释。 “…永寂之环的叛徒!竟然和血肉摇篮搅到一起了。那个组织就像来者不拒的妓女一样**…” 费南德斯爆了句粗口:“当晚在宴会上一共有三名仪式者。一个是永寂之环的叛徒,一环;其余两个是血肉摇篮的仪式者,一个二环,一个一环。” “也就那群疯子敢唆三个低环废物大摇大摆的到宴会上挑衅…” “有什么用?” “废物还是废物…” 可是。 罗兰不明白。 “袭杀宴会上的有钱人和贵族…挑衅谁?” “而且,费南德斯,那邪教徒似乎对审判庭…不,是对教会…” 罗兰回忆起当时那人的语气神态,他总感觉,这不单纯像是老鼠对猫的仇恨。 况且,三个低环仪式者… 是不是太少了? 这问题直接击沉了满脸怒意的教士先生。 他偏了偏脸,没回答。 Ch.53 关于邪教徒 这次袭击明显有什么内情,看费南德斯的样子就知道。 那是他不该问的。 于是,罗兰转移了话题:“我听他提到一个词,费南德斯。他说了‘母亲’,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费南德斯表情明显放松了不少: “那是第九冠神,罗兰。我本来是想等你入环后再一次性告诉你的。现在看,得提前了。照你这么‘幸运’,说不定哪天就又遇上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费南德斯竖起两根手指: “只有两种人,被我们称为邪教徒。” “也只有这两种你可以直接动手——前提,你得确定他是,以及,不能伤害到‘贵重’的人。” “第一种:信奉第九冠「母亲」,美欲满愿之神、血肉造物主、畸变圣化之母、赤潮无底之湖的,踏上其道路或加入其组织的仪式者…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血肉摇篮。” “第二种:信奉第十冠「灾疫」,病变死咒、肿溃面纱、脓之子,踏上其道路或加入其组织的仪式者,他们自称「黑翁」。” 费南德斯说:“除了异种和某些极度高危的特殊案件,审判庭所针对的邪教徒——实际上只是针对这两个组织的仪式者,以及…” “信仰祂们的凡人和学徒。” “我们只有一个目的:杀死他们。” 说实在的,要不是那个仪式者暴露的‘颜色’他太过熟悉,罗兰其实考虑过,先用拳头试探一下的。 “遗憾的是,在他们没展现力量前,我们没有更好、更精准的办法分辨他们。这也是困扰我们最大的问题。” “执行官们行动,大多靠的是自己的‘经验’——但你也知道,有些经验是很难复制的,毕竟每个人的经历都不同,甚至你无法说清楚‘凭感觉’的意思。” 提起这些脑袋有毛病的邪教徒和其侍奉的神灵,费南德斯也是满心无奈: “我无意指责长眠之神,我也愿意尊祂们戴上冠冕。但凡人的事,由凡人来决定:这两条道路太过残忍可怖,祂们可以安享长眠,但审判庭不允许有凡人踏上那些路。” “他们的仪式你也见过,罗兰。” “那不是正常的仪式。” 罗兰当然同意。 毕竟他和妮娜小姐的经历就已经意味着,他天然站在这些人的对立面。 不过,有件事他很好奇。 “他的力量很古怪,费南德斯。” 罗兰详细描述了自己和那位邪教徒的战斗过程:“一环仪式者能拥有这么特殊的力量?” 只要攻击被察觉,就永远杀不死? 这仅仅是一环。 “不,当然不是。”费南德斯似乎早有答案,“应该有血肉摇篮的高环仪式者为那个混蛋改造了身体…” “你应该庆幸自己的好运。” 罗兰诧异:“这算好运。” “没错,相当程度的好运。”费南德斯扳起脸:“如果那天遇到的是另外一个二环…你知道后果是什么?你根本等不到我们的支援。” “永寂之环的两条伟大之路,在低环时期都不擅长战斗。更何况,你面对的还是一个被改造了身体、神志不清的疯子。” “你真该庆幸自己的好运。” 费南德斯告诉罗兰,所谓‘十环以下,皆为凡人’是指两个仪式者之间的战斗——最起码,两个人都得是仪式者。 这里面绝对不存在张牙舞爪的学徒。 罗兰表示自己以后一定乖巧。 费南德斯表示一个字都不信。 不过。 永寂之环… 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 “无声之口,寂静钟摆,听说过吗?” 无声之口… 罗兰蹙眉沉思。 等等… 「你乘马车时见到过。」 “墓园?” “没错,这片土地上的墓园和凡涉及‘死人’的产业,包括那些到处都是的敛骨人——全都属于永寂之环。” 罗兰:…… -听起来好有钱。 「比不过圣十字。」 -那倒是。 “谁家不死人?越灾难,越赚钱。”费南德斯耸耸肩:“他们持有「枯骨」和「哀歌」两条道路…唔,伊妮德大人之前给你的那截指骨,就属于「哀歌」,不过你好像…” 他突然察觉自己失言,没再往下说。 “…除了永寂之环中的外围成员和学徒,多数正式仪式者服务于监察局,当然,这肯定不是全部。” 「圣十字,永寂之环。」 「一个裹挟生前,一个垄断死后。」 「你简直幸运的一*…你知不知道自己加入了一个多么庞大的组织?」 -我知道。 「还有一只亲亲大蝙蝠…」 -什么时候你才能稍微尊重下伊妮德女士。 「谁让她总用那种眼神看你,我实在忍不住。」 -哪种眼神? 「嗯…」 「比如啊,她是狗的话,你就是屎——」 -你才是屎。 罗兰给他屏蔽了。 “这段时间,你好好养伤,顺便考虑一下自己的未来。” 费南德斯指的是罗兰感知到的那条伟大之路。 伟大之路… 一提起来,罗兰的太阳穴就隐隐作痛。 “还有,罗兰,你得注意了。”费南德斯拍拍屁股站起来,嘱咐病床上的少年:“有些事和我们无关,并不属于审判庭的职责范围。” “在不涉及异种、邪教徒、叛教者的前提下…” “我们的权力还不如苏格兰场的警察。”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世俗的争斗,就算审判庭想,也没有理由插手。 反之。 审判庭就有太多话能说了。 “…是这样吗?” “没错。” 费南德斯很高兴罗兰能听懂他话里的暗示。 人要清楚不同权柄的边界。 审判庭的边界就是异种、邪教、异端,以及整个圣十字都要行动起来的高危案件和…极少出现的叛教者。 其余纷争… 与他们无关。 他们也没资格管。 “如果这一次并非邪教徒袭击,你之前的行为,就会给自己惹上麻烦。监察局、治安所,包括那些有钱人、贵族,都会控告你——因为你的处理方式,让更多人受到伤害了。” “我们不是监察局的警探,比起他们,我们更像是拱卫万物之父神座的禁卫军。” 费南德斯是提醒,也是警告。 他不上当了。 以前,他还能被这张漂亮的脸蛋、温柔的语气所蒙骗。 现在看来,这不就是个一言不合动手的、跟伊妮德大人一模一样的暴… 他觉得很有必要,现在,立刻,给他阐明其中的利弊。 “相信我,你绝对不想被监察局那群秃鹫缠上。” “一旦被控超凡犯罪,连我都没办法保护你。监察局能和审判庭僵持这么久,你该能猜到,他们拥有和我们不相上下的权力和实力。” 罗兰总感觉费南德斯说的话里,有些互相矛盾的死结。 但他又很奇妙的清楚,怎么解开这些死结。 那是属于济贫院里,孩子们的生存法则。 「力量。」 -没错,扳手。 -妮娜小姐有个故事也讲过这个道理。 -她真聪明。 「我希望你能像赞美她一样赞美我。」 -我希望你别有这个希望。 “总之,你这次干得不错,但以后千万别再这样鲁莽,你的未来不该消耗在那些杂碎身上。” 费南德斯看着摆出乖巧造型的少年就一阵心累。 这孩子根本就没看上去那么乖巧。 和伊妮德大人一样,骨子里多少有点离经叛道的疯狂。 “是我的错,费南德斯,我保证以后不会了…但我只是不明白,那些令人作呕的仪式,到底哪吸引人了?鲜血淋漓的肉块和肠子,蠕动的线虫与脑浆…” “他们不觉得恶心吗?” 并不。 费南德斯在心里暗暗摇头。 因为,仪式者会向道路靠拢,向准则靠拢。 甚至,更高的会向神灵靠拢。 他们不止灵魂会簌簌落粉,同时,思维也会随着攀升而逐渐扭曲。 譬如圣焰之路的仪式者:除了每环愈发衰减的‘怜悯’之外,他们会变得更心向道路尽头那朵象征着审判的圣焰… 审判。 毫无怜悯。 残忍无情。 扭曲而极端,无论情绪、思想或灵魂。 罗兰还没踏上伟大之路。 就不到面对这问题的时候。 这大概也是伊妮德不愿意给罗兰详细讲神灵侍者的原因。 走得过远,太过靠向尽头的人… 本身就容易成为准则的一部分。 他们践行着准则,通过它汲取强大的力量;同时,又要时刻警惕自己被同化,用各自的手段维持着那如夜中烛光般微弱的‘自我’… 矛盾而痛苦。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罗兰。 希望你找到的这条未知的路,不会让未来的你太痛苦。 Ch.54 准则,愿您如她 罗兰,收到你的来信,我很开心。 福克郡的生活不好不坏,但我想,天气一定比你那边要好。 我已经搬出济贫院了。 在收到你给我的‘礼物’后,我租了一间小屋,每天工作后也不用再拿粉块和其他人抢位置。 这真好。 谢谢你,罗兰。 我离开前,那些男人女人们还时常谈论起你,说你被一个大人物收养,过的锦衣玉食,就是不知感恩,不乐意回到福克郡,帮助曾给予你援手的他们—— 狗屁的援手!他们连一个子儿、半句话都没给过你,没替你说过! 这群猪和鬣狗们也太异想天开了。 孩子们倒没那么多脏想法,有几个女孩总来敲门,向我偷偷打听你的消息: ‘罗兰会不会回来?什么时候回来?’ 我猜这些姑娘就等着你呢。 我搬走前,艾布纳还朝我打听过那位女士的事。 这只满肚肥肠的猪! 我一句话都没告诉他! 你的信我反复读了好几遍,我很高兴你能找到归宿——有了朋友,有了家人,一切都不同了,对吧? 我说过,罗兰。 这世上一定有人爱着你。 不要再给我寄钱,纺织厂的工作我做得可好了。 你和我,现在兜里都揣满了希望。 我们要好好活。 ——永远爱你的,雅姆·琼斯。 三份信摆在他床头的方桌子上。 一封如上,来自福克郡,是雅姆·琼斯寄来的。 而另两封,一封来自西区,一封来自东区。 切莉·克洛伊夫人,以及,后知后觉的叔叔,普休·柯林斯。 由于罗兰之前提到过,故这位最近有些憔悴、家里事事频发的夫人将自己的心绪都写成了信,寄了进来。 里面洋洋洒洒的生活琐碎,还有对丈夫的咒骂,对诋毁她的流言感到的痛苦,以及,对罗兰病情的关心。 没有客套,真实的就像她在自己面前叨唠‘你太瘦了’一样。 罗兰打算给她回复。 毕竟自己在这里还要呆上不知多久。 自己叔叔那封信就很短了,是费南德斯帮忙带进来的。 字数不多,总结起来是: ‘你怎么样。’ ‘我告诉过你,别太过火。’ ‘那大个子说你受伤了,我猜是腰伤吧。’ ‘没了你,夫人们都不常来了,少了不少收入。’ ‘我等你回来。’ 「退环境的老家伙。」 是啊。 罗兰开心地展开纸,用小板子垫着,拿修女给他准备的短笔回信。 「有人关心你了,罗兰。」 -我知道,这有什么值得一说的? 「瞧你嘴角都快咧到耳朵了。」 罗兰心情愉悦地哼起歌,两只脚在被子里晃来晃去。 安抚好普休·柯林斯,顺便告诉他这封信是由人代笔后,把信折小,塞进信封里。 现在,要考虑如何给切莉夫人回信了。 他握着笔杆,想了一会,才在纸上写道: 「祝您身体健康,青春常在。」 「我收到您的回信,万分喜悦。」 「您不必将我受伤归责于自己,除了保护您——我的朋友以外,这也是作为一名执行官的责任。」 「我记得和您提过,我的脑袋里藏着许多故事。」 「我不知道,这是否能对您夜里常于耳畔响起的噪声有所减免,如若这能让您一夜安眠,对日益衰颓的精神有帮助,那将再好不过。」 「这也是一个朋友该做的。」 「不知道您乐意听些什么,所以,我就自作主张,挑我喜欢的讲给您听。」 房间里针落可闻。 罗兰刷刷刷地写着。 那些缱绻如画的故事,在信纸上缓缓落成。 这仿佛让他又回到了那间阴暗、满是恶臭的房间——也是几乎改变了他一生的地方。 在那里,妮娜小姐忍受着痛苦,日日夜夜,给他展现了无数个奇妙的世界。 现在,他要把世界的一角偷偷露给自己的朋友看了。 当然,为了避免信件外流,他挑了个不那么‘违禁’的。 比如… 壮丽而绝险的、风暴聚集的龙之巢。 深蓝色的墨水在纸上晕开,男孩与女孩手拉着手,望向天空。 「‘我的父亲不是骗子!’少年吼道。」 「‘它就漂浮在天上!我会找到它的!’」 罗兰哼着小调,一枚枚字符如云朵般漂浮着,亲吻彼此。 它们变成了故事里的风景,在穿过风暴时,又齐齐唱起歌,用欢愉和悲伤一同填满了生死的界限。 「加速杆推到了尽头。」 「可他仍追不上那道虚幻的影子。」 「‘跟紧我,儿子。’幻影回头看向男孩,仿佛在说这样的话。他笑容灿烂。」 「见证,记录。」 「你是传说的见证者…」 「你也将成为传说。」 「泪水洇湿了云。」 「那是男孩和骗子父亲最后的告别了。」 仿佛一篇烙在泛黄书页里的老故事,等待被时隔多年的发现者小心翼翼地拈起来般。 罗兰熟稔地复写下记忆中那闪亮的冒险,希望能和切莉·克洛伊夫人共同凝视那越飘越远、越飘越高的城市。 「‘我是罗希达·多耶鲁·乌鲁·拉普达!’少女勇敢无畏。她立于风暴之中,声音回荡在天际,仿佛穿过历史,和历代的王者们交叠重合。」 「‘我的族人逝去,国度尘封。’」 「‘我们是传说中的传说,奇迹中的奇迹,是流传的故事,再也不会出现的幻梦。’」 「‘在此…’」 「‘我以末代女王的身份宣告——’」 「‘飞吧!’」 「‘去天空!去人们记忆的尽头!’」 「‘你自由了!Punish!’」 罗兰在纸上钝了墨点,跳转一行,在最后写道: 「希望您如少年执着热烈,如少女勇敢坚强,如去天空的城市一般自由无忧。」 「我仅将这个故事献给您,献给我的朋友,切莉·克洛伊。」 「愿您于烦闷的生活中得清泉和干净的风,洗涤您明朗的眼与纯澈的心灵。」 「愿您如罗希达。」 「坚定与勇敢,自由和热烈。」 「它不分你我,更不该分男女。」 「——永远响应您的,吃胖了的,罗兰·柯林斯。」 笨拙的文字落于纸上,凝成一段浪漫的冒险。 罗兰抖了抖信纸。 手腕一顿。 半晌。 火焰于眼中跳跃。 …… 「信纸(从未诞生过的故事)」 「准则:幻想」 …… Ch.55 另一重历史 墨水洇开后,沾在皮肤上。 大量的神秘凝聚在手中。 准则物… 从未诞生过的故事。 罗兰垂眸盯着信纸,怔怔出神。 这… 怎么可能。 「哈。」 火焰跳跃。 ——并且连续不断的,十分活泼地跳来跳去。 这意思是: ‘快问我’。 罗兰合拢双手,闭上眼,念咒似的: -优雅而强壮的扳手呀… 「别恶心,我告诉你。」 几乎凝固的烈焰在琥珀前停滞。 它静止了很长时间,然后,整理自己七扭八歪的焰尖,扭成一行… 令罗兰沉默的文字。 「其实…」 「你知道苏月不属于这里,对吧。」 它说。 火焰缓缓迫近。 「你应该早有猜测,但不敢确认。」 「现在。」 「清楚了吗?」 罗兰的笑容渐渐淡去,下意识扣起手指,用力攥紧被单。 他的确有很长一段时间在琢磨这件事——关于妮娜小姐口中那多姿多彩的故事,以及,偶尔谈及的一些奇怪的、神奇的、且他至今都未听说过的东西。 比如: 会飞的铁盒子。 所以。 妮娜小姐… -她来自另一个世界,对吗? 「不完全对。」 火焰聚成的字符,朝他眨了下眼。 「应该说:另一重历史。」 历…另一重历史? -我不明白,扳手。 -你的意思是,过去? -或者未来? 「不。」 「是‘另一重历史’。」 「这里不只有一间病房吧,罗兰。」 「就像你所处的这间,与隔壁房间的关系。」 「眠时世界,就是这栋建筑。」 「它拥有并连接着每一间病房,即——每一重历史。」 -你是说,妮娜小姐来自其他的…我能用…绳…不,线,是另一条‘线’?可以这样说吗? 「算精确了。」 「她不属于这条‘线’,给你讲的那些故事,也早在‘另一条线’诞生过。」 「诞生过的东西,必然无法再诞生第二次。」 「所以,对于你身处的这条线来说,它的确是‘从未诞生过的故事’——但它又有拥有庞大的影响,被准则认可。」 -妮娜小姐的世界… -我是说,既然她能离开自己的‘线’,来到我的‘线’,那么,相反,我也有可能… 「那是不可能的,罗兰。」 「至少我没法给你‘希望’。」 -你说过,建筑(眠时世界),连接着一个个房间(多重历史)的。 「没错。那你现在能去隔壁吗?」 罗兰想了想,吃力地直起腰。 可一用力,双腿便颤颤发抖。 显然,他…不能。 「所以,在你还不能‘走路’以前,最好别抱这个念头。而且苏月那边的眠时世界…不够清晰。」 -‘不够清晰’? 「在她的历史里,眠时世界是‘真实且虚幻’的。它以一种你无法想象且极度有趣的模样存在。它是虚假的,但也被人认为是‘真实’的。」 罗兰托着腮,一脸茫然。 -好吧,我听不懂。 「你以后会知道的。」 -我现在就想知道。 「我现在不想告诉你。」 罗兰:…… 「要学会尊重你的老师。」 -我想给你一拳。 「我只吃左勾拳。」 -你就仗着有妮娜小姐的一些记忆。 「对啦,猫猫人。生气吗?」 「我还能把你变成烤猫头。」 火焰呼啦一下涌上来,像围巾一样绕着罗兰的脖子。 罗兰并不想搭理它。 可又非常… 非常好奇这个‘多重历史’。 -看来,我发现了个了不得的大秘密… 「哦,这玩意应该不少仪式者都知道。」 罗兰:…? -你是说,费南德斯,伊妮德女士,都知道? 「多新鲜。」 「多重历史并非秘密,罗兰。」 「苏月,才是最大的秘密。」 「你知道,你从她身上得到了什么吗?」 -一个重要的你? 「谢谢,我说的是:故事。」 -唔,对。我,我好像能轻易地‘制造’准则物了…? 「没错。」 「你对这条全新的伟大之路,有绝对的统治力。」 「我原本以为我才是金手指的…」 「真让人伤心。」 -什、什么手指? 「罗兰,我要很认真的给你一个建议了,听着。」 -我不听。 「……」 烈焰凝成一张满是利齿的嘴巴,给了他一口。 -我想缓解一下严肃气氛的… 「听我说蠢猫,就算这条路没有大仪式,你也一定要选择它。拥有制造准则物的力量,这代表什么?」 -这代表我拥有制造准则物的力量…吗? 「我去休息了再见。」 罗兰捂着嘴,笑得腿又开始抖抖抖。 -好啦。 -我明白,你的意思是,我能倚靠它组建教派,对吗? -就像圣十字一样。 「…没错。还有,你必须得隐瞒苏——你再打岔我就消失六个小时。」 病床上跃跃欲试的人儿果断闭上了嘴。 「警告你一次。」 -知,道。 「现在,最难的一点解决了。」 -还要一件奇物,再跳一支…双人舞? -一个人的。 「你距离一环很近了。」 「说实话,我也挺好奇准则为‘幻想’的伟大之路,究竟拥有什么样的力量。」 「这简直太适合你了。」 -你的意思是,我常常幻想吗? 「我的意思是,你是个神经病。」 ………… …… 关于多重历史,罗兰没法从扳手嘴里榨出更多了。不过,他认为自己早晚能从伊妮德女士和费南德斯那边学到。 所以,他可,不!着!急! 信件托修女寄出去了,为此,还花了点钱。 叔叔回信很快。 扳手说的没错,他确实是这个性格。 得了罗兰的安抚,这位不修边幅的老叔叔大松一口气,在一天后的回信中还刻意告诉罗兰: 若不是费南德斯上门通知,他甚至都‘没发现罗兰消失’了—— 当然,也在回信末尾反复确认,罗兰的‘腰伤’是否真的如他所说不重。 且是否需要钱来请更好的医生治疗。 可爱的老头子。 切莉·克洛伊的回复就非常激动。 激动得要命。 她在信里特别强调加暗示,暗示加强调,总之总之,劝罗兰放弃执行官的工作。 她说自己和一些报社相熟,如果罗兰确保自己还能写出这样类似的故事… 首先,作家的社会地位更高。 其次,还不危险。 信里大篇幅的给罗兰详细阐述了所谓‘社会地位’是什么,以及作家们的收入水平。 这两方面,确实都远超执行官。 「你可以考虑考虑,罗兰。」 -我可不会浪费妮娜小姐留给我的故事,那可都是能附着准则的。 -只要我随手写出来。 -况且… -妮娜小姐的故事也不合法。 「编一些属于你自己的故事,合法的那种。没准也能得到追捧,多赚一份钱,不好吗?」 「听了那么多故事,这对你不难。」 -比如… 「比如《东区小天使与西区贵妇》、《盲人与蝙蝠》、《金眼猫:一个喜欢雨天的小男孩》等等…」 -我现在一点都不奇怪你能说出这种话了。 「一定有人看。」 -如果不穿衣服走在大街上,也会有人看。 罗兰翻了个白眼。 照顾罗兰的修女年龄不小,她每天来病房里两次——中午一次,检查罗兰的伤势愈合情况,给罗兰端来一碗炖土豆胡萝卜,外加两巴掌大的面包,以及,倒掉便桶。 晚上一次,同样。 罗兰不清楚克拉托弗主教对自己使用了什么样的仪式,他的身体在一天天的‘自我修复’——原本下地还要吃力地拄拐杖,到了两周后,他已经可以小范围的在屋里弯腰行走。 伊妮德在罗兰养病期间来了两趟,除了佯怒指责罗兰太过冲动之外,把费南德斯当天告诉他的‘必要知识’,再次重复了数遍。 譬如哪些是执行官该负责的,哪些是执行官不该管的; 哪些是可以管,但最好别管的;哪些是不能管,但如果想管,要怎么找理由插手管… 以及,千万,不要再,鲁莽动手了。 可见出了这档子事,伊妮德也发现,罗兰不适合循序渐进的教育。 哦,顺便还给罗兰留下了二十镑。 说是伤患补贴。 「私人补贴。」 「你已经习惯了对吧?」 「她应该多附赠一个吻。」 -别这么下流。 「我下流?你那天的眼睛就没离开过那朵花——绣在胸口的那朵。」 -你一定是看错了。 「我理解,你也到总会下意识看向女人那几个部位的年纪了。」 -哪几个。 「你少明知故问,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对伊妮德女士只有感激和尊敬。 「啊哈…」 「恩惠积累到无法偿还的程度,你要用什么报答呢。」 -把需要被报答的人杀了? 「……」 「苏月真没教你一丁点好。」 -说明妮娜小姐的故事里充满了智慧。 「我可是有着苏月一半智慧的存在,没见你多尊重我。」 -一半的真理等同谬误。 「显出你看书了是吧。」 -嘻嘻。 罗兰露出了只有和扳手独处时才有的笑容。 ………… …… 在之后的几天里,他和切莉夫人的通讯照常。 信中渐渐多出一个人名。 爱德华·史诺。 史诺,史诺先生,或者史诺医生,史诺医师。 这位被喻人如其名的‘冰雪’医生,早年出身平民。 他是煤矿工人的儿子,素食者,单身至今。从小母亲利用一笔继承自远房亲戚的小财,将他送进了私立学校。 毕业后,他又凭自己努力,做上了一位小有名气的医师的学徒。 他在几年内表现优秀,展现出来远超常人的智慧、执着与求知欲,后来通过医师介绍,又进入了医学院就读。 ‘冰雪’先生,非常知名。 这是切莉·克洛伊为了治疗而聘请的医生——她的‘耳鸣’症状越来越严重,甚至现在困扰她的已经不是单纯的耳鸣,而是幻听。 她哪怕走在外面,去酒会沙龙,哪怕和谁谈话… 都仿佛能听见来自脑内刺耳的剐蹭声。 她在信里告诉罗兰,经由史诺多日治疗,她确实有所好转。虽然夜里仍能听见烦人的动静,可至少在白日,能安安生生的,干自己想干的事。 信尾她还特别注明: 她将罗兰介绍给了爱德华·史诺,并说如若他伤势不妥,可以差人到克洛伊宅邸寻她。 届时,她会让他为罗兰治疗。 总而言之,一切向好。 罗兰也慢慢恢复着。 有趣的是,在养病的某天,日常送饭的老修女不见了。 取代她的是一位挎着蓝皮小口袋的年轻姑娘。 年轻的修女? 罗兰不清楚。 因为她穿的不像修女。 不是说衣着有什么大的变化,而是那身僵板的袍子在她身上有些不太‘搭调’。 她有着一双湖蓝色的眼睛,灰发从帽子里流出来,落在胸口,微微向内扣卷。 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时,先探了个头,发现罗兰正寻着吱呀声扭过身。 于是。 “您就是柯林斯先生吗?” 她小声问道。 Ch.56 圣徒之路 少女叫仙德尔。 仙德尔·克拉托弗。 很好,这个姓氏罗兰熟悉,发色也一样。 “您是说我爷爷?” 少女的声音软和的几乎让罗兰不敢打断,生怕一碰就变了形。 她给罗兰带了远超往日的丰盛午餐,还有些挂着清水的苹果。 进了屋,自顾自找了小凳子坐,托着下巴,用那双湖蓝色的眼睛巴巴盯着他看。 她身上有一股类似橘子的气味。 修女服洗的很干净,胸前挂着同样的小号银色十字。在她并腿坐到罗兰床前时,从袍角下露出两只棕靴尖儿,不安分地翘来晃去。 罗兰注意到,这双靴子是他见过的所有靴子里,最干净的一双。 像新的一样。 “罗兰·柯林斯。” 她不忙不忙地将散落的灰发别到耳后,帽檐向上,露出前额的卷发:“我听爷爷说了,您可真厉害。” 在罗兰转过脸来时,少女显得有些羞赧,双腿并得更紧。 「这个看起来适合你,罗兰。」 -你那么着急把我嫁出去? 「啊哈。」 “那可是真正的仪式者…”仙德尔扑闪扑闪的眼睛盯着罗兰,类似某种求知欲旺盛的动物,“可您还是学徒,难以置信。他们说,审判庭又有了一位天才…” “多亏克洛伊夫人帮忙。”罗兰可不会顺着她说:“只是到了穷途末路,殊死一搏…” “那也够令人惊讶了!” 仙德尔显然还有更多求知欲。 她开始打听经过。 和切莉·克洛伊夫人关切又紧迫的‘逼问’不同。 她像一阵轻柔的风,温吞的陪着罗兰聊天:在他说完一段后,轻轻接上一句,等罗兰接着往下说,不慌不忙。 她更多着重听罗兰的伤势,又对邪教徒感到不耻。 可无论斥责或关心,都令人倍感温柔。 像是把温柔刻在骨头里,有种不迫人注意的舒适感。 “恕我失礼,克拉托弗小姐。您今天来…” “您还不知道吗?”仙德尔惊讶地圆了下嘴,“是这样,我被调到德温森先生手下。等您伤好,我们就是同事了。” 她单手抚胸。 “慈悲准则,「圣徒」之路,一环仪式者:仙德尔·克拉托弗。” 说完,少女含笑欠身:“能和您共事,是我的荣幸,柯林斯先生。” 罗兰很惊讶。 眼前这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女… 已经是正式仪式者了? 自从他加入教会,还从未见过像仙德尔·克拉托弗一般年纪的仪式者。 她太年轻了。 “我比一般人更早接触「神秘」和「眠时世界」。再加上一些巧合。”她捋着头发,双眸闪烁,“这没什么了不起。” 这已经很了不起了。 “您才是真的了不起。”仙德尔弯了弯眼,“圣十字的辉光照耀着每一颗正直、虔诚的心灵。除了那到处作恶的邪教徒,我们绝不以道路区分亲疏,不以准则识辩远近。” 她忽然伸出手,轻放在罗兰的手背上,另一只则攥住胸前的银十字,闭目祈祷: “愿这位受苦难的人得以平复伤痛。” “他的英雄事迹将直达伊甸…” 房间内忽然拂来一阵微风,像药泉般温暖舒适,无形的力量自她手心流淌不息。 罗兰感觉身体变得暖洋洋的。 他的头顶仿佛生出一颗光线并不炽烈的太阳,热乎乎地烘烤着他的脸颊:热意驱散了石墙缝里渗进来的阴冷与潮湿,在灰白的被面上滚了几个来回,使它摸起来又蓬又软。 “只有一小会。” 见罗兰惊讶,仙德尔腼腆地掩嘴而笑:“之前有朋友在这养病,伤好后却染上了风寒。” 少女的睫毛像蝶翼般颤着,接受了道谢,又开口给罗兰介绍: “我所在的一环「护士」,可以轻微调控自己或他人的身体状态,” 仙德尔指指罗兰的肩膀,薄薄的两片唇向上翘成了弦月:“缓解不适…我会是个好同事的,柯林斯先生。” “…护士?” “是的,「护士」,「圣徒」之路,一环。” 仙德尔抬起一只手举在半空中,朝着暖流来的地方: “除此之外,我们还能有限度的升高或降低身体周围的温度,并通过眼睛,看到目标身上散发的、代表着生命活力的‘颜色’——虽然不全是最佳医师,但我们每个都确实了解不少有关于此的知识。” “柯林斯先生,这是一条给人带来希望的伟大之路。” “慈悲和审判不一样。” “教会、修道院和审判庭也不同。” “我们相比起‘收回’,更乐于‘给予’。” 少女分寸感把握的很好。 和罗兰见着的许多人不同,她似乎对审判庭、执行官并没什么‘特别’的看法,鉴于她本人隶属于教会修道院,又是大主教加里·克拉托弗的孙女——从立场来说,也够不容易了。 “在这座被海水渐渐渗透的沙堡里,执行官手持利刃,高举旗帜,誓与城池共存亡。” “而我们则更偏向带领那些无知的羔羊们长途迁徙,往远离海浪的沙堤更上方去。” “这并不冲突,柯林斯先生。” 仙德尔笑容恬静,温柔的仿佛春日里被勒令不许搅人酣眠的微风:“我不讨厌执行官,恰恰相反。