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钗之下》 1. 第 1 章 [] 三月天,天气不冷不热,永安侯因身材肥硕怕热,这会儿一紧张,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从他额间坠落,他目光盯着手中的弹劾折子,神魂颠倒,眼前飞星乱冒,双手止不住颤抖。 前方传来一声轻咳,他倏忽抬头,看向端坐的茶桌旁的男人——傅清玄,当朝最有权势的宰相,他年纪轻轻,便已经登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因为生病的原因,他脸色略显苍白,但难掩俊美之姿,放下抵唇的手,他端茶碗,盖碗晶莹剔透,却在那只玉白修长的手衬托下,失了几分神采。 他抿了一口茶汤,一举一动皆优雅之极,润过嗓子后,他开了口:“苏大人,你有何想说?” “老臣冤枉。”傅清玄之所以称呼他为苏大人,是因为永安侯不单单只是袭了爵位的侯爷,他还是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今年科举的主考官,折子上弹劾他舞弊贪墨。 “本相唤你前来,并非想听你喊冤,此事早已经查实,你的罪名逃不了,然此事关乎皇家声誉,不宜牵扯过多。”傅清玄慢条斯理地道。 永安侯面如死灰,一语不发。 他面前这男人在官场中浸淫多年,却依旧高雅无暇,宛如山巅白雪,让人很容易就会忽视,隐藏在那表象之下的,是阴诡地狱的阎罗。 “此事罪在老臣一人。”永安侯伸手抹了下额角的汗水,认命道。 他听明白了傅清玄的话,尽管考场舞弊罪魁祸首乃是秦王以及国公爷,但他们一个是皇上的亲叔叔,一个是太后的父亲,皇上不可能治他们的罪,所以只能让他一个人出来承担所有的罪名。 “考场舞弊,本是杀头大罪,但陛下念你为开国功臣之后,免了你的死罪,只判你三千里充军,不得回籍。” 永安侯苏煜曾经也是个刚正不阿,光明磊落的清官,可最终还是败给了一个“贪”字。 傅清玄眸光落在永安侯的身上,仿佛浩瀚无垠的大海,深不见底,其实他本不必亲自见他,但基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他还是见了他。 傅清玄端起茶碗细细品啜,眼眸微垂,掩住了其中的深不可测。 * * * 陆文旻宅邸。 偏僻之处,几名婢女借着休息之隙,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她们在讨论陆文旻的夫人苏清妤,这位端正持重,做事永远不急不躁的当家主母,竟神色匆忙,连衣服也来不及换,便急匆匆地叫人套马出了门。 究竟是因为什么事令她如此的不顾体统礼仪,做出这般有失身份的事情来? 有的说,是他们老爷在外头养小妾被她得知,她赶去抓奸;有的说,他们老爷可能出事了,说法不一,却无一人猜对。 永安侯因犯事被褫夺爵位,锦衣卫上门抄家,苏清妤得到这消息大惊失色,等她赶回娘家时,大门口外头已然围满看热闹的百姓,身穿青绿锦绣服,腰悬宝剑的锦衣卫拉起警戒线,驱赶着摩肩擦踵,往前头挤的人。 里面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声,似她母亲的声音,苏清妤心中大恸,心慌意乱间,便想要往里冲去,手腕蓦然被人拽住。 她一回身,便迎来劈头盖脸的呵斥:“夫人,你想做什么?”陆文旻英俊的脸布满严肃之色,对她贸然出现在此十分生气。 从嫁进陆家开始,苏清妤秉承着以夫为天的传统观念,但此刻,心中的怒火战胜理智,“夫君,我父亲到底犯了何事?为何锦衣卫会上门?”她抓着他的双手手臂,语气略含质问。 陆文旻是吏部给事中,行使弹劾和纠察之权,按理说朝中官员犯了大事,他一定会提前得知些许消息,这几日他日日归家,却从未曾向她透露一丁半点的消息,他们可是夫妻啊,虽算不上如胶似漆,好歹也相敬如宾。 若不是收到了闺友的信,只怕她娘家被人抄没了,家人下了牢狱,她还被他瞒于鼓里。 陆文旻此刻担心被牵连,哪里顾得着她娘家人的身家性命,冷声斥道:“事关重大,先回去再说。” 苏清妤见他如此决绝,心口一寒,放开了他,看着门内照壁晃动的人影,“我不回去,我要进去见我父亲母亲。”言罢不由得泪流满面。 陆文旻气急,“枉你还是大家之女,这般有失体统,与市井泼妇有何异?快一些随我回去,别丢人现眼。”他扯着她的衣袖,拽着她离开人群。 一辆雕轮绣帏,垂挂着流苏的华丽马车缓缓驶来。 窗帷挑起一角,露出一张春月白雪般俊雅无暇的脸。 男人默默地看了会儿在人群中拉拉扯扯的夫妻,窗帷复又落下,目光自始至终静若深水,无波无澜。 苏清妤被陆文旻拽上马车,连娘家的门都没能进。 苏清妤知道自己失了庄重,可她的娘家出了如此大的事情,她的五脏六腑像是刀绞般,谈何理智? “夫君,我父亲究竟犯了何事?”苏清妤哭着追问。 方才人多不好说话,而今在马车上,只有他们二人,陆文旻才告诉苏清妤实情:“你父亲科举舞弊贪墨,如今东窗事发,皇上震怒,下令褫夺你父亲的爵位,男的充军,女的由官府发卖为奴。” 苏清妤听完他的话,顿时浑身冰冷,面白如同死人,“我父亲一向秉公守法,正直不阿,不可能会舞弊贪墨,他一定是被人冤枉的,夫君,你一定要救救我父亲母亲。”苏清妤扯着陆文旻的衣袖,哀戚地乞求道。 陆文旻皱着眉头,频频摇头,“夫人,你并不了解你的父亲,上头已经查得一清二楚,你父亲也已然认罪,此案翻不了了。”言罢他面色一沉,“以及,你求我没用,我只是一吏部给事中罢了。”他又摇头冷笑,压着声似自言自语,“若换做是那权柄滔天的首相大人,也许还能扭转乾坤,只不过你我都不是他,无法胡作非为。”他说这话时,语气带着些许压也压不住的酸意和怒气。 尽管陆文旻压低了声音,苏清妤还是听到了他后面那句话,脑海中不受控地浮起往昔一些事,眸中渐渐多了惶恐之色。 傅清玄,这个名字早已深深地烙印在苏清妤心底。两人相识于年少,那时的他还是一个家徒四壁的清贫少年,而她是娇贵的大家千金,两人身份悬殊,但她还是对他生了爱慕之情,后来,她得知他钟情的是她的庶妹苏迎雪,心生怨怼,对他做了一些很恶劣的事情。 嫁了人后,苏清妤就没再见过他,但他的事她听得不少,最让她震惊的是,他而立之年便坐上官员梦寐以求的首相之位,先皇驾崩后,年纪八岁的太子御极,他成为托孤重臣,辅佐幼帝理国事。 曾经那个柔顺好说话的贫穷少年彻底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把持权柄的大奸臣。 他挟天子以令诸侯,紊乱国政,颐指公卿,睚眦必报。 那人兴许是对她怀恨在心,才会故意整治她家。 苏清妤实在不想将他想得太坏,但念头一起便像雪球般越滚越大,若他当真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她岂不是害了自己父母的元凶? “从今日起,你不许再与你娘家人联系,以免受到牵连,更连累到我们陆家。”陆文旻沉声道。 苏清妤正因自己的想法而心头泛寒,听了陆文旻略带警告的话语,心中更是冰凉凉的,仿佛泡在冰水之中。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他们夫妻大概也逃不过这句千古谚语。 “难道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么?”苏清妤神情恍惚道。 * * * 短短几日,苏灵筠这养在温室里的娇花便深刻地明白,何为世态炎凉。 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自从她父亲出事后,以往那些来攀亲 2. 第 2 章 [] 天色薄暮,傅清玄回到府邸,换下官服,换上宽松常服,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缓解一日疲乏。 侍女奉上茶,他并未理会,仿佛睡着般,直到他的随身侍卫吴峰从外头走进屋中,唤了声:“大人。” 傅清玄这才睁开双眸,放下支额的手,正了身子,漫不经心地问:“何事?” 吴峰回禀:“方才属下听门子说,今日有位年轻女子在咱府门口踟躇了许久,好像要找什么人,她乘着一顶青帷小轿,举止庄重,梳着妇女发饰,像是某位官员勋贵的夫人。” 跟在傅清玄身边那么久,吴峰很清楚他这位主子洁身自好,对女人一向避而远之,更不可能与有夫之妇牵扯不清,所以此事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吴峰是低着头回禀的,言讫不觉微抬眸看了眼傅清玄。如往常一般,傅清玄脸上不曾显露任何情绪,只是置于椅子扶手上的修长指尖轻轻动了下。 “兴许是找错地方了。”他不以为意地微笑道,长身而起。 恰好侍女进来禀报:“大人,督察院张大人来了。” 傅清玄微颔首,“带他到书房去吧。”言罢走出房间,径往书房而去。 * * * 张文杰将手中的一份名单交给傅清玄。 傅清玄接过,不紧不慢地打开那份名单。 张文杰暗暗打量着这位首相,担心被窥到破绽,他浑身紧绷着,当看到傅清玄那如温润清雅的眉眼凝了抹冷色,他顿时紧张到极致。他深这位权相不好糊弄。 傅清玄淡淡扫了他一眼,“为何这名单上也有陆文旻的名字?”他问,似乎有些不解。 张文杰笑道:“陆文旻是苏侯的女婿,他在名单上面也不奇怪吧?”他刚说完就对上傅清玄耐人寻味的目光,心中一怵,忙正色解释:“首相大人,这陆文旻是苏侯的小厮供出来的,说他得了考生的贿赂,给了其考题。” 傅清玄缓缓合上名单,“在会审前,本相便与你们说过,莫要放过一个贪官污吏,但也不该冤枉一个无辜之人,本相最恨以公谋私的行为,张大人,这份名单不能够呈到皇上面前。” 听到“以公谋私”几个字,张文杰不由后背一凉,他与陆文旻的恩怨其实鲜少人知晓,所以他才大胆地借着考场舞弊一案把陆文旻拖下水,让他再翻不了身,但如今听傅清玄一言,他暗箱操作的事似乎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张文杰讨了个没趣,灰溜溜地离去。 