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道飞升的前夫下凡了》 1. 第 1 章 [] 天界凌霄宫,琅珩上神正悬坐在玉坛上运气练功。 他双手合抱在丹田处运气,掌间金光乍现,周围金色灵力环绕,悬在四面的明黄纱帐随着灵力流动被吹得掀起。 他一身雪色流萤长袍,头佩金冠、腰束玉带,即便轻阖双目仍掩不住其超凡脱俗的俊逸容颜。 他是九光玄女与上野战神之子,是天地共主东阳帝君唯一的子侄,自诞生以来便是九州大地最受瞩目的新神,天界所有神明都视他为下一届天地共主。 “噗”地一声乍响,周围灵光骤灭,衔珏上神喷出一口赤血,脸色惨白。 他从玉坛的半空中缓缓坠落,额前洇起大片冷汗。 见此动静,侯在修炼室外的太白星君与侍女鱼贯而入,四位侍女熟练地在玉坛周围的四处护法位悬坐运气,转瞬修炼室便被彩色的灵气环绕。 太白星君将手中的拂尘一甩,化作护法悬在两人周围,他转过衔珏上神的身体就开始为其运气疗伤,强大的蓝色灵气紧紧将两人包裹,游离在修炼室内。 一直疗伤到日落,琅珩上神惨白的脸才稍稍恢复血色。 “上神念了三月的清心经,仍旧无法入定?” 凌霄宫秘境,琅珩上神与太白星君隔着茶水桌相对而坐。 琅珩上神眉头紧蹙、神色黯然,低头为其斟了一杯上好的菩提子表示默认,刹那间浓烈的茶香在仙雾缭绕的荷塘秘境中四溢开去。 他也不知自己的怎么了。 不过是半载前下凡渡了一场情劫,他也不负众望地在凡间的百年里以□□之躯得道飞升。 原以为困住自己的达摩心法可在人间的修炼里得到突破,谁成想再次回归天界,他竟连最基础的入定都做不到了。 他在饮茶的间隙悄悄望了眼对面仙风道骨、白髯拂胸的太白星君,不好意思将他入定时灵台里闪现的画面如实相告。 他衔珏自百年前诞生,就是天界最受瞩目的神,一直以大公无私、刚正不阿的上神形象示人,可他如今每每入定之际,一个女子的身影便会在他眼前浮现。 他能确定他对她没有感情。 人间的百年太长,久得他都快记不清她的长相,只依稀记得她舞剑的身法格外潇洒肆意。 一袭红衣,发髻高束,剑光闪烁间,两根红色的发带随着她利落的身姿上下翻飞。 突然,一道剑光迎面袭来,她的软剑与他的面颊一寸之差刺进他身后的树干上。 “三年,孟青玉,我定让你心甘情愿与我成亲。” 少女一个挽花收剑,一脸志在必得的明亮笑容。 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他冷着脸、背身离开,连声拒绝都懒得施舍,只在转身的那一刻看到眼前有桃花飘落,旋在手心。 琅珩不明白,这一剑,当时的他为何不挡不躲? 之后他奉师命下山历练,匡扶正义,锄强扶弱,一路凶险万分,她却一直固执地默默尾随,无论他如何拒绝,她也只在危机关头出手相助。 “我与女施主无缘,还望自重。” “缘分这东西,处着处着不就有了。” 她似乎没有他认知里,女子应有的礼义廉耻,像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却在非常时刻格外管用。 也不知从何时起,两人结伴相行。 三年历练期满,他如约归无极山。 “孟青玉,你走吧,我喜欢不动你了。” 无极山脚,她一身莹黄的齐腰衫裙对他喊话送别。 本就结伴历练,谈何喜欢? 可为何他离去的脚步却如灌了铅般沉重? 上山一日的路程被他走成了三日,终是在即将抵达师门的最后一步御剑而返,飞奔着拥入她的怀抱,与她抵死缠绵,破了色戒。 回忆到这儿,衔珏眉头轻颦。 如何都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做出如此荒唐的行为,像是丧失理智般不可理喻。 这个人,包括与她在一起的所有时光仿佛都与自身抽离般陌生,他感受不到任何情感,只能从他当时做出的突兀行为判断出自己一定是受到了蛊惑。 