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腻水染花》 1. 第001章 [] 嘉和三十七年,早春。 今儿个是虞家大小姐虞清光成亲的日子,天还未亮,虞府便热闹了起来。 枝丫上,门头上,就连那来往匆匆的下人腕上,都系着红绸。 几个小厮抱着花盆艰难路过廊庑,后面有妇人追着催促:“磨蹭什么,快点的,钟家的迎亲队伍已经在路上了。” 走过廊庑,再过一道拱门,便是虞清光的院子。 烟景手中端着一盘糕点,做贼似的用袖子挡着,小心翼翼的推开房门。 一进门,便见铜镜前身着大红嫁衣的人已经伏在了桌上。 她连忙走过去,轻轻拍了那人的后背,小声唤她:“小姐快醒醒,这会儿不是睡觉的时候。” 虞清光起了身,困顿的睁开眼。 天刚蒙蒙亮她便被人叫起,又是沐浴又是洗发,摆过来弄过去,忙到现在愣是一口水都没喝。 甫一见到烟景,满眼都是她手里的那盘糕点了。 她拿过一块吃下,解释道:“没睡,眯一会儿。” 这糕点本来就是给虞清光填肚子用的,见她还想拿第二块,烟景一躲,将手背了过去,“莫要吃了小姐,奴婢得抓紧给你画口脂,误了吉时可就不好了。” 说话间,烟景已经走到到铜镜前打开妆奁,拿出了一张胭脂花片。 虞清光也不磨蹭,用帕子擦了擦唇角的糕点碎屑,对着那递过来的花片轻轻一抿,薄唇上便染了浓郁的红。 这边刚作罢,打外头便传来一道争吵声,那争吵声越来越近,最后在门口停下。 两人似乎是怕吵到虞清光,便刻意压低了声音。 先开口的是一位妇人,语气听着不大好:“我说要挑下月成亲,你非不听,撞见了这档子事,你说晦气不晦气?” 话刚一落,便有男声急急解释:“你这就不讲道理了,我又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那刺史下台岂是我能预料的?再说了,咱们扇扇生辰也是今日,我当时不就是谋个吉利吗?” 扇扇乃是虞清光的小名,外头争吵的一男一女,便是虞清光的爹娘。 她爹娘向来如此,这样的动静虞清光早已见怪不怪。 她看向烟景,问了一句:“刺史是什么事?何至于爹娘烦心?” 烟景对这事有些耳闻,但了解的也不甚真切,只是道:“前几日打京城来了个使持节,专来萦州审查案子,也不知怎的查出这案子和刺史有关,那使持节便直接将人给扣下了,听说今日要问斩。小姐的生辰撞上这事,老爷和夫人许是觉得晦气呢。” “问斩?”虞清光有些吃惊,“既然是贪污的官员,不应该亲自押入京中由圣上审问,怎得就直接问斩了?” “小姐你不知道,据说那使持节是圣上的亲侄子。十六拜官入仕,功绩卓著,是当之无愧的少年天骄。这血浓于水的关系,斩不斩的,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烟景回头瞧了一眼门外,这才压低声音道:“奴婢还听说,这使持节有个诨名,叫邑花郎,模样可俊了,是不少京中女子的梦中情人,大家都上赶着要去刑场一睹真容呢。” “若非今日是小姐大婚,奴婢高低也要去凑个热闹。” 虞清光当即便横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道:“你小点声,莫要叫爹娘听见了。” 烟景给她递了个鬼脸,笑嘻嘻道:“大家都这么说的,我这不是好奇嘛。” 这边话刚落,外头便传来声音,“老爷,夫人,钟家的迎亲队伍到了。” 外头争辩的声音戛然而止,虞氏夫妇听了传信,这才意识到,方才两人争论的起劲儿,将正事都给忘了。 虞夫人只怪虞老爷误她时间,横了他一眼,却是急忙推门进屋。 