屋内剩余傅清玄一人,他莫名地轻叹一声,伸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张文杰与陆文旻之间的恩怨,傅清玄也稍有了解,陆文旻曾与好友在酒楼里吃酒时谈起过张文杰,陆文旻道他才疏学浅,碌碌无能,因善于钻营媚上所以才一路高升。张文杰从别人那里听到了这些言论,便恨上了陆文旻。张文杰是个睚眦必报之人,一旦让他找到机会,定会将陆文旻咬得骨头不剩。 * * * 苏清妤自相府回来后,挨了陆文旻的打。 那时,天色已暗,屋内点了灯,苏清妤坐在椅子里对着那盏灯长吁短叹,见陆文旻归来,勉强压下心头的愁苦,微笑迎接上去,结果却换来他的一巴掌。 屋内的丫鬟都感受到了陆文旻的怒火,噤若寒蝉。 苏清妤捂着火辣辣的脸颊,不可思议地望着眼里喷出怒火的陆文旻,因为感到耻辱,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竟然当着底下人的面,不顾她大家夫人的尊严体面打了她。 “枉你还是大家闺秀,大家闺秀是你这么当的么?”陆文旻语含斥责。 苏清妤猜测陆老太太向他告了状,说了自己偷跑出去的事。 这一巴掌陆文旻用了狠力。苏清妤放下捂着脸颊的手,只见白皙的肌肤上落了几道红印。 她强自镇定,不失端庄的缓缓行到椅子坐下,“夫君一进屋,一句话也不曾解释就打了我,这便是你读书人的风范么?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不是你用来随意发泄的物品。我娘家还未失势前,夫君是如何对我的?如今却又是如何对我的?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夫君里不怕人背地里指摘你,说你是薄情寡义的白眼狼么?” 两人做了将近十年夫妻,苏清妤对他不是没感情的,他如今的种种行为都伤透了她的心里,说到“白眼狼”时,她内心更是五味杂陈,这十年来,她被荣华富贵包裹着,双眼也被蒙蔽了,竟然看不透这人情冷暖。 陆文旻被她反咬一口,内心怒火燃得更猛烈。 “你且说,你今日去了何处?”陆文旻目光阴沉地看着自己面前这位尽管受了委屈依旧保持着良好仪范的妻子,突然心生起几分陌生感,也逐渐冷静下来。 成亲十年,他竟然不知道她与傅清玄是旧相识,以前夫妻闲谈时,他不止一次与她说起那傅清玄,她总是装作一副不认识他的模样,甚至还故意套他的话,肚子里不知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心思。 苏清妤回想今日之事,心中颇有些不自在,“我父母出了事,做女儿地不该想尽办法找到门路救他们么?夫君,我父母一向待你不薄,你何以这般无动于衷?” 陆文旻当即变了面色,厉声斥道:“住口,你说我无动于衷?我如今是被你害惨了。” 苏清妤先是一怔,而后冷笑,“我有这么大的本事,还能害惨你了?” “你自己做了什么恶事,你自己心里清楚。”陆文旻将屋内的丫鬟全都赶了出去,心中到底还是想给她留些体面。 苏清妤见他神色严肃凝重,心口一沉,没了言语。 屋内陷入可怕的寂静之中,桌上的油灯结了灯花,突然爆了声响,顿时惊了苏清妤一跳。 陆文旻突然盯着她的脸,沉声问:“你年少时可是与闺友一起欺负过傅清玄?” 苏清妤心头一惊。他如何得知了此事? 苏清妤唇翕动了下,却无话可辩。 苏清妤年少时是与人一同欺负过傅清玄。当时她在女子私塾里念书,傅清玄则在隔壁的书院里,傅清玄生家中一贫如洗,兼性子温柔和顺,书院里的学子都排挤他,欺负他。 她们私塾的一些小姐私下里也会嘲笑他。因为钟情于他,苏清妤会忍不住替他辩驳几句,哪怕惹来她们的调侃与笑话,她都无所谓。 可后来,她在傅清玄那里栽了跟头。 她一心系在他身上,他却无情地践踏她的心,出于不甘心与怨怼,她开始和那些人一起欺负他。谁能想到这一穷二白的少年竟然摇身一变成了权势滔天的权相。 苏清妤压下心头那股突然涌起的懊恼,定了定神,平静地与陆文旻对望,“夫君,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的不反驳在陆文旻看来即是默认,“我以为你知书达礼,贤良淑德,没想到这都是装的!”他脸上呈现出被人欺骗后的愤怒神色。 苏清妤黛眉微蹙,“自嫁给你之后,我可有做过对不起你之事?可有做过对不起你陆家之事?”纵然她蛮横无理,心肠歹毒,那也是在傅清玄面前。在他陆文旻面前,她称得上是知书达礼,贤良淑德,她无愧于心。 见她一脸坦荡,陆文旻摇了摇头,不与再与她争论对错,“如今讨论此事还有何意义?”他脸色一沉,长叹了声。 明明是他主动说起的,苏清妤正欲反驳,却听他道: “傅清玄对你怀恨在心,所以欲拿我出气,经他的指示,督察院的官员指使你娘家人的小厮说我出卖考题,舞弊贪墨。”陆文旻手一拍桌面,痛骂道:“社稷百姓,三公九卿,不过他的掌中玩物。” 苏清妤脸色一变,不由担心起他的处境,但很快她就心生警惕,她略一沉吟,“若真是我的原因,前面这些年他为何不对付你?偏偏现在才来对付你?” 他浸淫官场多年,又怎么可能清清白白,出淤泥不染?谁知晓他是不是做了什么事得罪了人家,却把错赖在她头上。 “那是因为以前他找不到机会。”陆文旻冷声道。 他今日从刑部侍郎汪大铨那处得知了她与傅清玄过往的恩怨以及督察院张文杰授意永安侯身边小厮诬陷他的事。 汪大铨与傅清玄曾经在同一书院念书,有一次恰好见过苏清妤与别的女子一同欺负傅清玄,他这位温婉贤淑的妻子甚至还用鞭子抽打过他。若换在以往,陆文旻根本不敢相信他妻子竟然做过那等恶劣的事。 那都察院的汪大铨就是傅清玄的一条狗,若没有傅清玄的授意,他如何敢欺上瞒下。 汪大铨与他说,傅清玄因为他夫人的事才如此这么他,他亦如此认为,毕竟他并未得罪过傅清玄与张文杰。 苏清妤默然注视他许久,方启唇:“夫君若执意认为是我的过错,我也无可奈何。但事已至此,夫君抱怨也无用,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办?” 她这番话说得过分冷静,令陆文旻不觉皱了下眉头,他目光沉沉地注视着苏清妤,“如 3. 第 3 章 [] 苏清妤的轿子被抬到了倚雪院的庭院之中,从轿子出来,她环顾周围,心中颇觉诧异。 她原本以为傅清玄住的地方定然宏敞华丽,雕梁画栋,极尽人间富贵,结果不是,入眼几丛翠竹,中间一处假山,上面长着兰花,整个庭院简朴中又透着雅致大气。 从庭院的风格之中,苏清妤已经能够想象此间主人的气质,脑海中不觉浮起那人年少的模样,心跳不觉失序。 吴峰把她带到厅堂之后便走了,之后有婢女送上茶果点心,她们做事有条不紊,不苟言笑,一看便知经过了严格的调教,苏清妤初来乍到,不好与她们攀话儿。 她双手轻置腿上,端庄地坐在座椅上,目光盯着庭院正中的假山,想到马上就要见到傅清玄,心中不免有些忐忑不安。 她伸手掠了下鬓发,心头的紧张感加重,即将重逢的复杂情绪让她一时间忘了她来此的目的。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升至正中,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傅清玄仍旧没有露面。 苏清妤如坐针毡,让自己的丫鬟元冬去问了他们府中的仆人,得到的回复是:傅清玄还在忙。 不一会儿,婢女进来,给她更换了茶,苏清妤担心茶水喝多了内急,一直忍着口干的不适。 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婢女命人抬了一张八仙桌过来,苏清妤有些诧异,随后那婢女上前与她道:“我们大人尚未得空,夫人且在此用午膳吧。” 她话刚落下,便有婢女送菜肴上桌,都是一些家常菜,甚至不如她平日里吃的丰富。 苏清妤满腹心事,并不觉得饥饿,然盛情难却,在婢女殷勤的伺候下,她只能入了座,食不知味地吃了半碗饭,即放下了筷子,拿了一旁供人拭手的湿帕子,擦拭了下唇与手。 “夫人,可是饭菜不合您的胃口?” 她一放下筷子,那名婢女立刻上前询问。 苏清妤温婉一笑,“饭菜很美味,只是我一向吃得少。” 婢女点了点头,让人将饭菜与八仙桌都撤了下去,让她稍事等待,便去忙自己的事了。 苏清妤又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内心变得焦灼烦躁,她禁不住怀疑傅清玄是故意晾着她,正当她这么想时,先前那婢女过来了。 “夫人,我们大人有要事外出了,无法来见您。大人说了,夫人可明日再来。”奴婢道。 他一定是故意的。苏清妤胸口微微起伏,心中有火气,却不得发泄,压下那股受屈的感觉,她维持着笑颜:“明日几时?” 纵然傅清玄有意晾她,她也无可奈何,是她有求于他,她们全家人的性命都系在他身上,就算他晾了一百次她也得主动送上门。他如今权势滔天,有的官员想见他一面都难,他让她进门,已是幸事,苏清妤唯有如此安慰自己。 “大人明日要上朝,夫人可在太阳落山时分过来。”婢女道。 苏清妤向她福了福身子,略放低姿态,“我知晓了。” 苏清妤刚跨出大门,就看到停在大门口的华丽马车,她脚步一顿,等她回过神来,那马车已经向前驶了一段路。 那里面应该坐着的是傅清玄吧。她莫名地有些庆幸自己出来迟了些,否则在这毫无预兆的情况下与他碰面,她一定会不知所措。 她行至槐树下,在即将入轿子时,忍不住回头看了眼相府大门。晚霞挂在檐牙之上,霞光璀璨。 她眯了下眼眸,没想到自己竟然从早待到了傍晚,结果连傅清玄的面都没见到,她回眸,不觉长叹一声。 回到陆家,行在廊下,远远便看见陆文旻朝着她这边快步行来,苏清妤黛眉微颦,直到人到了跟前,眉间的结仍旧不曾舒展。 陆文旻没有急于询问她情况,只是携起她的手,目光柔和地注视着她,关切道:“夫人,你没事吧?” 若换在以往,苏清妤会认为他的关切真心实意,而今却莫名地觉得他十分虚伪,苏清妤不动声色地抽回手,不闲不淡地道:“我能有什么事?” 言罢不理会他略含不满的目光,朝前走去,回到屋中,陆文旻挥退了丫鬟,将门掩上。 “夫人可曾见到傅首相?”陆文旻待苏清妤落座后,方温声询问。 苏清妤回得干脆:“没见到。”脑子莫名浮起傅清玄那简朴雅致的庭院,心神忽然有些懒怠。 陆文旻不信,英朗的眉目掠过抹深思,“既不曾见到他,为何去了那么久?” 