虽然我在大家面前也…” 话音刚落,她又略显急迫的给罗兰解释:“…我是清楚的,如果没有守在对抗邪教徒和异种第一线的执行官们,不光是市民,就连教会都难免遭受波及。执行官,才是真正的英雄…” 虽说加入审判庭时间不长,罗兰也多少见识到了其他人对执行官的态度。 这位仙德尔·克拉托弗小姐,真算是很少见的那种了。 “因为我最初的梦想,就是成为像伊妮德·茱提亚大人那样的人。” 少女捻着头发,颇不好意思的对罗兰说道。 ----------------- 「准则:慈悲」 … 「圣徒之路」 … 「一环:护士」 … 「操纵:轻微调节身体状态,缓解不适,能在一定范围内微幅调控温度。」 「——‘你需要的,或许,也是我需要的。’」 「极善:对神秘度低于自身的生物拥有较高的亲和力。」 「——‘我正如你所想一般,羔羊。’」 「象征:感知目标身体状态,能够对其在视线中进行染色。」 … 「※灵魂轻颤,苦难在呼唤我。」 Ch.57 缺乏资质的仙德尔 这事儿还挺有意思的。 一位教会修道院的修女,却向往成为审判庭的执行官。 闲谈时,仙德尔不好意思地告诉罗兰,她最先尝试的就是审判准则下的圣焰之路。 很显然,她没成功。 “…那时候我才9岁。她穿着考究地长裙行走在邪教徒的巢穴中,驱使烈焰,将那些污秽之人烧得一干二净:女人,孩子,老人——审判长只一个人,就几乎将那幢庄园烧成了白地…” 仙德尔谈及伊妮德,眼中闪烁着不加掩饰的向往: “我只能和爷爷在安全的地方待命,直到跟随第二小队进入现场。除了伊妮德大人,那里已经没有活人了。” “我一直渴望成为审判庭的执行官…” “可惜…” “我没有资质。” 资质。 罗兰隐隐记得,这已经是他不知第几次听见这个词了。 “资质?” “是的,我没有能让我踏上「圣焰」之路的资质,这很可惜。” “我努力了几个月…” 说到这里,仙德尔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又在几个呼吸后重新绽放笑容: “好在,我踏上了另一条能够助人的伟大之路。” “圣徒之路的仪式者或许在低环时没有太强的攻击性,可我们能帮助、治疗那些对抗邪恶而受伤的兄弟姐妹…” “譬如您,柯林斯先生。” 她轻快地话语让室内的空气都活跃起来了。 圣徒之路的仪式者,仿佛天生就有潜移默化影响人心的力量。 “我也一样,克拉托弗小姐。” 罗兰想伸手来着,又忽然记起自己曾被三位女士提醒过这么做不对,于是,搓了搓手指,挺起腰微微欠身: “我也很荣幸,能在学徒时,和已经踏上伟大之路的仪式者共事。还有,请替我谢谢克拉托弗大主教,等我伤好,一定登门…” 仙德尔掩着嘴,轻轻摆手,说那是踏上道路之人肩负的责任。 她没在罗兰的病房里多呆,在嘱咐罗兰注意休息后,又帮他倒掉了便桶。 费南德斯是下午过来的。 罗兰最近恢复的越来越好,他来病房的频率也变高了。 准备接他出院。 某人一进门就像回自己家一样,拿了颗苹果咬在嘴上,两只手一左一右,将腿上的小册子分开。 上面分别写着:《初识幽魂》,《异种剥皮书》。 两本都是手抄的册子,封皮很旧了。 “伊妮德大人来过?”费南德斯瞥了眼桌上那一筐水果,里面还有不少小番茄。 罗兰:“苹果是克拉托弗小姐送来的。” “哦…嗯?” “克、克拉托弗?” 费南德斯瞪圆了眼。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她说是我的同事,作为队长,你不知道?” 罗兰疑惑。 费南德斯嚼了几下,喉咙滚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话: “我是不知道,她会亲自过来探望你。” 为什么不会? 克拉托弗又不是什么得差人服侍的贵小姐,本身作为一环仪式者,来探望自己未来的队友,有什么问题…吗? “…这件事本身倒没什么问题。” 费南德斯支支吾吾,抬眼瞄了下罗兰:“你就当我没说过好了…” 「我这辈子最讨厌两种人。」 「一种是话说一半的人。」 “费南德斯。”罗兰叫了一声。 “嗯?” “我倒不是非要打听她。只是她施了个令房间变暖的法术,走后,我的脑袋里却出现了,”罗兰面露难色,顿了顿道,“出现了一些,很…很奇妙,或者奇怪的东西总之…” “奇怪?”费南德斯不自觉捏紧了手里的册子,朝病床前倾:“怎么回事?” 罗兰咬着嘴唇,沉默片刻。 摇了摇头。 “算了。” 费南德斯一口气卡在脖子里差点没上来。 “罗兰,我们是审判庭的执行官,也是最亲近的兄弟姐妹。遇上任何你不明白的问题,都可以告诉我…” 罗兰垂着头不说话。 “罗兰!”费南德斯表情变得严肃:“你可以向我畅所欲言。对你来说的麻烦,对我并不算。” “我…” 罗兰有些犹豫。 “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这个…” 费南德斯闷声道:“我会为你保密,向万物之父发誓。” “告诉我,罗兰。” “你的感受。” “这件事告知看护你的修女没有?” “是有什么声音在你的脑子里说话吗?” “还是…” 费南德斯已经半起身,准备出去找人了。 “我脑袋里确实有声音…一些。”罗兰叫住了他。 费南德斯神色凝重:“慢慢说,不要着急。” “是一些很碎片的,一段一段的话…”罗兰另一只手弯着,手指压在太阳穴上揉个不停,脸也皱了起来,“有人在我脑袋里说…” “它说…” 慢吞吞。 “看…” “话说一半,就是这么让人难受。” 费南德斯:…… 房间里顿时变得安静。 费南德斯面无表情看着罗兰,厚嘴唇拉成一条没有分毫弧度的线。 罗兰:嘻嘻。 他死死盯着病床上半坐的、一脸无辜的少年,嘴唇反复碾了数下,咬牙切齿。 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这个小混蛋…” 罗兰耸耸肩:“现在我们同样难受了。费南德斯,我接下来想听有关幽魂的课程。” 教士先生恶狠狠咬了口苹果,“等你伤好,我得格外‘认真’训练你一段时间。” 「要遭罪了。」 -至少现在很快乐。 「那也是。」 -达成一致。 「一致。」 有关仙德尔·克拉托弗的话题到此为止。 罗兰开了个玩笑,却不想继续问下去。因为费南德斯摆明隐瞒的并不是什么大秘密,只好像有些话不能说、也说不出口。 他对克拉托弗小姐的态度并不怎么样。 尽管对方此前说了一大筐审判庭和执行官的好话。 教士耷拉着脸,翻开书:“…现在我给你讲讲幽魂…或者说,灵体。你不许再给我开你的‘小玩笑’来打断我了,知道吗?” “幽魂或灵体…它们是一种…” 费南德斯将书上的字念给罗兰听。 灵体是一项大类。 虽然较之异种,它们没那么千奇百怪,但其中强大的同样危险。 它们不必遵循醒时世界的法则,甚至,能够在一定区域内形成某种类似仪式者的「场」。 Ch.58 幽魂,怨灵,孽 类似仪式者的「场」。 “幽魂,怨灵…以及,孽。” 费南德斯竖起三根手指,“三个级别的灵体,对应仪式者的‘环’:一到三,四到六,七到九。” “即神秘度越高,掌握的「秘」越多,力量也更加复杂无序。” “当然,这只是书本上的‘规矩’,我们人类自己定的‘等级’。” 费南德斯屈着食指,把册子敲的咚咚响,“一般来说,涉及灵体的案件并不在我们执行官负责的范围内。” “那是监察局的责任。” “它们诞生的途径很少,可以说,几乎都来自于人类。” “弱小的灵体,或者说幽魂,实际并没有太大危险:除了让朝夕相处的活人变得更容易生病,或某个晚上吓出点毛病以外。” “怨灵就不同了。” 费南德斯说,到了怨灵阶段,这些灵体就会依照某种‘规则’吞噬生者的血肉和灵魂,不断向上攀升: 在不了解规则的倒霉蛋面前,它们会显得无比强大。 而到了孽,所能干涉的就不局限于一家一户。 仪式者要通过调查,找到执念或仇恨的关键,达成「重现」;同时,在战斗开始前,也要弄清楚,它依靠什么样的‘规则’发动袭击——即,要拿到开锁的钥匙。 「重现」,以及「钥匙」。 罗兰静静听着。 “…那个女孩在半个月内杀害了十七名男性。” 费南德斯谈起他曾参与过的一个案子: 它发生在一家偏僻的农场里。 “那个混蛋…”提起这个案子,费南德斯到现在还隐有怒火:“他对自己的女儿进行了长达五年之久的…五年之久的…的…嗯…”他看了罗兰一眼,没能说出那个词。 大概的案情就像费南德斯说的那样。 鳏夫和年幼的女儿。 当他再一次,在马厩里勒令女儿跪在他面前的时候,这令人发指的行为终于被路过的邻居发现——他报告给了镇警。 很快,他就被愤怒的村民和镇警一同抓起来了。 男人对他的罪行供认不讳,尽管他并不认为这是‘罪’。 ‘你们根本不了解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爱,也并不明白我究竟有多爱她’,‘与其出去做妓,不如让我疼爱…我可比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要爱她’——在他说这些的时候,女儿就在一旁不住的点头,乖巧地搂着自己父亲的胳膊,生怕警员和村民伤害他。 房间随着教士先生的叙述渐渐安静下来。 坦白说,费南德斯以为,罗兰听完会像当时刚刚得知案情的他一样愤怒。 然而床上苍白的病人先生,一丁点表情都欠奉。 这没什么新鲜的。 关于类似桃乐莉和亨博特的故事,在济贫院里屡见不鲜。 艾布纳理事经常和他那群大腹便便的朋友聚在一起抽烟斗、雪茄,要么喝的酩酊大醉——那时,他们就会叫几个干不了什么重活的男孩女孩到娱乐室去。 久而久之,自然筛选出一批格外和他们口味且听话的孩子。 那些不够‘适口’和乖巧的,就会被重新打发干脏活累活去。 有段时间,罗兰周围的孩子们几乎形成了一股风气: 以被叫去娱乐室为荣,且在回来后,均对其中发生的故事三缄其口。 得意洋洋的孩子们,看着那些干活的同龄人,高昂起头并期盼着下一次被传去享乐。 ‘我还被赏了口杜松子酒,你们懂什么。’ 想起这些,罗兰就得再次感谢雅姆·琼斯女士。 她拦住了年幼懵懂的罗兰,狠心让这个漂亮到几乎独一无二的男孩,干最脏最累的活,哪怕他每天磕得青一块紫一块,弄得全身没一块好地方。 但这也保护了他。 使他能度过那段艰难而充满令人作呕气味的岁月。 罗兰现在多少明白了那些从娱乐室回来的男孩女孩们身上沾的气味是什么,也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算见多识广了。 「苏月怎么还给你说这些故事。」 -特韦斯特先生和德尔玛先生的故事都讲过了的。 「我不想听到那两个名字。」 -特韦斯特先生‘骑术高超’呢。 「我看他更喜欢当马吧。」 罗兰倒和扳手的看法不同,他觉得两个男人在一块也挺好,至少他们有四只拳头了。 「我还以为您能说出点有深度的东西。」 -我小时候要是拳头够多,雅姆就不会被他们欺负。 白色烈焰沉默了片刻: 「…你现在不同了,罗兰。」 -当然。 罗兰勾勾嘴角。 -我现在可厉害了。 扳手对他这种说胖就喘的行为不做任何评价。 这孩子表面看着沉稳优雅,实则私底下放飞后是什么玩意它一清二楚——有段时间,老柯林斯不在家的每个傍晚,它就静静看着罗兰脱了鞋,光脚在床上跳舞。 小疯子。 “镇警把他关了起来。” 费南德斯不知道这么会功夫,罗兰和扳手来去数次的对话,沉声说道: “结果他在第二年感染了时疫,浑身溃烂而死。” 故事不长,里面却没提到‘主角’。 罗兰顺着话往下问:“他的女儿…” 最令人难过的就是他的女儿了。 在父亲死后,无依无靠的女孩被送到了济贫院——在此之前,镇警和当地辖区治安官特别询问了那些曾为女孩打抱不平的村民们: 倘若他们乐意伸出援手,哪怕只漏那么几个铜子儿,临时让她有口吃的,再加上,镇警保证会很快给她找一份合适的工作… 然而从她被送到济贫院的结局来看,故事走向并不如人意。 没有一个人理会她。 令人们愤怒的是公理、正义和道德被践踏。 而并非一个女孩被践踏。 “她只坚持了半年。” 止不住的怒意爬上了费南德斯的眉梢:“这之后,镇上就经常发生怪事。” “据一名死者妻子说,他夜晚听见了丈夫的哀嚎:‘你不是我的女儿’——他曾这样喊过。那十七名死者均浑身溃烂而死,就和…” 罗兰轻声:“就和她父亲一样。” 费南德斯默然。 他停顿了一会,才继续开口道:“…当治安官通报上来的时候,她已经快要孽化了。” “我们付出了两名五环仪式者的生命才解决她。五环,罗兰,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五环仪式者太珍贵了…” “你知道我停留在四环多久了?也许还要花上四五年、七八年…” “两名五环啊…” 涉及灵体的案件关键就在于「重现」和寻找「钥匙」。 前者将削减它们的执念或怨恨,从而弱化灵体的力量。 后者则能清楚它们依靠什么样的‘规则’发动袭击,在遵守‘规则’的前提下,仪式者大多时候是安全的。 实际上,永寂之环那些信奉荒原白冠主的仪式者更擅长处理此类案件,特别是「哀歌」之路。 他们能沟通灵体,甚至像养宠物一样,饲养这些痛苦而悲怨的无形怪物。 案件最后如何解决,费南德斯没给罗兰详细描述。 他只是举个例子,希望罗兰能清楚,对那些高神秘、极度危险的灵体的处理方式。 “除非是初诞的‘幽魂’,否则,仪式者很难对抗这些不受物质法则限制的存在。「重现」和「钥匙」是最基础的标准流程——我希望你记住,罗兰。” “圣水和子弹不是万能的。” ----------------- 《初识幽魂·第一卷·序语》 :它们对万物展示自己残缺的面相。 :灵与肉,相互缠挽。一个面朝初生之日,一个走入寂静深夜。 :满盈的终究变节。 :恳求真理时,首先直面恐惧,其次撕开贪婪。 Ch.59 难以对抗的力量 罗兰出院那天,是克拉托弗小姐来接的。 这也是罗兰数日后头一次走出病房。 病室内区的构造有些类似蜂巢,由一间间相同的病房组成,在狭窄昏暗的通道里,更多灯光通向了更加幽深的地下。 他在器物事故区,即一层。 地下是诅咒与病菌感染区。 除此之外,约莫还有很多分类隔断,与大教堂主建筑不同,这里来去的几乎都是走路无声、严肃缄默的黑袍修女们。 当他从病房出来的时候,就察觉到,自己似乎踏在了一枚巨大的‘蛋’里。 一根根金色的、如同血管般的网状脉络遍布大地与墙体,他能看见其中泵动的金血,在‘管道’内流通时,仿佛还能听见在耳边跳响的心脏声。 密密麻麻的血管相互缠结或交叉,看似无序的分布却将每一间病房、每一寸包裹。 然后,向上延伸,攀爬,于顶端汇聚收拢。 就像一颗两头尖,中间宽的椭圆形的蛋。 那些修女们似乎一无所察,踏着血管铺就的砖地,和罗兰擦肩而过。 她们脚步轻盈,落地时没发出一丁点声音,无声无息的突然出现在拐角或某扇门后,像是披着黑纱的白色幽魂。 仙德尔·克拉托弗一路对修女们点头,小声给罗兰介绍。 她今天换了双黑色的女士靴,同样,皮靴依然亮的晃眼。 她的靴子总是那么亮。 好像每天都穿了一双新的。 “…我们踏在不朽者的仪式上。不,虽然我们谁也看不见,可谁都知道。它保护着教堂,也保护着我们。” 克里斯托弗·瑞恩。 十环不朽。 这是罗兰数次听到这个名字了。 见少女亮着眼睛看过来,他微微颔首:“伊妮德女士给我讲过他的事迹,这座传奇教堂就出自他手。” “说的没错。”仙德尔露出笑容,一脸向往:“伟大之路走到尽头的仪式者,它的杰作保护着多少人呢?” 罗兰视线扫过虔诚的少女。 费南德斯。 为什么对她… “我也希望有一天能变得…不,只要有那位阁下一半的力量,就能保护、拯救更多的人了。” 仙德尔微垂的蓝眸在飘摇的灯火中闪着异样的色泽,她转头看向罗兰:“柯林斯先生,您是为什么踏上「伟大之路」的呢?” 「迫不得已。」 -能不能换个不那么煞风景的。 「阴差阳错。」 -还有吗? 「关你屁事。」 罗兰也没对它报什么希望,柔声答道:“我从小就是圣十字教会的信徒,克拉托弗小姐。伊妮德大人给了我机会,我抓住了它。能和教会的兄弟姐妹们一同共事,是我的荣幸。” 「谎话连篇。」 仙德尔看起来很高兴,脸上的笑容更亲切了。 “您不会后悔的!” 她轻快地说道,余光看到了罗兰夹在胳膊下的两本书,讶异: “剥皮书和初识幽魂,我入环后才被允许看。” “我知道您击败过仪式者,想来必定看过《通晓仪式》了,那里面记载着圣水的制作方法。” 正巧有几名修女目不斜视的路过,罗兰和仙德尔微微欠身后,她悄声道:“还有些特殊、珍贵的书本中记录了「伟大之路」的知识…” 这种隐晦说法,实际上也是想告诉罗兰,也许他能通过费南德斯或谁,通过寻求书籍或准则物品,继而推开神秘之门。 罗兰当然要对这位不好明言的姑娘道谢。 “我们从今天起就是同事了。”仙德尔收敛笑容,有些怯地小小摆了下手,低下头,似乎不大敢和罗兰对视。 这条通向门廊的窄路又细又长,阴冷而潮湿。 每一次鞋跟落在砖地上,声音都会回荡很远。 在沉默了半分钟后,少女忽然没话找话地开口:“…您如果有什么问题,又假如德温森先生没空…” 罗兰笑了。 “当然啦,我们是同事。前些天,我才刚读完这本书。”他用左手敲敲另一侧夹着的书皮,“费南德斯给我讲了个案件。农场的怨灵杀人案。” 仙德尔抬起头,睫毛轻颤:“父亲和女儿?” 她似乎也知道这个案子,提起名字,和费南德斯所说的一模一样。 “当然啦。”她轻快的学了遍罗兰说话,薄唇后露出几颗白牙:“那时候可沸沸扬扬,教会死了两名五环仪式者。” “真是可怕。” 罗兰感叹。 “是啊。”仙德尔跟着点头:“我希望不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可当我们面对…时,又显得那么无力…” 面对什么? 罗兰疑惑。 “德温森先生没给您讲吗?” “讲了一半。” 罗兰神色莫名:“我以为那两位英雄付出生命的原因是为了保护村民不受伤害才…” “村民?这跟村民有什么关系?” 仙德尔表情有些古怪,细声慢语地讲:“我想你清楚,处理灵体的标准流程是「重现」和「钥匙」。大多血案都是如此——” “它们怀着强烈的执念对某人、某个群体的仇恨、思念、眷恋或其他特殊的情绪,徘徊在醒时世界…” “它们用独特的、属于自己特性的‘规则’来袭击生者…” “它们多数都是这样。” “只要花一定时间,成功「重现」,找到规则背后关键的「钥匙」——柯林斯先生,实际,那两位仪式者的死因,是由于‘强攻’。” 仙德尔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 强攻? 仙德尔面露悲色:“对那姑娘做坏事的人不少,其中有三名都是贵族。而姑娘的父亲只是个没跟脚的鳏夫,祖上显赫不出田地去,妻子家更只是个农户。” “没人会为她,为了十几个镇民,在明面上指控、对抗三位贵族。” “况且…” “所有人的证词都是一致的。” “他们说,她在济贫院里做妓,是自愿的。父亲又不是什么好人,两个人死了都是自讨苦吃。” 仙德尔·克拉托弗叹息:“您说,这要怎么「重现」呢?杀了那三个贵族?还有其他涉案的绅士…就为了一个怨灵?” “血肉之躯对抗没被净化过的灵体,再加上时间紧迫,要防止它孽化,他们也来不及找到那把象征规则的「钥匙」…” 于是。 少女的声音回荡在长廊里,一簇簇火焰飘摇。 结局就是这样了。 Ch.60 ‘都是你的朋友\’ 出院后的日子并不忙碌。 除了叔叔不冷不热的关怀和邻里敬畏的眼神外。 有了‘小天使’,药铺又重新热闹起来了。 罗兰本想去一趟教会,对仙德尔的爷爷,克拉托弗大主教道谢。不过他近期似乎分身乏术,倒是托仙德尔带话,说之后有空会邀请罗兰。 这也好,他省得给自己裹的严严实实了。 伊妮德的办公室,罗兰在出院的第二天就去过。 用攒下来的工资买了一件小蓝宝石手链当做礼物。 价值不算高,但伊妮德很高兴。 除此之外,罗兰还亲自掏钱买了几匣镀银子弹,大部分给了费南德斯,小部分托他交给当天支援自己的兄弟姐妹们。 再者,就是兰道夫·泰勒。 罗兰答应过兰道夫上门做客,为此,他还特意去信询问了切莉·克洛伊夫人。 摸不准是带什么样的礼物上门算得体。 两天后,没有信件折回来。 风尘仆仆的克洛伊夫人亲自登门了。 她打发仆役去门口等,摇着折扇,向老柯林斯打了个招呼,又转向罗兰:“日安。” 多日不见的夫人笑容灿烂,她和从窗口泄入的金缎站在一起,药铺里徐徐蝶舞的浮尘绕着她,脸上如繁春的花儿盛开。 “日安,夫人。” 她环顾药架,扇骨在手里捋了几下:“…我正好想要一袋玫瑰瓣,新鲜的。” 老柯林斯咧开嘴,弓着腰,举起一只巴掌:“五分钟,就五分钟!您稍等!” “五分钟啊…” 她抿抿嘴:“那就来个十袋吧。” 普休·柯林斯一愣,明白过味来,扭头瞪了罗兰一眼,闷着脑袋转回后屋了。 罗兰:…… “哪用的了那么多。” “又没几个钱。”切莉·克洛伊眯起眼睛,丝毫不控制的半调侃半幽怨:“谁让您这位东区小天使百事繁忙,连对受伤时嘘寒问暖的朋友都不顾,出院后若不是有事,连封信都不来…” 罗兰听着她摇曳到自己面前。 “你要登门,可得带一束鲜花,准备些答复。兰道夫那只小狐狸要问你问题了。” 她的裙子卷起一阵香风,用咏叹调似的语气道:“您的收入,您的背景,您的未来,您的秉性和脾气。哦…” 她扭过头,凝视罗兰: “还有您对泰勒小姐的爱。” 「哈,哈,哈,哈。」 罗兰调侃:“是不是还得问罗兰·柯林斯先生和切莉·克洛伊夫人的关——” 一根手指杵在罗兰的鼻尖儿上,把他上翘的鼻头往下压了压。 “刚认识时,还以为你是个乖巧的孩子。” 罗兰莞尔。 他想给切莉倒茶,却拗不过女人,茶壶硬生生被夺走。 “坐下吧,病人。” 她拉开椅子,给罗兰倒上茶。 “情人和妻子可不一样,罗兰。你这方面可最好听我的。” 切莉抿了口茶,细长的眉尖儿立刻皱了起来。 她悄悄瞥了眼罗兰,见他眼中茫然,才放心把茶杯放下… 往远处推了推。 “你要考虑的话,就让我帮你瞧瞧。非要是商人家的姑娘,我身边也有不少温柔规矩的。照我说,你这模样,运气好,没准还能筛个出身更优秀的,没必要被泰勒家的傻子赖上。” 切莉唠唠叨叨,丝毫没有酒会上端庄优雅的模样。 在罗兰的印象里,她和雅姆的影子渐渐重合。 女人仿佛从罗兰表情里看出些什么,停下话,展开折扇搭在下巴上,两条眼睛垂出弧度:“哎,我是不是管的太多了。” “您和我叔叔一样关心我,这哪儿算多呢。” 切莉瞥了下后屋,里面一时没了动静。 她好笑地嗔了罗兰一眼,从手包里拿出个盒子。 黑丝绒面的长盒,放在桌子上,推向他。 “夫人?” “泰勒家的小狐狸除了生意,唯独宠爱自己的妹妹。要带礼物去,就带给他妹妹。” 罗兰好奇地扳开盒盖。 首饰盒里是一条银色的项链。 他装着用指头摸索:一根拇指长的柱形紫宝石嵌在雕刻好的花饰中心。 项链很长,约莫能正巧坠在胸口。 宝石闪亮而华丽,其上雕刻的花与叶栩栩如生。 名贵的饰品。 起码比自己买的那条贵上许多倍。 “也不算太名贵。” 切莉伸手拿过项链,照着自己比了比:柱形宝石巧巧陷在她的心口起伏里,银链搭在牛奶般白腻的脖子上,衬的人更雪。 罗兰悄悄移开眼。 「你在她眼里是个瞎子。」 -我都写信了。 「那就是她故意让你看的。」 -你当克洛伊夫人傻? 「…我看是你傻。」 “我结婚时,父亲给我买的…” 她攥起链子,将那枚宝石拎在面前端详,眼中流露出回忆之色。 “我可求了他好久。” 她嘀咕了几句,叹着气,将项链放回盒子里盖好,又往罗兰手里放。 “夫人,这太昂贵了…” 切莉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也不算太贵。 她任罗兰百般推辞,就是不松口,一柄折扇用的出神入化,把罗兰的话全挡了回去。 “拿着吧,小罗兰。” 切莉·克洛伊揉了揉太阳穴,扫着后屋,声音变得像风一样轻薄:“…在我还能自由支配它的时候。与其被卖了,还不如送给你。” 罗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位女士给他丈夫带来了数千镑的陪嫁,可每月只能得到二三十来镑的零花。 所以最优秀的戏剧,根本不在剧院里。 “克洛伊先生最近…” “别恩将仇报。我好歹也给了你这么条礼物,别提他,别提他。”切莉恨恨摇头,在她动作时,罗兰似乎隐约窥见了她脖子、脸颊脂粉下的一些淡青色、鼓胀的血管。 “您上次说,请了医生?” “爱德华·史诺。”切莉说:“给我开了点药,稍微能睡个好觉了…” 提起那位医师先生,切莉·克洛伊就想笑: “他还敢当面斥责我,说什么‘只有愚人才会点上蜡烛,靠祈祷治病’,连带那个人找来的医生,都被他骂了一遍。”她咯咯笑起来,“…给我开了药,也确实比那些庸医要管用的多。” “可真是位‘冰雪’医生,毫不留情。” 罗兰松了口气:“能有效就好,夫人。我建议您听他的,最近也少出去走动了。天气变凉,容易得病。” 切莉拄着胳膊,笑吟吟看他。 少年认真起来的脸,被那双香槟色的眸子宠溺担心着,会令人有想要服从的感觉。 “你以后可少不了骗人。” 她感叹:“尤其是女人。” 「罗兰·柯林斯邪笑:‘那就从你开始吧,女人。’」 -邪笑是怎么笑的。 「一边嘴角勾起来。」 -然后呢。 「另一边保持自然。」 -好蠢。 「苏月记忆里就是这么说的!」 -妮娜小姐可没给我讲过这么蠢的故事。 「是是是,她把好故事都留给你了。大家都爱你,行了吧。」 -那当然。 “不忙就来做客。”仆役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切莉知道时候差不多了。她拎起包,放下几枚硬币,也不说拿玫瑰瓣。“我改天再来看你,小罗兰。” 等女人走了,普休·柯林斯才慢悠悠从后屋转出来,手里拎着几个麻布口袋。 他叉着腰看罗兰,满脸古怪。 “啧,那可是爵士夫人。” 罗兰:…… “克洛伊夫人是我的朋友。” “啊,对的,对的。都是你的朋友。”老柯林斯极其敷衍地点点头,把手里的口袋扔到桌子上。 “都是你的朋友,没错。那能有什么错呢,药铺每天跟花店一样,一大堆老蝴蝶小蝴蝶飞来飞去。我的侄子能有什么错呢,都是朋友,是朋友…” 「是的呢是的呢。」 -是个屁你闭嘴。 Ch.61 拜访泰勒 西大街二十五号。 泰勒宅的位置和勋爵宅不同。 这边的装点明显更加华丽,连泊在门口的大小马车,箱壁上都抹着花纹。 罗兰总感觉能在花香里闻见一股搓热的油墨味。 当然,这儿和另一边相同的是,都很安静。 ‘声音很大,货色可怜’——住在西区的人可不会被卖火柴、纸盒和阉猪匠的高低音阶烦恼。 尤其是卖纸片火柴的小贩,罗兰最近甚至都有了把他们毒哑的计划。 谁给他们的建议,在自己睡觉的窗户旁叫卖的。 还有那走街串巷的修理匠。 在福克郡的时候他从没见过这种把叫卖唱出艺术感的人: ‘有修理桌子的没有?’ 低沉的嗓音,总有种令人忧郁、沁人心脾的哀歌情调。 在一众刚硬、恼人的闹噪声里,这缠绵悱恻、深沉哀婉的腔调格外特立独行。常常在罗兰屏气凝神,制作圣水,垂眸祷告的时候,窗外会突然传来一句深沉暗哑地问候: ‘有修理桌子的没有。’ 然后叔叔就会从楼上打开窗户咆哮,让他滚远点。 “不好不坏的城市。” 罗兰如此评价。 随着车轮从颠簸到平稳,路面从凹凸不平到平坦,马车驶入了西区,向左侧拐到大路上。 这边开了些店铺,但都很安静,无论是烟草店或成衣店,来去的夫人先生们都恪守着某种无声的礼节,路上除了车轮的咯吱声外,连脚步声都难以听到。 甚至报童都不聒噪了,风风火火背着布包和磨出毛边的帽子奔走,却像个哑巴一样,用眼神示意周围来往的男女们。 只在他们路过自己身边,或有意将视线投过来时,才小声嘟囔上那么一句: ‘新邮报…’ ‘新邮报一份…’ 有趣的人,有趣的城。 如果城市并非平面,它绝对会像一座螺旋上升的高塔。 “先生,我们到了。” 马在前方打了个响鼻。 二十五号到了。 泰勒宅—— 罗兰今日赴约的地方被一条条黑色漆银头的尖铁栏围了起来。 正门如此,像个拱形波浪,又大又高;墙体是灰象牙色,门牌标了号码,还十分新潮的在下侧刻了行小字: 「泰勒」,以及一段代表着时间的数字。 门口的仆人很快就发现了马车和从车厢上伸下来的绅士杖。 他急急忙忙反身往回跑,等罗兰穿过窄路和修剪得当的矮树林后,穿着马甲的兰道夫刚巧领人快步从屋子里出来。 