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萌外室甜且媚》 1. 害怕 [] 月亮被乌云遮住,风也销声匿迹,白日的蝉鸣和风声皆静默。 空气中散发着几缕暗香,那是水缸里的睡莲散发的淡淡幽香。 蜉蝣跳跃着发出几声细碎的“咚咚”,像是临死前最后的呼救,也像是对朝生暮死的命运提出的抗争。 呜呜咽咽的风声突然响起,房间里唯一一盏灯被吹灭。 黑漆漆的院子里仿佛传来悲鸣的哭泣,还有人在讥讽嘲笑,仔细听,才知道是风声。黑暗的影子里,有一双手伸出来,仿佛要将人抓走撕碎。 “砰”的一声,月盈用力关窗,急忙跑回床榻边,双手抱住膝盖,蜷缩在角落里。 若有似无的脚步声靠近,月盈咬着唇,瞪大水汪汪的眼睛,竖着耳朵聆听窗外传来的异动。 “老爷怎么会收养个十六岁的姑娘当干女儿呢?这么大的年纪,当小妾都有点老。” “她是夫人的干女儿,老爷看在夫人的份上,才勉强同意她进府。” “她从进府到现在一直哭哭啼啼,啼哭之人不利财老爷最为厌恶。” 年长妇人斥责道:“都管好自己的嘴,仔细夫人听见,要扒你们的皮!” 她们在大开的窗户旁敞开嗓门议论,怕被夫人听见,却不怕被月盈听见。月盈虽听见有人在议论自己的是非,却并不伤心,因为她知道窗外的异动是人声,而非她臆想的“鬼魂”或者“强盗”。 这些人走进屋里,把熄灭的灯重新点上,看见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月盈,也没说什么安慰的话,问她想吃点什么,见月盈摇摇头,便转身出去了。 月盈又听见她们在说话。 “看着也不太聪明的样子,胆子还很小,胜在容貌不俗,看着像是北疆那边来的。” “也许是故意装作柔弱的样子呢,你不能想象,那些穷人为了能填饱肚子,可以不择手段到什么地步。” 月亮终于从云层里露出了小半张脸,可花园里的景物却依旧狰狞,一截截树枝像是一双双枯萎的手臂,从地里钻出了,灰扑扑的宅子更像是活人住的坟墓。 惊恐了一天的月盈,又倦又乏,渐渐睡着了,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黄府的主宅院落,也如活人住的坟墓,大概因为主人已是接近七十岁的年纪,再怎么装饰院落和房子,也抹不掉那股死气沉沉的气息。。 一双带着皱巴巴的手抓着水烟壶,吧嗒吧嗒嗒的抽着。黄老爷一边抽烟,耐着性子听湘红柔声回话。 “这孩子聪明伶俐,模样又生得好,将来一定可以嫁户好人家。” 吧嗒声停下,黄老爷皱了皱眉,“虽然模样生得不错,性子却不大讨人喜欢,不敢抬头看人,也不愿大声说话,多说几句就要哭似的,不似有福之人。” 湘红的声音越发柔媚:“您放心,她只是到了新地方还不太适应,明天就好。” 说完,湘红谄媚地给黄老爷捏背。 湘红是月盈母亲的手帕交,她年轻时是个青楼红牌,因为喝太多避子汤,这辈子都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便将月盈当自己的亲生孩子疼爱。 好在她三十岁那年,被黄老爷买下,成为外室。又过了几年,黄老爷将她的身份改成了商户,明媒正娶将她迎进门成为正头夫人。 “月盈的兄长原是溧水县的县令,因被人诬陷贪污而入狱,她母亲为了救儿子一条性命,将所有家产典卖,换取儿子流放琼州的结果,自己却只能带着女儿住进庵堂里。” “月盈正是待嫁的年纪,如何能跟她母亲一起住进庵堂里?您就收了月盈当干女儿吧,她容貌不俗,将来定可以结一门好亲事。她若能有幸嫁进权贵之家,必不会忘记您的养育之恩。” 黄老爷放下水烟:“先看看再说吧,天色已晚,该歇息了。” “我来伺候老爷。”湘红给黄老爷脱靴,伺候他换上寝衣。 “那孩子是个聪明的,她应该明白,在咱们家里做女儿是天大的福分,锦衣玉食,绫罗绸缎总不会少了她的,将来还能凭着她那张好看的脸蛋嫁户好人家。老爷您是不知道,庵堂里的生活多么清苦,那斋菜里只能勉强看见几滴油星子,妾真是闭着眼睛都吞不下。” 黄老爷把湘红搂进怀里揉捏:“你可真是被我给养娇了,没见过什么是苦日子。” 随着湘红一声娇嗔,绣着鸳鸯戏水的锦帐缓缓落下。只是黄老爷年纪大了,娇妻在怀,除了揉她几下,什么也做不了。好在湘红贪恋的也不是鱼水之欢,黄老爷助她脱离从前在青,告别如同猪牛牲口般的日子,让她堂堂正正做回了人上人,还待她如珠如宝。湘红心里除了无限的感激,自然再也没有别的想法。 换了新环境,月盈这一夜醒了好几回,最后再也睡不着,只能看着天空从墨蓝变成灰白,再从赤橙变成碧蓝。 婢女们带月盈去给黄老爷请安的时候,她又路过了园子,那些张牙舞爪的枝条在阳光下不再阴森可怖,总算多了几分活力。 月盈虽然不喜欢这里,可是除了娘亲和干娘给她安排的这条路,她再也无路可走。 月盈打定主意后,来到客厅,笑着给黄老爷请安。 她今年十六岁,容貌虽未完全长开,却已隐隐有了些娇媚的模样,再加上她性子羞涩,鼓起勇气扬起笑脸时会令人格外怜惜。 黄老爷见她笑容终于笑了,满意的点点头,并邀请她一同用膳。因为害怕黄老爷,月盈吃早饭时只是小口浅尝几下就撂下筷子,此举在黄老爷眼里又是“知书达礼、大家闺秀”的表现。 只可惜,用过早膳后,管事领着下人抬进来一箱琼州芒果。 黄老爷笑着对月盈说:“我年纪大了,不爱吃甜食,这箱琼州芒果你拿去吃吧。” 就这一句话,彻底改变了黄老爷的决定。 “琼州?”月盈甜美的声音里噙着一丝伤感。 黄老爷收起笑脸,看了眼湘红,又转头去看月盈:“琼州有什么不对吗?” 湘红一直在给月盈递眼色,暗示她收敛情绪,笑着感谢黄老爷的恩赐。可惜月盈一听见琼州这两个字,心里就像是有把刀在割得疼。 月盈的哥哥正是被流放到了琼州,那里的气候湿热苦闷,毒瘴随处蔓延,蚊虫滋扰不休,缺衣少食,实在苦不堪言。她心里难过,眼泪婆娑,便也难过的再说不出感激的话。 黄老爷表情充满失望,扪心自问,并未亏待月盈,见她一直哭,心里也有些生气,他不悦的站起来:“这孩子一直哭,想必是跟我没缘分,你还是今早把她送回庵堂里去吧。” 黄老爷起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柔声交代湘红:“你要是喜欢她,可以常去庵堂里看她。” 湘红笑着道谢。待黄老爷一走,满脸都是伤感和失望。 月盈反倒觉得解脱,既然黄老爷不喜欢她,等她回了庵堂里,也好跟娘亲有交代。 陪着月盈回到客房后,湘红温柔的抚摸着月盈白净的脸颊,看着她弯起的嘴角,“难道我把你从庵堂里接出来,是做错了吗?” 干娘眼底聚满的担忧,让月盈心里只剩下愧疚:“是月盈没有福气,不识抬举,辜负了干娘的厚爱。” “你没有错,你本来就不愿意来,是我和你母亲不顾你的意愿,强行把你从庵堂里带出来。你这孩子,也真是犟脾气,那庵堂里有什么好呢?天天要劈柴挑水,还要被那些老尼姑欺负,你从小锦衣玉食,哪能过那样的苦日子?” 月盈被湘红一说,想起从前因为打碎一个碗被老尼姑鞭笞的事,不由得害怕起来。 到现在,她手臂上还有青紫的痕迹。 湘红见月盈有些后悔,也跟着心痛起来。 可是,说什么都没用了,黄老爷不喜欢月盈,她没能力再照顾月盈,只能把她再送回庵堂里去。 “罢了,庵堂里生活太清苦,你都吃不饱,我带你去街上买些零嘴吧。以后每逢初一十五,我都会去庵堂里看你的。” 湘红刚准备带着月盈出门,却听见下人来禀报:“夫人,武林侯府的林嬷嬷递了帖子来。” “林嬷嬷?她老人家怎么会来?”湘红愣了一瞬,立刻吩咐下人:“快请她老人家进来,万万不可怠慢。” 林嬷嬷是武林候府的管家,虽是奴仆身份,却深得季侯爷看重。 她过六十大寿的时候,季侯爷为她举办了一场盛大的生辰宴,还将南京城里的有头有脸的富户都请到候府去做客。 湘红便是因为嘴甜讨林嬷嬷喜欢,连带着黄老爷的丝绸庄也得到季侯爷青睐。 “您怎么亲自来了?”湘红笑着迎出去,道:“若是想我了,只需派人来传个话,何必大老远的亲自来这趟?” 湘红上前给林嬷嬷请安,谁知林嬷嬷却没有理会湘红,反而看向她身旁的月盈。 月盈身量高挑,手脚细长,唇红齿白,姿色可人,乍看一眼,便令人挪不开眼睛。 下人端着热茶上来,湘红亲自伺候林嬷嬷,见林嬷嬷笑容满面的打量月盈,不禁疑惑的问,“嬷嬷从前认识月盈?” “她叫月盈?”林嬷嬷道:“好名字。” 林嬷嬷不认识月盈? 见湘红疑惑,林嬷嬷很快道明来意。 “什么,给侯爷当外室?”湘红的态度非常激烈,就跟蛇被踩了尾巴似的,差点没跳起来龇牙咧嘴地给林嬷嬷扑过去,霎时间忘了规矩,不再对林嬷嬷百般讨好。 “我们月盈可是好人家的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给人当正室都得千 2. 入府 [] 湘红正在头疼,该如何用不得罪人的方式体面拒绝此事? 对方可是武林侯,江南的财神爷! 他不仅掌管着海外的丝绸贸易,也掌控着整个大周朝的经济命脉,连户部侍郎也要跟他借银子! 可湘红还来不及想到什么好借口,月盈已满口答应。 把林嬷嬷送出府后,月盈见湘红愁眉苦脸,反过来安慰她,“干娘不必为我担心,我去武林侯府,也许另有机遇。” “傻孩子!”湘红一股脑把憋在心里的怒气全都发泄出来:“什么机遇?那根本就是个泥坑。就算林嬷嬷得侯爷敬重,她也只是个伺候人的奴婢!侯爷没点头的事,她答应你有个屁用?” 因为心里着急,连粗话都讲了出来,惹得一旁的仆人都抬头看,湘红后悔不迭。 湘红年轻的时候是个青楼女子,后来成为黄老爷的外室,黄老爷的原配死后,她才被黄老爷接进了府里,成为他的填房。哪怕学会了很多规矩,一着急的时候,那些粗话还是会不留神的冒出来。 月盈强撑着笑,安慰她:“若侯爷能喜欢我呢?” 他怎么可能喜欢你? 湘红压抑着没有将这句话说出来。 坊间传闻,那武林侯也许的身体有疾,或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特殊嗜好,才会导致好人家的女儿都不愿意嫁他为妻。 可此事已成板上钉钉之势,再无力回天。 湘红见自己帮不上忙,也不好再打击她,只是哭道:“我该怎么跟你母亲交代?” 人家将掌上明珠交到她手里,她却转头将人送去当外室? 