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女她只想回家》 1. 寻亲?替嫁? [] 云泽国,弈城。 这是一间潮湿肮脏的监牢。 其间光线微弱,只留几根即将湮灭的可怜白烛艰难摇曳,残破的泥墙里发出诡异的声响。监牢中央立着根三人高的长柱,捆绑着披头散发的狼狈女子。 腐烂发霉的味道在狭窄的空间中弥散,把春晓熏得够呛。忽听“吱呀”一声,牢门大开,春晓抬头看向来人,冷嘲热讽道:“咳咳……任将军有何事,竟大发慈悲来见我。” 只见锦衣华服的高挑男子迎面向春晓走来,那人如墨的长发高高束起、一双星目透出疏离清冷的神情,正是云泽皇上心腹——任将军。 任将军与春晓平视,漠然开口:“你不日将要替嫁,近些天就安分些,莫要再胡闹了。” 春晓不自觉瞪大了双眼,一时间竟连咳嗽都止了:“替嫁?!天子在上,任将军不怕死,我还怕死呢!” “肃静,云泽监牢不是你撒泼的地方,”任将军面无表情道,“再说,这就是皇上旨意,你不必来质问我。” 春晓像被泼了盆冷水,眼睁睁瞧着任将军转身而去,却忽然反应过来什么,挣扎叫道:“任将军留步,还请听我一言!” 任将军脚下生风,走得更快了。 春晓不死心:“任将军,我大名楚南之,是天渊圣女!楚氏贵人!” 天渊,位于云泽至南。是云泽上至九五之尊、下至百姓流民都要供奉的古庙圣地。而楚氏是天渊的正统血脉,享有“天渊圣人”的美誉。 任将军脚下一顿,却并未转身,狐疑半会儿,只回以春晓两个字:“慎言。” “我有证据,证明我圣女身份的证据!”春晓说完急忙补充道,“你要是不信,大可摸我左胸膛处!” 任将军终于转过身来,打量起春晓:“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想耍什么花样。” 话虽如此,任将军却并没有朝她走来,反而扬声叫来狱卒。 他抱臂看着狱卒,微怒道:“是我说得不够明白吗?要女子。” 狱卒低着头,唯唯诺诺道:“回禀将军,云泽推行仁政已久,而刑部血腥,故而下官并无女性同僚,女犯人亦然稀少啊。” 任将军沉默一会儿,揉揉眉心,妥协道:“行了,你去把她松绑了吧。” 恢复自由的春晓先是伸了个懒腰,随即“喏”了一声,爽快地将内衫中藏着的清透玉佩递给任将军。 她仔细留意着任将军的神色,只见他摩挲一番,沉吟道:“这便是传说中的天渊信物,同心佩?” 春晓胸有成竹:“任将军看清楚了吗?这下可以信我了吧。” “嗯,”任将军点点头,对春晓低声道,“既如此,明日我便带你觐见圣上。只是由于事发突然,你需暂且住我府邸。” 春晓拿回同心佩,心情大好:“那便由将军护送好了。” 任将军遣人开了牢房的大门,春晓也不客气,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而任将军紧随其后,左手为春晓带上了门,右手拿过刑部小官手中的长棍,毫不留情地朝春晓后脑勺砸去! 春晓毫无防备,两眼一翻向后倒去,任将军及时用手掌接住春晓的后脑勺,转头向身旁小官解释道:“此人神智不清,我先行带她离开,不必禀告他人。” 春晓本就是皇上全权交由任将军秘密处置的女子,狱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看见:“是是是,您带走吧。” 待春晓再次睁开双眼时,自己正呈“大”字躺在草坪之中,身上还被欲盖弥彰地铺了几十片落叶。 抛尸? 春晓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位于一片郊野,遥遥可见不远处的阴冷监牢。 而任将军也并没有抛尸。 以春晓的视角,恰巧能看见那人棱角分明的侧脸抬首远眺,似在赏月。 春晓想起任将军方才行径,不觉怒火中烧,立即抬起双手勒住任将军的脖子,将人压在了地上: “没想到你看着刚正不阿,竟下手如此毒辣,转眼便将我抛在荒郊野外?” 任将军被春晓勒的喘不过气:“你说什么?不是,你先下来,你先松开我!” 春晓大叫:“不松,松了我就要死了!” “你死什么?”任将军没明白。 春晓没回答他的问题,自顾自骂道:“未曾想你堂堂云泽将军竟是蛇蝎心肠!在牢里头分明说信我,呸!怕不是连一个偏旁部首都没信,出来了便迫不及待把我活埋了!” 任将军无法:“我不过是想去找辆马车来载你,并非要杀你,如今你醒了便与我走回去吧!” “将军不是不信我吗?竟还放心叫我与你同行,”春晓眼睛一转,“不过,我倒想到个好法子!” 还未等任将军反应,春晓便往他怀里钻,这意思再明显不过:抱她。 任将军自然不可能抱春晓。他年纪不大,受不住春晓如此胡闹,春晓也是拿捏了他这性子来试探他。 只见任将军一言不发推开春晓,这次春晓没再坚持,也站了起来,问道:“任将军,心中可有数了?” “倘若你是问我是否会让你面圣,那便无数。”言语之间,任将军已召来一只白鸽,往它脚上系了字条,叫白鸽远走高飞了。 春晓猜想,这任将军应当是去叫人了。她不知自己还要在这处等多久,干脆往树干上一靠,权当假寐休息:“兴许是任将军没掌握好手上力度,未曾想我这么快就醒来了罢。” 任将军瞥了春晓一眼:“你不跑?” 春晓打了个哈欠:“我天渊圣女楚南之行得正坐得端,为何要跑?” “楚氏一生坚守圣地,绝不会远离天渊,”任将军有理有据,下了结论,“因此天渊血脉绝无可能遗落在外。” 春晓睁开双眼,语气流露威胁之意:“你的疑问我无法解答,可我身上流着的确确实实是楚氏的血。任将军,你蔑视天渊血脉,难道不怕项上人头不保么?” 任将军听完,神色竟丝毫未变:“莫要对我妄加揣测。春晓,你的利用价值不过一瞬,不过那一瞬于我而言也已足够。” “是吗?”春晓似笑非笑,看向奔驰而来的马车,“任将军,你叫的人来了。” 只见华贵的马车在他二人面前缓缓停下,掀帘而出一位正气凛然的剑眉男子。 任将军对着来人微微颔首:“西岭。” 沈西岭仅披外袍,睡眼惺忪,正要对扰了自己美梦的任将军破口大骂,余光瞧见衣衫不整的春晓,立即话锋一转,恨铁不成钢道:“任卿裕,你糊涂啊!” 任卿裕:? 春晓心道有戏,立马往沈西岭的方向凑近两步:“这位公子,我虽是阶下囚,却也仍身居闺阁之中,您……您……” 任卿裕懒得和春晓演下去,直接打了沈西岭一拳:“ 2. 成亲 [] 春晓心中大震,一时竟忘记接过圣旨,此刻她忽然感到背后一阵强大的推力袭来,迫使春晓双膝跪地,险些额头着地,她这才迟迟反应了过来,颤颤巍巍地举起双手: “韫……韫玉接旨。” 直至大总管离开以后,春晓脑子还有点发蒙,却被身旁的人扶了起来,女子语气关切:“二姐,没事吧?” 春晓一挑眉:嗯?这人是何时跑到我身后去的? 叫“二姐”的女子长着张粉红的杏仁小脸,红润的唇角天生上扬,仿佛这世上没什么事能够搅扰她的心情,然而标志的柳眉之下,一双乌溜溜的眸子却不见丝毫笑意。 春晓眼神闪烁,心中忽然涌现一股莫名的不适感。 只因面前的女子……与她长得实在太像了!春晓与她对视,甚至有种照铜镜的错觉。 春晓疑虑瞬间解了大半。 怪不得当日任卿裕一言不合便将她关押入狱,看来自己要替嫁的对象,便是此人。 “我无事,你是?”春晓强作镇定。 沈西岭:“我妹。” 春晓恭顺道:“二小姐。” 沈怀珠柔声笑道:“不,如今你拜入我沈氏祠堂,你才是二小姐。怀珠韫玉,想是陛下有心,今后你我便以姐妹相称。” 春晓点点头,状似无意朝自己身后瞧了一眼,那处无人。 看来方才推她之人便是沈怀珠。 但见沈怀珠温润有礼,春晓便也暂且放下猜疑之心,应声道:“多谢你,怀珠妹妹。” 