他老远就对罗兰笑起来,微微侧脸,弯腰致意。 “我的朋友,”他快步上前,扶住罗兰的肩膀,小心问道:“你的伤势如何?请别再让我羞愧了,万物之父!告诉我好消息行吗?” 罗兰反手轻轻搂了他一下:“我健康着呢,先生。” “叫我兰道夫。” 他冷眼对着仆人,告诉他们,罗兰是泰勒家最好的朋友,然后,又和仆人一同将罗兰引进屋: 亲手为他挂好大衣,摘下帽子。 屋内大面积用了冬青色墙纸,整体显得沉稳又低调。 可即使罗兰这等微末见识,也能从装潢和摆件上看出其中大摞大摞金镑的灵魂——气灯特意换了漂亮的外壳,没有任何直线部分的弧廓扶手椅,面料用了柔软的绸缎,上面还布满了雪花和星点的蓝色纹样。 顶子是浅绿色的,上面绘满了复杂的格子与线条,墙壁上挂着油画,有一幅里是三口人: 一个年长的男人,以及,兰道夫·泰勒和她的妹妹贝翠丝·泰勒。 客厅的壁炉关着,火焰在缝隙里熊熊燃烧。 壁炉上铺了石板,鎏金边的小座钟,镜子和瓷花瓶。 地毯松软,屋内暖和极了。 一切都那么昂贵。 “请坐,请坐,我看你来的匆忙,先喝一杯暖暖。” 他令仆人去忙活,让罗兰坐到沙发上,亲自接过他的手杖放好。 沙发侧面立着一面小桌子,放了许多零碎的银色器皿。 “真好,能看到你无恙。”消瘦的男人搓着手,晨衣袖相互摩挲窸窸窣窣的,“我后来亲自去了两次,还差人给你送了东西,你什么都没收到,是不是?” 他见罗兰点头,想说什么,于是又满不在乎地插话:“本来也不是给你的,罗兰。” “我就是要告诉那些黑袍女人,罗兰·柯林斯不是一般人,他外面可有人盯着。看在那几十镑礼物的份上,我希望他们能更认真对待你的伤。” “只要你能好起来,几十镑算什么。” 他眉毛跳来跳去,屋里的热乎气似乎暖不到那张尖儿瘦的雪白脸。 不得不说,在揣摩人心这方面,这位兰道夫·泰勒可绝不一般。 罗兰的意思是,他眼下对自己说的这些。 “我又得感谢你了,兰道夫。” “那我得在你感谢我之后,还要再感谢你一次。”兰道夫开了个玩笑,热络地拍了拍罗兰的肩膀,“我知道你眼睛不方便。本来想给你看些…”他错了错屁股,将一旁的桌子拉了过来。 罗兰这才注意到,几根桌子腿下,都装着小木轮。 “午饭还得准备一会。” “你知道我们家是干什么的,对吧?” 他推开精巧的栓锁,雕着植蔓的银盒里,码放了许多器具。 在旁边,还放着一个敞开的木盒。 里面交叠着数根比拇指要粗的雪茄。 “要试试吗?” 他给了罗兰一支,自己也拿了一支,口中吟着咏叹调似的念白: “思想者的慰藉,想象丰富的建筑家对大理石旁空气和乳香芬芳的陶醉,恩者的第十一根手指。” 罗兰摩挲着手里稍有油脂的茄衣,轻轻摇了摇头。 “男士怎么能不会吸,它可比香烟要珍贵百倍。” 兰道夫用小银刀铡开帽子,又点了根木条,慢悠悠在雪茄头不远处烘烤起来。 仆人端上了红茶和咖啡,还有一罐盛着奶的小瓷壶。 奶香茶香和烟草味混合在一起,又融进了壁炉中燃烧的木材气味中。 罗兰耸了耸鼻子。 不像宴会上那些男士们吸的卷烟。 这个味道… 很好闻。 “试试,来试试,我们的小天使。”兰道夫扬起怪声,调侃罗兰一句,掐着雪茄的手在空中晃了又晃,那枚烟头红彤彤的。 他用两排牙轻轻咬住,双腮收紧,吸了一口,然后,在嘴里来回漱几番,朝另一边吐出一条灰白色的粗线。 顿时。 房间里充斥着一股淡淡豆蔻掺莳萝的味道。 就像刷了蜂蜜的新皮衣。 Ch.62 泰勒家的小狐狸 雪茄淡淡烧着。 人也淡淡说着。 他们从伤势聊到各自的故事,一些琐事,对城市、人的浅显看法——更多是不满和同仇敌忾般地笑骂,说着说着,又聊到了各自的身世。 兰道夫好像清楚罗兰的过往,归于礼貌,他没有多谈。可是说起自己时,倒毫不避讳。 “我母亲在我三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兰道夫靠在沙发里,单排马甲解开了最下面的扣子,“她很羞愧,也许不仅是跟我父亲奔波而染上的风寒要了命。也许是羞愧,也许是。” 罗兰捧着茶杯,看不清兰道夫的脸。 他被雪茄的烟雾裹着。 “她羞愧怎么给丈夫生了个…” 兰道夫·泰勒停顿了一会,又叼上雪茄,狠狠吸了一口。 “贝蒂…” 他的脸忽然从烟雾中钻出来,眯起的深蓝色眼中藏着审视。 但声音却若无其事般轻巧。 “抱歉,罗兰,我说的有点多。我以为克洛伊夫人都告诉你了。” 罗兰垂着眼,摩挲茶杯口。 “我听说了。” “哦?” “她说你是个聪明人,兰道夫。” 兰道夫一脸不信,眉毛飞了一下:“我?我猜她可不会这么说——虽然背后议人并非绅士所为,但我打赌,罗兰,那位尖牙女士可绝不会这么和平的评论我。” 罗兰歪着头想了想,更正道:“聪明的动物?” 兰道夫哈哈大笑。 他夹着雪茄的手小幅度挥舞着,像指挥起烟雾舞蹈。 聊到切莉·克洛伊,聊到她的丈夫,兰道夫满面鄙夷。 但他一点都不可怜克洛伊夫人。 不可怜这个嫁到勋爵家‘享福’的女人。 “每个人在做一件事的时候,都应该清楚事情背后的代价。你更应该明白我的意思,罗兰。” 他说了些相对冷漠的话,但罗兰并不认为这是‘坏话’。 “每一步都得小心谨慎。而女人常常头脑不够清醒,被许多事蒙蔽迷惑,导致她们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 罗兰摇摇头,轻声反驳:“有些人没得选。” 和切莉一样,他走到今天,很多事也没有其他选择——又或许是他不想。 “可能。”兰道夫含糊答道,“就像我母亲一样…” 他和罗兰聊了二十分钟,却一直避讳深谈自己的妹妹贝翠丝。有几次明明到了门口,却又突兀地绕开。 就像一只狡猾的狐狸,一步步,一点点,小心试探着罗兰。 “我都清楚的,兰道夫。” 罗兰眨眨眼,扭过头看被烟雾包围的男人,直言:“有什么区别呢,和我的眼睛一样。” “她看的见世界,却看不清;我看的清世界,却看不见。” 这句话仿佛一股微风,吹散了烟雾。 兰道夫看着罗兰,渐渐的,嘴角上翘。 他沉默片刻,忽然道: “你和其他人不同,罗兰。” 又补充了一句: “不光是脸。” 这回轮到罗兰笑了:“你干什么非要提到脸。” “没办法,你这张脸太令人嫉妒了。”兰道夫笑得越来越真诚,他往罗兰的方向靠了靠,用肩膀撞了下他,叼着雪茄,把罗兰面前那根拿起来。 亲自用刀铡开茄帽,往他手里塞。 “尝尝吧,难得的好货。到了店里,可就得预定了。” 它像一根柔软松弛的木棍,饱满且富有弹性。 罗兰捏着它,在指头上搓了几圈,用牙齿咬着,看兰道夫。 小木棍翘来翘去。 给兰道夫逗笑了。 他没用木条,反而拿了个银锡壶式的打火器,端着,打着,为罗兰点上。 外焰舔舐着大环径的烟头,使它渐渐发红发烫,冒出一股浓浓的熏烤焦糖和咖啡的香味。 “千万别吞到肚里。”兰道夫嘱咐了一句,看罗兰有模有样地缩腮又鼓起来,在嘴里漱了几下,接着吹出一缕烟雾后,才拍着膝盖大笑起来: “看看!我又教导出一位绅士!” 乐不可支的男人边笑边说,“你就差一步,差一步成真正的男人。” 显然,要开始出现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对话了。 罗兰倒不羞于谈这些。 药铺那条街,每天一入夜,许多事都变得常见起来。 男女们都急匆匆的,一边是为了‘啊’后赶快回家,舒舒服服的躺下休息;另一边则是为了赶快结束,能多赚几个人的‘啊’钱。 罗兰不是不懂。 “我说的可不是那些玩意。” 兰道夫大摇其头。 他神神秘秘地告诉罗兰,最近有个女人,在圈子里格外出名。 “他们叫她茉莉女士。” 谈兴大起的男人给罗兰描述女人的样貌风姿,说她怎么样漂亮优雅,又如何招人疼爱。 他炫耀似地告诉罗兰自己曾花了多少钱买礼物得到独处的机会,又说特意为她定制了什么袜子,什么首饰和披肩—— 罗兰听的津津有味。 但要说这位先生像大多一般人,罗兰又不能这样完全评定。 他给出的感觉有些类似切莉·克洛伊,相较炫耀和男性对女性的热爱,他话语中流露出来更多的是精明。 比方说,他花了那么多钱,一亲芳泽后的效果。 “…跟那些老爷打上交道了。不管在哪,都得有点谈资。和茉莉女士相交好,不妨我给她介绍几位大名鼎鼎的——绅士们乐意承我情,女士也乐意给我说好话。” 他眯着眼,正像条狡猾的狐狸。 “干我们这行可不容易啊,罗兰。” “‘生意难做,人情先行’。” 他说,将雪茄轻轻平放到海蓝镀金瓷烟灰缸里。 “交朋友太难了。” 罗兰侧了侧脸,笑道:“我看一点都不难。我们不是朋友了么,兰道夫。” 苍白脸男人面色愉悦:“当然,你救了我妹妹,我们一直会是朋友的。” 他端起杯,抿了口咖啡。 “有什么需要,泰勒家会为你提供帮助。相信我,罗兰,在一定程度上,这个姓氏就意味着金镑。” 罗兰欣然应声,语气莫名:“朋友当然要互相帮助。” 兰道夫知道他听明白了。 “你比审判庭的其他执行官要特别的多,我的朋友。不,应该说,你和我见过的人都不一样。”他没接罗兰的话,站起来,递过手杖。“来吧,我们去看看小贝蒂。” Ch.63 两只花猫 贝翠丝的房间在二层。 令兰道夫遗憾的是,在他和罗兰一同进屋的时候,女孩最先看向的是罗兰。 “我和父亲太忙,很少在家。” 罗兰从话里听出了一股自我安慰的酸味。 贝翠丝·泰勒。 她正坐在画架前。 没有画笔,颜料用手指蘸着,涂抹在画布上。 窗户是开着的,阳光洒在她那头金发上,洒在抹得花花绿绿的脸蛋上。 桌上的花瓶里空无一物。 她看向罗兰,眼睛一瞬间发亮。 “下午好!” “现在是上午,贝蒂。”兰道夫轻声提醒,又不停说着慢点慢点——女孩几乎从画椅上跳下来,三两步来到罗兰面前,突然想起什么,又扭头咚咚咚跑了回去。 ——从首饰盒里翻出一枚贝母发卡。 油彩沾到金发上,也在盒子上留下了几颗小小的痕迹。 她捋好头发,戴好发卡,才拎着繁复多彩(原本粉色)的室内裙上前。 打了招呼。 “下午好!罗兰!” 兰道夫瞥着罗兰,发现他面色如常后,才又提醒自己妹妹:“现在是上午。” “特丽萨说,每天下午才能画画。” 所以才说是下午。 “你忘了,我告诉过特丽萨,允许你上午也画。”兰道夫一点都不嫌那油彩,抓着她的手反复翻看,生怕被油画刀或什么弄伤了哪儿。 接着,他又抬手把少女没挽好的发丝捋到她耳后。 “一会该吃午餐了,亲爱的。” 兰道夫满眼宠溺,柔声道:“快收尾了吗?”他歪了下身,看向画布。 上面画了个歪歪扭扭的人。 没有鼻子和嘴。 穿着黑色的风衣,黑发,金眼,提着手杖。 身后是一层层灰白色的雾。 如此… 熟悉的人。 兰道夫:…… 看罗兰的视线有些复杂。 说实话,他还真期待过,画里是‘哥哥’。 「是哥哥,但不是亲哥哥。」 他还想跟妹妹聊会,门后却有仆人进来,小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他看了眼罗兰,犹豫:“…我得失陪一会,罗兰。你可以到楼下侧厅——” “我就在这儿陪泰勒小姐吧,兰道夫。” 罗兰偏头询问:“我能吗?” “当然,当然!”兰道夫显得很高兴。 他亲手替罗兰挽起袖口,给罗兰拎了椅子,又吩咐人上茶和糕点后,才带着仆人匆匆忙忙下了楼。 房间里就剩他和贝翠丝了。 “罗兰。” 贝翠丝睁着大眼睛,扯了扯绿一块紫一块的粉裙。 “罗兰。” “是的,泰勒小姐。我叫罗兰,罗兰·柯林斯。” 她盯着罗兰的眼睛瞧了半天,退了半步,好像端详欣赏一幅画。 “罗兰。” “是的,泰勒小姐。”罗兰柔柔应声:“我就在这里。” 她指着身后的画架:“罗兰。” “画的是我吗?” “是罗兰。” 她盯着罗兰,看他不用手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画架旁。 “眼睛?” 罗兰竖着手指贴在嘴唇上,朝她眨了下眼:“有时候,能看得到。” “秘密?” “是我们的秘密。” 贝翠丝了然,用力地点了下头:“保密。” 罗兰欠身:“感谢您。” 「我感觉你在骗傻子。」 -她和布兰达小时候很像。 「那是什么玩意。」 -济贫院里的女孩。 罗兰想起雅姆给自己的信:信中常去问他行踪的那个姑娘,就叫布兰达。 「哦,你们济贫院除了养瞎子,还养傻子?」 我是说‘有点’,还有,我不是瞎子。 「没我你什么都看不见。」 -眼睛是眼睛,你是你。 「真令人伤心,我的小罗兰竟然开始嫌弃我了。」 那张画布上歪歪扭扭的‘罗兰’保持着站姿,在他侧面,一行苍白的小字跳跃着: 「保佑罗兰·柯林斯未来长成这样。」 罗兰弯着腰看,忽然,感觉脸上有点冰凉。 回头。 贝翠丝竖着食指,在他脸上抹了一道。 “泰勒小姐?” 女孩指指自己的脸,又指指罗兰:“真漂亮!” 罗兰直起腰。 左脸颊上多了一道金色的油彩。 贝翠丝怯怯看着不发一言的罗兰,往回缩了缩手,眼睛挪开。 她有点害怕,又有些不切实际的期待。 “这样比之前漂亮吗?” 女孩抿着嘴唇点头,还是不敢抬眼看他。 罗兰笑了。 他当然会回应她的期待。 ………… …… 当女仆特丽萨进屋的时候,见到就是这样一幕: 兰道夫少爷那位漂亮的朋友,坐在椅子上,小姐则站在她面前,一只手举着,另一只扣着调色板。 两个人… 就像在彩虹里打过滚的花野猫—— 除了身上复杂的毛色外,还非要给自己添更多的颜色。 身心受到重创的中年女仆当即捂了下心口,使劲倒了两口气,后退半步,摇摇欲坠地扶住门框。 “…贝翠丝啊!你对客人做了什么!万物之父!先生,您、您怎么——” 兴致勃勃的少女吓了一跳,赶紧躲到罗兰背后——当发现自己整个人其实还露在外面后,又举起调色板试图挡住脑袋。 然后就被调色板上的颜料沾了一脸。 罗兰交叠着腿,鞋尖儿晃晃悠悠,扭曲着身子,毫无礼节地向后仰头,勉强朝她打了个招呼。 “您好,恕我无礼,现在实在忙。” 特丽萨:…… 这… 这是给贝翠丝找了个‘同类人’? 不怪特丽萨腹诽,她算是兰道夫的父亲——贝罗斯那一辈的人了。 可以说,她是看着小兰道夫和小贝翠丝这兄妹俩长大的。同时,她也太清楚贝罗斯、兰道夫那些朋友是怎么私下、甚至公开谈论贝翠丝的。 她不喜欢他们。 好在小泰勒明事理。 他知道那是和自己流着同样血脉的妹妹,他爱着她。 圣父保佑。 但这位… 这位柯林斯先生,是怎么一回事? 确实是个善良人,也听说救了小姐,但这个… 这个,是不是有些过了… 小姐可不需要一个‘同类人’了。 “您…” 老妇人欲言又止,两只粗糙有力的大手拧着自己的白围裙… 再配上扳手给她脑袋上挂的小符号。 「????」 罗兰绷着嘴角,肃脸点头:“我和泰勒小姐正在讨论有关油画的技巧。” “是、是啊…是啊…” 老女仆磕磕巴巴,应了好几声后,立刻反应过来,连忙推开门,折返回走廊: “蕾!你又到哪去了!!” 她吼了两嗓子,一个年轻窈窕的女仆‘飘’了进来。 她穿着同样的黑裙白围裙,戴着头巾。鼻梁高挺,眉毛很细;棕发梳上去,脸蛋像个鹅蛋,两只眼睛水汪汪的扫进来。 凹凸有致的少女小声应道: “特丽萨。” “收拾一下屋子…你看看小姐的脸。我去着人烧水…”妇女对这位新来的仆人显然不是很满意,推搡着让她麻利一些:“别弄坏了画具!” 她吩咐完,又微笑着欠身让罗兰稍等,自己撸了下袖子,脚步又轻又快的下楼。 Ch.64 蕾 蕾是最近新来的仆人,不怎么会照顾人,刚进屋就把女孩的刮刀和板刷踢得啪啪作响,让贝翠丝急得‘啊啊呜呜’叫起来。 她扯住罗兰的袖子,另一只手指向年轻的女仆,又焦急的不等罗兰开口,甩着脚丫跑过去,抢过自己那些瓶瓶罐罐抱在怀里。 蕾无奈松开手,偷偷看了下罗兰,似乎早知道他看不见。 “好了,您不给我,我要怎么收拾?” 女仆声音软绵绵的,脸上却满是不耐烦。 在贝翠丝抢过猪鬃刷后,她恶狠狠瞪了她一眼,一把将刷子抢回来,用力扔到地上。 哐啷一声砸倒了油壶。 “哎呀!您怎么能乱摔。这都是泰勒先生为您买的…” 她瞄了眼面色无异的罗兰,口中温柔,却厌恶地掏出锈黄色的毛巾和木梳,另一只手攥住贝翠丝成卷的金发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被颜料毡结在一起的头发梳起来咔咔作响,女仆握着梳子用力向下扯,一根根金发从头皮上扯了下来,缠在梳齿里。 “疼。” 贝翠丝吃痛叫了一声。 “我可一点没使劲,小姐。”蕾又瞧了眼罗兰,确认他真是眼睛不好使,才放心扭回头,扬起右手作势要打。 贝翠丝缩了缩脖子,赶紧闭上嘴。 她咬着牙,泪汪汪的眼睛看着女仆,两只花花绿绿的手攥成拳头挡在脖子前——那是罗兰刚刚为她戴上的项链,是送给她的礼物。 安静下来的屋里只剩梳头声。 ‘我还得伺候一个怪胎洗澡。’白色烈焰翻涌中,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嘟囔。 梳完前面,望了眼背后发尾大片擀毡,拎起来轻轻吐了几口唾沫,用梳子随意划了几下。 “行了!您重新漂亮了!去照照镜子!” 她笑眯眯地拍了两下贝翠丝的脸,见女孩一脸恐惧的往后退不接话,手臂垂下,照她腰使劲拧了一下。 贝翠丝发出了短促尖锐地叫声。 “去照照镜子,小姐。” 她立着眉毛,凶恶地做了个口型,给贝翠丝使眼色。 少女怯怯回头,抿着嘴看了下镜子,怯怯:“真、真漂亮…” “瞧您说的,这都是我该做的。”蕾收起梳子,往毛巾上吐了几口吐沫,沾着湿在她脸上胡乱擦了几下,又用手指把明显的颜料块用指甲扣掉。“我下去给您准备毛巾。” “好…” 身条柔软的女仆哼着歌,用脚把地上零碎的工具和颜料盒搓成一堆,推到墙角,离开前还在橱柜旁停了会。 柜面上就放着首饰盒。 “先生,您要我为您准备茶饮吗?” 她边说着,偷偷往门的方向瞄。 一根手指则轻车熟路地推开盒盖,露出里面乱堆的金银和宝石饰品。 小山一样。 “我就不用了,一会请安排个男仆帮我。” 罗兰盯着房间的某个角落,目不斜视。 “特丽莎去准备了,还得请您再等片刻…”女仆嗓子里哼着轻快的调,捻起里面一颗蓝宝石胸针举在眼前,借着光欣赏。“小姐,您又把首饰到处乱丢。” 贝翠丝挪着脚尖,蜷在罗兰背后,露个脑袋不说话。 “我清点过,您一共少了条手链,少了颗蓝宝石胸针。”多棱的蓝色宝石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她眼里的贪婪也闪闪发亮。 女仆掂了掂胸针,解开自己的领子和胸衣扣,把它塞进去又系好。 “先生,您进来的时候有没有——哎!对不起,我太失礼了…” 话说到一半她似乎‘才’察觉到罗兰眼睛的问题,当着面,慢条斯理地整理上衣,口中一声声真诚的给罗兰道歉。 罗兰笑着摆摆手。 “我眼睛确实不方便,不能为你提供线索了,蕾。” “大概是丢在路上或马车上了,您知道吧?有些地方的路真是毁人。小姐,你总这样丢三落四,特丽莎又该生气了。” 她把首饰盒关好,遥遥瞪着贝翠丝,指指嘴,又扬起手臂警告她。 贝翠丝抓着罗兰的肩膀,别开眼,不敢跟她对视。 干完活,女仆很满意地挺了挺胸脯,打量起罗兰,一脸可惜。 “请容许我先离开。” 罗兰微笑:“当然。” 她离开后,从外面轻轻把门带上了。 这时,贝翠丝才敢轻轻抽泣出声。 她打着嗝,啪嗒啪嗒走到墙角,把被踢过来的工具一个个排好,装进衣柜旁绿布钉裹的小木箱里。 罗兰敲打膝盖,看她像堆小山一样,小心翼翼的用裙子把工具擦干净放好。 实际,那条裙子可比工具贵多了。 “泰勒小姐。” 贝翠丝兀地扭过头,蓝紫色的眼里满是恐惧。 她十分用力地摇着头,仿佛知道罗兰在问什么一样。 “不疼!” 「把那女仆的脑袋揪下来!」 -我没那本事。 「说她是邪教徒!」 -你知道会给泰勒家带来多大麻烦。 「这可是屁股长在前面的姑娘,她不漂亮吗?」 -漂亮,但这是兰道夫的家事。 「就说她偷了东西!」 罗兰叹气。 -这是泰勒先生的家事。 -我不应该插手。 白焰停顿了一会。 「…苏月可不会冷眼看着。」 -妮娜小姐是妮娜小姐,我是我。 -指出主人家女仆的不是,这不体面,也不是客人该有的行为。 「你在那个克洛伊身上可真学了不少‘好习惯’。」 虽然只是文字,罗兰仍能从字面看出讥讽。 他托着脸,翘起腿,看蹲在地上摆弄工具的少女。 -我不认为是‘好习惯’。 -只是规则。 「一群人的规则。」 -也可以这么说。 忽略视线中开始阴阳怪气的文字,罗兰歪着头,叫了一声。 “泰勒小姐。” 少女疑惑回头。 罗兰招招手,让她过来。 “她经常这样对您吗?” 贝翠丝想了想,犹豫再三,还是用力摇头,脸上浮现出一抹小心翼翼地讨好:“…罗兰,礼物…真喜欢呀…” “是吗,您喜欢就好。” 「瞧瞧这可怜的姑娘…」 「唉。」 「这就是命运。」 「谁让你遇上一个冷血的男人呢?」 罗兰没搭理它。 “您和我是朋友了,对吗?” 他看着贝翠丝那双蓝紫色的眼睛,柔声问道。 少女笑弯了眼睛,手一个劲儿地摩挲那枚柱形宝石,撒欢的小麻雀一样,高兴的不住点起头:“漂亮!” 罗兰停了片刻,忽然悲伤地长叹一口气,声音低哑:“…可是,我恐怕再没法和您见面啦。” 贝翠丝闻言,一把捉住罗兰的袖口,怔怔发愣的眼中满是疑问和不舍。 “罗兰罗兰罗兰…” “是,我就在您身边。”罗兰扫了眼她的羊腿袖——被拽开的布料后,有一块淡淡的青紫色淤伤。“但我想,这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贝翠丝急得不行,索性用两只手死死攥住罗兰的手,脸颊也变得红红的。 “不好…” 罗兰抿住双唇,两侧的嘴角下垂:“…可我拿了您的胸针和手链,还触碰、伤害您的身体,我是个不道德的朋友,也是个不体面的绅士。” 贝翠丝瞪圆了眼睛,稚嫩的声音瞬间尖锐: “不是!不是罗兰!” “我可没法子证明。”罗兰轻轻把手从贝翠丝的手里退出来,摊手揶揄,“看,我刚来做客,您就丢了一枚蓝宝石胸针,身上还受了伤。” “我和兰道夫虽说是朋友,可我,他,也不该因盗窃和伤害被考验友谊。” “我最好少来为妙,您说是不是?” “这样一来,我就没有嫌疑了。” 他不等贝翠丝争辩,从凳子上起身,准备推门下楼。 “我会向兰道夫先生解释的。别担心,泰勒小姐,我们没准哪天,能在什么沙龙上再见呢?” 罗兰拎起手杖,给贝翠丝留下一道背影。 Ch.65 愤怒的贝翠丝·泰勒 餐厅里几乎只能听见刀叉轻轻剐蹭餐盘的声音。 它甚至没有咀嚼声大。 泰勒家并非贵族,今日招待的客人也不必严格遵循进餐顺序。 不分开胃、头盘和主菜,仆人一口气端上了一大盘焦黄的烤鱼、数份油滋滋的肉排、两碗牛油果和番茄蔬菜色拉、一只红烩鸡、一碟海鲜什锦杂烩和一瓶赤霞色的葡萄酒。 当然,也不必太遵守进餐礼仪了。 在安静了片刻后,兰道夫·泰勒率先打破了沉默。 “请随意,罗兰。” “今天有点仓促,准备的也不知道是否和你的口味。” “这已经足够丰盛了。”罗兰真诚赞美道。 在场仆人们止不住好奇,似乎在想为什么一个瞎子能准确分清餐刀和餐叉并将它们对准食物。 随后,兰道夫挥退了他们,只留下那个叫特丽莎的中年女仆。 贝翠丝和她的哥哥坐在一头,罗兰坐在另一边,面对着他们。 兰道夫举起酒杯。 “敬你,罗兰·柯林斯。泰勒家的朋友,我妹妹的恩人。” 罗兰跟着举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也敬你,我的好朋友,好兄长。” 兰道夫失礼地喝了一大口,宠溺地看了眼埋头苦吃的‘油脸’妹妹,转过头对罗兰说:“我父亲每年都要去格茨霍拉的波尔蒂(港)旅行,已经离开半个月了。” 他担心罗兰认为他招待不周。 “等他回来,我希望能再次邀请你上门做客。” “我们是朋友了,兰道夫。”罗兰摩挲着玻璃杯。 说话间,仆人端上了一些热腾腾的派和流酪布丁。 “是啊,我们是朋友。” 兰道夫听他这话,爽朗地笑起来:“我相信你也有过顾忌,那位尖嘴克洛伊夫人——啊,是的,我就不谈她的好赖了。我想告诉你,罗兰,我是个好哥哥,我不求非要让我的妹妹去谁家里受苦。” 他看了眼贝翠丝,见女孩毫无反应,有些无奈的对罗兰扬了下眉毛。 “我对前途远大的执行官,除了友谊,不存在其他过分的请求。” 这暗示罗兰当然听得懂。 “我想,除了友谊,我也对兰道夫·泰勒别无所求——当然啦,‘没人知道明天会不会下雨’。我尊重命运的选择,也希望命运尊重我的选择。” 罗兰像模像样的学着用两只捏住酒杯轻轻摇晃,可在这句话之后,餐厅里鸦雀无声。 除了贝翠丝的咀嚼声。 兰道夫眯着眼细细观察罗兰,鼻翼脸侧的肌肉跟着耷拉下来。 他有一瞬间的阴沉,仿佛生着利齿,匍匐在草里伺机捕猎的狐类。 “怎么了,我学的不像?”罗兰歪了歪头,盯着自己面前那块肉排,“我从克洛伊夫人的沙龙上学的这手,是不是有地方不对劲?” 他又晃了晃红酒杯。 兰道夫盯着罗兰,将近有二十秒没说话。 如果他没听错,罗兰的意思是… 兰道夫忽然咧开嘴。 眼中的阴霾尽数散去。 “你和我见过的任何人都不同,罗兰。”他又重复了一遍。“任何人。” “那就是‘任何人’的错,并不是我的错。”罗兰把那块被自己选中的肉排放进碟子里,轻巧的用刀刃一剜一割,分成小块,挑选一块放进嘴里。 停顿片刻: “也不是贝翠丝·泰勒的错。”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虚无,却异常坚定。 兰道夫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 他突然极不礼貌,甚至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声音回荡在餐厅里。 “是,是的!是极了!你说的对!” 兰道夫不知道该怎么赞美对面俊俏而优雅的珍贵人儿。 与其说赞美他的相貌,不如说该赞美他那颗剔透而真诚的心。 “这话和你赠给贝蒂的礼物一样美妙而纯净!” 罗兰却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谈。 关于对一些事情的看法,他早就知道自己不够‘纯净’了——被妮娜小姐‘污染’过的思维,总令他语出惊人。 这有时好,有时又不好。 会惹麻烦。 “那么,我能为我的朋友做些什么呢?兰道夫,我只是个执行官。” 兰道夫慢条斯理地抹了抹嘴,放下布巾。 “没什么。” 这就是他给罗兰的答案。 “我不需要我的朋友为我诬陷竞争对手,用‘窝藏邪教徒’或‘举行非法仪式’来打击那些注定的失败者;我也不用通过你结交那些躲躲藏藏的家伙,然后用诅咒或骨头加害别人。” “泰勒家族从我爷爷那代正式崛起。我们祖上并不显赫,都是靠自己一手一脚打拼出来的。我能在规则里战胜泰勒家的敌人。” “罗兰,我只需要你保证:在有人对我、对我的家人使不体面的手段时,你能站出来。” “特别是家人。” 这就是兰道夫·泰勒的要求。 比起监察局的警探,在邪教徒这方面,审判庭的执行官更有话语权。 “没问题。” 罗兰欣然应允。 “那么,就从今天开始吧。” 在兰道夫的疑惑中,罗兰轻轻放下刀叉。 “我得跟你坦白一件事,兰道夫。你可以叫其他仆人过来吗?” 兰道夫并不清楚罗兰的意思,但仍按他要求,给特丽莎使了眼色,将宅子里多数仆人都唤了过来。 仆人并不多,至少没有克洛伊家的多。 等他们纷纷站好后,罗兰才面色凝重的对兰道夫开口:“我的朋友,我看,你得替我说话了。” 这句话,让正对肉排使劲的贝翠丝忽地抬起头。 兰道夫一愣,赶着接话:“罗兰,是否有招待不周的——” “不。我听说,是丢了东西,”罗兰煞有介事地说道:“我今日刚刚来做客,就遇上这种——” 听到这里,兰道夫紧蹙的眉头一下松开了。 原来如此。 “也许不是今天,或是乘马车,或是参宴时遗失,这太平常了。” “但我明白你的意思,罗兰。” “「绅士不该落于他人口舌之下」。” 这位精明的继承人自然清楚话外音。 如同标准对答‘天气不错’般,当对方说出这样的话,那么,作为主人,就要用‘肯定’且‘毫不怀疑’等词汇当众展现自己的态度了。 换句话说,倘若兰道夫真顾左右而言他,即为很明确地表达:这里不欢迎你。 没哪个傻瓜会这样讲。 这就像一种定死的规矩,一种谁都清楚的礼节。 “好吧,好吧——倘若有天谁怀疑罗兰·柯林斯,就先让他来怀疑兰道夫·泰勒吧!” 兰道夫开了个玩笑。 贝蒂弄丢东西也不是一次两次,他商事繁忙,疏于看顾,但那几个钱泰勒家可不在乎。 贵族们可以嘲笑泰勒家的粗鄙,但绝不敢质疑那能使粗鄙变优雅的金库。 