苏清妤勉强打起精神,将全部事情一一告诉了他,而后若有所思地问:“夫君,你觉得他这是何意?” 陆文旻唇角浮起抹冷笑,“何意?不过是耍弄人的手段罢了。” 苏清妤怔了下后,面不改色道:“我明日再去一趟。” 陆文旻惊讶于苏清妤的爽快,随后想到她也是为了自己,并不全然为他,便没了安抚她的心思。 从她父亲出事后,他们夫妻二人的关系似乎一下子变得没那么亲近了。不得不承认,他从一开始就不爱自己这位妻子,只是因为她娘家背景雄厚,能够为他带来利益,所以这些年他才与她相敬如宾,花费不少心思在她身上,哪怕她不曾为自己诞下一儿半女,他都不曾向她表露出一丝一毫的怨言,但如今,他得知了自己这位妻子的真实面目,又被她牵累,心中便对她生出了诸多不满。 苏清妤担心错过见傅清玄的机会,第二日申时初,太阳还未落山,她便乘着轿子来到相府。 她一到,门子立刻进去通禀,没过多久,昨日招待过她的那名婢女出来迎接,又让轿夫直接把轿子抬到了倚雪院。 苏清妤下了轿子,婢女将她引进屋内,她环顾一番屋内环境后,心中有些惊愕,此处似乎是主屋。 她扭头看了眼婢女,“姑娘……可是弄错了地方?” 婢女道:“夫人,奴婢并未弄错地方,这是大人的安排。还有,您可唤奴婢墨竹。” 听闻是傅清玄安排的地方,苏清妤心中更为惊愕,让一个官员的夫人到他的主屋与他见面,这未免太于礼不合。 他究竟意欲何为? 他的主屋分内外两处,外边是起居休息之所,里边则是寝室,苏清妤被安排在外房等候。 墨竹离去后,苏清妤才开始打量屋内布局摆设,这处和庭院风格一致,高敞明净,素淡简雅,褪尽繁华富贵气象,身处其中,烦躁不安的内心莫名地得到抚平。 苏清妤目光扫过内房的门,很快又挪开,虽然无人,但她并不敢造次,目光转而看向窗外的一丛翠竹,夕阳光辉透过叶隙照射进来,如同碎金,如梦似幻。 苏清妤呆呆地看着窗外,眼皮逐渐变得沉重,意识昏昏沉沉间,仿佛回到当时年少。 她仰慕傅清玄已久,那一日,她终于鼓起勇气放下身段,抛下矜持,叫丫鬟将自己精心缝制的香囊送到了他的手上。 她躲在暗处,满怀期待地看着傅清玄的反应,他温雅有礼地收下香囊,让她惊喜不已。 她暗暗尾随着他,直到拐进一条偏僻的小巷,她看到他面无表情地将香囊丢弃到了肮脏的臭水沟中。 那香囊里装着的是她的真心,他弃之如敝屣,还狠狠地践踏了它,羞耻与难过让苏清妤大哭了起来。 画面一转,傅清玄立于桃花树下,她的妹妹苏迎雪巧笑倩兮地送上自己的香囊,傅清玄不止收下她的香囊,脸上竟然还露出了害羞的神色。 那一刻,愤恨与妒忌蒙蔽苏清妤的双目。 苏清妤手肘靠着椅子扶手,头一沉,蓦然往下栽,一只修长白净的手忽而伸来,轻捧住她的额头,惊醒了她。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白色锦鞋,边镶银丝滚条,靴面净如白雪,袍摆轻盈如流云。 她怔了一瞬后,惊愕地抬起头,撞进一泓映着春月的深潭之中。 仿佛回到当年那惊鸿一瞥。 但少年已经不是当年的少年,他的面庞变得更加成熟且昳丽,一袭雪色大襟宽袖衫,披于他那健壮优美的身躯上,清雅绝伦,丰神秀逸,一如当年。 苏清妤平静的心湖像是猛地被人投了块石子,泛起一圈圈涟漪 4. 第 4 章 [] 取悦?苏清妤茫然一瞬后,错愕不已,她不敢相信如此轻浮的话会从这样一个媲美神祇的男人的口中说出。 陆文旻说得不错,他的确是在耍弄她,从一开始就是。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性子和顺,任人欺凌的清隽少年,他如今权柄在握,说摄政王也不为过,生杀夺予只不过在他一念之间。 “怎……怎么取悦?”苏清妤有着大家闺秀的矜持与自尊,心中对以色侍人一事极其抗拒与厌恶,而他显然就是要侮辱她,她越在乎什么,他就越要让她失去什么,就像当年她侮辱他那般。 傅清玄目光紧攫她隐忍着耻辱的洇红眼眸,笑语:“女人该如何取悦男人,陆夫人难道不知晓?” 他的笑容并无嘲讽戏谑,语气甚至算得上轻柔和气,但苏清妤仍旧感到无比的羞耻与怨愤,但她只能咬牙隐忍,“妾身已为他人妇,请恕妾身做不到此事。” “既如此……”傅清玄拖长了语调,目光扫向门外,“送客。” “等等!”苏清妤着急地叫出声来,一抬眸对上傅清玄似笑非笑的眼眸,她心间没由来一颤。 “改变主意了?”傅清玄轻声道。 苏清妤垂下双眸,她知道眼前这男人看似温柔好脾气,实则冷酷无情,对她心怀怨恨,如果她不照做,他一定不会放过陆家,不会放过她。 苏清妤抓着裙子的手禁不住微微颤抖。 “陆夫人,本相很忙。” 他很忙,但他还是抽出一丁点时间给了她,苏清妤被逼得没办法去算计得失后果。 她已无退路,前路纵然是悬崖峭壁,她也只能前行。 她强迫自己忘记千金小姐的矜贵身份,以一个罪臣之女的低微姿态,抬起眼眸,对着他露出一如花笑靥,而后缓缓站起。 傅清玄笑容微不可察地滞了下,语气骤然变得冰冷,“爬过来。” 苏清妤膝盖蓦然跪下去,脸上的笑容再无法维持,想到自己当年那一鞭,以及对他的种种嘲笑讥讽,她紧咬牙关,低眉敛目地缓缓爬着过去。 她想,她体会到了他当年的感受,换做是她,也会恨。 傅清玄身子一侧,手肘倚在右侧围屏,气定神闲地看着苏清妤缓缓爬上了榻,目光扫过她严严实实的衣裙,神色并无狎邪之态,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冷漠。 苏清妤颤巍巍地伸手解开束腰的绉绸,褪去身上厚重的衣物,露出里面轻薄的内衬长裙。 傅清玄沉默敛目,身子往后靠去,似乎在等她的取悦,他身形沐浴在晚霞余晖之中,给人一股超脱尘世的梦幻神圣感,男欢女爱放在他身上仿佛成了亵渎。 苏清妤恍惚了下,内心始终无法相信他是这样的人。 “陆夫人,你只有一盏茶的时间,若无法取悦本相,你的夫君就没救了。” 苏清妤面色一白,她很庆幸他现在没有睁眼,否则她无法掩饰的难堪大概会让他很愉悦。 苏清妤朝他伸去手,刚触碰到他腰间玉带,她的脸瞬间发烫,仿佛被火烤一般,她努力将面前的男人想象成根木头,屏住呼吸,费了很大的劲才终于解开腰带。 接下来是……苏清妤目光落在他轻抿的唇,那唇泛着红润光泽,陌生又隐隐透着蛊惑,她听到了自己如同擂鼓的心跳声以及紊乱的呼吸声。 面前的男人永远不会知晓,她曾经幻想过这张唇亲吻自己,那是她羞于启齿的少女怀春心思,那是令她无地自容,不堪回首的过往。 她唇轻颤着吻向他,就在即将碰上他的唇时,她骤然停止,顷刻间眼泪如雨,纷纷坠下。 她做不到,她生来高贵,要她放弃尊严与骄傲,以及贞操,用身体去取悦一个男人,她做不到。 更可怕,更令她难以接受的是,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内心深处,仍旧对这男人有无法言喻的渴望。 这未了的情愫令她比他羞辱她更为难堪。 眼泪一滴滴落在傅清玄的袍摆上,逐渐晕染开,他缓缓睁开墨深的眼眸,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 苏清妤慌乱间捡起一旁的玉带,在他面前跪着,低着头,双手将它捧到他面前,“首相大人,妾身愿意以十鞭代替那一鞭,不,只要您能解恨,百鞭千鞭都行。” 傅清玄身躯坐正,如同高高在上的审判官,目光冰冷地俯视着匍匐下他面前瑟瑟发抖的女子。 她已经不再是千金小姐,却依旧放不下自己的身段与骄傲,大概在她眼中,身份卑贱的人永远卑贱,不值得她施舍一个眼神,哪怕是身体的触碰也会辱没她。 “抬起头来。”他接过腰带,以号令群臣的威严口吻道。 苏清妤不敢不从,微微抬起下巴,隔着一层水雾 5. 第 5 章 [] 苏清妤回到陆家已是戌时中。 陆文旻未归,苏清妤反倒觉得庆幸。元冬吩咐底下人送了热水,而后伺候苏清妤沐浴。 元冬看到她背上的鞭痕时,心中一骇,又想到她方才脱下来的那件被撕裂的衣服,终于忍不住担忧地问: “小姐,那首相大人到底对您做了什么?” 元冬的话一出,苏清妤立刻想起今日发生的种种事情,脸不觉火辣辣地浮起抹红晕,她竟然在非自己丈夫的男人面前宽衣解带,甚至差点与他做了那事。 “他什么都没有做,此事你定要守口如瓶,不许向任何人透露一个字,听明白没有?”苏清妤微嗔了元冬一眼,肃色道。 苏清妤一向重视贞洁与礼法,谨守妇道,如果不是为了赎以前的罪过,她一定不会去找傅清玄,更遑论与他共处一屋。虽然与傅清玄什么也没做,然而她内心依旧惶惶不安。 元冬连忙点点头,“是。” 苏清妤目光掠过搭在椅背上的那件内衬长裙,黛眉一蹙,“还有那件毁坏的衣服,你待会儿把它拿出去,悄悄把它烧了,莫要留下一点痕迹。” 作为苏清妤的贴身婢女,元冬足够机灵,她知道事关自家主子的名誉贞洁,非同小可,便严肃地回:“奴婢知晓了。” 陆文旻回来时已是亥时初,看到苏灵筠坐在妆台前淡定从容地梳头,目光一皱,大步流星地走过去。 苏清妤正在想事情,不曾听到陆文旻的脚步声。 直到耳边响起“夫人”二字,苏清妤才大梦初醒般,回眸望向陆文旻,因为心神有些乱,所以他没有注意到陆文旻身上的酒气与脂粉腻香。 “夫君,你回来了。”她甚至没心思关心他为何深夜才归来。 陆文旻今日从衙门回来,得知苏清妤去了相府,心中便有些不舒服,想到自己的身家性命系在一女人身上以及自己为了前程恳请妻子去求别的男人,他内心更是煎熬烦躁。 没办法平心静气地等苏清妤归来,于是独自一人出了府,他想要找个地方喝酒,最好一醉解千愁。 出了街,恰好碰到了一同僚,那名同僚还不知晓他出了事,主动上前与他说话,见他独自一人,又神色抑郁,便神秘兮兮地说要带他去一个能让他一扫愁绪的地方,陆文旻一时百无聊赖,便同意了。 到了那才知道是一座花楼,陆文旻一向重礼教,在男女之事上严于律己,更看不上那些以色侍人的媚俗女子,所以一直不曾踏足这种纸醉金迷之地。 他本欲拂袖离去,同撩却拽住了他,告诉他这红苑其实是官家的妓院,隶属礼部教坊司,里面很多女子都是一些身世可怜的大家闺秀们,只因家人获罪,才受了牵连,沦为官妓,她们大多知书达礼,且琴棋书画样样精绝,又善解人意。 陆文旻以前也听过这种地方,只是心中排斥一直不曾踏足,只不过今日心烦意乱,同僚又百般劝说他,这才勉强答应进去。 两人入了雅间,同僚唤了两名年轻的女子侍酒,如他所说,这两女子知书达礼的千金小姐出身,身上没有风尘女子的媚俗,矜贵自持的做派反而让人感慨她们堕入污泥,心生同情怜惜。 