没想到她这个替嫁女,竟能劳动沈氏一家都跑来这儿关照她。如此,便只能证明一件事:沈家人心存愧疚,她此次替嫁定然是个忍辱负重的差事。 春晓坐在前去沈府的马车上,脸色发黑。 沈怀珠握着春晓的手,关切道:“姐姐受苦了。” 春晓试探道:“怀珠妹妹,你可否告诉我,我要嫁的是何人?” 沈怀珠言简意赅:“金家老爷。” 春晓问:“这金家老爷是否尖嘴猴腮、满脸麻子,头发寥寥几根,身量不足五尺?” 沈怀珠听了这话有些不解,沈西岭见状接了话:“非也非也,金老爷今年虽三十有八,但长相标致,还因其颖悟绝伦,破格承袭了他爹的尚书之位。” 春晓摸摸下巴。既然这金老爷出身好、长得好,没正当理由叫我替嫁啊。 春晓见沈西岭健谈热情,便牟足了劲朝他发问:“敢问兄长,金老爷可是妻妾成群?” 沈西岭点点头:“夫人之位空缺,除此之外,金老爷还有两位妾室。韫玉,我沈府是云泽的名门望族,必不会亏待于你,将来你嫁过去,便是金夫人的位置。” 春晓敷衍地笑了笑,无视了沈西岭的后半句话。 她扶额垂眸,沉思道:那金老爷既有妾室,那沈怀珠不想嫁过去,倒也算情理之中。 约莫一盏茶以后,春晓便被马夫扶着下了马车,她微微仰头看向上方牌匾,只见牌匾龙飞凤舞写了二字“沈府”。这沈西岭倒比任卿裕心软些,给春晓安排了一间不错的屋子,至少是提前差人收拾过的,且设施一应俱全。四下无事,春晓当即倚着软榻眯了会儿,再被人唤醒时,窗外已然黑透。 “二小姐,起来吧。” 春晓问过才得知,此人是沈怀珠派来的,专门教习她繁复礼仪的嬷嬷。 春晓天生能吃苦,一会儿功夫便将沈怀珠的动作神态学了七八分。嬷嬷见状,言语中透露出赞赏之意:“你心思缜密,当真是个机灵丫头。” 春晓从嬷嬷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她已年过花甲,在沈家做了四十年工,明白他家主子不曾有过什么遗落在外的“二小姐”,更明白这替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春晓咧嘴一笑:“嬷嬷辛苦了,韫玉只是想叫嬷嬷多歇会而已。” 嬷嬷瞥了她一眼:“你原先出身如何?” 春晓摇头:“区区乞儿,不足挂齿。” “想来也是,”嬷嬷叹了口气,“咱们这些给有钱人做工的,若不机灵些,恐怕也活不了多少年岁。” 春晓安慰道:“嬷嬷勿要心伤,待我去了金府,常挂念你,给你带些吃食、金银回来,日子也能好过些。” “如何刚说你机灵便犯了傻?朝廷是个吃人的洞穴,你被安排到了上头的棋局里,再想脱身便是难上加难……”嬷嬷叹了口气,“这话我本不该说的,你闭眼睁眼间忘了就是!” 春晓俯身朝嬷嬷行了个礼,乖巧道:“多谢嬷嬷提点。” 嬷嬷听了这话,才恍然察觉春晓的意图:她在套话。 嬷嬷冷哼一声,却听春晓柔声道:“嬷嬷可要信我,即便是水深火热中的慰藉也好。” 春晓笼络人心的功夫一向高超,况且以她那张与沈怀珠七八分相似的面庞,便足以叫嬷嬷对她心存善念。 春晓学得快,嬷嬷便来得少了,如此,她便有了更多的时间去思考自己在替嫁的棋盘中处于一个什么位置:倘若是重要角色,任卿裕、沈西岭这样的人定会在出嫁前与她通气儿;可若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卒”,那便是个等死的存在,春晓要尽早谋求生路才是。 二者相比,春晓更偏向于前者。 要说原因嘛。 当然是因为自己替嫁的对象是沈二小姐呀! 依春晓猜测:若非她恰巧撞在任卿裕枪口上,沈怀珠应当也不会选择替嫁。 只不过春晓毕竟不是神棍,猜测总有出入。 替嫁前一日,的确有人来找春晓,不过并非她猜想之中的任卿裕,而是沈怀珠。 “姐姐明日将要出嫁,妹妹特来看看姐姐。” 沈怀珠整日姐姐长妹妹短的,叫得春晓有些头疼。只不过既要做人家的替身,春晓便也入乡随俗了起来:“劳烦妹妹挂心,敢问妹妹今日来此有何事?” “这几日姐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沈怀珠眼底流露出不明的情绪,“大婚在即,着实叫妹妹担忧。” 沈怀珠这话也能说得出口? 也不知是哪个背时砍脑壳的给春晓下的禁足令,她这几日为了呼吸一口新鲜空气,趴在窗台伸的脖子都要断了。 春晓就不信沈怀珠不知道。 她心中暗骂几句,面上却微笑道:“姐姐想着夫君,自然心中欢喜,怕一出门就漏了陷,叫人瞧笑话。” “谁敢笑话姐姐?”沈怀珠话锋一转,“对了,妹妹已为姐姐找好了陪嫁丫鬟,姐姐只管放心去就是了。” 放心去? 春晓如遭雷劈。 翌日。 春晓一身正红嫁衣,头上顶了个几十两的凤冠,脑子里全是沈怀珠那句“放心去”,忽而感觉自己穿的嫁衣错了颜色。她在沈府前听完沈怀珠声泪俱下的废话,便面如死灰的上了喜轿。 沈氏出嫁,自然是金粉扑街,华贵典雅。春晓却忍不住在喜轿之中唉声叹气,她正被凤冠压的头重脚轻,试图把凤冠卸下来。 外头的陪嫁丫鬟掀开帘子一角,询问道:“姑娘怎么了?” 这男女莫辨的声音,当真是无比熟稔。 春晓偷偷掀开盖头,看了眼那丫鬟,顿时有些沉默: 正是男扮女装的任卿裕。 他虽作丫鬟打扮,却像是得了高人指点:他原本的凌厉五官,被脂粉弱化了许多,竟丝毫不显突兀。 任卿裕小声提醒道:“出嫁的大好日子,可不兴姑娘这么唉声叹气啊。” 春晓也小声道:“你说这弈城,见过任将军脸的人,多么?” 任卿裕:…… 见过任将军的人的确不大多。 不过任谁会想到弈城任氏这样尊贵的身份,会屈尊降贵、穿着女装,藏在她一 3. 有鬼 [] 翌日,春晓一睁眼,任卿裕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她的床榻旁摆着一身干干净净的杏色衣衫,春晓刚套上,便有两位侍女进来,服侍她洗漱。新婚第二日,正室夫人按例应向金怀瑾的母亲,即金太夫人请安。 春晓风尘仆仆地走向金府正堂,老态龙钟的金太夫人正端坐于此。同时,她身旁还站着两位面容姣好的女子。 春晓心中了然。看来这一黑一紫,便是金怀瑾的两位妾室。 金太夫人语气体贴:“韫玉昨夜累坏了吧,起晚也是人之常情,如今都是一家人,随意坐吧。” 春晓嘴角抽了抽:“多谢母亲关心。” 右边那位黑衣妾室先开了口:“昨晚是夫人的新婚之夜,可我似乎瞧见老爷急匆匆自洞房中走了出来,敢问夫人,这是为何?” 春晓知道她难逃追责,冷淡回应道:“我来月事了。” 金太夫人似乎对黑衣妾室有些不满,却未明言训斥:“霁和,我忽然想吃些酥糕,你去差人做罢。” 黑衣的霁和瞪了眼春晓,愤愤离去。 金太夫人并未刁难春晓,问候几句便放人离去。然而春晓还未往外走出几步,坐于太夫人左侧的那位紫衣妾室便急不可耐地跟了上来,与春晓并肩而行,自荐道:“夫人,我是侧室盛烟岚。” “何事?”春晓瞥了她一眼。 盛烟岚眉宇间有些为难:“姐姐说来了月事,恐怕老爷这几日都无法与您同房了吧?” 此人真是把有所图谋四个字融入了字里行间。 春晓“嗯”了一声,心中隐隐有些期待:难道她这么快就要开启话本中的宅斗日常了? 春晓已迫不及待开演了。 盛烟岚拍了拍手,兴奋道:“那妹妹是否可常去拜访姐姐?霁和这几日房里闹鬼,我屋离她颇近,想想便后怕。” 春晓眼瞳一转,兴趣更盛:“如何闹鬼?” 只听盛烟岚“哎呀”一声,低语道:“此处人多眼杂,待我夜里拜访,再与夫人细说!” 不过待到夜里,便是三人细说了。 