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到空闺》 1. 一、别旧故月娘归家 [] 扬州城南门外,近二里桥的地方,有个蒋家村。村里一半姓蒋,一半姓杜,外头嫁过来的媳妇也有,但最多的还是蒋杜联姻,这家那家,掰掰手指头都是亲戚。 同村的男女结亲,应该是有些好处的,比如知根知底,比如娘家婆家离得近,有帮手有靠山等等。 杜如月本来不觉得会有什么坏处,她丈夫因病去后一年,又有人关心她亲事的时候,坏处就显现出来了。 头一个来问的,是她亡夫的堂哥,他们父辈兄弟虽分了家单开过了,但家墙院子挨着,水田旱地也挨着,抬头不见低头见,堂兄弟两个岁数相近,成天一起比着长大的,跟亲兄弟也没两样。 小叔子死了嫁大伯? 不是没有先例,但月娘心里膈应,又不是实在没办法,或是看对眼的,那堂房的伯哥还没好到让月娘不顾心里的一点伦理纲常。 今天来说和的,是她亡夫舅舅家的小儿子,月娘从前要随丈夫喊一声“表哥”的人。他家请的媒人,竟是月娘的婆婆,她那短命夫婿的亲娘,顾二芬。 “亲家母,我那侄儿要是个不好的,我万不能自个儿来提这事。月娘在我家两年,我心里当她是亲闺女一样,怎么忍心看她年纪轻轻守寡守老了。 我娘家别的不说,有田地有人口,我侄儿还是个重情重义的,先头娘子没了,至今没动续上的心思,也是咱们月娘实在没得挑,模样正性情好,我叹我那儿子,怨两句天道不公被他听见,他才起了这个念头,央请我来问一问。 月娘翻过年去就二十一了,眼面前现有合适的,何必空耗岁月,为我那儿…唉,他实在是个福薄的,月娘是好孩子,她要是点头答应,我们家绝没个为难的话,亲家尽可安心。” 顾二芬在杜家堂屋坐了有时辰了,月娘母亲蒋淑妹一直淡淡陪着,手边的茶又凉了一盏,蒋淑妹彻底没了耐性:“顾嫂子,我家月娘归家时,咱们就说过了,往后她的事不与你家相干,我听你话里的意思,怎么像是你家做主才不与她为难呢?” “不是,亲家,你听我……” 蒋淑妹不想再听,抬手止住她的描补:“这事儿不必多说,我立时就给你答复,顾家的四郎是还不错,精壮也能吃苦,但四郎先头娘子留下两个孩子,真正当娘的,谁会舍得自己闺女给人做后娘去? 再我听说你娘家几间屋子早就住不开了,人口多田地少,穷得小娃一件囫囵袄子都没有,这样的境地还要娶媳妇,打的什么主意,我脚指头都能猜出来。你姓顾,帮他家谋划无可厚非,但我认真告诉你,别把心机用到我家月娘头上,她在你家受的委屈,我可还没算呢!” 顾二芬梗着脖子说了几句“什么东西”,不知是怒是羞地走了。杜如月躲在西边屋里,探出脑袋张望:“娘,她走了没?” “走了。” 蒋淑妹嘴巴发干,喝了一口茶却是凉的,正皱眉,月娘捧来一杯温的:“顾大娘这是怎么了,当初蒋家大伯母有意来问,被她骂得差点搬家,怎么又舍不得我年轻守寡了。” 月娘母亲气得发笑:“还惦记着你的嫁妆呢,带到她侄儿家,给她娘家修修房子,养养孩子,她还能捞扒一些上手,继续对你颐指气使,端那婆婆架子,一举多得的好事,她可不勤快!” “我娘真是赛诸葛,她那点花花肠子,可逃不过您的法眼。” 蒋淑妹拉住闺女的手:“小手冰凉,叫你多穿一件。你跟我进来,咱们屋里说话。” 西屋烧着一个炭盆,蒋淑妹拽着女儿进屋,关上门合好棉档子,母女俩在床沿坐下,她仍给女儿焐着手:“你跟娘说实话,心里到底什么想头?若愿意再嫁,娘就好好帮你看着,不想再嫁也行,家里不少你一口饭一间屋,再有人上门来,娘就说你从此在家做姑奶奶了,以后侄儿给你养老。 但无论如何,你自己心里要有主意,不找便不找,老了不许后悔,要找也有个章程,这回究竟要找什么样的,可别还像十几岁的呆瓜子,只看皮相最好的一个。” 月娘嗤嗤笑:“蒋翃其实挺好的,最大的缺处也就是…走得太早。” 她十五六开始相看人家的时候,总还迷迷糊糊的,杜家虽是农户,祖上是有人做过官的,一代教一代,即便如今并不十分富庶,家里大人孩子都还识字。 所以月娘第一不想找大字不识的,第二不喜欢呆头愣脑的。蒋翃小时候格外聪慧,家里送去私塾念过几年书,虽然后来不知怎地没再念了,可在家里还是一副准秀才的做派,不下地不干活,成日捧着书,叫村里人以为他家仍有可能供出个官老爷。 月娘那时候没想过什么前程不前程,只他见人知道问安行礼,加上个头最高,模样最好,一笔字也写得有风骨,就选定了他。 婚后不如意的地方很多,他家外头体面,其实吃的穿的住的都没自己家讲究,月娘很不适应,婆媳关系也不大好。但蒋翃生病早逝,月娘渐渐只记得二人忙里偷闲,赏月看雨的光景。婆婆嘴上啰噪,他每每不耐烦,护着自己回屋,捂着她的耳朵柔声安慰:“她性子被祖母磋磨坏了,你不要听她的话。” 月娘本来想在蒋家守够三年,全了一场夫妻情谊,帮他孝敬孝敬父母再归家,但顾二芬今日疑她没经心照顾,明日又说她八字不好,生生克死他要中举的儿子,还问她要吃要喝要钱花。月娘心里再念旧情,也被折磨怨了。 蒋淑妹想女儿即便心大,总归还是难过的,便就不提过去,只说将来:“你听娘说,这回咱们找身强体壮,眉秀耳大的,我家月娘就是再嫁,也不必看那些鳏夫光棍,五毒俱全的人,这十里八乡的儿郎,咱们只挑好的。” 月娘点点头:“若遇着好人,自然是有伴得好,别的不说,我还想自己生个娃娃,一手养到大呢。” 蒋淑妹被女儿逗笑,伸手捏住她的鼻子:“不害臊,哪有为了小娃娃才成亲的,本末倒置。你倒是说说有没有中意的,冬日清闲,串门的时候能带着打听。” 月娘有些害羞,低着头边想边说:“眼下没有中意的,但经了这几回盘问,我觉得再怎么着,不能寻了和蒋翃家关系近的,不管亲兄弟堂兄弟,再有前因后果,总觉得有个‘共’字,沾了蛮气,像顾家那样的,又要跟顾大娘啰嗦,简直是没事找事。 俗话说人走茶凉,蒋翃一走,他家里人面目越发难看,我怎么着都是错,以后还是不要来往的好,免得吃了亏却没法说理。娘,这回我听你的,不着急,您和爹爹可别嫌我在家。” 2. 二、遇贵人侄儿入学 [] 且说冬去春来,天气渐暖,月娘做好从范妈妈那里接的几件绣活,没等范妈妈上门来拿,便和大嫂两个人带着些鲜菜干菜,鸡鸭鱼肉,进城去了范妈妈家。 她家在新桥附近,距南面城门不远,因出城方便,常去临近的几个村庄淘换东西,城里虽不差柴米油醋,但乡里总有更好的,且价钱合算。大嫂杜梅家里便有祖传的酿酒手艺,每年酿上几坛,村里人不时来沽,不过一文两文,或换些竹筐鲜果而已。 范妈妈从前在应天府一个大户人家当奶娘,因她照顾的小姐前几年难产去了,腹中的孩子也没成活,她心里实在难受,便辞了差事,和丈夫从应天府回了老家扬州,守着一个灯笼铺子过活。 她是个爱走动的,在应天府的事也实在伤了心,所以家里大人孩子都不拘着她,叫她四处走走,总好过呆坐着,为那早去的小姐痛心垂泪。因服侍过名门闺秀,范妈妈在城中贵妇娘子间名声很好,三五不时,也有些应酬往来。 月娘携嫂子登门,问安送礼的,范妈妈自然知道她是有事求问:“你这孩子,若有难处尽管说来,我的性子你知道,不必羞赧。” 月娘与大嫂坐定,轻笑回话:“正是知道,才敢登门叨扰,不瞒您说,我们村子虽离府城不远,但到底一墙之隔,天差地别,家中侄儿到开蒙念书的岁数,远近却没有像样的私塾,想请妈妈指点指点,城里学风必然不同,可有门槛易入的蒙学之处?” 范妈妈听明来意,点头微笑:“我在乡间走动,一向觉得你家门风与别家不同,果然是有志向的。也是咱们娘儿俩有缘,昨天城东柳家金孙洗三,他家二奶奶还在月子里,大小姐的奶娘说了些不像样的话,二奶奶遣了她去,正要给小姐再找个教女红的娘子,当时我就想起你,今儿你就来了。 那柳家世代经商,有个宗学,在咱们府城里不大起眼,但如今他家里人口兴旺,少爷小姐都要念书,重金请了几位颇有才名的夫子来坐馆,除去本家子弟,有亲朋好友间相托入学的,也有得用的家下人送孩子过去认字,倒有些规模。 咱们不如两件并一件,等我递个帖子,带你一道去拜会拜会,若和他家二奶奶聊得到一处,岂不瞌睡有枕头,两相便宜安心。” 没两日,范妈妈与月娘一同去柳府拜会他家二奶奶孙美净。美净见月娘虽是农户出身,但落落大方,进退得宜,兼又识得字,擅女红,很是中意,当下唤了女儿妙姐来见,妙姐才五六岁,和月娘小时候一般,见着模样好的就觉得是好人,一处说了会儿话,便就熟了,很是亲近。 于是月娘三月初进了柳家,照顾二房的大小姐,四月底,她侄儿杜清入柳家宗学念书,正如范妈妈所说,一举双得,两相便宜。 ******* 月娘来了柳府,才算见识一些富庶锦绣的影样儿。只说她照顾的妙姐,除她以外,身边还有一个十一二岁,近身伺候的丫鬟,一个管着院里诸事,也教小姐闺仪的嬷嬷。不止女红上请了专人来教,琴棋书画均已启蒙入门。 月娘不禁思及乡野间,小草般顽强长大的女孩,多少五六岁时就要洗衣做饭,照顾弟妹,既要会做针线,又要喂猪下田。等到说亲时,能干的被挑剔模样,标致的被嫌弃瘦弱,生了女儿要儿子,带大儿子带孙子,一直埋头苦干,鲜少有人心疼。 若同她们说,女孩儿也可以去学堂念书,不用做家务,只管学画练琴,衣食住行皆有人服侍伺候,她们大约只能想到宫里的娘娘,而不是几十里外,不远不近的富裕人家。 但就是柳家这样的情形,要说“富贵”,仍是谈论不上的。 远了不说,就说扬州城内,西边有官宦府邸,东边有盐商宅第,朝廷往北迁都后,四品以上官员家人,亦可开中支盐,行商贩货,既贵且富的人家便越发豪奢,以至于堆金积玉,酒池肉林,在扬州城并非奇闻。 这一阵,柳家不知是要宴请哪位贵客,提前半月便开始洒扫庭院,整治花草,到宴客当日,天不亮就点人派活,备酒备饭,忙得好不热闹。 月娘这里关系不大,只被交代守着妙姐,别让她贪玩乱跑,以免冲撞客人。月娘没见过这般阵仗,难免好奇:“覃妈妈,府里这是招待何方贵客,怎得这般隆重小心?” 