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绾》 1 和光而不污(1)【捉虫】 折绾醒过来的时候,耳边乱糟糟的,似乎是有很多人在说话。头上应该顶着什么,连带着遮住了眼睛,眼前朦朦胧胧一片红,看不真切东西。 她觉得不舒服,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将头上的东西扯下来,眼前赫然一片红晃晃的刺眼烛光。 耳边的声音骤停,四周因为她这个动作寂静下来。 折绾努力睁开眼睛看周围,发现自己穿着喜服,手里拿着刚刚掀下来的红盖头,屋子里全是成亲用的东西,她还看见了年轻十几岁的妯娌们。 她们神色各异,却俱都震惊的看着她。 折绾皱眉,以为自己还在魂游。 她十五岁嫁给英国公大少爷做继室,三十岁积劳成疾死在家里,死后倒是离了魂,飘在半空中看见许多人来奔丧,跪在自己棺木前烧纸,有些还哭得情真意切的,她当时便觉得自己活了三十年,有人能为自己这般哭一哭,也算是值得。 结果眼睛再一睁,便好似回到了十五年前大婚这一日。 她似梦似真,坐在铺满红锦被的床上发呆。 妯娌们开始劝戒她。 “今晚便先睡吧,大哥被圣上叫过去,定然是有要紧的事情。 ” “是啊,我们正想你这盖头要怎么办,如今你自己揭下来也好。” “你好好休息,我们就先走了。” 折绾一句话没说,目送她们离去。 等了好久,才恍恍惚惚的确定,自己回到了成亲的第一天。 成亲第一天,她的丈夫,英国公大少爷刕(li)鹤春在拜完天地之后突然被圣上的旨意叫进了宫。 她的红盖头是自己揭开的。 只是……当时她是等了很久,等到客人们走了,等到留下来陪她的妯娌们也走了,等到快要黎明的时候,才自己揭的红盖头。 这辈子迷迷糊糊的,竟然在妯娌们还在的时候就揭开了。 她脑袋里浑浑噩噩,又觉得有些闷,刚皱眉吸了吸鼻子,丫鬟素膳便会意的去开了窗。 折绾看见素膳,顿时清醒起来。她高兴坏了。素膳自小就伺候她,与她同岁,情同姐妹,跟着自己在这国公府第谨小慎微的活着,上辈子比她还早去世三年。 没想到还能见到。 那重活也有意义了。她盼望这是真的。折绾眼睛瞬间红了一片,抱着素膳小声哭,素膳为她抱不平,“再是圣上,也不能在洞房当天将人叫走啊。” 她声音小得不能再小,生怕人听见,轻轻安抚着她:“姑娘,你别伤心,时日还长呢。” 折绾点了点头。然后听见素膳肚子叫了一声。这是饿了。她便要叫丫鬟取膳食来。但素膳却诧异的看着她,“姑娘……已经亥时了。咱们可以在这个时辰吩咐她们去取膳食吗?” 她忐忑得很,“会不会不好?” 折绾闻言有些恍惚。她看向铜镜,铜镜里出现的脸稚嫩得很。因是庶女,所以常年谨小慎微,脸上都带着怯弱之态。 时日久了,便性子有了缺陷,喜欢讨好人,做事情最爱多想,做完了忐忑不安,就怕自己做不好被人说道。 素膳跟她一样的性子,忧思成疾,什么事情都要操心,所以也去世得早。 折绾记得,从记事开始,她就带着素膳在娘家这么活,胆小得很,总被人欺负。后来……高嫁给英国公大少爷的嫡姐难产去世,留下了一个儿子。这原本与她无关,但嫡母看上了她老实本分,说服了英国公一家,让她来做继室,养育嫡姐的儿子。 她嫁过来后,更加胆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直用了十五年,才努力的在这个宅子里面活得略微有底气许多。 至少敢指使国公府的丫鬟去取膳食。 等素膳回过神的时候,折绾已经开门叫丫鬟去厨房点菜,她开口熟练得很,“要一碟泰州鸭蛋,一瓯滤蒸烧鸭,再要一个拌黄瓜,一个芙蓉豆腐。” 都是她和素膳爱吃的。 然后把门一关,又过来捉住素膳的手。 素膳已然晕晕乎乎——被吓的。她家姑娘素来胆小,怎么突然就敢点菜了。 她声音都打着颤:“咱们初来乍到,这般去厨房要菜,会不会被人觉得小人得志嘴脸。” 折绾看着素膳,像看孩子一样。她温柔的说,“不会的,咱们不过是吃几个菜,没那么严重。” 但她从前确实是像素膳这般想的。 她是最不受宠的姨娘生的,她也是家里最不受宠的那个庶女。她在今年四月之前,都在担心嫡母会把自己嫁到远处去,那就一辈子也见不到姨娘了。 谁知道四月端午之后,嫡母就说要在今年把她嫁往英国公府。所有人都觉得她是撞了大运,姨娘拉着她对着嫡母跪了又跪,感谢恩德。 嫡母又亲自拿着戒尺对着她严加教导规矩,让她不要丢折家的脸。 