当年他以□□凡身降世,短短十数载,即便灵根聪慧、悟性极高,也只勉强到了结丹,灵力低微,自然抵挡不了高阶秘术的惑心。 对面的太白星君却甩起拂尘掐指一算,眉目有些凝重。 “上神怕是有些情债未了。” 琅珩闻声抬头,眼神里带着几分不解。 没有情,何来债。 灵台却骤然闪现出她飞身而出替他挡下致命一击的情景,她奄奄一息卧在他的怀里,红色的血流了一地。 “青玉,你答应过我,了无牵挂后,要去实现心中的道。” 女子暖热的手拂过他的面颊。 他记得她叫白瑜。 他确实欠她一条命。 “可她已经死了。” 琅珩抬眸,嗓音冰冷,毫无情感波动。 他举杯抿了口茶水,浓烈的茶香香溢舌尖。 他目光悠然、越过太白星君看向他身后仙雾缭绕的荷塘,耳边有潺潺流水拂过,颇为享受。 太白星君隐隐察觉他的情绪有些不太对,能扰入定之事必是心中无法放下之执念,他却好像个无事人一般。 如何去了一趟凡间,连心思都变得深沉起来,只是他也不敢多问。 “凡人都有转世,既是有所亏欠,弥补了,心中便不会再有牵挂。” 牵挂。 太白苍劲的嗓音与记忆里清亮的女声重叠。 他心口像骤然空了一块,有些若有所失的慌乱感,却不知这慌乱的来源。 “上神能得道飞升说明已是渡了情劫,这世间因果千万,不亏不欠方能守得本心。” 太白紧了紧握着拂尘的手,继续找补,其实心中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只是琅珩连续三次的入定失败已大损修为,若再不能找到清心的方法入定,再次失败怕是连他都无力回天。 “那我便下凡一趟,了了这因果。” 琅珩嗓音爽利,他放下手中的荷色玉杯站起身来,长身立于荷塘的湖面之上。 他浓眉俊眼,身量颀长,在这片云雾缭绕的荷塘仙境中颇为惹眼。 “天上一日,地下三载。后日是玄女上神的寿辰,上神不可缺席,此次下凡只有三载时间,为了不惊扰天界,我隐去你的神根,上神只能作为一名修为大成的凡人下界。” 隐去神根,便无法在凡间施展高阶仙术,不会轻易被天界发觉。 太白也随之站起,拂尘往琅珩身上一扫,隐去他的神根,然后毕恭毕敬地行礼,“届时我会亲自下凡恭迎上神回宫。” “嗯。” 琅珩颔首示意,闭眼运气,周身被明黄的灵气包裹。 几息后,他便一身雪色无极宗道袍出现在醉仙山玄灵宗的前殿。 白瑜曾是玄灵宗的低阶修士,一旦成为某个宗门的修士,便生生世世与这个宗门有缘,即便转世来生也会在各种指引下来到宗门修炼。 白瑜虽已身灭,但衔珏认为白瑜的转世可能还在玄灵宗。 只是记忆里恢宏精美的宫殿荡然无存,入眼是一片破败旧烂之景,还留有打斗的痕迹,四处落着厚 2. 第 2 章 [] 无极宗山脚。 白瑜,不,现在应该称为琉璃,正与师妹花色埋伏在村庄里一棵硕大的合欢树,观察着村庄里穿着无极宗道袍四处巡视的无极宗弟子。 无极宗道袍以雪色打底、边嵌黑色莲纹、宽袖阔肩窄腰,男子皆以黑白两根飘带束发,腰间佩剑,走起路来,衣袂翻飞、束带飘扬,再搭配上少年青涩俊朗的脸庞,颇有些清雅脱俗之姿。 “师姐,这次又相中了哪个?” 花色趴在树枝上,单手撑着脑袋,肉肉的圆脸一侧被撑得嘟起。 琉璃抹了把口水。 “我觉得,都还不错。” 在魔界待得太久了,但凡是个人,不纹脸、不戴奇怪面具、不一股邪气冲天,她都觉得面目清秀,况且这些无极宗的弟子们各个都身姿板正、正气凛然、长相周正,很难不动心。 “可师姐,你没得选了,六个弟子,被你砸晕了两个,得罪了三个,只剩下领头那个大师兄了。” 花色深深叹了口气。 她一直觉得师姐挺靠谱的,怎么一遇到男色,就跟失了智一样。 纵使她也不太懂,但多多少少也从人间的话本上学到了许多男女相诱之道,例如女子若对男子有意,就会寻个无人处朝他丢帕子。 多么含蓄委婉,曲意逢迎。 