想到母亲,月盈眼睛又红了,她哑着嗓子道:“干娘,别告诉我娘亲,我去给人当外室。等我哥哥从琼州回来后,我再亲自跟她说。” 湘红有愧于好姐妹孙惠红,只得隐瞒一时是一时,于是无奈点头道:“希望日后我向她谢罪时,她还能认我这个姐妹。” “她不认您这个姐妹,我认是认定了您这个干娘。”月盈笑着宽慰湘红。 两人话别了一阵,林嬷嬷便派人来接月盈。 月盈需要的东西,林嬷嬷都已经准备妥帖。说让她收拾一下,不过是体贴的留了点时间,好让月盈跟湘红话别。 轿子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安德门。 月盈掀开轿帘,看着眼前这栋占了半条街的大宅,外面的围墙都那么长,可想而知里面的屋子有多宽。 看见这么大的宅子,月盈手心里开始冒汗,有些紧张。 轿子从侧门进,抬到二门内的院子里才停下。 丫鬟扶着月盈下轿,穿过比黄老爷家大了几倍的宽敞大厅,经过宽敞精致的花园,来到一处两进的院子里。 抬头看见门匾上写着“和曦园”三个字。 和曦园有两层,楼下是见客室,书房和耳房,耳房里有沐浴的盥室;楼上才是月盈的住的卧房。 月盈坐在精致的卧房内,心中充满好奇,却又不敢多问。 “奴婢玉漾,以后就是姑娘的人了。”大丫鬟玉樣给她行了个礼,轻声道:“姑娘先在房间里休息,奴婢去给您准备热水沐浴。” “嗯。” 月盈拘谨的挤出个笑,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等丫鬟走了,她才大起胆子打量这间房子。 屋内的颜色明艳鲜亮,不同于黄老爷家的黑白压抑,置身其中,会让人不由自主的感到放松。 卧房的拔步床铺着鹅黄的绣帐,被面上绣着盛开的白色蒲公英,月盈躺在上面,好像又回到了草原上晒着暖暖的太阳躺在草地打滚的日子。 熟悉的银露梅香钻进呼吸里,月盈这才意识到,这间房是照着她的喜好准备的。 她站起来继续打量,虽然她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可这间房却处处给她熟悉的感觉。 卧房的侧间是摆放衣服的房间,月盈打开柜子,看见一排颜色鲜艳的衣裳,都是她从未见过的款式。 料子也是最新的,是她从前陪着娘亲逛街时,娘亲爱不释手却不买不起的那些珍贵丝绸。 另一个柜子里摆着几十双绣鞋。 月盈拿出一双穿在脚上试了试,正符合她的尺寸。 月盈懵懂的眼睛里出现一丝困惑。 为什么她上午才答应当侯爷的外室,才到傍晚,林嬷嬷就将她的房间布置得如此贴心?难道在见到她之前,林嬷嬷就已经在准备了吗?南京城的女孩子那么多,林嬷嬷为何偏偏要选她当侯爷的外室? 一个哈欠打断了月盈脑子里数不清的念头。 昨夜没睡,今日又折腾了好久,月盈困得眼皮子都在打架。 不知怎么的,一到了这里,她就开始松乏起来,和衣倒在床上睡着了。 再次醒来后,已是入夜。 黄老爷生活节俭,入夜后屋子里只点一盏灯。林嬷嬷比黄老爷大方多了,月盈一睁眼,就看到屋里点满了上百根蜡烛,整间屋子被照得亮如白昼。 她揉了揉眼睛,从床上起来,见林嬷嬷就坐在隔间耳房的软榻上。 “见过月盈姑娘。” 在黄府派头十足的林嬷嬷忽然主动给她行礼,好像月盈是这里的女主人似的。 月盈被吓一跳,她听干娘说过,林嬷嬷是连武林侯都十分敬重的老人家,她怎么能受林嬷嬷大礼呢? 她小跑过去,把林嬷嬷搀扶起来,“嬷嬷,您是长辈,月盈当不起。” 林嬷嬷眉开眼笑,拍拍她的手,十分心满意足。看得出来,这是好人家教出来的姑娘,很懂礼节,不是那些不识天高地厚的蠢东西。只是这姑娘胆子有些小,这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她毕竟刚到陌生地方,过几天就好了。 “姑娘太抬举奴婢了。” 尽管林嬷嬷和月盈都对她十分礼遇,月盈心里却明了,林嬷嬷才是这个大宅子里做主的人,而月盈相当于这座寨子的大管事。 她把林嬷嬷当成长辈尊敬着,把月盈当成老师,肯定不会出错。 今日早上,她就是因为突然哭了,才惹得黄老爷不快。她暗暗提醒自己,以后一定不能哭,要招侯爷喜欢,不然哥哥就永远都回不来了。 月盈对林嬷嬷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水汪汪的眸子里写满乖巧,她小声道:“月盈年纪小,很多事情不懂,还请嬷嬷多多教我。” 林嬷嬷越看越喜欢这姑娘,太贴心,太懂事了! 难怪侯爷会对她产生好感。 昨夜林嬷嬷打开下面人送来的信,可是苦恼了很久。 信上写着月盈的身世,以及她的身材和所有喜好。 得知这姑娘是在草原长大的,林嬷嬷怀疑她有可能性情粗鄙,上不得台面。侯爷性子清冷,最不喜欢咋咋呼呼的性子。 林嬷嬷担心侯爷只是短暂的看中了月盈的容貌,等知道了她的性情后,一定会感觉到很失望。 现在一看,这姑娘非但模样不错,性情也是个好的,将来肯定能跟侯爷好好相处。 “姑娘言重了。” 林嬷嬷一边说话,一边伺候着月盈来到楼下大厅用膳。 “姑娘家里的事儿,老奴也知道了一些,今日下午,已派人去庵堂里捐了一千两香油钱,并叮嘱了庵堂里的人,一定好好生关照姑娘的母亲。”林嬷嬷扶着月盈坐下,伺候她净手。 月盈瑟缩了下,她并不习惯林嬷嬷的伺候。 “姑娘远在琼州的哥哥,也有人会关照,以后生病有人治,也不会缺吃短喝,您不必再挂心家里的人,只管好好伺候好侯爷。等将来为侯爷诞下一男半女的,你们一家子何愁没有团聚的日子?” 月盈是个聪明姑娘,她自小有状元哥哥教她读书明理,懂得听话要听音的道理。 这一段话里的重点,是林嬷嬷在交代她:“要好好伺候侯爷”! 月盈起身,对嬷嬷行了一礼:“多谢嬷嬷关照,我一定尽心伺候侯爷,让他每天都高高兴兴的。” 林嬷嬷被她稚气却充满活力的话语逗笑了,扶起她,“我就等姑娘这句话了!” 用过晚膳,林嬷嬷又跟月盈交代了武林侯季徐冲的一些习惯。 月盈学得不错,等林嬷嬷每次说完停顿的时候,她会把林嬷嬷重点交代的事情再复述一遍。 3. 前因(已修) [] 昨日。 一辆马车从城外急匆匆赶路。 马车忽然停下,剧烈的颠簸,震碎了月盈的美梦。 干娘湘红掀开车帘,朝外看:“不知哪里跑出来个乞丐撞到了马车上。”她放下车帘,温柔的问:“有没有被吓到?” 月盈摇头,她想起刚才的梦。 原来只是梦,她已经不在美丽的喀什草原上,而是在千里外的江南。 十岁那年,父亲行商途中意外去世。 三年后,娘亲带着她离开喀什,陪哥哥到京城参加考试。 哥哥中了状元后,被派到溧水当了三年县令,被人冤枉,治了贪污罪关进牢房里,秋后处斩。 娘亲为了救哥哥的命,变卖了所有家产,带她住进了尼姑庵。干娘来看她们,不忍见月盈母女在庵堂里吃苦,要将她们母女从庵里接出来住。 在月盈的美梦里,爹爹还活着,他们一家四口仍旧生活在喀什大草原上。 可恨这戛然而止的马车打断了她的美梦。 为什么她不能留在刚才的美梦里呢? “终于到南京城了。”干娘松了口气笑着说,月盈也朝窗外望。 清晨的阳光穿透树梢,带出了一圈圈彩色的光晕。城墙上,两个守门吏正在辛苦的地敲卯时鼓,“咚咚”的声音响起,城门大开。 人潮涌动,井然有序地往里走。 此时,马车一条道,行人一条道,当差的走另一条道。 月盈的干娘是个有本事的人,她凭着与候府女管家林嬷嬷的交情,拿到了武林候府的通行令牌,走了最快的一条道。 高高的城墙将南京城划分成了两个世界,外面是泥土、灰尘和延绵的田地。里面是干净的青石板路和食物的香味。月盈在庵堂里住了两个月,肚子里早没有一丝油水,闻到这些食物的味道,勾起了馋虫。 湘红正愁没办法哄她开心,见她眼睛亮亮地,就对她说:“想吃什么?干娘下去给你买。” 月盈怕遭干娘嫌弃嘴馋,不肯说话,眼睛却盯着那一口一个的小笼包。 湘红也是从小姑娘长大的,哪能不明白小姑娘的别扭心事,她立即笑道:“今天起得早,没来得及吃早饭,干娘肚子饿了,想吃笼小肉包,月盈陪干娘下去吃点,好不好?” 月盈想了想,鼓着腮帮子说:“这里的包子不好吃还贵,肉也不新鲜。从这里过去三里路就到乌衣巷,那边有家湖南益阳人开的包子铺,包子好吃,物廉价美。从前哥哥来南京城,总带我去。” 她难得主动开口说这么多话,湘红笑道:“好,我们马上去乌衣巷。” 见她心情好了许多,湘红细细交代:“干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舍不得家里人才哭。但是黄老爷不喜欢哭的女孩,你下了马车后,可千万别再哭了。” 月盈点点头。 湘红又说:“黄老爷的大女儿已经出嫁,儿子今年三十岁,到外地经商,几年才回一次。他膝下暂时无人,会把你当亲女儿看待的。我们已经说好,送你去黄家的族学里继续念书,那里有许多与你同龄的女孩,你常常与她们玩耍,也不会感到寂寞。” 月盈听了也不反驳,只是继续低头不语。 她不喜欢读书,外面的先生讲的课她听不懂,她只喜欢跟哥哥读书。还有,她跟那些江南的大家小姐们总是处不来,她们总笑她是草原来的蛮人。她父亲是鲜卑人,她像父亲,长着深目高鼻,头发还微微卷曲着,她们背地里给她取名叫“卷毛”。 她们还嫌月盈没裹小脚! 在这样的情形下,她又如何能喜欢根本这容不下她的江南? 思及此处,月盈神色微黯,她十岁就被草原上的牧民称作为“明月珠”,怎么到了江南就变成了人人排斥的“蛮女”? 在喀什草原的时候,少年们为了哄她开心,常常把大袋的甜瓜、西瓜、葡萄干和核桃堆满在她家帐篷外面。 她还是烤羊肉大赛的裁判,二三十个小少年举行一场比赛,让她挑选出最满意的烤羊肉,作为冠军。 而冠军得到的奖励,则是在七月七日那夜,和她跳一支舞。 月盈想念那些为她烤羊肉的少年们,如果她能再回到喀什,她要宣布每个人的羊肉都是最好吃的羊肉,她要和每个人都跳一次舞。 马车行走了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乌衣巷外,月盈站在鳞次栉比的茶楼前,一眼就找到了桥边上那家包子铺,店外排了好长的队,小小的店铺已经没地方坐了。 老板娘很快认出了月盈,毕竟她长得像仙女似的,很难被人忽略。 老板娘把她迎到柳树下庇荫,她招呼伙计把门板拆下来架在大石头上当桌子,把木盆倒扣着,上面铺了层干净的棉布给月盈和湘红当凳子。 