所以在九月嫁到英国公府,她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做错一件事情,畏畏缩缩,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的在这个大宅院里面行走。 十五岁的她,确实不敢在这个时辰叫膳食,也不敢这么大胆的点自己爱吃的菜,好像连这府里的丫鬟也不敢多指使,生怕被人说一句小人得志就猖狂。 原来自己以前过得如此委屈。 三十岁的时候,她其实也有不少委屈,比如丈夫不亲,没有亲生子女,费心养出来的继子只尊她却不亲她,婆母明着笑盈盈背地里却说她是不下蛋的母鸡,妯娌之间也不和气,时常有小龃龉,娘家嫡母还经常把她叫回去训斥,姨娘最后也骂她不中用…… 但她却没在下人身上受过气了。即便是胆小怯弱之人,多活了十五年,也是有些用的。 折绾笑着宽慰素膳,“新婚当晚本来就要再吃些,咱们一天没吃东西了,我也饿得很。” 素膳听见她说饿,便顾不得其他,连忙点头。然后一转身,便看见桌子上有糕点果子!她又犹豫起来,“要不,还是吃点果子算了吧?” 折绾摇头。不。她就要吃热乎乎的菜。 等菜来了,她把送菜的丫鬟往外遣,再把门一关,把僵硬站着的素膳拉着往凳子上一坐,“大少爷今日不会回来了,咱们两个吃饱了就睡。” 她太笃定了。素膳被她弄得不知所措,但还是听话的坐下来吃。 折绾盛情的给她夹菜,“你不是最喜欢吃泰州鸭蛋了吗?咱们以前没得吃,后面不愁吃了。” “放点黄瓜一块吃,不腻。” “你放心,没人来,她们走了,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安心的吃饭。” 她自己也吃。许是她太过于淡定,素膳竟然跟着稳稳当当的吃了一顿好饭。 吃完之后,两人还喝了一杯热茶,肚子里面暖和得很,素膳终于缓过神来了,她继续惶恐不安,“奴婢把这些碗碟送去厨房吧。” 折绾难免心酸。她说,“不用,让丫鬟们去就好。” 素膳就笑了:“姑娘,奴婢也是丫鬟。” 折绾:“可你不同。” 她又站起来去开门,叫丫鬟进来收拾碗筷。等丫鬟出去之后,素膳捂着胸口道:“姑娘,您刚刚真有气势。” 姑娘之前不是这般的。但现在这般很好。素膳也知道人弱被人欺的道理,但她和姑娘都改不过来,都没有底气。如今姑娘好像改了一些,她只有高兴的份。 会不会是大少爷成婚当天就被叫去皇宫里没回来刺激到姑娘,所以变得大胆了? 她依旧惴惴不安,折绾却已经拍了拍床,“咱们洗漱睡吧。” 素膳:“真的不等大少爷了?万一待会回来了呢?” 折绾摇头,“不等了,回不来的。” 素膳:“我们现在睡,国公夫人她们会不会不高兴?” 折绾笑着道:“不会的,她们定然也在猜测大少爷被叫进宫做什么,哪里管得了我们。” 上辈子也没人告知过她一声缘由。她也不敢问,直到好久之后才听人提及,说是太后午夜梦回,梦见了刕鹤春死去的姐姐一直说想弟弟,非要圣上将大少爷叫过去。 太后吩咐完之后便一直梦魇,圣上是个大孝子,自然照做。刕鹤春进宫之后和圣上一块在太后的宫里等到天亮,等太后醒了之后已经到时辰上朝了,于是上完朝才回来。 折绾拉着素膳躺在床上,当年的事情一股脑的涌入心头。她记得刕鹤春的姐姐,也就是英国公府的嫡出大姑娘,因为跟太后逝去的女儿长得格外像,便自小是养在太后膝下的。 刕鹤春是那位大姑娘最喜欢的弟弟,所以常进宫去看望。一来二去,刕鹤春便被太后和圣上看成是自家子侄。后来,刕大姑娘也去世了,太后身子随之病倒,郁郁寡欢,圣上便有求必应。 所以刕鹤春在大婚当日因太后梦魇被召进宫去也合情合理。 所有人知晓真相后都没当回事。她三十岁的时候,似乎也没把此事当回事过,甚至已经忘却了。 但如今细细回忆,其实当年的自己还是很委屈的。 一个女子,成婚当天的红盖头是自己揭下来的,她觉得会被人耻笑。 很多人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而她第一天就被人看笑话了。 折绾翻了个身,又觉得年轻的自己实在是想不开。与以后的人生比起来,这算什么呢? 素膳跟着她翻来翻去。折绾轻笑,“你也睡不着啊?” 素膳:“不敢睡。” 还是怕大少爷会回来。万一回来了,她还能提前叫醒姑娘。 折绾又心酸起来。她和素膳当年就是这般不敢睡,一直等到黎明。后来,她们不敢睡的时候更多了。 折绾想,如果这不是梦,如果这是真的,那也是好事。