虽然他只是饮酒,并未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来,但此刻面对苏清妤,他内心不由产生了几分愧疚。 “抱歉,我回来晚了。”陆文旻道,因为藏着心事,他未曾察觉苏清妤的神色与他如出一辙。 苏清妤微微一笑,脸上并无抱怨之色,反而语气关切地道,“夫君,你用晚膳了么?我听底下人说夫君从衙门归来没多久就出去了。” “我在外头用过了。”陆文旻面色忽然一沉,“夫人,你可曾见到傅清玄?” 苏清妤拿着梳子的手微微一紧,而后“嗯”了声,若无其事地继续梳发。 陆文旻心思一动,手轻握着她的肩头,压下心头的焦虑,他温声关心道:“他可有为难你?” 苏清妤轻摇了摇头,“没有。”她并不想与他诉说自己被傅清玄为难的事,也知道陆文旻最关心的并不是她,她不想与他多费唇舌,“傅相并未怪我,他也并非那种为了私人恩怨而枉顾法纪的人,若夫君是清白的,他断不会任由三法司冤枉你。夫君且耐心等一等。” 傅清玄其实并没有对她说这么多的话,只和她说了句陆文旻没事,但苏清妤不好直接转达他的话,一是她不清楚傅清玄是否真的放过了陆文旻,二则是她不愿意让陆文旻认为傅清玄真是因为她才迁怒于他,所以才故意说了一番模棱两可的话。 陆文旻内心七上八下,不停地揣测傅清玄话中深意。 是在敷衍苏清妤?还是决定放过他,只是担心被人说公报私仇,所以才故意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陆文旻想继续追问,却见苏清妤转过脸去不搭理他,只觉得没意思就作罢了,他便再等一等。 陆文旻今夜没去书房睡。 苏清妤刚至床边,陆文旻目光便落在她身上,她穿着素色罗衫,里面的抹胸若隐若现,下面是一条淡粉绉纱裤,长发乌黑柔顺一半披散于身后,袅袅婷婷,和顺如春。 陆文旻内心一动,想起来两人已经有几个月不曾亲热过,两人当了十年夫妻,虽说苏清妤容貌仍旧年轻,肌肤也嫩滑,但对于夫妻房事他早已经没了兴致,今夜大概是多饮了几杯,又见了一些美色,体内便有些燥气,手不觉伸过去,握住了苏清妤的手。 苏清妤与他做了那么久的夫妻,一看他的神色便知晓他意欲何为,不知为何,她脑子里蓦然闪现傅清玄的面容,紧接着便有些抗拒此事,又不想被他发现后背的伤痕,于是语气轻柔,“夫君,我有些困,先睡了。”她佯装不知晓他的心思,脱鞋上床。 自与陆文旻成亲以来,苏清妤一直都是睡在外头,睡得比他晚,起得比他早,陆文旻要上朝,天未亮她便要起来,侍奉他更衣梳妆,等他走后,她也没法再睡了。陆老太太重规矩礼法,规定了她晨昏定省,而她梳妆打扮需要一个多时辰,哪还有时间补眠? 这些年苏清妤一直遵从世俗礼教,谨守妇道,当一名好妻子,好儿媳。 但此刻,她突然感到有些迷茫,自己这么做真的是对的?她没有一天是真正感到快活的。 第二日,陆文旻从衙门归来,听底下人说苏清妤在花坞里侍弄花草,便来了花坞。 “夫人。” 苏清妤正在给一盆兰花浇水,闻声转头看过去,见陆文旻面带笑容,一改昨日的抑郁沉闷,便知傅清玄没有骗她,他真的放过了陆文旻。 苏清妤虽是松了口气,但却笑不出来,她的家人依旧身陷囹圄,她心中的大石难以落下。 “夫君回来了。”苏清妤对陆文旻的反应颇有微词,却未显露在脸上,将花浇递给元冬,让她出去了。 陆文旻携起她的手来到竹榻上坐下,如今还未入夏,天还不热,榻上铺着蒲席,等热一些,就该换上竹簟了。 苏清妤不紧不慢地拿起茶壶,给陆文旻斟了杯茶,递给他,等他喝过后,方询问:“夫君,三法司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陆文旻道:“我今日从刑部侍郎那边得知,我的名字已经从舞弊案的名册里划掉了。”他顿了下,含情脉脉地看着苏清妤,“这都是夫人的功劳。” “夫君无事便好。”苏清妤对于他深情的眼神无动于衷,“夫君可有我父亲他们的消息?” 陆文旻目光微沉,严肃地摇了摇头:“你父亲舞弊贪墨已经是铁一般的事实,只怕无转圜余地了。” 苏清妤沉默半晌后,眼眸微垂,“我知晓了。” 陆文旻看了她片刻,起身来到她身边坐下,握着她的手正要安慰几句,苏清妤却比他先一步开口:“夫君,我想备点礼再去相府一趟,亲自感谢傅首相。” 陆文旻眉不觉一皱,若非逼不得已,他实在不希望自己的妻子去见别的男人,这既不合礼数又有违妇道。 他本想开口拒绝,但对上苏清妤哀戚的目光,微张的嘴又合紧,她的心思他多少也能猜到几分,她无非是想借感谢的名义去求他放过自己的父亲。不撞南墙她大概不会罢休,而且就算自己不同意她去她也未必肯听自己的。 傅清玄不近女色,朝中官员都猜测他有断袖之癖,他与自己的妻子又有旧怨,二人不至于会有发生什么。 “也好,夫人便去一趟吧。”陆文旻也不想表现得太过薄情寡义,便道:“你父亲那边我再想想办法。” 苏清妤点点头,“多谢夫君了。” * * * 晨曦透进卧房几缕,苏清妤坐在妆台前妆掠,平日里她的装扮只求端庄稳重,但今日却要求妆容明艳俏丽。 元冬不曾想多,按着她的要求妆掠毕,“小姐,你看这样可以了么?” 苏清妤正闭眼假寐,问言睁眼看向镜中光彩照人的自己,不觉恍惚了下,只觉得镜中自己甚是陌生。 苏清妤觉得有些别扭,但还是点了头,“嗯,就这样吧。” 申时,苏清妤来到相府,门子认得她,进去通传了,没多久墨竹出来,把她领到了倚雪院的花厅。 从墨竹那里得知,傅清玄已经回府,但正与户部尚书在书房商议国事,无暇见她。 苏清妤把备好的礼交给墨竹。 墨竹笑了笑,不收,“我们大人不收礼,夫人且把东西收回去吧。” 苏清妤微怔,诚恳道:“只是一点薄礼而已。” 墨竹语气坚决道:“不论礼物轻重,大人都不会收的,夫人若执意送,大人该生气了。” 墨竹话已至此,苏清妤只能将礼收了回去。 墨竹似乎很忙,与她说了会儿话,让她稍作等待,又叫底下的丫鬟在屋里伺候,就出去做事了。 苏清妤知道傅清玄公务繁忙,日理万机,能拨冗见她一面便算她幸运,于是耐心等待着,这一等就等到一个多时辰。 墨竹终于露了面,把她带到傅清玄的主屋。 让她没想到的是,傅清玄 6. 第 6 章 [] “陆夫人……”他指尖轻叩了下膝盖,神色晦暗难明,“你这是要本相枉顾朝廷法纪?” 难道他有把朝廷法纪放在眼里?朝中官员的前程性命都掌握在他手中,只要他一句话,好的能变成坏的,坏的也能变成好的。 “大人,我父亲一向清正廉洁,根本不是贪财之人,他一定是被人诬陷的,求大人明察。” 苏清妤始终不曾相信他父亲会参与舞弊贪墨,她知道朝廷多党派,他父亲在朝中难免树敌。 “陆夫人,证据确凿,你父亲也亲口承认舞弊贪墨。”傅清玄看着依旧很有耐心的模样,但实则已经有赶人的冲动,“看来你并不了解你那道貌岸然的父亲。” 苏清妤忘了自己此刻的处境,正色反驳:“不可能,我父亲绝不可能做那样的事。” 苏清妤自小崇拜她父亲,以她父亲为傲,她无法容忍任何人贬低他。 他一个紊乱国政,颐指公卿的奸相又什么资格指责她父亲道貌岸然。 傅清玄轻笑摇了摇头,对于一个不愿接受现实的人,说再多道理也枉然,目光扫过她的身子,“陆夫人,我对你这副身子没有一点兴趣,这里也不是秦楼楚馆,不需要女人脱衣服伺候男人。把衣服穿上,从这屋子里出去,别脏了这地方。”他用着温柔无比的语气说着让人无比难堪的话语。 苏清妤以为自己已经做足了被他羞辱的准备,不会再失态,可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有些事不是自己想就能够做到的。 她脸色变得极度难看,她拼命地压抑着不将心底情绪展露,颤抖着手将衣服一件件拾起,穿上,木然地理了理衣襟。 她站起身,扭头往外走,然没走几步,胸口急起伏了几下,终究没忍住回过身,恨声道:“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是谁曾让妾身在此取悦大人,是谁在此撕了妾身的衣物?” 傅清玄眼眸掠过抹不易察觉的惊讶之色,随后轻慢道:“不过与陆夫人开个玩笑,你当真了?” 苏清妤掩在袖中的手不觉收紧,“妾身只是愚笨无知的妇人,听不懂玩笑还是真话,所以大人说的那些话,妾身当真了。” 说完这句话,苏清妤无法再待下去,转身朝门外快步走去。 等回到陆府时天已黑尽,刚回至自己的院子,苏清妤就被陆老太太叫了过去。 陆老太太逼问她去了何处,苏清妤骗她说自己去了闺友家中,陆老太太哪里肯信,将她申饬一番,叮嘱她莫与娘家相关的人接触往来,又提醒她谨守妇道,以夫为天等等,苏清妤听得不耐烦,但仍旧乖巧听训。 她知道陆老太太不喜欢她,她嫁进陆家多年并未给他家延续香火,以至于陆老太太每次看见她,脸上都不觉流露出怨色,那时候有娘家人撑腰,苏清妤尚能淡然置之。 记得早些年,陆老太太见她肚子没动静,便与她商议给她丈夫纳妾一事,苏清妤不喜丈夫纳妾,又不好当面拒绝陆老太太,便将此事告诉她父亲,苏邕爱女心切,次日一下朝后便把陆文旻叫到他跟前斥责一番。陆文旻回去后应该与陆老太太说了什么,自此陆老太太便不再与她提及纳妾一事,只想尽办法给她们夫妻二人找偏方,请大夫,拜神佛,最终都劳而无功。 苏清妤从陆老太太那边出来,回到院子,没看到陆文旻,问底下的人,说他不曾归来。 苏清妤没多想,叫人抬了热水过来给她沐浴,当她伸手准备褪衣时,脑海中无法避免地想起今日被傅清玄羞辱一事,脸一烧,心中甚是懊悔。 她脑子糊涂了,傅清玄本就厌恶她,她竟然还上门喊冤,求他放过她的父亲。若换作是她的妹妹苏迎雪倒是有可能让他顾念旧情,毕竟年少时他那么喜欢她的妹妹,她曾亲眼看到傅清玄收下苏迎雪的香囊,脸上还露出害羞腼腆的神色,她方才应该在他面前提苏迎雪。 * * * 尽管陆老太太叮嘱她安分待在家中,但第二日,苏清妤还是带着元冬悄然出了门。 午后阳光甚是猛烈,坐在轿子里,苏清妤感到有些闷热心烦,她挑开窗帷,热浪涌来,又见街上车马骈阗,心中更添烦闷,就放下了窗帷闭目养神。 昨夜陆文旻归来后怕吵到她,宿在书房,苏清妤一早醒来才从丫鬟口中得知,但那时陆文旻已经上朝去了。陆老太太得知此事,又把她叫去训了一顿,道她未尽到妻子职责。苏清妤知道陆老太太纯粹是找她的茬,懒得放在心上。 行了大半个时辰,苏清妤才来到刑部牢狱门前,见到守门的狱官,求他通融一二。 