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雁衔芦(渣过两世的竹马成了我导师)》 1. 抽象采访 [] 夏末的树影斑驳地洒在体育场边的林荫道上,刚返校的学生三两成群,或急或缓,步履不停。 如绿丝绒般平整的草坪上,每几步便绽放出一丛艳如火球的「彼岸花」,烈日下高高地举起一支支花序。 鲜红色的花瓣蜷曲旋转,像弗朗明戈的舞裙。 细密的花蕊颀长,如同柔若无骨又傲然向上的手臂,美得生人勿近, 无愧于它的梵语别称—— 曼珠沙华。 草坪边,站着一位娇俏的古装少女, 身姿娉婷,一身水红色广袖曳地纱裙,墨玉般的长辫垂肩,微风吹着衣袂翻飞,透着巫山云雾般的灵气, 让人恍惚觉得,她是其中一朵曼珠沙华幻化而来。 这样一朵张扬夺目的花中仙子,站在路边随机捉人,引得路人频频回头。 “同学同学,请问鼻子和嘴巴中间这条沟有什么作用?” 红衣少女柔雅屈臂,笑眯眯地将收音话筒递向一个路过的男生,抛出一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男生一手抱着篮球,正低头看手机,听到问话下意识抬头,撞上一对灿然星眸。 “哈?这个......” 他登时紧张,一张脸倏得涨得通红,不由自主挠着脑袋,面露尴尬。 “人中的作用啊,这个我还没研究过,我来查查……”他解锁手机,脑中飘过几条黑线。 “就是死机的时候可以长按重启。” 红衣少女吐了吐舌头,神色俏皮。言笑晏晏间,明目张胆地释放着魅力。 男生终于反应过来,清澈地扶额失笑,掩面狼狈而去。 “哎,N大学简直全员i人……” 拍完这条,负责摄像的粉发女生一屁股坐在道边长凳上,捶打着站了大半天酸胀不堪的小腿。 “最近视频肉眼可见的敷衍,「抽象采访」系列可没什么含金量啊,你最近在忙些什么?” “熬夜补功课,考古学已把我的灵魂蹉跎殆尽,头发也快掉光了……” 红衣少女也疲累地坐下,抱膝团缩在长凳上,巴掌大的小脸搁在膝上,侧头看着旁边的闺蜜,仔细看,眼底确实有淡淡的乌青。 “虽说是敷衍了些,但是播放量倒还不错,也没有掉粉~”,她庆幸地补充。 “谁还不喜欢看美女玩尬的呀?”闺蜜齐思进抛了个360度白眼。 红衣少女名叫陆微,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美女,按闺蜜齐思进的话说——拥有一张被上帝亲吻过的脸蛋,随时出道的那种。 本科期间她瞒着父母跟齐思进一起开了个频道「宁非初见」,做自己感兴趣的古代服饰系列。 每个视频都特别用心,拿出历史学专业的考据功底,自制质感极佳的服饰,加上颜值极其扛打,已然坐拥200多万粉丝,最火的出品是『梦回宋画』系列。 暑假里,考古学专业上岸的她每天忙于恶补专业知识,有些自顾不暇。视频号也摸起鱼来。 趁开学季,她和齐思进游走于各大校园随机抓路人抽象采访,在线考察当代大学生的精神状况。 每个学校都风格迥异,到了N大这里,不少无厘头问答莫名其妙变成了科普。 就在刚刚,一个小哥哥遇到「同学同学,请问元素周期表里哪两个元素逃跑了?」这个问题时,严谨地询问: “你问的是哪一年的元素周期表?” 小哥哥45度角抬脸,放空思考一阵后,摩挲着下巴认真道: “……目前第七周期已被全部填补完整,最高原子序数的元素是118号,然而,世界范围内还没有任何一个有说服力的理论能回答元素周期表是否有尽头……” 他给出一个遗憾的答案——“抱歉,实在没有办法说清到底哪两个元素逃跑了。” 灰溜溜地接受了一番科普后,陆微觉得自己那个—— “是在逃‘镁铝’~”的回答实在没脸在如此审慎的科学思考下说出口。 “拍个视频,在N大这学了一脑子~” 齐思进在长凳上彻底躺平,崩溃地总结:“去旁边转转?” “嗯,确实心有些累了。”陆微眼神失焦。 “诶诶,阿宁,快,快看那边那个。” 齐思进眼神瞥到正前方,激动地一把扯住陆微。 远处迎面走来的男生背着双肩包,一身利落的暗色冲锋衣,身形优越骨架宽薄, 黑色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小半张脸却是英气清隽的过目难忘。 齐思进使劲捅捅陆微,怂恿她过去。 陆微深吸一口气站起身,理了理衣裙,准备好收音话筒,调整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迎上前去: “同学同学,你知道巧克力有哪几种类型吗?” 口罩男生正低眉垂睫看着脚下的路,闻言慢下脚步。 蓦地抬眼看清来人时,身侧的手指令人不易察觉地蜷了蜷,他迅速掩下微不可查的诧异,眼神淡漠得没有一丝波澜。 正望向摄像头的那双眼漂亮得让两人倒吸一口气。 明明是羽睫浓密、形状温柔的桃花眸,望来的眸色却寒潭般幽深。 目光冷冽锐利地撞来时,让陆微有一瞬间的震颤失神,心底莫名蹿起一阵抽痛。 男生彻底站定,一言不发地看她。 怔忡了半秒钟,陆微悬在半空捏着话筒的手紧了紧,努力调整了下情绪,复又嘴角上扬。 “是黑巧、白巧还有遇见你真巧~” 她故作轻松地弯起眉眼,如老友般跟那男生打趣,颊边梨涡浅漾,投去的目光盛着灼灼光华。 那人被烫到般迅速敛下眼睑,表情毫无反应。 得~碰了个钉子。 齐思进在一旁举着摄像头拧眉,心下惋惜。 好不容易遇见个帅哥,远看醒目,近瞧更是惊艳, 鼻梁高挺、双眸深邃,哪怕口罩遮面也掩不住如雕似画般俊美的五官。 绝非凡品! 只可惜,是个不解风情的锯嘴儿葫芦。 虽说反应不好,但就冲这颜值这段也是不可能剪掉的,若是人气高,来个冷漠酷哥返场什么的也不是不可以。 陆微显然也想到了这点,她收起话筒,笑眯眯递出手机二维码,越挫越勇: “同学,方便加个你的微信吗?” 男生又深深看了她一眼,终于出声: “不方便。” 拒人千里的语气如淬了冰,抛下这句话后绝尘而去。 好嘞,再碰一个钛合金钉子。 被撂在当场的两人面面相觑。 “什么人呐,这样很没礼貌嘿!” 齐思进望着那男生帅气的背影小声嘀咕,“多少人想加,我们家阿宁还不给呢~” 确实,陆微这样的美女,好像从来只有主动拒绝别人,哪里碰过今天这样一鼻子灰,心情自然是有些郁结。 ------ 口罩男生风尘仆仆地进了学院楼,迎面而来的人见到他,停下寒暄, “傅老师,带实习回来了?宿墩那边怎么样,这批学生过去没太添乱吧?” “还好,这届学习能力蛮强。” 他言简意赅。 “对了,贺主任今天还问你在不在,好像是研究生那边的事儿。 “嗯,好,多谢告知,一会我过去问问。”,他礼貌地颔一颔首,步履匆匆上楼, 同事点头笑笑,回身又瞥了一眼那修长的身影,忍不住心叹: 这世间总是存在被命运极致偏爱之人,譬如这傅雁宁。 全球top 2考古学专业毕业,年纪轻轻已是著述等身,历史底蕴深厚,文笔老练到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甫一出生便已开始提笔,著书立说。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选择回到N市加入N大,不到三十就已晋升教授,算是开了N大考古文物系,不,应该说是整个考古学界的先河。 一般人下工地都是背心上身、六亲不认。 铲得灰头土脸、晒得黢黑透亮,亲妈到跟前都不一定认得。 在这个面朝黄土地,埋首故纸堆的天坑专业,光是这张从工地上回来还能清逸出尘的俊脸就已足够格格不入。 虽然女娲造人时不负责任地甩出过不少泥点子,但毫无疑问地有极其用心地去捏眼前这张脸。 傅雁宁进了办公室,心不在焉地脱下外套搭上椅背,骨节分明的手却忘了 2. 故人相见 [] 夜凉露深,幻梦如前。 周遭阴晦如墨、没有一丝光亮,空气厚重到仿佛全然凝滞。 一时让人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陆微深深陷在柔软无比的床榻上,明明双目紧闭,却似乎想努力拨开这浓烈到极致的黑暗,透过眼帘看清眼前这人的脸。 她终于看清,溺入一双沉若寒潭的眼中。 “阿辙哥哥”, 她从喉头艰涩地滚动出声。 幽暗中这人用手轻抚着她的脸颊,指尖微颤间缓缓挪至她的脖颈,再似轻似重地箍住下颏。 带着薄茧的指腹发泄似地揉着她的下唇,复又埋头在她的颈窝,声音艰涩: “阿宁,阿宁……为何要这般对我?” 寂寥的黑暗中,陆微感觉他欺身上前,克制地吮上自己的唇瓣。 她指尖颤巍巍试探着伸向吻住自己的那人,又怕像之前的每一次那般,只轻轻一碰那人便会散为万千齑粉。 果然,这次也是一样,指尖只是轻轻触到,“砰”得一声,便刺穿了这泡影,身上人倏忽间冰消雪裂,身侧万物急速垮塌,与自己一道坠入虚无深渊。 “阿辙哥哥……” 陆微如同骤然脱离了桎梏,豁得从床上坐起,冷汗密布,努力聚起失焦的瞳孔。 喘息沉重,余悸未散。 她再难入眠,抱膝在床上坐着, 微颤的双瞳许久才回了神。 ------ 陆微今年刚刚二十三,但是她却比一般人多了两世的回忆。 那两世,她过得并不好—— 害得自己的青梅竹马家破人亡,魂归无处。老天眷顾,她得以重活一回,又与那人相遇相爱,却依然未得善终。 如今这一世,她没有再遇见那个一次次被她害惨的人,许是前几世造的孽,耗尽了他俩之间的缘分。 想来老天惩罚,让她今世孤寡终老也是应当的。 今天在校园里遇到那男生后,她便一直心绪不宁, 他有一双极肖似傅辙的眼睛。 果然午夜便又入魇。 她无可救药地念起他。 第一次与傅辙见面,已是隔世…… 可是陆微忆起仍仿若昨日。 ------ 前世,她还是太傅府的嫡女,京城第一才女——陆禹宁。 那是一个冰雪消融的春日,万物复苏,柳色如新。 兄长陆垣带她一起出门踏春,到了京郊的御射场。 一道英气玉立的身影倏然闯入她的视线。少年跨在高头大马之上,一身蕉月色的骑装,脚踏皂青长靿靴,腰间佩剑,手握长弓。 他远远往这边望了一眼,便驾马驰来,在稍近处勒马,翩然落地,带上几分笑意向几人这边走来。 少年身量极高,俊逸的脸庞棱角分明,目若朗星,看向她时带着清浅的温柔,嘴角微微上扬。 她的心如同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 哪怕如今,陆微仍然能清晰地忆起那一幕。 他扬鞭驱马疾驰,日光照在他的劲装上,将他的眉眼镀上一层熠熠生辉的英气。凉风中,袍带高高扬起,冷静清隽的面庞带着和煦的笑意。 一起深深织进回忆里的,还有自己冷不丁撞进那深潭般的眸色时,无波的心湖中漾起的阵阵涟漪。 ------ 「宁非初见」最新一期采访视频发出去,播放量飙升,呼声最高的是让「口罩哥」返场。 一般人的冷漠叫没礼貌, 帅哥的冷漠叫酷。 果然颜值即正义。 「帽子、口罩、墨镜氛围感帅哥三件套」 「口罩摘掉没准很普」 「没看够,求返场互动」 「我去,这不是N大校草吗?」有网友回复。 「啊啊啊啊啊,历史学院男神~」 「这是什么诡异的时空交错!」 「笑死,咱们的高岭之花果然不随便跟小网红同频(狗头)」,有人又回。 陆微看了评论有些不爽。 “居然偶遇N大校草,结果还给人溜走了。”齐思进一边浏览一边将手插进粉色的短发焦躁地挠着,生无可恋:“瞧我们这运气……瞧我们「这」运气!” 她有些后悔,当时应该亲自出马,追着死乞白赖把联系方式加上的,陆微到底还是实践经验少了些,脸皮薄了些。 齐思进食指疯狂上滑着评论,突然盯住一条两眼冒光:“诶,阿宁,口罩哥好像在你要去联培的那个学院。” “真的?” “真的,缘妙不可言!”齐思进眼瞳如明灯般被点亮,近水楼台先得月,放到现言里,这就是男女主的初遇。她在脑海中奋笔疾书写起了小剧本。 “阿宁,下次要是再见到这个男神学长,使劲努努力,至少扫上个二维码!” …… “Yes, madam~”陆微举起两根手指散漫地敬了个礼,有气无力地答应。 ------ 这天,傅雁宁在学校做完下工地的行前准备,戴上口罩,拉开办公室门准备离开,迎头撞上门口一人。 “B405……”,女生正眯眼盯着门牌号努力对焦,被突然打开的门吓得连退几步结结巴巴道,“抱,抱歉。” 一双熟悉的眼眸迷茫地望来,是那个陆微。 “老师,请问……” 傅雁宁陡然间血液上涌,下意识抬手将帽檐压低。 陆微今天倒霉透顶,爸爸命她来拜访一下考古系的系主任。 走在路上美瞳莫名其妙就丢了一只,她无计可施只能把另一只也摘了,顶着十米之外雌雄莫辨,百米之外人畜不分的500度近视外加200度散光「裸奔」,在学院楼里绕了一圈也没找对地方。 正挨个办公室凑近看门牌,又差点跟人撞个满怀,定神后尴尬开口:“老师,请问B405在哪一间。” “往前左手第二间。”声音年轻,冷漠但很好听。 眼前这人个子很高,气息莫名地熟悉,这模糊但帅气的重影,怎么感觉见过。 “你……?”陆微鬼使神差往前两步,踮脚凑近去看。 