虞夫人晓得时间紧迫,先是从怀中塞给虞清光一本册子,又拉着虞清光的手好作最后的叮嘱,横竖不过是些撑腰的话:“咱们家离钟家也不远,若是那钟家小子欺负你了,你只管带上东西回来,娘给你撑腰!” “放心吧娘,子盈不会欺负我的。”虞清光反握住虞夫人的手,笑着安慰道。 两人又说了几句,虞夫人忽然叹了口气,再看向虞清光时,神情严肃,连声音都低了不少:“娘不知道四年前你到底做了什么,你不同娘说,娘自然也尊重你。” “只是...”她顿住,拍了拍虞清光的手:“日后子盈和你结为夫妻,便是一家人,作为你的丈夫,他理应知道这件事,以免他心有芥蒂,影响夫妻和睦。” 四年前,虞老爷锒铛入狱,虞家家眷落难,虞清光被发卖到乐馆做了个清倌。 也就在这时,有个人找上了她。那人是当今圣上的胞弟誉王。誉王说愿意替她赎身并解救虞家,还会给她一大笔钱,但有一个要求—— 要她跟在鄢容身边,改掉他的陋习,引领他走上人生正道。 鄢容是誉王嫡次子,更是后离有名的纨绔,年仅十五,却被太后宠的无法无天,自小就不学无术,游手好闲。 虞清光为救爹娘,只好答应了下来。被誉王安排在了鄢容身边后,她兢兢业业的扮演着一个被世道摧残的凄苦无比的可怜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 用时半年,她终于哄得这位混世魔王摒弃恶习,开始发奋苦读。 而后,誉王安排了一场大火,虞清光全身而退。 第二日,虞老爷的案子突然查明,虞家也因此获救。虞清光便是在这时回到家中,背了一大笔银票,带着一家迁入萦州。 很显然,这虞家翻案和虞清光脱不了干系,但无论虞夫人怎么问,虞清光俱是闭口不言。 女儿家的清誉也因为这半年的时间蒙了尘,关于虞清光的闲话只多不少,即便是她姿容出众,家财万贯,也不曾有人上门提亲。 算到今日,虞清光已是双十年华。 虞清光早已听惯了这四年的闲言碎语,她知道虞夫人这番话是什么意思。横竖不过是想说只有钟子盈不介意她的过去,她理应要真心待他。 虞清光迎上虞夫人的视线,轻声笑道:“娘,子盈既然求娶我,他就不该介意我的过去,你别瞎操心了。” 说话间,外头的嘈杂声逐渐逼近,想来是迎亲的人已经到了院子外。 虞清光是虞家的独女,没有什么兄弟,因此这背新娘子上轿的规矩,便只能由着新郎官自己来。 钟子盈是萦州城有名的才子,出自书香门第,祖上是给太子教过书的先生,一举一动都端方守礼,气度更是风雅至极。 他穿着一身大红喜袍,身形颀长,胸膛前斜挂着挽花,立时如琼枝玉树,吹入堂中的不止是春风,还有他那如在水中散开的素雅青丝。 虞清光由着钟子盈一路从后院背出虞府,女子身量纤弱,自然是轻盈无比,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已经背着虞清光出了虞府。 他弯下腰,扶着虞清光进了轿中,而后他退出轿子,翻身上马,领着仪仗朝着钟府的方向走去。 虞家富裕,喜轿不用轿夫,是由四匹骏马并排拉着,就连轿前的帷帐用的也是薄纱。 虞清光透过薄纱看向仪仗前的身影,玉带锦袍,身姿挺拔。 她想起半年前,钟子盈说要娶她为妻时,她问道:“我并不爱你,你也听过我的流言蜚语,你娶我可会后悔?” 钟子盈笑的坦然,并无半点迟疑:“不后悔。” 是了,那四年前的风流债,如今确实也该告诉他。 … 虞家府邸并不在萦州繁华地带,门前有一条窄巷,是通往萦州湖的必经之路,也是最近的一条路。 而这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几乎要将整条街给占去一大半。 