月盈看向斜对面的茶楼,那里是南京城里的贵人才能去的地方,从前哥哥带她去过一次。 三层的木楼,雕梁画栋,朱漆烫金,颜色艳丽醒目,门外的大街上还站着二十几个威风凛凛的配刀侍卫。 茶楼上,季徐冲正在与陆煜谈前任溧水县令的事,乍然听到楼下老板娘的声音,不由往下看。 恰楼下传来包子铺老板娘和湘红的声音,他低头看过去,视线落在了穿杏红色衣服的女孩身上。 她吃得满脸享受,好像手中的肉包子是什么绝世美味,活像只软软的馋嘴猫。穿的是件杏红色的雏菊花纹禙子,草翠色缎裙,极尽妍丽。 江南的小姐从不屑这样“轻浮”的打扮,她应是从西边边来的。脸蛋上白皙的皮肤倒是像了江南人,嫩得像刚出锅的鲜豆花。 颊腮粉红,肉肉的两瓣唇,鼻梁挺拔却小巧,睫毛密浓像羽扇,盯着肉包子时,一双眼睛水汪汪。头上梳着飞仙髻,发髻上分开的两股细头发,像是兔子柔软的耳朵竖了起来,令人忍不住想捏一捏。 她小口小口的吃,已经吃完一笼包子,眼睛还望着包子铺的方向,似乎还想吃,却不敢跟她身旁年长的妇女说,显得可怜极了。 季徐冲自己胃口不佳,边喜欢看别人大快朵颐的进食,一时间竟然怔住了。 直到听见陆煜的声音,他才回过神来。 陆煜:“听闻你打算娶宫里那位表妹了?” “老师听谁说的?”季徐冲看向茶盏里的茶包,淡绿色的茶水透着淡淡的桂花香,一股子淡淡的香味在舌尖弥漫开。“我怎么没听说过” “茗汐公主虽然性格偏激,想法狭隘,但她琴棋书画俱全,容貌艳绝京城,而且她还对你一片痴情,你究竟哪里不满意?”陆煜十分好奇。 “他是不会动凡心的尊菩萨,你是第一天才知道?”李茂斜睨了陆煜一眼,侧过头来问:“倒是陆大人,您是在修炼什么绝世神功吗?必须得保留男子阳元?” 陆煜装作没听见。 季徐冲最讨厌跟人应酬,因为应酬最浪费时间。 不过,陆煜是他的老师,也是江浙两省的巡抚,季徐冲统管着江宁织造局的事,件件都得向巡抚大人汇报。 而李茂则是南京都指挥使,管着军事,他跟海外人谈生意,都是李茂在旁护航。 季徐冲难得肯聊私事,他们俩今天当然要逮着机会来听八卦,季徐冲笑了笑,不让他们失望,“既然老师对我表妹印象不错,我会向陛下请旨,将她赐给你当填房。” 李茂起哄:“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自从陆兄夫人仙逝后,一直清心寡欲,茗汐公主性情活泼,配你正好。” 陆煜抱拳讨饶:“季侯爷,李将军,我错了。” 季徐冲板着一张棺材脸,喜怒难辨。 李茂则用手肘捣捣他的胳臂,小声说:“你老师一直在找寻他那位旧时的心上人,就算多年来没有消息,也不肯放弃。他可是个痴情种,饶了他吧。” 季徐冲又看了一眼楼下的包子铺,那女孩已经吃完包子,正准备起身。他收回视线,淡问:“老师可需要我帮忙?” 陆煜摇头:“我派去的人打探到她的丈夫已去世,她如今带着一双儿女举家搬迁,不知流落在何方。我总是要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才能安心。” 李茂则插话进来:“这家伙深藏不露,我也是把他灌醉了才听到些大概,好像是从前那姑娘约他私奔,他却失约了,后来那姑娘生了气,转身就嫁去了西北。” “揭人不揭短,小心被人穿小鞋。”季徐冲看看包子铺,发现人已经上了马车,不仅有些怅然。 李茂则后知后觉的顺着季徐冲的视线往下看,“你一直往下面看,是在看什么?” “没什么。”季徐冲笑了笑,对长随来福吩咐道:“楼下有卖小笼包的,你去买几笼来。” 来福愣了愣,他家侯爷从不曾吃过外面的吃食,今日怎会想吃那个? 来福回神,躬身退下。 季徐冲再朝窗下看,马车也已经离开。 那益阳小笼包滋味一般,油腻且味腥,滋味并不如他想象中那样美好。 “季兄今日怎会对这种平民小吃提起兴致?”李茂则长年在军营里吃,粗糙惯了,小笼包也吃得津津有味。 来 4. 初见(已修) [] 南京城是大周旧都,季徐冲是皇帝外甥,是长公主之子,替皇帝镇守旧都,管理布政事宜。他到江南的第一年,税收翻倍,从此国库年年盈余,百姓安居乐业,所以百姓们才说他是江南的财神爷。 此时,距月盈入府已有月余,但季徐冲脑海里却在想着盐帮旧匪阎黑瓦,阎黑瓦是江南盐税案的重要人物,只有将此人抓住,才能将很多无头消息理清头绪。 江南税案涉及贪污、卖爵鬻官、朋党之争等等,牵扯之广,像个没有头绪的乱线团,一直盘桓在季徐冲心里。 季徐冲刚从余杭回来,并没有吩咐属下停在哪处宅院或官邸,等季徐冲回过神来,来福已自作主张,将马车停在了安德门的宅子外。 这段日子,季徐冲很少路过安德门,有时半夜从江宁回来,也宁愿多骑马半个多时辰,赶回候府休息。这里是他最喜欢的私宅。若是从前,哪怕最忙的时节,他也要抽空来此住几天。 自从月盈搬进来后,季徐冲一次也没来过。 季徐冲看着心虚的来福,不悦道:“回侯府。” 来福俯身作揖,陪着笑脸:“侯爷,您好歹来了,不妨进去坐坐!您若是当真不喜欢月盈姑娘,回头我必定好好劝林嬷嬷,让她把月盈姑娘退回去。可是您连见都不肯见一面,嬷嬷那边,我也不好交代!” 夏日的空气闷热,午后风停,乌云密布,飞鸟已匆匆躲进屋檐下。 及至此刻,大风起忽,豆大雨滴已然点点砸下。 下雨天,留人天。 季徐冲看向门外的雨,不待来福给他撑伞,已径自走进大雨中。来福松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件了不得的大任务。 走进和曦园,管事大丫鬟玉樣正在指挥小丫头们关好所有窗户。雨帘太厚,模糊了视线,乍见一个又高又大的男人走进内院,玉漾当即不悦地责斥:“外男不许进内宅,懂不懂规矩?” 待看清楚来的人是主子,忙跪下道歉:“求主子恕罪,奴婢没看清楚是您来了。” “起来吧。”季徐冲淡声道。 他刚从外面办事回来,正穿着一身灰蓝色粗布衣裳,这是他从浙江桑农家里穿来的衣服,也难怪玉樣会认错。 季徐冲说完,发现身后没反应,回头一看,见玉樣满脸纠结,又说了一句,“备水,我要沐浴。” 他看着玉樣,发现她很慌张,偶尔还一直看着楼梯的方向。 玉樣出了门,便吩咐人备水。 季徐冲听见她在偷偷跟小丫头红珠说话。 “侯爷怎么来了?” “侯爷来了还不好吗?姐姐不是盼着侯爷来吗?” “可月盈姑娘午睡后,到现在还没醒来,这可怎么办?”接着,玉樣叮嘱那小丫头:“待会侯爷沐浴之时,你悄悄去楼上把姑娘叫起来,就说侯爷来了,让她快下来给侯爷请安。” 季徐冲一听这话心中便有些不忿,他听来福说过,自从这女子入了和曦园后,便被林嬷嬷千娇万宠着,饮食起居一如主子般,就连玉漾也把她当主子敬重着。 不想这女子却是个不识抬举的,竟然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女主人!看来今日他来对了,如此形事冒昧、不知轻重之人,万万不能留在府中。 待玉樣走至大厅,厅内已空无一人,只有红木地板上还留着一串细微的水渍,水渍延伸到了楼梯。侯爷正虎视眈眈地看着月盈姑娘,那眼神像是要杀人一般。 侯爷外表看似俊俏风流,比那些念书的儒生还文雅几分,却是个手起刀落,杀伐决断的主。玉漾曾亲眼见他在弹指间让武功高强的刺客人头落地。她更是听来福说过不少侯爷追杀盐帮匪徒时的杀人轶事。 经过这三月的相处,玉漾已经把月盈当成了自己人,她不愿意见月盈被侯爷厌恶。 “把她叫醒来,撵出去。” 话音落,酣睡在拔步床上的月盈翻了个身,脸朝向外,却没有醒来,她似乎睡得更香了。 他这才看清楚,拔步床上躺着的女子玉肌如雪,发色墨黑卷曲,更加衬得她肌肤细腻白嫩,红唇娇艳如花。她始终低垂着眼帘,睡得香甜,如同绽放在江南春天湖边的一枝娇媚垂花,摇摇欲坠,惹人心怜。 季徐冲声音这么大,竟然没有把她吵醒来,季徐冲看了她好一瞬,不禁好奇:“她一直这么能睡?” 玉樣见侯爷神色有所好转,微微松了口气,答道:“近来闷热,姑娘夜里睡不好,今日下雨,凉爽些,才睡了小半个时辰。” 月盈露在外面的手臂,被褥子褶皱压出了一道印记,这可不是小半个时辰能睡出来的痕迹。 “算了,先别闹醒她,我倒要看看她能睡多久。” 听侯爷的语气松动了些,玉樣才松了口气。 月盈这一觉睡到了傍晚。 醒来的时候,她听见楼下传来了几人的脚步声,脚步声很轻,仿佛怕打扰了她似的。平时伺候她的人,虽然也尽心尽力,却不会如此压抑,连小声说话都不敢。 大约不太聪明的人,都有种近乎本能的直觉,就像月盈,她从小就对危险十分敏感。 楼下这样低沉的气氛,让月盈想到了在黄老爷家的日子,侍女们也不敢在黄老爷面前如此放肆。 月盈躺在拔步床上,翻了个身,心想:该不会是侯爷来了吧。这样一想,她便再也睡不着了,一骨碌爬了起来。刚穿上绣鞋,尚未起身,就见到一个年轻俊俏的男子着白色常服,披散着头发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刚沐浴完的馨香之气。 在这个雨后的傍晚,月盈沉重的心事终于得以放下,她要服侍的侯爷不是个老头子,是个容貌俊秀、丰神俊朗的年轻男人。这一瞬间,就像是有一只巨大的手,抚平了月盈心中的惊涛骇浪。她终于不用再忐忑不安,变得如往日一般宁静祥和起来。她就这样傻傻地看着季徐冲,露出了自在的笑容。 此时,季徐冲刚沐浴完,披散着头发上楼,一进门,发现月盈已经醒来了,还瞪大着眼睛,用一种好奇的眼神打量他。 这大胆又无礼的女子,难道竟不知她此刻身在何处? 季徐冲看见她,便不由得火蹭蹭冒出来。 到底是谁告诉林嬷嬷,他很喜欢这个女子? 他不过是见这女子吃包子时一脸享受的样子,觉得很有趣,便多看了两眼。谁知便有人将此事报告到林嬷嬷耳朵里,然后林嬷嬷就把这个女子寻了来,当他的外室。 触及到季徐冲充满怒火的眼神,月盈幻想中的宁静祥和被打破,重新回到另一种忐忑不安的境遇里,她屏住呼吸,强撑着站起来,说话时牙齿都在打颤:“月盈给侯爷请安。” 季徐冲不说话,月盈也不敢抬头看他,又低声重复了一遍,然后才偷偷抬头看他。 这一抬头,又被抓了个正着。 季徐冲还在打量她。此时,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愤怒,也看不出任何情绪,但月盈敏锐的感觉到,侯爷有些厌恶她。 过了很久,季徐冲,“起来吧。” 侯爷为什么厌恶她?