等凑得足够近,终于从刻意压低的帽檐、拉高的口罩间仅剩的夹缝中,分辨出一双令人过目难忘的眼睛。 “口罩哥!口罩哥哥!”陆微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居然在这里找到你了!”声音洪亮地像是在唱样板戏的经典桥段。语气欢喜地如同得见失散多年的亲人。 这猝不及防一声嚎,惊得傅雁宁颈后汗毛直竖。 「?」 「??」 「???」 “口罩哥哥!学长!还记得我吗,我在校园里还问过你问题,巧克力几种类型那个!” 陆微用0.5秒快速判断如此年轻的帅哥绝不会是身后这间XXX教授办公室的主人,准确将他定位成学长,竹筒倒豆子般滔滔不绝套着近乎, “我是A大的,今年过来N大历史学院联培一年,学长,我们是不是太有缘了!可以加个微信吗?”说着谄媚地递上二维码。 「你看看,又变成学长了」,傅雁宁咬碎后槽牙, 两人距离近得让人头皮发麻,他薄愠顿生。 「同学」、「老师」、「学长」、「哥哥」乱喊个遍,又是搭讪又是要微信,完全无 3. 第一节课 [] 开学第一堂课《考古学导论》是傅雁宁的课,只不过他人带队在外地田野实习,所以改为远程授课,学生都在智慧教室里坐着听讲。 课前,智慧教室里一片嘈杂。 新入学时总是对一切都充满好奇。 “你是哪个老师的学生。” 陆微正低头登云端教室,抬眼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凑过来。 “我是A大过来联培的学生,跟着吴敏华教授,不过这半年他人在国外,所以由傅老师临时带我。” “这么巧,我也是,我是S大过来的。”男生伸出手,一张清秀的脸庞,文质彬彬。“我叫杜若。” “我叫陆微。”陆微礼貌握了下伸来的手。 男生戴着细细的金属框眼镜,笑容干净、样貌清秀,他仔细地看了她一眼,眯眼打趣:“缘分啊!我俩都是爸爸不疼、妈妈不爱孤苦伶仃的联培宝宝,名字连起来是「微若」组合。” “弱智的弱吗?咱们组合走病娇路线吗?哈哈~”陆微很好相处,笑着说道。 男生失笑,距离就这么一瞬间拉近了, 当然,颜值也起了很大的助推作用。 助教打开摄像头调试设备, “傅老师那边可以听得见吗?” “可以”,屏幕上出现了老师的影像,那是一张年轻俊逸的面庞—— 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鼻梁高挺,唇线分明。长眉微微颦蹙,正低头翻阅着什么,举手投足有种遍览世事的沉稳优雅。 他的一双眼眸极为迷人,低下头长睫半阖时,眼睛的线条柔和,哪怕敛着的表情清冷,也不会给人以太过凌厉的感觉。 「傅辙哥哥……」 陆微脑中轰然如洪水决堤,将周遭一切的存在全然泯灭。 「好像傅辙……不,准确地说,与他几乎一模一样。」 她唰得站起身,无意识地向前迈了小半步, 桌上暖水杯、挂着书包的椅子被她带得齐齐翻倒,听呤哐啷连声作响。 好在她旁边也不安静,有人倒抽一口气, “我去,这是我们系的老师?” 陆微后排有个女生有些洋洋得意,“对啊,是我导师!” 噪音阵阵引得傅雁宁下意识抬头,智慧教室的摄像头是俯瞰,他只看得到一片躁动不安的发顶,但他透过摄像头望来的眼神,却像是与人直直对视,眸色清澈深邃。 陆微撞进那睽违已久的沉静眼眸时,恍如隔世。 她被安安静静地钉在了原地,感受不到手,也感受不到脚了。 确实已是隔世了。 旁边杜若帮她扶起座椅,见她兀自恍惚站着,拉她坐下。 “嘿,微微子,老师上课了。” 陆微回神坐定,怔忡地望着屏幕正在说话的男子,却听不见任何一个字。 她在心里悄然弯起一丝清浅的笑意。 曾经,她总抱怨老天待她太薄,让自己世世不得善终,但此时此刻,她对天上的神明怀有万般的感恩。 真好…… 她感念神祇, 让她这一世能再与那个「他」相遇。 而在这一世,什么坏事都不会再发生。 云端那头,傅雁宁在提问—— “提到考古,大家脑海中蹦出的第一个关键词是什么?” 大家七嘴八舌在云端聊天区留言, 答案五花八门,“洛阳铲”“文物鉴定”“挖宝”“楼兰女尸”…… 不出意外,这门课面向本科新生和所有跨专业的研究生,了解不多也属正常。 “这个答案很有意思,‘历史的名侦探’”,chasing pavement是哪位同学,跟大家分享一下。 学生都在智慧教室,傅雁宁没让大家在云端聊天室实名。 陆微被点到有些意外,“傅老师,chasing pavement是我,陆微,我觉得考古学家很像历史的侦探,探寻文字记载之外人类生活的蛛丝马迹,好像侦探一样挖掘以前人类的秘密。 等她说完,傅雁宁安静了半晌终于开口, “这位同学想法很好。” 他轻描淡写,尽量让声音平静。 “许多文字记载可以直接反映载录者的所思所想,但也有可能是一种被故意扭曲的假象,这时,如果有以其他形式所记录下来的物质遗存,那么就能够互为参证—— 证实或者证伪。 因此,物质遗存与文字同等重要,且更加真实。 让遗存的物化现实走向历史文化的抽象现实。考古学家某种意义上说,确实很像侦探。 ——当然,我们导论课就是带大家走好成为考古学家的第一步。” 借着这个问题,傅雁宁开始了后续的授课。 屏幕中的面容、音响中传来的声音都熟悉到令陆微心神不安。 只是,陆微从最初头脑发热、气血上涌的冲动中冷静下来。 老师的性情似乎是截然不同的,他比傅辙沉稳持重、也比傅辙敦默寡言。< 4. 临别之吻 [] 自己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春日里京郊的一处御射场。 刚及豆蔻的少女跟在长兄身边,一身水红色的曳地锦衣,清雅可人的梅花妆,一如这一世在N大校园初遇时那样。 如玉般娇嫩的脸蛋粉嘟嘟的,让他忍不住想伸手去捏一把。 “陆兄可想来赛一场?” 自己那时刚刚十八,满腔少年意气,邀了她长兄陆垣去赛马竞射,帅气地翻身上马后忍不住回身去望那少女。 见她正呆呆仰头,瞧着自己出神,染满红晕的脸颊间微微泛起一双酒涡,玛瑙般的瞳仁星光璀璨。 他微一晃神,被陆垣借机超过,立刻扬鞭追去。 银鞍白马,飒沓如流星。 傅辙的父亲为翰林学士,母亲为定远侯嫡女,他年纪轻轻便已才兼文武,名动京城。 圣上曾在殿前盛赞其出战可为将,入朝可为相。加之他生得实在是好,自然成了京中许多闺阁女儿的梦中情郎。 自那天以后,少女陆禹宁变成了他生活中无处不在的小跟屁虫。 “傅辙哥哥,我小字唤做阿宁,你以后叫我阿宁可好?”小手牵着他摇来晃去。 