年少时候的她和素膳实在是不容易,连吃和睡都不自在,那就让三十岁的她来款待年轻时候的她们。 即便三十岁的她依旧算不上好,但善待十五岁的她们,也可以有些底气了。 2 和光而不污(2) 折绾最知道怎么对付素膳。她道:“明日才是大头。要是出了差错,便要叫人说道。到时候得去拜见公婆,见三个妯娌,小姑子侄儿侄女们……还有川哥儿……” 川哥儿便是嫡姐留下的孩子。她顿了顿,道:“要是不睡好,怎么有精神呢?我一个人是不安的,还得你在后面帮着我。你不帮我,还有谁帮我?” 素膳吓得睡着了。折绾瞧着好笑,躺在她的身边,将头靠在她的边上,竟也很快的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微微亮。素膳端了水来伺候她穿衣打扮,低头小声说,“大少爷还没有回来。” 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婆子,穿得富贵,身材魁梧,很有威严。折绾对她们很熟悉。 一个是于妈妈,是死去嫡姐最得用的婆子,如今就在川哥儿身边伺候。 嫡姐是三年前去世的,如今川哥儿已经三岁,其实已经记事了。他最亲的是英国公夫人,第二亲的就是于妈妈。 即便日后自己对他再好,在他心里也比不过于妈妈,甚至会为了她来远离自己。 折绾沉默一瞬,又看向另一个唐妈妈。 在娘家的时候,她是个庶女。庶女身边是没有婆子的,统共只有素膳一个丫鬟伺候。所以今年突然被指给刕鹤春,嫡母便把她身边得用的唐妈妈给了自己。 在上辈子,未来五年之内,她的一切都是唐妈妈做主的。唐妈妈就代表着嫡母,自己做什么,她都要管一管,一个不好,她就告诉嫡母,便叫嫡母来训斥她。 折绾记得自己彼时活得窝囊,很被妯娌们看不起。她是一点点醒悟的,又慢吞吞反抗,终于把唐妈妈赶去庄子里。 后来,她又努力学习自己掌握中馈,打理国公府。十五年里,她上待公婆尊敬,下待继子和善,对丈夫尽心尽责,操持家务,从不敢懈怠。虽然也有委屈,很是辛苦,但她慢慢成为了自己心目中那般稳重有能力的人,所以并不遗憾。 只是现在重回十五岁,便发现上辈子的遗憾其实很多。比如,年轻的她为什么会甘愿受唐妈妈那么久的气呢? 折绾不愿意再像那般活了。她不愿意再活得那般窝囊和战战兢兢。 她要对十五岁的自己好一点。 她站起来,跟唐妈妈说,“大少爷估摸着早上不回来,我便先去山海院里给国公爷和婆母行礼。” 山海院是英国公和英国公夫人住的地方。 唐妈妈和于妈妈对视一眼,很是稀奇她会主动这般说。她们来之前还在笃定她一定会怯弱的问她们:“两位妈妈,你说我是等大少爷回来再去请安还是自己先去呢?” 两人彼时发出一阵笑意,很是瞧不上折绾。结果刚来就被打了脸。 唐妈妈看向于妈妈,于妈妈点了点头,唐妈妈就道:“那老奴跟着您去。” 于妈妈:“夫人刚来,昨儿个带来的嫁妆还乱得很,唐妈妈一个人忙不过来,便叫老奴来帮忙。夫人既然要去山海院里,老奴就不陪着了,留下来整理您的嫁妆箱笼。” 折绾无可无不可。她提起裙摆就往外走,便有机灵的丫鬟带路走在前头。 等到了山海院,英国公夫妇已经坐在堂庭里,其他人倒是还没有到。 两人也没料到折绾这么早来。让人摆了坐,折绾跪下奉茶,得了两个红封。 英国公还要上值便先走了。英国公夫人赵氏一向看不上折绾,又听闻昨晚折绾竟然还去厨房点了菜,十足的饿死鬼投胎,便心里存气,眼皮子耷拉着,神色凝重。 她是不同意这门婚事的。大折氏去世之后,她本要给儿子续娶兵部尚书之女,亲事都暗中说好了,结果兵部尚书夫人也不知道从哪算得了儿子的八字硬,是个克妻的命数,便急急的上门来暗示这门亲事不要再提。 赵氏气得要死,正好端午折夫人上门听闻此事,顺势开口提了两家重续姻亲的事情。 赵氏不同意,但丈夫和儿子却思虑之后答应了。 她虽不情愿,却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下。只是这份怒火延续到了折绾的身上,看她做什么都想要挑刺。 折绾瞧见了她的脸色,倒是心里有些感慨:赵氏这般的神色实在是吓人,也怪不得当年的自己怕她怕得厉害,宛如老鼠见了猫。 但她彼时蠢得很,以为自己只要尽心尽力就能得到青眼,结果快到三十岁的时候才明白,人的偏见一旦形成,就难以化解。 她便冷了许多心肠。只是她这个人性子有缺陷,还是看不开,憋着一口气,更加努力的打理中馈,想要谋得他人口中一句称赞。 直到死的那一刻,她也算不上大彻大悟。