兰道夫搓着拇指,正琢磨开启新的话题,让仆人离开时,他的妹妹,贝翠丝却猛地举起餐刀—— 一下劈在瓷碟上,将餐盘砸成几瓣! 巨大的破碎声吓了所有人一跳! ——不仅兰道夫,就连特丽莎和一众仆人都没见过如此模样的贝翠丝。 她正瞪圆眼,死死盯着自己的哥哥。 “不是罗兰!” “什、什么——?”兰道夫一头雾水。 “不,是,罗,兰!”她一字一顿,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把它吐出来。 尖的吓人。 “不,贝蒂,放下刀…到底怎么回事?你在说什——” “不是罗兰弄疼我!” 贝翠丝扔下餐刀,大吵大叫起来:“不是他!不是他弄疼我!不是他弄疼我!不是他让我舔难吃的鞋子!不是他!不能!你不能!你不能让他不来!来!明天就来!明天!明天!明天明天!” 她越吵声音越大。 特丽莎的脸色渐渐阴沉。 兰道夫愣了几秒。 很快,他便深深吸了口气,抬起手,轻柔顺着妹妹的金发,温言细语地安抚。 “会的,我会让罗兰常来,亲爱的。谁能阻止他来呢?他那么喜欢你,你又多么喜欢他。我和罗兰是最要好的朋友了,我们经常见面——这也意味着,你们经常见面,行吗?” 贝翠丝还气呼呼的,不过,总算安静了些。 “难吃的鞋?” 面色苍白的尖脸青年摩挲着手指,此时此刻,他显得格外平静:“可若不是罗兰,又会是谁呢,贝蒂。” 贝翠丝抿住嘴,像泄了气的皮球,缩着脖子,别开眼。 兰道夫似乎并不急,慢悠悠地‘威胁’着自己的妹妹:“我要是弄不清这个,恐怕…哎呀…你们说不定真的很难见面了…” 威胁确实奏效。 这话一出,贝翠丝立刻揪住哥哥的衣袖,用力攥紧,还扭过头,眼含恳求地望向罗兰。 ——但没人回应。 罗兰不再发一言,低着头,自顾自切肉排。哥哥也举起酒杯,观赏着其中血珠聚成的赤浪,凝眸不语。 餐厅陷入了恐怖的寂静中。 所以… 有些惯常的怯懦,在今天终于变得不同了。 她眼中盛着挥之不去的恐惧,手指不受控制地哆嗦,心儿也几乎快要从嗓子里跳出来——可虽如此,她视线却仍坚定越过椅背,遥遥指向了某个角落。 那个正试图将自己藏到仆人堆的女人。 “原来如此。” 兰道夫细声细气,面无表情:“啊,可真是前所未有的侮辱。” 拉长的腔调仿佛一把即将令人哀嚎的锥子,阴冷而锋利。 Ch.66 她不要人可怜,她要人害怕 蕾的下场和罗兰无关。 特别一点是:当特丽莎气冲冲从对方的柜板夹缝里搜出条细项链以及今天刚藏的宝石胸针后(显然这只是还未来得及出手的一部分),这位气极反笑的年轻继承人并未选择将她押送到警局—— 他支使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仆,要将女人架下去。 往花园的方向。 当她路过罗兰时,还跪在地上,扯着他的裤腿求他饶命。 罗兰只是盯着桌上银质的烛台,或其上摇曳的烛火,慢条斯理地用布巾沾了沾嘴角。 ‘我很遗憾,蕾小姐。’ 于是,陷入绝望的女人又去求兰道夫。 她那张歇斯底里的脸逐渐扭曲狰狞,在言语没得到回应后,求饶很快变成谩骂。 对兰道夫,对贝翠丝和特丽莎。 她埋怨自己照顾着一个‘傻子’,整天要给她擦口水,换尿湿的裙子,被花花绿绿的、难以清洗的颜料弄得浑身上下哪儿都是; 埋怨特丽莎总对她不满意,每天不是这儿不行,就是那儿挑错; 埋怨兰道夫一回家,就只知道关注妹妹,却一眼都不看她… 接着,她又开始威胁。 说什么自己家人小有地位,恐怕会找警察之类… 那都不重要了。 新来的仆人擦拭窗户时,不慎从楼上跌下来摔断了脖子… 警察又能说什么呢? 令人遗憾的意外而已。 女仆那‘小有地位’的家人们,将会收到一笔来自泰勒家还算丰厚的补偿。 「你不是说不管吗?」 「‘这是泰勒先生的家事’、‘这不是客人该有的行为’、‘我不应该插手’、‘这不体面’。」 -我确实没怎么插手。 -那是贝翠丝自己出声的。 -得让那些仆人知道,当众知道。 -泰勒家的女儿虽然有些不灵光,可也不是谁都能随便糊弄欺负的。 -她哥哥不能整天陪她,特丽莎或许也有些自己的小心思,更何况,上了年纪的人容易出错。 -贝翠丝要学着自己保护自己,她总得亲自露露脸才行。 -亲自,并且粗鄙,疯狂,狠毒,张牙舞爪。 -她不要让人可怜。 -她要让他们害怕。 「口是心非的人长不高。」 -我会长得像巨人一样高。 「你就是个猫猫眼臭傲娇。」 -这也是给兰道夫提个醒。 -他可不够称职。 罗兰是这么认为的,兰道夫也是。 在‘处理’完蕾,结束用餐后,兰道夫请罗兰移步书房,不知第几次对他道了谢。 当然,这回也不仅仅是感谢了。 他表现出了男人‘不该有’的脆弱。 壁炉正旺的书房里,一脸苍白的男人瘫坐在沙发中,眼中还有未褪的恐惧。 “…贝蒂一直不喜欢有人打搅她、跟着她。就连特丽莎她都厌烦,所以我才…” “那女仆是我挑过,才被小贝蒂勉强接受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她原本不是这样…” 兰道夫将脸埋在手里,语气痛苦:“我是不是很快就要失去贝蒂了,罗兰…我是个不称职的哥哥…” “及时发现也好。” 罗兰没在‘称职不称职’上多辩,也知道兰道夫要的不是安慰:“克洛伊夫人最近请到了一位十分有名的医生:爱德华·史诺,你听说过吗?” 兰道夫红着眼:“那个‘冰雪’医生?” “我可以请求克洛伊夫人,让他来为贝翠丝小姐…看一看。”罗兰微微颔首:“听说他不会在这里呆太久。” 兰道夫当然愿意。 他并非请不起医生,同意罗兰的建议,原因也显而易见。 这来往有利于增进友谊。 “坦白说,关注你的人并不少。”兰道夫用手指支着太阳穴揉动,手掌自然挡住了眼角。 他长舒一口气,吸了吸有些囔的鼻子,感慨: “但你出自审判庭,这和监察局不一样。多数人对执行官有所顾忌——其中因为邪教徒,戮亲弑友的并不少,他们敬而远之也很正常。” “你们不是没做过这些事。” 任谁也不想金贵的自己或家人某天被身边的执行官背刺。 这些家伙眼里只有邪教徒。 但兰道夫无所谓。 泰勒家从上一代就同这些人打过交道了。 他可以耐着性子结交那些下等的、没见过世面的、掌握点小戏法就目中无人的穷佬,给他们点零嘴为自己办事。 但较之来,他更乐意用真诚结交罗兰·柯林斯这样的人。 因为这年轻人简直世间罕见的有趣。 他仿佛对许多事都有与时下截然不同的看法、做法——正包括他方才的行为:让她的贝蒂当众展示‘主人该有的作风’。 这不得不让作为大商人的兰道夫生起一股火热的居奇心。 当然更多的,也是因为他接二连三救了、帮了自己的妹妹,以及,他话语中对贝蒂的—— 真诚。 之后几天,罗兰陆续收到了送来的礼物: 几盒兰道夫赠与的高级雪茄,以及切莉·克洛伊的酒会邀请函——美其名曰为庆祝他伤愈。 酒会上,罗兰询问了那位‘冰雪’医生的事: 至少克洛伊夫人看起来恢复了些精神,也就证明那位先生并非庸医了。 切莉·克洛伊倒不是不情愿。 她对贝翠丝·泰勒本人无喜恶,但一牵扯到罗兰,就不免让精明的夫人想到泰勒家的那条老狐狸和小狐狸。 真说打什么主意也许过分,可下贱、没有道德的商人想用自己的女儿牵连一位执行官,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也出身商人家族,切莉·克洛伊又像个温柔但嘴碎的母亲一样,喋喋不休地绕着圈子给罗兰说泰勒家的坏话,尤其是那种‘先不提事实,我们说说猜测’的不讲理口吻,每每让罗兰感到既温暖又无奈。 “我可以让史诺去,但你得向我保证,别再和那家女儿走近了!” 酒会上的人不多,尤其是,这和之前发生的「酒会袭击案」时间相隔不远。 大多人心有余悸,要么告病,要么差了家里不得宠爱的孩子出席,西区这段时间倒消停不少。 “太近了,对你名声不好。” 罗兰问执行官能有什么名声,却得到了切莉邀功似的笑容。 显然,他救人的举动再搭配上世间罕有的容貌——和某夫人在圈子里的推波助澜,让罗兰不同于其他被敬而远之的执行官。 但也仅仅如此。 「我说今天那些女人看你的眼神透着不对劲。」 “姑娘们对你好奇。” 切莉轻摇绒扇,满面春风。 在她和罗兰并肩出席时,甚至还有不少夫人热情地上前打了招呼。 罗兰揶揄:“您可没告诉我,是结了婚的‘姑娘’。” 切莉一对儿眼珠灵巧巡视着厅里莺歌燕舞,不以为意道:“哪儿那么容易?你以为是皮匠老婆和卖扫帚的偷情那么简单?”她笑容灿烂,和来来往往的先生女士们点头致意,却一点都不耽误跟罗兰聊天。 “去泰勒家做客怎么样?” “很有钱。” “那条小狐狸没承诺你点什么?” 切莉·克洛伊了解兰道夫的父亲贝罗斯·泰勒,因此,对兰道夫也延续了对他父亲的看法。 Ch.67 弟弟? “不定时的雪茄供应算吗?” 罗兰开了个玩笑。 兰道夫的确和他谈了‘赞助’——即每周付给罗兰一些金镑。 他要做的也并不多:时常登门,打着探望兰道夫的旗号扩大影响,实则去探望贝翠丝就行。 除此之外,在其他社交场合也需要对贝翠丝多加照顾。 罗兰答应,但拒绝了‘赞助’。 有些行为可以出自友谊,收了钱就变成束缚。 “以前给人缝手套的时候,每周只有五六个便士。”罗兰不加掩饰的对切莉说出了自己的过去。“显然审判庭每周一镑的酬劳足够我用。” “甚至远远超出。” 切莉·克洛伊翻了个极为生动的白眼。 避着其他人。 “钱永远不够用,亲爱的。” “永远都不够用。” 她摇晃扇子,将它往上方斜着推了推。 一些观察这边,正准备过来的男士停住了脚步,转而换了目标,和其他人攀谈起来。 “不过,你没收钱,倒是聪明。” 她好像很高兴罗兰的做法。 在她看来,当然是离泰勒家越远越好。 “我在艺术协会那边有些关系。” 切莉收了收下巴,低声道,“伊莱特艺术协会,你可能没听说过。罗兰,你需要攒上点钱,到时候,我会帮你‘运作’一部小说或诗歌,再想办法让它到剧院打响。” “有了钱,有了荣誉,你自己就能‘运作’更多的小说和诗歌。当然,我看你也有这个本事,如果运气够好,走的够顺利,没准你还能拥有一枚荣誉勋章…” “想要一辆烫金徽章、装了静音轴的私人马车吗?” “想住到这边来吗?” 切莉·克洛伊仿佛私下早已斟酌了无数遍,说起这些不是一般的流畅。 “…等你有了地位,”她暗示罗兰刚刚那些打过招呼的、优雅又漂亮的女人,“那些人才会真正和你打招呼,而不是借着和我打招呼的时机,瞧你一眼而已。” 她翻着手,欣赏自己涂过油彩的指甲:“情人确实无所谓。可罗兰,你难道想找一个卖鸡蛋的女儿做妻子吗?执行官的未来…你坚信自己能做到那审判长的位置?” 当然,伊妮德也是切莉·克洛伊鄙夷链条上的一环。 “…就算成了审判长,充其量多些对你鞠躬的人。”她说,“你什么时候见过酒会邀请她了?她有什么地位?谁会真的尊重她?” 看来切莉·克洛伊一点都没放弃让罗兰脱离审判庭的想法。 “当然了,那不够风光,又危险又落魄。除了小戏法,有什么可让人喜欢的?”她眯起眼睛,身体稍稍前倾。借机钻进罗兰鼻子里的气味,暗喻着某种诱惑: “有些女人也会‘小戏法’。而且,绝对比你见过的有意思的多,也舒坦的多。” 「我感觉她在说不符合自己身份和场面的下流话。」 罗兰憋着笑,仿佛听不懂。 切莉撇他一眼,轻哼,“少装相了,柯林斯‘先生’。男人是这样,到了一定年纪,对女人都无师自通。哪怕从小圈在牢里没见过世面的男孩,当他到了十四岁,看见女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哦,你应该没骑过马吧?” 「年龄说大了。」 -得了吧你。 或许也感觉自己讲的太过露骨,女人借故咳嗽了一声,语气忽变得十分认真:“罗兰·柯林斯,你相信我吗?” “我不会伤害你。” 欢快的气氛顿时有些凝滞。 罗兰停顿片刻,摩挲着手杖,沉吟:“切莉·克洛伊夫人…” 女人纠正:“切莉。” “好吧,切莉女士。” “切莉。” “切莉,切莉,好吧,” 不依不饶的样子好像又让她年轻了几岁。 罗兰没让她多等,真诚回应:“我当然信任您。坦白说,我能在这里,不都是因为您吗?” “我对这个世界的运转方式一无所知,人也不够机灵。您给我的不仅仅是踏入圈子的机会,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不跨过那扇门就得不到的知识。” 罗兰含笑而立,缱绻的目光仿佛此时真能看到这个世界般,于灯火中穿透了切莉·克洛伊的双眸。 “是什么理由令您对一个下等人付出‘高等知识’,我想,您若乐意得到实惠,并不用提起裙子,在太阳下,当着这么多人,赤着脚,亲自走进泥潭里。” 罗兰这句话就不大适合这个场合了。 他的意思是,如果你像其他人一样贪图那些不可言说的风流事,完全可以长租一套房子,邀请我去私会—— 而不是将一个生活在东区,寄养在叔叔家的愚民、瞎子、穷鬼、或许满身病的人,强行带到不符合他身份的高级场合。 这不仅不会让他感恩,反而,他还会连累着,扯下切莉·克洛伊自己那套精心维护多年的珍贵衣纱。 毫无疑问。 对于深谙游戏规则的人,对于丈夫是个贵族且同时深谙游戏规则的女人来说… 这是最愚蠢、最错误的做法。 罗兰对此也表示疑惑。 付出什么,该怎么付出,以什么方式。 真是天真无暇的人,也在济贫院活不好。 显然和切莉·克洛伊所付出的,和她能够收获的,绝对不匹配。 她玷污了自己的名誉,为了帮助罗兰,又能得到什么回报? “我不该这么说话,是不是?” 罗兰补了一句。 切莉看着面前自若的美少年,没好气地反身领他向人更少的地方去。 等到了某个角落,才合起折扇,轻轻敲了罗兰肩膀一下。 “太直白了!罗兰!除了在女人的被子里,你以后到哪都不能这么直来直去!” 她翻了翻眼睛,想起刚刚他认真又气势逼人的模样,又有点想笑,“…如果我弟弟还活着,也应该像你这么大。” 她忽然垂下眼睛,悲伤而平静。 “在我小的时候。” “我哥哥经常偷我的首饰出去卖钱,你知道吗?罗兰,你上次和我弟弟一样…” 把姐姐的首饰盒藏起来。 真… 熟悉。 曾唯一对自己好的人,为什么不能活下去呢? “弟弟…”罗兰咀嚼着这个词,不知该问不该问。 还犹豫间,切莉便自言自语似的告诉了他。 “他从楼梯上摔下来,昏迷了三天,再也没醒。” 切莉叹了口气,想伸手去摸罗兰的头,扫了下周围,想了想,还是用扇子头推了下他的肩膀。 “以后不许对淑女说那些话,知道吗?” 罗兰笑着称是,又问:“所以,您对我如此,只因为弟弟…” “是啊,是啊,就因为你像我弟弟,罗兰·柯林斯。所以我才对你格外好。你为什么总像个怕被人伤害的、躲在草丛里的动物一样小心翼翼呢?” 切莉眨眨眼,仿佛看穿了罗兰此时所想:“女人的爱恨通常都在一瞬间发生。你要学的还很多,小男孩。” Ch.68 慢慢长大的天使 切莉的‘理由’,她姑且一说,罗兰也姑且一听。 就像他天生听力和嗅觉格外灵敏一样,一个生活在济贫院的瞎子,绝对有对人心最基本的嗅觉——善与恶… 尤其是对恶意的敏感性。 罗兰没在克洛伊夫人身上感受到恶意就足够了。 但说实话,让他叫雅姆‘妈妈’,他叫的出口。 可让他称呼切莉为‘姐姐’,给人做弟弟,就有点难度。 他毕竟长大,是个男人了。 「你知道吗,‘我毕竟是个男人’,这句话只会出现在两种人嘴里。」 「第一种是不成熟的小崽子。」 「第二种是即将负担起自己本不该负担的责任,要倒大霉的蠢货。」 「你是哪种?」 -胡扯。 「你是哪种?」 -安静一会吧,扳手。 时至今日,某個家伙已经不会对‘扳手’这个名字有太多过激反应了。它认为罗兰怎么都好(毕竟自己摊上了),就是起名不够有水平。 它额外还给罗兰建议,让他以后不要亲自给孩子起名。 「你怎么不给自己起名叫扳手?」 -没来得及。 -‘罗兰’是雅姆给我起的。 -如果让我自己来,或许… -马尔斯比较好听? -马尔斯·柯林斯。 「得了吧,战神。」 「你和强壮沾边吗?」 -名字不是一种对自己美好的寓愿么? 「那你应该叫布莱特。」 -…伱真烦。 提起雅姆,罗兰就想到,小时候自己曾问过她,婴儿是怎么来的。 雅姆当时说,婴儿是女人逛街时,从树藤上摘下来的。 上面会长出一个个小襁褓,女人们就会择优挑选,或抱走自己顺眼的。 还说罗兰是她从一大群女人手里抢回来的,费了不少力气。 让罗兰好不骄傲了一阵。 直到他从某个孩子嘴里,亲耳‘目睹’了理事们的行状。 漫天的烟雾,低俗下流的笑声,滑过后背和股间的酒液,以及… 疯狂的事。 他认为,那些腆着肚子的老爷是绝不会去树藤上摘襁褓的。 所以雅姆说的是假话。 再然后,他就长大了。 “别乱花钱,小罗兰。”切莉望着舞池里闪亮的裙摆们,轻声提醒,“等过了这段时间,我就着手帮你‘运作’——到时候,混成小有名气的剧作家,你就不必再参与这些危险的工作了。” 罗兰沉吟片刻,点了下头:“谢谢…” 切莉白了他一眼。 实际上,着人写诗或小剧,并非难事。 难的地方在于,它如何被送进剧院里,又如何在时下最有名气的地方多次出演,继而被大众认可,变得响亮。 切莉·克洛伊要为他做的,可绝没说起来那么简单。 有这个本事的人不多。 “我发现你的脾气跟我弟弟也挺像。喜欢一件东西,却绝对不会开口要。直到我看出来,转手送给他。” “他才不情愿的接受,道谢。” “还得补上一句:‘我认为它不错,你不喜欢吗?’” 她粗着嗓子,学男人说话,逗得罗兰大笑。 「是的,就是傲娇。」 切莉看不见扳手,否则,她必然一万个同意。 “这并不好。你得慢慢改,罗兰。一点点改,” 她仍然盯着远处,似乎给人一种和罗兰并不太熟的感觉,“你是男人。想要的东西,就去抢,就去争。无论是逐利的商人,或把持权柄的政客,乃至相对超然的艺术行当…” “所有行业的目的地,其实都在同一个地方。” “我羡慕男人,我在你身上也看见了我弟弟的影子。” “所以罗兰,我希望你能变得更好。” 她扭头看了罗兰一眼,又转回舞池,语气格外认真:“我不会伤害你。” 切莉·克洛伊的侧脸很美。 当她平静望着某处时,身上那股与年轻少女截然不同的魅力才缓缓弥出诱人的香气。 这株酒红色的懒玫瑰在明思·克洛伊面前是枯萎的,是干瘪的。 可在罗兰身边,在他不经意留意到时,花瓣总能恰到好处地缱绻盛放。 她不知总在盼望什么的眼神藏着摇摇欲坠的情绪,双唇微微抿着。 而这股能引得最绅士的男人遐想的姿态,却像罕穿夜幕的流星——它的本意并不是满足谁的愿望,也不盼愿谁满足。 它只是从无数许愿人的头顶划过,也只是含着自己的小情绪漠然划过。 “我相信你…”罗兰见女人撇来的视线,旋即改口,“切莉。” 切莉从手旁长桌上拎了杯香槟,又给罗兰递了果酒。 “你是我见过最矛盾的人。” “谨慎又大胆,冷静又冲动,离经叛道却又贪婪汲取着游戏规则,像偷吃东西的老鼠一样小心试探。”罗兰给切莉的印象,实际上在那次邪教徒案件中就破碎了—— 她不是想不到罗兰会救自己。 恰恰相反,如果罗兰是个有‘野心’的男人,就一定会择机救她的命。 她惊讶的是:罗兰竟然对贝翠丝伸出援手,却任由那恶徒伤害满屋的贵妇。 要知道,在那间屋里,有不少丈夫手握权势、甚至她都要谨慎对待的女人。 不仅如此。 在这之后,罗兰还特意来信告诉她: 为了避免报复,他不会到处宣扬她击毙邪教徒的行为;可同时,罗兰却又没隐瞒事实,将过程原原本本的上报给了审判庭… 这一点都不‘男人’。 至少,比切莉·克洛伊见过的标准男性:明思·克洛伊要有意思的多。 一个执行官,败在邪教徒手里,依靠女人逃得一命。 而杀死敌人的,也是那个脆弱的女人。 他自己反而重伤垂死。 这不‘男人’。 也并不优秀。 如果说出去,很多女性会对他‘失望’——倘若他是个贵族,‘裙下逃脱’这说法就够顶在脑袋上一辈子了。 假如,假如他能‘稍微’修改一下过程… 稍微润色一下,巧妙调转一下杀死邪教徒的角色。 但他没有。 切莉发现,罗兰一点都不在意。 他很坦然。 事实也是如此。 这就奇怪了。 济贫院也好,药铺也好,会让人拥有如此特殊的性格吗? 他表现出来的‘奇特’,总有种漫不经心的疏离感。 当然,切莉·克洛伊一点都不反感。 谁不喜欢被尊重? 比如,罗兰就曾自以为藏的很好,‘旁敲侧击’的提示过她: ‘一个女人要有什么法子支配属于她本身的财富呢?’ 真诚的小笨蛋。 切莉余光瞧着那皱着眉头,一点点尝试果酒的少年,微微勾起了嘴角。 想要帮我的男孩啊。 我也会帮你的。 相信我。 “我最近要离开一阵,信可能收不到了。”罗兰不知身旁的女人琢磨什么,忽然提醒道,“你可以继续寄,但回信就要等之后了。” “怎么,你那个上司又让你干危险的事?” 「万物之父!哪次危险事不是您的亲亲小罗兰自己干的?」 -好好说话。 罗兰有模有样地晃了晃酒杯。 逗得切莉咯咯直笑。 果酒晃它做什么呢,什么都看不见的先生。 “不,是德温森先生带队,应该很安全。”这是罗兰加入审判庭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任务。“我们要去西曼利斯一趟。” 切莉迟疑:“故事…” 不得不说,她还挺喜欢罗兰那‘离经叛道’的故事的。 这可比委人去黑市淘禁书要有趣多了。 罗兰叹了口气,感觉这位夫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有些缠人:“也许只有五六天,切莉。” 切莉眼睛都笑弯了:“没有柯林斯您的故事,切莉·克洛伊要怎么度过一个个寂寞难耐的夜晚…” 罗兰微微偏头。 即使是个瞎子,他也依然能感受到脸上那道灼热的视线。 “你的身体——” “史诺先生是个优秀的医生。”提起健康状况,切莉怔了怔,摇头,“暂时不需要其他治疗…大概。” 暂时… 罗兰蹙眉:“我回来后,希望能见他一面。” 教会,审判庭执行官的身份,也许能让他多在这边留一阵。 或者算请求… 不知道可不可以。 “你知道吗,你在慢慢长大。”切莉一听就知道他什么意思,放下酒杯,扇头敲了敲掌心,显得格外愉悦:“学会借用权势了,天使先生。” 罗兰优雅躬身:“您教的好,夫人。” Ch.69 哀歌之路 一位爵士的情妇发现了异种的踪迹。 这就是费南德斯·德温森得到的消息,他们此行的任务目标。 ——老实说,关于「异种」,罗兰最多只见过‘碎片’,更多则是活在费南德斯‘课程里’,活在那本《异种剥皮书》里的文字。 他有些担心一个预备人员是足够资格参与这样的案件,然而费南德斯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说: ‘没有人会等你做好准备。’ ‘邪教徒不会,灵体不会,异种更不会。’ ‘我们当年也都是先杀了,再学习它到底是什么的。’ 总之,罗兰感觉自己就像个被捆好前后腿,吊着准备被宰杀的兔子…但他又很庆幸,自己有一个乐意带他‘冒险’的上司。 一些担心,一些兴奋,一些紧张。 这就是罗兰的心情。 马车上,费南德斯临时嘱咐了罗兰和仙德尔几句。 除此之外,跟随他们一同上路的,还有另一個男人: 他自称乌鸦。 三角眼,鹰钩鼻。 头发油乎乎的,身上一股腐臭味。 当然,由于他是挨着费南德斯坐,罗兰也没什么意见。 但费南德斯有。 “我们应该申请两辆马车的。” 被称为乌鸦的男人只瞥了他一眼,半句话都欠奉。 他手腕上戴了一串不知是什么骨头做成的手环。 指甲里塞满了泥。 “他是我们的兄弟,罗兰,也是审判庭的执行官——「哀歌」之路,三环。”费南德斯的介绍实际只是给罗兰听。 毕竟这辆车上,只有他一个学徒。 信奉荒原白冠主的仪式者有两条道路可以选择: 以「灵媒」为一环,沟通并驱使灵体,施展诅咒,甚至高环仪式者能够发动穿透血肉,直接针对灵魂的攻击。 即「哀歌之路」。 另一条,则以「守墓者」为一环,操纵活尸,死者行军,包括使身体形变,以及让自身愈发趋向于不死的——「枯骨之路」。 乌鸦先生行走在「哀歌之路」上。 这也是伊妮德曾带给罗兰的,那枚准则物所象征的道路。 三环… 哀歌之路。 “它对应着灵体、冬与终末,这是一条拥有复数准则的道路。” “…在他们刚晋升一环「灵媒」时,就能用双眼直视灵体并进行有限度的沟通。这些人往往在没成为仪式者之前,就是天生的通灵师。” “来到二环「夜行者」后,只要身处黑暗,就几乎难以被肉眼察觉——他们可以巧妙的在生物面前隐藏自己,于无光处悄无声息地施展仪式魔法——黑暗就是他们的面纱。” “至于到了第三环…” “他们能尝到‘恐惧’的气味。” 低环并非多大的秘密,费南德斯也乐意趁闲给罗兰讲讲。 而直到这时,罗兰才恍然察觉,费南德斯所处的「第四环」实际已经算是非常高的层次了。 依照自己的进度来说,能抵达第四环的仪式者,绝对称得上罕见。 因为他见过的仪式者个个不凡,以至于眼光都变‘高’了。 费南德斯抖了抖袖子,从篮子里拿了块发硬的面包: “能通过入梦成为学徒的人很少,更不用说仪式者。而加入某个组织,获取神秘学知识也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相较永寂之环或其他教派,圣十字已经算非常温和了。可即便如此,你也是近年来的特殊个例。” “因为你的天赋。” 有时候,仪式者往往能适应某条道路的准则,却无法接受相应组织的附加条件。 那些条件可并不比诺提金灯要宽松。 毕竟这些宝贵的知识,是能使人脱凡的。 ‘静音马车从不免费’。 罗兰喃喃。 “没错,圣十字可称得上最宽容了。” 费南德斯颔首,“如果想得到有关「守墓人」的知识,踏上「枯骨之路」,在证明自己拥有资质的前提下,还必须遵循永寂之环苛刻的教规。” “它要求教徒们必须对荒原白冠主极度虔诚:入教前先做一年的敛骨人,一年的守墓者。” “之后,还要在每年的冬祭日上举行缄默仪式,成功者接下来的一年,将作为教会的缄默人不得开口——” 费南德斯竖起三根手指:“整整三年,顺利的话,渡过这三年,在教徒中脱颖而出者,才有可能接触到学徒级的神秘学知识…” “这仅仅是开始,罗兰,三年,他们几乎百中择一。” 说罢,他扫了眼身旁的男人: “所以乌鸦选择了审判庭,选择成为我们的兄弟姐妹。我们拥有直达六环的「哀歌之路」的知识,拥有这条道路的准则物。他不需要到眠时世界去撞大运。” “安全而稳定。” “我们不像永寂之环那么多规矩。” 听到自己的名字,浑身散发腐烂气息的男人阴阴看了费南德斯一眼。 他说话的声音凉飕飕的,好像不管用什么语气,都显得分外刻薄。 “这辆车上似乎没有需要你谄媚的人吧,费南德斯。还是她在你身上粘了耳朵?” 谄媚? 她? 罗兰悄悄竖起耳朵。 费南德斯耸耸肩:“我只是尊重伊妮德大人。” 乌鸦讥讽道:“那我就当伱是尊重吧,德温森。当你是。” 「罗兰。」 -干什么。 「选择A:一边拍手,一边喊:打起来,打起来!筋断骨折!血流成河!」 「奖励:储物空间+10」 「选择B:您几年没洗过澡了先生?」 「奖励:费南德斯·德温森好感度+5,随机密传一份。」 「选择C:搂住仙德尔·克拉托弗,凝视并告诉她:女人,这次任务,由死瞎子我本人来保护你。」 「奖励:仙德尔·克拉托弗好感度-100,扳手好感度+5…以及其真诚的夸赞。」 罗兰光看字就看了半分钟。 -没有一条能让我活下来的…况且,我要你的好感有什么用,能让你多安静一会吗? -还有,密传…是什么? 烈焰没理会某人的问题。 「是不是挺有趣的?」 「而且你得怪苏月,问她生前都看了些什么。」 -我认为怪不到妮娜小姐。 -是你自己的问题。 -而且妮娜小姐没有死… -她回到自己的历史了。 白字停顿住,发疯一样扭曲起来。 一时间,罗兰视线变得一片苍白。 半晌,它幽幽写出一行字: 「罗兰。」 「…你以后,不会给我整出什么黑化活吧?」 罗兰:? -说人话。 「譬如干下一些‘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你,我就创造一个有你的世界’…」 「之类的蠢事。」 罗兰:…… -死者苏生? 「差不多。」 -我不会的。 -扳手。 「这个时代人的平均寿命已经超过四十岁,你有我,运气也看起来也不…这个就算了。」 「总之再多活个三四十年应该没问题——如果仪式者能让你活得比一般人久,那当然更好了。」 -说了这么多。 -还不是担心我。 「呸。」 -让我听实话。 「…实话就是,不要强求,罗兰。」 「你还没那个本事。」 -…我不会的,扳手。 -就算我有一天掌握了复苏死者的力量,醒来的也不会是妮娜小姐,我很清楚这一点。 「你知道就好。」 -你就是在担心我。 「行了…你…不要莫名其妙的笑,蠢货。」 -你刚刚说的‘有你的世界’… -是什么? -妮娜小姐没给我说过。 -是新故事吗? 「《眼睛传奇之小草找妈妈》,有空给你讲讲。」 罗兰:…… -听起来,不怎么有意思。 「我讲的肯定比苏月讲的有意思…还有罗兰,我一直想问,你有什么计划吗?」 -计划? 「对,计划。」 「或者说,对未来的规划。」 火焰拧成细绳,几根树枝状的线条缓缓浮现,穿插在白色的字符间。 一根指向‘复仇’。 另一根指向‘权力’。 第三根则对准了‘拯救世界’。 其余还有什么‘成神’、‘世界最强’、‘组建势力’、‘广开后宫’之类的小框框。 「主角必备,不用谢。」 「看看能不能对你有所启发?」 「我建议你选第四个,顺便搭配上最后一个。」 -谢谢你无用的建议。 罗兰盯着瞧了一阵,在心里嘀咕。 -而且扳手… -我又不是什么诗歌小说里的主角,不用考虑这些。 -眼前的生活,足够让我满意了。 -有朋友,有亲人,有食物和水。 -房间也暖和。 -非要奢求,那么,不妨多一点朋友也好。 -不厌恶我过于‘漂亮’,不在乎我双眼‘不详’——不把我…当怪物的朋友。 「‘我从小时候起,就有个想要的东西——’」 「‘家族。’」 「你喜欢这个,是不是?」 -我… -扳手,确实喜欢这句话。 -又是哪个故事里的? 「《航海旅行日记之我的后台很硬》」 罗兰:…… -至少,比找妈妈那个故事名字要好一点… -有限。 -你确定叫这个名字? -为什么都那么奇怪。 「我可是一半的苏月,能告诉你假名字吗?」 -这说不准。 -以我对你的了解… 「唉,你对我有太多误解了。」 -那密传是什么。 「你对我没有一丁点误解。」 ----------------- 「准则:灵体/冬/终末」 … 「哀歌之路」 … 「三环:咒」 … 「冬语:从第三环开始,仪式者将有能力驱使灵体,并施展效力不强的恐惧/衰弱诅咒。」 「——‘死亡并非结束。’」 「登门者:达成一定条件后,能够潜入目标梦境。」 「——‘…对于咒而言,梦门无锁。’」 「惧恶凝视:可以嗅到生物的恐惧并将其‘标记’。被标记者将对诅咒抗性大幅降低。」 「——‘白骨哀歌,由此而始。’」 … 「※冬是缄默,是无声的索要。」 Ch.70 乌鸦与突然的交手 马车上的时间就在和扳手闲扯里渡过。 它缠着罗兰改姓,絮絮叨叨,说什么‘柯林斯’是属于邪教徒父亲的,不吉利。 非要让他改成‘纽盖特’。 ——Newgate? 「要说美好寓愿,这个可比你那马尔斯强多了。」 「就是得小心点,当你有了儿子…」 罗兰懒得搭理它。 肯定又是什么故事里的人物。 「有关家族的那句话,就是他说的。」 哦… 那… -快给我讲讲! -我又感兴趣了。 「苏月真是给你养成了一个不好的习惯。」 -快点快点。 随罗兰催促,白色的火花也一瞬间炸开似的飞速跳跃起来。 它没列出太多情节、背景——只是将某个男人的生平写了短短几行。 罗兰盯着浮动的文字,默默读完。 神色恍然。 扳手等了一会,才问: 「怎么样?」 怎么样… 该怎么形容? 罗兰望着最后那几枚形单影只的字符,寥寥数语却能够使阅读它的人擂鼓般的心跳加速,血液激昂。 真是… -响亮洒脱的人生。 「我还以为你会说:‘我才没那么蠢’。」 -当然不会。 -非常棒的故事,扳手。 -我… -也想成为那样的人。 「他可是個恶人。」 -跟我有什么关……嗯? -你到底想说什么? 「哦,我在想。」 火焰斟酌片刻: 「纽盖特保护不了自己的儿子。」 「罗兰…」 「你呢?」 -我没有儿子。 「伱知道我什么意思。」 「切莉·克洛伊也许给你了一场好梦,罗兰。但你踏入的世界,远比你小时候所经历的要危险的多。」 「小时候,你大不了屁股开花。」 「现在,可是脑袋了。」 「我呢,确实承认我有些担……别又突然对着玻璃笑起来。」 -扳手。 -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不过,在仪式者这条路上能走多远,我说得可不算。 「你理解错了。」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不用交那么多朋友。纽盖特如果是独行客,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了?」 「管他们去死。」 罗兰:…… -我想…这正是他的魅力所在。 -而且,你的角度怎么总是那么奇怪? 「因为我寄宿在一个疯子的灵魂上…你以为你自己有多正常。」 -我比你强。 「哦,‘啦啦啦,跳呀跳,和月亮一起歌’——」 -闭嘴。 视线中生动的一串‘哈哈哈’也同时燃烧着叉起腰,跳了段踢踏舞。 「真应该让那些夫人们好好看看你夜里抽风的模样。我想,她们没准母爱泛滥,我们下半辈子的生活可有着落了。」 -我讨厌这种说法,扳手。真是这样,我宁愿跟着萝丝小姐干,我至少还能骗过警察。 -况且… -我现在挣不少钱呢。 「就审判庭每周一镑的薪水?」 -未来会变成三镑的。 「那你每餐都要吃最高级的肉才行。」 -我吃什——等等。 -等一下。 -扳手。 -我一直在怀疑一件事。 -你是不是… -能尝出味道…? 「这时候不认为我在担心你了?」 -我想想… 「?」 -你能。 -也就是说,我尝到的,你都能同样尝到。 -怪不得每次你都让我多吃些肉。 -你喜欢肉? 「…我就这一点享受了,蠢蛋。」 -那我就每次吃饭的时候屏蔽你吧。 「罗!兰!」 -哈哈。 「你可真讨人厌。」 费南德斯眯着眼,挺了挺有些僵硬的腰,打了个呵欠。 马车驶上平坦大路的时候已经近黄昏了。 光线不好,仙德尔也合上了书。 他们快到了。 “我看你笑了一路,罗兰。坐我旁边的时候你从来没这么笑过。” 费南德斯揉着眼角,调侃地眼神在仙德尔和罗兰之间来回扫着:“教会的两个天才,在我睡觉的时候都聊什么了?” “幸好他们没你能说,德温森。”乌鸦抱着手,阴恻恻地斜了他一眼,“否则没人能休息了。” 这一路他真的没休息过,那双略微突出的眼睛不是盯着左边的窗子,就是盯着右边的。 仿佛生怕有什么敌人突然从道旁林子里冲出来袭击他们一样。 「他似乎有点神经质。」 -经历改变人。 罗兰正想着,对方却在讽刺完费南德斯后,朝他看了过来。 “小子,这是你第一次正式任务。” 罗兰乖巧称是。 “你得小心点,知道吗?平庸的老师教平庸的学生,但起码还能靠糊弄活下去;超凡生物间的战斗却完全不一样。” 他的眼球里好像有几根蠕动的灰色纤丝,一闪而过后,语气也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超凡之间,生死通常在战斗前就决定了。” 乌鸦盯着罗兰,表情略有狰狞:“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战斗只是验证推测的最后一步。一位优秀的仪式者,会在了解敌人后,让对方跟着自己‘编’好的步调,一步步走向死亡。这就是您说的——战斗的胜败决定于战斗前。”罗兰静静与他对视:“我回答完了。” 乌鸦咧咧嘴:“你比德温森强多了。” “我对您这句话持保留意见。” “哦,是吗?”他朝罗兰呲着一口东倒西歪的黑牙,忽然整个人迅速前倾! 一条贴合手臂的细长的弯刀宛如进入战备中的螳螂一样,被从袖口抽出后,横着朝罗兰的脖子弹来! 锵! 清脆的金属鸣音。 罗兰竖起手掌,在下巴前,堪堪挡住了刀刃。 掌心,一把窄小的匕首正和那条弯刀相互较力,发出咯咯的酸响声。 “我只要向上一拉,”乌鸦握着刀柄,作势向斜上比划:“切断你手指的同时,也会割开你脸上的皮肉——你的鼻子不要了是吗?” 罗兰努努嘴,示意他往桌子下看。 少年黑色靴尖儿正抵在座椅边缘,尖头对准了乌鸦两腿之间。 “您的大珍珠也不要了是吗?” 噗嗤。 费南德斯捂着嘴歪着头,面朝玻璃窗哼哧哼哧闷笑。 仙德尔双颊泛红,可还是忍不住低头往桌下瞧。 「你长高了,罗兰。」 「之前你的腿可够不着。」 -我很好奇你是在什么时候量的。 「你和大蝙蝠在马车上的时候。」 -扳手… 「你别管。」 「你懂什么马车普雷。」 -你拿我比做下流幻想中的主角,然后让我别管? 火焰跳得得意洋洋。 “很好,柯林斯。” 乌鸦并未收回弯刀。但他也没再用‘小子’,反而叫了罗兰的姓。 然后。 忽然用力,双腿并紧,死死夹住了罗兰的脚。 “但你不应该‘说说而已’。” 似乎被罗兰‘将军’并没有让他感到难堪,反而更得寸进尺教育起来:“你至少应该抵在那,或者对我进行具有实际威胁性的压迫。否则…” 他虚虚向上提了提右臂。 左手平伸,将五根又黑又长的指甲放在费南德斯的脖颈处。 “我会先毁了你的脸。喷涌而出的鲜血将封住你的视线。趁此时机,再划开德温森的脖子。” “之后,马车里能和我作战的就只剩仙德尔·克拉托弗了。” “如果我是叛徒,你们已经死了。” “明白吗?” Ch.71 异端! “别在意,柯林斯。” 抵达了西曼利斯,他们先找了落脚点——当地教会。 用餐过,第二天才会登门拜访那位女士。 席后,仙德尔不经意地在房间外‘偶遇’了罗兰。 “我?” 说实话,罗兰一点都不在意。 况且他说的也没错,如果乌鸦真的是叛徒,假借教训学徒的方式动手,他们一车人都会陷入危险。 “乌鸦先生之前…” 仙德尔左右顾盼,想了想,邀请罗兰到祷告室那侧交谈。 这位真名不详的阴森先生,实际上在五年前和德温森是队友。 他们隶属于同一支队伍,由某位审判庭的执行官带队:他和费南德斯·德温森各领几人,听命的同时,负责追猎某个血肉摇篮麾下的邪教组织。 之后… 发生了一件事。 队伍里除了他和德温森之外,全军覆没。 而造成这一切的,就是那位队长。 “…原来如此。” 叛徒? 罗兰犹豫:“他和费南德斯好像…” 仙德尔轻轻叹了口气:“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柯林斯。那位先生并不讨厌德温森,而是厌恶…” 她吐出一个名字。 “伊妮德大人。” 罗兰一头雾水。 伊妮德女士? 那位宽厚、优秀、善良,容貌美丽,还在最危难时刻向自己伸出援手的女士? 仙德尔往罗兰这边靠了靠,贴近他耳朵说话。 带过来一阵淡淡的青桔气味。 罗兰眼神闪烁。 他想要开口阻止仙德尔… 但应该是来不及了。 “我听说…” “克拉托弗,请先稍——” “好像那位先生,很不满审判庭的仪式者们,由一位女性来领导…” 果不其然,背后传来一道阴恻恻的声音。 “如果你想聊我的故事,不必用‘那位’来代指,克拉托弗小姐。” 仙德尔吓得一哆嗦,猛地扭身。 乌鸦就站在两人身后。 他扫了眼罗兰,阴阳怪气:“你知道为什么我不喜欢这些身娇体弱、干什么都不行的女人吗?因为她们太容易被诱惑了。” 他突兀地俯下身,盯着向后瑟缩的灰发姑娘。 “如果不是那个荡妇被邪教徒蛊惑,把我们领进陷阱里,我的兄弟就不会死。” 他说完,又看向罗兰: “我不否认,伊妮德是個强大的仪式者。” “但这并不意味她能带审判庭走上一条正确的路。” “因为那个荡妇愚蠢的爱情,我和德温森死了八名经验丰富、前途广大的队员——这只是一个队长叛变造成的后果。” “倘若,伊妮德有天犯了什么错,作为审判长的她,罗兰·柯林斯,告诉我,她会带着多少人一起死?” “这就不是女人能干的活,” 说完,他又把眼球移向仙德尔:“你明白吗?为什么克拉托弗大主教当时把你推荐到监察局,而不是审判庭?你的性别有缺陷。” 仙德尔涨红着脸,想争辩,又不敢和他对视。 罗兰缓缓站起身,面朝乌鸦,笑道: “伊妮德女士可帮了我不少忙,先生。” “是啊,是啊,没错。女人天生爱孩子,是不是?”乌鸦满脸恶意,口吻嘲弄:“好像除了男人和孩子,这世界没地方可供她们发泄自己旺盛的感情和好奇心了。” 罗兰笑容不变,柔声接话,语气也越来越恭敬:“可这也足够了,先生。没了她们,我们又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的。” 乌鸦脸色愈发阴沉:“这点小事是她们天生要做的。” “小事…”罗兰‘唔’了声,慢吞吞地咀嚼着这个词,笑容无比灿烂: “我不知道,先生。「创造人类」这等事,哪怕连神灵都做不到。在您嘴里,竟然是小事…替您的母亲——喔,我是说,您…可真令人敬佩。” 罗兰不认为有什么问题。 但当他发现,连仙德尔也一脸震惊地看着自己时… 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异端!” 乌鸦收敛嘲色,反而变得格外严肃。 他恶狠狠的把目光刺向罗兰,发出的怒吼声回荡在高顶大厅里:“异端学说!!” 但没等他继续,拐角处的人影沉沉出声了。 “罗兰。” 刚收拾完房间的费南德斯,前额上还挂着水珠。 他耷拉着脸,看了乌鸦一眼。 打断了这场后果即将变严重的对话。 “该休息了。” ………… …… 罗兰和费南德斯一间,乌鸦一间,仙德尔一间。 他们分开住,房间却都挨着彼此。 屋里少许霉味,但没有太多蛛网。 很朴素。 两个人的行李在墙角,桌上放着一盏烛台,几根蜡烛用线绳拴着绑成一捆。 还有一盒香烟和火柴。 费南德斯等罗兰洗完脸,才点上一支烟,让他坐到自己对面。 “我们得谈谈,罗兰。” “我今天说错话了,对吧。” “对。”费南德斯夹着烟,点了下头,“但没什么要紧。谁不知道女人能生孩子?”他开了个玩笑,旋即又稍显严肃地告诉罗兰: “可谁都知道的事,谁也不能大庭广众地宣扬。” “因为,是万物之父创造了人类。” “没有恩者的血液流淌进贪婪女人的嘴里,她们就得不到生育的力量——如此,世界上才有了第一个孩子。” 这都是写在教义里的。 “伱应该好好看看了,或者,少跟人打嘴仗。” 罗兰沉默。 伊妮德女士帮他太多,也救过他的命… 那位先生的话太糟糕了。 这不应该是一个兄弟姐妹,对另一位兄弟姐妹说出来的话。 他不愿听伊妮德被人侮辱。 “我还以为,我们是一同作战。” 罗兰轻声细语地质疑。 “当然是一同作战,你想得太多,罗兰。”费南德斯乐了,“乌鸦和伊妮德一起处理过数不胜数的案件。他只是嘴上恶毒,我从没见他敢正面挑衅伊妮德大人——我是多么盼望他敢,但他从没有过一次。” 否则伊妮德会让他至少瘸半年。 费南德斯单是想想,那画面就让人兴奋。 ——真有那天,他发誓会请审判庭里所有人吃一顿好的。 「欺软怕硬的恋尸癖。」 -精准的评价,这一次我赞同。 “我猜,你今晚和克拉托弗的交谈里有什么令他生气的,否则,他不应该对你们…” 的确。 “克拉托弗小姐跟我聊了一点…” 听罗兰提起这件事,费南德斯眼神不由黯淡。 他曾经的队长… “…她不是荡妇,罗兰。” “她只是被蛊惑了。” 健壮的男人掐灭烟,咂了几下嘴,又给自己点燃了一支。 灰白色的烟雾在两人头顶袅袅盘旋。 费南德斯回忆道: “…那是个可怜人。” Ch.72 不好惹的他们 费南德斯和乌鸦的分歧并不大。 某种程度上来说,罗兰认为他们二者有些相似,除了费南德斯对伊妮德更为尊敬外。 他们之前所发生的事,夹着烟卷的男人轻描淡写的一带而过。 ‘就是一个被邪教徒蛊惑后,自己被它们做成诞巢的故事。’ 罗兰不知道什么是‘诞巢’,这个词听起来就令人不舒服。 总之,她死了。 在叛离半年后,另一队执行官在剿灭了一个伪装成歌舞团的邪教组织后,在一辆马车的车厢里发现了她。 除了用来生育的躯干部分外,她只有一颗头还在。 “你不该在教堂里说那些话的,罗兰。” 费南德斯把罗兰飘荡的思绪扯回来,非常严肃地警告他。 “异端学说绝不是什么轻罪。如果乌鸦在这個问题上纠缠,克拉托弗家的女孩又不替你说话,你就会有麻烦。” 这其实还好。 有伊妮德和自己,再加上审判庭本来也没有‘派系’这种东西,费南德斯只是吓唬他。 可倘若罗兰敢在人多的地方这么说话。 他就真有麻烦了。 圣十字可不仅有审判庭一个机构。 外界对圣十字也并不全是善意。 “你要谨言慎行。我很早就发现了,罗兰,你似乎对许多事有截然不同的看法——我不知道是谁把你向渎神者或异教徒的方向引导,但从今天这件事来看,伱需要警惕了。” 异教徒还好,但被挂上异端罪,他在教内会很不好过。 就算伊妮德大人够偏爱也不行,因为真到那个时候,参与进来的就不只是审判庭了。 罗兰想起刚才仙德尔那双惊讶的眼睛,就知道自己到底当众否认了多大的‘真理’。 “是我的错,费南德斯。我保证不会有下一次了。” 罗兰诚恳的对费南德斯低头认错。 比起几乎处于蛮荒时代的济贫院,他愈来愈清楚,这座发达城市里的危险并不完全来自‘力量’。 不同的领域都充斥着不同的规则。 踏入者如果不遵守它… 至少,目前罗兰没有不遵守它的力量。 费南德斯吹走烟雾,拍拍他的肩膀,“没关系,你是伊妮德大人看中的,乌鸦…他只喜欢过嘴瘾,审判庭更不搞监察局和教会修道院那些烂事。” 罗兰点点头,又问道:“你刚刚提及异教徒…克拉托弗小姐也说到过:艺术协会和大漩涡。包括之前的永寂之环。” 罗兰看过教典,那上面对这些异神的信徒可不够友善。 “但无论执行官,或教会,似乎对他们都很…” “都很无所谓?”费南德斯笑了一下,谈完异端的事,整个人放松下来:“没错,比起异端,异教徒其实没什么。” 见罗兰不解,费南德斯给他打了个比方。 关于异教徒和异端的区别。 他问罗兰:“你有讨厌的蔬菜吗?” “…芥蓝?” 费南德斯点头,“行,就芥蓝。我的话…就欧芹吧。那么,听听下面一段话。” A:您好,您喜欢吃蔬菜吗? B:我喜欢。 A:太好了!我也是!您喜欢吃什么蔬菜? B:口感好的,对健康有帮助的。 A:太好了!我也是!那么,您认为哪些蔬菜能做到您说的以上两点呢? B:绿色的。 A:真棒!我也认为是绿色的。 B:是吗?那我们想到一块去了。真不赖,您原来也是蔬菜爱好者? A:当然了!您说说,快说说最喜欢的。 B:芥蓝。 A:…真恶心!你竟然喜欢芥蓝。我认为欧芹才—— B:你也挺让人作呕的。听到欧芹这个词我就浑身不舒服。 现在,另一个人加入了对话。 A:您好,您喜欢吃蔬菜吗? C:不喜欢。 对话结束。 费南德斯搓搓脚,碰碰鼻头偷闻了一下,钻进被子里。 “明白了吗?” 蜡烛被吹灭了几根,只留下最短的,毫无作用地摇曳着缓慢死去。 房间渐渐暗了下来。 罗兰也钻进被子里,露个脑袋。 “你的意思是,异端是基本认可,关键不同;异教徒则是在最开始就不同…” 罗兰自言自语:“异端就好像在一个桌子上吃饭的彼此,而异教徒则在另外一条桌子上…所以,我们更厌恶异端,而漠视异教徒,因为他们从根本上就和我们不同。” “没错。”费南德斯很欣赏罗兰的领悟能力,他绝对不单是脸漂亮。“当然,私下谈论区别的话…” “那就是异教徒更不好惹。” 他开了个不算玩笑的玩笑。 异教徒确实不好惹。 「大漩涡」是一群信奉四重螺旋循环支配者的狂热自然分子,一言不合就动手的野蛮人。 手握「风琴」之路的伊莱特艺术协会就更不用提了。 能加入那儿的要么是贵族,要么是巨富,要么是巨富贵族。 被冠以艺术之名后,就算邪教徒在里面跳芭蕾,执行官也得按流程一步步申请搜查。 ——如果不想与整个上层阶级为敌的话。 异教徒不好惹。 “贵族也不好惹…?” 罗兰若有所思。 “没错,因为「蓝血贵胄」。” 黑暗中,费南德斯的声音清晰可闻:“听名字你也该明白,这是一个由贵族们自发组成的联盟。” “有仪式者,也有凡人。” “你最好离他们远点,这也是我上次叮嘱你的原因,罗兰。” “否则你觉得,为什么鲜有仪式者去招惹贵族?” 费南德斯说:“…低席是凡人,高席为仪式者。低席提供人脉、金钱以及权势的支持,而高席则提供神秘层面的保护——这个复杂而紧密的利益共同体非常麻烦,曾经有仪式者就杀死过一个贵族,结果…” “蓝血贵胄的高席为他复了仇。” “这些人生来高贵,无论在醒时世界或眠时世界同样的傲慢。” 罗兰静静听完:“我记得,切莉·克洛伊夫人的酒会上,那些邪教徒袭击了不少女士?” 费南德斯唔了一声,反问道:“除了被你和切莉·克洛伊杀死的,剩下两个邪教徒的下场,你想知道吗?” 教士先生说出了一个令罗兰惊讶的答案。 不是审判,没有监禁,更非拷问。 那两个来自血肉摇篮的邪教仪式者… 消失了。 “什么叫‘消失’?”罗兰侧过身,朦胧的月光照着费南德斯。 对方面无表情,盯着光秃秃的天花板,声音戏谑:“所谓‘消失’——即我不能确定那两个人是否死了,是否被拷问,是否受到审判或限制…” “我们抓住了那两个人,然后,蓝血贵胄和国家安全局就上门了。” “他们把人带走,到现在为止,一点消息都没有。” “我之前不愿和你讲的原因,也是如此——仪式者并不复杂,伦敦也不复杂。但伦敦和仪式者,是由人类组成的。” 他扭过头,幽幽看着罗兰。 “人类很复杂。” 审判庭… 蓝血贵胄… 国家安全局… 烛火彻底消失了。 “我可以坦白告诉你,他们应该被放走了。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在教会病院里多住一段时间。” 费南德斯叹了口气。他不想对罗兰说这些,但是,他很快就会从‘少年’长成‘青年’——他早晚要接触,早晚要明白。 “审判庭是一群纯粹的人…” “但不意味着,我们无所不能。” “神使持剑盾。” “剑和盾,哪个是我们…?” 罗兰想了想:“我明白了,费南德斯。没有意外,我不会随便招惹贵族…哦,对了,我听伊妮德女士说过一个词,你能告诉我,它是什么意思吗?” “什么?”费南德斯问。 “密传。” 费南德斯:? “…为什么伊妮德大人总跟你说这些你还不该知道的知识?” 「伊妮德:因为是他自己编的,白痴。我说个鬼,每天光盯着他看了。」 “其实你早就见过密传了,罗兰。” 费南德斯说。 “圣水仪式就是一种密传。” 他告诉罗兰,实际上密传,包括‘伟大之术’、‘无形之术’等知识,一般要成为正式仪式者,才会慢慢接触到。 “密传也许是对应道路的知识,是仪式。也或许是赞美道路或神灵的诗歌。” “它或是某种技艺的应用方法,是故事,是碎片。也可能是无用的铁或毛发,是难以令人明悟的晦涩暗示——它是任何,但唯独不是密传本身。” 他罕见的用谜题回答了罗兰的问题,转过身,背朝他。 “早点休息吧,罗兰。” “记得我告诉过你的,关于异端的那些…” 坦白说,罗兰现在脑子很乱。 密传…大概只有模糊的轮廓;蓝血贵胄?一点点惊惧,一点点好奇;而那两个邪教徒… 说真的,要是用最恶劣的想法揣测,罗兰认为,说不准是谁‘雇佣’了他们… 比如某个大人物。 再往下,就更令人不寒而栗:是谁在堂而皇之的和血肉摇篮勾结,甚至让审判庭无能为力…? 罗兰紧了紧被子,将它顺着下巴掖了几下,只露出脑袋。 至于异端… 那就有些‘渎神’了。 因为听完费南德斯的解释,他总感觉所谓‘异端’就是教会用来对付自己人而成立的一项罪名。 「bingo~」 「想想那位对着你手流口水的、慈祥的、受人尊敬的克拉托弗大主教。」 -他可没对着我的手流口水。 「流别的就更糟糕了罗兰。」 -我总感觉,你酷爱说这种下流话。 「你竟然听懂了!!」 「万物之父的口水!纯洁小天使罗兰竟然听懂了!」 -扳手。 「…让我想想。你听懂了,所以,就意味着你…」 -我睡觉了。 罗兰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因为整座房间里,目前都是扳手用白色火焰凝聚出来的「哈哈」。 但是。 翻来覆去。 睡不着。 因为费南德斯的鼾声太大了。 就像有个年过半百一把破锣嗓子的老人趴在你耳朵边不停发怒。 吵得要命。 有时候听觉太敏锐也不是什么好事。 「反正你也睡不着,不如让我们再讨论一下流口水的话题吧?」 -你可以睡觉吗。 「我还不困,你饿不饿。」 -自从知道你也有味觉,我就认为总有一天。 -被你催着吃胖。 「做人别那么双标…哦,就是双重标准。你的切莉姐姐不也总催你吃?我可没见你拒绝。」 罗兰侧着身子,半张脸压在枕头里。 月色干净明亮。 「伊妮德~小萝丝~」 「切莉雅姆贝翠丝~」 -你好烦。 -人本来就是双重标准,会选择自己偏爱的。 「这可不是什么好词,罗兰。」 -如果雅姆杀了人,我不会在意被杀的是谁,因为什么。 -我会十成十站在雅姆那一边。 「哦?哪怕被杀的是个独身母亲,没犯任何错,只留下襁褓中的孩子。」 「哪怕被杀的是个孩子。」 「哪怕雅姆是个杀人魔?」 罗兰侧脸敷着月光,小声哼起歌。 这是他对费南德斯鼾声最大的反抗了。 -没错。 -就算这样,我也会和雅姆站在一起。 罗兰想。 -我或许达不到你的要求,扳手。 「你正巧达到了。」 文字很短。 「晚安。」 Ch.73 十九英里外的帕塞蒂夫人 第二天,乌鸦似乎并没表示出想要追究罗兰异端罪的态度,反而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他们乘马车抵达了那位报案女士的家。 她曾是西曼利斯当地有名的歌舞剧演员,甚至数度在花园剧院作为主角登台。 后来,她和一位老爷相恋,踏踏实实做起了情妇。 这位女士的人生经历颇为传奇,花边也不少: 曾有传言,她为了得到主角,陷害了自己的恩师,令她在舞台上出丑,自己才得以借男爵的权势成为主角; 也有传言说她私下得到了某位沉眠之神的垂怜,所以才能触摸艺术的高峰… 十九英里,郊外。 在罗兰一行人登门的时候,他们并未见到那位爵士。 也许是涉及异种,太吓人。 也许是他们太吓人。 门房是个佝偻的、几乎缺了全部牙齿的老人,他询问了一番,在费南德斯出示了徽章和纸质文件后,才颤颤巍巍地拉开门栓。 ——如果他忽然倒地、口吐白沫死掉,不知道费南德斯能不能说清楚… 「我们想到一块去了!」 坐落于郊外的大宅实际并不大,但仆人着实不少。 排场足足是爵士夫人的排场。 女仆和男仆服侍罗兰脱帽,上茶。 四个人在客厅里等了近半个小时,贵妇才缓缓被女仆搀着,从楼梯上下来。 骄傲的女人。 这是她给罗兰的第一印象。 毕竟是一個连下楼梯都要昂首挺胸的夫人。 “久等,教会的各位。”她的说话声异常虚弱,脸上却显得红润有光泽。 「砷。」 -什么? “我刚刚向万物之父祷告完,各位就登门了。” “一般这个时候,我都在教会。” 这不仅解释了迟到,也体现了虔诚。 “失礼了。” 她踏在地毯上,松开女仆的手,遥遥屈膝。 这时四人才看到长裙上被灯光反射后闪闪发亮的宝石,以及那些纹路繁复的花纹… “我试图找一件并不过于隆重,又能匹配客人身份的长裙。”她笑的时候,本来柔和的面部线条更加圆软了:“这是我衣橱里第二昂贵的裙子了。” 「这女人跟你好像啊,罗兰。」 「虚伪。」 -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么。 「漂亮又虚伪,虚伪又漂亮。」 -谢谢你的补充。 “您好,凯特·帕塞蒂夫人。我是审判庭的执行官:费南德斯·德温森。”费南德斯依次介绍了罗兰等人,之后,马不停蹄地问起了异种。 “先别急,喝点茶,哦,还有点心…” 她让仆人服侍着坐下,又邀请他们落座。 等一盘盘糕点端上来,她才慢悠悠地开口。 费南德斯掏出准备好的皮面本,翻开一页,开始记录。 “…它总在半夜敲门。您知道,我虽然身份微末,可也算是个虔诚的信徒。听教士们经常提,所以,发生这么古怪的事,我绝不敢让仆人们擅自开门。” 费南德斯没接住女人话里给他预留出的‘插话位置’,更没理会她的自谦,板着脸刷刷写下几行字,问道: “我见您有门房。” “是的,有个老马勒。他女儿扔下他不知到哪里去了,我看他可怜…” 费南德斯耐着性子听她说完一段‘因万物之父的教义感化我、帮助我,于是我也帮助了这位孤寡’之类的话,才提出想问问那位门房是否看见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先生。” 女人摇头。 “后几天,他也听见了敲门声。是越过铁大门,直接敲击房门的声音。我不敢让他守着偷看,万一…” 费南德斯点点头:“能理解,您很善良。” 