软糯的小姑娘家渐渐长大,最喜欢天真烂漫地环腰抱着他,下巴搁在他胸前,小鹿般潋滟的双眼望着他撒娇: “阿辙哥哥,我想学骑马射箭......” “阿辙哥哥,你的剑术好厉害!” “阿辙哥哥,你什么都会,我要拜你为师!” “阿辙哥哥,你教我写你的字体可好? “阿辙哥哥,我没给你丢脸吧?” 她当然不会给自己丢脸,当朝太傅之女,从小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只是他很喜欢这个假装什么也不懂,成日里装模作样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尾巴。 日子一天天过去,少男少女情窦初开。 他常与她同乘一骑去京郊的原野纵情驰骋, 会故意扬起马首让她吓得瑟缩在自己怀中,又假装不经意间搂住。 会在她低头习字时突然出现在身后,等她恣意开怀投入自己怀抱,再忍不住去吻她的唇角,看她漾起酒窝满脸飞红。 会在月影婆娑下,与她情难自禁地缱绻拥吻,彼此立誓——非卿不娶,非君不嫁。 他爱她,已是京中藏不住的秘密, 然而仅短短四年,所有的深情浪漫、柔情蜜意,似乎一夜之间便戛然而止。 陆禹宁进宫做了公主的伴读,变得愈发忙碌起来。 从前日日相见的两人,十天半月才能见上一面。 傅辙听说太子殿下在中秋宫宴上对她一见钟情,常去找她借诗叙话。 他有些失落,尽管每次见到自己,陆禹宁还是如以前那般明眸善睐、娇若含春,可她再也没有如年少时那样,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后,憨萌可爱地连声唤他“阿辙哥哥”,也很少再会像无忧少女时那样,任性地将他合腰抱住,小巧的下巴搁在他胸前,脉脉凝望着他。 有一日,陆禹宁拿来一本诗集。 是为公主殿下伴读的贵女们在诗会上所作的诗集,她想请傅辙的父亲——翰林学士傅鼐作序。 陆禹宁仰起笑脸,有些洋洋得意: “阿辙哥哥,这里面录了我好几首诗呢,你读读看,比起你的诗可又如何?”傅辙疼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掌心贴上她的发顶时,心下柔软一片。 有阵子未见,好生想念她。 她个子高了一点,眉眼间又长开了一些,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眸,点漆般的双瞳皎皎含情。 傅辙抚着发顶的手将她轻按向怀中,温柔地去寻那晶莹的唇瓣。 气息灼热、悠扬浅尝,看着她颈间耳后飘上酡红,傅辙悸动一片,又低头将这些日子压抑住的苦苦相思化为铺天盖地,更化骨缠绵的深吻。 唇齿厮磨间,心底的忐忑渐渐散去。 傅辙捧起怀中人滚烫的脸颊,从她湿润的眼中小心地确认着爱意,那是一双从不懂得撒谎的眼瞳。 他在庸人自扰患得患失些什么,明明他们早已山盟海誓。 非卿不娶,非君不嫁。 傅辙哪里又会知道,陆禹宁拿来的这本诗集,是让他家破人亡的开始。 ------ 傅鼐为阿宁的诗集作了一篇序,贵女们拿着诗稿找了书局刊印成册,像模像样。 日子一天天波澜不惊地过着, 直至有一日,侍卫司寻上门来。 那诗集有问题。 原本傅辙只读了阿宁那几首,这时才想起将那诗集从头至尾翻看一遍,在他看来,多是儿女情长或是少女为赋新词强说愁。 除了其中这一首: 「莫道萤光小,犹怀照夜心。劲风吹蒂落,何故乱翻书。」 无巧不成书,这一首诗恰好是首佚名诗。 御史在殿上弹劾,便是揪着这首诗不放,说是翰林学士傅鼐在京中贵女诗集中夹私讽刺当今圣上。 圣上刚继位时,有段如今讳莫如深的宫闱秘辛,曾几何时传得沸沸扬扬。 如今的皇帝苻劲原本只是个不受宠的九皇子,夺嫡无望,不知怎得临到终了反倒得了父皇的青睐登上皇位。 有人说,当今圣上因着那副绝美的好皮囊,与太后娘娘在床榻上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甚至如今的太子,实际也是太后娘娘与圣上珠胎暗结,待瓜熟蒂落后养在皇后身侧。 当时蜚短流长传得言之凿凿,新帝勃然大怒下,动用侍卫司狱用雷霆手段狠狠弹压了,然而悠悠众口如水,哪点儿漏不出去,这事儿终究成了皇帝心中的一根刺。 傅鼐是两朝老臣,哪怕三缄其口,这段往事想必是知晓的。 如今诗中那句“劲风吹蒂落”,落在圣上眼中,便带上了些别有用心。 傅辙知道,这诗绝不可能是父亲所写,年迈的父亲如今被下了侍卫司狱百口莫辩,他开始深恨自己入仕太晚,心有余而力不足。 如今只能仰仗着父亲在朝中的门生里里外外打点,让狱中父亲少吃点苦头。 侍卫司成日里在学士府肆无忌惮地查抄搜家。 心力交瘁下,他想起去寻陆禹宁,想问问她诗会上是哪位小姐所作,可否请其解释一二。 谁知到了门口,与傅家一贯交好的陆府竟是将傅辙决绝摒拒于门外,推托老爷生病,夫人回家省亲,小姐不便,均是无法见客。 “许是她家中拦着不让她再见我,非常时期明哲保身罢了。希望阿宁没有太为我担心。” 傅辙心中为她寻着借口。 只是,直到被投入大牢,他也未能再见到陆禹宁一面。 风吹落叶遍地黄。 也就数日间,侍卫司在傅鼐书房陆续查抄出傅鼐平日里所书写、编撰、收录的各类文集札记,其中《以渐文集》《遥掷稿》《明心宝训》《闻见录》等语多违碍,涉忌颇多。 傅鼐本就文人风骨,又是关起门来写文章,下笔毫无忌讳。一朝被翻将出来,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圣上怒发冲冠,傅家获罪抄家,包括傅辙与幼弟一起被打入大牢,傅家女眷尽数被投入暗无天日的教坊司。 原本的簪缨世家如参天古树一夜之间,风雨凋零。 然无人再敢为傅家上下辩白一句。 所谓世态炎凉,人心不古,莫过于此。 ------ 侍卫司狱的牢房十分阴寒,四面并未开窗,只余头顶一处巴掌大的天窗,与外间交换着初秋微凉的寒气。 牢房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腐朽潮湿的气息。 傅辙抬头定定望着唯一那扇小窗中透出的半轮圆月。 下狱后,他再没能见到父亲。 几日前,父亲的门生通红着双眼偷偷来瞧自己,被他逼问出,刚及花甲之年的父亲,在侍卫司连日严刑逼供下,悲愤交加、忧虑惊惧加身,已然与世长辞。 尸身被人草席一裹抛掷荒野,最后,傅老几个门生偷偷漏夜前去,草草将其安葬。 一代文坛巨擘以获罪之身,极不体面地殒落。 