一听说是探视苏邕的,那狱官立即变了脸色,连连摆手赶人,“此案关系重大,任何人皆不得探监。”言罢又打量了眼苏清妤,“如今但凡与苏邕有关系的人巴不得赶紧划清界限,夫人是他的什么人?竟然不怕死地往前凑。” 苏清妤没有说明自己的身份,环顾四周,见无人,示意了眼元冬,元冬便将身上带来的所有银钱统统递给他。 苏清妤小声恳求道:“小小心意,还请官爷通融一下。” 狱官见了银钱,虽心动却不敢贸然接受,“这位夫人,不是我不想放你进去,实在是不能,且我们的堂官大人正在里面审讯犯人,若被他知晓我收了你的贿赂,我的饭碗就要丢了。夫人,走吧,别再来了。” 苏清妤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忽见牢狱里面走出一威风凌凌的官爷,穿着绯袍,套着孔雀补服,应该是三品的官员。 苏清妤想着御官方才提到的堂官大人,估摸着面前的男人便是刑部侍郎周泰岳。她记得周泰岳与她父亲是同年,父亲曾提起过他,说他老奸巨猾,喜欢谄媚上方,言语间颇有不屑,他们二人应该是势不两立的。 苏清妤心咯噔一下,转身欲离去,却被周泰岳叫住:“且慢。” 苏清妤回过身,只觉得周泰岳打量自己的目光有些古怪。 “这位夫人来此作甚?”他问,面冲着苏清妤,目光却瞥向一旁的狱官,姿态有些拿大。 不等苏清妤回答,狱官便抢着替她回:“这位夫人是来探视苏大人的,但小的已经叫她走了。” 周泰岳冷笑一声,“自作主张。”他目光转向苏清妤,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唇边勾起抹让人捉摸不透的浅笑,“既是探视苏大人的,便让她进去吧。” 不止苏清妤,连狱官都吃惊不已,这位堂官大人平日里一向趾高气扬,从不拿正眼瞧人的,为何今日却对一陌生女子好声好气?还不问清她是谁,便让她进去探视犯人。 苏清妤不知这周泰岳安得什么心,见父心切,她此刻也顾不得多加揣测,随着狱官进了牢狱。 牢中阴森可怖,臭气熏人,苏清妤随着狱官一路往里,内心也逐渐变得沉重。 “便是这了。”狱官停下步伐,回头与苏清妤道。 当苏清妤看到自己的父亲戴着枷索,穿着囚衣,蓬头垢面,狼狈地昏卧在乱草之中,心中一恸,眼泪纷纷坠下。“父亲。”她哽咽地唤道。 原来是女儿。狱官问言惊讶地看了眼她一眼,却未说什么。 听到熟悉的声音,苏邕睁开双眸,恍惚片刻方看清来人,他挣扎着爬起,倚着木栏。 苏清妤双手不觉抓住木栏,急声道:“父亲,你没事吧?” “你怎么来了?既嫁出去,你便已经不是我苏家的人了,赶紧走。”苏邕声音虚弱,却充满着不容反抗的威严。 苏清妤知父亲怕自己受到牵连,才对她疾言厉色,内心愈发哀痛,心中有无数的话,却碍于狱官在,不好张口。 狱官机敏,笑了笑道:“夫人有话快说,莫要待太久。”说着就默默地退出去。 苏清妤等那狱官走远后,方启口:“父亲,女儿不孝,今日方来见您。” 苏邕衣服完好,身上未见有明显伤势,应是不曾受过刑,只是脸上难掩苍老之态,没了以往的精神气貌,苏清妤看着甚是心疼。 苏邕语气缓和,叹气:“傻女儿。” 一句“傻女儿”舐犊情深,令苏清妤再次泪如雨下,“父亲,您一向教导我们行事光明磊落,不可贪利忘义,您不也是一直这么要求自己的么?女儿相信您绝对不会做出舞弊贪墨的事来,您可是有什么冤屈?” 苏邕默然,苍蝇在面前嗡嗡乱飞,他抬起戴着手铐的手挥赶,而后苦笑:“为父一念之差,害苦你们,今后你便当没有我这父亲,好好与你夫君过好日子吧。至于你母亲还有妹妹那边,还请他在能力之内照拂一二,也不枉我们翁婿一场。” 苏清妤摇了摇头,不信他所言,哀恸道:“父亲,可是您的政敌陷害于您,又或者是傅清玄故意整治您?” 苏邕变了脸:“你只是一介女子,不可妄言朝堂之事。是谁与你说这些事的?” 苏清妤见父亲发怒,只能老实回答:“女儿也是猜测。” “胡闹。”苏邕沉声道,“先不说政敌的事,傅首相并不是以公谋私之人,你断不可再胡说,免得惹祸上身,还有他的名讳不是你能叫的。” 苏清妤只当他畏惧傅清玄的权势,唯唯诺诺道:“女儿知晓了。” “既知晓,便离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苏邕深深地望了自己的女儿一眼,眼里有着不舍,狠着心别开目光,“为父犯了过错,理应受此惩处。你断不可再去生事,切记。” 苏清妤失魂落魄地出了监狱,乘坐着轿子一路行至大街上,她心中却仍在思考着她父亲最后留给她的那句话。 不知是不是多想,她总觉得他父亲说那句话的神情与语气似乎有些难言之隐,这让她怀疑其中还有不为人知的事情。 “小姐,那不是姑爷么?” 元冬突然出声打断了苏清妤的思绪。 苏清妤扭头看向元冬,她的头往窗外伸出些许,嘴里“咦”的一声,“姑爷这是刚从胭脂铺子里出来啊,小姐,姑爷这是要 7. 第 7 章 [] 她不该来见他的。私下来见丈夫以外的男人,这与陆文旻的行为又有何异? “陆夫人是打算一直在那里站着与本相说话?”傅清玄放下茶杯,朝着苏清妤投去清淡一眼。 她踟蹰不前,面色冷如冰霜,仿佛他与她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但这不过是苏清妤不知所措下的本能反应。 苏清妤听他的声回过神来,见傅清玄唇角若有似无地扬着,似乎心情很好,这才注意到他方才说话不似先前在他府中那般尖锐刻薄,让人下不来台,反而带着些许轻松的揶揄,嗓音也温柔得让人如沐春阳。 难道是因为方才那名美娇娘做了什么让他愉悦的事? 念头一起,苏清妤心头又是一阵烦躁,她为何总是要想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压下,苏清妤硬着头皮上前行礼,“妾身拜见大人。” 他既表现出和颜悦色的模样,苏清妤索性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过。那日的事情其实一直令她耿耿于怀,每每想起,她就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无需多礼,陆夫人有事找本相?”他微笑问。 苏清妤脸上又是一阵臊热,仿佛隐晦的心思被人捕捉到,她心虚地将眼眸微垂,否认:“妾身无事,只是听闻大人在此,特地来拜见一下。” 傅清玄微颔首,“听吴峰说,你在找你的夫君?” 苏清妤不想他问得如此直接,头不觉垂得更低,声音几不可闻:“是。” “既如此,本相也不能让你白来一趟。” 苏清妤微一抬眸,对上他的目光,他那双深眸仿佛一面明镜,使得她的心思无处遁形,羞愧、窘迫、尴尬种种情绪一股脑似的涌来,好在傅清玄很快收回了目光,起身离开坐榻。 苏清妤目光循着他优雅的背影,却见他慢悠悠地走向不远处的架子床,心不觉一紧。 傅清玄留意到她防备的目光以及僵硬的身子,莞尔一笑,以眼示意她过来。 苏清妤不安上前站定,双眸下意识地环顾左右,这屋子一看便是女子的闺房。 玲珑纤秀的窗棂槅扇,垂着珠帘,雕刻着鸳鸯交颈的梳妆台,上面嵌着价值不菲的珠宝。 眼前这张床更是华美,三面床壁是紫檀木雕花板,细看的话,会发现上面描绘着春宫画,苏清妤看了一眼立刻撇开目光,暗暗吸一口气,便嗅到了一股醉人的甜香,心间忽然感到酥酥麻麻的,这种香…… 苏清妤黛眉不觉微蹙,这大概是助情兴的香,身处在这样的旖旎环境,纵使是六根清净的神祇大概也会破戒吧。 “大人方才的话是何意?”苏清妤打起精神,端正姿态,让自己看起来凛然不可侵犯。 “陆夫人,你了解你的夫君么?”傅清玄神色专注地凝望着苏清妤,眼里有着不易察觉的怜悯。 苏清妤微愕,不明他为何岔开话题,呆呆地看着他绕过床头,不知道动了什么机关,沉闷地一声响,他面前墙壁上竟开了道暗门,里面是条逼仄昏暗的密道。 “过来。”傅清玄朝着她微笑伸手,“怕黑么?”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今日不止脾气好,而且还格外的体贴。 苏清妤摇了摇头,走到他面前,对于他朝她伸来的手,她佯装看不见。傅清玄也不介意,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径自入了密道。 苏清妤略微犹豫过后,揣着不安跟上去,却忍不住询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很快你就会知晓。” 傅清玄低柔得仿佛在与情人耳语的声音穿过耳朵,直击人的心脏。 苏清妤下意识地伸手捂住心脏,怕被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她的举动惹来傅清玄的视线,她心一虚,慌忙放下手。 密道过于狭窄,两人衣服不可避免发生摩擦,偶尔还会碰触到对方的身体,苏清妤内心颇觉不自在,想逃离这地方,但又好奇他会带自己去哪里。 胡思乱想间,傅清玄停下步伐,苏清妤这才发现密道其实很短,她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前面有一面镜子,在傅清玄的微笑示意下,她走过去看了一眼,发现她竟然看到对面屋子的情况! 对面是一间兰闺绣室,一对男女在一张西施榻上颠鸾倒凤,苏清妤脸色一变,吓得慌忙转身避开,却不小心撞进了傅清玄胸膛,一抬眸对上他幽深无际的湖瞳,心中顿时无比尴尬,又有些生气,只是碍于身份,不敢斥责傅清玄的轻佻无礼。 “大人这是何意?”苏清妤压低了声音,以免惊到那对云雨中的男女。 “陆夫人没看清楚?”傅清玄唇角弯了下,笑得让人感到有些意味深长。 苏清妤不解地问:“看清楚什么……”蓦然一顿,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放心,他们看不到我们这边的情形。” 傅清玄带着安抚性的柔和声音传过来,苏清妤唇翕动了下,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她没有理会傅清玄此刻看她的神色,恍惚地转身去看镜子里的情形。 看到那对交缠的人,苏清妤无法用言语形容此刻心情,脑子里一片空白,也不知自己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她是该立刻冲到对面的房间抓住这对奸夫□□,还是当做没看见。 “好哥哥,饶了我吧……” 女子娇柔婉转的吟声伴随着那恶心的声音让苏清妤胃里一阵犯呕,身子控制不住地颤抖,她紧紧攥紧拳头,呆立原地。 苏清妤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像泼妇一样冲到对面吵闹,内心的骄傲与矜持,以及一直以来秉持的规矩体统都不允许她这么做。 一旁的傅清玄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耳边回荡着方才柳瑟对苏清妤的评价。 一个恪守礼法,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美,却缺乏风韵,刻板无趣,眉眼间永远是一本正经的神色,不会与男人调情,不肯放下身段。 看着她瑟瑟发抖的身影,傅清玄陷入沉思,片刻之后方缓缓启唇:“陆夫人,这就是你的夫君,我可是听闻他是个严于律己的正人君子。” 耳边传来低沉的声音,苏清妤惊愕地回头,手腕一紧,傅清玄干净修美的手搭上她的腕。 苏清妤错愕地抬眸,对上他幽暗的目光,心猛地剧跳。 “难过么?”他轻声问。 苏清妤可不认为他这是在关心她,好不容易抓到一个羞辱她的机会,他自然不会错过。 “妾身难不难过,与大人有何干?”苏清妤板起脸。 傅清玄钳制她的肩膀,逼迫她去看对面的活色生香,那两人已经到了忘我之境,女子也曾是大家闺秀,而她的丈夫更是众人口中的谦谦君子,但在欲面前,却变得肮脏,丑陋,□□。 苏清妤体内的血液在沸腾,心脏在狂跳,但她清楚地明白这并非处于愤怒,而是一种视觉冲击,身后男人的体温与气息仿佛紧紧地裹挟着她,让她身体本能地颤抖,想逃却无处可逃。 “这才是你夫君的真实面目。”温柔的声音在耳畔想起,“那么你的呢?陆夫人……” 夫人“二字”他似乎刻意地加重了语气,却莫名地给人一种暧昧难言的味道。 苏清妤恍惚地回眸,他的脸朝她贴近,唇瓣温热的触感让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傅清玄在亲她!为什么?他是什么意思? 苏清妤吓了一大跳,想要推开他,可他的手掌住了她的后脑,令她无法逃开,也无力推开他。 “嗯……”苏清妤张嘴想阻止他,却给了他深入掠夺的机会,苏清妤脑子一片混乱,身子好像不受控制一般发软。 曾经不敢想的事情就发生在此时此刻,埋藏在心底深处的悸动隐隐有生根发芽的迹象。 脑子里闪过陆文旻与那女子交缠的画面,她突然涌起恨意以及一股难以启齿的念头。 原本抓住傅清玄胸膛衣服的手不觉松开,好像有自我意识一般抚向他的肩膀。 苏清妤刚有所回应,傅清玄便立刻放开了她,她恍惚睁眼,看到他眼里有诧异之色一闪而过。 苏清妤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竟然回应了他,脸火辣辣地烧起来。 他大概觉得她是个不知羞耻的女人吧。苏清妤眼里蒙了一层湿漉漉的水雾,连忙做出怒色,而后扬手打了他一巴掌,以此掩饰心头的羞耻窘迫。 苏清妤几乎不敢去看傅清玄,转身匆忙逃离密道。 庭院长廊的朱漆栏杆上,柳瑟柔若无骨地倚坐在那里,闲嗑着瓜子,见苏清妤落荒而逃般急匆匆地从屋里冲出来,她眯着美眸紧攫着她的身影,这么一个举止端重的大家闺秀竟也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她扭头看向屋内的方向,陷入沉思,片刻之后,她直起腰,将剩余的瓜子递到一旁的丫鬟手中,拿了帕子擦拭手和唇,才回到屋里。 傅清玄坐在椅子上,眼眸低垂着,长睫掩藏了一眸情绪,只留下淡淡的阴影。 柳瑟将门掩上,袅娜行至椅子旁坐下,“大人做了何事?把好端端一个人吓得落荒而逃。”柳瑟红唇一启,紧盯着他脸上淡淡的红印。 傅清玄抬起眼眸,回以从容的浅笑,“没什么,只不过让她知晓一些真相罢了。” 柳瑟视线瞥向床壁方向,红唇一扬,“大人可真是残忍,只是……”目光转回到他身上,“仅仅因为大人告诉了她真相,便换来她一巴掌么?这陆夫人有些不识好歹呐,大人竟一点都不生气?” 柳瑟这一番话无疑是在试探,傅清玄只当做不知 8. 第 8 章 [] 次日,苏清妤醒得很早,这几日她心中杂念多,总是难以安眠,昨夜梦醒,念着娘家遭遇以及她父母的事,忍不住默默垂泪许久。 至于与傅清玄独处时发生的那些事已经暂时被她抛之脑后。 “夫人,您昨夜可是又哭过了,眼睛都肿了。”元春一边帮她梳头一边道,脸上难掩担忧。 苏清妤心不在焉,只懒懒道:“待会儿多用点粉遮一遮。” 昨日听父亲说,她母亲等人今日就要被官卖出去了,连同苏迎雪也在内。 苏清妤并不喜欢苏迎雪这妹妹,苏迎雪是柳姨娘所生,她出生那天,刚好下了一场大雪,她又生得跟雪团似的白,她的父亲就给她取名为迎雪。 长大以后知道这个缘由,她就开始讨厌雪了,一到下雪天,她就将门窗关得严严实实,不让一点雪飘进来,眼不见为净。 苏迎雪比她一岁,嫁得也比她晚一年,她的父亲对她疼爱有加,专门为她榜下捉婿,最后捉到了一探花郎。 后来她得知,这位夫婿其实是苏迎雪自己挑选的,因为当年苏清妤也是这么挑选的夫婿。她这位妹妹啊,当真是什么都不想输给她。 苏清妤虽然不喜欢苏迎雪,但平日里也没想过要使手段惩治她,只是关于她的事,她懒都懒得听,她嫁出去后,她就当没这人了。 但当听闻她的丈夫因病逝世后,她的内心是有些幸灾乐祸的,苏迎雪被接回娘家后,她还故意带着陆文旻回了趟娘家,美其名曰看望她,但实际是就是去膈应她的。 谁让她总是想与她争些什么。当年她明明不喜欢傅清玄,嫌他清贫,可得知她喜欢傅清玄后,她竟然也假装喜欢他,还送他东西。 才嫁过去两年,丈夫就死了,这是她活该。 这几年她一直住在娘家,不曾再嫁人,所以这次的事,她也被牵连其中。 苏迎雪和柳姨娘的死活她不管,她只想救出她的母亲,可被官卖的人,要想赎出来谈何容易? “夫人今日怎起得这般早?”陆文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今日陆文旻休沐,这一天苏清妤是不必早起服侍他盥洗的。 “睡不着。”苏清妤回眸看了他一眼,等他来到自己身旁,才继续说:“夫君今日休沐,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苏清妤收回目光,无法直视他的面庞,一看他,就总也忍不住那些污秽的画面。 陆文旻敏锐地察觉苏清妤有些异常,但也没心思去多想。 “有些公务要加紧处理。”陆文旻道,说着也去梳洗了,苏清妤没跟去。 妆掠后,苏清妤与陆文旻一同吃早膳,早膳是豆腐皮包子,枣泥山药糕,米粥,还有几样小菜。 苏清妤没什么胃口,吃了一个包子,喝了几口粥,便喝茶漱了口,待陆文旻进膳罢,侍女撤去残羹后,她才开口:“夫君,我想求你一件事。” 那件事给她带来的阴影还在,他恂恂儒雅的姿态落入她眼底却总也多了点轻佻浮浪,心中虽有膈应,但对他有求,也只好和颜悦色地面对他。 “何事?” 陆文旻面色有些严肃,估计怕她又提出让他为难的要求。 苏清妤面露愁容,“我听说我母亲今日就要被官卖出去了,你可否帮我打听一下此事?我想知道我母亲身处何地。” 这对陆文旻而言并不难办,加上心中对苏清妤有愧,便干脆地同意了,“你别太担忧,此事我会帮你打听。” “多谢夫君。”苏清妤感激一笑。 “你我乃是夫妻,何需说一个谢字?”陆文旻不知道,他此刻的神色也很客气。 说完这句话,夫妻两人对视一眼,突然一下子没话可说了,彼此在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尴尬。 为何会变成这样,夫妻二人其实心知肚明,却都不曾捅破那层窗户纸。 两人又没话找话地说了一会儿,就去给陆老太太请早安了。 陆老太太年过五十,皮肤虽然保养得不错,但两鬓染霜,精神气不足,大概是操劳过度的原因。她并不信任苏清妤,府中各处匙钥全部抓得紧紧的,内外应用的账目也要自己亲自过目一番,苏清妤不过是帮一些忙而已。 苏清妤去到她的屋里时,她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太师椅上,正在申饬一仆妇,看到她夫妻二人过来,非但没有收敛,反而骂得更大声了。 苏清妤明知她这样是做给自己看的,却漠不关己地默默站在一旁,等她挥退了那仆妇才上前请安。 陆老太太亲切地拉起陆文旻的手,嘘寒问暖,始终没给苏清妤一个眼神。 “你既然休沐,就好好休息,不必一早就过来给我请安。”虽是这么说,但看到自己的儿子这么孝顺,她心中很是高兴,脸上的笑容收都收不住。 “难得休沐,儿子更应该来陪陪母亲。”陆文旻道。 陆老太太乐不可支,“快坐下,别站着了。”她拽着陆文旻坐下,也不管苏清妤是站是坐。 这些日子,苏清妤逐渐有些想通,老太太不喜欢自己,她与其在她面前做个谨慎本分的儿媳,不如随心所欲一些,别再亏待自己,便自己找张椅子坐下了,然后就换来陆老太太一记不悦的眼神。苏清妤当做没看见。 陆老太太与陆文旻闲话家常,苏清妤插不上什么话,在一旁喝茶发呆。一炷香后,陆文旻起身告退。 陆文旻也发现了苏清妤与往日的不同,以往给他母亲平安,她一向热情周到,笑脸迎人,哪像今日,一直呆呆的,仿佛魂游天外去了。 朝夕相处的人突然性情大变,陆文旻想不注意都难。 “你先去忙你的,让你媳妇儿留下来,我有些话要嘱咐她。”陆老太太冷眼看向苏清妤。 陆文旻犹豫地看了眼苏清妤,最后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你昨日又去哪里了?”陆文旻一走,陆老太太对苏清妤彻底地没了好脸色。 之前因为她父亲权势在握,陆老太太虽然厌恶她,但也不得不对好声好气的,如今他父亲被下了监狱,翻身无望,她就没必要再对她虚与委蛇了。 “待在府中烦闷,出去散散心。”苏清妤平静地回。 陆老太太皱眉不悦,“我日日待在府中,都不见烦闷,你烦闷什么?你也不用瞒着我,我知道你又去打探你娘家人的事了,我提醒你几遍了,莫要再与你娘家人来往,你是想让我们陆家也跟着受牵连?你安的什么心?” 