覃妈妈心里暗笑,以月娘的出身见闻,就是说了她也未必知晓,不过嘴上还是细细跟她讲:“咱们这里盐商多,你大概并不清楚盐商与盐商之间,亦有分别,大致来说,有边商,内商,水商,边商为朝廷运送军需粮草,换得盐引领盐再销,内商纳银支盐,水商从内商手中买盐,再从水路运到别处发卖。 柳家祖上是做船行的,到如今本行仍做,但真正赚钱是靠做水商贩盐。这块生意想要做大,少不得盐引,需往盐运衙门交银领得,但盐课银也不是有钱就够资格交的,又得先向户部交银,得户部引证。这就不是银钱上的事了,凭的是关系人脉,咱们家几代没有做官的,在扬州根基也浅,只能慢慢经营。” 月娘的确不知其中复杂,很是感慨:“常听人说做生意需有生意经,果然门道颇多。今日请的,莫不是户部的大人?” 覃妈妈又笑:“户部的大人,请得来的不管用,管用的请不来,今日这位公子却是个结交好了,能漏钱的财神。他父亲袭了景阳侯,外祖父正是户部左侍郎,因祖母在观音山清修,他便在城里置了宅院久住,时常上山陪护。传言说,他是在祖父母身边溺爱长大的,为人轻狂不羁,又急公好义,若能交好,实在是上进的门路。” 即便覃妈妈讲得再含蓄,聪慧如月娘还是听出了“纨绔子弟不学无术,狐朋狗友巴结奉承”的意味。 覃妈妈口中这位公子,正是扬州城内近日声名鹊起的人物——齐叔寒。 世人皆知扬州是富庶风流之地,自有其烟花趣风月情,齐叔寒从应天府挪到扬州府来,正经原由不清楚,大概说起来,一是陪 3. 三、闻小调误惹佳人 [] 席上一时鸦雀无声,柳二爷面红耳赤,不知如何应答,几位陪客面面相觑,不懂齐三什么路数,几息后,只有邓刘几个仰头大笑:“哈哈哈,好你个促狭鬼,亏你是世家的公子,怎么这般粗俗,你也吃了几口饭菜,实在不合时宜,莫要再说了。” 齐三整衣起身:“我倒要亲自去瞧上一瞧,若那一处也能论个风雅,柳二爷心里想的事,我齐三快马加鞭,必定帮你办了。不然嘛,就要另当别论咯。谁来带路。” 柳二哭笑不得,并不知道这位爷是这样古怪的性子,但还是亲自带路,领着一行人往恭房去,结果可想而知,纵然比寻常的规整,气味上也是一律腌臜,任柳家思虑再三再四,洗瓦刷路,也想不到一个公子会这般如此。 不过齐三戏闹一番,看过柳二爷窘迫紧张后,心情反而好了许多,用扇柄拍了拍他的肩膀:“二爷莫慌,你猜得很对,这一阵东家妹妹西家闺孃的,的确早已厌倦,你家很好,知道用心。” 他环顾四周,今夜月朗星稀,清光下可见园里草木繁盛,越发有了玩兴,“既已出来,不如我们再作个把戏,就学幼时玩的逮人儿,二爷你做将军,我们在园子里藏了,前三个你把我找出来,之前说的话,也还作数,如何?” 柳二听说这齐三公子只比自己小个三两岁,约莫二十五六了,怎么还跟小孩似的心智?他分不清是谁在哄着谁,唯有顺势点头,在一棵柳树下背身站着,等众人散开。 到无人处,刘芹问他这是做什么耍头,齐三轻笑,从袖中取出一支花笺,乃是方才饮酒时,不知哪个悄放进他怀里的。刘芹借月看了,上书“前院笔墨多无趣,花厅草木自有情”一句。 刘芹暗暗吃惊,他们这一起人虽没什么礼义廉耻,但从不与良家女子勾缠,因知勾栏日短,盼的是金主,深闺寂寞,望的是情郎。酒账好欠,情债难偿。 往后头花厅去,定是这家姑娘夫人相邀,怎生去得?于是难得对他很不赞成:“你要赴约?都是熟人家眷,恐失了体面。” 齐三摇扇:“难道我来这一趟,就看看柳家的茅房?文藻兄莫慌,又不是狼窝虎穴,且去一探,我自有分寸。” 刘芹看他影过垂花门往后去,虽觉不妥,却不再阻拦。齐三见这一径无人看守,有月季花路自引他向前,心想未必不是主家见他兴致缺缺,又出一招。 果然他步入花厅,并不见男子女子,满厅内各色堆纱宫花团团簇簇,不知燃的什么香,悠悠袅袅,沁心迷人,纱帘幔帐随风轻动,再一看,薄纱上亦有附言:“赠君香方,望解心愁。” 这是返璞归真,信他真有那头疼恋香的病症,想以方换方呢。齐三兀自笑了,必定是内宅的女主人安排的,女子才有这般干净又温良的心思。无论风雅还是谋算,这位奶奶都要比那柳二胜出一筹,妙人也。 梁上悬着一只荷包锦囊,想来香方就在其中,齐三将荷包袖了,并不多留。 这边月娘带妙姐在院里赏月,两人摇着宫扇正对写月的唐诗,从“小时不识月”,到“床前明月光”,再从“举杯邀明月”,到“今月照古人”,背到“斜月沉沉藏海雾”时,月娘有些怕了,再继续,她要想不出诗句叫妙姐对了,好在妙姐也就学到这里,笑着说“不会了”,月娘才暗暗松了口气。 妙姐之前听到前院有丝竹声,这会儿听不见了,便问道:“月妈妈,外头在唱什么?怎么这会儿停了?” 月娘道:“唱的南戏,你家今日宴请贵客,这会儿停了,应该是在喝酒说话。” 妙姐朝那边张望:“唱大戏么?我也想听,为什么不让我去?之前祖母做寿,娘还搂着我看戏呢,因为有弟弟了么?” 月娘从覃妈妈那里听过妙姐之前奶娘的事,她总怂着妙姐去她父亲跟前哭闹,说她娘有了弟弟就不欢喜她了。月娘看她小小年纪,就有黯然的神色,万分不忍,把她抱到自己腿上坐着,柔声解释: “你弟弟也在屋里,是奶娘照看着不是你娘亲,家里小孩子,今天都被拘着不能乱跑,因为今天家里来的是贵客,他不喜欢小孩,如果惹他生气,他就不帮你爹娘做生意了。 你娘啊,现在可忙了,她要盯着厨房,要盯着席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能出一点岔子,叫别人觉得家里怠慢。有弟弟之前,你娘会早晚看你,问你衣食住行和功课么?” “会看,会问。” “那有了弟弟之后,她和你说话的时间,问你功课的次数变少了么?” 妙姐想了想:“没有,除了娘动不了那几天。” “女人生孩子是很疼很难的一件事,就像丢了半条命一样,当初你娘也是这样把你生下来的,用自己的血肉,她疼得直不起腰,翻不动身都在想你问你,怎会不欢喜你。” “娘亲欢喜我的。” “所以呀,你心里的话可以告诉她,不要自己乱琢磨,她现在是当家的奶奶,每天有无数事要请她问她,如果你和她闹别扭,不仅你会伤心,她也会伤心,她是世上最疼你的人,你尽可以信她爱她。” 妙姐点头,终于展颜一笑,此时前头又响起丝竹月琴,但妙姐院里听不清曲调唱词,妙姐心痒,缠着月娘唱曲:“月妈妈,你给我哼个曲儿吧,我也信你爱你。” 月娘无措:“我不会唱曲呢,只会民间小调。” 妙姐拍手晃脑:“要听要听,我就要听民间小调。” 月娘长长一叹,拗不过她,只得轻声哼唱:“好一朵鲜花啊,好一朵鲜花,鲜花地个开放,别样的花儿开不过它,我也欲要掐枝头上戴,又怕看花的人儿骂啊,咿呀哎呀……” 妙姐闹着要学,月娘便又唱了两遍,之后哄她进屋睡觉,并不知道院门外立着一人,听得格外入神。 齐叔寒本意闲庭几步,或能与留香方的夫人一遇,转到此处,听到内里妇人与孩童笑语,这小调他幼时听过,他家大姐也曾缠着乳母要学,今日又听见,恍然隔世矣。 他情难自禁,有心问一问曲调详情,抬手敲了敲院门,却无人应声,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院门并没有栓紧,齐三推门而入,见屋子大敞四开,鬼使神差地悄步迈入,隔着花罩烛火,见一女子懒懒挨卧在床沿。 她发髻散着,未施粉黛,着一件素色交领长裙,想是要睡了,衣襟松散,挥扇驱蚊时,能看到鹅黄裹胸的汗巾,颈下白敷敷软盈盈一截肉,因汗巾拘着,勒出一个浅窝。 月娘见妙姐睡稳了,起身放下床帐,灭灯时,见到花罩外似有人影,只当是小丫鬟灵巧取了妙姐晚上吃的甜汤回来,于是小声道:“巧儿,小姐睡了,甜汤你吃了罢。” 齐三亲眼看到她抬帕拭汗,两人的身影在月光下交叠,她经过时带起微微暖风,竟然馨香清甜,没有丝毫闷味腥气,怪哉! 提步跟上,他心里只想着挨近再嗅上一嗅,忘却了自己身在后院,此处乃柳家小姐的闺房。 月娘见巧儿半天不应,正要回头看她,没成想转头看到的,是一个身材颀长,衣冠堂堂的男子,她吓 4. 四、筹新宴想煞公子 [] 因之前有过一段是非,柳家大小姐的那位奶娘并不难打听。 那位奶娘姓张,家就在柳府后头的八方巷,二十岁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进府给大小姐当了奶娘,因为她模样好,说话温柔和煦,大小姐断奶后,仍一直在身边照顾。 去年年头的时候,张悦娘的丈夫害病没了,她很是悲痛了一阵子,然往日恩爱,抵不过长夜艰难。旷一日两日使得,她二十四五仍然鲜活的一个人,哪里经得住成年累月的孤枕冷衾。 那一阵妙姐常起夜热,她在跟前照顾,难免日夜颠倒,有时忙乱起来,方宽衣解带,又要起来洗帕问药,顾不上礼节周全。 当时柳二只妙姐一个孩子,关爱异常,二奶奶有孕,摸碰不得,他挪到书房另住,夜半三更放心不下妙姐,便常来喂药,那奶娘身形算不得曼妙,却乳丰肤白,落在他眼里,很是玩味了一阵。 悦娘家汉子不甚英伟,勉强周正平平,那几夜柳二爷轻衣薄衫地过来,她见到二爷年轻精壮的腰身,修长有力的四肢,也春心荡漾,不知这般挺拔的郎君,在那房中事上是否也非同一般。 这样想过,便时常拿眼觑看二爷腹下,二爷即便察觉,也不遮掩,她伺候起来便越发殷勤,拿张拿致,行动款款。 柳二在外也包过几个粉头,这一向与二奶奶恩爱,倒不怎么去外头胡天胡地,见这奶娘体态风骚,眼波流转,彼此的意思,倒是心照不宣。 两人一个压着火,一个蓄着水,正好相互解解,约在柳二书房里作弄了几回,悦娘只觉快活,想得长久,柳二却不过是没偷过寡妇,尝个新鲜。 没多时二奶奶把身边一个亲近的丫鬟开了脸抬房,妙姐身子也渐渐好了,柳二那头顺势丢开手,却把悦娘搅得七上八下,比死了汉子那时还要难受。 她不甘心,因心里恨奶奶送丫鬟,又想二爷再怜惜她,就借着妙姐之口,生事造乱。 孙美净知道后,岂能容女儿身边有这样的下人,叫柳二自己扮恶,她扮慈,好生将人打发走了,如今仍在外院做些差事,但并不在内院走动。 