春晓与盛烟岚同坐一桌,任卿裕直直立在旁边,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盛烟岚冲春晓使了几个眼色,春晓依旧无动于衷,心想着即便是盛烟岚使一夜眼色,任卿裕也不会挪动半寸。 春晓勉强笑了一下:“裕儿是我陪嫁丫鬟,从小与我一同长大,必不会走漏风声,妹妹有事便直说吧。” 盛烟岚又怯怯地瞧了一眼那举止怪异的高个丫鬟,才开口道: “霁和喜竹,老爷便在她屋外栽了片竹林,可夫人您知道,这竹本为极阴寒之物,她又偏爱吟唱,夜里那窸窣声中总夹着那咿咿呀呀的声音,竟都是诅咒之语!仔细听来,甚至还夹杂着我的名字,可自打霁和进府以来,我一直与她交情不错,便总以为是我听岔。然而连着好几日,我愈渐心神不宁,霁和那词也唱的越来越清晰,好像是什么……‘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盛烟岚说得绘声绘色,若非春晓并不惧怕鬼神之说,恐也要对此骇上几分。春晓询问道:“妹妹,‘时日曷丧’一句,可有出处?” 春晓没读过几天书,盛烟岚更是从未踏入过私塾的闺阁女子,二人小眼瞪大眼,一时都有些沉默。 任卿裕提醒道:“此句是辱骂夏末君主的,充满了诅咒怨恨。” 春晓和盛烟岚同时向在座唯一的读书人投去了艳羡的目光。 春晓接道:“这霁和原先是个什么身份?” “霁和原是名妓出身,深受达官贵人欣赏,而弈城民间以名气实力论高低,有时名妓的地位比‘士’还要金贵,当年也是这个原因,陛下才特地出面赐婚,”盛烟岚回忆道,“这是莫大的殊荣,故而霁和嫁入金府以后,便转了性子,一心扑在老爷身上了。” 阴风掠过房檐,拂过一阵竹叶簌簌。盛烟岚吓得又往春晓身后躲了几步。 春晓安抚似的拍了拍盛烟岚颤抖的双手,心里头默默思虑着:也许霁和恨的并非“君主”,而是另有其人?是盛烟岚,金老爷,还是? “咚咚咚。” 门不合时宜地被叩响,只听外头传来低哑的女声:“夫人,今夜老爷留宿霁侧房处了。” 春晓不动声色,应道:“知道了。” 漆黑的人影依旧映于窗外,那婢女迟迟未走:“夫人,霁侧房还有一件礼物要给您。” 任卿裕左右看看,在座二人都是女子,只好自觉起身开门,接过那婢女手中的匣子。那婢女却忽然抓住任卿裕的手腕,任卿裕心中一惊,正要出手,却被春晓拉住衣袖,往后退了一步。 春晓看着那传话婢女笑道:“霁侧室有心,还请姑娘传话,明日我将亲自拜访言谢。” 霁和的屋舍名为春山居。 春山居确是竹林片片,不过此时艳阳高照,倒不若昨夜里盛烟岚说的那么阴森可怖。 霁和坐在竹林中的石椅之上,仍是昨日大堂里那身黑衣,微风阵阵拂她发梢,面庞上抹的胭脂水粉早已掩不住她的血气空亏之相。她似乎有些思想发空,直至春晓走到她面前三尺之处,她才微微抬头,哑声道:“你怎么来了?” 春晓左右看看,并未看见昨夜的婢女:“那婢女没有告知妹妹吗?昨夜妹妹赠我厚礼,我这个做姐姐的,自然也该懂些礼数,以身作则才是。” “呵,”霁和并不领情,“夫人不愧是大门大户出身,竟将看妾身笑话一事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妾身佩服!” 昨夜金怀瑾虽留宿春山居,可不过在房中留了半个时辰,便怒冲冲的离去。春晓问过盛烟岚才知,金怀瑾一向不爱拂妾室们面子,除非是霁和嘴里头不把门,提了老爷的死穴——金怀瑾顽疾早亡的发妻,叶流杏。 “妹妹这么说,便是责怪姐姐了,”春晓打开手中箱匣,只见其中平铺一上好狐裘,她恳切道,“霁和妹妹,这是我从母家带来的御寒之物,春山居阴寒,想必妹妹用得上。” 霁和随手拿过箱匣 4. 楚太公钓鱼 [] 霁和默默念着那九个字,不解道:‘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这是什么意思?” 春晓看着霁和满眼的疑问,似要从中找出什么裂缝来,却任凭春晓再问,霁和也不说了。 待春晓回到自己屋里,任卿裕正在桌旁侯着。春晓先喝了一口桌上凉茶,才将方才之事娓娓道来。 任卿裕听完,评价道:“不是霁和装傻,就是盛烟岚作假。只是一打听就知道的事儿,无论是谁骗人,都并非明智之选。” “霁和天真可怜,如今才十四,原先又当了多少年妓?”春晓微微叹气,神色有些动容,“也不知背后有何隐情。” 任卿裕笑了:“十四岁?我问你,你十四岁在干吗?” 春晓随口道:“我在邻国北乾都城摆摊子,怎么?” 任卿裕分析道:“北乾都城人来人往,画舫里头又何尝不是如此?人心隔肚皮,她要真是天真无邪之人,又如何骗取金怀瑾非她不娶的决心?你觉得她是小孩,她心里头也许觉得你更好糊弄。” “好好好,算我言错,”春晓懒得与他争辩,“她若真非善类,另说。只不过现下另有一事。” 春晓看向门外。 “姐姐!” 盛烟岚来了。 “裕儿,给盛妹妹倒杯茶水来。”春晓看着任卿裕笑道。 任卿裕笑里藏刀,看也不看盛烟岚,扭头就出了门。 “姐姐,你这婢女太不懂规矩!”盛烟岚撇撇嘴。 春晓笑着拍了拍盛烟岚的手背:“妹妹大人不记小人过,消消气儿。这会子着急过来,可有什么急事?” “啊!还不是那个霁和的婢女菁儿,”盛烟岚气得牙痒痒,“一大早就来我这儿撒泼,说什么老爷昨夜从霁和那处离开,都是我害的!” 怪不得一早去春山居未见菁儿,原来是忙着找茬去了。 春晓疑惑道:“怎地一下怪到了你身上?” “霁和生性自卑,觉得什么坏事儿落到她头上都是别人陷害,我有什么办法,”盛烟岚沉着脸,“说什么我提老爷发妻,老爷从未生气过,为何她霁和一提‘叶流杏’三字,老爷就急的跳脚!” “哦?”春晓问道,“叶流杏是你什么人?” 盛烟岚思索道:“我与叶氏不算熟识,不过见了打个照面的关系。怕不是霁和嘴里头藏了刺儿,一张开就要戳老爷肺管子呀!” 春晓眼睛一转,顺势说道:“想必这霁和,对叶氏夫人有些意见。” “这我不大清楚。不过叶流杏去世后一年,霁和忽然名声大噪,老爷闻声而去,隔月便八抬大轿迎进了府。可我知道,老爷心里头一直都还是惦念着叶流杏的,他每五日便有一日要睡在书房之中。那书房原先是叶流杏的住所,老爷什么都没动,就改了个名字,作为他的书房。” 春晓颔首道:“如此凑巧,奇也怪哉。” “哎,对了姐姐,”盛烟岚舔了舔嘴唇,“你那婢女为何去了许久还不回来?我说的口渴。” 春晓安抚道:“你且在此等候,我去后头瞧瞧。” 春晓刚踏进庖厨半步,便被任卿裕捂了口鼻,她连忙摆手示意自己不开口,任卿裕才松了手,将她拉进庖厨一侧,蹲入杂乱的干柴之中。 只听一墙之隔的后院之中,正有人窃窃私语: “老爷近日去书房的日子越来越多了,看来娶的这房夫人,也不过是强加于人。” “原先不是说霁侧室最得宠,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呀。” “像霁和这种窑子里出来的,那就是老爷撒钱玩玩。真能留住老爷心的,永远只有躺在书房里的叶氏,那才是咱金府的正头娘子!” “躺?躺在书房里?可是她不是……” “嘘。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咱服侍的不就是一个‘金’字儿?如今这府上的当家是何人,应当不需要哥提醒你了吧?” 那二人的脚步声渐远,却吓了春晓一身冷汗。 并非害怕,而是恶心。 躺在书房的叶流杏? 怎么躺? 春晓不敢多想,扶着墙便要干呕,却被任卿裕一掌拍直了腰背。 “呕……” 春晓吐得更厉害了。 任卿裕起身,看了春晓一眼:“夜里我替你去书房,你不必管了。” 春晓点点头:“好罢,那我早些入睡,你别吵着我。” 