圣上打定主意拿傅家开刀杀鸡儆猴,判了傅辙和幼弟秋后处斩,根本不容置喙。 「事情是从哪里开始错了的呢。」 傅辙脑中忍不住浮现这个疑问,却摇了摇头让自己不再去想,他不敢想,怕越想越偏,偏到他使劲压在心底的那个身影上去。 他强迫自己盯着那轮明月,直盯得眼眶酸胀难当。 月有暗影,皎然无痕。 忽然,身后有人在解牢房的锁链, 他回身去看,一时间目盲一片,无法适应身后幽晦的黑暗, 陆禹宁看着傅辙。 他手腕上束缚着刑具,染血的囚衣已然没有一处完好,露出身上的新旧交错的伤痕。 望着天上皎月的侧脸隽秀 5. 横死重生 [] 陆禹宁走后,牢房复归宁静,傅辙坐靠在地上,似乎在静待命运地降临。 连日难寐的他睡着了,直到五脏六腑强烈的痛楚将他撕裂, 上一瞬如坠火炙,下一刻便又被千针万线穿过残破的躯壳。 傅辙从小习武体魄强健,也比常人更耐得住疼痛,然而还是生生痛得几欲晕厥。 他开始呼吸困难, 逐渐失去感知。 直到,冰凉的雨点将他拍醒...... “咳~” 他如一条搁浅在岸上的游鱼,自喉咙深处残喘着呛出一声剧烈的咳嗽。 致命的气短中纳入一口寒凉无比的空气,头痛欲裂,但意识倏然清明。 他还活着,果然裹身于一卷草席之中被弃掷荒野,身下泥泞一片。 傅辙动了动破败不堪的身体,翻身朝上,天上雨滴银针般纷扬,无尽的雨幕像一张大网将他笼住, 痛仍深深锥入他的四肢百骸。 …… 出来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 远处林中传来脚步声。 傅辙心惊,警惕地侧耳去听,手不自主地掐紧掌心,强忍剧痛想挣扎着撑坐起来,却是力不能逮。 紧接着,有几个人上前死死踏住了他的手脚...... 须臾,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傅公子果然好雅兴,在此处赏雨。” 来人见他咬牙无声,继续说着: “都说傅公子才貌双全,文武兼备,一朝被判了秋后问斩,可知道多少京中贵女的心都哭碎了呢。” 那人已撑着伞走至傅辙身边,蹲下身,沿着伞尖滚落的雨滴毫无情面地砸着傅辙的脸颊, 他蓦地嗤笑出声: “不过傅公子如今这模样,真是算不上体面。” 傅辙梗过头,终于瞥见那人的真容—— 太子苻景。 一副温良谦恭的如玉样貌,瞳孔幽暗如墨。 盯着傅辙时一抹戏谑的笑意克制不住地浮上他嘴角。 “怎么?见到孤很意外? 过来替我的宁儿看一眼,也好让她放心。” 他的「宁儿」? 是在说——陆禹宁吗? 这两个字如利刃贯穿了傅辙的身体,他一时间痛到无法喘息。 “知道她亲手喂给你的是什么药吗?”苻景忍不住笑出声: “吞筋散,千金难买——服下两个时辰后确实如假死一般, 但它最厉害之处是会令你从此通体麻痹、筋骨酸软、一身武功尽散。” 傅辙脑袋“嗡”的一声炸开,愤怒炽火在胸臆中燃烧, 然而,他的身体只能些微颤抖着,他全然失去了对四肢的控制, 如刀俎间一块绝望无助的死肉。 “孤真想你死啊,从第一次听宁儿说起你的名字时,孤就在想,如果你是个死人,那该多好啊?”苻景眯起狭长的双眼, 你可知,孤想让你死,为何要这般费事?” 那张温良的脸开始扭曲,恶意、怨怼、嫉妒争先恐后地爬出。 “宁儿想让你活着,所以上了我的榻, 我那时便想,一定要赶过来亲口告诉你:‘傅辙,你的禹宁妹妹,味道好极了。’” 苻景闭上眼睛,舔舔嘴唇,似乎在回味那一刻的舒爽。 “好到真想让你也在一旁看着啊!” “你怎么敢……” 傅辙用尽全力出声,却只发出艰涩的嘶吼。 刚刚被人放在火上反复炙烤的心脏,如同被人活生生剖开,傅辙温文尔雅的俊脸扭曲出野兽般的凶光,恨不得立刻将眼前这人扑倒咬碎撕尽。 下一瞬,苻景和煦地笑着,从靴中拔出一把匕首。 冰凉的匕首贴着傅辙的脸划过,血流如注,钻心的痛激得全然麻痹的神经弹了弹,傅辙指尖开始跳动。 “认得这柄匕首吗?”苻景呵笑一声。 傅辙艰难地侧眼去看, 是「玄英」...... 他送给陆禹宁的礼物,跟他的「苍灵」是一对,昆仑宿铁制成,断金切玉。是他找了北方最好的匠人为她量身定制的。 陆禹宁爱不释手。 苻景修长的指尖贴着刀柄滑过,利落弹去刃边鲜红的血滴, 他阴恻恻勾了勾唇,猛地抬手将匕首狠狠贯插进傅辙的胸膛。 “是柄好刀,很适合用来—— 切菜砍瓜。 安心上路吧。” 死——原来是如此。 那冰冷的刃器到底何德何能,能在一瞬间掠夺走一个人周身的温度, 尚且温热的生息从躯体残破的隙口处源源不断地漏出, 最终,痛苦而紧缩的瞳孔彻底松弛涣散开,彻底消弭于人间。 那世间的最后一弹指, 傅辙颤栗, 为扑朔晦涩的人心。 天旋地转,喷涌着热流的那具腐肉被晦暗的漩涡吞噬。 ------ 「好长的一个梦」 傅辙想。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还能「想」,还未魂飞魄散? 胸臆间闷痛难当,他下意识伸手,想去拔掉胸口的匕首, 讶然发现自己能动,他猛地掀起眼帘, 白日炫目。 他正仰面躺在京郊马场旁的草地上,手臂枕在脑后,抬起时有些微麻。 仿佛只是睡着了, 做了方才那个很漫长很漫长的梦。 傅辙站起身, 他远远望见马场外刚刚停下一架无比熟悉的马车,踏着脚凳走下的人儿樱唇含笑,颜若朝华, 只是她身段尚未长成,掩不住小女孩的稚气,她的长兄陆垣也还是往昔青涩模样。 自己这是—— 重生了...... 在十八岁,即将遇见陆禹宁的那一天。 爱驹正在自己身侧一下下用鼻子轻轻拱着, 傅辙伸手心不在焉地抚摸它,蓦地下定决心般站起,翻身上马。 他不再在马场逗留,扬鞭往京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傅府尚完好,父母双全。 傅辙感念上苍。 ------ 自从那日马场归来,傅鼐觉出儿子的些许变化,很是欣喜。 原本恃才傲物,十六岁便已状元及第,却一直不屑仕途的傅辙,收敛心性参加了当年的关试,高中榜首。 自放榜之日起,新科进士们便宴集不断,而京中那场关宴无疑是其中最盛大的那一场。 杏花盛放,春色满园。 关宴当日,显贵云集,圣驾亲临。 皇帝钦点了才貌绝佳的傅辙和另一位同榜进士为「探花使」,令其去京城各大园中选采最娇艳的名花,回来供宴会众人欣赏。 傅辙领了皇命,风度翩翩地翻身上马,席间众人不禁看呆,好一个丰姿俊秀、芳兰竟体的如玉佳公子。 