女子以扇掩面致歉,男子借故拾起,以诉相思之情。 又或者女子意外落水,来一出英雄救美,裙带濡湿、身姿婀娜、妆发凌乱、含情脉脉,最重要的是皮肉相触,光想想,就觉得魅惑至极。 哪有师姐这般粗鲁的引诱,直接埋伏在树上,见人路过就往下摔。 一摔一个准,一砸一个坑。 这不妥妥的碰瓷嘛? 两位道长被砸晕,三位道长拔剑相向。 这般不打不相识也就算了,之后还现场耍一套逍遥剑法。 识趣地称赞刚柔并济,不识趣地还以为比武讨教来了。 是个男的都给整蒙圈。 这女的想干啥? “你可别看不起,我可是有过成功的先例!” 琉璃接话接得颇为自豪。 五百年前,她曾凭借此举一举拿下那位早在四百年前就已得道飞升的无极宗师祖,羡煞了多少人魔两届的女修士。 一想起孟青玉那张超凡脱俗的脸与一身冷冽的禁欲气息,琉璃便觉得眼前这些徒子徒孙辈的小菜鸡太寡淡了,她根本就瞧不上。 奈何她如今灵根破损得厉害,虽已有五百年修为,却仍旧是个元婴,根本无法向前突破,空有一身出神入化的好剑法,急需与无极宗弟子合炼双修大法,修补灵根。 说来也是惭愧。 她一个五百岁的祖奶奶辈的人物还要出来抛头露脸来引诱孙辈,搁以前早把脸埋地下了。 可跟修炼比,脸面又算得了什么呢? 调整好心态,趁着村庄里无极宗弟子分神的间隙,琉璃一个闪身,从树腰跃至树顶,将系在腰间的鱼尾风筝轻车熟路地挂在树顶。 同样的准备,短短半月间,她已做了五次...... 花色望着琉璃矫健的身影,嗓音透着讨好,“师姐,咱就是说能不能换个方式勾引?” 琉璃一个鲤鱼跃门,足尖轻点,姿态漂亮地又回到了方才隐蔽的树腰,瞪着眼、嗓音粗鲁地纠正道,“怎么能说是勾引,分明是互相吸引。” 顺便还扶了一把方才爬树被撞歪的发髻。 花色突然就很想知道,那位成功过的大冤种是何方神圣..... 两人说话间,两名身着无极宗道袍的男子朝这边走来。 走在前侧的男子身量高大、气场沉稳、面无表情、唯独眼神透着坚毅,腰侧挂着一把雕着盘龙纹的玄铁剑,看佩剑应是声名远扬的无极宗大师兄祝楠石。 身后的道长琉璃两人并不陌生,是前日刚“碰瓷”的无极宗二师兄纪长风。 纪长风长相清秀、未曾佩剑、只一手执扇,虽看着文弱温和,实则实力不容小觑,要不是琉璃躲得快,她差点就被他一扇劈了。 就是现在。 琉璃探出脑袋,伸手就朝树顶的风筝假够,一副焦急拾而不得的柔弱女子模样。 感觉到前方的异动,祝楠石两人的目光被合欢树上红衣女子的身影吸引,只见她腰细如柳,一只雪色的纤臂从宽大灯笼红袖衫中探出,身上的红衣更衬得此人面若桃花,分外吸睛。 见她脚下不稳,祝楠石本能想要飞身去接,却被一旁的纪长风横扇拦住了去路,他未曾多言,只眼神一转,祝楠石便心领神会地驻了脚。 两人用灵识交流。 “师兄,您来的晚,我与师弟行此途中一直被一无果山女散修尾随,我与众师弟均遭受过其袭击。” 祝楠石俊眉轻蹙,看向纪长风,“可知来意?” “不知,交手过后,发觉其并无恶意,但形迹尤为可疑。” 无果山乃人魔两界交界之处,能在此处修炼,本事必当不小。 此人不用法术,如此大张旗鼓出现在他们眼前,行迹确实可疑。 当然,此时正在上演被救美人戏码的琉璃自是没有听到两人的对话,只察觉到他们越靠越近的身影。 估算了两人抵达的步速,琉璃一个踩空,飘逸的红衣在空中翻飞而下。 火石电光间,眼见琉璃打着旋翻落的身姿就要直直砸在地上,而眼前两人丝毫不为所动,藏在合欢树上的花色不由捂住了眼睛。 霎时,金光一闪。 一身无极宗道袍的高大男子突然出现在合欢树下,只见他身量挺拔颀长、双手负立、眉眼冷冽却俊朗异常,周身散发的矜贵气质不似凡物,在场所有人迎面袭来一股强烈的高阶修士威压。 然而还不等众人反应,他下意识飞身而上接住了从半空坠落的琉璃,两人借着灵力旋转飞身而下。 她卧在他的臂弯,他垂头看她。 一红一白,两人衣袂交织翻飞,在空中划过好看的弧度,像极了一副灵动的画卷。 