任卿裕冷笑一声,拂袖而去:“吐完了自己收拾,我去给盛侧室端茶倒水。” 春晓对于金老爷的猎奇爱好并不感兴趣,她干呕半天,地上还是干干净净,不必清扫。 春晓拍了拍自己衣衫上的灰尘,正准备往外走去,却恰好撞上盛烟岚:“姐姐,你怎么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你那个侍女裕儿说你心血来潮,要给我做什么荷花酥。咱们大家闺秀,怎么能下庖厨呢?来来来,快跟我出去。” 盛烟岚怕是也有些嫌庖厨污秽,拽着春晓健步如飞,险些将春晓绊倒在地上。 任卿裕,你狠。 盛烟岚将春晓带回屋里:“姐姐,没什么事我便先走了,晚上再来找你?” “哎,先别走,”春晓忽然有了主意,拉住盛烟岚的手,“烟岚,你可知府里的饮食供应都是怎样的?谁的厨艺又比较好呢?” 皇上下着前朝的棋,而她这金夫人也是时候下下金府的棋了。 二位侧室,究竟何人说的话更可信些呢? “姐姐,你倒是想一出是一出,”盛烟岚神色无异,莞尔道,“话说这府里除了太夫人与你以外,其他人房中都没有小灶,吃的都是府里统一供应的菜品;要说厨艺最好,那必然是太夫人房里的双鲤。太夫人对菜的口味十分刁钻,你去找双鲤准没错。” 春晓道了声谢,又问道:“老爷为何没有小灶?” “按照规矩是该有的,可那前夫人叶流杏心善,觉得自己标新立异,不愿意,于是老爷也跟着不愿意,”盛烟岚话锋一转,“可我总觉得呀,老爷这几年里口味清淡,把性格也搞得寡淡许多,我刚嫁进来时他还是十分活跃的。” 春晓送走盛烟岚,此时任卿裕已离开办事,自己的屋里除了自己再无他人。春晓坐在床榻上揉了揉眉心,确认再无人来访,随即起身再次走入庖厨。 不久,春晓便拿着自己做好的一盘小菜去了金太夫人处。 金太夫人倒是十分待见她这个新的正室夫人, 5. 见鬼 [] 春晓见过金太夫人以后,从侍从处得到了双鲤向金怀瑾送菜的消息。 “老爷,这是夫人与您的二位侧室做的菜,叫您务必尝尝。”双鲤道。 双鲤亲自出面,金怀瑾怎么着也得给他家大厨这个面子。他各个菜都品了一口,狐疑道:“……你说这是她们几个做的,怎么各个倒像是你的手笔,双鲤大厨?” “太夫人怕老爷吃不惯,叫我四处当监工呢。”双鲤笑道。 金怀瑾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言语中竟多了一丝满意:“她们几个这几日如此消停,倒也算好事。你与她们说做得不错,待厨艺精进时再送过来。” 春晓在屋内听了侍从的禀告,大喜道:“他虽瞧不上我,却对吃的丝毫不抗拒?好事啊!他对那些菜系有何特殊评价么?” “老爷近期心情不佳,吃了那菜似乎高兴了些,”侍从思索道,“尤其是盛侧室所送去的番茄饭,老爷评价很高,说下回再甜些就好了。” 春晓支开下人,挑眉看任卿裕:“裕儿,你怎么看?” 任卿裕沉默一会儿,回道:“他对霁和什么感情我不大清楚,不过对盛家与沈家这种大户人家,基本的面子还是会给的。” 春晓敲打着桌上杯盏:“盛烟岚呢?” “盛烟岚与叶流杏是同一时期进的金府,相比霁和更了解金怀瑾的喜好也正常,”任卿裕话锋一转,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不过,你可是往那番茄饭里加了药?” 二人目光相接,春晓竟笑出了声,她支开那下人,又招招手示意任卿裕靠近。任卿裕附身凑近她,春晓从袖中掏出个小瓶罐,扯开瓶塞,毫不犹豫地朝着任卿裕一撒! 任卿裕并无防备,被那粉末扑了一脸,他下意识掏出短刀压住春晓脖颈,春晓本是闲的无聊想开个玩笑,见状连忙求饶:“你不是想知道我往金怀瑾的菜里头撒的什么东西?我给你瞧了,可任将军竟如此狠心……” 春晓说到最后一句,眼里竟含了水,仿佛当真被这近在咫尺的刀刃吓破了胆。 任卿裕显然不吃这一套:“说!这什么东西?” “天渊秘药,”春晓语气颤抖,“用一次没什么用,吃个四五回就会染上癔症,再沉淀半月,便会得上不治的疯病。” 任卿裕似在思考,不自觉又把那刀刃往春晓脖颈里陷了半寸。 春晓大叫:“我都解释了!你怎么还不信?” “我不是不信……” 任卿裕话音未落,忽将春晓放开,往后退开几步,竟自袖中射出几只毒箭,朝春晓飞去! 春晓瞪大了眼睛,却直直站在原地,叫也叫不出声。眼睁睁那箭头没入自己左肩,几乎崭新的杏色衣衫渗出丝丝血迹,春晓往前一倒,险些五体投地! 春晓捂住自己的肩膀,咬牙切齿:疼啊! “你当真不会武?”任卿裕惊道。 “什么武?你仗着自己的身份,就这么欺负我一个女子?”春晓欲哭无泪,崩溃叫道,“你、你、我不会死在这里吧?” 任卿裕走近春晓,春晓吓的往后缩了缩,却不慎将左肩抵住墙根,“嘶”地叫了一声。 “你前几日将我支开,找金太夫人品菜那回便是故意设计,今日又忽然将粉末撒我一身……”任卿裕语气里多了一丝犹豫,“你究竟想干什么?” 春晓仰头瞪了任卿裕一眼:“是如何,不是又如何?既然你的目的只是要除掉金怀瑾,除掉金家,那我帮你,不就是帮我自己,难道我这样不好吗?” 任卿裕蹲在春晓面前:“我受皇上旨意在此监视你,你最好再听话些。” “我不会武,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春晓泪眼汪汪地抓住任卿裕的胳膊,言语间又多了几分委屈,“我当真只是想活着,任将军,你是天之骄子,怎会明白我们这些人的苦楚?” 任卿裕一时也有些无措:“并非如此,你快放开我!这箭头有毒,你越动这毒渗的越快。” 春晓低声骂了一句,猛然放开他:“那将军现在是什么意思?” “下毒并非我本意,况且春晓,你也太过狡猾。”任卿裕叫她忍着些,一下拔出了春晓左肩的箭。 春晓看也不看,趁着任卿裕放松警惕便将他手中长箭一折分二,以箭头那一半狠狠插入任卿裕左肩。 任卿裕不愧是久经沙场之人,被箭刺了不过闷哼一声,却把推门而入的双鲤大厨吓坏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真是好没有素质的张狂厨男! 春晓把任卿裕左肩上的长箭一挡,开口训斥道:“我与裕儿正钻研针灸之道,你进来做甚!” 双鲤离得远,屋子里又有些昏暗,想想都知道他根本没看清。只是双鲤虽未往前走,却在门口眯了眯眼。春晓立即装模作样的将任卿裕的衣衫往里拉了拉:“你莫要耍流氓了!裕儿这会子衣衫不整,你若再瞧一眼,明日我便要向太夫人告状,取你项上人头!” 双鲤犹豫半秒,退后两步带上了门,隔着窗扬声道:“夫人,老爷召您前去春山居。” 春晓应声道:“知道了!” 任卿裕冷着脸徒手将那袖箭拔出,沉声道:“针灸?衣衫不整?不愧是流连市井的商贾之家,什么胡话都编的出来。” 春晓看着任卿裕发紫的嘴唇,虽知晓自己的脸色恐怕也不怎么好看,却险些好心情的笑出声来。只听春晓一字一顿道:“确、实、有、毒。将军还不赶紧把解药拿出来,给你我二人都解了毒才是。总不能叫我这样去见夫君吧?” 任卿裕冷笑一声,扔给春晓一个玉瓶:“解药我没随身带。这是止血的,你暂且吃了,待到晚上我再来一趟,给你解药。” 任卿裕转身就走,春晓连忙叫道:“哎!裕儿这就走了?至少给我拿件新衣衫来吧。” 任卿裕自觉理亏,默默走到东侧,掏出柜子里头的一件翠微衣衫丢给春晓,翻窗离去。 春晓看着任卿裕的背影,眼底流露出明显的怒意:有毒他是真给我下! 幸好自己反应快,不然非被任卿裕识破了。 春晓呼了口气,摸摸后腰的小刀,瞬间心安下来。那是她前些日子从庖厨案板上顺走的,虽不如杀人短刀,倒也还算趁手。 春晓想及方才任卿裕的惨状,竟连自己的伤痛都忘了,忽然笑了一声,心情平复大半。 