不过生死之间走一遭,也聪慧了许多。这辈子,她就不愿意再花费力气去讨好赵氏了。 你看不惯我就看不惯吧,既然娶了我来,也不能将我马上休了吧? 她虽然现在还不清楚这辈子到底要如何活得漂亮些,但要对自己好是确定的,对自己好就要活得舒坦,她觉得在赵氏面前,不说话最舒坦。 她便静静的坐在椅子上,赵氏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这么会功夫,英国公府其他人就到了,屋子里面满满当当起来,又是一阵见礼。 英国公生了五子四女。其中,赵氏生下了大姑娘和大少爷三少爷。 大姑娘自小养在太后膝下,已经去世,大少爷便是刕鹤春。 三少爷如今官任江南,只留下三少夫人在家里敬孝。 其他的姑娘少爷们都是庶出。二姑娘,三姑娘已经出嫁,四姑娘待字闺中,正在说亲。 二少爷和四少爷也已经娶妻,各有儿女,五少爷的亲事倒是定下了,过两年就成亲。 这一家子人算不得很多,却也不少,折绾一生与他们打交道,颇为熟悉。 今日走马观花一般打了照面,这辈子也算是相识了。又坐了一会,赵氏看看时辰,便叫人去抱川哥儿来。 川哥儿已经三岁了。折绾其实记不得他幼时的模样,只知晓他长大后性子清冷,跟他的父亲一般,是个寡言少语之人。 她对他的心思费得最多,又是从小养到大的,所以总希望他能对她好些。可最后也没能得到他几句暖心暖肺的话。 赵氏抱着川哥儿对她肃言道:“你年岁虽小,但为人妻,为人母,便需要稳重和懂事。你这不堪大任的性子……也需要改改,否则,我难以将川哥儿放心交给你。” 折绾便恍惚想起上辈子赵氏也是这么说了一通。新婚第二天,她当着众人的面给了自己一个下马威。 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得呢?怎么做的呢? 折绾想不起来了。但是她知道自己现在该怎么做。 她站起来,轻声道:“自当尽责。只我还年幼,望母亲帮我。” 赵氏诧异一瞬,却眉头松了松,“那就先养在我这里,等以后跟你熟悉了再送过去。” 折绾点了点头,又坐了下去。 其实上辈子,她也没有成功将川哥儿在今日就抱回去养。她当时不懂事,因嫡母和唐妈妈一直在教她嫁过来就是帮着养育川哥儿的,还说要尽快将孩子带回去养,所以今日赵氏一说,她犹豫了一瞬,就蠢笨的接了口,说可以接回去,便又被赵氏刺了一通,丢了脸面。 折绾缓缓的舒出一口气,端起茶杯慢吞吞喝茶。赵氏抱着川哥儿一高兴,便叫他们散了。 折绾没有跟其他人交谈,只带着素膳等人回去。 她如今住的院子叫苍云阁,名字是刕鹤春取的,但院子里面却种着许多嫡姐喜欢的蔷薇花。 屋子里面的摆件也是嫡姐喜欢的,即便是屋主人换了新,但她的东西还全部都留着。 折绾对嫡姐和她的东西都没有什么怨言。相反,她还是很喜欢嫡姐的。 嫡姐长得很漂亮,也很心善。年幼的时候,她也见过嫡姐几次,次次都能从嫡姐那里得到一些吃食,还曾得过她的教导。 别人对她好一点,折绾都能记很久,恨不得立马报答。她是愿意报答嫡姐的。嫡姐的儿子,嫡姐的物件,她都尽心尽责的去护着。 所以屋子里面这些东西,这辈子她也不准备换。 但她想添置一些自己喜欢的摆件。 她叫素膳来,“咱们在折家喜欢的那套汝窑茶杯带来了吧?我记得带来了的。” 素膳点头,“在嫁妆里面呢。” 折绾便叫她拿出来。素膳低头小声说,“姑娘……不,大少夫人,嫁妆钥匙在唐妈妈那里。” 折绾:“那你叫唐妈妈来。” 结果素膳还没出去,唐妈妈便自己来了。她皱眉道:“少夫人,老奴说句不中听的,您今日可是做错了,你应该争取将川哥儿带回来养的。” 折绾瞧着她一副自傲的模样好笑,又自嘲的笑了笑,不与她多说,“确实不中听,便别说了。” 她伸出手,“我的嫁妆钥匙呢?” 唐妈妈半晌没回过神来。 她诧异的看着折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皱眉道:“少夫人变了。” 折绾觉得自己没变。她做事情还是瞻前顾后,还是不够聪慧。但是,她很感谢过去十五年里,不断试着变好,不断努力挣扎,即便胆小怯弱但依旧勤勤恳恳学着做事的自己。 这让她至少在奴仆的面前,丝毫不惧怕。 她甚至知晓怎么设局让唐妈妈在半年里就去庄子里面。 这个发现,让她觉得窗外的蔷薇花又美了几分。她一字一顿的道:“我要开箱笼取东西,你要拦着吗?” 唐妈妈微怔,碍于主仆之分,将钥匙拿了出来。 折绾:“你去忙吧,我带着素膳去取就好。” 