藏在合欢树上的花色更是看呆了,瞬间领悟这才是引诱的正确打开方式,内心直呼师姐内行。 “道长,有劳了。” 琉璃垂眸,脸上挂着无辜却不失惊慌的笑。 她知道她这面皮囊很美,是她当年死里逃生后,特意捏出来的。 肤白赛雪、杏眼桃腮,一张尖尖的瓜子脸平添几分妩媚。 纵使不算倾国倾城,看得寻常男子失了神也是常事。 虽没抬眼对视,可她总感觉眼前的男子目光不对,像是.....愤怒,却也不好直视打破了这极好的氛围。 衔珏脚尖轻触、平稳落地,两人的衣袂借着惯性打旋后妥帖落下。 “你还要抱多久?” 琉璃询问的语气带着些娇嗔。 见来人不语才稍稍抬眼,这不看还好,一看一整个亚麻呆住。 “你不是--”大师兄! 后面半句被她强行咽下,看服饰也是无极宗的,其实也不是非大师兄不可.....况且这人似乎更俊.....也不亏。 “下来!” 一声悠悠冷喝带着怒意袭来,与记忆里的男声重叠,吓得琉璃一个激灵翻身而下。 一股熟悉的感觉顺着她的耳朵,令她头皮一阵发麻,心也跟着“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孟青玉? 不可能,这货四百年前就飞升了。 况且即便他还在,也早就忘了她了。 琉璃仔细端详着来人,是张与孟青玉完全不同的脸,可周身肃穆冷厉的气场却如出一撤,甚至更盛。 他的眼尾更加狭长,微微上挑,带着傲视群雄的藐视感,莫名令人心生敬畏。 3. 第 3 章 [] 因她? 不是吧?不至于! 这么直球? 她琉璃虽自知有倾国倾城、国色天香、沉鱼落雁之姿,也有意与无极宗弟子双修,可她就舞个剑的工夫,还不至于把人迷得神魂颠倒、不知所谓吧? 就,很反常。 被“唰”、“唰”、“唰”三道目光黏住,琉璃恨不得瞬间找个地缝钻进去。 就在琉璃被憋的满脸通红之际,二师兄纪长风上前解了围。 “敢问师叔与这位琉璃小姐是故旧?” 纪长风站在祝楠石身边,个头虽矮,却眉眼清润、轻声细语,谦谦君子风范尽显。 “不是。” “不曾见过。” 衔珏与琉璃两人异口同声的回答倒是默契。 末了两人相视一眼,一个带着探究,一个莫名其妙。 毕竟顶着侠女的人设,琉璃轻咳了两声,压下气性,拿出风度。 “既这位道长因我而来,可是何事?” “无事。” 衔珏垂下眸,嗓音冷淡疏离,一如其人之高冷,令人捉摸不透。 合着白问呗。 琉璃瘪瘪嘴,立马将其从双修候选人中划去。 她并不喜欢轻浮的男子,尤其是搅了她的局,还故弄玄虚。 “师叔的意思也许是,这世间万物许多事的发生都是毫无缘由的,因缘际会,总要相逢了才知结果。” 纪长风若有所思道,他眸光清澈有神,眼角处稍圆,气质忧郁。 琉璃依旧是一头雾水,暗自佩服季师兄的掰扯能力一流。 衔珏没表态,只淡淡望了他一眼。 “天色已晚,师叔今晚不如随我们一同安顿下来。” 祝楠石拿出地主之谊,此地虽为无极宗山脚,却也是在宗派的管辖范围之内。 衔珏颔首。 四人就此作别。 直到目送三位道友走远,琉璃才如泄了气的气球般耷拉下嘴角,花色也一个旋越、飞身从合欢树树干落到她的身边。 “师姐,这是成了?” 方才离得太远,又为了不暴露自己,没有使用灵力,花色并未听到几人的对话,不过据方才的情形,大概率是成了。 “算,成了吧。” 琉璃的语气有些勉强。 “算.....是几个意思?” “就是成了,但没用。” “那不是还是没成?” 花色快语反问道。 琉璃冷冷觑了她一眼,抱臂往回走。 “不是,师姐,那之后我们要干嘛?” 花色转身地赶上琉璃的脚步,一脸的憨厚。 “继续跟着呗,俗语有云:好男怕女缠。” 琉璃答得漫不经心,心里却有了主意。 她在这山脚守了整整半月,好不容易才盼来两位半神,境界越高,双修时提升越快。 纪长风温文尔雅、待人有礼,却也一视同仁,她可没少看那些镇上的小娘子给他送吃食;祝楠石看似难以接近,实则心志坚定,这种铁疙瘩,一旦开了心,那可真谓不死不休。 