我不会武?平白无故等着你任卿裕杀我么? 春晓闭上双眸,眼前棋局顷刻浮现。 她通过庖厨之事稍做试探。盛烟岚烂漫而虚无,霁和玲珑而善妒。春晓的目的虽是试探她二人虚实,但究其根本,自己仍是要对金怀瑾下手。只有金怀瑾死了,金家塌了,春晓有朝一日才有见到皇上的资格,才有回到天渊认祖归宗的资本。 只不过,春晓先行选了盛烟岚做那替罪羊羔罢了。 恰好今日金怀瑾送上门来,便通过此邀约,证实霁和的虚实,再做打算吧。 春晓两三下处理好了自己的伤口,换了那件 6. 芙蕖 [] 春晓靠在桌边昏昏欲睡之时,忽听门外响声,她赶紧翻到床上假寐。 只见一身着华丽衣衫的女子匆匆走入,也不管春晓睡没睡着,毫无眼色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叫道:“姐姐。” 春晓虽在这金府里做了许多人的姐姐,却一时没认出面前这个是她哪位妹妹。 她装作刚睡醒的样子揉了揉眼睛,做好准备看向来人,却仍被吓了一跳:沈怀珠! 她来金府作甚? 仔细想来,春晓上回见沈怀珠也不过只是一月以前的事,那人笑着对她说的话仍历历在目——“如今你拜入我沈氏祠堂,你才是二小姐。怀珠韫玉,想是陛下有心,今后你我便以姐妹相称。” 沈怀珠眼中似有泪花:“姐姐,我知道你在这金府受尽了委屈,特地前来探望。” 春晓说不了话,沈怀珠便派人拿来纸笔。春晓今日心情不佳,无心与她演戏,在宣纸上写道:“不过棋子而已,小姐有话请直说。” 沈怀珠瞬间收起了梨花带雨的模样,正色道:“我听任哥哥说了近日金府之事,知你不凡,也许可以辅助金家倒台。可我又听说你与金怀瑾那几位侧室关系不错……我此次前来是想告知你,金府里头都是一群臭鱼烂虾,最终都是要死的!你可不要昏了头,扰乱了陛下的计划!” 沈怀珠情绪颇有些激动,春晓倒是不以为然,在纸上一笔一画写道:“我知道了。任卿裕去哪里了?” “任哥哥作为前朝官员,自然在宫中为陛下办事,”沈怀珠疑惑道,“你找他做什么?” “他给我下了毒,说要给我解药。”春晓写的手酸,最后一个“药”字的点都没点上。 沈怀珠许久没有答复,春晓抬起头看她,只见她神色古怪,似是在思考,过了会儿才对春晓说道:“想是任哥哥忙昏了头,我等下去宫中再为你询问下。” 春晓点了点头,搁下笔,下了床对沈怀珠行了个礼。 沈怀珠方才离开金府,春晓便有些扛不住,靠在门上大口喘着气,连咒骂任卿裕的力气也没有了。 此时她已毒发……并未身亡。 身体里两种毒混杂在一起,春晓只觉得自己口中溢满了水,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呜呜”的低吼,实属是哑巴吃黄连。 她本想今夜任卿裕送来解药,吃了便好了,也不必费功夫自己费药。 然而春晓再一次算错了。 她没算到自己会中第二种毒,更没算到任卿裕会失约。 春晓摸索着,一路走到窗边,却实在难受,扶着窗檐蹲了下来。她对自己总是逞强的,即便到了此时,她仍然想装一下自己并不会自己解毒。 但很显然,她当下的身体状况已不允许她这么糟践自己。春晓摸摸自己内衫,正要掏出家底时,墨色没了窗棂,面前忽然轻盈落下个白色身影—— “抱歉。” 月影徘徊之间,春晓强忍着疼痛抬头,只瞧见面前绽了朵开的花枝招展的芙蕖。 而那芙蕖后头,是满眼愧疚的任卿裕。 真好啊,我终于可以做戏做全套了。春晓想。 春晓安心地闭上了双眼,头朝前一栽,险些撞上了那呈着汤药的芙蕖。只听那白影叹了口气,蹲下将春晓一把揽了起来。 任卿裕方才淌着池子出来,身上还沾染了些清甜的荷香。春晓被灌了汤药,咳嗽几下,没咳醒,倒是因那荷香的缘故,迷迷糊糊往任卿裕怀里钻了钻。 任卿裕愣了愣,将人抱到了床上。 躺在床上的春晓相当难受,她紧紧攥着任卿裕的袖口,仿佛松开手她便会溺于更深的痛楚之中。任卿裕僵于原地,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春晓已经许久没有做梦了。 百余朵芙蕖在盛放于冰天雪地的云泽南端。清甜之气虽弥散于雕冰玉树之间,却香味不减,扑了春晓一脸。她四顾打量了许久,才发觉此地竟是云泽尽头的一片雪域。 春晓自出生之时,便与双亲居于邻国北乾。她不曾去过天渊,却听父亲说过无数次雪域之景。那云泽的至南处,便是她的家乡天渊。 春晓面前,一少年正蹲在雪地里头顽固地拔着什么东西,随着“吱呀”的踩雪声传来,少年立即收了手,起身笑道:“师父。” 被称为师父的男人脸上满是风霜,他瞥了一眼少年,淡然道:“天渊楚氏各司其职,你此时似乎不应该在这里。” 那少年挠了挠头:“近日您食欲不振,我在研制新菜品。” 师父“哦?”了一声:“什么菜品?” “云泽那头刚进贡了一批好芙蕖。天渊四季冰寒,从未栽植过弈城中的夏季植株,”少年语气中流露出明显的讨好,“不过据书中所说,我推算已离芙蕖枯去的日子不远,故而想着取些取暖的月石子去,让芙蕖再活上个十天半月,好为师父做些芙蕖酥饼来。” 天渊四季冰寒,却并不渗骨,便是因为月石子的存在。月石子通体银白,静默散热,散布于天渊各处,于天渊而言并不稀奇。 师父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少年也不怯意,蹲下便要继续挖月石子,却见师父忽然抬起了手:天渊之景随心律动,将风月搅和。 少年震惊地回头看渊主,只见自家师父的脸竟逐渐扭曲……成了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 “你是谁!” 春晓忽然大喊道。她环顾四周,却只看见床边被她吵醒、正睡眼惺忪的任卿裕。 任卿裕显然被她吓了一跳,他下意识点向春晓睡穴,春晓往床里头一翻,自若道:“裕儿给我解毒了?真是周身舒畅,好不痛快!” 任卿裕垂眸道:“我来晚了。” 春晓抱着双膝静静等待着任卿裕的下文,哪知任卿裕就此没了声。她震惊道:“没啦?” “我今日忙到黄昏时才出宫,半道听怀珠说你再次中毒一事,便先请她替我送药。然而问过我家中精通黄老的侍卫,才知原先的药物已经不能吃了,我才急忙赶来。幸而刚摸你脉象大抵无碍,也能说话了,想来再休息几日便可痊愈……”任卿裕说到此处时垂眸道,“不过没什么好说的,都是我错。” 春晓挑眉道:“她并未给我药。” “怎会如此?”任卿裕有些错愕。 “嗯……兴许是怀珠妹妹精通药理?” 春晓说完,差点没忍住笑了。亏得那任卿裕还满脸疑惑:“兴许是她忘记了?我记得她于黄老之术并无钻研。” 春晓对她这个便宜妹妹并没有什么好多说的,她岔开话题:“我中了什么毒?” 任卿裕道:“我府中侍卫原话是:‘兴许是在中了毒箭之后,又吃了掺着黛粉叶的花叶之类。’” 春晓大抵猜了个七七八八,她向任卿裕说明了昨夜的经历 7. 盛氏 [] 春晓走入盛烟岚住处时,后者说的头一句话便是:“姐姐,你嗓子好了?” 那语气中一半惊,一半疑,那盛烟岚显然没想到春晓会此时拜访。只听春晓叹了声气,盛烟岚便察觉到自己失言,露了馅。 二者都是聪明人,春晓甚至不必开口询问,盛烟岚便自顾自开口卖了惨。 “我当真什么也不晓得,”盛烟岚满眼无辜地看着春晓,“姐姐,这几月相处下来,难道你还不信任妹妹我吗?” 温柔刀,刀刀致命。可惜春晓前些日子被霁和哄了一回,再不敢懈怠。 春晓装着没听出来,声泪俱下地开演:“我怎么可能不信妹妹?只是自我嫁入金家府邸,一刻也不得安生,这几日我又被视作‘不详’,当真吃不下睡不下啊!