凡是年轻面善的寡妇,没有事还要被生造出事的,何况悦娘的确存了心,但她经了柳二这样的体面男子,闲汉莽夫倒入不得眼了,又有另一番庄重。 所以刘芹的小厮打听来去,得了这样一段评述:悦娘一向温柔贤惠,与人和善,自丧夫后,倒也安心守了一阵,但人非草木,她本是个多情的,又在爱欲难消的年纪,并非没有相好,却有些嫌贫爱富,贪鲜恋少,不是个好勾搭的。 齐三听完又喜又气,喜她没有丈夫,省了许多麻烦,气她看中旁人却不青眼自己,他齐三爷相貌堂堂,风流倜傥,哪里比不上那柳二? 却又暗自替她描补,定是那日吓着了,把他当作歹人,哪里还有心思赏识,再者相好需先相知,她又不是那等十分浮浪的,岂会不知而动心。 他思来想去,辗转反侧,盘算着如何再与她见上面,不说自荐,好歹让她知道自己姓甚名谁,莫要错过了百年难得一遇的“良人”。 好在柳家是易走动的,恰好没多时他祖母过寿,齐三广邀宾朋,就在扬州他置办的宅邸中,为他祖母庆寿。给柳家的请帖,特意嘱咐把小姐带上,老太太喜欢女孩儿。 齐三心道,那人儿必定会跟了来,且叫你看看爷的排场。 七月廿二日,齐府宾客云集。齐三这宅子是从一个山西盐商手里买的,前后五进,三厅两楼,厢廊回字相接,雕梁画栋,气派奢华。 主宴设在二进院的庆云堂,老夫人在庆云堂后的涵翠楼端坐,楼上门窗敞开,正对着花园里的戏台,女眷往涵翠楼拜寿见礼,并在此留宴。 虽这齐府算不得正经齐府,只是齐三在扬州的外宅,但老夫人在此,除了她娘家邓氏的族亲,来献礼拜会的都是扬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若非齐三有意为之,柳家未必能收到请帖。 所以今日孙美净格外珍惜,也格外小心,教了妙姐许多祝寿庆贺的吉祥话,也对覃妈妈和月娘耳提面命,至于还有些跳脱的灵巧,并没有带她同来。 月娘本觉得柳家已然能称锦绣福地,今日见这齐府才知何为富贵洞天。同是青砖黛瓦,此间梁柱皆轩然恢弘,厅堂花园处处开阔,富丽堂皇,不是柳宅能够比拟。 她与二奶奶尚在屋外侯传,只听涵翠楼下管事唱寿,有应天府府尹献礼,有户部礼部郎中献礼,将军侯爵尚知何意,至于这个提举那个同知的,月娘根本不知是什么官什么职。 她既忐忑又有些恍惚,好在二奶奶在一众贵妇人中并不起眼,妙姐由二奶奶亲自牵着,她只需静静站在一旁,并不会露怯。 开席之前,几个公子哥过来拜见长辈,为首的一个锦衣华服,器宇轩昂,月娘听夫人间私语,知道那便是这间齐府的主人,景阳侯府的公子,人称齐三公子。 她侧脸偷望时,竟觉那公子身形有些熟悉,似乎在哪见过,本以为自己多想,她何曾见过什么世家公子,再一细听,不禁心慌意乱,此人不正是那夜误入柳家内院的客人! 月娘捂着心口,俯身同二奶奶耳语,孙美净闻言,只是略微点了点头,月娘先只说了有客误入妙姐院中,并没有细说屋内及隔门一段,见二奶奶不甚在意,她唯暗自不安,想来这般高贵出身的公子,不会因一件小事,刻意为难罢,想必早已忘却。 那几位公子去后,午宴便就开始,有齐府的丫鬟来传,在另一边的洇红楼,给各府的家下人设了席,这边自有人伺候,请各家姐姐及妈妈们也去吃一杯酒。 月娘只得随众人一道又往洇红楼,路上不知怎地与覃妈妈散了,听到几声“这边请”,又过一道宝瓶门,渐渐远离人声,似往僻静处去了,她正纳罕,已行至一座小楼前,刚要开口询问,领路的丫鬟回身向她浅施一礼:“姑娘恕罪,我家主人有几句话要同姑娘一叙,请在此稍候。” 月娘心惊肉跳:“我并不认识贵府主人,莫不是搞错了?” “姑娘可是柳府大小姐身边的悦娘子?” “正是在下。” “那就没错,安心等着,不要乱走,这里好进,却不是好出的。” 说完,她便和一直同行的几个姑娘一齐走了,月娘蹙眉:“你们……”你们原来都是齐府的丫鬟。 月娘不敢轻举妄动,正踌躇要不要寻路回去,她记得走 5. 五、逞凶狠威逼利诱 [] 不多时,齐府的丫鬟寻到柳家二奶奶,言之三公子要留月娘子说话。美净微微讶异,月娘是个谨慎安分的,怎会撞上主家? 先她知道月娘是寡妇时,很是犹豫留用与否,毕竟前有张氏。决定留下,一来有范妈妈的面子,二来月娘绣工的确出众,三来嘛,是因她的双眸美丽,眼神干净清澈,惹人喜欢。丧夫是人生一苦,若再因此被人责备嫌弃,苦就成了难。 月娘不爱打扮,即便在柳家待了有些时日,依然坚守农家女的质朴,她既聪慧也安静,不甚引人注意,久则倍感亲切,唯近时细看她,才惊觉月娘亦是美人。 齐三是脂粉堆里的将军,这班人,眼光实最毒辣,一眼便知何为庸脂俗粉,何为清水芙蓉。 这一事,看似莫名其妙,实则有迹可循。说起来,还要怪她孙美净引狼入室。现下一面觉得对月娘来说未必不是造化,一面又觉心虚,隐隐不安。当她说要亲问月娘,那丫鬟犹豫时,美净心中一沉。 待她看到月娘被四五个强壮仆妇看在小楼深阁,伏在枕上泣不成声时,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是怎么话说的,他竟要用强!” 月娘已哭得鼻红眼肿,视她为救命稻草:“二奶奶,二奶奶您带我走吧,我不是小姐的奶娘,他认错了人,不是我,不是我!” 美净见她抽噎气急,实在可怜,抚着她后背柔声安慰:“你先莫怕,待我去问个清楚,请他放人,我们是来做客的,没有留下的道理。” 此时涵翠楼宴席已散,众人正陪老夫人听戏。庆云堂还在斗酒,美净遣不动齐府的下人通传,不知如何是好,恰齐三过来散酒,看到美净已知她是谁:“你就是柳二奶奶罢,我知你心有九窍,可劝过她了?” 齐三大马金刀地坐下,立时有人上茶,美净上前行礼:“三公子容禀,月娘并非家婢,只因杜家是乡里农户,侄儿求学无门,才由人引荐,到我家教小姐女红,她侄儿因此可入柳家宗学,并非卖身为奴,只订立工契而已。公子此举略有不妥,若是婢妾,自然凭主流转,然月娘实是农女平民,岂可随意留府。况我听诉,似乎……仍有误会。” 齐三眉头深锁,将茶盏扔回案上,觉得这女子絮絮叨叨,没有一句能听的:“是有些误会,以为她是个知情识趣的,结果生嫩得很,旁的没有,寻的就是她。她若懂事,我又何须强留,让她随你回了,再跑到山里村里藏起来,爷上哪再寻去?或让那柳二知道,挟她要我办事,你以为他做不出么?孙家柳家都是经年的商户,你知道何为奇货可居,何为出其不意。” 美净一滞,柳家二房能越过大房掌家,夫妻二人自然都是有些狠心手段的,今日但凡有月娘的身契,柳家未必不会献她求荣,但眼下,月娘何其无辜,显是无妄之灾。 想她泪眼婆娑,楚楚可怜的样子,美净实在不忍,跪地再求:“三公子,您出身高贵,人品端方,便是天仙牡丹也唾手可得,月娘不过乡间的闲花野草,她既无心,您何必为了一时新鲜,自降品格,她呆傻无趣,又不情愿,哭闹起来,岂不扫兴。” 月娘此时躲在屋内伏壁静听,闻得这几句不禁连连点头,这也正是她想对那人说的。堂屋忽然一阵寂静,月娘忍不住挪步探看。 只见那齐三公子负手踱了几步,看到墙上挂的辟邪剑,伸手一气把剑抽出来,对着柳二奶奶比划指点:“给了你柳家两回脸面,就忘了爷姓甚名谁,再聒噪,先抹了你的脖子,我到底看看她情不情愿!” 那剑并未开刃,但剑尖仍是锐利,乱舞中在美净颊上划出一道血口,她惊叫着掩面躲避,月娘再忍不住,从屋内跑出来,提着一口气朝齐三冲撞过去:“我不活了,跟你拼命!” 齐三不防她这样乱撞过来,怕伤了她,立马丢了剑搂住人:“谁要你命来,乖乖听话,疼你还来不及的,闹个什么!” 月娘何曾见过人这样凶狠,舞刀弄剑,以势逼人,她回过头,看到一向端庄体面的二奶奶跌倒在地,狼狈不堪,如花似玉的脸上一道长长的血口狰狞着,并不知道事情为何发展到这般地步,心里的一丝希望也就此湮灭。 “我不闹了,你,你别伤人。” 庆云堂的筵席还在继续,齐三换了身衣裳仍去喝酒,约莫是心里的疙瘩去了,他喝得比先前开怀,散席时直接醉死了。这一夜倒也无话,唯月娘一人彻夜未眠,思绪万千。 翌日清早,齐叔寒方醒了酒,便往玉镜小筑去,月娘已收拾齐整,在明间静坐多时,两人实在需要心平气和地说些话。 “大人究竟留我做什么?” 这一问,齐三自己也愣了愣,原以为她爱富贵,昨日亮了身份,必叫她春心萌动,水到渠成,往后时常走动也好,在外置宅也罢,总归上了手。但她显见不是个半开门的,性子还有些扎手,轻重不得。 “爷一时兴起不假,不妨是真心实意想和你好一场。虽违了你的意,但你想想,一样是伺候人,齐府不比那柳家阔绰么?你尽心服侍,爷自不会亏待你,必定帮你攒份家私,往后再不用回乡下吃苦,就是再醮,也有份像样的嫁妆,难道不好么?” 月娘多想痛骂他,你也知违了我的意,纵你千好万好,我不稀罕,你何苦留我!但昨日他怒目挥剑的模样历历在前,所谓强权恶霸,不就是他这般,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连柳家人在他眼里都如蝼蚁,何况她杜如月。 月娘抬手拭泪:“大人如是说,我心中便有数了,我不知高门规矩,但有柳家的先例,我与他家的佣契尚未结止,是易主同约,还是结讫另立,望大人有个章程。” 齐三心中一喜,起身踅到月娘跟前:“你放心,都是小事。”他伸手捏着月娘下巴,“我瞧瞧,怎么眼睛红红,眼下泛青呢,是不是昨日吓得没睡好?宽宽心,吃不了你。” 月娘颔首躲他:“我几时见过你这样的人,怎么不怕。” 虽仍是抗拒,但模样已乖顺多了,齐三凑得更近:“胆子小,就要多练,来让爷亲个嘴儿,亲亲就不怕了。” 月娘闪躲,倒正好让他一头埋进颈子里,齐三更喜欢,呼着热气儿用鼻子嘴唇一径磨蹭,月娘抖着身子推他,他身上隐隐还有昨日未散的酒气:“我一夜未睡,大人且饶了我,让我缓缓神罢。” 齐三闷声笑,胳膊一收,把她整个人抱起来:“你这点小心思,还不够爷看的,爷是急色鬼,什么缓兵之计都不管用。” 