一张冷傲寡欲的脸霎时浮现在琉璃的灵台。 她可是有成功案例的。 “不对啊,师姐,我记得这句俗语不该是好女怕缠男?” 花色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打断琉璃的沉思。 “你从哪儿看的?” “话本。” “以后,这种话本,少看!” “哦......” -- 衔珏跟着两人往村庄的无极宗驻点走,路上遇到的行人纷纷与他们见礼,还时不时遇到送鸡鸭野货的村民,两人实在推脱不过就收了一把最寻常的野菜。 无极宗在人界口碑极好,斩妖除魔、救死扶伤。 但凡有宗派进驻的地界总是一片祥和、欣欣向荣。 在下凡历练的百年里,衔珏也曾进驻过村庄,那是他漫长岁月里为数不多的体验人间温情的时光。 他曾在很长一段的时间里认为人为情感所羁绊是愚昧的、不值的,修得大道、断情绝欲才应是万物的归途。 直到有一年赶上秋收大雨,他与同门们一起下地帮村民抢收,累了一日,夜晚便跟着村里的老人们一起围坐在硕大的桑树底下乘凉。 他学着老人的模样挽起裤腿、赤脚踩在潮湿的红土地里,全身心松懈下来。身旁的村民用押韵的方言诉着家常,蝉鸣入耳、秋风拂面。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有人陪伴的安详与静谧。 情与爱确是人间美好之物。 只是人的寿命,太短了。 下山驻村的十年间,他目睹了太多村民的诞生与溘逝。 五百年前,刚下无极山。他曾随手救过一个险些失足坠崖的孩童,为感恩德,孩童日日与他打水,直到他归山那日。 衔珏看出他有慧根,劝他一起上山修行。 他却以家中有年迈老母与无知稚儿为由拒绝了。 衔珏告诉他修炼可以长生,免受轮回之苦。他却笑称,若是没有亲人,这人世间又有何留恋。 衔珏不懂,也不想懂。 人们似乎一直在不断的重复,出生的欢欣、相聚的幸福、离别的悲伤、死别的苦痛。 他们被情感所驱,陷入一个又一个无所止境的轮回,在轮回中无穷无尽地抗争与挣扎。 到了客栈,一位圆脸眼亮的无极宗弟子迎了上来,嗓音洪亮。 “大师兄、二师兄你们回来啦,去洛河镇的行装已打点完毕,随时可以启程。” 有时故人相见就是如此意外,衔珏一眼便认出眼前之人是五百年前被他所救、又为他打水的少年。 “嗯。” 祝楠石眉头稍舒展,微微颔首,对其介绍来人,“这位是衔珏师叔,稍后还需为他收拾一间厢房,这是无极宗弟子谷雨。” “师叔在上,请受晚辈一拜。” 谷雨很是恭敬,行了礼。 衔珏颔首,做了个“请”的手势,转而问祝楠石。 “你们要去洛河镇?” 祝楠石凝眉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相告。 “我与长风此次是奉命下山,相传距此四十里地的洛河镇有妖物作祟,当地领长早在数月前传信我宗,但派去的弟子都了无音讯,这才派我俩前去探查。” 衔珏神情凛然。 祝楠石与纪长风都已至半神境界,能被同时派去,只能说此妖境界不容小觑。 纪长风看出了对方的犹疑,开口道,“师叔若是无事,可否助我等一臂之力?” 其中的试探不言而喻,毕竟任凭谁凭空冒出个师叔都会有所顾虑,是敌是友,一试便知。 “可。” 衔珏神色淡淡。 说起来他还与洛河镇颇有些渊源,当年他留驻的村庄就位于洛河镇以北。 转而他又想到了未还的情债,待此事解决再来寻她也未尝不可。 之后,衔珏独自跟随谷雨去准备好的厢房。 无极宗节俭成风,用来落脚的五层客栈由最寻常的松木建成。 材质虽简,心思却不少。 门廊雕花、扶手嵌兽,盆栽、瓷器、木刻随处可见。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由无极宗弟子亲手完成。 