她快步朝门外走去。 素膳跟着一路走,只觉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她不敢置信,“姑娘,唐妈妈刚刚是被你欺负了吗?” 折绾笑起来:“我没有欺负她,我是主子,她是奴仆,即便是母亲派来的,也是奴仆,我让她做事情,何谈欺负呢?再者说,她还是折家的奴仆,若是由她插手英国公府的事情,来遣使我做这做那,那这府里到底是英国公府,还是母亲的折府?” 她上辈子就是没想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一直被欺负。 她把钥匙递给素膳,“以后咱们的东西只有你能管。” 素膳呆呆的,“啊?那要是唐妈妈抢怎么办?” 折绾手指头点在她的额头上,“呆子,那你就来跟我说,我给你做主。” 素膳便喃喃道了一句,“姑娘,你变得好霸道,奴婢好喜欢。” 原来霸道一点是这般的爽快。 3 和光而不污(3) 女子嫁人,嫁妆里面的陪嫁大部分是新的,但也有一些旧物可以带到夫家。折绾的东西少,所有的旧物归置在一个旧箱笼里,好找得很。 素膳将箱笼打开,把那套汝窑茶具捧出来,又顺带着拿了几件只穿了两三次的衣裳。 她把衣裳茶具往怀里一笼就准备走。 折绾却朝外头招了招手,一个长得圆乎乎的丫鬟进来,“大少夫人。” 折绾:“你叫几个人,把这个箱子抬到我屋子里去。” 她笑着问:“你叫什么?” 圆脸丫鬟眼睛眯成弯弯的月牙:“回少夫人,奴婢叫蝉月。” 折绾拍拍她的手,“我记得你。早间我去山海院里,是你在前面走给我带的路。” 蝉月欢喜点头,“这是奴婢的本分。” 折绾就笑了。蝉月上辈子也是最先来投靠她的。但这个丫头没在她这里待多久就被调走了,她算不得熟悉,只记得有这么个人了。 不知道这辈子会如何。 蝉月很快带着两个婆子过来搬箱笼,一行人回了正院,折绾亲自从箱笼里将一些喜欢的物件拿出来摆放。 蝉月就没出去了,和素膳一块跟着她在屋子里面忙活。 唐妈妈站在门外欲言又止,一脸愤愤——原来是个扮猪吃老虎的。平日里一直装着胆小谨慎,一嫁进来便装也不装了,这般的嚣张! 这是大姑娘的屋子,里面摆的是大姑娘的东西,她凭什么在屋子里面添置新物? 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折绾不经意间转头看见了她的脸色,倒是不在意。唐妈妈的心思,她懂。她不仅懂唐妈妈的,还懂很多人的。 她们都觉得她鸠占鹊巢。她自己也是这般觉得的。 所以惶恐不安,所以战战兢兢,所以用十五年去费心对她们。 直到现在,她依旧是觉得自己占着嫡姐的便宜。 这锦衣玉食,这高门大户。 但她已经报答过一辈子了。上辈子这个屋子里,她直到很多年后才添置自己喜欢的东西。 折绾怔怔一瞬,回过神,将手里一串木雕彩绘的紫藤萝花坚定的放在博古架上。 又放了一串玉珠子,这是便宜货,但贵在珠子是她自己打磨的,所以很是喜欢。 再就是一个净瓶。她喜欢在里面插些时令花草。 东西没放几样,但博古架上面的格调瞬间失去了原本的古朴庄重。她笑了笑,没在意,继续放自己的东西。 这个屋子是她的,刕鹤春此后几年很少来院里,她想按照自己的喜好住。 她还记得他年后就要出远门了。年后江南突然起了水患,更有灾民造反,他被派往江南赈灾平叛,大概一年后才回来。 听闻这场灾乱死了很多人。 折绾当时过得也不好,但听闻此事,还是为那些死去的人哭过一回,捐过自己好不容易攒起来的私房银子。 …… 刕鹤春上午就回来了。 折绾正在摆茶具,刚要起身,便看见他流星阔步般进来,剑眉星目,身姿颀长。 折绾发现他比十五年后意气风发很多。 两人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之前说亲的时候,也是隔着帘子见过几次的。刕鹤春径直坐下,折绾便也没站起来,只坐在原地喊了一句夫君。 倒是刕鹤春不习惯这个称呼。他咳了一声,因生性肃穆,即便是开口解释,语调也算不得温和:“昨晚圣上宣我进宫太急,委屈你了。” 折绾已经习惯了他这副样子。 她点头,“圣上的事最大,谈不上委屈。” 刕鹤春眸光突然看向了变得不伦不类的博古架。 折绾也跟着看了过去,“我已经去见过父亲母亲,回来闲着无事,便将旧物拿出来归拢了一番。” 