骑马离宴,傅辙却并不着急去探采什么名花, 他驾马在城中缓缓走着,漫无目的, 一双眸子沉静晦暗,无波也无澜。 前方就是太傅府,走至那间熟悉无比地大宅院门前,傅辙不由自主勒马缓步。 他瞧见院墙上攀援而生几簇凌霄,繁茂的藤蔓扭曲盘旋着,初春时节显得格外生机盎然, 蔓间繁花朵朵在风中摇曳,让他想起夕阳余晖。 凌霄粗壮的树根下有几丛奇花绽放,甚是夺目, 他偶一瞥间心念微动,跳下马走至近前俯身去瞧。 那几丛花正似血般盛放,妖红似火的花瓣如龙爪般反卷舒展着,像是在惑诱着他,邀他上前尽情采撷。 他想起府中花匠曾说起过此花—— 梵语曼珠沙华, 6. 落难西郊 [] 傅辙入了吏部,每日勤勉上值,日子过得也算无波无澜。 又是一年冬去春来,万物生。 京城的小姐们纷纷相约去钟山踏青赏花。 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如此春日好光景,太傅府却出了件天大的事。 陆禹宁有个小姐妹叫李溪珍,父亲与陆太傅师出同门,两个小姑娘家是手帕交,极为要好。 李溪珍约了陆禹宁来家中小住一晚,第二天一同去钟山上的吉祥禅寺踏青礼佛。 这天日暮时分,来接陆禹宁的车在太傅府门前停好,梳妆打扮停当的陆禹宁与丫鬟一道上车远去。 谁知,约莫一个时辰后,太傅府门前又来了一驾马车,着门卫通传来接陆小姐去李府。 府里人面面相觑,太傅府管事仔细询问一番后,彻底慌了手脚,赶紧报了老爷。 后来的那辆马车才是李府的马车, 那前一辆又是从何而来? 又去往了何处,无人得见,无人知晓。 听闻掌上明珠失踪,陆太傅寒意顺着脊背爬上。 他在朝中不曾树敌,只是最近京中拐带少女案频发,侥幸找回的少女也是早已受尽凌/辱,不成人形。拖得越久,禹宁恐是越凶多吉少。 他派出合府上下所有的侍从四处搜寻,又找了侍卫司相熟之人在城郊山野中查探。 整整寻了两日,毫无结果,只在前往西郊的一处荒林中,找到了陆禹宁另一位贴身丫鬟惨遭凌虐后遍体鳞伤的尸体。 被绑不是小事,可是为了护官家小姐的清白名声只能暗中行事。 听闻这一消息时,傅辙正在侍卫司衙门与关宴上新近结识的友人喝茶叙话。 上一世傅辙很是清高,交友向来从心所欲。 然而傅家没落父母双亡时的孤立无援太过真实惨烈,让他认识到在这世间绝无可能有人片尘不染。 关试后进了吏部任职后,他也开始广结人脉,傅鼐堂堂翰林学士,傅辙三元及第加关试榜首,多的是愿与他结交之人。 听得这位侍卫司都虞候透露,太傅府有女儿失踪,他惊得站起,碰翻了手边茶盏。 “哪位小姐?”傅辙问, “陆家口风紧得很,不肯说是哪位小姐。”友人答道,“应当是庶小姐,嫡小姐早就报官了吧,还沉得住气暗中查探。” 傅辙心提到嗓子眼儿。 不,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可能是嫡出的女儿,才这般谨慎护着,怕名声被污。 他匆匆告辞,往陆府赶去。 ------ 自从关宴一见之后,陆禹瑶与傅辙几乎无甚往来。 接到下人通传「吏部郎傅辙前来拜见时」,陆禹瑶有些不敢置信。 原本该是令她惊喜开怀的,只是府上近几日除了乱子,禹宁妹妹莫名失踪,她实在心神难安,努力稳了稳,请了傅辙进来。 进了陆府,傅辙见往来下人奔走如飞,更知不妙,见了陆禹瑶便拱手开门见山问道, “陆大小姐,府上可是出事了。” 陆禹瑶被问中心事,突然泪水涟涟: “傅公子,禹宁妹妹前几日出了事,我什么也做不了,心中焦急万分。”她楚楚可怜地望着傅辙。 见她欲言又止,傅辙一时情急间抓住她手腕问道,“到底出了何事?” 陆禹瑶脸红心跳,使劲稳了稳心神,才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临了嘱咐傅辙切勿外传。 “陆姑娘放心,在下定当守口如瓶,”傅辙神不守舍地点头。 傅辙心知自己此番前来实在于理不合、极是不妥,惶急之下竟顾不得礼法了。 他如坐针毡地饮尽一杯茶,温言劝慰了陆禹瑶几句后,便借口有事急冲冲离去。 深夜,茫茫山野万籁俱寂,只有风吹草叶飒飒作响。 傅辙孤身一人策马疾驰,来到西山的荒郊野岭。 前些时日,京中拐带少女案频发时,有两三个侥幸逃生的少女便是在西山脚下不远处的村落被人寻见的。 白日里,陆府和侍卫司暗中查探的人也都来探过西山,但是越是人多手杂,恰恰越会让暗处的蛇缩回藏身的洞。 他乘着漏夜前来,存着一丝侥幸,希望能寻到些蛛丝马迹。 傅辙从小便勤于习武,耳力极出众。 他寻了个高处侧耳倾听,许久许久之后,终于依稀听见半山处有风声以外的人声。 步步循声,渐渐循至山林深处的一处破庙外。 周围杂草丛生,荒芜一片。 细细的呜咽越来越近,静寂中如闻鬼声。他提剑在手踏入庙中,庙里各处传来男人粗重的鼾声。 有一间房门口靠坐着两人,均是一身酒气,其中一人已鼾声如雷,另一个已阖眼昏昏欲睡,还兀自说着浑话: “不信这小娘皮能一直撑着,早晚有一天老子要狠狠地把她办了。” 傅辙悄步转到屋后, 破开窗纸,他看见了那个让他担惊受怕许久的身影,稍稍松下一口气。 傅辙回身去到破庙院中,悄无声息地结果了守门的两个歹人,又将另外一处兀自酣睡的三人狠狠击晕后,紧紧捆于一处。 然后,走到那个房间,轻轻推门进去。 屋内的黑暗浓得拨不开。 就着透进的月光,傅辙看见了那个被困在漆黑的深渊中,团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小小的身影。 那个身影听见脚步声,颤声道: “你们别过来,否则我立时便自戕。”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中握着的半块碎瓷片紧紧抵着脖颈,白嫩细腻的脖颈上已然满是血痕。 傅辙一时间心痛如绞。 “阿宁……” 傅辙轻声唤道。 声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陆禹宁抬眼透过重重水雾去看,看不清来人,也不敢相信, “你是谁?” 可是,她握住瓷片的手不由自主松弛下来, “是我,傅辙。” 傅辙怕惊吓到她,一边柔声说话,一边将脚步放得更轻更缓, 挪步至近前,这才极快地握住她拿着瓷片的手。 瓷片已然深深嵌入陆禹宁的掌心,鲜血淋漓,落手之处黏腻一片。 “傅辙……” 陆禹宁以为做梦,讷讷地重复。 “是我,别怕。” 