说着,他把月娘抱进 6. 六、装糊涂化敌为友 [] 这位雏凤姑娘,被齐家的下人暗讽为“春蚕”,三爷春天梳拢了她,没到夏天就忘了,再没去过她的住处。但她终究不是奴仆,下人叫一声“姑娘”,倒不好轻慢。 月娘见她也一般行礼:“凤姑娘。” 雏凤侧身避了避:“可受不得,如今新人笑,我区区一只春蚕,配不上。” 月娘听柳二奶奶说过,后宅女子未必真有深仇,不呷醋不知怎么相处罢了,有时怨的不是男人爱你,而是下人欺她,都是相好过的,恩爱和尊重,总要有一样罢。 这些时日二人从没走动过,月娘猜不出她来是何意:“今日中秋,姑娘赏月来?” 雏凤上下打量她,穿的戴的倒没见得比自己好些:“这一向你同三爷恩爱,好容易他不在,我不得过来拜会拜会,我瞧着不过如此嘛,难道因为嫁过人,竟比我还会伺候?” 月娘有些羞恼,这些不成文的话,并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说,她和齐三的关系,到底还遮遮掩掩:“若无事,姑娘就请回吧,院里奉月,须得清净。” 雏凤特来找茬的,怎会轻易离去,扫了眼石桌上满满当当的瓜果素斋,提裙往屋里去:“怎么也讨杯茶,月娘子莫小器。” 金桂看不过,迈步上前要理论,却被月娘拦住:“一杯茶而已,算了。” 玉杵稳重一些,在廊下看清情形便就跟着雏凤姑娘进屋上茶,也不是想奉承她,是怕她眼皮子浅,偏月娘子屋里的东西。 三爷这人是不着调,哄人的手段却很朴实。 那日柳家送了月娘的箱笼来,两人抬的箱子,里面却只有一个粗布包袱是月娘自己的,其他满当当绫罗绸缎,珍珠玛瑙,都是柳家送的礼。 柳家送的那些玩意儿,齐三不大看得上,比着他家送的东西,全又给月娘添了一遍,布要细绢织金,珍珠专拣大颗的,青玉白玉,琥珀玛瑙,光点翠的金银头面就送了五六套来。 玉镜小筑本是最雅致的所在,如今屋里贴玉镶金,秘瓷青花堆砌,连月娘都觉得俗气,齐三却道:“世间唯金玉满堂,雅俗共赏也。” 玉杵瞧人有些眼量,雏凤进屋坐了,一直拿眼睛四处觑看,这楼面阔三间,楼下并没有隔罩,只用香云纱垂了幔子,只这一处就叫雏凤越发酸涩,香云纱,她想秀条帕子都寻不来一尺,在这儿做幔子呢! 雏凤抓着玉杵问:“你们这儿,本来就挂的这种帐慢,还是才换的?” 玉杵留了个心眼子:“原本就是这样的。” 雏凤嘀咕:“还簇新的呢。” 玉杵没搭腔,拿着茶盘出去,金桂翻了个白眼,难怪叫她“春蚕”,识得丝儿呢,还想吃回肚里不成。 月娘进屋见她坐了,才看到她一双小小的金莲,怪不得走路款款摇摇,腰肢如荷茎,加之眉黛如山,眼含春水,实在是个风情万种的美人。莫说自己比之不及,就是在柳家见过的美貌妇人,也没有胜过她的。 月娘心里暗暗高兴,自己大约会是“夏虫”,盼着齐三快些喜新厌旧。 雏凤也看着月娘的双足:“你是天足,男人怎会喜欢大脚女人。” 月娘缩了缩脚,想起一些事,不免羞臊:“你的脚这样小,走路不疼么?” 雏凤眉头一动:“疼,怎么不疼,绫袜穿得都磨,我想再寻些轻柔的料子做鞋袜,难找呢,说起来姐姐才是行家,可有法子?” “素绉缎子最柔,可绣房现下没有,哪时有了,我让人给你送些。” “香云纱不柔吗?绣房可有香云纱?” “香云纱做鞋袜?” “你能拿来挂着,我不能用来裹足么?” 月娘轻笑:“回头我问问三爷,都在他库房里收着,我没数呢。” 雏凤抿了抿嘴:“三爷他,同你说起过我么?他是真把我忘了,还是不得闲去后院儿?” “这一向久未见了,也不知在忙什么。姑娘院里可领了月饼?我这里去领,说是没有酥油馅儿了,我还没吃过酥油月饼呢。” 雏凤心道,传说她家里是种田的,看来不假,酥油月饼有什么好稀罕的。说三爷爱重她,也未必多真,这里头又有个柳家,是不是三爷和柳家少奶奶有事,拿这个寡妇掩人耳目?也未可知不是。 她越想越是,看月娘就不是个强敌了:“我瞧你性子有些软弱,那起子人惯来势力,喜欢攀高踩低,该你的就是你的,他们觉得你不是正经主子便欺,难道他们还是主子了?下回再这般,你就撅他八辈儿祖宗,看他还敢不敢。” 月娘其实喜欢她这样敢指天骂地的性子,觉得鲜活:“我想我也不是长久在这儿,就懒得计较。” 雏凤有些恨铁不成钢:“不计较,你就吃不着你的酥油月饼,我看你院里那个团脸的就会说话,你就让她说,不撕吧一回,当你是面人没脾气。” 月娘想想也对,便就点点头,之后闲聊了几篇,蟋蟀叫得欢了,雏凤才告辞回去。 玉杵送她出院门,雏凤还说:“好好照顾你们娘子,别叫她再被下人吃了。” 月娘三个终于歇下来在院里赏月,聊来聊去还是这一亩三分地的事儿,玉杵道:“凤姑娘来势汹汹,还以为她是个难缠的,其实和金桂一样,嘴巴坏,心眼儿不坏。” 金桂拿扇子拍她:“要死了你,拿我和粉头比。” 玉杵从前差点就被卖进勾栏里的,幸亏小时候又黑又丑,老鸨没瞧上:“谁又是愿意当粉头的。她那样的性子,不算十分难相处,娘子心又善,不用太怕的,偶尔也出去走动走动罢,老这么闷着,有什么意思。” 月娘掐着日子想走呢,最不愿走动:“我怕见人。” 金桂和玉杵看得出她在这里是不大情愿的,金桂劝道:“三爷年富力强,又有大把银钱,娘子不如安心,好好跟三爷过日子。” 月娘摇了摇头:“你们还瞧不出么,他同我,我同他,都不是好好过日子的打算,他图新鲜,我惧权势,他不关心我家住何方,父母好不好,姐妹有几个,我不在乎他士农工商,门第高不高,妻妾有几房。 他厌了,我便走了,过日子得是两个正经人,长久的打算,没有情,也要有心,我惧怕他,有的只是戒心,他把我当个玩意儿,这是什么心呢?大概是花心?” 金桂有些伤感,又觉 7. 七、中秋夜怀恨叙话 [] 夜半三更,月娘自来齐府后难得独睡,却久久不能入眠。 前几日柳家派人来说话,小清在学里很用功,也给她家里捎了信,一切都好,不必挂念。 月娘在乡里常被赞聪慧能干,大约夸奖听多了,人会飘飘然,她心里也觉得自己比别人强些,大嫂愁的事,她能想到法子,先还为侄儿进城入学沾沾自喜,忘了老话说的福祸相依,如今她有家归不得,月圆人别离,终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正暗自垂泪,忽听屋外楼板吱吖,夜已深了,难道是西厢的两个丫鬟起夜?可她二人并无起夜的习惯,且这脚步声竟向自己房中来了! 月娘惊恐万分,今日三爷不在府里,莫不是叫强盗晓得了,趁机来偷盗财物?或是家贼也未可知……她从枕下摸出一根簪子攥着,人缩在被中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那脚步进到屋里来,越近越轻,月娘想叫不敢叫,无论是人是鬼,她都希望对方饶自己一命,她还不想死呢。可死到临头,又生出一段气概,大不了拼命一搏,同归于尽。 那人的手伸过来,带着一道亮,月娘猛地翻身而起,大叫一声举簪欲刺,却又停在半空:“三爷?” 齐三端着烛台站在架子床边,看到她一时发狠一时呆愣的模样好笑:“女将军为何拔剑四顾?” 月娘松了口气,放下簪子撑住床坐着:“我还以为是强盗,怎么这会儿回来?” 齐三没答,反将烛台拿近了,照着月娘:“这是又哭了,爷待你还不够好么?” 月娘摸了条帕子擦汗,摇了摇头:“今日中秋,有些想家。” 齐三心想也是,朝月娘伸出手:“也罢,既然都睡不着,再陪爷下楼看会儿月亮。”许是方才吓傻了,月娘难得言听计从,由他牵着趿鞋又起。 天上一轮月似乎更亮了,清辉洒在院里,雪洞一般盈盈堂堂,齐三手里的烛火反而累赘,便就灭了,随手搁在石桌上。 “我的本意,不是把你关着拘着,家都回不得,我也可以跟柳家打着商量,把你骗进来,但我宁愿做得直白些,当个真小人,否则你被两家一齐骗了,岂不更可怜。我想你应当不想叫家里察觉,所以再过些时日,找个由头把你爹娘叫来说说话,未尝不可。” 月娘并未因此高兴,他造的孽,怎有脸面又说自己开恩:“三爷,我都看开了,既来之则安之,您也放心些,别把我当犯人一样。” 齐三轻笑:“既来之则安之,你这要是真话,爷把头拧下来给你当球踢。” 月娘暗自白眼:“是不是歹人做惯了,都能听见别人心里的算盘?” “歹人歹人,怎么我齐三在你眼里,始终不是个东西?你认真评价评价,就爷的相貌风姿,难道比不上你那死鬼丈夫?总这么拧着,是想做贞节烈妇呢。” 月娘气极,捏着帕子如何都忍不下这口气:“我没想过守节,但也绝没想过和人无媒苟合,你当我恨你,只因被你辱了贞节?不止,远远不止,还有做人的尊严和尊重,你眼里只看到贞节,因为你不曾将我当作一个人。 在你眼里,女子低你一等,何谈做人的品格,我这般没有门第家世的女子,自是可以任你欺侮的。我惧的是你的权势,可不是你齐三这个人,你轻视我,我也打心底里蔑视你。劝你莫提故人,做了亏心事,当心鬼敲门。” 齐三深深看着她,本想为自己辩驳几句,但又实在清楚,她说得很对:“瞧瞧,才说安了心呢,可见是谎话。且忍着吧,眼下叫我放手,万万不能,不过你有话直说,这样很好。” 月娘冷笑:“真叫鬼附了身了,装什么大度。” 齐三一忍百忍,拉过她的手肆意揉搓:“有些事,要情投意合做起来才更得趣,你性子执拗,我再同你计较,还有什么滋味。” 月娘无语至极,甩开手扭头就走:“好个情投意合,下辈子也休想!” 齐三从后头贴上来,还没进屋,手就不大老实:“单说那事,我不比他强么?” 月娘咬牙:“我和他可是情投意合的呢!” 但凡男子,皆有两种毛病,一是好过的就想占住,二是那事上必要争先。齐三听到月娘一句“情投意合”,便暗自憋了一口气,迟早要叫她心甘情愿,忘却前尘。这一夜自是发愤图强,直弄到月落时分,方才罢休。 翌日清早,玉杵和金桂两个还不知三爷昨夜回了,想着备好早饭再叫娘子起来,两人在楼下正切月饼,金桂想起昨日的事,还是愤愤不平:“那老货还叫娘子绣过帕子呢,她算什么,也敢少咱们东西,平白膈应人,你看我再给她好脸色的。” 