这些话陆老太太不止说了一遍,苏清妤已经懒怠去与她争辩,“儿媳知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陆老太太冷笑,“我知道你这些话都是在敷衍我,我说句不好听的,你当你还是永安侯的掌上千金么?你现在这种身份,还有你屡教不听,忤逆家婆的做派,我就算让我儿休了你也没什么,我现在之所以还留着你,是顾及你与我儿多年的夫妻情分。你自己好好掂量一下,若是我们陆家休了你,你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苏清妤面色微白,却不敢反驳,垂着头做乖顺姿态。“儿媳知道了。” 见她做小伏低,陆老太太心中的气稍平,“行了,我乏了,你回吧。” 苏清妤行礼告退,直到出了陆老太太的院子,她脸上的平静才破裂,现出一直隐忍的愤恨与屈辱。 “这老太太真是势利眼,她也不想想当年咱们老爷是如何提携他们一家的,如今老爷出了事,他们不帮忙也就算了,还威胁要休了小姐您,实在是太过分了!”元冬一向谨言慎行,但此刻也禁不住心中的愤怒,开口抱怨。 “这些话莫要再说了,被她听到了又惹出事来。”苏清妤手握成拳,指甲陷入肉里,那股痛感刺激得她冷静下来。 “奴婢知道了。”元冬丧着脸,小声嘀咕,“奴婢实在是有些气不过……” 苏清妤叹了口气,没有再指责她。她有求于陆文旻,万不可惹出旁的事端。 * * * 虽然陆老太太再三勒令苏清妤不许她出门,但这一日,苏清妤还是偷偷地带着元冬出门了。 她从陆文旻处得到了她母亲的消息,她的母亲被卖到了临猗坊中,如今也不知是什么情形,她心中担忧,一刻也没办法再在府中待下去。 乘着轿子来到临猗坊,只见绿树环绕,花影横披,不同于红苑的华丽,倒是个清雅的地方。 有了去红苑的经历,这次来临猗坊,苏清妤内心多了几分从容。 然而守门的小厮说什么也不肯放她进去,最后苏清妤只将身上的所有银子都给了他,守门的小厮才肯通融。 从守门小厮那处 9. 第 9 章 [] 苏清妤被带到了一间甜香扑鼻,处处铺锦绣的屋子,看布局摆设,这大概是那名掌事的闺房。 苏清妤不清楚她唤自己来此的目的,一直保持着谨慎的态度。丫鬟奉上茶点,她并不动。 “你就是苏清妤?”孙三娘身子往榻靠上一歪,笑盈盈地询问。 “你识得我?”苏清妤心生警惕。 孙三娘挑了挑眉,一边抚弄涂着丹蔻的指甲,一边笑说:“永安侯夫人就一位宝贝女儿,你若不是她,还能是谁?” 孙三娘态度戏谑放浪,苏清妤身为大家闺秀,不曾与孙三娘这类女子打过交道,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教坊这地方可不是陆夫人这种身份的人该来的。”孙三娘端起茶饮了一口,瞟了苏清妤一眼,语气阴阴的,“陆夫人,这茶点可是不合你胃口?” 苏清妤端庄一笑,“倒也不是,只是不习惯吃外头的东西,还请掌事见谅。”苏清妤并不打算吃这里的东西,谁知晓会不会加了什么东西。 孙三娘哪里猜不到她的想法,也不勉强她,“陆夫人此刻定是如坐针毡吧,你们这些官宦夫人啊,平日里是最瞧不上我等女子,生怕沾上我们就毁了你们的名誉,如今你母亲也落到这种下场,不知陆夫人心中有何感想?” 苏清妤不曾她说得如此直白,一点面子都不给人留,她心中有些不悦,但在她的屋檐下,自己的母亲又在她手上,她只能佯装淡定,礼仪周全地道:“掌事想多了,您是礼部的人,也是个官,我不过一介深闺妇人,哪里敢瞧不起您?” 孙三娘心中自然不信她的话,懒得再与她说些客套话,她稍抬了下身子,“陆夫人,我就直说了,你母亲要想从这出去并非易事,我呢,虽然不能够让你母亲重新过上呼奴使婢的日子,但我可以让她免受她人欺负。” 苏清妤内心一动,却没有急于开口,经过这段时间的人情冷暖,她也明白了,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人都是趋利避害的。 孙三娘看到她眼中的疑虑,莞尔一笑,“不过呢,你母亲乃是官卖至此,我也不能把她当主子一样供着,这不是在与朝廷律法做对抗么?我又不是什么大善人,为何要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冒此风险?” 苏清妤明白了,正色道:“孙掌事想要什么?” “我喜欢与聪明人说话。”孙三娘伸出一根纤指,“一万两。” 孙三娘的狮子大开口让苏清妤惊愕,她努力维持冷静,“一万两银子?这未免也太多了些,可否少一些?” 孙三娘撇了撇红唇,立刻冷下脸,“看来你母亲也不值一万两,罢了,迎春,送客。” “等一下。”苏清妤心中一慌,下意识地站起身。 孙三娘冷哼一声,脸上始终一副没得商量的态度。 苏清妤自知商量无望,无可奈何,只能柔声请求,“掌事大人,能不能给我些许时间?我实在没办法一下子凑足一万两银子” 孙三娘略一思索,稍稍松了口,“五天,最多只能给你五天时间。” 五天时间太短,然而孙三娘态度坚决,苏清妤担心自己的母亲再受到她人欺负,只能点头同意。 孙三娘这才回嗔作喜,“那我便等着你了,好心提醒你一句,晚一天你母亲就要受一天的苦。” 苏清妤可不觉得她这是提醒,说是威胁更恰当一些,她目光掠过她身上那些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金银首饰,以及满头的珠翠,怀疑她便是靠这些手段来获取钱财的。 苏清妤临走时,孙三娘又“好心”提醒了她一句:“对了,你妹妹苏迎雪还有你家那位姨娘也在,要不要我替陆夫人也照拂她们一二?她们二人就算你一千两银子吧。” 苏清妤看着她一副见钱眼开的模样,目光微冷,“她们二人与我无关。” 孙三娘啧啧感慨,“都说越有权势的人越是无情,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了,陆夫人一万两都出得起,一千两却不肯出,这二位可都是你的亲人啊,陆夫人,当真要如此绝情么?” 她这一番话故意说得刻薄挖苦,然而苏清妤不为所动,“一万两,我会尽快筹到。” 苏清妤说完就带着元冬离去了。 看着苏清妤头也不回的身影,孙三娘嗤笑一声,与一旁的迎春道:“像她这种大家出身的闺秀夫人啊,就该多吃点苦头。才能放下她那自恃身份的高傲虚伪姿态。” * * * 一万两银子不是一笔小数目,若她父亲还没失势,她娘家还拿得出一万两银子,可若她父亲没失势,她母亲也不会沦落到教坊。 苏清妤回到陆家,便让元冬把自己的私房钱还有所有的珠宝首饰等珍贵物品通通那了出来,盘算了下,最多能凑到二千两银子。 苏清妤愁容满面,剩下的八千两银子,她又该去何处筹集? 陆文旻身上也没多少银两,陆老太太掌管着陆家的钱库,断然不会愿意拿出那么一笔银子给她。 “小姐,我们上哪儿去凑那么多银两?”元冬叹气道。 苏清妤沉眸思索片刻,忽然灵光一闪,“有,还有我的嫁妆。” 苏清妤从来不曾为钱财发愁过,她那些嫁妆她几乎就没碰过,一直锁在陆家的库房里,可是钥匙在陆老太太那里。 苏清妤刚刚嫁过来时与陆文旻夫妻感情融洽,和陆老太太也处得不错,加上那时她也不计较那些嫁妆,就由得陆老太太保管了,如今一想,无比懊悔。 元冬先是一喜,而后又有些担忧,“可库房的钥匙在老太太那里,她只怕不肯给。” “总归要试一试。”苏清妤语气坚定。 苏清妤让元冬收拾好东西,就带着她就去了陆老太太的院里。 如她所料,一听她说要开库房的门,陆老太太就变了脸。 “母亲,我只是想要拿我的嫁妆,至于其他东西我碰也不会碰。”苏清妤保证道。 陆老太太提高声调,“你要嫁妆做什么?陆家是缺你吃的还是缺你穿的了?” “母亲,这些嫁妆我自有用处。”苏清妤见陆老太太一脸不悦,顿了下,又道:“况且,这嫁妆原本就是我的,我有权处置它们。” 她好声好气地与她说,她无动于衷,那么她也只能硬着来了。 陆老太太早就将苏清妤那些嫁妆视为陆家所有,听苏清妤说要拿回去,当即就跟要了她的命一般难受,“我知道了,你这是存心想要和我儿离了是不是,好,我这就让人将他叫回来写休书!” 苏清妤心口一阵起伏,沉声:“母亲不必这般威胁我,母亲不怕被自己和夫君被人认作是忘恩负义的势利之辈,尽管把夫君叫回来就是。” “你……”陆老太太一拍桌子,指着她的鼻子,横眉竖眼。 一旁的张嬷嬷连忙上前替陆老太太顺气,“夫人,这就是您不懂事了,老太太身体本就不好,你还这般忤逆她,要是把老太太气晕过去,那就是你的罪 10. 第 10 章 [] “小姐,您先吃点东西吧,姑爷既然答应了帮您,应该不会食言的。” 元冬去厨房拿了些清淡的吃食,摆放在榻上的小几上,劝说了一番,苏清妤都不肯吃。 “我真的吃不下。” 苏清妤一会儿忧心忡忡地走到廊下,望着外头沉沉夜色,一会儿又回到榻上端坐着发呆。 一天就要已经过去了。 苏清妤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陆文旻身上,但她也知道,陆文旻是个极重孝道的人,若陆老太太铁了心不还嫁妆,只怕他也没辙。 “小姐……”元冬望着她纤细羸弱的背影,还待劝,却被苏清妤伸手阻止。 苏清妤手扶着门框,回眸看了她一眼, “元冬,你也没吃东西,你去吃一点吧。东西就放在桌上,我想吃自然会吃。”苏清妤语气坚决。 “是。”元冬没办法,只能退下去了。 屋内只剩下她一人,她愈发焦虑,回到榻上坐一会儿,又站起身走到门口,翘首以盼。 她的脑子里乱糟糟的,想的全都是若陆文旻无法劝说陆老太太,她该如何是好?那八千两只怕是筹不到了。 正胡思乱想着,陆文旻的身形出现在她视线之中。 苏清妤心口一颤,急步迎上前,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臂,期待地问:“夫君,怎么样?” 陆文旻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面有难色,“夫人……” 苏清妤心突然间坠入谷底,颤声:“母亲还是不肯给钥匙么?” 陆文旻愧疚地点了点头。 她方才一直强撑着身体等陆文旻归来,此刻见没了希望,浑身力气仿佛突然间被抽空,双腿一软,摇摇欲坠,陆文旻慌忙扶住她,“夫人,你别急,进屋再说。” 陆文旻扶着虚弱的苏清妤进了屋,让她坐在榻上,目光扫过桌上一口未动的饭菜,眉头不觉皱了下,“你没吃晚膳?” 