就在这时,街尾尽头忽而纵马行来一队人,阵仗浩大,不过眨眼间便将那巷口给堵了个严实。 身后有人跟着,扬声高呵道:“使持节办案,闲杂人等一律避让。” 为首之人骑着一匹白马,马匹通身雪色,唯有眉心落了一撮黑,毛色犹如搽了油似的银白发亮。白马跑的急促,四蹄腾空,踏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马上的人一袭玄衣,手执骨鞭,袍尾处绣着金色暗纹。 屋舍遮挡住的日光只在地上打出了一半的阴影,那人便行在另一侧的光照下,马蹄荡起的微薄 2. 第002章 [] 天色将晚,最后一抹红日还未落下,刺史别院便点起了灯笼。 走过水榭长廊,来到府邸最里处的院子,外头整整齐齐的站了七八个披坚执锐的士兵。 院中房屋紧闭,透过昏黄的蜡烛,一道纤细的身影投在窗上,不停的走来走去。 烟景一趟又一趟的折返,手中的帕子被她绞的几乎要变形,嘴里还嘀嘀咕咕:“怎么办怎么办...这可如何是好......” 虞清光被她念叨了一下午,揉了揉太阳穴,叹气道:“烟景,你坐下歇会儿吧,走的我有些心烦。” 烟景不过二八年纪,自小生在萦州城,见过最大的官便是那巡街的衙役,何时见过这等阵仗。 她急的要死,走到虞清光跟前停下,“小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那使持节不是要去刑场斩首吗?怎么突然就将我们带到了刺史府,我们也没做什么啊!” 虞清光拉过烟景,让她在自己右侧坐下,半开玩笑道:“你先前不是还说想一睹使持节的芳容,怎么这会儿见了反而心神不宁的?” “这不一样!”烟景急的眼都红了:“那,那可是皇帝的亲侄子,皇亲国戚,有生杀大权的!” 说到这,她脸色一白,看向虞清光时眼中隐隐泛起了泪花:“小姐,我们会不会要跟那个刺史一般,被、被......” 被砍头了? 虞清光正要安慰她,外头却响起敲门声,有人隔着门扉问候:“姑娘,用膳时间到了。” “请进。” 几个丫鬟推门而进,手里皆捧着檀木托盘,上头摆着各色各样的膳食,待进了屋中,几人对着虞清光先是行了一礼,而后将膳食摆上了桌。 为首的丫鬟个子高一点,她走上前来,对着虞清光垂眉又行了一礼,恭敬道:“姑娘请慢用。” 说罢,这才领着一行人整齐有素的退出了房中。 虞清光扫了一眼那膳食,眸色微动,转瞬却撇开眼去。 烟景眸子陡然瞪大,惊讶道:“这...这怎么都是小姐您爱吃的?” 虞清光没有言语,而是抬手将那头顶的凤冠往后推了推,看向烟景:“来帮我把这凤冠取下,压得我脖子疼。” 烟景连忙上前搭手,那凤冠繁琐,两双手好一阵摆弄才取了下来。 烟景两年前才跟在虞清光身边,并不清楚她的过往,只知道虞清光先前是个县令之女,后辞官归乡,来到了萦州。 她胆子向来小,一想到使持节满脑子都是砍头,又见那膳食全是虞清光爱吃的,据她以往看话本的经验,这顿饭基本上就是来送行的。 视线落在虞清光脸上,面色冷静,竟不见丝毫慌张。又见她净了手,拿起银筷要夹菜。 烟景面色一惊,抬手拦住她,声音颤抖道:“小姐?你怎的如此放心,你就不怕这饭菜里......” “被下了毒”到底还是没说口来。 虞清光被拦住,也顺势放下银筷。 是啊,她竟然会如此放心。 四年前,也是如此春日。 她衣着破烂,满身泥泞,被一群男人追着打骂,最后抱着膝盖躲在誉王府墙角,死死地咬着嘴唇一言不发,满眼噙着泪,眼圈哭红了一片。 面前的男人朝着正要再次挥拳,远处却唰的闪来一道白光,白光打着旋,擦过男人的手背,钉在了虞清光的脚下。 