少女身体终于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傅辙走过去轻轻搂住她,手抚上她脸颊时,指缝被大颗大颗滚落的泪水浸满。 傅辙俯身将人抱起。 “铮”的一声,陆禹宁不知道紧紧绷了几个昼夜的神经终于彻底崩断,脖颈和手掌上的痛楚微微消减,浓重的疲惫袭来,手上力道一弛软软垂下,瓷片掉落在地,昏沉睡去。 傅辙不敢在山上久留,生怕夜长梦多。 他紧紧抱着陆禹宁一路飞奔下山,将她先行安置在傅家西郊的一处别院。 见少 7. 中秋诗会 [] 傅辙脑中一片空白,嗡嗡震响。 突如其来的吻像暴风雨般让他措手不及, 他忘了思考,也不想思考。 等他的大脑最终回过神来时, 身体已然情不自禁地做出了反应,他本能地将手插进她的发间,轻轻按住她的后颈压向自己,像上一世那样,深情交织、唇齿厮磨, 然后将她拥住,紧些,再紧些,彼此感受着对方紊乱而剧烈的心跳。 “少爷,太傅府的人问陆小姐好了没有。” 屋外丫鬟问话打断了绵长的唇齿相接。 两人满脸通红地分开。 见傅辙手足无措僵在当场,陆禹宁撑着坐起,向他伸出手说, “阿辙哥哥,你抱我出去吧。” 从那天起, 两人终究还是如上一世那般,情深难控,一发不可收拾。 只是傅辙头顶一直悬着一柄利剑,他心里时常担忧着。 ------ 隔着层层叠叠的心事, 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有再如上一世那般明目张胆、直接而热切地表达爱意。 偶尔在筵席上遇到,也只是淡淡的眼神相黏,再静静移开。 最恣意无拘的时刻,便是两人偷偷相约去到山野之间。 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历。 傅辙有时想,如果能带着她远离京城该多好! 长空万里,去路万千,又有何不可呢? 一次,傅辙与陆禹宁携手同游一间古刹,寂寥林间偶遇了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僧。老僧入定一般望着二人良久,在他俩临走前赠了一首诗: 「双宿交缠,魂亦相牵;缘中藏劫,劫中有缘。 情深似海,劫重如山;生死流转,破镜重圆。 缘起缘灭,自有定数;因果相扣,无始无终。」 两人听后均是沉默不语,各怀心事。 “缘中藏劫,劫重如山”,难道是在说他们是对方的劫数吗? 傅辙双手牵住马缰,自然地将陆禹宁搂在了怀中,兰草般清冽的气息霸占着她的鼻息。 他忽然发问, “阿宁,如果有一日,我们一起远远离开京城可好?” 陆禹宁侧过头去看他,眸光带着深深的眷恋, “好,无论阿辙哥哥去哪里,我都与你一起。” 她将头轻轻靠枕在傅辙的颈窝,仰头合上眼帘。 傅辙紧了紧双臂,用滚烫的吻封住了她的唇。 如果不出意外,傅辙想,这次回去之后,他就去太傅府登门提亲。 如果不出意外。 ------ 因着傅辙救回了陆禹宁,傅陆两家过从更密切了些。 陆家两位嫡出的小姐均是柔明淑德,与傅辙年龄相仿,不少人都等着看傅家这位才貌出众的翩翩佳公子最后会将哪位小姐娶回家。 陆太傅极喜欢傅辙,不仅惊才绝艳,还是个冰壑玉壶的端方君子,与自己的女儿很是相配。 只是,二弟来与自己说过几次,说陆禹瑶属意傅辙,偏偏自己女儿这头,一副年纪尚小不谙情事的模样,陆太傅不禁有些惋惜。 陆禹宁知道自己长姐已对傅辙情根深种,与他有关的所有事都上心,每每提及傅辙,总是羞赧地整张脸红透。 陆禹宁的心也跟着乱了节奏。 她有些怨傅辙,不知他到底做了什么,怎得处处留情。面对长姐时又觉格外羞愧,自己如那狗盗鼠窃之辈一般生生抢走了她的好姻缘。 长姐尚未与傅辙见面时,便对他心存好感。 关宴那日,她俩同赴杏园,远远瞧见傅辙停在太傅府院墙的凌霄花前,长姐下了车前去攀谈,回来之后便已然将那情根种得更深。 自己实在不该。 哪怕心中有再多的前缘旧念未尽,这一世也不该那般贸然去吻一个只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子,又让他再次爱上自己。 只是…… 「也许,杏园关宴上一见,他就对我钟情,不然为何得知我遇险会马不停蹄前去救我。」 「是了,我那样吻他,他抱住我吻得更凶,定然是早已属意于我。」 陆禹宁自欺欺人,蓦地面色酡红, 心中的愧怍倒是消散了几分。 然而即便这样宽慰自己,面对天天来找她聊傅辙的姐姐,陆禹宁还是抬不起头,稍一分神就是自己与傅辙缠绵拥吻的画面。 是以傅辙与她说想上门提亲,她只欣喜了半刻便心里打鼓,未及深想赶忙阻拦。 傅辙错愕之下有些消沉,却也没有再强求。 ------ 光阴如梭,转眼到了八月十五。 街市上玩月赏景的游人婆娑于市,至晓不绝。 而在京中最奢华的歌榭楼台上,正办着一场空前盛大的中秋诗会。 文人墨客、才子佳人齐聚于此,焚香、祭月、唱诗、作文,弦歌不绝。 傅辙无意去赛诗,便陪着陆家两位姑娘在园中闲逛,他与陆禹宁肩并肩走着,手时不时轻触在一起,两人均是心怦怦然。 云稀雾薄,明月皎皎。 两位姑娘抬头望着月,傅辙眼中望着她,玉兔清辉洒在她光洁美好的肌肤上,如乌玉一般的秀发柔顺地披散在肩头,秋夜风起,吹起她几缕乱发,傅辙下意识伸手去拢了拢。 他觉得背后有些凉意,回身去看,一位俊美的公子在不远处的流徽榭中坐着。 傅辙猝不及防地目眩恍惚,身体几乎是在一瞬间本能地紧绷,气息发紧。 是太子苻景。 陆禹宁正叽叽喳喳说着话,见傅辙半天未搭腔,侧身去瞧,也瞥见了太子。 她话音滞了一瞬,自然地挽起姐姐,扯了扯傅辙的袖子指了指远处, “瑶姐姐,阿辙哥哥,这边有些凉,我们一起去流觞阁看赛诗吧?” 离去还是慢了一步, 太子着了侍从来请。 “小姐、公子,我家主人想请三位过去一叙。” ------ 三人由随侍引着进了流徽榭。 眼前那俊美的公子极温和地笑道: “可扰了几位赏月?” 这是傅辙两世以来第二次近看苻景,他的皮肤有种近乎病态、近乎透明的苍白,举手投足高贵闲雅,说话时一直盯着人,眼神纯良,极是温和有礼。 傅辙进了吏部任职,自然是识得太子的。 “吏部郎傅辙,参见太子殿下。”傅辙强忍着心下的不适,恭敬稽首行拜礼。 两位姑娘讶然叩拜请安,也自报了家门。 傅辙忍不住悄悄去看陆禹宁,见她怔然出神,琥珀色的瞳孔里雾蒙蒙,心口不由得重重地一跳。 “别拘着,赐坐。” 太子好脾气地笑着, “远远瞧着几位,真真儿以为是玉雕琢而成的璧人,孤便忍不住打搅了。” 