玉杵叹气:“娘子不想理会,你就省省罢。” 齐三正下楼来:“哪个老货,少了你们什么?” 金桂吓了一跳,转身回话:“是厨房的人,明明有三种馅的月饼,我们去领,却说没了一样。” “没了哪样?” “酥油的。” 可巧,偏偏少了他同月娘讲过的那一样,他失信于人还是小事,月娘那会儿该多失望?难得有样东西新鲜她又爱吃,说起时都有笑模样儿了,等了几日却落了空,齐三都替她憋闷。 越是小事,越容易钻心,难怪她不高兴,不愿意走动,原来是他给的珍珠鞋,里头有石子儿。 这天,齐三破天荒推了应酬,在家看着厨房的下人打了半天酥油,虽没指名道姓说什么,但都清楚怎么回事情。 月娘睡得沉,并不知道他在厨房发作了一场,晚上吃到昨日没吃着的月饼,只想起了凤姑娘的事:“昨儿雏凤姑娘来串门,说爷久不去她那里,别不是把她忘了,你家主子下人脾气都大,你还是常去看看她罢。” 那日他醉得厉害,不大记得怎么把人带回来的,之后更是忘了个十成十,直到中秋前李屹问了一回,他才想起人在自己府上:“我有一个知交好友,很是惦念她,我有意替二人做个媒。” 月娘闻言愣住,他说得平常,好像不是什么大事:“你……你问问她自己的意愿。她穿绫袜磨脚疼,问我香云纱,你若还有,送些给她吧。” 齐三应了一声,看月娘仍在发愣,想是雏凤的事让她心里不舒服:“我会问她,她若不愿意,也就罢了。” “哦,原来你知道,她若不愿意,也就罢了……齐三公子,我以后是要回家 8. 八、立冬日负气喂药 [] 寒来暑往,冬日渐近,月娘隐隐察觉齐三外出的时辰,一日短过一日,反在她屋里越待越久,几乎不住他自个儿的怡静堂了。 她成日装乖顺,不争辩不恼火,像雏凤说的那样事事听从,绝不违拗,做不出“没他活不成”的样子,尚能勉为其难地假装来之则安。 可齐三没有像她预想的那般三日鸡肋五日乏味,反而对她的“乖巧”赞不绝口,月娘心中焦急,但掐指一算,时日还短,想是自己度日如年乱了心,既是谋事,欲速则不达,唯有继续小意殷勤。 立冬这日,齐三因身子不爽利,未去观音山陪他祖母过节。月娘以为他起码要去谁家喝顿酒,没成想他就在她这儿一直睡着,近晌午都没起身的意思。 月娘已忙过一阵,府里下人的冬衣虽是外头铺子做的,但要过绣房分派。待她忙定了回来,见齐三仍未起,想他的病症怕是又重了。 “三爷,三爷,起来喝药。”月娘坐在床边,摇了摇面朝里躺着的人。 齐三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看看月娘,又看看床边小几上放着的药碗,药味很冲,碗口冒着热气:“没下毒罢。” “我倒是想下,哪儿来的毒药?” 齐三不知想到什么,狡黠一笑:“也不怕,你以口哺我喝。” 月娘知他不是玩笑,冷了脸起身欲走,齐三搂住她的腰把人按下:“不耐烦了?这一向不是藏得很好,你照做,我许你一样好处。” “什么好处?” “把你侄儿叫来说会儿话?” 月娘抬眉:“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可别诓我。” “你愿意哄着爷,爷高兴得很,诓你做什么。” 月娘思索了一阵,伸手端起药碗,一手用帕子托着,一手捏着瓷勺搅了搅:“这药闻着就苦,你可要,说话算话。” 齐三仰脸启唇,月娘抿了勺边一点,苦得钻心,终是定了心咬牙喝了一口,闭着眼喂进他口中,如此喂了大半,月娘苦得眼泪汪汪,齐三终于够了,伸手揽着月娘的脑勺儿,贴唇吮尽最后一口:“这才是爷的良药,喝那苦汤管个屁用。” 月娘不知他心满意足个什么,给他掖了掖被子,端着药碗起身离开:“敢情不是治你的,是来药我。” 她愤愤不平地嘀咕着下楼去,齐三在床上闷声笑,伸手从床头的柜格子里摸出一块糖果子吃。他年年冬天都会闹头疼病,得白天喝个烂醉,晚上才能勉强睡几个时辰,宫里太医看到游方郎中,药吃了许多,针扎了许多,全不如月娘,他的亲亲好月娘! 这边月娘下了楼,看到玉杵正和齐三身边的小厮吴东在外头说话,吴东看到月娘,欠身问安:“月娘子,三爷可醒着?” 月娘道:“醒着,有要紧事?” “要紧,也不算十分要紧,三爷前儿吩咐立冬要往山上送东西,老太太用惯的龙胆麝香丸,这阵子麝香没有好的,不晓得是该缓一缓,还是先送些略次的过去。庄田的账本送来了,庄子上的庄头说要陈情,亲来送的,正候着要见三爷。 我们府上的管家是三爷买了宅子之后在扬州聘的,不大清楚本家那几个庄子的情形,咱们几个年纪小不顶事,想问三爷要不要见一面,不见的话,事情怎么安排。” 月娘听了记下:“稍候,我帮你传话去。” “有劳月娘子。” 月娘故又上楼去,把两件事给齐三说了,他吃了药正要睡,不大耐烦听这些琐事,皱着眉愣了半晌,只说了句:“祖母那里,药不能短了。” 月娘知道他这病害头疼,看他脸色煞白的,帮着想了想:“依我看,药丸今儿先送些,不必多,你立时派人拿你的名帖去应天府,请你相熟的太医帮忙,你不是常说太医院的沈太医和你交情甚好么。” 齐三点头:“是,那便这样,别的事叫他们自己拿主意去。” 月娘知道这是做下人最为难的地方:“拿得了主意也不会特地问了,他们知道你病着,前前后后许多事,就问了这两件最犯难的,你想想,给个准话吧。” 齐三拉着月娘的手放在自己太阳穴上,示意她给自己揉揉头:“爷养个病都不安生,那庄子到我手上几年了,之前不都好好的,今年又没下锥子,都往冬天过了,农庄里能有什么大事。” 月娘心道他果然四体不勤,种田不下锥子就无事了?但依然轻声慢语解劝:“冬天也有好些事呢,小麦防冻治虫,种冬菜,翻地冬灌,在你眼里肯定不是大事,但对农户来说可都是一家子的生计,况且你一句话或许就能叫他们少些为难,安心过冬,老夫人成日吃斋念佛,不就是盼着家里子孙多向善。” 齐三闭着眼睛静静听着,这些话耳生得很,他听惯的都是“少喝些酒,别成日只知吃喝嫖赌”云云,换个人说什么虫啊菜,念佛向善的,他必要抚掌大笑,但月娘说…她本是农家女,真在乡下种过田,也真的良善,敢为孙氏扑刀,会为雏凤掉泪。 “要不你去见吧,他问事,你就按你向善的心拿主意,叫我听,说不准是功德还是罪过呢。” 月娘抿唇笑,他倒是自知:“我怎么见,我是管绣房的,也拿不了主意,我不见。” 齐三又牵着月娘的手在自己身上摩挲:“你是管绣房不假,但你不止管绣房,也管着小爷不是。” 月娘摇摇头:“现在你惫懒叫我去,我若说错做错什么,你定要秋后问罪的。” “啧,凭他什么事,就当爷烽火戏诸侯。” 月娘探问道:“那要是,庄头说今年冬日严寒,问能不能减减佃户的田租呢?” “减什么减!” 月娘眉头刚蹙起来,齐三大手一挥,“爷岂是那等小器之人,直接免了就是。” 月娘歪着脑袋打量他,头一回觉得这人不算十恶不赦,大约九恶半罢:“真话假话?” “爷说假话么?” 当月娘踌躇满志,盘算着能不能给齐三田庄的农户佃户谋些好处时,管事问的话给她泼了一盆冷水:“三爷接手的庄田有十顷八十亩,既然侯府今年奏讨,又增荒地百顷,三爷名下的庄子是否按例垦荒拓田?” 月娘暗暗吃惊,蒋家村全村不过十几顷地,齐三一人就有十顷还多,百顷又是多少?她以为庄头问的顶天是百十两银子的事儿,没成想竟是这样的大事。 她稳了稳心神,为自己大概拿不了主意郁结,也 9. 九、邓二二受美人恩 [] 齐三说要看账,却不会像账房先生那样,一笔一项去仔细拨算,他只叫人算了总账,单看这几年田亩是大了是小了,佃户是多了是少了,收的粮食卖了多少存了多少,其他林地渔牧收益如何。 这庄头的胆子也不是一日两日变大的,第二年他账上说修了个什么灌溉渠,花了近千两银子,却未报这沟渠多长多宽,当时齐三根本没把这庄子放在眼里,还道他们辛苦,赏了不少东西。那之后,账面就越发难看。 齐三这会儿才想起来追问,身边没人知道详情,还是他的小厮吴北家里,有个走动不多的亲戚在溧阳的庄子上,打听下来才知道,这沟也就两千来步。 月娘晚上给齐三送饭,齐三和身边的人议事没避着她,月娘听着就没忍住:“我们村里修过一条一千来步的水沟,花费只一百五六十贯。” 她未多说,饭菜摆好了就要从书房出去,齐三叫住她:“你可吃了?过来和我一起吃。”月娘想推辞,齐三已经打发吴东几个下去,拉着她不让走,“陪爷待会儿,气闷得很。” 月娘笑着给他舀汤布菜:“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三爷偌大的家业,还是用心些好。” 齐三喝着汤也笑了:“看爷吃亏,瞧你乐的。” “冤枉人呢。” “这一向吃得清淡,竟也觉得这个青菜豆腐汤鲜亮,看来人还是得饿一饿,不然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究竟亏了多少?竟然自省。” “不算侯府公中,单只我自个儿的私账,一年下来也就千把两的进项,只怕我花得还多些,他一条水沟就吃上那么许多,别处再乱摸一气,比爷都富裕。” 月娘没成想他真的会说,咋舌道:“乖乖,可真是养了好大只肥虫,还不知怎么压榨盘剥租户呢。先听过齐三爷挥金如土的美名,可见有误,花是花了,回头也会肉痛。” 齐三知道她这是促狭自己,大大喝了一口汤:“怪了,这味儿竟不像厨房做的,他们成日吊着一锅鸡汤,做什么都要放,今日汤水这样清泠,厨子改了性儿了?” 月娘不打自招:“你能吃出来?是我做的,我家里立冬必要吃这个汤,都说青菜豆腐保平安,就是要素,所以只放了点盐,油也没有的。” “青菜豆腐保平安,这说道好,你多给爷做几回,赶明儿就把这庄子送你。” 月娘只当是玩笑话:“哎呀,那这青菜豆腐保的可就是富贵了,莫不是我用了金豆腐,自个儿不知道?” 齐三看着月娘的笑脸,觉得胃口也好了起来,她真心实意的笑,真是好看,比强装的欢喜好看百倍。若要问他,打什么时候起,想和月娘好好过的,大约,就是从这碗青菜豆腐开始。 ******* 齐三病了几日,他几个相知没了财主,也就群龙无首,喝不开大酒,赌不起大钱,实在没趣,一时约了要来齐府探病,说他几个聚一起阳气足,齐府上人口还少,帮他冲一冲,催他快些病愈。 说来也巧,正是他几个上门这日,齐三身上大好,见兄弟来得这样齐整,心里越发高兴,便就在家里摆了一桌,接了明月巷黄家姐妹两个,鸣玉坊两个唱的相陪。 黄家大姐名唤玉白,从前和李屹相好,一直算是知己,李屹纳了雏凤后,外面的粉头会得少了,玉白还给他写过信埋怨,但眼见笼不住他的心,就盘算着趁还有些情义,托他帮她妹子保个媒,找个面面俱到的好人开脸。 打这齐三一来,她就相看上了,模样气度没话说,富的不像他肯撒漫,贵的不如他人亲和,只这阵子,连李家相公都不怎么去她们院里,齐三公子的面更难见上。今日听说是来齐家,她定是要带妹妹银霜一起来的。瞧他家好气派的宅院,凭她哪个,住进来就是造化了。 玉白原以为今儿就她姐妹两个,没成想进了暖厅,另有两个年轻标致的姑娘在,一个抱着月琴调试,一个拿着曲折子,靠在刘相公身边,说说笑笑,好不亲密。 银霜一来脸生,二来被嘱咐要庄重,进来后就抱着琵琶在玉白身后站着,遮住半张脸,叫人瞧不清。 李屹和玉白最熟,自然迎过来说话:“快先暖暖身子,还怕天冷你们不愿过来,眼见起风了,倒叫咱们几个心疼。” 玉白嗔道:“假客气的话免了,谁不知三爷这一向病着,要心疼也是我们心疼他,可痊愈了?” 厅里的金漆八仙桌已抬到正中摆好,齐三这会儿坐在最边子的罗汉床上,听到说他,抬头望过来:“当着我的面捣鬼,爷的病已经好了,你们疼个什么劲呢。” 玉白拉着妹妹的手走过来:“想见三爷一面真是不容易,早先您上我家去,问琵琶是谁弹的,我妹子脸上有个疙瘩,没好意思相见,今儿我特意带她过来给三爷赔罪,您可要接她的酒。” 齐三笑笑,黄家这姐妹俩,李屹也念叨过几回,话里话外都想让自己梳拢小的,他没见过人,也就没应承,这会儿见小丫头俏生生的,心道模样算是齐整,就是太小了,还有些孩子样儿:“几岁了?” 银霜是个活泼性子,看了看人,笑着回话:“十五。” “看着就小,你娘怎么忍心的,好歹多养一年。” 银霜道:“她有什么不忍心的,巴不得我快点出来卖唱,要不是我姐姐拦着,早寻人给我开脸了。我姐说三爷您人品最好,您瞧我怎么样?要是不错,您就把我收了罢,省得我娘为了钱,给我寻个不三不四的人。” 玉白拉了妹妹一把:“真没礼数,在家怎么教你的,” 李屹知道齐三不爱性子闷的:“你家有你一个知书达理就行了,妹妹活泼些好。知秋,你看小妹都问了,不如就成全她一片痴心。” 齐三不知怎的就想起之前喝了酒回来,月娘老嫌他身上气味不好,问她是什么味道难闻,她就说“你自己心里清楚”,无非是酒臭味,和别的女人身上的脂粉味。 他这几日虽也和月娘厮磨,但养着病,到底没放纵,今天都没出门去,身上要是染了别人的香,她该越发不高兴了,再不给搂抱亲近,就不美了。这么想着,原本有的一丝意动,转瞬便消。 于是笑道:“你姐姐识我尚浅,不知我是个表面光,金玉其外罢了。你既问到我跟前,我就帮你想个巧宗,咱这屋里还有四位君子,都是万里挑一的好儿郎,你瞧上哪个,我给你添三五百两的嫁妆,把你嫁给他,保管不让你娘做你的主,何如?” 刘芹和邓家兄弟两个听到还有这样的好事,立马凑过来待选,玉白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只看着李屹不知如何是好,李屹觉得这样安排亦可,总归是对玉白有交代,齐三还愿意 10. 十、齐三三违君子约 [] 之前齐三答应了月娘,要把她侄儿叫过来说话。月娘生怕他忘了,每常见他没什么事,就要问一回究竟哪天叫人过来。 本来说好了日子,谁知齐三这天又说有事,一大早就出了门,着急忙慌的,晚上灯点到二鼓时还没回来,整不见了一天。 月娘猜今天指定是见不上了,只等齐三回来再问一声,前一回说学里先生不给假,又临考校,不好打搅,这都过去好几日了,总该考完有空闲的。 她这小半年没见着家里人,柳家那边传话肯定也不是照实说,她装着逆来顺受,其实烦躁得很,心想齐三也该对自己没耐性了,眼下答应过的事转头就忘,定是觉得麻烦。她这样想便少了些苦恼,等他烦透时,就好跟他说放自己家去了,大家都省事。 齐三这晚将近三鼓天才回来,饿了一整日似的,过来先喝了一碗粥,又要吃面,狼吞虎咽吃了两碗,连肉汤都喝净了,风卷残云,除了说不要姜,旁的一句话没多说。 月娘在边上坐着,不时给他杯里续茶,也一句话没问,但齐三晓得她这么晚了没睡是为什么事,抹了嘴,又饮了一杯热茶才道:“就知你肯定等着,我这里有件极要紧的事,早上出门把你的事忘了,你别恼,等我忙过这阵,亲自带他过来。又不是你儿子,有什么话叫人传一声也够了,天寒地冻的,孩子未必愿意挪动。” 齐三心虚得紧,不敢看月娘的脸,月娘是生气,但也没那么生气,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我这也算不上是个事,您实在忙,就算了,总归过年回家也能见,我就是怕他年纪小,初来乍到的,有事没处说。” 齐三见她没深究,松了一口气:“你放心,柳家有数,回头我也让吴东去看看,寒窗寒窗,读书哪有不吃苦的。” 月娘有意说了“过年回家”,见他没反驳,心想十有八九那会儿就能家去了,也暗自松了一口气:“那我写封信,还有这几个月攒的银子,我说好给家里孩子做冬衣的,如今顾不上,只得捎点钱回去,你派人帮我送了,这事不难罢?” “小事,你明日叫谁写了,保管快马加鞭帮你送到,只是你在我家的说辞,咱们通个气儿,我叫柳家去传话,是说你随孙氏来拜寿,叫我家老太太看上,进我府里来伺候,老太太常年在山上,你要陪着,所以不便着家,有事叫你侄儿带话带信就成,你可别说漏了嘴。” 月娘白他:“你还怕我家里去报官怎的,我在这里有佣契有说辞,我还怕坏了名声,赶明儿寻不到好人家呢。” 这话起先是齐三自己说的,帮她攒份嫁妆好再嫁云云,但如今月娘自己说,他心里却有点蜇蜇得疼,还想和别的男人好,当他是忘八怎的!有什么话呼之欲出,但他张了张唇,又不知自己要说什么。 月娘已经起身去研了磨写信,齐三洗完手脸过来张了张,发现月娘一笔字竟然写得十分周正:“原先想你应该是认得几个字的,不过够用罢了,没想到写得很不错,打小还念过私塾么?” 他听过世家里还有迂腐的长辈,奉信女子无才是德,不教女儿念书识字,没想到乡下农里还有人家给女孩上学。 月娘停笔回道:“我娘原本不大识字,和我爹成亲后,有人教了才慢慢学些,她最清楚懂与不懂的差别,所以我家无论男子女子都要认字,她常说圣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咱们凡人读十卷,行百里,也算虔诚了,必得圣人保佑。” 说完继续垂首写信,齐三不知想到什么,抿着唇似笑非笑:“真是位睿智的夫人,难怪……” “难怪什么?” 齐三笑着戳了戳她脸颊:“难怪月娘秀外慧中。” ******* 这阵子齐三是真的有事忙,他不仅自己忙,还给月娘找了不少事做,先嚷嚷腿疼,让月娘给他做护膝,又把田庄这几年的账一气儿扔给她,让她帮着好好看看,月娘不太懂,他就让账房的先生过来现教。 月娘聪慧,也好学,深知一个经年管账的老先生,从打算盘画格子开始手把手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便沉下心,日日勤学苦练,倒把来这儿的苦闷忘了许多,只齐三夜里缠人的时候依然着恼。 日子总归是要往前过的,越到年关,月娘心里越不自在,她二人各忙各的,这阵子齐三对她似乎淡了许多,虽常在小楼,但早出晚归,难得一起用饭,月娘不用时时小心,不过安排一杯茶,一碗汤而已,至于添衣换靴,想起来,才偶尔说一嘴。 她越发觉得齐三是没趣了,落在别人眼里,却更像平常夫妻,金桂说这叫相敬如宾,玉杵说平平淡淡才算安心。 月娘不爱听,坚持自己的想法,过年必然能回家去了。 过了腊八,正是四九天,夜里又下了一场雪,外头又冷又难走路,月娘难得贪暖,懒在床上没起,她已经看完齐三庄子上的账,白日没什么事。 正犹豫要不要起来出去看雪扫雪,腰上一只滚烫的手掌贴过来,识路一般往上,罩山不动,很是贪恋。 月娘抬胳膊一挡一推:“我要起了,你别动我。” 齐三咯咯笑:“起什么起,又没事,跟爷被里翻个浪是正紧。最近忙得火烧屁股,都没空子好好疼你,想爷不想?” 前几天月娘身上不舒服,齐三晚上消停,昨儿夜里月娘还是不乐意,他也乏了只想睡觉,养了一夜精神,早上火气又旺,这会儿高低是忍不了了,他最知道月娘受不得什么,轻衔她肩头软肉,手便四处撩拨。 月娘知他忍不得,必定难逃一场,闭着眼睛,让自己尽量不去思虑难堪:“你的事忙定了?” 齐三贴着月娘的耳朵说话,气息灼人:“大差不差,礼拜寺那一片,一个徽商和一个晋商不和睦,为了几间铺子,两边商会对起来互相别苗头压货价,提举司不好出面,问到我这儿让调停一下,也是巧,两边我都认得,忙了几日,总算给他们安抚下来。” 月娘哼了两声:“看来赌场伎院里头,嗯…也能处出朋友。” 齐三喜欢听她情不自禁的轻哼,但月娘总是忍着,压着,想她心底里终究还是不愿意的,所以总要费上许多功夫,她才勉强能容下自己,他这人贪心,想月娘和自己一样喜欢:“舒服吗?声音大些我听听呢。” 月娘咬着唇忍过一阵,用胳膊肘攘他:“青天白日的,你不要脸我要脸。” 齐三在被里褪了衣,便就侧着:“爷要什么脸,爷要的是快活。” 他快活够了,月娘累得不想动,由着他在边上亲亲摸摸,齐三心满意足,但仍在纠结月娘是不是和自己一样舒心,暗自琢磨得想个 11. 