他们分明还不认识。 月盈想过很多种跟侯爷见面的方式,唯独没有这一种。侯爷让她感到很害怕,他甚至比黄老爷更令人害怕。 害怕归害怕,却能不妨碍月盈欣赏侯爷俊朗的面容。 月盈早已经知道侯爷是名年轻男子,却未曾想到,他会如此年轻。 侯爷似乎比她哥哥还小几岁,他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深邃的桃花眼,远山眉入鬓,鼻梁挺拔,唇略有些薄。 可是娘亲曾说过,嘴唇越薄的男子,越是薄情。 侯爷长得真好看的,比草原上的所有男子都好看。 季徐冲见月盈一直盯着他瞧,便有些不悦的道:“你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为何睡在我的卧房内?”季徐冲突然高昂的语气,更加证明了月盈的猜测,侯爷果真厌恶她。 “我叫迟月盈,林嬷嬷叫我住在这里,让我服侍侯爷。”月盈顿为羞恼起来,心中无限委屈。 据林嬷嬷说,是侯爷看中了她,她才被林嬷嬷选了来当外室。既然侯爷看中了她,把她弄到这个宅子里来,为何又要厌恶她? 那天在包子铺外,当时匆匆一瞥,季徐冲并未记住月盈的容貌,只是一双格外明亮的大眼睛,鲜活灵动,还带着欲语还休的青涩,又忍不住想多看几眼。现在月盈俏丽鲜活的站在季徐冲面前,他似乎理解了林嬷嬷为何如此执着,面容着实长得好看。 仅仅只是长得好看罢了,有什么用? 季徐冲抱着双臂,冷眼瞧她:“寻常女子,若非走投无路,绝不会来当人外室。你呢?为何愿意当我的外室?你可知外室通奴婢,而且是最低贱的奴婢,纵使被主人打死贩卖了,官府也会不闻不问。” 听他这样问,盈更加委屈羞愤,既然是侯爷想让她来当外室,为何又这样羞辱她,她心里感到愤怒,却不敢说出来,只是鼻子一酸,小声道:“侯爷怎知我不是走投无路?” 月盈说完,便忍不住眼泪汪汪。 若不是林嬷嬷威逼利诱,恩威并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她怎么会同意来给侯爷当外室? 若侯爷不喜欢她,那便大可以放她走,她巴不得回庵堂里跟娘亲团聚。这里虽锦衣玉食,奴仆成群,却始终不是她自己的家。她住在这里,晚上睡觉都不踏实。 季徐冲瞥着她簌簌而落的眼泪,不明白为什么她为什么哭得这么厉害,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天大的事伤害了她。 虽心里不耐烦,却也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本来还想责问她几句,让她知难而退,自请求去,看她哭唧唧的样子,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于是撇下她,往隔间的清闲居走去。 清闲居是做手艺的地方,季徐冲心烦的时候,喜欢自己做琴。 月盈见侯爷后背的衣服都已被长发打湿,便去侧间拿了张干棉帕,跟在侯爷身后,来到清闲居。 “你在做什么?”季徐冲冷冷的看盯着试图靠近他的月盈。 月盈被季徐冲一吓,不由后退几步,眼睛里再次聚满水光。又是这副模样! 她刚醒来,身上还穿着杏色的薄裙,玲珑身段尽显无遗。 “我想给侯爷擦头发。”月盈捏着帕子,抬眼看他,眼神像是一把小勾子,勾得人无端心生荡漾。 季徐冲 5. 试探(已修) [] 悦耳琴音停止,山坡上那些美丽的女子们纷纷抬头望向月盈。她们的眼神里有惊诧和打量,却没有敌意。 在她们看来,月盈如同仙子一般忽然间出现在开满鲜花的山坡上,是个美丽的意外,给她们波澜不惊的生活带来了一份惊喜。 不过片刻,女孩们全都围绕在月盈身旁。 一个身形高挑,肌肤白皙,笑容十分可亲的女孩子亲昵地挽着月盈的手臂,和颜悦色地对月盈说:“你是新来的吗?我曾是玉香园的清倌人,你在进来之前是什么身份?” “瞧她这通身气派,看着与我们不同,应当是个落魄的官家小姐。”有个身材瘦削,一身书卷气的女孩子走过来,淡淡地打量着月盈。 “她头上戴着最新款式的缠丝海棠金钗。”有人摸了摸她头顶的金钗。 “她绣鞋上缀着南海东珠。”有人微微提起她的绣裙。 “她手里拿的扇子是红山雉尾羽做的。”有人拿过月盈手里的扇子,仔细打量。 还有人轻轻抚摸着月盈的头发,“你真的好美啊~” “别乱碰她!”有人拍开抚摸月盈头发的手,维护月盈:“我隔壁还有空的房间,你要不要跟我一起住?我可以每天给你梳头发,贴花钿,我还可以教你怎样绣出好看的蝶戏牡丹图。” 美丽的小姑娘们围绕着月盈,叽叽喳喳地跟她说个不停。她们大概把月盈当成了新入园的姐妹,竞相邀请她同自己一起住。 月盈自离开草原后,第一次感受到众多同龄小伙伴的善意和爱护。这些女孩子与月盈在溧水遇到的官家小姐们不同,女孩们不因月盈的外族身份排斥她,反而发自内心的欣赏月盈的美丽,月盈由衷的感到开心。 “各位姐姐,我是侯爷的外室,我叫月盈。”月盈解释自己的身份。 “我们所有人都是侯爷的外室!”书卷气的女孩说。 月盈感到诧异:“不都说侯爷不近女色吗?为什么还在寻芳园里养这么多外室?” “我们都是各地官员们搜罗来送给侯爷的礼物。你是今天才搬到寻芳园的?难道带你来的人,没跟你说清楚这里的规矩?” 月盈摇头:“我不住在寻芳园,林嬷嬷安排我住和曦园。” 听到月盈住在和曦园,原本与她亲近的女孩子们,都忍不住退后半步,看她的眼神也充满了陌生和提防。 “住在和曦园又怎么样?”原本对月盈十分和气的女孩子立即变得冷漠,眼神里闪过嫉妒和愤怒:“如果这这四个月里,你得不到侯爷的宠幸,照样会被人送走。” “为什么?”月盈好奇的问。 女孩瞥了月盈一眼,有些赌气地回答:“既然林嬷嬷如此器重你,你便去问林嬷嬷好了。” 不过才一会儿,太阳已经升到高空,山坡上没有了树荫的遮挡,热辣的阳光照在身上,热辣滚烫。 “我最讨厌被太阳晒。” “我也很容易被晒黑。” “今日天上怎无一丝云彩遮挡烈日,我才出来玩不到一个时辰便又要回去,真是晦气!” 女孩们带着丫鬟们收拾好了乐器、书本等物件,便一一与月盈道别,从容离开。不多久,只剩下月盈一个人站在布满阳光的山坡上。 阳光携着芬芳的花香和湿润的青草气息扑在月盈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脸上,月盈的脸已经有些微微灼痛感,但她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月盈看着女孩们离开的方向,忍不住思索自己该何去何从。 刚才有个女孩说了,如果在四个月的时间里,月盈没有得到侯爷的认可,就算月盈再得宠幸,她也要搬出侯府。 这段日子里太过安逸的生活让月盈失去了警惕和危机感,直到这一刻,月盈才重新想起来自己进入侯府的真正目的:她要成为侯爷的女人,抓住侯爷的心,哄着侯爷把哥哥从琼州放回来。 可是,她要怎样才能得到侯爷的认可呢? 侯爷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呢? 带着这些疑问,月盈惴惴不安的回到和曦园,玉漾见到月盈脸上被晒伤的痕迹,内心焦虑难过:“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没有伺候好姑娘。” 月盈摇摇头,把玉漾扶起,向她求证:“我是七月初入的和曦园,到今日已有月余。我刚才路过寻芳园,认识了几个姐姐,她们告诉我,如果在四个月内我没有得到侯爷的宠幸,就会被赶走,是不是?” 玉漾闻言愣住,笑容僵在脸上一瞬后,又继续笑着哄月盈吃点心茶果,“姑娘多虑了。” 月盈推开茶点,紧紧抓住玉漾的手,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玉漾姐姐,我离开和曦园便无处可去,求求您教教我,如何才能留住侯爷的心。” 玉漾见月盈终于开窍,有了争宠之心,喜不自胜,脸上的笑容更多了几分真诚和睦,“姑娘跟她们是不同的。” 玉樣对月盈解释其中原委,那些住在“寻芳园”里的女子,大多是从小被卖到妓院,由妓院培养出来伺候人多瘦马。有的则是在家不受宠,被父兄当作财物献给了权贵,在流转到了季徐冲这里。 季徐冲担任江南布政司使后,各方都竞相送礼。季徐冲作为上位者,可以拒绝别人送的礼物,但是这些可怜的女子作为被权贵们看不上的“礼物”,她们的命运将会十分悲惨。有的可能会被送回妓院里接客,有的可能会被当成低等妾侍在权贵中当成礼物送来送去。 季徐冲心善,令手下的清客们想个折中的办法出来。于是,有人提议暂时将这些可怜的女子留在寻芳园里,等到四个月之期一过,她们就会被许配给还未成婚的适龄官兵,侯府也会给她们准备一份嫁妆。 “姑娘不必担忧,您是侯爷亲自看中的人,无需遵循四月之期。”玉漾一边说着,一边用冰帕子给月盈的脸降温,仔细为她擦拭着处理肌肤晒伤的凝脂玉兰膏。 月盈仍是担忧:“侯爷真的喜欢我吗?为什么我只察觉到了侯爷对我的厌恶?我还是觉得侯爷只是拗不过林嬷嬷的意思,不得已才容我住在这里。” 玉漾正要宽慰月盈,小丫头红珠跑来禀报:“姑娘,侯爷来了。” 月盈如猛然清醒般看向玉漾,指着自己红通通的脸,“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话音刚落,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已经走了进来。 上次见面,月盈睡得迷迷糊糊的又有些紧张,依稀只记得侯爷很好看,其他细节全都忘了。 屋外的阳光从窗户处透了进来,刚从宴席上回来的季徐冲头戴白玉冠,身上穿着宝蓝色的常服,腰间系着一块墨绿的玉佩,再无多余装饰。五官精致,眉梢眼角透着一股风流韵味,搭配着他不怒自威的神清,如华丽屋宇中透着冷清,金戈铁马中的片刻宁静。 月盈呆呆的看着季徐冲,一时失语,忘记行礼。 这一瞬,月盈的脑子里想起了曾经看过的戏曲,那些在后花园里扑蝶的小姐,为何会对陌生男子一见倾心。 月盈的兄长也是一个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君子,别人常用一句诗来赞赏月盈的兄长,“汉节从来纵真赏,谢庭兰玉载芳音。”