凯特·帕塞蒂嘴角勾起极淡的笑容,“这是我该做的,马勒又老又病,倘若我能寻得好医生,真想为他——” 费南德斯压根不接话,低着头在皮面本上记了两行字。 又问了敲门时间和间隔。 “越来越频繁。” 凯特面露惶恐,仿佛提到那个东西,房间都变冷了。 “将炉子再烧热一些。”她吩咐女仆,又很贴心地询问了仙德尔和罗兰是否感到寒冷,差人去楼上拿披肩。 乌鸦可没费南德斯那么好的耐性。 他眯着三角眼,往前探脖子。 “夫人,您好像一点都不害怕?” “我当然害怕了,先生?您为什么这样说?” 乌鸦斜着嘴,准备讽刺几句,却被费南德斯用眼神制止了。 “是这样,夫人。您得让我们知道一些具体细节。异种是十分危险且邪恶的,这些毫无人性的生物只会用牙齿和利爪撕碎它见到的一切——我不得不再次称赞您了。” “紧闭大门,立即通知教会。” “您做的完全正确。” 这话让女人弯了眼。 “但也得请您详细告诉我们,有些细节甚至关乎我们是否能成功解决这个扰您生活的麻烦。”费南德斯话头一转,又成功将脱缰的马拽了回来。 “是的,我倒是知道一些…” 凯特·帕塞蒂微微停顿,在费南德斯准备好记录后,缓缓说道: “它入夜后,大概,大概十点,会开始敲门。” “一直敲到午夜。” “一开始,它敲的很轻很轻,就像抚摸…” “接着,越来越快,越来越重…” “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随着冰冷细长的声音,女人神情也变得愈发恐惧。 她越说越快,越说越急,漂亮上翘的眼睛中充满了慌张:“它用什么砸门!好像也有利器划过大门…它几乎要破门而入…它要杀了我…杀了我们!!” 几个女仆见势不对早就跑过来搂住了帕塞蒂。 费南德斯和乌鸦对视一眼,从衣服内兜里抽出一根玻璃管:里面是金色的液体。 圣水。 他滴了几滴到茶杯里,让女仆喂帕塞蒂服下。 过了五分钟,她才从歇斯底里的状态中缓过来。 人愈发憔悴柔弱了。 “真失礼…”她叹着。 费南德斯摆手:“相信我,夫人。在遇见异种的人里,您绝对算做的最好的一类。有些人按捺不住好奇,害人害己;有些人光顾着惶恐,却害了更多人;甚至还有人生出愚蠢的想法,企图找异种‘谈谈’——” “您的做法不仅挽救了您自己,也挽救了宅子里的所有人。” “您应该感到自豪。” 平缓浑厚的话音像一把琴弓懒散的大提琴,慢慢安抚着女人的情绪。 罗兰听得仔细。 费南德斯在给他演示一种标准。 处理案件的标准流程。 他以后也得这么做。 “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我是说…敲门声。” “…半个月前,先生。”女人明显好了些,挥退仆人后,端着茶杯,小口小口将红茶饮光。 她看了眼平放在桌上的圣水。 Ch.74 门外的访客 在她看向圣水的时候,桌上的几位执行官就都清楚了。 她之前说了谎。 譬如:自己是虔诚的信徒、每日祷告,以及,常到教会去。 因为像凯特·帕塞蒂的身份,体面如她,不可能到教会后不进行捐赠(不算座位费)。 而教会的教士也不瞎,绝不会放过这样一位‘虔诚而富有的信徒’(主要是虔诚)。 尤其是当‘虔诚’到了一定数量后。 她一定会得到一根或两根仪式者制作的圣水。 数量稀少,条件苛刻但… 只要她拥有过,就不会露出现在的表情。 好像头一次见一样。 这说明她一次教会都没去过,甚至一点都不了解。 “虔诚者制作的圣水,帕塞蒂夫人。” 费南德斯没点破,反而扬起左手,将坐在他左侧的罗兰介绍给女人:“柯林斯,罗兰·柯林斯,他制作的圣水曾杀伤过一名邪教徒。” 仪式者制作的圣水,是可以交还给教会的。 但鲜少有仪式者这么做。 除非实在拮据。 一支标准容量的圣水(玻璃试管大小),教会将给出半克朗到一克朗的‘恩赐’来回收(二至五先令,价格不定)。 但很少人会卖。 其一是因为圣水的用途广泛。 它能净化强度不高的诅咒、平复情绪、击退/杀伤阴性生物,稳定精神(但最好不要频繁服用)。 其二就是制作困难。 七天,每日祷告,一次一标准容量。 即,一位仪式者,每月最多只能制作四根圣水(以免有人对数字不敏感,罗兰温馨提示,一个月有四周。) 这是最理想的状态。 而实际上,制作圣水的仪式,失败率相当、相当、相当高。 就拿费南德斯自己来说:他最高记录是去年的某个月——当月四次仪式,成功了三次。 制作出三份圣水。 简直是万物之父垂怜。 然后,到今年为止。 都是一份。 甚至上个月他一次都没成功。 自己都不够用的东西,又怎么能因为几個先令卖出去? 但他之所以给帕塞蒂介绍罗兰,就是因为罗兰不一样。 他成功率高的吓人… 这么说吧,至今为止,罗兰的仪式只失败过一次。 ‘什么?按照书上的步骤…这不挺简单吗?’某次他一脸无辜地面对自己时,如此说道。 费南德斯都怀疑他是不是偷偷踏上了一条能提高仪式成功率的伟大之路。 知道这个无伤大雅的小秘密,是因为罗兰相信他。 费南德斯不打算告诉谁。 但… 可以帮罗兰赚点钱。 “罗兰·柯林斯。如果您需要,我乐意让他提供给您几份圣水——只需每日饮上一滴,恐惧就再也不能打扰您了。更何况,危急时刻它还能派上用场…” 凯特·帕塞蒂很感兴趣,看向罗兰,在发现他眼睛不好后,又哀叹似的说出一大段怜悯他的话。 至少花了两分钟。 “…每份我会付一镑,您愿意吗?” 「看来你没把你的小秘密全部告诉费南德斯。」 圣水仪式,罗兰一次都没有失败过。 而且,他没告诉费南德斯的是,由于「书页秘响」的存在,多数时间,他都能成功两到四标准份。 每一次。 ‘书页秘响:你的双眼将不自觉地扭曲着每一次仪式,使它们偶尔产生更加强大的效果。’ 「你心眼真多。」 -适当的秘密,利于加深友谊。 -全部的秘密,是背叛的开始。 「等你死后过个几百年,就变成名人名言了。」 -前提我得是名人。 「东区小天使,药铺一枝花。」 -谁教你用花来形容男人的。 「伱有意见?」 -当然,这也太… 「苏月。」 「是苏月,你的妮娜小姐姐…」 「喂?」 「小天使?你还在吗?」 「嗨?」 -花也不是不行。 罗兰绷着脸,递过了三根圣水。 之后会有仆人将‘捐赠款’交给他的。 说完圣水,费南德斯把话题拉回异种。 这也算给了帕塞蒂夫人一个彻底平复冷静的时间。 “我并没有任何怀疑您的意思,夫人。但我仍要这么问:您是否举行过非法仪式,或触碰、携带、收藏过某类字符奇特的书籍或羊皮卷、硬币等…我希望您能坦诚回答我这个问题…” “请注意我们的身份,夫人,谎言并不能保护您的安全——” 话还没说完,凯特·帕塞蒂就立刻吩咐仆人,将她近期所买、所被赠送的首饰和衣物都拿了下来。 包括宅子里所有仆人的。 首饰在桌上,由三位男性接手;衣物在隔壁,由仙德尔·克拉托弗检查。 “德温森先生,我和仆人的,都在这里了。除此之外,我每天只吃些喝些,我是绝对不会碰那些不干不净的…” 费南德斯摇头,让仆人领着她先去休息。 检查用不了太久。 在罗兰激活「秘」,操纵着它们划过一件件珠宝时,乌鸦转头看了他一眼。 “你为什么还没踏上伟大之路,柯林斯。” “你不认可审判庭,还是不认可教会?或者…万物之父?” 费南德斯挡在他们中间:“我们在执行任务,乌鸦。” 即便隔着费南德斯,罗兰依旧能感知到那道阴冷的视线。 他眼中的焰浪吹走了黑暗,但也映出了某些不该存在于醒时世界的东西——譬如,此时,乌鸦身边漂浮着的… 淡淡的,模糊的影子。 她的脸高度腐烂,身上却穿着华贵的长裙。没了血肉,只剩颈骨的脖子上还戴着一条天蓝色宝石项链。 她就静静浮在乌鸦身边,深情地盯着他。 直到罗兰注视她过久,这只灵体才猛地扭过头——只有头旋转,身体却丝毫未动。 惊悚的画面让罗兰抽了下嘴角,默默移开视线。 乌鸦似乎察觉了什么,看了罗兰一眼:“…我只是担心审判庭出现叛徒…又一次。” 费南德斯按捺怒意: “你现在想跟我争论,在帕塞蒂夫人的宅子里,过几个小时,门口还会出现一只我们从未见过的异种——你要在这个场合跟我争论?乌鸦?” 乌鸦颇为神经质地咧了下嘴,低头不说话了。 ——那只灵体轻轻将脑袋放到乌鸦的肩膀上,盯着罗兰。 「她在炫耀她的爱人。」 -我也有。我有叔叔,有雅姆和伊妮德,有费南德斯,有切莉——够多吧? 「显然,她指的不是这种爱人。」 -我为什么非要跟一只灵体争论。 「谁知道呢,我看你挺像这种人的。」 -我不会那么幼稚。 所谓检查,执行官负责的大多数案件,都能在这一步多少显露些痕迹: 无论是误买了沾染诅咒的饰品或别有用心之徒栽赃陷害,到了这一步,执行官都能从其中看出问题。 除了极少数案件外。 比如这一次。 费南德斯一无所获。 他们甚至弄不清,那位‘访客’到底在找谁。 “有人撒了谎。” 乌鸦神色阴郁。 鉴于刚刚发生的事,他将怀疑目标定在帕塞蒂夫人身上也无可厚非。 那个女人不对劲。 他抓起一条纯银项链,于是,身边‘高度腐烂’的灵体便飘过来,让自己的脑袋穿过项链,就像将它戴在胸前一样。 罗兰站在费南德斯背后,悄悄朝灵体比了个手势: 指指她,竖起一根手指。然后,再指指自己,竖起五根。 灵体朝他呲牙。 罗兰假装没看见,把玩着手里的嵌珍珠贝母发卡,接上乌鸦的话:“如果我是她,应该会每天遣散一名仆人以分辨‘访客’到底寻找的是谁…甚至逃到教会去。” 但她用‘担心仆人受到伤害’的托词将这个问题一带而过。 同时,又不愿离开这里。 她,凯特·帕塞蒂,那个女人有问题。 费南德斯沉吟片刻,应了一声。 他认可罗兰和乌鸦的话。 作为主人,自己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不是费南德斯冷血,正常人的下意识反应都该是这样。 更何况‘身娇体贵’的帕塞蒂夫人。 有爵士做靠山,她何必要跟下人们一起等死? 除非… 她很清楚,门外的‘访客’就是来找她的。 以及… 她不会死。 Ch.75 永不磨损的双庭 “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一点,柯林斯。” 当仙德尔从侧房出来,也表示一无所获后,乌鸦就开始检查自己的武器了。 一把弯刀,一把五管胡椒盒,几根圣水。 满桌子弹。 “但聪明人里往往更容易出叛徒。” 罗兰摩挲着下巴,翘着腿坐在长凳上。“我倒确实有这种想…” 乌鸦猛地抬头看过来。 “开个玩笑,先生。大战之前,放松一下。” 仙德尔捂着嘴,噗嗤声闷在掌心里。 费南德斯没工夫搭理他们俩。 他从手提箱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口玻璃壶,里面盛着赤红色的液体。 一根肉粉色的蜡烛。 两把巴掌大小的,纯银宝剑。 一块黑面包。 一小袋盐。 “这是唯有「圣焰」才能掌握的大仪式。” 前面说过,和所有仪式者通用的小秘仪不同,大秘仪唯有相符准则、道路的仪式者才能掌握,有强烈的排他性。 每条道路的大秘仪都不同。 譬如费南德斯现在正准备的仪式。 这是罗兰头一次亲眼见。 …… 「大仪式:永不磨损的双庭」 …… 费南德斯默不作声,先将肉色蜡烛点燃。 接着,在烛火中掰开黑面包吞下,又将盐洒在赤红色的液体里吞服。 不知是面包或者那赤红色的液体,他表情变得格外狰狞。 ‘荷…’ 教士仰了仰头,一口饮光瓶中液体,呵出浊气。 接着,快步穿过长廊,将其中一把剑插在门板上。 捧着另一把,双手合十。 “盐,水,食。” “周而复始的,所以刺破玻璃与皮肤。永不熄灭的,破开颅骨令光流入。” “如若拜请无形迹的太阳…” “至我血肉如焦,灵魄如焚。” 他折返回正厅,将宝剑贴在眉心,单膝跪地。 “祂不治愈灾祸。” “或辉光变得慈爱。” “但世人都知颜色褪至纯白后…” “只是璀璨,而非仁慈。” 逐渐。 声音在每个人耳畔,变得轰隆作响。 如积云落雨,雷霆降世。 整幢大宅开始摇晃起来。 在罗兰眼中,淡金色的环浪接连从费南德斯身上涌出:他布置了「场」,然后,和奇妙的仪式混合。 所见之处,无一物不散发着淡淡金色辉光。 ‘拜请…’ 费南德斯猛然睁眼,突然用力,将那把宝剑刺入脚下地板中! 漂浮四散的辉光骤然凝固。 它们被封锁在以正门为边、费南德斯为中心的圆环中,凝固坚实,逐渐形成了一层层固态却不可触摸的金色‘壁垒’。 罗兰平静地看着,内心却如海浪般起伏激昂。 这就是大仪式。 如此的伟力… 他甚至感觉到一股不同于「秘」的力量,澎湃而炽热无比的力量,降临在他的肩膀,他的脸和大脑里——宛如沸腾明亮的炽热激流,耀眼夺目。 那几乎无法抵抗。 “永不磨损的双庭。” 乌鸦把子弹顶入枪膛,拎起弯刀,看了发怔的罗兰一眼:“现在,你这位愚蠢队长的性命,就和这仪式连接起来了。在他没死之前,这里就是一座不破之城…” “你认为他在保护谁?那个女人?还是…” 罗兰没吭声。 苍白的烈焰于琥珀瞳中跃动。 …… 「名称:永不磨损的双庭」 「准则:审判」 「类型:大仪式」 「仪轨:盐/水/食/义人之血/纯银宝剑(准则)/义人肉烛」 「祷言:略」 「以性命为轴,推动仪式。」 「其一宝剑为心,其二为壁。」 「注:有什么东西,重要过自己的生命?」 …… 义人之血,义人肉烛。 罗兰不太愿细想这来個材料的来源。 他看见仙德尔坐到了费南德斯身边,单手扶住对方的肩膀。 乌鸦则得了准许后,拎着弯刀推门而出。 这就是一次完整的‘观测、判断、伏击’——由费南德斯举行仪式,保护目标(或…);仙德尔·克拉托弗有限度的缓解伤势以及策应,为乌鸦拖延时间;乌鸦则隐匿在远处,观察后做出判断: 到底是伏击、转移,还是坚守,请求支援。 费南德斯没给罗兰安排位置,这一次他只负责保护好自己,以及熟悉整个流程。 当乌鸦离开后,罗兰才来到费南德斯身边,好奇地摸了摸他的胳膊。 好像… 没什么不同。 费南德斯咧嘴:“问吧,罗兰。” 可以说,这次行动除了异种,就是为了锻炼罗兰和仙德尔。 雏鸟不会扇动翅膀,他有义务带来风。 “不是仪式。”罗兰对仙德尔道了谢,由她扶着坐到两人身旁。“我之前就有疑问。费南德斯,执行官从不用隐瞒身份吗?”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男人自己也曾问过这个问题。 给他解惑的人是伊妮德。 “‘隐瞒身份,找出目标,致命一击’——类似‘间谍’,是不是?” 罗兰点头。 “你的问题就是答案。” 费南德斯说:“执行官就是干这个的。我们除了剑,也是靶子。至于隐瞒…我想你不必考虑这个问题。即使有,那也不可能选伱——你的长相实在干不了这个。” 他顿了顿,又语气古怪地看看罗兰,指指周围如浮尘般的辉光:“我还以为你会担心我的身体。” 「那倒没有。」 「罗兰是个没良心的骗子。」 “我觉得你不会那么草率把自己性命交付到一个不信任的人手里。”罗兰回应了他‘担心’的问题,“你信任乌鸦先生。” “是啊,如果连他都不可信…” 执行官。 是剑,也是靶子… “不隐瞒身份的话,家人…”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提到家人,罗兰竟从费南德斯眼中看见了名为狂热的情绪—— 他似乎变得极为兴奋。 “一旦邪教徒袭击了我们的家人,那么,他们就要面对一个俨然一身、无牵无挂的审判者!” 费南德斯脸上的每条肌肉似乎都苏醒了。 它们相互挤压着,使人不复憨厚。 他露出满口牙,狞笑:“亲朋好友死去是有价值的,他带走了我们的弱点——从那时起,邪教徒就再也无法击败我们了!” “伏击?” “太好了!执行官唯独不怕伏击!” “只要他们敢站出来,我们就敢举枪挥刀!” “我们带来神的审判!” 说起这个话题,费南德斯双眼中燃起一股惊人的狂热。 让罗兰有些陌生。 “费南德斯?” 一对琥珀平静凝视着他。 仙德尔重新将手放回他的肩膀,于是,暖意缓和了某种上涌的狂热。 “谢谢,克拉托弗…” 他借故咳了几声,大手覆盖在脸上,轻轻吐了口气:“抱歉,罗兰。我有点激动。” 这已经不仅仅是‘激动’了。 罗兰指尖冰凉。 “实际上,执行官都很危险,我想伊妮德大人已经跟你说过了。”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普休·柯林斯不会出事。” 由于「圣焰」之路的‘特殊性’、强悍的正面作战能力以及审判庭执行官的‘凶名’,一般意义上的邪教徒不会伤害他们的家人。 那没什么意义,还会起到反作用。 “况且,有人盯着呢。” 费南德斯静了一阵,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拍了两下罗兰的肩膀。 的确有人盯着。 但坦白讲,对于这件事,他有点不满。 盯着普休·柯林斯的那位还不如自己,也不知伊妮德大人怎么想的… ——等等。 ——莫非… ——是自己更适合做老师,更适合作为一个品德高尚的绅士,来教导罗兰? ——单说保护者谁都可以,但教人育人这件事,恐怕也只有自己了吧… 费南德斯思前想后,确信应该是这样。 ——我真是愚钝,这么久才想明白。 ——伊妮德大人… ——竟如此看重我。 “费南德斯?” 罗兰叫了他一声。 陷入沉思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给自己点了根烟,脸上挂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 “费南德斯·德温森?” “…咳。”教士回过神,看着罗兰,一本正经:“罗兰,我一定会好好教导你的。” 罗兰:…… 仪式会导致人发疯? “你不知道我肩负多重的任务。快点,继续问,还有什么问题。”这时候,他巴不得罗兰提问,催促道: “问吧,越多越好,越难越好。” 「问他大蝙蝠的舌头有多长。」 -我不想挨揍。 「如果他说不知道,你就告诉他:‘我早晚自己量量’。」 -闭嘴。 「快问快问!」 罗兰被他闹得实在烦,口不择言。 -我就算量,也会屏蔽你。 「啊哈!」 罗兰:…… 某人开始揉太阳穴。 “罗兰?” 这下轮到费南德斯不解了。 问个问题… 这么让他头疼吗? “…费南德斯,我在想。既然我们已经锁定了目标,为什么不试试通过帕塞蒂夫人,了解那只异种更详细的情况?这不应该算在‘事前准备工作’里吗?她明显说谎了。” 罗兰好不容易憋出个问题,视线里全是‘哈哈’。 “去试试。”费南德斯夹着烟,嗤了一声,“八年间经我手的案件不计其数,愿意配合的少之又少。罗兰,我和乌鸦为什么不愿意再询问那女人,甚至都懒得戳穿她粗陋的谎言…” “这个问题,你要先自己去找。” “去问问她。” 教士笑眯眯说道。 「他今天笑得可真慈祥。」 -我看这仪式一定有古怪。 Ch.76 关于对异种的看法 凯特·帕塞蒂的房间就在二层。 当罗兰被仆人告知可以入内的时候,女人早宽了件更舒适的家庭裙,坐在梳妆台前打扮自己。 屋里那位年长的女仆一直用警惕的目光打量他。 “柯林斯先生。” 现在的帕塞蒂夫人显得精神了些,虽然从时间上看,她大概只小憩了半个多小时。 “您和您的朋友们准备好了吗?” “需要我为各位做些什么?” “当地的巡警,我还算熟悉。” 她扭过头,看了眼立在不远处的罗兰,声音温柔:“请坐,不必为小事忧心,房间里还有我的仆人呢。” 话音落下,她身侧的中年女人搬了个矮敦到罗兰旁边,放得远远的。 然后,一脸嫌弃地捏着他的袖角,‘服侍’他落座。 “我不知道该不该给您和您的朋友准备晚餐,听那位先生的意思是不必…但…也总该吃一些…” 这个女人在各個方面都显得‘完美无缺’。 但根据调查显示,她成为男爵情妇还不到一年,在此之前,凯特·帕塞蒂只是一名歌舞剧演员… 备选。 她家境并不好,没有父亲,母亲肺水肿去世前,在棉纺厂工作。 从各方面来看,她都不应该和异种扯上关系… 是这样吗? “我要替我的兄弟姐妹感谢您了,夫人,”罗兰笑着解释起来意:“但我们需要一定时间观察和准备,况且,来时路上也用过餐了。” 帕塞蒂看了挂钟一眼。 “…谢谢,柯林斯先生。”她攥了攥指甲,两根细细的眉毛皱起来,像祈祷似的说道:“愿它无法伤害到您和您的朋友…愿万物之父庇佑祂虔诚的信徒…” 罗兰的「秘」在进入房间内部时就展开了。 “除了您刚刚告诉我们的…”罗兰问:“您是否还能记起其他值得注意的地方?” 女人没说话。 “您为何不愿意由我们护送着,前往教会呢?” “您应该还有其他办法,比如一个个的遣仆人——” 不料。 这两句话令女人激动起来。 她声音不再温柔,变得尖锐刺耳,炸开时让人猝不及防。 “我说了!我和那个异种没有关系!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住在别墅里!有自己的花园、车夫和仆人!我怎么会和异种牵扯到一起!!” “如果你们能把注意力放在那个打扰我生活的坏种身上,而不是绕来绕去想办法审问我!!” “你们没有这个资格!!” “你们究竟清不清楚,我到底是谁?!” “不算社交,我每周单吃喝用度都至少要三四十个金镑!我怎么能清楚怪物的事?!” “万物之父啊…” “你们能不能别像对待那些道德低下的穷人一样对待一名真正的淑女?” 这让她身旁的中年女仆也吓了一跳,赶忙捉住女人的手腕,小声安抚她的同时,弯着脖子怒视罗兰。 罗兰垂眼。 「她肯定有问题。」 -是啊。 -不过,我现在知道费南德斯的意思了。 -即使真相摆在面前,谁又敢承认自己和异种有关呢…还当着执行官的面。 所以… 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们没资格审问她。 「是没资格审问一位爵士的情妇,罗兰。」 -我知道。 「对了。」 -嗯? 「什么时候去量舌头?」 罗兰:…… 他起身致歉,退出了房间。 关门后,仍能听见房间内刺耳的尖叫声和咒骂声。 当罗兰耷拉着脸从楼梯上下来时,很快就听见了费南德斯幸灾乐祸地笑声。 哦,还有仙德尔·克拉托弗。 两个人看来都经历过相同的事,对‘新手’该走的一遭,喜闻乐见了。 “我在这儿都听见她骂你了。怎么,天使的容貌,今天不能当通行证使了吗?” 方脸大汉边说边笑,仙德尔则捂着嘴,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只是问她有没有遗漏的地方…” 罗兰来到客厅,面无表情,用靴头使劲踢了下费南德斯和仙德尔的椅腿,“她就告诉我,每周的吃喝用度至少三四十个金镑…” 费南德斯笑得前仰后合。 总算见一次罗兰这样的表情了。 实际上,费南德斯并非要他清楚什么地位、阶级、身份,从罗兰出身来讲,没什么人比他更熟悉这些词。 费南德斯只是想让罗兰明白,所谓「异种」究竟意味着什么。 笑声渐熄,男人的表情也渐渐严肃起来。 “异种是怎么诞生的,罗兰。” 罗兰下意识答道:“从人类的情绪、愿望、执念、幻想里。它们在眠时世界活动,因某种还未探明的规律出现。” “没错,记得很牢。” 费南德斯颔首,食指敲打着膝盖: “邪教徒是有心为恶,异种则相反。” “它们并不清楚自己的活动会给人类带来伤害,产生多么剧烈而长久的影响——它们会不自主地牵引着眠时世界向醒时世界倾泻,导致两个世界叠合。” “再加上它们的尸骸于仪式者有益…” “所以,信奉十冠神的仪式者,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不会容许异种入侵人类的世界。” “我们必须干掉它们…有一个算一个。” 它们比邪教更严重。 至少邪教徒是人,异种不是。 费南德斯顺着逻辑,继续往下捋: “那么,我可不可以这样认为——一个被异种接近、选择、甚至回应的人,本身就是有问题的。” 罗兰凝视着费南德斯,看他自言自语。 “它到底做了什么、想了什么、接触了什么,才会被异种缠上?” “它本身就有问题了。” 当所有人都这样想时,还有什么必要纠缠真与假。 “明白了吗?一旦和异种有牵扯,”费南德斯摊开双手,“所有你一切努力建立的,都将顷刻间崩塌。” “这是绝对正确的认知。” “不会有人敢承认的,罗兰。” 费南德斯说完,给罗兰留下时间消化。 有关异种的问题实际很复杂。 即便审判庭内部,执行官们也是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但这并不奇怪,也不是什么大事。 无论怎么想都行。 为了正义,为了异种的尸骸,为了保护人类,为了醒时世界的稳固,为了复仇,为了雇佣后的金镑,为了为了… 只要行为没问题,审判庭不在意执行官对异种的看法‘稍稍’偏离教义—— 看法不重要,消灭它们就行。 Ch.77 访客 “我在佛里特大街认识个男孩。” 客厅安静了半分钟后,罗兰开口。 “我知道,你说的是镇守。”费南德斯对罗兰的这段经历一清二楚:“相较这位夫人,我们对东区的行事方式稍有不同——你不会认为,他们有什么高层次的社交吧。” “对付那些一有机会就得寸进尺,贪得无厌、缺少知识的蠢人,监察局的秃鹫们的确是个好榜样。” “一户连吃喝都要节省的,谈不上需要镇守。” “与其浪费闲置,我不认为监察局的警探或顾问做的有什么问题。” “真挑刺的话,或许他们留下的钱少了点。” “就这样,罗兰。” 费南德斯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异种是人类之敌哦。」 -你又要说什么。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把那只妖精杀了?」 -我没这个打算,也没这個能耐。 「‘一个被异种接近、选择、甚至回应的人,本身就是有问题的。’」 「看来傻大个说得没错。」 -妮娜小姐告诉过我:用自己的脑袋思考。 「你思考的结果就是:包庇一只妖精?」 -我从来没见过妖精。 「死瞎子。」 「那…其他异种呢?你怎么打算的?」 「像对待那只妖精一样,视而不见?」 「还是履行执行官的责任,消灭它们?」 「或者,杀了凶残的,放过友善的?」 罗兰有些狐疑。 -伱好像很关心我对异种的态度。 「…随便聊聊。」 罗兰摸了摸枪柄,收拢乱飞的思绪,静等着时间到来。 在钟摆摇过第一千二百次后… 当然,不是他非要数的。 「一千一百九十七…」 「一千一百九十八…」 「一千一百九十九…」 -扳手,我的头好疼。 「嘘。」 就在座钟敲响时分,一环接一环的波纹也自窗外迅速扩散,闯进了屋内。 罗兰听到了。 敲门声。 很轻很轻地敲门声,是位有礼貌的登门者。 叩叩—— 它还特意停顿了片刻,仿佛在门外拎着礼物平复呼吸,整理着装。 稍后。 叩叩—— 又敲了两下。 费南德斯迅速起身,来到长廊尽头,拔枪对准了大门。 咔哒—— 钟摆悬于半空,摇上左侧后下坠。 咔哒—— 钟摆悬与半空,摇上右侧后又下坠。 再也不会安静了。 叩叩叩! 敲击声变得急促起来。 然后…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费南德斯面不改色,平举手臂,枪口仍准准对着那扇被敲响的木门,同时脚下挪动,侧身,慢慢撩开窗帘。 他看见了。 那是一个瘦高的、将近十英尺的细长人影: 它带着某种类似骨骼质地的白色面具,面具上空无一物。 四肢纤长,指甲大概有四、五英寸,尖锐。 它像一张飓风中的布,或飘忽不定的影子,细长而锋利,在夜色下翩翩起舞。 仙德尔来到窗边,和罗兰并肩,忽地垂臂握住了他的手,十分用力捏了一下。 “用「秘」去观察,柯林斯,尽你所能。” “我们会保护你的。” “不要害怕。” “执行官可以阴险狡诈、冷酷、恶毒。” “唯独不能怯懦。” 在费南德斯赞赏的眼神里,罗兰咬着牙,感激地回握了一下。 作为队长来说,他很乐于见到队员这样的行为。 罗兰、仙德尔、费南德斯,不出意外,他们三个要在一块出生入死很久。 苍白的文字陡然从窗帘上划下来,占据了罗兰视线最中间的位置。 「我怎么没感觉你害怕?」 -我真在害怕。 「放屁。」 -适当接受她人的帮助有助于加深彼此之间的友谊。 -还有,我真该把你这个偷窥狂屏蔽了。 就在罗兰和扳手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凯特·帕塞蒂也在仆人的簇拥下从二楼探出了头。 “帕塞蒂夫人,您还不能下来。” 