白光落下后,才瞧见那是一把展开的折扇。 这时,推搡的人群已然散开,一辆马车缓缓停在誉王府门前。 马车极大,车盖四边缀满了玉石东珠,前头由两匹骏马并排拉着。鞍翼胸带镶金坠玉,珠宝流光溢彩,尤为晃眼。 罩纱的前窗被推开,下面的花坠子啪啪作响,一直手探了出来。 手指修长白皙,袖子微微下滑,露出了骨节分明的手腕。 那人腕上竟是密密麻麻的戴了七八个镯子,白玉串着黑玉,细细窄窄的堆在了一起。 薄纱掀开后,显出来的是一片白色的袍尾。 那人从马车上下来,走到虞清光面前,将钉在地上的折扇捡了起来。 少年眉宇疏淡,唇红齿白。折扇打开时,只显出了那狭长的双目,直直望定来,带着些侵略的攻击性。 他衣裳单薄了些,才将那通身的锋芒削减,匀出了三分稚气。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鄢容。 少年半蹲在她面前,背后是乌泱泱的人潮,向她施以援手,“你叫什么名字?” “......”虞清光沉默半晌,抬头看他:“纪灵瑶。” 他是早春的雪,清澈,干净......也好骗。 既然被他发现自己骗了他,他又怎会轻易就这么送她上路? 虞清光再次拿起银筷,夹起一片嫩笋放入口中,头也不抬:“吃吧,我饿了。” - 与此同时,刺史前院漆红大门紧闭,外头被人潮围的水泄不通。 有几人贴在大门上,咚咚咚的敲门,又哭又闹,喧闹无比。 “听说这是虞家的小姐是被使持节抢亲了?” “可不是么,要我说那虞小姐真是好命,都不干不净了,还能被皇亲国戚看上。” “听闻那使持节还未及弱冠,这虞小姐都双十了,看上又算什么,还不是个当妾的命。” 闻锦刚一回来,便瞧见了这副场景,他扎进人堆里只是听了两句,眼中便闪过一丝惊愕。 随着外头的哀嚎,闻锦的脸色变了又变。 他不敢再停,连忙挤出人群,翻墙跳进了刺史府,一路朝着院内跑去。 院内灯火通明,密密麻麻的跪了一地的人,为首之人瞧着不过不惑之年,双手被麻绳捆在身后,正是今日要斩首的刺史。 再往前,门堂大开。 鄢容侧身而立,他指尖染了少许血迹,正仔细的撩着银盆中的清水净手。 身侧的男人留着一撮小胡子,一脸的恭维:“还是大人您英明,只对外宣扬要将刺史斩首,才慌了这群蛇鼠的阵脚,将其一网打尽。” 鄢容拿过檀木架上的帕子,擦掉手上的水珠,吩咐道:“你明日启程吧,将这些人押回京都。” 小胡子忙不迭点头,“是,是,下官这就着手准备,”说着又一愣,他抬头看向鄢容:“大人不同下官一起回京?” 鄢容将手中的帕子撂进银盆中,掀眸瞥了他一眼,语气平淡:“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小胡子一噎,也不敢再说,只得拱手请辞,招呼着外头的士兵将院中跪着的人一一押走。 不消片刻,院中的人便散 3. 第003章 [] 闻锦不知道鄢容心中所想,只是见他突然冷笑一声,脸色实在是难看,一时也不敢再说些什么。 鄢容不语,他便站在旁边看着他。 半晌,鄢容将那茶盏放回桌上,看向闻锦:“虞家人现在还在外头?” 闻锦点了点头,“不光是虞家人,还有钟家人也在。属下回来时,看到外头围了不少百姓,都在看热闹。” 他凑上前,有些发愁:“您看要怎么办?那虞家人倒也罢了,只是一介布商,关键这虞小姐是钟家的儿媳,钟家的老太爷先前是在京中给先皇当过先生的,恐怕......” 鄢容:“你想说什么?” “您要不...还是把虞小姐给送回去吧?” 闻锦也不知道他们家公子今儿到底是怎么了,先是抢亲,后又取消了纪小姐的生辰,这几年他从未见过鄢容做出这等出格的事,但主子做事他一个当下人的又不敢细问。 