她说话声音很柔和,头也半低着,刕鹤春看不见她的神情,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但也没有多加责怪,只心里觉得她果然是个庶女,到底不如嫡女一般精心教育过,审美……实在上不得台面。 但也不是大事。 他不欲在这些小事上跟她有矛盾。等了等,见她依旧什么话都不说,有些头疼。 虽然之前岳母说过折绾是个安静的性子,但安静不等于不说话啊。 刕鹤春虽然也不喜欢说话,但修嘴没修心,嘴上不喜欢多说,心里的想法却多,又等了一会,见她还是一副闷闷不开口的样子,便忍了忍,没忍住,主动道:“我来之前先去看了父亲和母亲。母亲说,你怕自己年幼养不好川哥儿,便先放在她那边?” 折绾轻轻点头,“嗯。” 再没有多一句话。 刕鹤春眉头都要拧起来了。他自己就是个寡言少语之人,如今碰见一个比他话更少的,实在是难以适应。 他跟折绾的大姐折琰也算是相敬如宾,美好夫妻。在他的记忆里,折琰是个端庄大方走到哪里都是众所瞩目的人,她做事情样样俱到,品味也合他心意,把这院子里面打理得很是赏心悦目,即便遇见问题,也是主动有商有量,从不让他有后顾之忧,他每每想说什么,她已经先提出了,不用他多虑。 阿琰死后,他也难过了很久,对夫妻之情也看得淡了些。所以因政见不合,兵部尚书家突然退亲,岳母提起让折家小七嫁过来做继室,他跟父亲商量之后也觉得合适。 英国公府如今已经如同烈火烹饪,不需要再有一个强势的联姻引起陛下等人的猜忌,折家岳父只是礼部侍郎,正正合适。 再者说,折绾是川哥儿姨母,岳母说她素来心善,温和,娴静,是从小看到大的老实人,又知根知底,将来对川哥儿一定是好的。 这门亲事就定了下来,他又忙着对付政敌,对折绾这个人如何倒是没在意了。 结果现在一瞧,根本沟通不了。娴静是娴静,一句话都不说的静。是还不熟悉所以胆子太小了? 他今年也有二十五岁了,步入官场虽然才四年,但身居高位,养出来的威严却足得很,因头疼得紧,说出来的话便更加肃穆,“对于川哥儿,你是怎么想的?” 素膳站在一边都要哆嗦了。但折绾却习惯了他这副语气。她还是那般轻轻的说,“等以后熟悉了再接回来。” 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 刕鹤春大概懂了她的性子,不得不无奈的开口解释,“也好,即便你现在去接,母亲怕是也不会放人。她怕你照顾不好,也怕川哥儿跟她生分了,既然这般,便先在母亲那边待着吧。” 折绾低着的头僵了僵:原来他也懂。 但他当年却任由她想尽办法去接人。 只是上辈子没解释的话,这辈子怎么就突然说了? 她略微不懂,却也不愿意去懂。她对刕鹤春没有什么怨恨,也没有什么喜爱。但她还是很敬佩他的。 他是个大家都赞赏的聪明人。 折绾对聪明人很是羡慕。他们总是能让自己活得很好。她也要学着做一个聪明人。 她点点头,“是。” 刕鹤春便结合传闻中她的性子和今日见过的这一面给她下定语:审美不好,教养不够,口齿不伶,胆子……不知道算不算大,第一日进门,竟然已经怡然自得的开始布置起屋子了。 他又看向已经变得丑陋不堪的博古架,无奈摇了摇头。 不过,虽有万般不好,相貌却是十足好的。 整个京都城里,比她更好相貌的也没有几个。只是她喜欢低着头,性子软弱,便教十足的好相貌去了五分,一张脸变得寡然无味。 刕鹤春也失去了跟她说话的兴趣,站起来:“我还有事,晚间再来吧。” 折绾应了一声,将人送走了。 待他一走,素膳连忙将门一关,把蝉月也送了出去,关起门来哭,“姑娘,这可怎么办啊,大少爷看起来生气了。” 折绾笑着宽慰,“没事的,他的脸一直很臭。” 素膳:“姑娘刚刚该热情一些,该多说几句的。” 折绾却想:刕鹤春那般的人,心口捂不热,最是冷情薄意。按照上辈子的时间来,他这时候是看不起自己的,既然他看不起她,她为什么又要上赶着热脸贴冷屁股呢? 以前他寡言少语不爱说话,她便费尽心思想要多说一些来暖暖场,可最后又得到了一些什么呢? 她现在都这般大的人了,只想尽可能的让自己活得自在些,快活些,不愿意在意他高不高兴了。 折绾便小声把自己多年以后悟出的智慧用来劝慰素膳,她道:“你别担心,再怎么着,也不能休了我啊。” 素膳大吃一惊,一时之间被一个“休”字震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折绾摸了摸她的头,安慰孩子一般安慰她,“他如今已经被人说克妻了。” 素膳捂住了嘴巴,不让自己尖叫起来,好一会儿才哭着问,“克妻?姑娘,咱们走吧,宁愿饿死,也不要被克死啊。” 