难道妹妹与我一样守着活寡,就可以每日沾枕而眠吗?” 如此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盛烟岚听完颔首摇头,如瀑的深棕长发之下看不清神色:“哎,金府老早便如此了,姐姐近日可是又在府中听了前夫人叶流杏的流言?” “略有耳闻。” “老爷实在鬼迷心窍了,留着她的尸身……再后来春山居闹鬼、姐姐与霁和受伤、老爷疯癫,”盛烟岚又摇了摇头,“这金府越来越邪乎,在我看来可与叶氏脱不开关系。” “这么说,妹妹是要将近日之事,全推到个死人头上了?”春晓微微睁大了眼。 “自然不是,”盛烟岚摇头,“姐姐难道不知霁和是因何进府的吗?” 虽无人在春晓面前提及,她却也猜出了几分:霁和无权无势,能被金怀瑾所看重,多半是因为与那张与叶流杏有几分相似的姿态与样貌罢了。 “我曾与姐姐谈论过此事,也不知姐姐是否还记着?只不过我所说的也不过全是猜测而已。”盛烟岚补充道。 春晓试探道:“那么妹妹觉得你我应当如何是好?” 盛烟岚就等春晓这句话:“不如就拿她个那什么,捉鳖?” “嗯,瓮中捉鳖。” “对!” 说干就干。 夜黑风高月,杀人放火时。 春山居中久久不愿散去的香气与竹叶缠绵,竹枝被熏软了腰,恨不得压上美人的背。 “干啥?”春晓看了眼抓着她衣角不放的盛烟岚。 盛烟岚无辜地眨了眨眼:“姐姐小心,这竹子变成妖怪了,往咱身上抽条呢。” 春晓回头一看,果然前些日子里开的挺直的竹枝如今都有些歪倒之象。 怎会如此? 春晓正要仔细看看那成精的竹子,却忽然被盛烟岚拍了拍肩,春晓沿着她眼神瞧去,只见霁和与那日来春晓处送东西的婢女菁儿正握着对方的手说些什么悄悄话,菁儿说到激动处眼眶都红了,声音也大了些。 春晓和盛烟岚同时往前探了探耳朵,却险些撞了头,二人对视一眼,一时都有些尴尬。 菁儿:“姑娘,我们在此已没有什么希冀的了!你为何就不愿听我一句劝,与我离开此处呢?倘若那事件败露,一切可就完了!” 菁儿全然一副忠心护主的模样,可她当初分明是要以露水竹叶陷害霁和。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难道是她春晓误会了,菁儿实际上与霁和姐妹情深? 只见霁和含泪摇摇头:“我虽说是以侧室身份嫁进来的,却也享了八抬大轿的正妻之礼。金怀瑾如此待我,叫我如何舍得离开?那霁和与沈韫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定然不会放过她们。菁儿,你去把东西拿来罢。” 菁儿念了声佛,匆匆跑进屋内,只听屋里“咯吱”一声,像是触了什么开关。过了会儿,便见菁儿抱来个被黑漆色锦缎包着的物件。 霁和抹了把未干的眼泪,打开那锦缎之时,却叫盛烟岚与春晓同时瞪大了双眼: 针扎的木偶人,分明是板上钉钉的巫蛊之物! 怪不得霁和血气亏空、又神经兮兮的!天天就寻思着捣鼓这些脏玩意儿,人能正常到哪里去? 就在此时,春山居外忽然吵嚷了起来,惊动了竹林里藏匿的二人。盛烟岚往外头看了两眼,没看出什么,春晓却当机立断,抓着盛烟岚的手腕对她低声道:“先走。” 二人在盛烟岚屋里躲了足有半个时辰,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盛烟岚急地往纸窗上胡乱戳洞。 “妹妹可看出什么名堂了?”春晓在她身后问。 “来的人看打扮像是宫墙里头的,嗯……衣裳都是弈城的新款式,也不知是哪家的。” 难道是朝廷的人过来,要抓霁和个现行么? 春晓抬手挥去了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 盛烟岚叹声:“亏得你把我拉走,不然引了他人注意,难免一波又起。” “他们朝着哪里去了?” “正堂。太夫人正在接待。”盛烟岚边说着,像是还嫌那洞不够大,又往外拨了拨。 春晓撑着头:“也不知是否需要我们出场。” “老爷病了许久不去上朝,大抵是来看望老爷的,”盛烟岚下了结论,转而提及方才之事,“姐姐,你方才也看见了,霁和就是心怀不轨,要咒我们这些个姐妹呢。” 春晓思忖道:“你我联手将那巫蛊之术揭发了就是,想必太夫人也不会放任此事不管。” 盛烟岚刚要开口回答,却听外头脚步声渐进,仆人过来传话:传唤盛侧室至正厅。 盛烟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叫春晓自便,自己则急匆匆去了正堂。 春晓将盛烟岚招待她的那杯茶水喝尽了才缓缓起身,悠闲地往正堂走去。 虽说并未传她过去,可她“偶然”经过下也是可以的吧。 春晓躲在正堂附近的水榭里头听了许久,才理清来拜访之人的身份:竟是盛烟岚的娘家。 盛夫人似个泼妇般的对着盛烟岚指指点点,后者则红着眼偏头不语。 而那“盛夫人”身旁站着一人,正是换回男装的任卿裕。 任卿裕换下了那丫鬟服制、穿了身石青弹墨藤纹云锦袍,衬得人十分俊俏。不过盛烟岚没认出来裕儿,不止是因为任卿裕卸去了脂粉,更是因为盛烟岚正急着与面前的盛夫人对骂: “你此时有闲叫我回去守着病重的爷奶尽孝送终,不如找面铜镜,看看自己有多好笑!我父亲能否继承那位置,与我有何干系?” 盛夫人急火攻心,竟是当场吐了口血。旁边侍从给她递了张帕子,盛夫人却一把推开那帕子,扬声道:“烟岚,你不认我,难道也不认你父亲了吗?他给你寻好亲事,配置嫁妆,令你在金府安定下来,余生无恙。难道此事你也忘记了?” 盛烟岚丝毫不退让,即刻回击道:“我在此处愿意叫你一声母亲,恳请你也不要忘了我的生母宋氏!是她养大我,并非父亲与你!” 堂上坐着的金太夫人终于在此时开了口:“盛夫人,烟岚如今是我金家儿媳,且不说你并非她生母,即便是她生母,如此‘强买强卖’,也不符合道 8. 花笺 [] 春晓正亲亲蜜蜜地挽着盛烟岚的手往庖厨里走,却见双鲤端着个盒子往老爷书房方向走去,恰好与二人擦肩而过。 嗯,来的真是十分不凑巧。 目标人物之间如此避嫌,此番春晓是不指望看出什么端倪了。 不过来都来了。 春晓在庖厨里蹭了盛烟岚一锅番茄鱼,虽然厨艺不大熟练、看着就像是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等等,十指不沾阳春水? 春晓皱眉看着盛烟岚那双布满了老茧的双手,又联想到方才盛夫人的出言不逊,很难不从中联想出盛烟岚的一段悲惨童年。 看来她并非轻视庖厨。 春晓的想象很快就被端着番茄鱼、不知所措的盛烟岚打断:“姐姐怎么不吃?不合胃口吗?” 没吃过什么山珍海味的春晓饱餐一顿过后,泪流满面地对盛烟岚大厨表示:美味,十分美味! 春晓真情实感道:“不想妹妹竟还做得一手好菜。” 盛烟岚倒也十分诚实:“……不瞒夫人说,我当年刚入府之时,为了过得舒坦些,只会对番茄下手罢了。投其所好,也是人之常情。待我地位稳固后,便也不必再走入庖厨。多亏姐姐邀约,烟岚今日才得幸回忆当年下厨的乐趣。” 春晓吃得胃胀,却郁闷此行无功而返。她本有些许心烦,未曾想给自己射了一箭的任将军还有点良心,夜里竟叫沈西岭送了封信笺。 信笺上印有桃花,若是平常的样式倒也罢了,偏偏那桃花刻印在花笺上凹凸不平,开得花枝招展,甚至有些妖孽成精的作势。 春晓想了许久,还是没忍住问了沈西岭一句:“任将军去逛窑子了?” 短短七个字听得沈西岭差点跳起来:“什么啊!不是!边境平和,卿裕这几日在帮忙查案,这是此次案件的主人感谢卿裕替他找回公道,特地送到府里的。” 