他心知劝不动鄢容,不得已只能打感情牌,他小心的看了鄢容一眼,带着劝慰的口吻道:“况且,您也应当为虞小姐想想,新娘子大婚当日被抢走,日后该怎么面对那些流言蜚语?” 话还未说完,鄢容便掀眸扫了他一眼,凉飕飕的,不带丝毫情绪。 闻锦心下一惊,连忙闭上了嘴。 好吧,看来他们家公子是打定主意不准备还人了。 这时,外头突然传来若有若无的击鼓声,一下接着一下,声音也愈发的清晰了起来。 萦州刺史对外是个清官,自然要做足样子,府邸直接设立在衙门后,几乎是吃住都在里头。 那一声接着一声的鼓,应当是有人在击鼓升堂。 这鼓声实在是不小,想装作听不见都难,闻锦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眼巴巴的看着鄢容,满眼都写着“公子你看这该怎么办?” 鄢容收回视线,站起身来,“你去把虞家人送回去。” “......那钟家的人呢?” 鄢容只是冷冷吐出两字:“轰走。” - 刺史府并不大,只有前后两个院子,虞清光便在后院待着。 那一声声的鼓纵然不甚清晰,但也传到了她耳中。 烟景好不容易心静了一会儿,一听到这声响,又开始慌了,她看向虞清光:“小姐,这是什么声音?” 虞清光默了片刻:“是鼓声。” 衙门外的鼓便是为了上诉鸣冤,如今这个时候,赶在刺史下台击鼓的,除了钟虞两家,基本上不会有其他人。 虞清光自然懂得这个道理,她作为新娘子,在成亲当天被上京来的钦差抢亲,若是告上公堂,这算是强抢民女。 整个萦州都由刺史掌管,如今刺史下台,以鄢容使持节的身份,自然是他最大。当着使持节的面上诉使持节的罪行,分明就是无稽之谈。 外面的鼓声恐怕不是要升堂鸣冤,应当是为了她。 这么一想,那满桌的膳食忽然便没了胃口,她将银筷放下,站起身来,朝着外面推门而出。 方才那个子高挑的婢子就在门外守着,听见身后传来推门声,她转过身来。 眼看着女子抬起脚要迈过门槛,她微微一愣,上前一步,将虞清光堵在屋中:“姑娘,公子吩咐了,您不可出这间屋子。” “......”虞清光愣了一瞬,有些难以置信:“他是要囚禁我?” 婢女低头不语,却并未有动身的意思。 虞清光视线透过那婢女落在外头站着的府卫上,心知这刺史府上下都是鄢容的人,硬闯出去自是不可能,她还没那个能耐跑过这些人。 况且这些人只是听命于鄢容,她也不该为难她们。 虞清光收回视线,再次看向那婢女:“麻烦把你们公子请来吧,就说我有事要见他。” 那婢女并未开口,而是在垂眸思量。 先前公子吩咐时,特地交代了要好生伺候,不可怠慢,想来是十分在意这院中的姑娘。这姑娘既然开了口要见公子,她也应当先去禀报。 婢女想了片刻,便抬眸看向虞清光,屈膝福礼,“姑娘稍等片刻,奴婢这就向公子请示。” 烟景能跟在虞清光跟前伺候,自然是比旁人机灵一些,先前是被那砍头的消息吓到,这会儿多少也缓过神来了。 她看着虞清光同那婢女的谈话时神态,终于是意识到了猫腻,她连忙凑到虞清光身边,小声问道:“小姐,你难道认得那位使持节?” 虞清光没有隐瞒:“认得。” 那这一切都说得通了。 怪不得她们家小姐会如此淡然,甚至连送的晚膳都是她们家小姐爱吃的,还有方才那婢女恭敬的态度,恐怕她们家小姐与那使持节关系还不简单。 烟景一时间有些好奇,先前那股慌乱早已被她抛到了脑后,喋喋不休的围着虞清光追问:“可小姐,你常年在萦州,怎么会认识上京的使持节?他又为何要将你带到这里?” 虞清光这会儿心情不佳,也分不出精力给烟景解释这些,她闭上眼,两手揉着太阳穴,还是耐心开口道:“都过去了,也没什么好说的。” 