十一、忍一时不知一世 [] 下过雪,天儿洗过一般碧青碧青的,连着好几日都是大晴天,但到底寒冬腊月里,雪也还没化尽,日头再高也难让人觉得暖和。 月娘有些畏寒,换做从前,断不会在这种天里去别家串门拜会,实在是憋闷久了,想去柳家见见故人,和二奶奶好好说会儿话。 十六这日依然是个晴天,齐三同月娘两人整衣理衫之际,刘芹匆匆赶来,没在客堂书房等着,径往小楼来了,齐三以为他有急事,腰也未束,披了件袄子便下楼来见。 “你若没个正经事,我把你隔夜饭打出来。” 刘芹顾不上礼啊节的,抓住齐三问:“你这是要去柳家?” “吃错药了你,前儿不是问过一遭,你说你家夫妻两个去,我说我带屋里的一起去,喝高了没醒怎的。” 刘芹仍抓着齐三的胳膊:“得亏我先一步赶了来,这趟实在去不得,他家老大奸污了一个丫鬟,那丫鬟不堪受辱,在柳家吊死了,本来以为贫家寒户,多给些银子能了事,谁知那丫鬟家里穷归穷,却是一门烈性的,多少银钱皆不要,去县里报了官,要给女儿讨个公道。 江都县这个知县,新上任不多时,火还烧着,他又不喜扬州商户奢靡骄狂的风气,拿了柳家老大要严办,柳家送了千两万两都被退回,我估摸着,柳大这回恐怕绞死得多,他家拼命捂着这个事,我夫人今晨听下人窃窃私语才拼凑出来。若是真事,他家请你去为了什么,可想而知。” 刘芹压了压声儿,“你屋里这个,不就是之前在柳家瞧上,他家送来的,可别也掺和了。” 齐三听完皱紧了眉,既不喜柳家,也不喜刘芹对月娘的揣测:“你家的还和那孙氏要好呢,这样大的事,怎么今儿才知道?可别是掺和了!” 刘芹一愣:“哎哟我的哥,怎么恼起来了,她掺不掺和,我算什么东西,不过一个穷秀才,你这儿莫牵扯才是要紧,柳家别说去,他家的人也不当见了,我火烧眉毛来报信,你别疑我的心。” 齐三道:“月娘原先只是在柳家教小孩女红,且去了没几日就来我家了,不是你想的那样,柳家的事和她一概没有关系,你再说这种话别怪我翻脸。” “还不是你自个儿,一不给见二不让问的,谁晓得是什么品性。柳家就不去了罢,你别说明知山有虎,鸿门宴可吃不得。” 齐三负手,在屋里踱了几步:“这种案子藏不久,我不知晓,想来事发还短,眼下我知道了,恐怕也并非偶然。你夫人不是那等不知轻重的,不会帮着谁瞒着这种事,今日揭开来,大约是柳家有人不想我蹚浑水,故意漏的消息。” 刘芹脑袋不如他灵光,不过经这一提也会过意来:“孙氏?柳二不能答应吧,他和柳大两个,可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齐三笑笑:“扪心自问,你愿意为这么个不成器的大哥倾家荡产么?府衙否了县衙还罢,若府衙也定了案,那就必死无疑,他家把心思动到我头上,定是想再往上疏通,故而这案子在扬州府是翻不了的,还折腾什么。” 刘芹扇了自己一嘴巴:“我就不该引你去,谁知他家这样不知足不知趣,竟能犯下这样的祸事,无药可救。” “我还是那句话,一向只是给孙氏面子,并不是看重柳家。” 齐三往楼上瞥了一眼,本来只是想着,得亏刘兄引我去了,不然月娘何时能入我怀来,这一瞥之下,竟看到楼梯折角上一抹绛紫的裙边儿,正是月娘隐在半阶上站着,想必听到他二人方才这些话了。 齐三心道不妙,故意朗声道:“文藻兄,依我之见,倒也未必去不得,但你特意赶来报信,执意叫我勿去,我唯有谨慎,才算不辜负你一场奔波。” 话音未落,只听“当啷”一声,一条金镶玉的外腰带从楼梯上坠下,白玉带扣哗啦碎了一地,随后是“噔噔”几步上楼声,齐三里头系裤的花青绸带也被扔了下来。 刘芹吓了一跳,心疼地上尽碎的玉带扣:“这是叫人扔下来的,你家丫鬟好大的胆子!” 齐三却仰着脑袋从楼梯缝隙间望人,咯咯傻笑:“哎哟,我家这兔儿终于收不住牙,要咬人了。” 刘芹约莫猜到是他金屋藏娇的娇儿:“怎么这样大的脾气,比我家河东狮都厉害,她起码不败家,摔也是些不值当的东西。” 齐三全不在意:“你懂什么,没听过宁为玉碎么,她要是舍不得这贵物,就不是她了。” 刘芹没成想他也会因女子犯痴:“我说你近来安了心似的,出去也是光喝酒不吃肉,原来是被家里这个绊住了,不就是个小寡妇,难道有沉鱼落雁倾国倾城的美貌?” “亏你自诩读书人,简直俗不可耐。”齐三捡了系腰的绸带自己扎好,“咱们去书房说话,别扰她生闷气。” 到了怡静堂,刘芹本以为他要正经商议些事,却是问一个旧故:“你可还记得咱们在崇正书院念书时,认识的那个山西学生,都叫他王静升的,他请咱们吃过一回酒,说是山西十几年窖下藏的醇酒,那酒绵柔不呛人,爽口也甘甜,酒力慢慢才发上来,我后来也吃到过不错的,但总比不得他那坛醇香,我想找他再弄一坛,你可知他去向?” 刘芹刚喝上一口热茶,又被他问懵了:“王静升…亏你记得他,真是为一坛酒?” “酒不算大事么?我活着总共也没几件正经事。” 刘芹失笑:“都没法子驳你两句,王静升大概是庚子年中的举,如今不知在哪当官呢,不是一两日能问出来的,你若不是问人,十几年窖藏的陈酒,城东云雪坊就有。 不是咱们寻常喝的云液雪酒,是他家开窖那年封的原浆,如今也没几坛了,我家老太爷早年还风光时,很是推崇,我攀着交情尝过一回,醇香甜柔,应是你要找的那种。” 齐三连连点头:“甚好甚好,美人难得,佳酿亦如是,险些舍近求远,文藻兄真是我的福星。” 刘芹笑道:“我懂什么,是不是佳酿,还得三爷亲自尝过,才好下定论。” 齐三也好笑:“我被女人恼了,你也要笑我。” 这头齐三本意 12. 十二、错一步误了终身 [] 月娘说完狠话,扭头不看他,齐三硬把她脸掰过来:“你……我就不堪到你宁愿请死都不妥协?还是说你不想做妾室,再嫁要找个能让你当正房的?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的女子,不爱眼前的富贵,反而要那没影的虚名,你回家嫁个种地的,他能给你什么?你跟我说说,他到底能给你什么!” 月娘不想掉泪示弱,双目睁得通红:“我爹娘是种地的,祖父母,外祖父母,兄弟妹妹,我自己,都是种地的,种田当然苦,累死累活,也就是吃饱穿暖而已,谁不想锦衣玉食? 我爹娘,也望家里子女成龙成凤,但我大哥小弟都不是念书的料,没钱没门路让他们做什么别的营生,唯有种地。我擅刺绣,能赚钱,但赚得不多,我小妹不仅会织布,还会修织布机,手艺在十里八村都出了名的,但她嫁了人,没法子进城摸更大的织布机,学更精细的手艺。 一家子费了许多气力,但似乎皆是徒劳,对么?可我从小到大,遇到最坏的人,也就是我之前的公婆,可他们没有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敢和他们对骂,能离开,从此不受他家辖制。 绣一条帕子,赚几十文,在柳家一月,工钱一两银子,攒上许多年都不够你一顿酒钱,但那些是我凭本事赚来的,不用低三下四,不用出卖身子,做不来可以不接,不合适尚能辞工。 但你呢?我有得选么?我走得脱么?我可不是非要再嫁不可,纵嫁了农夫,好歹还是个人,给你做妾,现在只跪你一个,日后主母进门,便是两个,你说的那侯府,里头叫得上名姓的哪个不是我的主子? 我家要是穷得揭不开锅,把我卖了来,我倒也认了,但我是怎么来的?我只是路过,怎么能一辈子回不了家?怎么能,有家都回不得!” 月娘气急,到底还是哭了,齐三一面心疼,一面又觉得同她如何都讲不通,若她回去了还愿意回来,他何苦落她埋怨。他自认从未存了折辱她的心,为何始终叫她觉得两人不是相好,而是逼迫? 他也进了死胡同,见她泣不成声又实在心软:“可是柳大的事吓着你了?我不说万分懂你,怎么也有十分了,真到那种境地,你定是要同归于尽,玉石俱焚的,绝不会单干傻事,我更不是柳大,敢做不敢当,所以你怎么也不会同那丫鬟一般,凄凉收场。 月儿,你的话我会思量,我的话,你也好好想一想,莫要一时拧了性子,咱们……咱们没到那地步。” 月娘无力阖目:“我乏了,你滚出去。” 齐三却笑着俯身亲亲她脸颊:“瞧,你这般说话,我也不恼,还不知我的心么?” 月娘不再理睬他,齐三起身还帮她掖紧了被子,而后颇有些无奈地又去了书房。 齐叔寒有头疼病,从前只知亲近女子是解药,这还是头一回因为女人头疼烦恼,照他往先的性子,谁惹他不痛快,定要百倍千倍报复回去的,但想到月娘,总觉短了份硬气,怕真把她吓坏了,做出决绝之事。 吴东见三爷去而复返,一人呆坐着愣神,趁换炭盆进来问话:“三爷,柳家来的人已打发走了,您中午在哪用饭?” 齐三没什么心情吃喝:“你去小楼问一趟。” 两边离得近,吴东很快跑了来回:“爷,那边说月娘子身上不舒坦,中午不用饭。”他看了看三爷脸色,“小的多嘴问一句,您和月娘子消停了一阵,怎么又起了龃龉?” 齐三倒不生气,他们成日伺候左右,难免知晓:“你若放不出好话,仔细爷拿你撒气。” 吴东笑回:“月娘子一向和煦亲善,今日心里不舒坦,大抵不是为着出不了门,第一是您说好的话又不算了,其次嘛,刘相公今儿来,往里去了却未见礼,说的那些话,叫咱们听着都有些不妥,怪寒心的,何况月娘子呢。 不过到底不知者不怪,刘相公不晓得您心里看重娘子,就像从前厨房的人,许多话您不说,光凭揣测,难免会错意不是。” “我同她推心置腹,她总也听不进去。” “爷的脾气,您说是和月娘子推心置腹,总还是侯府公子三爷您自个儿的秉性,您若真的丢不开手,何妨为娘子俯一俯身呢。” 齐三竟然觉得他的话颇有几分道理:“要不是知道她的性子,我定要疑心你收了她的银子。” 吴东知道三爷听进去了:“小的是俗人,盼着有情人终成眷属不是。” 暮色四合,刘芹领着人抱了一坛酒来:“知秋,单这一坛可费了我好些口舌,你快说与我听听,是要请客还是送礼?” 齐三看人拆了泥封,亲自揭开嗅了一嗅,他是个能做酒先生的,一闻便知深浅:“甚好,甚好,淡雅幽浮,且有木香窖香,果然好酒!” 