月盈心想,这位侯爷才是真正的谢庭兰玉吧。 就在月盈发呆的时间里,玉漾已经带着丫鬟们退下,屋内只剩季徐冲和月盈两人。 月盈还没有回过神来,季徐冲已经走到她面前。 6. 樱桃 [] 玉樣伺候月盈沐浴完毕,正为月盈擦拭头发。 今夜侯爷打算宠幸月盈姑娘了? 玉漾对今夜即将发生的事情充满期待,她总算能向林嬷嬷圆满交差。林嬷嬷派玉漾过来服侍月盈,就是为了督促月盈得到侯爷的心。 在玉漾看来,月盈容貌无可挑剔:纤腰不盈一握,胸口鼓鼓囊囊的,细颈肩窄,姿容绝艳,肌肤不施粉黛却白皙通透。 只可惜—— “嗝~” 月盈捂着嘴,对玉漾抱歉一笑:“晚膳吃太多,有点撑。” 玉樣不由焦急,侯爷还在等着姑娘去侍寝呢,月盈姑娘若是在服侍侯爷时还打嗝,那可怎么办? 好在季徐冲这会儿正看书,也没派人来催,玉樣只好派小丫鬟速速去厨房端来一大碗消食茶。 咕噜咕噜,大半碗消食茶喝了下去,月盈的打嗝非但没停,反而愈加严重。 玉樣急得没办法,只好派小丫鬟们去找府里的郎中来给月盈看看。 季徐冲原本在认真看书,可屋内的小丫鬟们进进出出闹出的动静太大,听到丫鬟们提起郎中二字时有些担心,他再也坐不住,放下了书,下楼来到月盈面前。 月盈刚沐浴完毕,正在晾头发。她身材高挑纤细,穿着杏色纱裙,隐隐露出洁白的锁骨,宽大的袖口藏不住白皙细腻的小臂,腰上系着白色的丝带,丝带系着活结。她坐在那里,像是一盆洗好的樱桃,以便随时方便主人撷取享用。 这是季徐冲第一次看见女子沐浴完毕后的模样,房间里弥漫着着月盈身上独有的馨香。 月盈看见季徐冲来了,冲季徐冲扬起明媚的笑脸。 季徐冲看着她的笑容,也有些晃神,仿佛在下一瞬,她就要扑到自己怀里来。 月盈不笑的时候也很好看,但她笑起来最好看:生机勃勃、充满朝气,似辰末巳初的太阳拂过山岗。 季徐冲想不起他上一次开怀大笑是什么时候了,他曾受过严苛的训练,戒掉了普通人的喜怒哀乐。甚至,每当他疲惫松弛之时,都会有人站出来,指责他应当继续警惕。 月盈的笑容,让季徐冲内心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仿佛疲惫到极限之时酣畅淋漓地睡了一觉的那种轻松。 季徐冲对月盈招招手。 正如季徐冲所期待的那样,月盈果真小跑到季徐冲身旁,仰着头,张开双臂扑到了季徐冲怀里。 风像极了一个张牙舞爪的妖魅,撩动着月盈微微卷取的发丝,如藤蔓一般散落在季徐冲手臂上,撩动他的心弦。 季徐冲微微低头,便可看到月盈薄衫下白皙的肩膀。 美妙动人的风景突然映入眼帘,季徐冲眸色微动,一只手搭在月盈的腰上,一只手扯开了月盈腰间白色丝带上的活结,将月盈打横抱起。 然而。 “嗝~” 月盈双手捂住嘴,脸羞得通红,“侯爷,对不住,嗝~” 月盈紧闭双眼,不敢抬头看季徐冲。她被季徐冲放在地上,听他用不辩喜怒的声音吩咐站在门外伺候的玉樣:“以后用过晚膳,带她去花园里消消食再回来。” “奴婢遵命”。 玉漾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但她见侯爷好像并不生气,便悄悄退至院中。 玉漾来到院中,还在为刚才的事困惑,小丫鬟珍儿便问她:“姐姐这是怎么了?” 玉漾叹道:“我在侯爷身旁伺候了十几年,还是第一次看到侯爷脸上露出笑容,月盈姑娘可真有本事。” 月盈脸色憋得通红,想要拼命忍住打嗝的冲动,却频频失败。 “先上楼。” 等月盈睁开眼睛,季徐冲已经消失在她眼前。 月盈无助的在大拇指上掐下一道月牙印痕,侯爷好不容易接受了她,她却在侯爷面前不停打嗝,失了体面和分寸,闹了大笑话。 “嗝~” 月盈哭丧着脸,慢慢走上楼,时不时“嗝~”一声。 季徐冲听见她打嗝的声音,忍不住又笑了笑。 月盈走上楼,羞红着脸,小声解释:“侯爷,我平日并不贪吃。只今夜晚膳多了一盆卤牛骨,我这才忍不住多吃了几口。” 季徐冲心中觉得她有些可爱,却故意板着脸质问:“只是多吃了几口?要不是我拦着,那一整盆卤牛骨都被你吃完了。” “那、那我下次少吃点。”这位贪吃的小姑娘,低着头不敢再说话。 季徐冲想,她大概因为“馋嘴”被人笑话过,才会在意别人的看法。 不过在季徐冲看来,“馋嘴”是一件多么难为情的事,孔子曰,食色性也。她这个年纪,正是馋嘴的时候。等过几年,人长大一些,烦心事多了,吃什么都会味如嚼蜡。 能在食欲上得到些许快乐,是一种福气,更是上天给的恩赐。 “牦牛骨虽是西北的物什,江南也并非买不到,你若喜欢吃,跟玉漾说一声即可。”季徐冲又接着问:“你来江南多长时间了?很怀念在西北的时光?” 月盈止不住地点头,“我的老家在喀什,我们喀什人的集市叫做大巴扎。大巴扎里面可好玩了,我能在里面逛三天都不出来。大巴扎里长长的烤肉串,还有现烤的奶茶,小份的茶缸子肉,还有数不清的葡萄和甜瓜。吃饱了就去骑马射箭、跳舞、看戏、听书,热闹极了……嗝~” 季徐冲正听她认真说话,忽然又听她打嗝,便指着一旁的空座,对月盈说:“坐那儿。” 月盈坐下,一抬头发现侯爷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有些害羞,又赶紧低下了头。 季徐冲对此时此刻的自己也颇为陌生,他总是不由自主的去看月盈,看她如黑珍珠一般的眼眸,看她红艳艳的嘴唇,看她微微卷曲披散在肩后的发丝,看她又圆又细的手指。 他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冲动,只是抱着一种赏花赏月的心情,由着目光在月盈身上驻留。 见月盈羞得低下了头,季徐冲才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收回来。 “把手放在桌子上。” 月盈很听话,乖乖抬起手,放在桌上。 她看到侯爷的大拇指按在她的右手的合谷穴上,其余四指瘦如竹节,劲透风骨。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在季徐冲手指上停留太久,月盈羞得闭上眼睛,脑子里想着从前看过的医书。 合谷穴属阳明大肠经,有清热解表、明目聪耳、通络镇痛功效。 …… 一盏茶的时间对月盈来说很漫长,她不敢抬头,也不敢质问。屏气凝神、细数着呼吸,等待侯爷的手指从她的合谷穴上离开。 但这一盏茶的时间,在季徐冲这儿却过得很快,他起初细细打量着月盈,听她的呼吸,看她的表情从紧张变得无聊,又看她打了个哈欠,无聊得闭目养神。 多么有趣,多么生动。 安静的夜晚,只有院子里的树叶传来的沙沙声。 楼里伺候的下人,都被玉樣赶到院外去了。 整个和曦园,只有月盈和季徐冲两人,玉漾已令人烧好了水,随时等着再次进来伺候月盈洗漱。 只可惜,要侍寝的小姑娘却完全忘记侍寝的任务,歪着头沉沉睡去! 季徐冲也是长了见识,居然有人从闭目养神到昏昏睡去只花了一弹指的功夫。 无奈地摇摇头后,季旭冲抱起熟睡的小姑娘朝拔步床走去,小心翼翼将她放在床上。 醒着的月盈生动活泼,美丽不可方物。 睡着后的月盈却有种别样的美,安静柔软得不像话,凭空让人将心里的恶释放出来。 季徐冲没忍住手欠,用力捏了捏她圆乎乎、滑嫩嫩的脸。 “吧嗒”,月盈一巴掌扇过来,季徐冲侧头,及时躲开。 这小姑娘,反了天了,不但忘记“侍寝”的本分,还敢打人! 季徐冲回到书桌前看书,始终无法凝神静气,脑子里时时浮现出月盈的脸。 “吧嗒”。 书页合上,书本重重落在桌面。 季徐冲起身,把熟睡的月盈从拔步床上抱起来扔进了右侧碧纱橱的软榻上。 重新坐回桌前看书,深呼吸几次,这才认真把书上的每一个字看进脑子里。 月盈才合上眼,便入梦中。她恍恍惚惚地回到了草原上,正骑马送别南下经商的父亲,月盈把贴身的玉佩送给了父亲,让父亲想她的时候便拿出玉佩看一眼。 月盈偷偷跟着父亲来到南方,见一伙马贼从山谷中冲出来,月盈无论如何大声呼喊求助都没有用,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个马贼将父亲杀死。 父亲临死前,还紧紧握着月盈的玉佩,看着家乡的方向,口中呼喊着月盈的乳名“小满”。 月盈醒时泪如雨下,却发现自己睡在隔间的碧纱橱中。 她不是要“侍寝”吗?怎么会睡在这里?是谁将她放在这儿的。 月盈恍恍惚惚从父亲去世的悲伤中转醒,想起一家人离开喀什到了异乡,想起哥哥还在琼州流放,想到自己发奋要获得侯爷的宠爱却又不小心睡着,瞬时间憎恶自己的愚鲁不堪。 她真是白长了一副好皮囊,连伺候人都不会。 月盈听到外面有人在说话,以为是林嬷嬷来了,她将碧纱橱的门推开了一道小缝,却看到有个不认识的老嬷嬷,用长辈训话的口吻在同季徐冲说话。 “上个月,二公子的第九个孩子出生了,恭喜侯爷做了伯父。” 月盈正纳闷,二公子是谁?是侯爷的弟弟吗?侯爷都 7. 侍寝(已修) [] “你有什么打算?” “啊?”月盈正在认真擦药,忽然听到这句话,懵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季徐冲在说什么,但她不知道如何回答。月盈想留下,却没有底气说出这句话。 季徐冲拨开月盈在他脸上擦药的手,走向书案旁,继续道:“你如果不想回寺庙里去,我可以给你买间宅子,安顿好你和你的母亲。” 侯爷想让她走。 如果她走了,谁来救她哥哥呢? 而且,侯爷和玉樣都对她很好,她不舍得离开这里。 她已经适应了在和熙的生活。 想到即将离开,继续过着从前那样漂泊无依的生活,月盈鼻子一酸,眼泪汪汪。 季徐冲听到抽气声,抬头看她眼眶通红,放下刚翻开一页的佛经,问:“哭什么?还有,你这动不动掉眼泪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我哪里都不想去,只想继续留在侯爷身边。”月盈含着泪说完,忐忑不安地看着季徐冲。 乌云已经散去,天上的星星重新展露,每当这种时刻,月盈就喜欢爬到院子里的那颗大树上去看星星。 可是她就要走了,以后再也不能爬到树上看星星。 月盈舍不得玉漾,也舍不得院子里那颗大树。 “留在我身边,你可能会死。” “人总有一死,就算现在不死,将来也要死。