看来这任卿裕的将军头衔也就是个为了让他行事方便的虚职,本质上任将军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沈西岭打了个哈欠:“快拆信,母亲等着我回去睡觉。” 春晓拆了信,上头倒是写的工工整整的楷书:“盛烟岚与双鲤日前私下会面,后者给金怀瑾下药确有其事。” 春晓猜测的几乎无异。 这信可真是帮了她大忙,春晓笑了一下。沈西岭好奇道:“写的什么这么开心?” 春晓觉得自己的好日子即将拨云见日,心里头也高兴了几分,随口道:“将军不小心给了我一箭,专门为我赔礼道歉来了。” “啊?你受伤了吗?给我看一下。”沈西岭关切道。 春晓笑着摇摇头说无事,接着抬手将那桃花笺轻搁在烛火之上,顷刻便烧灼殆尽了。 沈西岭待着无趣,起身要走,却忽然觉得眼前一黑,下意识就要拔剑。春晓却极其精准的按了一下沈西岭试图拔剑的右手,另一只手重新将蜡烛点燃。 只见那烛芯短了一截,桃花笺却还轻飘飘落在地上,完好无损。 原来并不是烧灼殆尽,而是至死方休。 “啊哦,”春晓捡起桃花笺,审视道,“任将军果然财大气粗,竟拿这么奢侈的桃花笺给我写字条。” 沈西岭皱眉看了看:“此事……想必卿裕并不知情。” 春晓看热闹不嫌事大:“看来桃花笺的主人十分用心的在准备谢礼啊。” 沈西岭急匆匆告了别,只留春晓一人把玩着那桃花笺。她对着烛光看了会便觉无趣,将桃花笺撕成百片,扔到窗外去了。 半个时辰后,任府。 “事情就是这样,卿裕,这盛家绝对没安好心!”沈西岭气愤道。 任卿裕坐在一旁木椅上,垂着眼不知在想着什么,沈西岭还以为他睡着了,要开口提醒时,任卿裕才说了句:“好了,我知道了。” 沈西岭急道:“什么你知道了?盛家分明就知道咱武人不爱用信笺,能口述的必然口述,不得不写在信笺上的必然是要烧了的……” “西岭啊,”任卿裕开口打断道,“你觉得盛家知道桃花笺过火不烬之事吗?” “自然知道!” “那就是了,既然皇上如今一心扑在扳倒金家上头,咱们也不能为了这区区信笺分心是不?我放在后院屋子里,不再用了就是。” 沈西岭疑道:“难不成你早有察觉?” “察觉?我又不是盛家肚子里的蛔虫,”任卿裕轻笑道,“盛家前朝有尚书令,后宫有一宫之主。看着倒是风光无限……可在我眼里,不过是粉饰太平。如今他家管事的尚书令重病要死了,皇后又不得宠,你说盛家给我桃花笺,图什么呢?” 沈西岭摇头:“想不通。” “是啊,我也想不通。盛家都乱的后院起火了,还来祸害我。” “哎,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沈西岭蹙眉道,“你好心给他们断了案子,他们却还处心积虑想着害你。” 任卿裕面上并无忧虑之色:“害人无妨,只是有一天自己不要栽了跟头就好。盛夫人这几日都要去金府,但愿盛侧室不要软了心才是。” 盛侧室不会心软,她的心比钢铁还坚硬。 那盛夫人来的头一日,盛烟岚还愿意张嘴跟她骂两句,后来盛烟岚便是躲在房里,连门也不愿意出了。 “呀!真是烦死了。”盛烟岚烦躁的抓了抓头发。 春晓安抚道:“莫要焦心,心平气和方能赢到最后。” “姐姐这就是说风凉话了!”盛烟岚有些怒意。 春晓这几日准时准点跑来盛烟岚房里坐她对面嗑瓜子看戏,看着盛烟岚从有些悲伤到如今的烦躁不安,似乎不经意间道:“妹妹,我帮你把这事摆平了,如何?” “嗯?”盛烟岚微微睁大了双眼,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春晓。 春晓胸有成竹:“你就说需不需要吧。” 盛烟岚清醒,立即问:“什么条件?” 春晓莞尔道:“烟岚妹妹与双鲤大厨的事情,我很好奇。” 盛烟岚早有预料,她咬咬牙:“可以。” 春晓道:“那我便直说了 9. 疑云 [] 金怀瑾没疯。 如若盛烟岚与双鲤其中之一,当真是对金怀瑾下毒之人,想必已被他有所忌惮。 不过,既然金怀瑾没疯,那春晓就得让他疯。这不,她被老爷掐了脖子,自己还能在府里搏个楚楚可怜的名头,躲进房里养病,好避避风头呀。 春晓越想越兴奋,险些忘了自己方才命悬一线,见仆从询问,才装模作样咳了两下,说自己身体不适,指派他们与太夫人转告一声,便跌跌撞撞走回了房。 恰好路上碰着盛烟岚,顺口说了句“我病了”,便急匆匆拉着人一道回了房。 “什么病?”盛烟岚问。 春晓脸不红心不跳,信口胡诌:“没了你心里就会发慌的病。” 盛烟岚没明白春晓发什么疯,不过方才盛家之事十分顺利。盛烟岚先道了声谢,开口说道:“夫人想知道什么请问吧。烟岚既然答应了你,必定知无不答。” 春晓手里握着证据,说话自然也硬气许多,开门见山道:“你是何人派来的?” 盛烟岚摇头,真诚道:“烟岚只是烟岚。” 看来猜错了,盛烟岚并非受她人指示做事。 “我先前数次想与你交涉,都被你回绝了去,”春晓微微一笑,“我很想知道,妹妹究竟想要什么呢?” “姐姐的诚意我看见了,可我心中仍有顾虑。” 春晓凑近盛烟岚,悄声道:“圣上默许,金家命数要绝了。这句话,是否足以打消你的顾虑?” “什么?” 看着盛烟岚面上震惊的神色,春晓心里暗叹她心里真是藏不住事:“上回我哑了,是你害我吧。” “姐姐,你……” 春晓看着盛烟岚躁动不安的双手,心中了然,想必自己再不说点什么安抚的话,此人就要跟自己刀枪相见了:“烟岚,你也知道天命难违。可否将计划全盘托出,也好叫我也为你分担几分?” 春晓说话当真不客气。 “夫人,你是大家闺秀,与我这庶出的、双鲤那生不如死的不一样。所以我才顾虑,顾虑将此事告诉你,”盛烟岚眼底浮出明显的惆怅,“可既然你受了圣命,我便也没什么瞒着你的必要了……我也不过,是为自己博个好前程罢了。” 她盛烟岚风风光光嫁入金府,在盛家人眼里已经算是给了盛烟岚此生最大的恩赐。然而盛烟岚明白,从自己踏入金府的那一刹那,自己的人生就毁了。 盛烟岚在嫁入金府以前,甚至不曾见过他未来的夫君。她不渴望什么白头偕老、相敬如宾,可她也不想永远都当关在笼子里、还无人观赏的金丝雀。 他金怀瑾,爱的从来只有叶家小姐叶流杏。 所以即便盛烟岚作为侧室入了金府,又能如何? 入金府的那日,她在盖头下落了泪;洞房花烛,她独坐婚房,一夜难眠。 金怀瑾不常来看她,盛烟岚平日里闲来无事,便在府里兜转,她从未放弃自己想要逃离金府的心,年复一年,她一直在寻找那个契机。 终于,一向体弱多病的叶流杏染了瘟疫。 金怀瑾几近癫狂,他四处寻求灵丹妙药,祈求神佛还他一个康健的夫人。老夫人看的心颤,知晓叶流杏已是无力回天,却不舍金怀瑾沉溺于悲痛之中,故而收买了在画舫中做事的婢女菁儿,让她暗中寻找与叶流杏样貌脾性相似的女子。 这也是后来霁和入府,太夫人暗中默许的缘故。 春晓疑道:“叶流杏染了瘟疫,为何府中其他人无事?” “不,老爷为了照顾叶氏,也染了病。不过打那以后,太夫人就决计阻止老爷与叶氏的交往。况且叶流杏本身就是个病秧子,不久便咽了气。后来老爷看上霁和,也是因为她与叶流杏一般体弱……但当年霁和落魄,只不过是因为在画舫里吃不饱饭而已,是太夫人捞了她一把,才让她过了把花魁的瘾。” “你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春晓问。 盛烟岚轻轻说了两个字:“双鲤。” 太夫人先见之明,叫菁儿先寻来了霁和。为了冲喜,双鲤也是那时被招进府中的。双鲤原先在霁和的画舫中做帮工,二人见过几面,奈何霁和后来做了花魁,眼高手低,早就将双鲤其人抛掷脑后。而老夫人却认为双鲤厨艺精湛,将他留在了自己身边。 