以前在折家虽然过得不好,但衣食无忧,至少不用死。 折绾感激她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叫她跑,心里更加的慰贴,道:“我不信神佛之事……” 但这话刚开了头,便又止住了话。 她确实不信神佛。但她现在这般重活一世,世上当真没有神佛吗? 她就不敢乱说了,转了话道:“我不信克妻之言……” 结果刚起了头,又觉得为什么不信呢?她上辈子三十岁就死了,她都死了,刕鹤春还活着呢。 他是不是真克妻啊? 如今都嫁过来了,真克妻也晚了。她叹息一声,道:“咱们都好好的活吧,活得长长久久,咱们都不要早死,早死有什么好的?辛辛苦苦谋来的东西,又是一场空,什么都享受不了。” 她怔怔道:“素膳,你不知道,昨日我做了一个好真好真的梦,梦见你二十七岁就死了,我三十岁也死了。” “我们在这个大宅院里战战兢兢得来的一切都没了。” 素膳已经吓得如同一只呆雁,紧紧依偎着她,颤抖问:“姑娘,那咱们该怎么活得长长久久呢?” 折绾:“得养生,不能太过于操劳。” 素膳:“要不要吃补药?咱们现在吃补药,份例该从公中出吧?” 折绾:“肯定的。但也可以从大房出。” 她小声道:“厉鹤春这个人虽然冷冷的,但给银子应该很大方,咱们缺什么,就该从他那里要。” 素膳傻眼,“这样好吗?会不会被大少爷看不起?” 折绾便带着些自嘲道:“有什么可看不起的,我都要被克得没命了,要他点银子有什么地方需要被看不起?夫妻一体,我替他操持家事,养育川哥儿,从无二心,为什么还要抠抠搜搜的活?他就该给我银子,我也理所应当的可以用他的银子。” 她就是太傻了,当年才会跟素膳一般,觉得自己出身不好,他又一脸看不起她,冷言冷语的,所以拼命想要厚敷一点脸面在身上,希望他看得起自己。 希望英国公府看得起自己。 新婚的女儿家,总是多想的,总是想要多一些的体面。但现在想来,嫁都嫁了,苦都苦了,凭什么不用他的银子呢? 她说,“素膳,你说得对,我自然该吃点补药。不仅我吃,你也吃,我们一起长命百岁。” 4 和光而不污(4) 刕鹤春回到书房,便叫来贴身小厮松亭问及他昨日晚间进宫之后府里发生的事情。 松亭毕恭毕敬道:“您走之后,年少的客人们都很惊慌,怕宫里出大事,于是坐立不安,交头接耳。年岁大一点的好像猜出了什么事情,跟国公爷和其他几位少爷吃酒不断,并无惊讶。” 刕鹤春:“年少之中可有稳重的?” 松亭想了想,“有的。云州莫家将军的七少爷倒是很沉稳,一直安静的吃菜,才十五岁。” 刕鹤春这次成婚,请客也很有讲究,年轻一辈之中,除去常有的客人,他还请了一些想要结交年轻武将。一听这话,便点了点头,“我知晓了。” 松亭刚要走,刕鹤春却突然想起了折绾。他问,“少夫人那边呢?可有惊吓?” 松亭的神色就奇怪了起来,“不知。但是……少夫人昨天晚上叫人去厨房点了三四个菜。吃完之后便洗漱睡下了。” 刕鹤春便不知道要如何评她。但看起来是个自安其乐的人。 他摆了摆手,“我知晓了。” 他一说这句话,便是要自己静静的意思,松亭转身离去。刚出书房院子没几步,便看见少夫人身边的素膳朝着厨房走去,而后被唐妈妈叫住了。 唐妈妈脸色不好的训斥了她几句,松亭离得远,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是瞧着应不是什么好话,脸上一团团戾气聚着,好像要将人生吃活吞了一般。 等素膳抬起头的时候,眼睛已经红红的。松亭不自觉的皱了皱眉头。 他是自小跟着刕鹤春的,如今也有二十五岁,性子稳重,心有城府,昨日一眼就瞧出素膳的性子软弱可欺,跟少夫人差不多模样。 折家派个这般厉害的妈妈来,怕是想要架空少夫人,但这也不关他的事情,便也没插手,自去忙活自己的。 等忙完了手里的事情回书房时,便见素膳带着蝉月以及几个小丫鬟一人提着一些妆奁盒子往苍云阁走。 他眯了眯眼睛,只当没看见。 素膳已经高高兴兴的将嫁妆里面的妆奁放到桌子上了。她跟折绾道:“少夫人,按照你的吩咐,取了这几套金银和翡翠的。” 折绾低头瞧了瞧,满意的笑了笑,“嗯,就这几套好看点。” 蝉月:“少夫人,奴婢会梳头,明日给您梳一个牡丹髻吧?用这套金簪必然好看。” 折绾却想也不想摇了摇头,“太重了,脖子累得很,我不喜欢,简单一点就好。” 蝉月:“堕马髻呢?” 折绾:“也不好,还是重。” 蝉月:“那就简单绾……梳个发髻吧,奴婢也梳得好看。” 