吃饭有可能噎死,下雨有可能被雷劈死,甚至走路不小心都有可能会摔死,我不能因为一件有可能不会发生的事,就放弃我想要做的事。” 季徐冲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姑娘,有点动摇了,却还是继续板着脸吓唬她。 “刚才你也听到了,李嬷嬷想带你回京城。她只是暂时被我糊弄过去,长公主在我身边安插了不少眼线,我瞒不住太久。若让长公主知道你的存在,你有可能像今夜被带走的那个人一样,悄无声息的病死在某个不知名的小地方。这辈子,你再也见不到你的母亲和哥哥。” 刚才月盈半跪着给季徐冲上药,维持那个姿势太久了,血脉不通,没办法站立。此时血脉终于畅通,她正捧着药盒站起来,却又被季徐冲一句话吓得膝盖发软。 但月盈很快镇定下来,扬起笑脸,坚定而大声的回答:“我相信侯爷有能力护着我!”, 此人油盐不进,季徐冲拿她没辙,只能松口答应她留下来。 已至子时,月盈因睡过一觉,精神抖擞。 季徐冲也没有睡意,他料想月盈既选择留下,定会主动过来“侍寝”,便拿了佛经,装模作样地看着。 只可惜这姑娘空有雄心壮志,却没有触摸虎须的胆量,她见侯爷在看书,也跟着找了本书看。 但她不是个好学的性子,坐不住,看了一会儿便觉无聊,蹑手蹑脚的换了套衣服。 月盈偷偷看了眼正在认真看书的季徐冲,发现他还在看书,便放轻脚步,悄悄下楼。 季徐冲表面认真在看书,余光却一直打量月盈在做什么,他见月盈下楼,放下了书,走到窗口,好奇这小姑娘到底要做什么。 前些日子,月盈一直过得很忐忑,她不知什么时候会被季徐冲赶走。 可现在不同了,她已经得到季徐冲的许诺,她可以留下来!!! 一直压在月盈心头的大石终于放下,月盈把林嬷嬷和玉樣的千叮吟万嘱咐抛到九霄云外。她哪还记得要文静、要柔弱、要端庄? 她刚睡醒,又得到了好消息,浑身上下精力充沛,满身牛劲儿没处使。 窗外的月光洒在大树上,树影婆娑,树叶沙沙作响,四周的虫鸣在奏响一首欢快的乐曲。 婆娑树影下,月盈捋起袖子,分别在两个手掌的掌心里哈了口气,再后退三步,起跳。只见她利落地抱着树干,蹭蹭蹭爬上了院子里的大树。 季徐冲站在窗前看着,只见月盈像只猴子一样利落地窜到了树上,笑着摇摇头!心里想着,她还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呢。 虽然月盈是孩子心性,可她的容貌和身体,已经是个大人模样,像是熟透了的蜜桃,透过薄如蝉翼的桃子皮,便能看到里面流淌着甜美的汁液。 她爬上树后,靠着树干坐在树枝上,仰头看向天空。 夏天的微风吹拂着她微微卷曲的头发,银白的月光拂过她白如牛乳的脸庞,星星的光芒印在她又黑又圆的眼睛里。 她如此的美丽,美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这一刻,季徐冲明白了,月盈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是他命运多舛的人生中唯一的光芒,他不想拒绝了,也不愿意拒绝。 季徐冲看见月盈伸出手,似乎在触摸天上的星星摘,接着又听见她用孩子般的语气在自言自语。 “爹爹,我现在过得很好,你不用担心我。” “哥哥现在也很好,只是他很忙,没时间跟我一起来陪您聊天。等他有空了,我让他给您赔罪,好不好?” 树上的月盈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她仿佛真的相信死去的人会变成星星,她把那颗星星当作了他的父亲,在向星星叙说着日常发生的琐碎。 季徐冲发现她不喜欢抱怨,她报喜不报忧。比如,她哥哥流放在琼州的事,她便半字不提。 一刻钟过去,月盈的声音越来越小。 渐渐的,呢喃声小到听不见了。 季徐冲以为月盈靠着树睡着,怕她摔下去,便从窗边飞了出去。 月盈将睡未睡间,感受到一股劲风袭来,半睁开眼睛。 半幽半亮的视野里,一个身着白色常服的男子乘风而来,面若银月,色若春华,鬓如远山之峰,眉如画卷之劲墨着落。眼中半怒半怨,却带着牵挂。 月盈看着他的脸,痴痴地想,这个男人真好看,我一定要嫁给他。 “原来你没睡着。” 月盈一个激灵便醒了,想起刚才的那个痴念,再看看季徐冲虽俊俏却自带威仪的一张脸,不由为自己的大胆而羞愧难当,她竟敢对侯爷有这样的痴心妄想。 月盈脸红,垂下眼帘,说:“原来侯爷竟会飞,我还以为……”月盈以为,季徐冲只是个文弱书生一样的贵公子,竟没想到他还会武功。 “还以为什么?” “没什么,侯爷是以为我睡着了,过来抱我去床上睡的吗?” 季徐冲绷着脸,耳朵微微泛红红,道:“当然不是,我想把你从树上推下去。” 月盈反而被逗笑,不知天高地厚地说:“你倒是推啊,可别嘴硬。” 季徐冲做出要推月盈下树的动作。 月盈全身紧绷,用力抓紧季徐冲的手—— 季徐冲不由得好笑,还以为她胆子挺大,结果这么不惊吓! 原来她没睡着,害自己白担心一场。 季徐冲淡淡瞥了向月盈的手,轻拍了一下。 月盈把手松开,不敢置信地看着季徐冲飞回了窗户旁。 “侯爷,你来都来了,何不顺便抱我回去啊!” 回答月盈的只有窗户旁消失的人,和满屋子熄灭的灯。 月盈俯身看看树下,犯了大难。 她爬树虽厉害,爬下来却不容易。 从前,月盈都是白天爬树,或是玉漾让人在树下放个梯子伺候着,或是玉漾派懂武功的女先生抱她下来。 月盈若吼一嗓子,玉漾自然会醒来伺候,底下的人也会大张旗鼓的赶来救月盈下树。 月盈思量再三,选择自己爬下来。 也不是太高,最多不过是摔一跤罢,疼应该是疼的,大概也不会摔断骨头。 月盈闭着眼睛往下爬,因为胆小,动作幅度不大,爬到一半已经没有力气。 倘若她大胆往下爬,这时候反而已经平安落地。 月盈往下爬的动作太小,耗费太多的力气,又因为紧张而手心冒汗,手一滑,便不由自主的掉了下去。 “啊————” 月盈做好了屁股着地的准备,但预料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她睁开眼睛,发现身体落在一个宽大温暖的怀抱中,原来是侯爷救了她。 8. 陪伴(已修) [] 早上起来,素日里懒惫惯了的小丫鬟们个个都规矩极了,她们先轮流服侍月盈洗漱,再拥簇着她去用膳。 月盈见她们神色紧张、唯恐出错,想起昨夜季徐冲说过的话,暗忖道:“定是侯爷训过她们,她们才如此小心。她们毕竟是侯爷的奴仆,就算我让她们不要如此小心,她们也不一定肯听。” 用过膳后,丫鬟们又簇拥着月盈来到园中闲逛。此时已入秋,华叶渐衰,秋风劲起,焜黄流入潺潺溪水,水中菊花花瓣随水而去,可有一片红叶却被石头阻碍无法顺水流走。 树荫斑驳,阳光透过枝桠洒下点点金光。月盈怔怔的看着那片红叶,在树荫下等待许久,待红叶终于被水冲走,这才移步往林中走去。 逛了一圈后,月盈再回曦园,便看到树上多了一架攻墙的云梯。不同于戏文里打仗的云梯充满刀砍剑刺的伤痕和斑驳血迹,这云梯是新造出来的,还雕刻了些许花鸟云纹。抬头往上看,树干上多了把椅子。 玉漾见月盈讶然,笑着解释:“今日天刚亮,侯爷便吩咐奴婢在园中的大树上搭个梯子,好让姑娘日后爬树方便。奴婢自作主张让府里的木匠们在树上安了把椅子,姑娘可还满意?” 月盈不由得想起昨夜光景,心中羞涩,道:“定是侯爷怕我从树上摔下来,把他的地砸坏了,这才吩咐你在此搭个云梯。” 月盈头低着,耳朵通红,手绢都被她扭成了麻花。玉漾便笑得更开心了,也不反驳她的话。 月盈忽然感到背一阵疼,皱着眉扭了扭胳膊,玉漾关心问道:“姑娘可是哪里不舒服?”月盈摇摇头。 昨夜,季徐冲搂她在怀,抱得很紧。他不知梦到了什么,一直喊着好痛。月盈拍着季徐冲的后背,给他唱歌,才把他哄睡。 月盈喃喃道:“想不到他那样的人,也会有脆弱的时候。” 玉漾更觉得奇怪:“姑娘在说什么?” 月盈由季徐冲做噩梦的事,联想到了那个忽然出现的老嬷嬷,不由好奇:“昨晚有个李嬷嬷忽然出现在和曦园,她看似有礼,实则却很凶,我从未见过她那样对主人严肃的奴仆。” 玉樣道:“那是李嬷嬷,李嬷嬷是福庆长公主身边的人,福庆长公主便是侯爷的母亲。” 果然如月盈所料,那人是代表长辈来训话的,月盈正欲再问一些长公主的事,见玉漾脸色为难,便转而放下心中疑惑,问其它的事。 “玉樣,从这里到乌衣巷有多远?” 自来江南三年,月盈住在江宁与溧水较多,没正经在南京城里待过,但月盈知道干娘家在南京城的文昌巷那边,距离乌衣巷不远。却不知安德门距离干娘家有多近?月盈想她娘亲了,也不知道她的干娘最近有没有去庙里看她娘亲。 玉漾回答:“虽然看着比较近,但山路较多,走路和乘坐马车都需两个时辰。骑马会更方便,只需要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的山路! 月盈垂头丧气,只得放弃了去干娘家的念头。 玉樣见她情绪低落,安慰道:“姑娘今日怎么不去寻芳园里玩呢?听说寻芳园里的秋菊、月季和杜鹃开得正艳,一大早就有很多丫头们忙着去看花呢。” 月盈一听,脸上那点失落果然不见了,欢欢喜喜道:“是吗?我昨天去看的时候,才绽放了几个花骨朵,怎么今天它们就开花了?” 月盈毕竟还小,纵有许多少女愁思绪,掉几滴眼泪,也都是转瞬即逝。 年轻的小姑娘,谁不爱美丽的花朵?果然,园子里已经聚满了赏花的女孩们,大家一看月盈来了,纷纷将最好的观赏位置留给她。 八月的月季开满南京城,路旁的野蔷薇都开得茂密旺盛,就连郊外的尼姑庵里头,也开满了各色野蔷薇,这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念经的声音,檀香味倒是很浓。 院内,两个老尼姑坐在树下聊天。 “听说这孙惠红原也是南京城的大家闺秀,家中殷实,父亲是个七品官,后来她被个西域商人哄着私奔了,这才与家里头断了联系。如今她家里人找来,也愿意认她,她何苦在庵堂里跟我们一起过苦巴巴的日子?若是我,一定收拾包袱立即便走,绝不回头。” “瞧着吧,今日她家里人一定会带她走,若她不肯,绑也要将她绑回去。” 两个老尼姑的背后是脱了白漆的土墙,越过这面土墙,是一座空荡荡的院子,院中原没有植被,孙惠红和月盈住进来后,在院子里种了几株野花,平添了些许生机。