盛烟岚有回前去庖厨时,恰好撞见双鲤往老爷饭菜里不要钱似地撒青色粉末,盛烟岚心中疑虑,直接抓他了个现行。她不过逼问几句,这双鲤竟直接破罐破摔: “我恨不得杀了金怀瑾!盛侧室,如今此事败露,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然后便不分由说地把菜刀塞进盛烟岚手里,还把自己脖子往盛烟岚面前伸。盛言岚险些被双鲤这直截了当的危言危语整地小腿一软: 江湖好汉,不得不服! 盛烟岚的故事讲的绘声绘色,春晓也忽然来了兴致:“我猜猜,是老爷杀了双鲤满门?” “姐姐,你倒是嘴里不积德。”盛烟岚嗔怪道。 春晓疑惑:“是他金怀瑾做的事,我为何不积德了?” 盛烟岚摇摇头,又点点头:“虽说不是满门,却也与满门无异了。” 叶流杏从得病到出殡不过短短一月,太夫人爱信那招摇撞骗的小道士,母子俩如出一辙,金怀瑾自然也是如此。道士说以叶氏年龄相仿的女子的鲜血祭祀,可换得苍生原谅,起死回生。金怀瑾便把那话当圣旨听着。 而双鲤唯一的亲人,便是在那场疯狂的祭祀中血溅当场的。 春晓沉思道:“金怀瑾……我总觉得,他不像是如此冲动之人。” “重情二字,足以让他冲动。” “是吗?我不太懂情。”春晓摇头。 盛烟岚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也不大懂。不过,金怀瑾再疯癫也有分寸,他不敢拿名家贵女下手,不然我必定命丧黄泉。” “所以,后来双鲤便继续下药了吗?” “猜的不错,我默许了,”盛烟岚道,“叶流杏没能活下来,双鲤的妹妹也无辜丧命。其实我觉得这事件里最该死的应当是那道士……不过又有谁能说金怀瑾清白呢?” 春晓抿了抿唇,说出了自己的猜测:“烟岚,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们做的一切都徒劳无功?” “何出此言?”盛烟岚不解道。 “你原本不愿向我袒露实情,我想有一部分缘故,是你认为自己的计划即将成功,”春晓顿了顿,“不过,你可还记得,老爷从何时开始停止吃自己屋子里的小灶的?” 盛烟岚想了想:“叶流杏死后一段时间吧,怎么?” “是双鲤进府以后么?” “是。” “你难道没有猜疑过,他是因为知道有人给他下药,他才故意断了小灶的?” 盛烟 10. 设局 [] 盛烟岚新得搭档,兴致高涨,当即便要前往金老爷书房,春晓起身拦住了她。 “此事还得从长计议,不过,据我推测,他应当已知后厨有人要害他……”春晓忽然想起自己曾给金怀瑾下毒一事,拍了下桌子,“等等,你能否把双鲤下的毒给我瞧瞧?” 盛烟岚颔首,起身去拿了。 春晓仔细瞧了瞧那药粉,倒没看出什么端倪。不过双鲤是真耐得下性子,下这种毒的确让人难以察觉。 “你懂药理吗?”春晓问。 盛烟岚摇头:“一窍不通。” “老爷懂吗?” “跟他不熟。” “好罢,我知道了,”春晓借来盛烟岚的笔墨写了封信,“待到夜里,可否劳烦妹妹将这封信交给双鲤大厨?” 盛烟岚好奇道:“写的什么,我能看不?” 春晓并无隐瞒:“我先前也给金怀瑾下了点药,跟双鲤所下的药有异曲同工之妙,我想问他这药粉的成分可有相冲之处。” 春晓对此也不过是略懂,并非精通,看药粉识药材一事,她暂时还做不到。 很快,春晓便收到了双鲤的回信,上面只挥挥洒洒写了四个大字:“并不相冲。” “怎么样?”递信员盛烟岚问。 春晓有些郁闷:金怀瑾究竟是否知晓原先的吃食中掺了药粉?难不成他忽然断了小灶,只不过是对叶氏的情怀和意外的巧合?金怀瑾选择此时发疯,是因为春晓那日对他下了药,被金怀瑾察觉了吗? 春晓想的有些头疼:“忽然觉得事情有点复杂。” “哪里复杂?” “不知道该给金怀瑾下什么毒。”春晓有些苦恼。 盛烟岚随口道:“既为圣上授意,你下个见血封喉的毒药又怎么样。” 皇帝处处打压金家,分明是无法直接下手铲除金怀瑾,不然早就下令让暗卫毒杀了。 “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春晓正要往下说,却忽然想到一件事: 目的明确的情况下,当下的疑云或许并不重要。 春晓恍然大悟的握住盛烟岚的手:“烟岚,谢谢你!你近日再叫那些道士来一回,余下的事交给我就行。” 翌日,盛烟岚按春晓的吩咐,带着道士与太夫人走入了春晓的屋子。 “是!太夫人!绝不会有错,府中邪祟就在这个方位!”盛烟岚语气笃定,信誓旦旦道。 春晓扒着床榻,哭的十分惹人怜惜:“太夫人冤枉!韫玉是名门世家出身,屋内怎会有邪祟?” 若非为了喊冤,春晓都快忘了自己还有个圣上御赐的“沈韫玉”一名。 那盛烟岚被请来招摇撞骗的道士举起手,二指掐着个金黄符咒,对太夫人毕恭毕敬道:“太夫人,贫道绝不敢胡诌!夫人屋里阳面无窗门,常年阴冷,的确易生怨气啊!” 老夫人听着此人振振有词,面上也生了些阴霾。 呵呵。 阳面无窗门,请问是谁害的? 据说当年的金家,可谓是弈城最奢华铺张的府邸。府里光是仆从住所,便占了快半亩地大的空间。人满为患,最终落了个没地儿住的下场,直到叶流杏死后这情形才好些。 但金府富得流油,仆从越来越多,人还是没地儿住。 待到后来金怀瑾要娶新夫人时,太夫人思量许久,才腾了个闲置客房出来,作为春晓如今的住处。 太夫人看着为难,实则心里早已做了打算,她诱导道:“韫玉呐,你也不想自己的夫婿每况日下吧?” 春晓眨了眨眼,装作无辜道:“太夫人仅凭这一面之词,便笃定了韫玉便是害老爷的脏东西吗?” “哎,不可胡说!”太夫人劝阻道,“韫玉,只是你屋里进了脏东西,你仍是清清白白的金府夫人!” 春晓小心翼翼地看着太夫人:“那……太夫人想叫我怎么办呢?” “府中灾祸丛生,韫玉不如先搬出此地,再从长计议?” 春晓问:“韫玉应当去何处?” “我会着手下为你腾一件空房来。” 太夫人说这话,定然是下了很大决心的。 春晓故作犹豫,最终坚定地点了点头:“好罢,既如此,为了夫君我心甘情愿。太夫人还请等我收拾下房中物件。” “好好好,”太夫人这才眉开眼笑,亲昵地握着春晓的手道,“韫玉,委屈你了。” 是委屈了。 春晓看着面前的下人房,冲着面前的仆从勉强笑了一下,然后面无表情道:“滚出去。” 仆从有些为难:“夫人,太夫人叫我在此期间服侍您,照顾起居……” “我有陪嫁丫鬟。”春晓不想多言。 那仆从打量着春晓的神色:“您、您不是说她前些日子告了病,近日也许来不了了么?” “我是府里上上下下都认定了的天煞,我赶你走,你倒不乐意了?”春晓软硬兼施,“你信不信,待你服侍完我,便在金府里再也混不下去了?” 太夫人以为春晓不知道她安的什么心?照顾起居,一派胡言! 有此仆从在,她的行动必然受阻。 仆从越说越小声:“可这是太夫人的命令……” “前朝的风声可传到金府了?我是金府正头夫人,同时也是沈家二小姐!”春晓厉声道,“我叫你出去,听见了吗?” 纵使那仆从再忌惮太夫人,也不敢对面前的女人造次。再怎么样,他也不敢无视春晓的母家,她的兄长可是弹劾了金怀瑾、正春风得意的沈西岭。 仆从带上门出去的那一刻,春晓便一屁股坐在了那吱呀乱叫的长椅上。她环顾四周,这下人房也没她想的那么差劲儿。只不过有些家具落了灰,侍从偷懒没擦,显得有些老旧而已。 春晓想及自己还要在此处住许久,于是沉下心来,在屋内寻了个抹布,细细将整个屋子都擦了一遍。 原本做惯的事。 春晓忙完之时,天色已渐晚了。她摸出自己袖中早已备下的药粉,仔细包好,偷偷交给了前来送饭的双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