仙德尔很快发现了她。 当然,正如此前罗兰无果的交涉一样,对方也绝不会听一个年轻姑娘的话。 “我要亲眼看。” 女主人在此时此刻倒展现出了相当惊人的勇气。 她推开仆人,只留了那位年纪更大的女仆在身旁扶着,陪她来到窗前。 往外瞄了一眼。 下一秒,她立即捂上嘴,低呼出声: “它在干什么?!” 是啊。 它在干什么呢? 月色下的黑色影子,竟然当着众人… 跳起舞来了。 可怖细长的黑色躯干扭曲拉伸至极其诡异的角度。它双臂向外伸展,尖锐的脚爪垫起来,在原地转起了圈。 舞蹈。 它在月光下旁若无人地跳舞。 而当它转身跃起,于风中做出那些极难的动作时,一圈圈环浪也从它脚下骤生翻涌,朝别墅推了过来。 它们并没撞击在璀璨的坚壁上,反而轻而易举地穿透了它。 “我从来没敢向外看过…”帕塞蒂回应了费南德斯询问的眼神,小声解释道,“谁敢激怒一个怪物?德温森先生?我,我也是今天头一次大着胆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费南德斯沉默地看了帕塞蒂半晌,缓缓转回头,继续盯着窗外的影子。 舞蹈仍在继续。 乌鸦没发来任何信号。 很好。 观测时间越长,越对他们有利。 舞蹈家继续跳着。 它越跳越热烈。 形单影只的摇曳,发出‘咔咔咔咔’的声音,长而细的躯体仿佛一株在月下扭曲绽放的黑色曼陀罗。 旋转。 再旋转。 它幅度越来越大,步子越来越快。 罗兰感觉皮肤上传来一丝热意。 应该… 是有人聚拢木柴,点燃了篝火。 是有人咬掉了瓶塞,把酒瓶粗鲁地杵到他的嘴里,看酒液撒了一襟,哈哈大笑。 是有人肆意地挥手,在哄笑和推搡中走向篝火。 他留下了影子,然后,手舞足蹈、作怪似地跳了起来。 人们围成圈,席地而坐,拍起手,唱起歌。 文明渐渐远去。 原始而野性的生命们满面通红,将各地的常俗尽数抛却,伴随着火灼木柴的噼啪声与歌声,沸腾的不止血液,还有男人女人身上的汗水,手里挥舞的瓶中酒液。 他们得意地勾肩搭背,有人吐着烟圈,有人被其他人推上舞台,加入了舞蹈。 渐渐… 越来越多人跳了起来。 Ch.78 跳吧跳吧! 这不是罗兰见过的任何一种舞步。 这不亚于任何一种舞步。 他们旋转,不停旋转。 跳跃,抬腿,彼此牵着手。 酒,篝火,灰烬,歌声。 一切的一切都在旋转、跳跃,多彩的颜色逐渐扭曲成一片片模糊的色块。 看不清,听不清,只有不停喊叫的‘来呀’、‘来跳吧’。 节拍散乱而无序,却总能令人踩住。烈焰向上窜动燃烧着舞蹈者们的痛苦——将凡俗恼人的焚烧殆尽,仅留下快乐与起伏的笑声。 帕塞蒂夫人在旋转。 费南德斯在旋转。 仙德尔·克拉托弗在旋转。 罗兰也在旋转。 帕塞蒂的裙角贴住了他的小腿,仙德尔的头发缠住了他的手臂。 费南德斯像个醉醺醺的老酒鬼一样,仰着脸,边傻笑边拍手唱歌,长靴在地板上跺起来,打着节拍。 理智被搅和的像一碗匀和粘稠的蛋液。 谁都知道这不对劲,但谁也不在意。 他低头看着她,她抬头望着他。 然后咯咯咯地笑起来。 ‘你快乐吗?’ ‘快乐极了!’ ‘烦恼呢?’ ‘哪里还有烦恼!’ ‘那就对啦!’ ‘跳吧…一起跳吧跳吧!’ ‘太美妙啦!’ 当对生命的热忱融入舞蹈,当快乐流连于裙摆和指尖,随之而动的人必然舐尝到舞蹈者独有的幸福。 宅中的男女们翩翩起舞,参与着一出粗陋却恰合时宜的私人舞会。 舞蹈家的利爪收了起来,变成了五根细长的手指; 它的脚爪消失在土地里,再出现时,成了一双圆头的黑皮鞋; 它漆黑的躯干上有黑色的液体蠕动,凝聚出一套昂贵华丽的暗花黑底长尾礼服。 他跳得快乐,房间里的众人也跳得快乐; 他跳得急促,于是,节拍也变得急促; 他做出的高度难度动作‘传染’给其他人,所以,他们也学会了那些令人惊叹的艺术之举。 舞池在众人的欢笑与击掌声中沸腾雀跃,在夜色中吵闹欢腾。 热烈的仿佛不似远郊,而是城镇中心、停满马车的沙龙。 终于。 在一支舞的尽头,他不知从哪变出来一顶礼帽,将它扣在胸口,朝窗内鞠了一躬。 长手长脚的影子飞快消失在窗外。 于是,客厅内被拨动的情绪也逐渐平复下来。 安静下来。 停止下来。 然后,面面相觑。 费南德斯不尴不尬地松开中年女仆——她正躺在教士的怀里,搂着他的脖子,试图把腿高高翘起来。 仙德尔揽着罗兰的腰,脸蛋儿泛红的少女顾不上羞涩,眼前这幕足让她笑出声来: 因为帕塞蒂夫人头上耷拉着一条纱巾,长裙乱翻着,手里不知什么时候,从哪,找了根蜡烛像棒子一样挥来挥去… “咳。” 费南德斯别开脸,扭身把衬衣扣系上。 其他几人也纷纷低头各自整理各自的衣裳。 当女仆反应过来,试图用身体挡住凯特·帕塞蒂的时候,罗兰和费南德斯早已转过去,背朝她们和仙德尔了。 “难度挺高的,费南德斯。” “闭上嘴,罗兰。” 费南德斯小声骂了一句。 一旁整理好衣服的仙德尔忽然开口: “你们有没有发现自己脑袋里多了什么。” 费南德斯一愣。 “多了什么?” 还能多了什么,除了刚刚不堪回首的记忆…等等。 舞蹈。 是舞蹈。 刚刚的那支舞… “我可从来没学过跳舞。” 在这一点上,仙德尔显然比费南德斯要敏锐一些。 她瞥了眼懊恼的帕塞蒂和眉目冷厉的女仆,抬起双臂,摆出了某种舞蹈的姿态。 “可现在,我好像天生就会了…” 没错。 一种舞蹈被以奇特的方式烙在了他们的大脑里。 …… 「类型:双人舞(未命名)」 「你学会了某种未被命名的双人舞。」 「你可以和有丈夫的姐姐跳。」 「也可以和智力低下的傻子跳。」 「或者和缝兔子的蝙蝠跳。」 …… -如果有可能,我想在你脸上跳。 「罗兰不爱我了。」 -爱你的话,能在伱脸上跳吗? 学会一支舞不是什么坏事。 前提教学者是人,不是异种。 乌鸦回来的时候脸快阴成黑色了。 他大概… 也没闲着。 罗兰心说怪不得外面没动静呢。 费南德斯还一本正经地凑上去问他学会了什么舞,是不是跟树一起跳的… 两个人差点在客厅里大打出手。 …… 午夜,费南德斯的客房。 四个人坐在桌前用餐,费南德斯和乌鸦脸色都不怎么好——并非因为客厅里的友好交流,而是这個从未被记录在册的全新异种… 有点麻烦。 “说说看,罗兰,你都能想到什么。” 费南德斯这时还不忘伊妮德委以自己的‘重任’。 罗兰想了想:“…我记得,凯特·帕塞蒂夫人之前并未说过,那异种会教人跳舞,对吗?” 费南德斯点点头:“继续。” “如果她没在这个问题上说谎…” 罗兰捏着汤匙,让其另一端垂在小牛肉汤里搅来搅去。 “答案在我们身上?” “是…” “「场」吗?” 说完,屋子里鸦雀无声。 乌鸦阴恻恻盯了他许久,忽然扭头朝向费南德斯:“他比你聪明十倍。” 「他是怎么计算出来的。」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费南德斯翻了个白眼:“如果罗兰和我一样,我还有什么必要使用双庭?” 说完,教士略带鼓励的继续引导罗兰:“没错,是场。还有吗?” 为什么那头异种的攻击可以轻易穿过双庭,影响到他们… 在他们未抵达之前,它又从没显露过这教人跳舞的本事… 罗兰手腕一顿: “费南德斯,你不会要告诉我,它因为「场」变得更加强大了…?” 等等。 仪式者从眠时世界汲取「秘」,用「秘」构建「场」。 那么对于异种来说,身处「场」,就几乎等同身处一个临时的眠时世界。 “它在吸收费南德斯「场」中的神秘?” “所以我们没来之前,它只是敲门。可有了「场」,就变得不一样了。” “也正是如此,它利用吸收来的力量,在短时间内控制了双庭仪式…这可能吗?” 啪,啪。 仙德尔笑眯眯鼓了两下掌。 乌鸦:“他比你聪明二十倍,德温森。” -感觉这话不是夸我,而是在说费南德斯是猴子。 「你感觉是对的。」 「执行官是不是从来都不吃亏?」 “不是控制,罗兰,它只是混淆了它和我的身份。这异种有吸取、混淆他人「秘」的力量,所以双庭才未拦截它的攻击…” 费南德斯轻轻敲着桌子:“从明天开始,我们不能布置场,也尽量不要使用任何仪式。” 说完,又转向乌鸦。 “它在几环?” 乌鸦侧头望向空气,几个呼吸后,说道:“不高于二环。” 费南德斯沉吟片刻,认可:“跟我的感觉差不多。异种独特的天赋,二环…就拥有这么恐怖的力量…罗兰,克拉托弗,从明天开始,你们不必特意保护凯特·帕塞蒂了。” 对他而言,这两人当然比一个情妇重要。 费南德斯说完起身,把房间角落的箱子拎了过来。 “乌鸦,不能再等了。” “我们得尽快动手。” “这只异种太危险。” Ch.79 最强白骑士 或许这就是异种的特殊性。 这些诞生于眠时世界的怪物在神秘侧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费南德斯说,混淆仪式的力量,他从未在任何一条道路的仪式者身上发现过: 然而,它竟然出现在一头不高于二环的异种身上。 “「风琴」之路的仪式者能够在一定频率的声音中穿梭移动,这也是我遇上过较为棘手的一类…”费南德斯告诉罗兰。 即使如此,他也没有昨晚门外那头异种麻烦。 可以见到,如果接触它的是一个心术不正的仪式者,或落入邪教徒手中,会给他们这些正派仪式者造成多大麻烦。 虽然罗兰从昨天那头异种的表现看,对方似乎除了‘教学’外,并未展现出更强的攻击性。 但费南德斯说的也没错。 ‘总不能等它真开始杀人了我们再讨论如何处理它。’ ‘你以为最开始,我们没考虑过驯养这些鬼东西?’ ——对我们有利的,我们追逐;对我们有害的,我们消灭。 这么看,人类才是得天独厚的生物。 「这是一种傲慢,但也是事实。」 -你好矛盾。 比起昨天见过的异种,罗兰更好奇费南德斯口中‘较为棘手’的仪式者。 能够在声音中穿梭啊… 多么奇妙的力量。 这样也仅是‘较为棘手’? 对此,费南德斯很不要脸的告诉罗兰:因为不由他来面对。 罗兰问他,见过最强大的仪式者是什么样的。 费南德斯坚定的给出了一个名字。 伊妮德·茱提亚。 ‘圣焰之路到达高环,就几乎不可能在正面对决中落败了。’ ‘白骑士。’ 「圣焰」,八环,白骑士。 ‘持久战:处于战斗时,白骑士将拥有源源不断的力量。只要不被击败,力量/抗性/神秘/恢复力等全部属性会于战斗持续时间内不断提高——直到击败敌人,获胜为止。’ 以及,类似「风琴」的—— ‘光中之舞:白骑士的步伐能够短距离跨越空间。’ 这使他们几乎无法被正面击败。 再加上「圣焰」其他数「环」带来的抗性、增幅、特殊能力,沐浴大仪式后无比坚实紧密的肉体、精神与灵魂——这还没算秘术器官与奇物。 同环内,没人能正面击败「圣焰」。 这就是费南德斯所说的。 他见过最恐怖、连对抗心都生不出来的、审判庭最高位持火者—— 审判长:伊妮德·茱提亚。 “伊妮德女士很温柔,尤其通情达理。” 费南德斯翻了个白眼。 “那是对你。” 他见罗兰脸色不对,咧着嘴,给了他后脑勺一下:“别想太多,傻小子。你知道伊妮德大人杀过多少异种和邪教徒,见过多少男人?你的确样貌不凡,或者可以说——是我见过最漂亮、最美的人…” “那又怎么样?” “血肉摇篮的仪式者在低环就有比你还强的蛊惑力,伱在那些连毛发都充满诱惑的邪徒面前,不值一提。” 教士意味深长: “你不会真以为,光凭借一张脸,就能让一個身经百战的执行官对你青眼有加吧?” 他见罗兰不说话,于是,表情多了些夸张。 “你还真这么想过?” “别傻了。” 关于伊妮德对罗兰的‘看好’,费南德斯也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天才,资质。 教会里并非没有这样的人。 罗兰的确出众,但也并非是‘全世界唯一’那样出众,若用‘天赋’作为答案,多少有点说不通。 但要说‘容貌’… 就比‘天赋’还要离谱。 他绝对不信伊妮德大人会单凭一张脸爱上一个男人——在罗兰之前,伦敦城里漂亮的歌伶也有不少。 英俊的,成熟的,年幼的,娇弱或魁梧的…甚至贵族或商人中,哪家没有点漂亮的男女? 这世上最多的就是人了。 但伊妮德面对这些人从来都不会多废第二句话。 除了罗兰。 他实在弄不明白(也不敢问)。 “我只能保证,绝不是你想的那样。”费南德斯拍拍他的肩膀:“你和伊妮德大人之间的问题,不该我胡乱揣测。轻则骨折,重则断胳膊断腿。” 费南德斯不问的,罗兰就更不能了:“也许是伊妮德女士的怜悯心。” 教士哼了几声,不理会自欺欺人的小先生了。 怜悯? 「圣焰」之路的仪式者从没有过这东西。 ——说回来,关于那头异种,费南德斯认为决不能再等下去,一旦出现变数,它继续向上攀升,那就不是他和乌鸦能解决的麻烦了。 到时候,那位精明狡诈、满口谎言的帕塞蒂‘夫人’绝对会跳出来指责他们的纠缠、不得体,指责他们的无能。 然后,这件事就会在教会、审判庭、贵族、安全局、真理议会、监察局之间扩散。 其中之乱,利益斗争交织之复杂,费南德斯想想就头疼。 更别提牵着这位情妇缰绳的男人: 菲利普·钱德森男爵。 总之,无论从安全或麻烦程度上讲,这件事都必须尽快解决。 越快越好。 “复查装备。我不能使用任何仪式,包括「双庭」。罗兰,克拉托弗,你们负责保护好夫人。”费南德斯没直说,但罗兰和仙德尔都明白他眼里的意思。 ‘一旦出现危险,首先保护自己,其次才是凯特·帕塞蒂。’ 客厅里,费南德斯和乌鸦检查武器装备——两个人,桌子上却摆了六把枪。 罗兰询问是否需要他和仙德尔帮忙。 乌鸦瞥了罗兰一眼:“我怕被瞎子的子弹击中,柯林斯。” 费南德斯扭头瞪乌鸦,手里不紧不慢的把一发发子弹推进枪膛。 “你是预备执行官,是学徒。我们用不着让没入环的学徒面对异种——就像我之前告诉你的,罗兰。” “这一次,你只需要看和学。” “和克拉托弗保护好帕塞蒂夫人吧…如果一个三环、一个四环还能让那头异种冲进屋里,就说明我和乌鸦是两个没用的废物。” “不要带上我,德温森。”乌鸦冷笑。 费南德斯抓向桌上的枪,别在腰间。 和乌鸦一人三把。 接着,两个人离开了宅子。 客厅里剩下仙德尔和罗兰。 “我们去楼上,还是待在原地?”罗兰问。 仙德尔想了想:“还是让夫人下来。出了危险,我们能最快速度得到乌鸦和队长的支援,事后,也不必受良心拷打。” “好。” 罗兰应了一声,扭头上楼。 他是队伍里实力最低的人,许多事不用吩咐,他都会主动做。 Ch.80 报恩的帕塞蒂夫人? 「我在想,如果你被卖到诺提金灯后才得到我,会是什么样的人生…」 「没准是另一个精彩的故事呢。」 -什么? 罗兰踏着楼梯,视线里就突然蹦出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我是说,你会不会利用‘我’,周转腾挪在那些女人的身下…」 -姑且不提你下流的用词。 -‘利用我’的意思是… -你认为你有用。 这话激怒了脑袋里跳舞的字。 「我怎么没用了!」 「没有我你都看不见这个世界!!」 -那是妮娜小姐给我的… -喔,抱歉,我没说伱是额外附赠… 「我要跟你断交一天。」 「再见了。」 白色的文字像吹息的火苗,消失在罗兰的视线里。 他跺跺脚。 浪条涌动。 ‘脾气倒是越来越像妮娜小姐了…’嘀咕着抬脚往上走。 得到罗兰再三‘保证’,这一次绝不会出现荒唐令人尴尬的情况后,帕塞蒂夫人才十分勉强的同意到一层客厅去。 可即使答应了,女主人依然有满腹牢骚。 “仆人们都吓坏了,有几位还偷偷问能不能回家——您和你的朋友没来之前他们可都好着呢。” “不是我有意见,柯林斯先生,您们的行状也未免太过粗暴。不是每个体面的家庭能受得了…” “您应当好好想一想,我们可不是那些能呼来喝去的寒酸货。” 得知费南德斯准备采取行动后,女主人的话变多了。 罗兰则保持微笑,提着手杖亦步亦趋跟在身旁。 “您说的,我会传达给教会。” “倒不用那么正式。”帕塞蒂面带忧伤地叹着长气,轻轻抖落几下长裙,看向罗兰: “我是個不值一提的女人,提了一个不值一提的建议。不仅为我自己,更为那些绅士和淑女们。” “倘若您和您的同僚能改进行事方式,变得友善而守规矩一些,不冒然打探私密事,我想,就该是完美的执行官了…” 女主人停顿片刻,犹豫道:“我提这些意见,您不会生气吧?” 罗兰笑得眯起了眼睛,浓密卷翘的睫毛斜飞在琥珀色的双眸上,朝人时,宛如夕阳照射粼海之上的鸥鸟般惬意温柔。 “我们打搅了您的生活,怎么还能生您的气呢?” 罗兰轻声轻语地说着,帕塞蒂和她身旁的中年女仆果然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她低着头摆弄几下裙子和腕上的红宝石手链,像是自言自语:“我可和异种没什么关系。您和您的队长,准备在报告里怎么写?” 罗兰笑容不变,‘深情望着’她,直到对方反应过来—— 他是个瞎子。 “…万物之父!我竟然如此失礼的对一位眼睛不好的先生说了这样的话!”凯特·帕塞蒂的声调陡然拉高,唉叫了几声后,又一脸悲伤的操纵着嗓音,让它跌入谷底。 她像怜悯一只因被孩子顽皮而弄瞎了眼睛的猫一样,怜悯着罗兰。 “您实在太艰难了…” “愿万物之父保佑您…” 罗兰笑着应和,又听她说道: “就像我母亲。我曾经和您一样,也过的艰难痛苦…” 凯特·帕塞蒂夫人的母亲死于肺水肿。 在这之后,她加入了当地的歌舞团,在某次演出中,被男爵选中。 这是罗兰和仙德尔都清楚的信息。 凯特·帕塞蒂看了眼窗外,吩咐仆人关严落锁,升更大的火——还特意拉上了窗帘。 她给两位年轻人说起自己的从前,一些信息中没提到的、不为人知的秘事。 “…我母亲是个辛苦的可怜人。” “她多活几年就好了。” 玛丽莎没能活到女儿辉煌的那天。 她死在阴沟旁的一间阴冷的矮砖房里。 提及母亲,帕塞蒂夫人就止不住泪水。 她接过女仆递来的手绢,拎起一角在双眼下方轻轻沾了几下,鼻子囊囊的,“…当时家里的钱全都给母亲治病了。那些该死的理发师糊弄我!说让我用晾干的泥沙晒几天,混些牛血给母亲服用——” “还有我学舞的费用!” “全都用来买他们那些不清不楚的药单子和瓶瓶罐罐了…” 帕塞蒂夫人细致地讲起那段艰难的岁月,那一张张画布般还未褪色的人与景仍历历在目。 仙德尔听得入神,脸上也不自觉浮现了一抹对故事主人的同情。 这位女士过的确实艰难。 “…这没什么。贫民窟里的人都这么活,当时我也没觉得自己比谁更加难。” 帕塞蒂夫人不以为然,摇摇头,“只是现在回头想来…当时,我,我…压根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若不是钱德森,我连舞蹈课的费用都拿不出来。” “那位绅士资助了我,使我能在舞台上大放异彩…” “他帮我给了母亲一个体面的葬礼,让我这些年得以心安…” 仙德尔轻声问道:“您原来是受了钱德森先生的资助?” 因报恩而成为情妇,和贪图财富成为情妇,这可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名声。 对于大多底层人来讲,隔壁糊纸盒的女人和卖鸡蛋的男人搞在一起才值得邻里反复咀嚼,讨论细节并津津乐道。 而对于那些高不可攀、像神话故事一样遥远的阶级,他们大多都是听个乐子,耳朵一过,只敢再说上两句‘那胳膊腿肯定比谁谁更白更软’。 那是一种又敬畏又厌恶的憧憬。 仙德尔·克拉托弗清楚,她大概找到了凯特·帕塞蒂夫人在当地名声不错的原因了。 按理说,以她的身份想傍上男爵,务必需要非同一般的机遇,以及坚持不懈的努力——听起来可笑,但事实就是如此。没有殷实的财富、显赫的地位、超常的手段和心智… 以凯特·帕塞蒂的身份想爬到男爵床上不难,可拥有眼下这一切就太不简单了。 无论怎么说,摆上明面的情妇身份都不是什么好名声。 除非像她所言。 是报恩。 那就不同了。 怪不得仙德尔在费南德斯给出的资料里频繁见到,书写者留下的溢美之词。 他几乎在用赞美男人的词汇赞美这位夫人——姑且不提信息中是否有虚构的地方,就那份报告而言,凯特·帕塞蒂夫人在当地的名声确实可以说得上正面。 Ch.81 四环:旗帜 就那份报告而言,凯特·帕塞蒂夫人在当地的名声确实可以说得上正面。 对于一位底层出身的情妇… 这究竟有多难,仙德尔·克拉托弗还是清楚一些的。 可怜又可敬的女人。 “您并未让聪慧的头脑肆意扭曲自己的良善之心,帕塞蒂夫人。” 仙德尔柔声称赞,微微欠身:“我尊敬您,也愿您得万物之父的庇佑,一切顺利。” 凯特·帕塞蒂攥着手绢,红着眼欠身回礼: “您也一切顺利,克拉托弗小姐。我所希望的已经达成——埋葬母亲,使它长眠于万物之父的目光中;向有恩于我的绅士报恩,用余生回报他的恩情——” “现在度过的每一天,我都希望能令自己、令他快乐。” “我别无所求了。” 罗兰摩挲着手里的蛛吻,神色一凝。 “克拉托弗。” “注意警戒。” 话音未落,自房门处传来了熟悉的叩门声。 叩叩—— 帕塞蒂一愣,旋即满脸紧张地捉住女仆手腕,“它、它又来了!!” “别担心,夫人。今天一切都将结束。” 仙德尔和罗兰起身,拉开窗帘。 不远处的草坪,一抹黑色尖锐的影子。 它歪着头,疑惑似地打量正前方的两个人:手持枪械的费南德斯和乌鸦。 它似乎在表达一种疑惑。 今天你们不学舞了吗? 半透明的模糊人影飘荡在乌鸦身旁,血肉模糊,裙摆飘荡。 ‘会很快结束的。’ 仙德尔呢喃。 如果这只异种存在的目的只是为了‘教学’,那么,费南德斯和乌鸦用不了几分钟就能杀死它… 没有仪式,依然会很快。 事实确实如此。 当隐晦的指令被传递给幽魂后,它像一阵风贴了上去:牢牢用双臂困住了那道纤长四肢的怪物。 紧接着,就是暴雨一般的枪鸣。 一颗颗子弹留下苍白色的烟路拖尾,弹线密集,在枪口喷火的下一秒穿透夜黑,将目标击得千疮百孔。 它们宛如泼水般连绵不断的倾泻而出,穿过幽魂,在黑影身上猛烈炸开—— 砰砰砰砰砰! 影子有一瞬间的错愕,不解而呆滞地望着弹潮飞来的方向。 它抱住自己的脸,仿佛哭泣一般大声嘶吼起来! 仙德尔·克拉托弗扭过头看向罗兰,像昨日一般,垂手捏了捏罗兰的拇指,张开后又握住他。 “异种是不可控的,就像坏掉的水管。” “你知道两个世界一旦重叠绝不是什么好事,更何况,我们不清楚它们什么时候会发狂,造成更大的伤亡…” “消灭它们,是执行官的责任。” 罗兰长舒一口气:“这是我的一课,对吧。” “对。” 仙德尔瞥了眼窗外。 “仁慈和恐惧,执行官不需要。” “我们虽然都依赖万物之父的辉光而行,但审判庭的仪式者显然需要更清醒的头脑、更卓越的勇气与更加冰冷的心脏。” “你不能害怕一只怪物,更不能同情它。” “否则,倒霉的会是人类,是那些生活幸福或不幸福、家庭美满或不美满的一个個平凡人。” “别太好奇,你只是学徒,用「秘」包裹住自己就好。” 在罗兰‘若有所思’地点头后,仙德尔才满意的将视线重新挪回‘战场’。 「你明明在心疼那些子弹钱。」 -我欠了数百镑的债务,扳手。 枪声如雷霆炸响,火光撕开暮色绉绸。 心脏于大脑轰鸣泵动,罗兰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和灵魂脱轨了——他想要作战,想要推开窗,跳出去,拔枪,对准那只异种。 一股无形的力量振奋着、在他耳畔嘶吼: ‘焚刑之苦!’ ‘我即圣焰!’ 罗兰剧烈地喘息起来,几滴汗珠顺着额角滑落。 他的手开始颤抖,仿佛此时再也不知疲痛——因为意志在高声呐喊! ‘血肉成灰!’ ‘我即圣焰!’ 罗兰立即收拢神秘,企图用它有限度的包裹住自己——就在这时,自握住他的细瘦手掌中,传来一股柔缓温和的热意。 宛如长于血管,由指尖流淌的暖泉,叮咚着滑过罗兰的心脏。 大脑。 或者灵魂。 “这是四环的力量。” 在罗兰听来,仙德尔·克拉托弗的声音比枪声要清晰得多。 “费南德斯·德温森,第四环,旗帜。” 仙德尔说。 「辉煌万胜:被仪式者标记的生物将在战斗中永久保持高涨的士气,并令敌人感到恐惧。」 「引导:进攻时,仪式者能将被标记目标的攻击,全部击中于一点。」 “看来,队长的猜测没错。” 这头异种能够吸收「场」内的秘,混淆仪式,但它显然无法夺取、混淆「道路」的力量。 那属于仪式者本身。 至少现在的它,应该没有这样的力量。 “队长在尝试。”仙德尔说:“如果它连仪式者赖以发动能力的「秘」都能吸收,这头异种就将成为「大罪」。” “大罪?” 罗兰记得… 妮娜。 妮娜小姐提到过。 “这样说吧。一旦成为‘大罪’,那么,它就是整个圣十字的敌人——以及,大多数教派的敌人。” 仙德尔注视着窗外那头逐渐步向衰亡的异种,缓缓说道。 “如果它能任意吸收「秘」并用来当做向上攀升的薪柴,相信我,柯林斯,它登上不朽的速度,会比穷人冻死的速度还要快。” 罗兰:“你这么一说,我有点弄不清谁比较快了。” 仙德尔被某人突如其来的‘认真’给逗笑了——也是这时,她才发现,两个人牵着的手,一直没有放开过。 她最先攥着罗兰,不知不觉中,又被罗兰攥住。 仙德尔惊似地抽出手,又恍然察觉,自己这个行为实在‘不礼貌’。 “抱歉,柯林斯,我,我刚刚应该早一些…” “谢谢,克拉托弗。”罗兰微微摇头,盯着即将结束的战场:“如果没有伱,我恐怕就被咱们这位‘聪明机灵’的队长鼓舞着冲出去了。” 「你智力高达5的队长曾保证:不需要你上战场。」 “…这是该做的。” 望着灯火下罗兰沉静安宁的脸,仙德尔也渐渐平静下来。 “这是我应该做的,柯林斯。” “谢谢也是我该说的。” 仙德尔弯了眼睛。 战斗开始的快,结束的也快。 连绵不断的枪火让那头于夜色中起舞的黑色怪物抵达了某个极限。 它修长的手臂开始滴水,高挺的身躯越来越矮。 它无法撕扯开灵体的纠缠,除了子弹,无形的诅咒更让它衰弱痛苦。 它仿佛也知道这会是自己的末路。 于是。 它看向了玻璃窗。 在蒙了雾气的玻璃背后,有一双眼睛从始至终看着它。 一边温暖祥和,一边血肉横飞。它们于枪声中对视。 “杀了它!” 费南德斯发现了异种的动作,唯恐其濒死反扑的男人青筋暴起,大喝一声! “风暴——!” 黑色穹顶下,罗兰竟然窥见天边出现了一抹朦胧、但可见的‘风’——是的,它仿佛积雨云一样迅速凝聚在费南德斯的头顶,从轻柔变剧烈,然后… 呼啸而来—— 狂风大作! 飓风粗暴地掀起泥土,草皮。它们拥抱着,环绕着风眼中的男人,使他仿佛像一柄立于风暴中的巨锤——当他迈步向前,每一步都似有无形刀刃伐过。 他几乎是碾开面前的泥土来到异种面前的。 “直视我——!” “杂碎!” 飓风迫近异种。 高大男人的吼声混着暴风呼啸,破开乌云。 仙德尔长出一口气。 结束了。 窗外的怪物垂下脑袋。 哭泣着。 在枪林弹雨和风暴中,它的哀嚎声越来越小。 它轻轻拧动仅剩的那条手臂,转过身,面对只留缝隙的窗,面对窗背后的眼睛。 抚在胸口。 接着。 它竟朝玻璃窗缓缓弯腰。 宛如舞台上谢幕的演员,以状若白日的盛大枪火为幕布,风暴雷霆为掌声,向自己熟悉的观众永远告别。 他鞠躬时,身体被风暴砍得支离破碎,宛如错搭的木块轰然坍毁。 只留下那张作为‘脸’的白色面具。 硝烟在群星变得清晰后,渐渐由风吹散。 只留下被飓风劈砍过的、满目疮痍的土地。 和那张面具。 Ch.82 怀旧 费南德斯胸口起伏不定,闭上双眼感知了片刻,收枪缓缓开口:“检查周围,乌鸦。我去确认目标的安全。” 推门而入时,率先瞥了眼罗兰和仙德尔,之后才是凯特·帕塞蒂。 “我想它永远不会再打扰您的生活了,夫人。” 费南德斯活动着手腕。 半小时前连绵不断的枪火震得他手腕酸痛,而使用那股特殊的力量,也让他心神俱疲。 他身上带着一股冬日的肃杀。 “请放心,我们会按照标准进行三次复查,不过,您后续应当还要到教会一趟…” 费南德斯和帕塞蒂夫人小声交谈,时不时回头看向罗兰和仙德尔。 过了一会,女人遥遥朝他们屈膝,转身上了楼。 “她说要感谢你们聆听她的过去。” 费南德斯拉开椅子,端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大手搓了搓脸,一下一下按压太阳穴:“…你们都聊了什么?” “聊了关于费南德斯·德温森保证不让一个学徒面对异种而后又使能力差点让他闯入战场的话题。” 费南德斯:…… 我他妈怎么把这茬忘了。 男人心里暗骂一声,表面若无其事,拿捏腔调哼了一声:“你以为我没想到?有克拉托弗在,罗兰,你说得根本不可能发生。” 「他是不是表面镇定,实则慌得要死。」 -我觉得像。 