院子里有几间空禅房,禅房的窗户已经生蛀,屋内空旷,墙壁斑驳。 月盈的母亲孙惠红就住在这间空旷的房里。 照理说,尼姑庵里不应该出现男人,今日这间禅房里却坐着个面容沧桑的男人。他眼白呈现褐黄,脸颊瘦削,身上穿的衣服也有些破旧。 男人坐在孙惠红对面的椅子上喝茶,他身旁站着个脸蛋胖乎、眼眶发黑、神情憔悴的妇人。妇人穿得比男人略整齐些,但衣服的料子也旧了,还是三年前流行过的款式,如今早已过时。 胖妇人对孙惠红笑了笑:“都以为姑奶奶在西北,没承想会在这儿遇见姑奶奶。您真是太见外了,回都回来了,怎么能住在庵堂里?跟我们回家去吧,姑奶奶的闺房,我们都还给您留着呢。” “我房里那些金银首饰,嫂子也帮我留着吗?我那院中的库房里,摆满了我每年过生辰时祖父和外祖父家送的礼物,嫂嫂也帮我留着了?”孙惠红冷笑着瞥了她一眼,目光却落在了她哥哥孙敬身上。 胖妇人讪讪的笑着,不再多说话。 孙敬一巴掌拍在桌上,气冲冲道:“你也是孙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非你当初执意悔婚,跟个西域商人私奔而去,爹爹怎么会被罢官?我们孙家怎会落得如今这田地?” 孙惠红眼圈一红,忍着眼泪辩驳道:“我不逃婚,难道任由你们把我嫁个六十岁的老头当填房?他儿子都比我大了十岁!” “那也只能怪你自己行为不端,下(贱)放(荡),被人破了(身),怀了野种,才不值钱!否则凭着祖父和外祖的名声,你何愁嫁不到个好人家去。” “孙敬你这孬种,怎么半句不提自己的过错?若非你烂赌,败尽孙家家产和嫂嫂嫁妆,我何苦落到如此田地?以我们孙家几代祖宗积攒下来的产业和积蓄,哪怕你孙敬是个好吃懒做的蠢货,只要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不被人哄骗了去,这些钱三辈子也够花了!” 孙敬在外面窝囊一世,也只敢在妹妹和老婆面前耍横,被话一激,恼羞成怒,一巴掌重重扇到孙惠红脸上,打得孙惠红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她脸上火辣辣地,牙齿松动,嘴角流血,可比起浑身骨头散了架似的疼,简直要疼到五脏肺腑里去,脸上的疼也不算什么了。 孙敬夫人薛氏见他们兄妹闹了龃龉,连忙将两人隔开,还故意大声哭给孙惠红听:“你们兄妹这是何苦?都是骨肉至亲,怎么闹得跟仇人似的?姑奶奶,昨日老爷听说你回了南京城,不知有多高兴,他辗转反侧一夜未睡,天没亮便巴巴的来找你。老爷,你也是的,姑奶奶在西域受苦多年,便话里有些不中听的,你这当哥哥的该忍则忍,何苦跟她一个弱女子计较?” “她辱我孙家门楣,我没杀了她就算好,我还忍她!”孙敬还要再说,薛氏一个眼神便止住了他的未尽之言。 一旁的孙惠红仍在伤心落泪。 孙惠红随儿子回南京已四年有余,因有心避开这家人,有事无事都不出门。 儿子出事后,孙惠红第一时间便带着女儿躲进了荒郊野岭的庵堂里,可没想到她都已经住到这人迹罕见之地,却还是躲不开这一家子吸血鬼。 可孙惠红不知,其实是庵堂里的尼姑通知了她的家人。 这庵堂并非真正的诵经念佛之地,她们暗地里做着见不得人的买卖。 住持师父迫不得已行了这门生意,却并非恶毒心肠的人,见她们母女容貌都十分俊俏,怕母女难逃强权迫害。因来此佛门清净地寻欢的人,大多位高权重,却道德败坏,没有伦常。 虽说湘红和林嬷嬷前后在庙里打点了银子,住持师父拒客了一阵,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庵堂里两个月没了生意,眼看着银子渐渐要用光,于是,几个老尼姑出了主意,让住持师父派人去她娘家里把娘家兄弟喊过来。 几个老尼姑没事干喜欢听八卦,听湘红和孙惠红说起过她娘家里的事。知道孙惠红的娘家是江南望族,她是因为与家里闹了矛盾,才与家里人决裂。却不知孙家老小皆禽兽,孙惠红若随兄长离去,那才真正的遭了迫害。 住持师父把孙惠红扶起来,也在一旁劝:“我们这里住的都是些苦命人,夫人住进我这慈心庵,想必也是遭遇了万分不幸。可我们这里住的都是出家人,夫人与佛无缘,何不随家人一道回去?” 她起身走到孙惠红身旁,用只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就算不为你自己想,也要为你的女儿想一想才是。” 孙惠红暗道不好:难道住持师父要将她女儿供出去? 孙惠红身体一颤,柔柔地抬起头。明艳的五官,瘦削的身材,便是女人见了也忍不出对她心生怜爱。 这倒是孙惠红误会了,主持师太也是善心人,她考虑的是将来孙惠红的女儿总要出嫁,说她曾住在荒野尼姑庵,总不是什么好名声。何况这里还是间不正经的尼姑庵,在佛祖那里挂不上名号,也说不出师承和派系。 孙惠红透过腐败的木窗,看着窗外开得正艳的野蔷薇,想到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好,我跟你们回去!” 此时此刻,安德门,季侯别院。 寻芳园的花园内的蔷薇也开得 9. 噩梦(已修) [] 用罢晚膳,月盈陪季徐冲去爬山消食。 月盈计划爬到半山腰就下来,季徐冲却要她爬到山顶上去。 月盈哭丧着脸,敢怒却不敢言,心道:“侯爷真记仇!”刚在怡心堂,月盈听说季徐冲没吃过鸡爪,像他推荐了几次未果,便趁其不备大胆将鸡爪强塞到季徐冲嘴里。 侯爷虽赏脸把鸡爪吃完了,却说月盈以下犯上,非要罚月盈爬到山顶。 虽然月盈在兄长的教导下,略微练过一些拳脚功夫,可深夜披星戴月地爬山毕竟不同于白日里山路明朗清晰。 山间万籁俱寂,晚风吹拂,月盈气喘吁吁的声音在季徐冲耳边响起,季徐冲想起白日里月盈在花丛中跳舞的风景,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柔软的情愫。 也不知月盈是否有窥见他人心事的异能,她忽然回头,大声抱怨起来:“为什么我爬得这么累,侯爷却跟没事人一样?” 季徐冲害怕月盈看些什么,立即虎着脸吓唬她:“再不快些走,我把你丢在山里喂老虎。” “山里哪来的老虎,侯爷又吓我。” 季徐冲大步往前走:“信不信由你。” 一阵风吹来,呜呜作响,夹杂着些隐隐约约的咆哮。月盈看向黑漆漆的树林,仿佛那里果真藏着什么野兽。月盈打了个哆嗦,赶紧跟季徐冲,挽上他的胳臂。不管季徐冲如何冷着脸表示不满,如何用眼神中的戾气暗示她放手,月盈都当看不见! 她心里清楚极了,侯爷只是吓唬她,并不会真杀她。若落后一步,山里的老虎真能吃了他!可她也不仔细想想,这可是季侯别院,哪来的老虎?不过远远跟在后头的来福听到主子的话,便模仿出老虎的声音,为虎作伥地吓唬吓唬月盈罢了。 好在季徐冲的怒火,不过是欲盖弥彰的把戏,他不想被月盈看穿心事。 “侯爷难道没有什么心事想跟我说吗?”月盈忽然停下来,郑重其实的问。 季徐冲看着月盈,她头发上有淡淡的荷花香,夹杂着薄荷的味,不是那种清苦的薄荷味,而是清凉中带着微微香甜,就像她这个人一样。 “我没有心事。” “侯爷在说谎。” 微凉的月光下,他贪恋这短暂的宁静,季徐冲懒懒的斥道:“敢说本侯撒谎,你不怕被扔下山去?” 月盈调皮地做了个鬼脸,“我好怕呀!” 季徐冲拉着月盈的手,走向黑漆漆的山崖旁,仿佛下一秒就要把月盈推下去。 月盈紧紧抓着季徐冲的手,笑容娇俏:“黄泉路上有侯爷陪伴,我也不亏。” 季徐冲看看山下的漆黑悬崖底,又看看月盈,竟觉得自己昏了头,这风清月朗的晚上,竟在跟一个小丫头生闲气。 他不轻不重地捏着月盈的脸,玩味般地问:“你凭什么认为我有心事。” “侯爷昨夜做了噩梦,一直说梦话。”月盈声音渐渐低落,“昨夜,我听到了许多不该听的秘密……” 山里的凉风令人清醒,渐行渐远的理智回到季徐冲身体里,他掐着月盈的脖子,渐渐收拢:“你是在担心我?还是怕我杀了你?” 眼底的杀意做不得假,月盈又怕又怒。怒的是,刚才还有说有笑的侯爷,现在变得如此生疏可怕。 “是!像我这样的人,不配担心侯爷。” 月盈仰头看着他的脸,心里涌起一阵浓浓的酸涩。 “毕竟我只是侯爷的外室。林嬷嬷,还有玉漾,包括侯爷身边的来福大哥都说侯爷喜欢我,说我对侯爷来说是特殊的存在。他们告诉我,这几日侯爷笑的次数越来挺多,用膳时的胃口也比从前好了许多。他们说的话,每一个字我都信了,所以我大胆想靠近侯爷,讨好侯爷。谁知他们都错了,都怪他们谎报军情,害我在侯爷面前丑态百出!” 月盈说完,一把推开季徐冲,一个人朝山下跑去。 季徐冲冷静看着她跌跌撞撞的往山下跑,好几次差点跌倒。 起风了,下雨了。 稀疏小雨打在树枝上,声音清脆,沙沙作响。 黑暗中,有双无形的手,掐住了他的脖颈,让他一点一点感到窒息。 来福打着伞来到季徐冲身旁,替他挡雨,“侯爷,下雨了,回去吧。” 季徐冲点点头:“如果明日她想离开和曦园,你们任何人都不许拦她。” 来福叹气:“只要侯爷不说半个走字,月盈姑娘决计不会走。月盈姑娘只是在气头上,才会说出那样的话。” 季徐冲冷笑:“对,她哥哥一日未离开琼州,她便一日不会离开。你去跟吏部的人通个气,让他们重查江宁决堤案的始末,告诉他们,迟振扬是我的人。” 来福大胆劝道:“侯爷,月盈姑娘担心您,是因为她把您放在了心上。若她只是单纯把您当成主子伺候,便不会有半句逾矩之言。林嬷嬷和玉漾都说过,姑娘虽然看着活泼有余,其实是个极懂规矩分寸的。” 月盈的确是个懂规矩的人,无论林嬷嬷如何待她有礼,将她奉为主子,她仍旧把林嬷嬷当成长辈对待。正因为月盈懂规矩,她不懂规矩的那一瞬间,季徐冲始终牢牢禁闭的心门才会被她目光中的殷殷关切所击溃,击溃到川流决堤般的地步。 季徐冲已经接受来福的话,却还要故意说道:“日后你再学老虎叫吓她,我就罚你去喂半年老虎。” 来福笑嘻嘻说:“侯爷饶命,我最怕老虎了,可不敢去喂老虎。” 季徐冲下山后,正好江宁府来了公务,待他处理完公务,已经快到子时,月盈趴在书房的桌子上等得睡着了。 这个小姑娘,生气也不忘记等他回来。 季徐冲把她抱到了榻上,摸摸她的脸,回拔步床上睡了。 这个夜晚,季徐冲又做了重复的噩梦。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却无法走出邪恶的梦境。