刘芹凑近又问:“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齐三含笑:“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 “莫非真要独酌?” “西风紧,你知我病症。” 刘芹这才一副了然,不再追问,齐三唤吴东送他,暗里又交给吴东一封银子,嘱咐他出门后再给刘芹:“如果刘相公推拒,便说三爷八字硬,吃药若不付药钱,好得慢。” 这边齐三命厨房整治几个月娘爱吃的菜,在怡静堂摆了一桌,他亲自筛好酒,而后去小楼唤月娘起来吃饭。 月娘在楼上睡了一天,本意把今日躲过去,没成想临要上灯,齐三又来歪缠:“不饿,不吃。” “置气归置气,你莫饿坏了身子,我都听你腹中叫来,不是饿了,难不成揣了我的娃娃?” 月娘挣起身:“放狗屁!你再瞎嚼,我咒你短命烂嘴!” 齐三趁机帮她套袄子:“更该吃饱喝足,不然哪有力气咒我?” 潦潦草草裹好了衣裳,齐三抱起月娘往外走,瞧着是要一路把她抱到怡静堂去,月娘不肯,又踢又打地闹着下地,齐三假意唬她,站在楼梯边沿,高高抛了一下:“再闹就扔你下去,早先怎么扔爷腰带来着。” 月娘怕高,被他这么一抛,便不敢乱动,冷着脸由他抱进那边院里。 齐三屋里烧着地龙,八仙桌上还有一个热锅子,月娘闻到饭菜香,肚里越发饥馁,有些破罐子破摔地拿起筷子就吃,谁的脸色也不瞧,什么礼数都不顾。 “这就对了,凭他什么事,吃饱第一要紧。慢些,别噎着。” 月娘一言不发,目不斜视,专心吃饭,齐三给她布菜斟酒也不推让,觉得杯里不知是茶是酒的甜水好喝,就自己伸手拿过壶来续上,齐三见她喜欢喝,都不必劝,心里自是高兴: “下午我思量许久,知你怨我实是我几次三番失约,叫你心里不痛快,你无非是想回家看看,并不是什么难事,我小心过了,闹得我们两个都不自在。今日我应允你,小年后我同祖母回侯府过年,顺道便送你家去,回程时仍将你接上。 你可安心在家过年,不过有两样,你须得也应了我,你院里两个丫鬟要跟你一道,不为看着你,是我舍不得你回去还要干活,你家人口多,又有几个小孩子,没有下人伺候,难免要劳动你,我不许你干粗活,所以玉杵两个,必要跟去。 再有嘛,不许藏,不许跑,过了年我去接你,要是见不着人,一时发起疯来,可保不齐闹出什么事。” 月娘听完只是笑了笑,没有言语,继续埋头吃饭,不声不响喝光了桌上两壶佳酿,这酒虽爽口,到底是陈年窖藏,不是用来解渴的,只会越喝越热,越热越渴。 齐三吃到半饱,见月娘双颊微微泛红,便不敢叫她再喝,命人送了茶来,冬天茶水进杯都是烫的,月娘口渴心急,没等茶凉了便饮,在肚里一烘,倒催着酒气发散上来,肚子似饱未饱,她还想再吃些,但眼皮打架,四肢发软,竟连筷子都拿不住。 她自个儿不晓得怎么了,齐三却瞧得明白,月娘如他所愿地醉了,且要越来越醉。他帮月娘把筷子放下,抱她进了内室,放在他床上柔声哄道:“你吃得急,有些醉了,就在我这儿歇着罢。” 月娘头晕:“醉了?我不吃酒,呛人辣心的,不好喝。定是你给我下药,什么药?蒙汗药?毒药?还是你从楼子里带回来的淫药?” 齐三在她身旁躺下:“你还晓得淫药?可知是怎么个淫法儿?” 月娘只当他承认了,冷笑了一声,掉下许多泪来:“我不像你,又卑劣又肮脏,如何知道。” 齐三尚能忍住脾气,但好心已散去大半,满心叫嚣着“如你愿”,手也就往她身上去,在红唇上揉弄:“那种药吃了,先口干舌燥。” 手指顺着下巴滑到脖颈,羽毛似的轻轻拂过,“而后身痒,心痒,痒着痒着,四肢就没了力,脸上发烫,胸口发烫,想跑到外头去,捧一捧雪埋着脸。” 月娘心道果然,溢出有些羞人的轻吟,夹在哽咽哭泣中,很是暧昧可怜,齐三硬忍着,眼睛只盯着她潮红的脸颊,手一径往下:“你最羞的地方酥酥麻麻,一股一股下来,又蹿到四肢百骸,想贴着我,抱着我 13. 十三、心病须有心药医 [] 月娘到底没能撑住,齐三真想叫她就这么跌在地上,摔得重些疼些才好,但他最后一丝气力,最后一点理智,却是伸出臂膀将她接住,抱回榻上,一只手扶着自己的头,一只手还要帮她盖上衾被。 他坐在床边等郎中,有意扯了月娘的汗巾子捂住伤口,坏心眼地想着偏要弄污她的东西,日后仍叫她用。 玉杵站在一旁噤若寒蝉,三爷只是坐着,她不知该不该上前伺候,也不敢绕过三爷,去瞧月娘子的情状。 没多时,吴东领着郎中匆匆赶来,齐三让玉杵放下半边帐幔,他把月娘的胳膊轻提出来,手腕露在帐子外头:“先给夫人看脉。” 老郎中匀了口气,屋内灯火通明,看这位爷满脸鲜血应是更情急的,但主人这样吩咐,他未多言语便上前号脉。 细细听了一阵,是有些不妥,但并无大碍:“夫人乃是气血上涌,急火攻心之症,正该养息,先容在下瞧完您的伤处,再行细问。” 齐三起身和郎中一道出了内室,在次间看伤,他坐下松开手,绢丝与伤口有些粘连,揭下时只觉里外并痛,无以复加。郎中一看便知是钝器砸伤,先以盐汤清洗,后敷麻药,在伤处用生丝穿引,止绝血脉,再敷伤药包扎,忙了许久,见他并未恶心晕眩,稍稍放了点心: “相公伤口可怖,所幸并未伤及内里,这些时日切勿大力晃动,安心静养为宜,隔日需换药清脓,莫叫伤处碰了生水,饮食清简为上,酒是万万不可再沾了。” 麻药的效力慢慢散去,齐三的前额开始紧紧发疼,敷的伤药更是蜇人得厉害,额头被布缠压着,胸中气都快提不上来:“是不是缠得过了,束得又闷又痛。” 郎中道:“怕碰了额骨,这样固缚里外得宜,相公伤得不轻,此时无论松紧,必定闷痛无比,唯有忍耐。” 齐三皱着眉:“我瞧你像是专看外症的,内症看得准么?” 老郎中猜他约莫是牵挂屋内的夫人,并未恼火,也未申辩:“夫人急症,惊吓气乱乃是诱因,各中又有两个缘故,其一是不善饮酒,肝热难消,其二嘛……”他往前一步,与相公小声说,“是一夜阴脉流失太过,损了肾元。世人知晓男子不可斫丧太过,女子若被无度,也十分伤身,请相公谨记。” 齐三脸再厚,此时都羞红了:“可是要补?麻烦先生开药罢,不拘什么名贵稀罕的药材,她身子最重。” 郎中点头,先给这位相公开了内服外敷的药,便就琢磨补方,写了几味,又起身过来:“我观相公言行,很是看重夫人,您二位夫妻年少,房事上贪恋一些,无伤大雅,但夫人尚未生养,有些阴寒之物万不可再碰了,否则伤了根本,日后恐追悔莫及啊。” “什么阴寒之物?” “夫人服用避子的汤药,时日不短,其中寒凉性烈的药物不少,若要进补,那药务必停下。” 齐三腾地起身,心里又气又急,他一脚踢翻了圈椅,拍着桌案叫人:“把娘子身边伺候的人全给我叫来!” 小楼伺候月娘的也就玉杵和金桂,算上院里洒扫的两个丫头,管门的两个妈妈,统共六七个人,此时跪了一地,她们都是齐府的下人,自是照爷的吩咐办事,并不知犯了什么错。 齐三捂着头坐着,沉声问道:“月娘子喝的避子汤,是谁帮她寻摸来的?” 玉杵和金桂面面相觑,金桂道:“回爷的话,那药,是每回娘子月信时用的,怡静堂的冷妈妈知道时候,每月到日子就送来,说是,说是侯府的规矩,正房奶奶没进门,妾室通房不得有孕。” 齐三像是又被人砸了一下,这下砸在心上,他竟觉得头上这血窟窿来得不冤,若换作是他,有人一面跟他说生儿育女揣个娃娃的话,一面又给他下那断子绝孙的药,他不把那人身上戳出十七八个血窟窿来,也不解气。 他这会儿真有些站不稳坐不住了,但有刺不拔,岂能安睡:“去,把冷妈妈叫来。” 齐三同祖母久居扬州,并未从侯府带出多少下人,除了老太太身边服侍的几个,齐三这里只有吴东吴北是一直跟着的。 冷妈妈是老太太一个陪房的女儿,在南京侯府的后巷里出生长大的,后来也一直在老太太身边做事,不远不近的,多少有些情分在,这回来扬州,她本不必跟着,但她念情要来,还说三爷这边总归要有老人照看,老太太想是这个理,便就给她安排在了怡静堂。 怡静堂夜半不知闹什么,进进出出吵吵嚷嚷的,冷妈妈从被窝里爬起来张了好几回了,这会儿有人来请她,她不明就里,但又有一分得意,别看三爷平日里目中无人,有了事儿,还得她出马镇场面。 她理了理衣裳过来,三爷在次间榻上闭目坐着,人撑着头靠在凭几上,腿上放着一个暖炉,下头跪了几个丫鬟老妈子。 “哎呦我的爷,这是怎么弄的,好端端在家,平白无故怎的碰了头了!” 齐三无动于衷,屋里人站的站跪的跪,都像冻住了似的不动弹不言语,冷妈妈收了势,心里忖度了一番,声儿也小了些,“三爷,是丢了要紧的东西,还是下人不长眼怠慢了?您这伤又是怎么话说的,今儿一天可没出去。” 齐三仍闭目养神,言辞听不出喜怒:“听说冷妈妈对侯府的规矩颇为熟悉,下人谋害主子,该如何处置。” 冷妈妈恶狠狠看向跪在地上的人:“果然呐,是哪个不长眼的伤了三爷,竟敢谋害主子,这在侯府可是死罪,杖二十再拖去衙门堂审,不是发卖了就行的!” 齐三听完甚是满意:“您莫恼,我的伤不关她们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寒天星夜的请妈妈来,是有一事相求。” “爷这是什么话,真真折煞死我了。” 齐三道:“我前一阵在外头梳拢了一个唱的,一时半会儿丢不开,她娘有心攀高,说不得要使手段,门子里配的避子药我不放心,妈妈是侯府的老人,有没有万全的方子,我这里送一贴去,以免节外生枝。” 冷妈妈这下彻底放了心:“爷早该问我这些话,咱们侯府的血脉岂是那些粉头能错乱的,就是家里的……唉,不说了,再说爷要恼我,架不住您自个儿喜欢。我那儿誊了一张方子的,我去取来。” “有劳妈妈。” 冷妈妈风风火火取了药方又回,齐三拿来细看,第一味竟是水银,后头红花麝香,无一不是极寒极重的药。他没撞见过月娘经期吃药,想来这老货都是掐着他不在的空子,他知女子月经时身子不爽利,人也不喜易怒,多少会避一避,可叫这个嬷嬷得处逞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