苻景轻轻拿起茶盏,一双眸子深不见底,不动声色地瞧着陆禹宁,见她垂首敛目,甚是紧张 8. 云起云销 [] 傅辙想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只觉得一颗心在胸膛里狂跳, 这一世见了太子他便心乱如麻,变得不正常起来。 不知为何陆禹宁也与他一般无二,热烈地回应他, 来之前一肚子的话明明都还没问,他却只想做现在的这件事。他将陆禹宁打横抱起,往里屋走去。 被按在榻上时,陆禹宁如小猫般轻轻哼了一声。 傅辙顿住,埋首在她颈窝,用力吻触着,脑中开始反反复复响起上一世太子的那句——“你的禹宁妹妹,味道好极了。” 这简直要成了他的执念了,在他脑中不断惑诱着他向前,让他抛开那些什么礼法、什么理智。 他呼吸愈发沉重,似是再也克制不住体内疯狂翻涌的欲/念。 陆禹宁低声唤着他的名字,想去看清他,却不小心溺进眼前深邃的眸色中。 …… 中秋诗会过后,太后娘娘几乎日日将陆禹宁唤进宫陪伴,借口在除夕宫宴上见过这丫头之后一直着实喜欢。 这借口实在找得不高明,除夕宫宴见过的人,怎得八个月后才想起来。 因着太后娘娘与太子殿下极其亲厚,陆禹宁多了很多见太子的机会。 一如前世那般, 傅辙想。 那天在陆禹宁屋内,两人明明白白感受到血液的悸动,读到了对方眼中难歇的渴望,最后那一刻傅辙还是克制住了。 傅辙高大,压在陆禹宁身上时令她难以呼吸, 可是她贪恋那滚烫的温度,不愿推开, 就那样感受着剧烈无比的心跳,任由他在自己身上粗重地气喘,低沉地喟叹。 傅辙明明已兵临城下,最后关头却不再长驱直入, 他不能, 如果放任自己去予求予取,那他与那苻景又有何区别。 他半撑起身,吻她潮湿的眼角,将她的里衣整理好, 触到她柔嫩的肌肤时,心头颤了颤,姑娘黑玛瑙般眸子望着他时,险些让他又再失序。 ------ 立冬过后,陆禹宁变得极为忙碌,时常被唤进宫不在府中。 傅辙衙内事务也堆积如山,两人许久未曾见面了。 时间转眼便至腊八。 这一日,吏部同僚致仕,在鸿颐楼二楼雅间宴请,席间推杯换盏好不热闹。傅辙酒量欠佳,一盏盏烈酒灌入喉咙,不到半晌已然有些半醺,他走到窗边推开窗透透气。 天色渐暗,各家各户亮起了昏黄的暖光。因着寒风凛冽,街道上只有零星几点往来的行人。 远远驶来一辆熟悉的马车,是陆府的马车。 今日阿宁说去城外施粥,想来是刚回城。 马车在鸿颐楼斜对角停下,一个身影从踏着脚凳走下,傅辙心底一凉。 是苻景,紧跟着他下车的果然那个明艳无双的人儿。一袭素锦宫衣,肩若削成,腰如约素,正与上一世那个将刀插进自己胸膛的人脉脉对望,笑意清浅。 傅辙看着那笑意,觉得心口闷得发痛。 苻景,已然与禹宁妹妹亲近到同车共乘了吗? 傅辙关上窗,终是有些落寞。 鸿颐楼对角处有家糕点铺,做的梅花糕禹宁极是喜欢,自己常会专程买了给她带去,如今想来正与太子一同品尝吧。 他突然觉得,自己重生而来,一直在走一模一样的老路。 还是一样单纯的可怜、蠢的可怕。 他一直怕得不就是眼下这一刻吗?结果他又无可救药地爱上了陆禹宁,害他之人又如约而至,出现在他所爱之人身边。 下一步,会不会又该是傅家因着自己的愚蠢而覆灭。 喝得酩酊大醉的同僚勾肩搭背递来一杯酒,他捏着杯盏一口闷下,从唇齿间一路灼烧到肺心。 痛也从心脏弥漫到五脏六腑。 上一世阿宁送来的诗集、喂到他嘴边的药, 真的是太子胁之迫之, 真的只是上了太子的当吗? 戌时已尽,酒酣饭满的宾客纷纷散去。傅辙已是酣醉,独自驾马在街道中漫无目地缓行,不知不觉走到了陆府外。 心头乌云压顶让他喘不过气,他突然泄愤似地勒马,爱驹吃痛嘶鸣了一声,颇为疑惑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傅辙将马在树上拴好,站了片刻,熟门熟路地攀上院墙,轻巧地跃入院中。 他要去找陆禹宁说个清楚。 院中一片寂寥,许是都睡下了。 陆禹宁院中侍卫陡然从昏昏欲睡中惊醒,见是傅辙,稍稍心安,放他进了内院。 丫鬟双儿迎了上来,“傅公子,小姐已然睡下许久了,若是有要事不如明日我再与小姐说?” “不必,我自己去与她说。” 傅辙此时醉意已然冲至头顶,将双儿推开,步履有些不稳走向陆禹宁闺房。 “傅公子……”双儿还想上前去拦,撞到傅辙眼眶通红,淬了寒冰一般的眼神,吓得噤了声。 她哪里见过好脾气的傅辙如今这副模样。 傅辙气势汹汹走向陆禹宁房间,本来想好定要重重将门敲开泄愤,临走到门口听到里面幽静无声,却又下意识轻手轻脚起来。 他缓缓推门进去。 屋内点着暖炉,氤氲着一股属于陆禹宁的清甜馨香,她穿着里衣侧身卧着,呼吸缓慢而均匀,身上锦被软软垂落在地。 月光洒在她脸上,能看得见她微翘的睫毛随着呼吸轻颤。 傅辙心忽然软了下来,单膝跪在床前的脚踏,低头吻在那盈润樱红的唇上。 他刚从外面进来,整个人罩着一层寒雾,冰凉的唇瓣贴上时,陆禹宁掀起惺忪的眼帘醒来,见到是他,怔怔然撑坐起来, “阿辙哥哥,你怎得来了。” 傅辙晃过神来,他又似着了魔一般,忘了自己为何而来。 他在陆禹宁榻前坐下, 僵着一张脸硬邦邦地说,“今日我看见你了。” 陆禹宁笑着伸手去拉他,“你怎没有叫我?” 突然想起什么,她光着脚便跑下床,在窗前的桌上拿了个锦盒,又快步跑回来,一下投进傅辙的怀里,乖巧的模样,撞得傅辙心又碎成了几瓣。 陆禹宁坐在傅辙怀中,打开锦盒,里面有四块做成梅花样式的精致糕点,葱葱玉指小心地拈起一块送到傅辙嘴边,眸光潋滟地望着他,酒窝浅浅,唇角弯弯。 “你尝尝,莲香楼的梅花糕。” 她与苻景一起买的梅花糕,如今又拿来到自己这里卖乖讨赏,傅辙心头无名火起,内心异常烦躁,一下将陆禹宁手里的梅花糕打到地上。 “阿辙哥哥……” 陆禹宁呆呆愣住,眼眶瞬间就红了。 “陆禹宁,我问你,我于你到底算什么?” 傅辙将怀里的她推开,倏得站起身。 他一半表情隐在黑暗里,陆禹宁抬眼去看,却看不清楚。 忽然,她闻见傅辙身上浓重的酒气。 “你是不是喝醉了?”陆禹宁小脸已然霎白一片。 “陆禹宁,我问你,是不是你的心上人将来要害我,你也会跟着投阱下石?” 有个念头飞快地闪过,突袭了陆禹宁的心跳,可是她没抓住。 “傅辙哥哥……” 陆禹宁赤着脚立在榻前,带着颤抖的哭腔唤他,想伸手又瑟瑟缩回。 “我只属意你,从头到尾我心上只有你一人。你,你如何能害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