好不容易从血腥屠戮中被鲜红的血烫醒了,却又掉入了另一个永远温暖的梦,梦里是他这辈子活着的时候再也无法见到的亲人。 迷迷糊糊间,月盈出现在他的梦里,强行把他从梦中带了出来。 “侯爷,你怎么了,是不是又做噩梦了?”黑暗里,季徐冲睁开眼睛,双眼通红的看着看着月盈,仿佛怪她破坏了自己在梦中与亲人团聚的欣喜。可他也明白,这一切与月盈无关。 月盈声音里带着哀求:“侯爷,我该怎么帮你呢?” 季徐冲心想,你什么都不用做,抱抱我就好。可是一开口,说出口的却是:“你去睡觉吧,不用理我!” 季徐冲疲惫的闭上眼睛,以为月盈已经离开,可月盈却掀开被子钻了进来,说:“今晚我要和侯爷一起睡。” 说罢,月盈软软的脸贴在他的锁骨处,月盈小小的手环在他的腰间。噩梦中的灼灼痛楚在这时消失殆尽,阵阵暖流涌上心间,他看见心口上的伤痕停止了流血,缓慢的长出了一层薄薄的浅白,痛触变成了淡淡的痒意,闻着馨香,他仿佛看见黑暗的甬道中有一道亮光在前方呼唤。 清醒过来,季徐冲才听清楚,那呼唤声来自月盈。她未曾言语半句,他已听到肺腑之言。 早上,月盈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没有人。 梳妆时,月盈问玉樣:“侯爷什么时候走的?” 玉樣回道:“天不亮就走了。” “侯爷可真是辛苦!” “是啊!”玉樣听到这话,也露出了担忧的情绪:“朝廷里有本事的人那么多,怎么只把最累的活儿交给我们侯爷做呢。我们这些做奴婢的,也不能为侯爷分忧,只希望侯爷能多爱惜自己一些。” 月盈凝神太久,不注意,捏碎了手中的玉簪,把玉樣吓一跳。 “姑娘的手没事吧!” 月盈摇头,“没事,但我把玉簪给弄断了。”她心里明白,这些绫罗绸缎虽穿在她身上,却不是属于她的东西。 玉樣笑道:“又不是什么贵重之物,断了就断了,只要不伤着姑娘就就好。” 月盈抿嘴笑了笑,她刚才是因为玉樣说“不能为侯爷分忧”才走神的,这时便想问:“玉樣,你说侯爷有什么忧愁呢?” “姑娘有所不知,这江宁织造局的差事,一直在闹亏空。侯爷的三位前任,都已抄家斩首,只留下了几千万两银子的白条。是我们侯爷在南京五年,与海外通商,将上等丝绸卖到海外,才将那几千万两银子的亏空给填上了。” 玉樣说着已有些伤感,顿了顿,才继续道,“可现在倒好,那亏空填上了,侯爷的仇家也结上了,每月都有好几波亡命之徒想要刺杀侯爷,有一次差点将侯爷的手臂砍断。” 10. 受伤(已修) [] 这一次,季徐冲离开,过了三日才归。 季徐冲回来的时候,月盈刚用过午膳正在看书,抬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便又低头看书,仿佛没有瞧见他似的。 玉漾告假未归,今日乃红珠当值,红珠有心提醒月盈起身向侯爷行礼,但见侯爷并未不高兴,便也不好自作主张。月盈走之前也悉心交代过,若非两位主人主动提出需要伺候,屋内的丫鬟们理应退出房间,让两位主人单独相处,促进感情。 红珠退出房间后,季徐冲便走到月盈身后,问:“看的什么书?” 月盈还是不回答。她想聚精会神看书,可书上的字却变得陌生起来,无论她怎么认真,都看不明白? 季徐冲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低沉的声音伴随着滚烫的呼吸,一点点撩拨在她的耳廓,“这两页我都能背下来了,你居然还没看完。” 月盈把手上的《伤寒杂病论》合上,塞到季徐冲手上,道:“这是侯爷书房里的书,侯爷自然能倒背如流。” 季徐冲把书放回案上,笑道:“怪我回得不巧,打扰了月盈姑娘看书的雅兴。” 月盈脸一热,鼓着脸,气呼呼道:“和曦园是侯爷的,侯爷自然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季徐冲见她站起来走开,便坐在她刚才坐过的位置上,然而目光却始终定在她身上。 月盈心里憋着一口气,坐在一旁掰核桃,无奈核桃怎么都剥不开。 季徐冲这才看出来她有些生气,便向她解释:“我向来庶务繁忙,来去不定。若我没有来,你自行安排便是,不必等我。我觉少,醒得也早,见你睡得香甜,离开之前没有跟你打招呼,是我的不是。” 月盈没想过侯爷会向她道歉赔罪! 她刚才只是气不顺,连她自己也不了解为什么会生闷气。现在侯爷向她道歉,她又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大题小做,太过小家子气了! 她把手里的核桃重新放回干果盘里,擦了擦手,倒了一杯热茶给季徐冲送来。季徐冲爽快的饮了这盏茶,在他饮茶时,月盈窥见他袖口处的血迹。 “你做什么?”季徐冲看着忽然凑近的月盈,眼神充满警惕。 月盈盯着他的手,涩声道:“侯爷的手受伤了。” “不过是小伤,不碍事。”季徐冲将手掩在袖子里,他经历过各种各样的暗杀,无数次死里逃生,这点小伤真的不算什么。 “侯爷又把我当外人了?”月盈心头一窒,她看见季徐冲故意把手指藏起来了,不给她看,心里涌出浓浓的悲伤和失落。那晚在山顶时,侯爷忽然变得冷漠疏远的那一幕,又再度重现。 季徐冲看到她眼底的伤心和难过,心里软塌塌的,情不自禁的捏捏她的脸。 月盈开口埋怨:“疼!” 季徐冲愣了一下,很快松开了手。他并未用力,却在月盈的脸上留下一道重重的痕迹。 月盈虽来自西北,皮肤却白净如江南人。她的白不是吹弹可破的白皙,是水煮汤圆那样厚实的白,让人看了就忍不住想捏一捏,看看会不会破。谁知这汤圆只是看着厚实,其实皮薄馅多,他担心自己再用力一点,就能将其捏碎。 月盈委屈地扁扁嘴,圆溜溜的黑眸里带着七分埋怨、三分可怜,像极了敢怒不敢言的狸奴。 季徐冲轻笑了声,连日阴霾一扫而尽,“走吧,带你出去玩。” 月盈却始终看着季徐冲手上的伤。 她想起哥哥入狱的那段时间母亲生病,为了安抚母亲,月盈亲手为母亲熬汤。 可月盈心辛苦苦熬的汤,却被母亲淡漠地放置一旁。母亲一心挂念着狱中的哥哥,忽略了月盈白净的手腕上那道明显的伤痕。 月盈虽理解母亲当时的心痛和悲伤,但她当时被母亲冷漠对待的痛楚也是真实的。无人关心、无人心疼,因而手腕上的烫伤更加剧烈疼痛,那份疼痛后来钻心刺骨,成为了月盈心底的一根刺。 季徐冲看月盈眼睛忽然有了泪意,便有些内疚:“怪我手太重,把你捏疼了。” 季徐冲五官俊美,若能多笑笑,便如虹销雨霁。 可惜这位侯爷平时总冷着脸,导致别人对他的第一眼印象不是他生得有多好看,而是他冰冷的眼神总引人怀疑:是不是我又做错了什么。 月盈凑过去,蛮不讲理的将季徐冲的手从袖子里揪出来,“侯爷的手为何受伤了?” 季徐冲不习惯突然被人这么关心,他用力抽出手,又在月盈的脸上捏了一把:“不痛的。” “我来给侯爷包扎。”月盈哒哒跑去拿药箱,又把药箱拿回来。 季徐冲从来不苟言笑,宁愿让别人怕他七分,也不愿意让人多亲近他三分。他虽年轻,杀伐气重,面对官场上错综复杂的人情一直铁面无私。朝廷里那些官员们,一个个对他充满了忌惮。 可如今他却为了讨好一个外室,宁愿把手包成熊掌,被李茂则嘲笑。 在月盈把季徐冲的手掌包成熊掌状后,季徐冲带着月盈出来玩,恰好碰到了李茂泽和秦璇玑。这时,月盈正在隔壁的书馆里找些医书,季徐冲在一旁等着。 秦璇玑只朝季徐冲微微颔首致意,便翩然离去。而李茂泽却盯着季徐冲包成熊掌似的手,一直忍笑。 季徐冲冷眼扫向他:“你若想笑,尽管大声笑。” 李茂泽指着他包成熊掌似的手掌,问:“你就这么宠着?” “与你何干?有心情管闲事,倒不如多花心思在秦大夫身上,也好让她正眼瞧你一次。” “说你的事,提秦璇玑做什么?不过我发现你自从有了里面那个小外室后,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季徐冲先朝月盈看一眼,见她还在选书,又才闲闲地扫了一眼李茂泽,“现在的我,和从前的我,有何区别?” “从前的你,没有人味儿。现在你都会把我和秦璇玑的事儿拿来说笑,说笑这种事放在你身上可太不正常了!”李茂泽说完,深深叹了口气。 “又怎么了?” 李茂泽一边瞅着月盈,一边双手握拳大拇指相碰,“你俩如今处得腻歪,你真舍得?计划要不要再改改?” 季徐冲却冷声道:“计划不变。” “你也太铁石心肠了吧!我可告诉你,女人都是记仇的,你若伤了她的心,她一定头也不回的走了,再也不肯原谅你!” 季徐冲点点头,“原来你伤过秦大夫的心,她才不肯原谅你。” 李茂泽被他三言两语气得面红耳赤,只得作罢,摆摆手道:“算了,你就当我放了个屁,阎王爷难救该死的鬼,活该你这辈子打光棍,孤独终老一生!” 李茂泽说完,便与季徐冲分道扬镳。李茂泽刚走没多久,月盈抱着一叠厚厚的医书从书馆中走出,她笑着问:“侯爷刚才遇见熟人了?” 季徐冲道:“一个疯子,别理他,你买了些什么书?” “都是从前没看过的,侯爷书房里的医书都被我翻遍了。”月盈像是寻到宝贝,欢欣鼓舞地举着书让季徐冲看。季徐冲大约是被李茂泽的话影响到了,没有心情看她手上的书,只是盯着她那灿若朝阳的眼睛瞧,他从月盈清澈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个与从前截然不同的自己。 或许李茂泽说的对,他真的变了,只是季徐冲不确定,这种变化对自己而言,是否有益。但他可以确定的是,目前所有的事皆在他掌控之内。 月盈皱眉,盯着季徐冲深邃不见底的眼睛,忍不住后退两步,问:“侯爷怎么了?” “我放你离开,你愿意吗?”季徐冲说完,从怀中掏出一叠厚厚的银票,“这里有三千两,你拿着银子走得越远越好,从此我们山高路远,不复相见。” 啪嗒,月盈手中的书,掉落在地。 月盈很纳闷,也很惊讶,她甚至没有悲伤,只是短时间无法接受季徐冲说出的话,“侯爷厌倦我了吗?” “没有。” “那我为什么要离开呢?请侯爷给我个理由。” “因为我是个混蛋,我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但我现在良心发现了,愿意放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