见虞清光面色确实是不太好,烟景便闭上了嘴,凑上前去亲自给虞清光揉捏。 那婢女效率也快,前脚刚走,不过片刻,便又折回来。 她在外头叩了叩门,轻声道:“姑娘,我们家公子来了。” 这话显然是给虞清光提醒的,随着推门声落下,虞清光连忙站起身来,头也没抬,对着门外垂眸福了一礼。 “民女见过大人。” 鄢容一进来瞧见的便是这副模样,女子立在软椅前,穿了一身艳红的嫁衣,低垂着眉眼朝着他福礼。 无论是身型还是姿态,都和四年前如出一辙,就是身子不如先前那般单薄瘦弱,风一吹立刻便倒似的。 闻锦跟在鄢容后头,乍一瞧只觉得那女子身型颇为眼熟,仔细想来却又想不起来到底像谁。 鄢容不说话,对面的两人便保持着垂眉的姿态不语。 屋中寂静的可怕,更甚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半晌,鄢容先是往前走了两步,开口道:“抬起头来。” 那声音淡漠的听不出丝毫情绪。 虞清光顿了顿,这才缓缓抬起头,看向面前的人。 “!!”闻锦眸子猛地瞪大,惊呼声几乎是脱口而出:“纪...纪...!!” 话都还没说完,他才惊觉失语,连忙惶恐的捂住了嘴,后退两步去偷瞄鄢容。 相较于他,鄢容倒是冷静许多,他视线一动不动落在虞清光身上,眸光疏淡,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闻锦又往右边挪了挪,确保自己能将鄢容的表情收进眼底,可那眸中的震惊丝毫不减,继而又闪过一丝了然。 他就说么,此番抢亲果然是有原因的,他们家公子岂会是那等孟浪子弟又薄情之人,这分明就是痴情一片啊! 眼前的女子眉如远黛,唇薄如樱,本应是一副清丽的模样。 只是那双桃花眼,自微陷的眼角起,如一条斜翘的鸦羽滑至眼尾,便将那清丽削去了三分冷,勾出了七分绝艳。 那张扬又鲜红的嫁衣,竟未能分走她丝毫姿容,更衬得乌发如墨,玉肌凝脂,犹如散落在银白凛冬的朱墨,带着冰凉之意。 和四年前一样,却又和四年前不一样。 鄢容想过无数种虞清光见他时的表情,或震惊,或慌乱,或内疚。 却唯独没想到,她会是以这般漠然的方式处之。 她话里没有半句怪罪,却又字字句句都在怪罪。 鄢容想透过她的眸子看清她心中所想,哪怕是看到一丝慌乱。 但没有,那双秋水窈目,冷静之下,还有拒人千里的疏离感,就好像从未认识过他一样。 虞清光知道自己早已暴露,自然也不遮掩,她迎上鄢容的视线,眸子清亮,大胆开口:“民女今日不辞而别,家中亲人定然会担心不已,还请大人放民女归家。” 他避开虞清光的视线,看向一侧,语气淡漠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种问题过于模糊,虞清光一时分不清,鄢容问她的是四年前的事,还是现在。 不过她并不是很纠结,因为她压根不准备回答。 四年前的那场骗局,她的确骗了鄢容,但其中牵扯到了誉王和誉王妃,她答应了他们,不管怎样,她都不能开口。 亦或者说,她早就做好了把这件事烂在肚里的准备,但却没想到会在这时遇到鄢容。 虞清光没有片刻迟疑,继续开口道:“民女成婚当日,在大人别院待上许久已是失礼,还请大人放我归家,爹娘还有民女的夫君都在家中等我。” 鄢容见她避而不谈,竟是铁了心的要回家,面色便有些难看。 他抿住薄唇,却是反问了一句:“我要是不呢?” “......”虞清光默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