各人水平不同、成品良莠自然也层次不齐。 就如这廊间挂画,一副极富意境的隆山雪梅图旁,挂了一副线条生硬粗糙的江水漱石图。 雪梅图上,红梅自崖边蔓出枝干、雪覆梅花甸而不塌、枝干硬朗、俏梅如生,远处是葳蕤群山,色彩渲染浓烈,崖边还有一处简陋草屋,隐在暗处。 画上提诗,诗名是两个遒劲的大字、宛若游龙飞凤——寻梅。 < 4. 第 4 章 [] 画面一转,十年后,人间瘟疫肆虐,衔珏再次奉命下山除疫,却发现少年原本幸福的四世同堂只剩下孤零零一人。 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已是满头白发。 他扛着锄头在山头刨坟,边刨边哭着问他,“道长,你说这人间怎这样的苦?活着难道就是来渡劫的吗?” “我每日辛勤劳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妻子勤俭持家,方能勉强维持一家老小的生计,虽度日艰辛,却亦能苦中作乐。一场瘟疫却将他们全带了去,人命既脆弱如此,又为何独留我一人于世?” 他不觉老泪纵横。 “留你一命,兴许是因为你还有未完成的使命。” 孟青玉理所当然道。 青年却转头望了他一眼,即便百年时光已逝,衔珏都仍忘不了那深沉一眼蕴含着的凌厉与苍凉。 “道长还是想劝我上山修炼?” 他的语气透着嘲弄与讽刺。 孟青玉有些不解,他向来无法共情,“你已了无牵挂…” “好一个了无牵挂!” 青年扔下手中的锄头,引天长啸,声音里满是悲凉与倦怠。 后来,他答应他,待他埋葬好亲人便随他上山,却在埋葬好亲人的第二天,从山崖一跃而下。 临去前,他满脸是血、匍匐在孟青玉的脚边哽咽道。 “道长,这世间的情爱,一旦发生,便永远不可能当作从未发生。一念情起,永世羁绊。只愿来世我能了无牵挂,一心向道,早日脱离这人世苦海…” 衔珏心口微微有些发胀。 来世,青年真的得偿所愿,了无牵挂,成了一心向道的谷雨,只是不知他是否是真的心之所愿。 一念情起,永世羁绊。 这八个字,衔珏曾记了很久,却如何都参破不透,只是每每想起,便会忆起那位让他一念动情破了色戒的女子。 临别时,谷雨摸着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拱手作揖道。 “师叔,说来惭愧,当年我师父清明子是看出我有慧根才带我上的山,可我修炼五十年却只至筑基,真是愧对当年师门对我的赏识,本来我也是没资格随你们一起去洛河镇除妖的,只因我曾长期驻扎洛河镇修炼,十分熟识地形人情,这才得了机会,明日一行还望师叔海涵。” 衔珏深知各人开悟快慢有别,宽慰道,“只要一心向道,其余不必介怀。” “多谢师叔,今晚若什么需求,可随时传音与我。” 说着,谷雨恭敬地递上一张传音符。 衔珏拂袖收下,回身去茶桌的蒲垫上坐定闭目修炼。 菱格门被“吱呀”一声轻轻合上,直到听到谷雨远去的脚步声逐渐消失,衔珏才猛地睁开眼睛,从乾坤袋中唤出师叔无忧子的传音符。 而那头正半醉依在藤树干上假寐的无忧子察觉“孟青玉”的传音符竟然亮了,瞬间就醒了酒,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差点一个趔趄从树上摔下去。 这小子不是四百年前就飞升了吗? 他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回应道,“来者何人?” “师叔,是我,孟青玉。” 听到熟悉的嗓音响起,无忧子醉眼圆睁,不可置信地开了传感,用灵识探查到其确为故人,心中愈发恼怒。 “好啊,孟青玉,你小子不才飞升天界不到半年,这就触犯了天条被贬了下来?以前也没见你这般不稳重呐?……” 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顿数落。 