苏清妤摇了摇头,一心在嫁妆上,“连你也说不动母亲?”她黛眉紧蹙,眼睛泛红。 “母亲性子执拗,不论我怎么劝说,她都不肯松口,后面太过激动,还晕了过去。”陆文旻是真心想替她要回嫁妆,但又没办法说动他母亲。 苏清妤怔了怔,悲恸的情绪如浪潮涌来,她禁不住掩面而泣,“这可如何是好?” 苏清妤是真的没办法再遭受这样的打击了。 “你先别哭。”陆文旻握着她柔细的手腕,逼着她面对他,“你且告诉我,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苏清妤放下手,哭得难以自已,根本没办法将话说清楚,陆文旻只能将她拥入怀中安慰,等她哭够了之后,又询问了她一遍。 苏清妤想不到任何筹集银子的办法了,稍稍冷静过后,只能将事情通通告诉了陆文旻。 “一万两银子?”陆文旻十分惊讶,随后面色一沉,“如今朝廷大刀阔斧地惩治贪官,这孙掌事还敢索取贿赂,还真是要财不要命,我明日就去告她一状。” 苏清妤一听立刻急了,双手攥住他的衣袖,“不行,那孙三娘一看就不是好惹的,我娘在她那里,若你告了她的状,只怕我娘的处境更加艰难。” 陆文旻摇了摇头,叹气道:“夫人,你这是在纵容贪官。” “因为那不是你的母亲!你当然不在乎。若是你的母亲,你会去报官么?”苏清妤有些激动。 “当然。”陆文旻回答得干脆。 “你说得倒是轻巧。”苏清妤冷笑,可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掉落下来。 陆文旻沉默,知她心底难过,就没有再与她继续争执下去。 陆文旻此刻是她唯一的希望,理智告诉她她不能与陆文旻争吵,她也感觉到了,她如果向陆文旻示弱一些,他就会对自己心软一些。 苏清妤努力保持冷静,泪水朦朦地凝望着他,她抓着他的手臂,乞求:“夫君,你再帮我想想办法,帮我要回那些嫁妆。若我母亲有个万一,我也不想活了。” 一直以来,陆文旻都希望苏清妤在自己面前放下端庄持重的姿态,对他柔软一些,可当她真的对自己露出可怜无助的神情,他又发现,自己看不得,因为会难受。“等母亲冷静下来,我再劝一下,实在不行,我帮你筹集这笔银子。” 苏清妤眼里流露出希望,她犹豫了下,靠入他的怀中。 “夫君,你不能骗我。” 苏清妤可怜无助地望着他,她想过了,他若肯帮她,她以后会好好地继续和他过日子,他想纳妾,她就让他纳,他喜欢红苑里的那个女人,那她就成全他们。 陆文旻望着怀里宛如兔子般温顺无助的苏清妤,不由怔了下,手抬起,迟疑了下,才抱住她,内心逐渐变得柔软,“不骗你。” * * * 酉正时分,天色还未暗下,街衢依旧热闹非凡,车水马龙。傅清玄的马车经过一条繁华的巷子。 “咦……” 正斜靠在榻上假寐的傅清玄睁开眼眸,温润沉静的目光锁定声源处。 吴峰自知失态,连忙放下车帷。 “发生了何事?”傅清玄淡声问,放下抵额的手。 吴峰有些尴尬地回:“属下方才好像看到了陆夫人从一典当行出来。” 傅清玄没回话,脸上也没有任何情绪显露。 见他不在意,吴峰愈发尴尬,连忙补了句:“兴许是属下看错了,陆夫人好歹也是名门世家之后,不至于出来典当东西。” 傅清玄仍旧不发一语,大概是被他打搅到,他没了睡意。从一旁小几上拿起一本书籍,垂眸专注阅览。 吴峰住了嘴。他原本以为大人对苏清妤有特殊的想法,看来是他多虑了。 典当行门口。 苏清妤的轿子在柳树下停着,元冬掀开轿帷,扭头看到自家小姐的目光落向前方,好像在看什么东西。 “小姐,怎么了?” 苏清妤回过神,摇了摇头,“没什么。” 方才她好像看到了傅清玄的马车,兴许只是相似而已,苏清妤没多想,进了轿子。 落座后,苏清妤看着手上的银票,眉间浮起愁绪。 她将自己身上值钱的东西都当了,一共当了一千五两银子。 她等了两日,还没等到陆文旻成功说服陆老太太将嫁妆还给她,这两日陆老太太称病在屋里休息,谁也不肯见,连陆文旻也见不到她。 苏清妤知道陆老太太只是在装病,可就算知道,她也拿她没辙。五日的约定已经过去了两日,不知道母亲那边是什么情况?孙三娘有没有让人故意为难她母亲? 每每想到这些,她就食难下咽,寝不安席。短短两日,就消瘦了不少。 她问过陆文旻,他答应帮她筹银子,可这两日他公事繁忙,早出晚归,她不大相信他能够帮她筹到银子,也许他只是在拖 11. 第 11 章 [] 五日期限已至,苏清妤仍旧没筹到一万两银子。陆老太太似乎已经知晓了她筹集银子的原因,愈发不肯将嫁妆还给她,这两日苏清妤去了她院里好几次,都吃了闭门羹。 陆文旻这两日也没回来,他对她的说词是部里要他值夜。 苏清妤猜测他只是找个由头躲着自己。 苏清妤一筹莫展,只能拿着手里仅有的二千两银子带着元冬来到临猗坊。 苏清妤被带到了孙三娘的闺房,没过一会儿,孙三娘扭着水蛇腰,从外头走进,看到苏清妤,喜笑颜开,“陆夫人可是凑到了一万两银子?” 苏清妤神色不安地站起身。 孙三娘何等人物,瞥见她欲语还休,目光闪烁的模样,便知晓那一万两银子凑不成了,笑容立刻敛去几分。 苏清妤从袖中拿出银票,语气恳切:“孙掌事,这是二千两银子,可否再宽限我些许时日?” 孙三娘冷冷地瞥了眼她手中的银票,并不接,“二千两银子,你打发叫花子呢?” 二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她却说成了打发叫花子,还一脸的不屑,苏清妤心中不由一阵难堪,“我并无此意,只是我身上真的只能拿出二千两银子,你放心,我会继续努力凑的。”苏清妤上前几步,将银票小心翼翼地塞到她手中。 苏清妤从来不曾这般低声下气地求一个身份比她低微的人,纵然不愿,为了自己的母亲,她也只能拿出最卑微的姿态去求她宽限日子。 孙三娘冷笑一声,将那银票丢在地上,绣鞋往上头一踩,“我倒想不到陆夫人这般穷酸。” 苏清妤的尊严仿佛随同那银票被孙三娘狠狠地踩在脚底,她以为自己的尊严早在傅清玄那里丢掉了,她脸火辣辣地烧着,身子禁不住地颤抖。 看着她这屈辱隐忍的模样,孙三娘内心一阵快活,“今日之内,你若凑不到一万两银子,我与你就无话可说了,你以后也别来了,至于你母亲……” 孙三娘意味深长地笑了下,悠然地走到榻前一坐,“前两日,有一位从外地来的富商看上了你母亲,你母亲老是老了一点,不过风韵犹存嘛,那富商就好这一口,不过我听闻,他喜欢用鞭子抽打女人,把女人抽得血淋淋的,他越是兴奋。一个被官卖的奴,只要活着,谁管她受多大的折磨呢。” 苏清妤听得心胆俱裂,“孙掌事,算我求你,别折磨我母亲。” 孙三娘没想到苏清妤竟然会跪到她面前求她,眼里闪过些许诧异,她踢开她拽着她裙摆的手,居高临下地睨视着她,“你就算跪下来求我没用,一万两银子,缺一两都不可。”孙三娘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时间不等人呐,你有这求人的功夫,倒不如赶紧去想办法,凑够这一万两银子。” 苏清妤见孙三娘如此决绝,不由跌坐在地,泪流满面。 “迎春,送客。”孙三娘瞥了她一眼,起身头也不回地进了内室。 苏清妤擦了擦眼泪,起身捡起那被丢到地上的银票,失魂落魄地随着迎春离开了屋子。 “小姐,怎么样了?” 元冬一直在外头等着,见苏清妤出来,急忙迎上去询问。 苏清妤摇了摇头,目光空洞无物。 孙三娘站在二楼的窗边,看着苏清妤离去的身影,撇了撇唇,露出一讥讽的笑。 孙三娘其实没那么贪钱,也和苏清妤无仇无怨,她只不过看不惯这种大家出身的女子,想惩治她一下而已。 所谓的富商也是骗她的,她倒是没打算折磨她的母亲,是苏清妤自己吓自己,以为她母亲沦落到教坊,就一定会受尽折磨,她把这教坊当做狼窟虎穴了。 她这种人就是会以最大的恶意看待身份比她卑微的人。 就像曾经她那个情人的妻子,仗着自己出身高贵,看不起她,对她百般羞辱。 * * * 苏清妤掀开轿窗帷,看了眼外头的天色,太阳将要落山,她去何处凑齐八千两银子。 “小姐,我们现在要回陆府么?”元冬问,一路上苏清妤都没有说话,好像丢了魂一般,她内心无比担忧。 苏清妤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心如乱麻,元冬问她话,她也没听见。 当经过前日来过的那家典当行时,苏清妤内心一动,忽然想到傅清玄。 自从那日在红苑相见后,两人就不曾再有过来往,她一时间也想不到他那边。 苏清妤不觉伸手抚了下唇瓣,他为何突然吻她,她不清楚,她只知道,八千两对他而言应该不难拿出来。 哪怕有一丁点的希望,她也不想放过。“元冬,我们去相府。” 苏清妤让轿子停在槐树下,然后带着元冬去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生面孔,看着不是好相与的。 门子看到苏清妤,打量了几眼,脸上浮起异样之色,却还是客客气气地问:“您找哪位?” “我找傅相。”面对他的异样目光,苏清妤一阵赧颜,她自知以自己的身份来寻傅清玄有万般不妥,还会惹人非议,然而她已无路可走。 他皱了皱眉头,“夫人,我们大人不在。” 苏清妤压下心中的不自在,仍旧礼貌询问:“那请问他何时归来?” “小的也不知道,您下次就来吧。”那门子说着就关上了门。 苏清妤僵在原地,脸一阵红一阵白。 正要转身离去,里面忽然传来对话声:“谁来了?” 听声音似是之前见过的门子。 “不认识,看她穿着打扮像是某位官员勋贵的夫人。” “莫不是陆夫人?” “陆夫人是哪位?听都没听过。” “你这段时间不在府,不知晓府里发生的事,这位陆夫人是陆文旻大人的妻子,最近来找过大人几次,依我说,她八成是爱慕大人。” “我看她举止庄重,只当是个守礼节重规矩的夫人,不曾想是个轻浮妇人。也怪不得大人近来不见客,估计就是怕她找上门,你说她总是来找大人,她夫家那边的人也不管管?” “谁知道呢,反正大人不怎么待见她,但愿她别再来了,她自己不爱惜名誉不要紧,可别连累了大人。” 苏清妤听到他们二人对话,脸色渐渐变得惨白,她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在别人眼里竟成了不知廉耻的轻浮妇人,这对一向重名节的她无疑是一记沉重的打击,她脑子乱嗡嗡的,眼前好像有飞星在乱冒,胃里一阵翻腾,她忍住了干呕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