「应该是硬挺呢。」 “…原来是这样。”罗兰‘恍然大悟’,又道:“那我该和伊妮德女士说一声,多亏了仙德尔·克拉托弗小姐。自上次克拉托弗大主教救了我,还从未登门道谢——我看,这次一起吧。” 费南德斯:“罗兰。” 罗兰:“不知道准备些什么样的谢礼…” 费南德斯:“罗兰。” 罗兰:“或许一双鹿皮手套…” 费南德斯:“罗兰,一顿饭。” 罗兰:“单片眼镜…克拉托弗,大主教戴眼镜吗?” 费南德斯:“高档餐厅一顿饭。” 罗兰:“唉…” 费南德斯:“一周。” 罗兰:“我看,再等等吧。” 仙德尔一手捂着嘴,一手按着肚子,笑得岔了气。 费南德斯一脸懊恼,用短粗的食指,使劲儿戳了戳罗兰的脑门,又扭头问克拉托弗。 还是刚才那个问题。 仙德尔把之前帕塞蒂所说的简短复述了一遍。 这时,乌鸦甩着那张面具从门口进来。 “是吗?怪不得报告上会写…”费南德斯嘀咕几句,抬手把桌上的器皿拨开后,罗兰从橱柜下的行李里翻出一口木箱。 放到桌上。 通体木质的箱子,打开后内芯却嵌满了黄金。 就连钉它的长铆钉都是黄金混某种金属铸成的。 “少数神奇物品是具有活性的。黄金能起到微弱的隔绝性。还有,不要贪婪的打箱子里黄金的主意,一旦发现,罪名很大。”罗兰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打开箱子。 费南德斯很满意:“我正要问呢。你记得很牢…这次也干得不错。” “他除了在屋里休息,好像什么都没干。”乌鸦眯着眼,把面具放进箱子里,嘴上阴阳怪气。 现在,他身上不只有怪味,还弥漫着硝烟气。 那只灵体不见了。 “他只是个学徒,”费南德斯耸耸肩:“你第一次出任务同样什么都没干,乌鸦。” “我第一次出任务的时候就‘参与’到围剿异种的行动中了,德温森‘队长’。我记得那是一只针鼹?” 乌鸦意有所指。 “如果伱非要这么说。”费南德斯扭过身,饶有兴味地看他,“罗兰·柯林斯的第一次任务应该是在明思·克洛伊勋爵的沙龙上。” “在那個沙龙上。” “他和克洛伊夫人配合,杀死了一名入环的邪教徒。” 仙德尔笑吟吟的在一旁轻轻拍了下手,捧场道:“真棒,柯林斯。” 乌鸦:…… 面部扭曲的仪式者内心斟酌: 如果要贬低罗兰,就得抬高一个女人在那场战斗中的地位;可如果贬低女人,就得承认罗兰·柯林斯确实起到了关键作用。 他鄙夷女人,也讨厌被伊妮德看中的罗兰·柯林斯。 想了想,乌鸦才细声细气地开口:“也许是那个邪教徒足够愚蠢,德温森。” “我猜你也会这么说。”费南德斯一脸‘我猜中了’的表情,摇摇头:“得了吧,就算是疯子,我保证你也找不出几个敢正面对抗仪式者的学徒。” “更何况…” 费南德斯视线下移,瞄了眼男人双腿… 间的珍珠。 暗示什么不言而喻了。 “我的确找不出来,因为他们都死了,德温森。” 乌鸦冷冷看了一眼笑而不语的罗兰,粗暴的将金箱推给他们,转身离开。“我会在明天进行第二次复检,真希望能不用和你们乘同一辆马车回去…” 费南德斯没搭理乌鸦,或者该说他早就习惯这位了。 他把那张面具摆好后,又写了一张纸条压在盒子底。 “我们会进行几次复检,顺利的话,很快就能乘车返回了。”他看向仙德尔,随口问道:“这是你第几次任务,克拉托弗。” “第五次,德温森队长。” 仙德尔露出笑容:“我很荣幸能和您共事,并见识您的英姿,审判庭之枭。” “什、什么…枭?” 罗兰头一次听到这样的称呼。 仙德尔看了眼费南德斯,在对方微不可查的点头后,才继续解释道:“那是德温森先生的称号——高环或拥有秘术器官的仪式者才能获得的称号…” 罗兰眨眨眼:“所以,称号的用途是…” “除了让你的敌人了解你、从而愈发警惕之外,没有任何作用。”费南德斯拍拍罗兰的肩膀,一口带过。 他好像不怎么喜欢这个摆在头上像靶子一样的‘称号’。 没什么用。 “我拥有一枚秘术器官…你目前还接触不到这些,等过段时间,我会为你向伊妮德大人申请开放部分禁书。”费南德斯随口说了一句。 要聊起秘术器官,那可是个庞大的课题。 “神秘的的高度凝聚物…” “即便在仪式者中都少见的、极其稀有的…” 仙德尔转头面向罗兰:“我也寻找过,可惜,它太珍贵了。” “主教还没有呢,克拉托弗。”费南德斯打趣道:“你的天赋已经比秘术器官还要珍贵了。” 罗兰却仿佛没听到两人对话,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张面具。 一些白色的雾气从盒子里涌出,逐渐淹没了条桌、脚踝、直至客厅和三张正在交谈的人脸… ‘你将有概率亲眼见证高神秘度物品的过去。’ 「怀旧」被触发了。 Ch.83 凯特和玛丽莎之一 一口浓痰吐在污水里。 木盆里外溢的屎尿被泼在污水里。 用来清洗身体的水混着白浊被泼在污水里。 毛针一样细密的雨滴在污水里——混成一块分不明、在夜里会反光的乌面镜。 它们被一双小皮靴跨过。 “我回来了。” 推门而入的少女抖落兜帽,拍了拍肩膀和膝盖。雨水划溅在泥地里,她跺了跺脚。 “妈妈?” 凯特不满地叫了两声。 屋里才慢吞吞的有了动静。 烘炉一样亮着微微的红光,在某个房间。 她在泥里蹭了蹭鞋底,搂着刚买回来的两磅黑面包进屋。 木桌上是前两天的残羹剩饭:半盘叫不上名字的野草,用水焯软。几块发霉的圆蘑菇,一小罐粘稠泛黑的油脂,断了几根牙齿的叉子——和一些长着翅膀乱飞的昆虫。 凯特·帕塞蒂把面包放在桌上,擤了擤满鼻孔腐烂的气味。 和她母亲一样,她有着浓密的长发和漂亮的眉眼,鼻尖儿很翘,腿儿和胳膊一样的纤长。 母亲就斜依着床梆,满是鼠咬痕的麻布上堆着一摞火柴盒。 借着烛火,中年妇女聚精会神地黏着手里的厚纸片:她抬头看了女儿一眼,又低头继续忙手里的活。 “你又去了。”她说。 这座废墟一样的洞窟比外面还要阴冷,颓微的光线下,母亲的轮廓模糊难辨。 凯特·帕塞蒂嗯了一声,低着头,拨开那些纸盒,小半个屁股坐在床沿上。 心里忐忑。 “我给你买了面包。” 邀功似的话没能得到相符的回应。 母亲唔了一声,巧手将纸盒翻了个面,木棍蘸着浆糊在开角处一抹,又用手捏住。 这时候,她才得出功夫,抬头看自己的女儿。 看这株种在男女尿骚、粪便和各式各样污水里长大的玫瑰。 她愈看女儿那双不安的眼睛,愈不知该说什么。 深深叹了口气。 “那不是我们该有的生活,凯特。” 女孩抿着倔嘴,不说话。 “你也到该嫁人的年纪了。我打听过,隔壁铁匠铺那個男人,他母亲给大户做仆,父亲是搬货工,家里有自己的租屋——等你嫁过去,起码一天两顿饭能吃上。” 窗外的雨变大了。 滴滴答答的浆液顺着房顶的裂缝,落在屋里。 “我给你攒了些钱…咳咳…” 母亲的话越说,女儿的身体就越冰冷。 就像冬风从破了洞的窗户钻进来,钻进她的心里。 “我要跳舞。”凯特咬牙嘟囔了一句。 这回,轮到母亲不说话了。 “玛丽莎,”凯特攥着那张粗糙的麻布,抬起头,看着母亲,“我得去,必须去。” “瞧瞧你,都跟那些人学了什么。”玛丽莎止不住地咳,把腿上的纸盒搂起来,小心放在一旁,往上坐了坐,靠着墙,“要花多少钱?那是我们能想的生活吗?我好不容易托人让伱进了工厂…” 凯特撩开母亲的被子,扭腰面朝她:“可我不想去!” “你不想这个不想那个,亲爱的,你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 “我看你是埋怨我把你的生活弄得一团糟吧…”凯特小声反驳。 就这个问题,母女俩这段时间没少争吵。 凯特不想像自己的母亲一样,最后落得这样的生活——被纸盒子、闲言碎语和糟糕的人毁掉。 她有机会。 她比自己的母亲漂亮,比她的身体柔软,比她更聪明。 她才不过这样的生活。 歌剧院的地毯华丽而柔软,她饿死也要嚼着鹅绒垂帘、啃噬缎面高背椅的布面而死。 “我是…咳咳…我是管不了你啦…咳咳…” 作为母亲的玛丽莎说服不了已经长大的女儿。她把盒子拢了拢,又勉强支着手,从钉的七扭八歪的矮板柜里抽出一个小布口袋。 里面叮当作响。 她用两根手指撑开,朝里面望了一眼,依依不舍地递给女儿。 “…家里只有这么多了。如果你不是非要坐马车,还能够两个月…” 凯特接过硬币口袋,垂眸:“…妈妈。” 她可不是成天坐马车,而是先走到舞蹈室——帕雷特老师家的不远处,叫一辆马车,让车夫装模作样拉自己走那么几步路: 在其他同学看来,她就是乘马车来的。 “我不做样子,谁和我交朋友呢?!” 她越说,心里的委屈也越多。 她难道是为了贪图享受吗? 她每天要走多远,几乎横穿整座小镇。 只坐了那么小段路而已。 妈妈怎么能这样说我? “行啦,行啦…”玛丽莎摸着女儿如绸缎般服帖柔软的长发。“…发膏要不要我委那孩子再给你买个两包…” 凯特略显嫌弃地摇头。 “帕雷特老师说了,劣质发膏会损伤头发。我得用好一点的了…” 见终于说通母亲,女儿便像个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拉着母亲的手说起自己课上的见闻。 精美的画像。 明亮、熏着香的乐室。 松软的绒毯,像镜子一样的漆木钢琴。 漂亮的、绘着细纹的鸟笼和茁壮攀长的树藤——连园丁都那么彬彬有礼。 她宁愿嫁给帕雷特老师家的园丁,也不看那脏乎乎的铁匠儿子一眼。 一眼都不看! 母亲于烛火中凝视眉飞色舞的女儿,几十年来的经验和本能,使她不禁开口问出了一个问题: “你真能进歌舞团吗?” 轰隆。 这话像窗外骤然炸响的雷声一样,击醒了许多人的梦。 包括凯特·帕塞蒂。 她在其中不算是垫底,但也说不上出挑。 而每年能被推荐进歌舞团的,要么是直接越过帕雷特老师,从家、从父亲或什么关系,直接出发;要么,就是像她一样,家境一般的。那要被选中、具有天赋的孩子才行… 每年只有一两个名额。 凯特·帕塞蒂可谈不上优秀。 母亲似乎也看出了什么,又开始长吁短叹。 她没收回那包硬币,从板柜上拽出一张,借着短短的烛火,捏起木棍,开始摆弄纸盒了。 一股羞愧与不甘涌上凯特·帕塞蒂的心。 同时,一些愿望… 或欲望,也在心里猖狂地繁衍。 凯特死死捏着被汗水浸湿的布包,离开了房间。 窗外,酣伏的巨兽打着呼噜,雷光闪烁。 照亮了一张流泪的脸。 Ch.84 凯特和玛丽莎之二 ‘连马车轴油都泛着香甜味。’ 帕塞蒂不是开玩笑。 她真的偷偷闻见过,抽着鼻子,和画室里的松节油一样——车轴油是一股富足、不缺吃少穿的猪油味; 松节油则充满了少女裙裾绽开后的原始布料和后增添的脂粉香,是绅士们领带后衬衫下暖和的胸膛,被高等肉体散发出的那股刺激的、绝不令人失望的幸福填得满满当当。 他们整天散发着这股温暖人心的气味走来走去,浑不在意,却又像兔子或猫儿狗一样依靠气味辨别彼此: 这是他们的能耐。 光凭气味就能识别眼前人是个什么东西。 是兔子,还是老虎。 那张生了些许麻子的女人脸近在咫尺。 她神色古怪地贴着凯特的脸儿使劲吸了几次,好像被她身上泥浆腐烂的气味呛着了。 “你可真臭,帕塞蒂。” 她扇了扇手,作势退开。 她看着更衣室里这位衣着‘简朴’的同学,看她苍白缺水的嘴唇上皱起的皮和用便宜头粉抹过的额头和鼻翼,看了一会,看了好一会,才汲够快感。 “头粉可不能往脸上抹,帕塞蒂。您缺这几个钱吗?” “时间久了,这张脸可就毁了呀。”她抚摸自己光滑如剥壳煮熟鸡蛋般的脸蛋,几根小指头在上面弹了弹,“没了它,您又凭什么在这儿同这些人‘合群’呢?” 凯特扯了扯裙带,低着头与她错身。 “对了,您听帕雷特老师说了吗?”麻脸小姐捂着嘴优雅地笑了几下。 凯特知道这笑声不出自真心,也不为了讥讽——它没有任何意义。 这就像宝石嵌在银环,金杯上的花纹,绅士们的帽子,淑女的头纱… 是一种装饰。 毫无意义但令人体面的装饰。 “他已经开始观察今年的人选了。” 麻脸小姐背着手,轻飘飘绕到凯特面前。那张凯特日夜希望被秃鹫啄烂的脸上显露出毫不掩饰的恶意。 她说: “您还在做什么美梦?” ………… …… 小军鼓、提琴和号在舞蹈室的侧房里响。 隔着两层门板和短廊,还有一层天鹅绒挂布,使舞蹈房里的学生们能清晰听见音乐,却又不至于那么刺耳、影响老师的教学。 学生们翩翩起舞,跟着老师的节拍,时而伸展,时而收拢。 偶尔停顿下来,在某个姿态固定住,等着满头银丝的帕雷特先生纠正: 他架着一副古怪的银丝眼镜,马甲和马甲下的衬衫一丁点褶皱都没有。 西裤笔直,脚下却穿着一双深棕色的软毛室内鞋。 若不是人类活不了那么久,他真得有两三百岁才对——脸上的皱纹和女士裙层一样多。 “把手抬高,女士先生们!” “舞台在看它的人眼里,就像黑夜里的烛火:标准!做到我要的标准!否则,就活是一块被踩的不成形状的烂泥——威伏特先生,您今天是不舒服吗?” 只要老教师用那双深褐色的混浊老眼盯住某人,那被盯住的人就像误入鹰巢的幼兔一样瑟瑟发起抖来。 金卷发青年就是这样:讪讪笑了下,把手臂抬高。 “别对我笑。你该羞愧,威伏特先生。倘若你到了剧场,到了舞台上,别人会说什么,‘啊,这就是帕雷特的学生,他是不是太着急出门,凑巧把皮鞋底沾的烂泥带到剧院来了?’” 一阵低笑声。 “这没什么好笑的!诸位!看看你们自己!” 他穿过一只只手,“向我保证,保证别把你们现在的蠢样带到台上!想象一下:乐手在你们的背后,观众在伱们的头顶、脚下,左右、四面八方到处都是!你们的一举一动,每段唱词、每個动作——” “伊文斯先生,您今天的领结用错颜色了。如果我和您其中没有瞎子的话。” 这位被称呼为帕雷特的老师并不太会区分一个个青年男女的身份以及他们背后的家庭。 因为能到他这里学习的,也没什么高门大阀。 当然,就算这样,家庭与家庭还是有差别的,而且非常大。 比如帕塞蒂和那位麻脸小姐。 “休息二十分钟,女孩们过来。” 他挥了挥手,穿过人群。 几个女孩拎着裙子上前,将老人围在中心。 “帕雷特老师。” 麻脸女孩脆脆叫了一声,笑容灿烂。“我今天学了不少。” “您学了多少我一清二楚,佩顿小姐。” 帕雷特丝毫不给面子,瞥了眼身旁簇上来的女孩,话中带刺: “照您这个法子训练,恐怕您能和我明年的学生做同学了。如果真有追求,像树草追求阳光一样追求艺术,您就该学学帕塞蒂小姐。” 他不理会佩顿骤然失色的脸,看了眼凯特·帕塞蒂,视线又扫过其他女孩。 “姑娘们,我将在本周内选出两名最优秀的,届时她们许能‘有幸’到花园剧院参演——你们应当清楚,自从它改名后,登台条件一年比一年苛刻。” 他摘下眼镜,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块眼镜布擦拭: “把握住机会,姑娘们。自康格里夫后,有多少人在那儿成名。你们如果追求的是名声,它能给你;你们如果追求的是艺术,它仍然能给你。” “金钱,名誉,艺术——这些都在手腕和脚尖,在腰和脖子,在你们的舞姿和歌喉里。” “所以,请别怪我无情,好吗?” “都去休息吧。哦,帕塞蒂小姐,请您稍等一下。” 他让女孩们各自去椅子上休息,喝茶,唯独留下了凯特。 满怀期待的少女仿佛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但帕雷特所说的和她想的有段距离。 “你在边缘,帕塞蒂。” 老人重新戴上眼镜,用那双早就浑浊的眼球盯着她,“进一步,就踏到圈子里…可这一步,你一直踏不进来。” 他没像方才一样严苛,对凯特用上了唯有熟人才用的语调。 “我不知道是什么牵扯了你的精力,使你不能专心于舞蹈——你的唱段没有任何问题,你的肢体也足够柔软灵活…”帕雷特尽量用不那么伤人的语气暗示。 就是差一点。 差的这一点,使他格外犹豫。 犹豫的是,他就算为了名声,也至少要推荐一个真正有实力、有天分孩子去。 而天分,是对一个勤奋之人最大的嘲讽。 特别是,当她万般努力后却失败时。 特别是,这是实话。 Ch.85 凯特和玛丽莎之三 “你知道和你同期,论舞姿歌喉没有比你再优秀的。”帕雷特说,“但从我这里通过有什么用呢?你不会认为,每一个剧目、每一次筛选都是我说的算吧?” 帕塞蒂低头:“对不起,帕雷特老师。” “你又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孩子,这事谁也帮不了你。” 帕雷特看着眼前的姑娘,从她被自己选中到今天,她好像从没渡过过人生的冬天。于是,老人放轻语调,不像方才一样严厉。 “听我说,帕塞蒂。我会推荐伱,两个人选的名额中有你一份。” “但你自己要明白:只凭现在的技巧,你是无法通过剧团最终筛选的——那不是一般二般的小剧团。我只能到这一步,之后就要靠你们自己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帕塞蒂抿着嘴点头。 “很好。” “回去加练吧。虽然我不认为一周就能令你脱胎换骨…不,别哭,这可没关系。就算被筛了下来,你还年轻,跳上个几年,做個六号…甚至五号配角总是没问题的——” 凯特·帕塞蒂不愿意。 她想做主角,不,至少也要是重要的配角。 老人看着泫然欲泣的女孩,看她忍着却仍从眼里流出来的失望,长长叹气。 他沉吟数秒,做了决定。 “也许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人,我曾经的学生…” 他瞥向四周,伏低腰,轻轻吐出一个名字。 凯特捂着嘴,猛地抬起头! “您是说——” “是啊是啊,放轻松,帕塞蒂。她人不在这儿。”老人大笑,双手下压:“行了吧,你们这些年轻人都喜欢她——我是不知道姑娘竟然还能这么爱她。” “她可是大有名气的…”帕塞蒂小声争辩。 “她当年可没你坚韧。”老人回忆起自己曾经的学生,感叹道:“但她的天赋就像一条取之不尽的河流…我会把你推荐给她,帕塞蒂。” “如果你能得到她的认可,那么,这将会影响到最终选择…” “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凯特认真点了点头。 这天,她像个得了一口袋胡萝卜的兔子一样,步点轻快的带了风。 “我要跳舞了!我能跳舞了!!” 她跨过家门口那几条横七竖八的污水沟,跨过地上踏扁的纸盒和秽物,饥饿的男孩和断裂腐烂的木条,兴高采烈回到砖屋。 粪便和尿骚味都不能再让她皱眉了。 她脚步轻快。 “我能跳舞了妈妈!” 她在屋里喊,张开手臂旋转,将蚊蝇扇走。 母亲在小屋里时不时咳嗽,蜷在木板床上,裹着麻布像个将要死去不再起伏的卵。 “妈妈!” 玛丽莎拨开‘被子’,呼出长长的哈气。 凯特这才发现,屋里寒冷刺骨。 “火呢。”她嚷嚷。 “哪有火。”母亲随口说道,从怀里抓出几个纸盒放到一旁,算上之前糊的,已经有不少了。“明天去把它卖了。” 说完又咳了几声,借着咳嗽呵热双手,搓了几下,从枕头下扣出一块发硬的黑面包囫囵送进嘴里,用唾沫泡软,小口抿着。 “你嚷嚷什么。” “我能跳舞了!”凯特又露出笑容,昂首挺胸,大声告诉母亲,“我可以了!” “是啊…”母亲缩着脖子,咳嗽连天。“咳咳…我…” “妈妈?” “咳咳咳…我…咳…” “你生病了!” 母亲望了眼半跪在床边,后知后觉的女儿,默默把自己缩进麻布里。 凯特握着母亲的手,有些烦躁焦虑:“我得去药铺,我明天…明天就去!” “过两天,过两天…”玛丽莎攥了攥女儿的手腕,手指上的胶糊冻得发硬刺人,“等你选上了,就有钱了,是不是?是不是?” 凯特眼睛一亮。 “是不是?”母亲艰难追问着。 “当然!我很快就要去见大人物了!我告诉你吧,那可是最近最风光的…” 母女伴着摇曳的烛火轻声交谈。 轰隆一声。 外面又下起了雨。 ………… …… 雷雨交加的夜晚,不用浪费蜡烛。 偶尔短促的惊雷闪烁,映现窗后起舞的影子。 她躲着房顶下漏的泥液,裹着黑棉衣,像一头臃肿却灵活的猫,嘴里重复着: “前伸平…” “立脚…” “这时候要注意视线和下巴的位置…” 一周时间,对于一个不知该如何继续提升的舞蹈者来说并不算充裕。 凯特·帕塞蒂只能跳,不停的跳。 在课上跳,在课下跳,在泥泞里,雨里和黑暗里跳。 她光着脚,脚趾冻的通红;只能裹着厚衣服,脚踝像踏在雪里,身上却燥热不停出着汗; 她渴了就喝水缸里的水,然后尿在盆里,第二天黎明倒在门口;饿了就吃面包,吃一些母亲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菜,甘之如饴地像玫瑰瓣一样揪着小片小片吃。 她跳了两天,跳了三天,跳到摔倒,脚腕扭伤红肿,痛苦流涕。 仍没得到帕雷特老师的点头。 他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惋惜,就像她拒绝后那个铁匠儿子后,铁匠看她的眼神。 时间越来越近。 她反而不停的后退着,甚至最基本的步伐都常常出错。 阴雨绵绵的一周,湿漉漉的脚趾和几乎没真正干过的头发。它黏在头皮上,凯特觉得,再厚的粉也遮不住自己身上的馊味了。 “天分…” 真是一道令人绝望的沟壑。 她跪坐在泥地里,母亲的鼾声伴着雨声。 还有两天。 她除了收获一只红肿的脚踝,一无所获。 雷鸣炸响。 在一声滚过长街的轰隆后… 她似乎听见了轻轻的、节奏缓慢的敲门声。 她侧着耳朵,蹲在地上听了一会。 确定是敲门,不是马蹄声。 “玛丽莎…” 母亲睡的很沉。 凯特悄悄到门边,耳朵贴着,又听了一会。 叩叩。 就在门后,就敲的是自己家的这扇门。 “谁在外面?” 她有点害怕。 然而,门外没人回答。 “谁在外面!我绝不会开门的!” 叩叩。 敲门者坚持以某种固定的频率敲击房门。 这丝毫不以门内女人意志而动摇的行为,很快让她将恐惧的情绪扭转成了好奇——是谁在外面? 是谁在雨里,会在雨里敲这个砖房的门,敲这个砖房的门敲二十分钟? 她们一无所有。 谁会在外面敲门? 她趴在窗户上,门的位置却一片黑暗。 叩叩。 几乎快要半个小时。 她越来越好奇。 谁在外面? 没人说话。 不慌不忙的敲击声依然持续着。 她抓着柄断了一半的小锥子,藏在木门后,伸手将门拉开了缝。 正巧有一条闪电划破黑夜。 她吓坏了。 那是一头需要弯腰才能进来的… 怪物。 Ch.86 凯特和玛丽莎之四 它将近有九、十英尺高,胳膊和腿细的像她一样。 穿着皮鞋和黑色礼服,戴着丝质礼帽,打着一顶同样鸦色的伞——它不是没有脸,而是将脸藏在了一张白色、质地光滑的面具下。 它的手指比一般人都要细长,有点像… 青蛙。 凯特·帕塞蒂被吓坏了,尖叫一声摔倒在地上,手里那柄断了的锥子也不知咕噜滚到哪儿去了。 雨水从门外打进来,和雷声一起吵闹沸腾。 奇怪的是,她仍然能清晰听见自己母亲的鼾声,以及时不时截断它的咳嗽声。 它就在她的尖叫声中,弯腰,收伞,扶着门框,进了屋。 还反身关上了门。 它看看周围的环境,在女人惊恐的视线中逐渐融化变矮,接着躬身,朝凯特伸出一只手。 “滚、滚开!!怪物!!” “玛丽莎!妈妈!妈妈!!” 凯特尖叫着。 怪物不为所动。它用另一只手挠了挠头,指指自己,又指指凯特。 “你!不,您…请您别过来…” 凯特来不及哭了,她心脏砰砰作响,浑身绵软的瘫在泥泞里,站也站不起来。 很快。 那只怪物就发现了这一点。 它堂而皇之的向前半步——就来到了凯特面前。 它弯折手臂,抱起了她:把她放在椅子上。 期间,凯特吓得几乎要抽搐起来。 “您、您…您…要什么…我们没有钱…” 无面的瘦长人影歪了歪头。 伸展手臂,提腿。 在原地转了一圈。 它的腿很长。 所以,许多舞蹈动作做起来既漂亮又利落。 它的腰比凯特的还要柔软,手臂和肩膀更是灵巧的像从婴儿时期就生在舞台上的人一般,动作与动作之间的衔接没有丝毫痕迹,仿佛就像这支舞天生属于它一样。 凯特·帕塞蒂不是没见过帕雷特老师给她们展现技巧。 但… 她发誓。 就算帕雷特老师,都比不上眼前这个‘人’——比不上它优雅,也比不上它那浑然天成的姿态和几乎将情绪融入舞中的技巧。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舞者。 它轻盈得就像一朵在风中自由穿梭的羽毛。 “您…” 它旋转了几圈,忽然停下来,躬身,指指耳朵的位置。 示意正听着。 “我不知道…您…您是谁…又为什么晚上闯进来…不,不是我给您开的门,是您闯进来…舞…您是舞蹈家吗…” 凯特语无伦次。 这时,她好像听到那张面具背后发出了‘咔咔’的声音。 奇妙的是。 她竟然以为自己听得懂。 “愿望?” 她重复了一遍,搓着手,蜷在椅子里。 她竟以为自己真听得懂。 “愿望?” 咔。 黑礼服的舞者点了下头,半跪在地上,微仰着头,纤细修长的几根手指握住凯特的手。 咔。 “我的愿望?” 凯特的大脑混混沌沌。 她顾不及思考‘它是谁’、‘为什么会闯进来’以及‘这东西到底是不是人’等等问题,随着一声声‘咔’… 她确信自己听懂了对方的话。 “我的愿望?” 她攥了攥它的手指。 热意顺着小臂逐渐攀上躯干。 她不再冷了。 ‘我想像你一样跳得好,跳得优雅,跳得完美…’凯特在心里嘀咕。 这时,她也终于意识到,自己或许遇上了一个‘机会’——某种一般人一生都无法遇上的机会。 巧的是,她最擅长抓住机会了。 恐惧? 她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我想跳得举世闻名!” “我想成为舞台上最受关注的!” “我要拥有令人惊叹的技巧!叹为观止的舞姿!完美无瑕的歌喉!” “我要追求它!” “我要人们提起我,就提起艺术!” 她恶狠狠盯着那张面具,似乎想用‘奢望’吓退它。 雷声轰鸣。 ………… …… “一周的时间足够让人脱胎换骨吗?诸位,我建议你们学学凯特·帕塞蒂小姐。” 不同往常,今日的舞室里,唯有一人立在中心。 昂着天鹅般脖颈,随浮荡琴声缓缓起舞的女人。 凯特·帕塞蒂。 “看看吧!也许是恩者垂怜!看看她的技巧和姿态,我都不愿提眼神——这些对你们来说或许还太远。” 立于人群视线中的女人享受着那些嫉妒、谄媚、羡慕的眼神。 她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甚至能听见周围人一声声加重而急促的呼吸。 他们苟延残喘,而自己,已经踏上了一条花团锦簇的大路。 她成功了。 两天后,她被帕雷特·斯潘塞推荐给了他曾经的学生。 和她一同顺利拿到最终筛选名额的人,还有那位麻脸的佩顿小姐。 这位舞蹈、歌喉、容貌、身材都称不上出挑的女孩,有一位给贵族女儿当私人教师的母亲,一位当地县政府的高级办事员父亲。 这个名额,不是靠她自己得来的。 凯特·帕塞蒂不无恶意的想着,在心底暗暗诅咒她无法通过最终考核。 说回眼前。 在抵达阿莱莎女士宅邸后,她要在这里进行为期半個月的训练,之后,接受歌舞剧团「恩者的黛丝莉」的考核——通过后,将成为它们中的一员,并在当年年底,有幸到科文特花园——花园剧院登台表演。 她希望自己能成功。 不过,和帕雷特老师的学生:时下最当红的歌舞剧女星阿莱莎女士的见面,并不怎么愉快。 她在会客厅面见了凯特。 凯特也见着了这位帕雷特先生所说的,他‘最出色’的学生。 一头垂坠的白金长发,纤瘦高挑的女人。 在她被仆人领来时,阿莱莎女士正在客厅喝茶,午后的日光和长发融为一体,像流过肩膀的白金色溪流。 凯特认为自己站在她面前,就像黯淡的烛火与璀璨的太阳。 她美极了。 同时也… 刻薄极了。 她只瞥了眼局促不安的客人,放下茶杯,餐布在指尖反复擦了又擦。 “你给了斯潘塞那老东西多少钱。” 帕雷特·斯潘塞。 凯蒂老师的名字。 这句话完全击碎了凯特·帕塞蒂的幻想:幻想中那位最出名、最优秀的歌剧演员应当的样子。 “说说看,你给了她多少钱,帕塞蒂小姐。我的那位老师可不是什么人都会推荐的——伱不给他喂饱,他宁可让你等到四十岁才出名。” 凯特低声反驳,支支吾吾说帕雷特·斯潘塞老师并不是那样的人。 可她又想到那个满脸麻点的、跳得丑陋却被选中的佩顿,话音变迟疑了。 “至少我是凭实力来到您面前的。” “我十七岁的时候也和你一样认为万事都可以凭实力。”对此,阿莱莎小姐没有丝毫不满,翘起腿,托着腮观察她,“凭实力?那么,让我瞧瞧,你有什么实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