衔珏:你就不能想我点好。 他只能耐着性子解释道,“师叔,我此番下凡是来了一桩情债。” 无忧子凝眉会意,“可是那个叫白瑜的女子?” 衔珏颔首道,“正是。” 无忧子讪讪没了言语,没有意料之中的惊异,难得地正色道,“你寻着她了?” “恩,已找到她的转世,此番前来也是想借师叔弟子衔珏的身份在无极宗行动。” “好你小子,怪会钻空子的。” 无忧子行踪不定,所收弟子更是无从查证,极好冒充,且易自行发挥。 无忧子掏出酒壶,并灌了满满一口的酒,不知是对谁说道,“看来即便得道飞升,也仍是逃不开一个情字。” “是债,不是情。” 衔珏纠正。 他能十分肯定自己的心意,他无论是对白瑜,还是琉璃,都无情谊。 “你就死鸭子嘴硬吧,若真无情,又何必还债。” 无忧子略带醉意的嗓音格外刺耳。 衔珏气息加粗,不想理论,便就此打住这个话题,说起了近日的见闻。 说话间,无忧子乾坤袋中无患子的传音符也亮了起来,他不由大笑道,“师兄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那就有劳师叔了。” 衔珏垂首致谢,心想无极宗的动作还真是快,料想那两位道友一与他分开就迅速传音了无极宗。 无忧子这人散漫惯了,一向与一板一眼的无患子气场不合,几句话证实了衔珏是无忧子的弟子后,两人的传音符骤灭。 “这老顽固,还跟从前一样不近人情。” 无忧子望着灰暗下去的传音符,不由暗自编排道,都记不得上次跟他联系是几百年前了。 就在他恍然的片刻,一股熟悉的冷香袭来,一位带着面纱的蓝衣女子足尖轻点出现在他身前。 她背对着他、对月立于藤树支干的末端,巨大的圆月成了她婀娜身姿的背景,晚风撩起她飘逸的裙裾,她微微偏头,侧脸宛如神琢。 “孟青玉下凡了?” 她的嗓音如珠玉落盘,透着冷意。 想必方才的对话都让她听了去,无忧子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拂袖一跃,一身月白的长衫泛着冷光,与她并行立于支干末端。 满月之下,两道飘逸颀长的身影并行而立,微风浮动,出尘绝逸。 无忧子沉下嗓音道,“是,不仅换了个身份,还发现了琉璃,不过他似乎并没发现琉璃就是白瑜。” 蓝衣女子眸色微敛,“可切莫因他误了事。” *** 第二天天刚亮,衔珏、祝楠石、季长风与谷雨四人就已收拾妥当,简单吃过谷雨准备的早食,便御剑飞行前往洛河镇。 许是昨夜确认了身份,祝楠石与季长风明显对衔珏要亲近了许多。 四人排成菱形剑阵、负手立于剑,迎面的云层被剑气划出一个半圆的气阵,即便脚下的风景瞬息万变,几人衣袂纹丝不动。 谷雨领头,祝楠石与季长风左右并立,衔珏位于最后,也是最省灵力的位置。 可一向熟识路线的谷雨却几次落点不对,还以为是自己记性不好,记错了路。 “洛河镇被人设了结界。” 季长风掐指一算,神色凝重。 被设结界、隐去地域这类法术并不少见,可若是低阶法术,他们不可能现在才察觉,定是高阶修士施法才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 祝楠石闻声从乾坤袋唤出追踪符,正欲点燃,却被衔珏出声阻止,“不必麻烦。” 追踪符消耗灵力巨大,且对结界收效甚微。 衔珏从乾坤袋唤出追魂灯,转瞬一盏灯芯明亮、造型艳丽的莲花灯盏出现在衔珏的掌心,他抬眸对谷雨缓缓道。 “谷雨你可清楚记得如今一定在洛河镇的某一人面容。” “这是自然。” 谷雨答得爽快。 “来,握住它,清空灵台,只想那人面容。” 衔珏边将灯盏交到谷雨手上,边设下结界,将四人囊括在内。 “好。” 谷雨接过灯盏,闭眼屏息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