折绾笑着应下,道:“你不用避讳我的名字。” 她没有那么多的讲究。 蝉月真心实意的:“您是我见过脾气最好的主子。” 折绾摸了摸她的头。她如今看这些小丫鬟都跟看孩子一般,还是很宽和的,道:“你去歇息吧,我也要睡会。” 蝉月点头。她欢喜新夫人好说话,看着温温和和的,想来不是个严厉之人。又瞧着她待素膳跟亲妹妹一般,便羡慕得紧,想着提前站队,也好能先得她几分情意,以后就日子好过了。 她从善如流的出门,便被唐妈妈瞪了一眼。蝉月缩了缩脑袋快些走了。 她知道少夫人是庶女,唐妈妈是折家嫡母派来的,定然有些合不来。也见过唐妈妈看少夫人的眼神……实在是算不得恭敬。 但少夫人虽然看着柔婉性子弱,可唐妈妈也没在她那里得了脸,早上被拿了嫁妆钥匙,中午回来就添置了自己的行头,如今还去找唐妈妈拿了嫁妆单子去取里面的妆奁用。 唐妈妈眼睛都要冒火了,因此被她瞪一瞪,也不亏什么。且少夫人看着有成算,那她也就有成算。蝉月便转头道了一句,“唐妈妈,您吃什么?奴婢正要去厨房领糕点。” 唐妈妈心里不痛快,但她不是什么都莽撞的人,没查清蝉月的底细可不敢胡来,便皮笑肉不笑的道:“我不过是个奴婢,可不敢将主子的吃食进嘴。” 蝉月哎了一声,拿腔拿调的道了一句:“您是个规矩人。” 规矩人三个字刺了唐妈妈一瞬,她阴阴的看了蝉月一眼,再不说话了。 屋子里,素膳捂着嘴巴笑,“蝉月好大胆啊,她这般厉害,唐妈妈不会怨恨上她吗?” 折绾:“你看着是个胆小的,胆小这条路,她便不跟你争着走了。便要告诉我她胆子大,什么都不怕。” 但也确实太大胆了。她道:“我还要打听打听她跟长姐有什么恩怨没……” 只有长姐的人再不会用她,她才敢这么大胆的第一天就投靠自己。 还敢得罪唐妈妈。 但她确实不太记得蝉月这个人了。上辈子她投靠来的时候,自己为什么没有查一查呢? 她不免很是后悔。 素膳小声道:“姑娘,你又是添置东西又是去动嫁妆,唐妈妈怕是恨足了我们,咱们该怎么办啊?” 折绾:“那就把她赶出去。” 素膳有些害怕,又有些跃跃欲试,更带着一种复仇心态瞪大了眼睛,“怎么赶?” 折绾:“很简单的。” 她想了想,打了包票:“你看着吧,一个月之内,我让她自己离开。” 她拍拍素膳的手,“且让她嚣张,她越是嚣张,越是看不惯我,才会自乱阵脚。” “她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人物,也不是什么难以对付的大人物,素膳,你不要怕她。” 素膳也想不怕,但十几年都是这般怕着过来的,一时半会的改不了。她很是崇拜折绾,“姑娘,你真厉害,刚嫁过来就想通了这么多事情,真是太聪明了。” 折绾就笑起来,“你还是第一个说我聪明的。” 她看向窗外,“不过聪明人有聪明人的活法,笨人也有笨人的活法,努力活得快活一些才是值当的。” 所以她又让素膳去叫小丫鬟进来去厨房点药膳。 如今站在她门口的这几个小丫鬟她其实印象都不深。记忆里,她们也跟蝉月一般很快就离开了苍云阁。但她们去哪里了,她依旧不清楚。 也许年轻的时候是清楚的,但不是很在意,便年岁大了都忘记了? 折绾若有所思。 唐妈妈却私下去找了于妈妈。她气得牙齿都是抖的,“果然这世上姨娘养的哪里有胆小老实的!你是没瞧着她的轻狂样,让她住在大姑娘的屋子里是叫她记得大姑娘恩德的,她却一来就添置东西,她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便连我都看不上,真是蠢货,丢了我们折家的脸!” 于妈妈此时也皱眉,“她今日也不提接川哥儿过去的事情。” 唐妈妈 :“她要是老实人,咱们撺掇她去国公夫人面前要川哥儿,她必定答应。这般一来,国公夫人肯定厌恶她,也不会将哥儿给她。但这会子,她机灵得很,也不去要川哥儿——那以后就是要来了,她这般的猖狂,咱们敢给她养吗?” 于妈妈就道:“她毕竟是主子,你在她那边,可千万别跟她硬碰硬。且先忍这几天,等到三朝回门的时候,你偷偷问问夫人该怎么办。” 唐妈妈愤愤不平,“我记住了,我没跟她硬着来。老姐姐,我先回去,不然她又要作妖。” 等她回了苍云阁,里面一阵阵香味往外面冒。她忍了又忍,抓了个小丫鬟问:“这才下午,怎么就吃上了?” 小丫鬟:“唐妈妈,是药膳。少夫人叫我们去厨房点了扁豆粥。” 唐妈妈:“扁豆粥?” 小丫鬟记性好,笑着道:“是,少夫人说,让厨房用白扁豆半斤,人参二钱做细片,用火煎熬出汁水,再用粳米熬粥,混合一锅,说是能让人精神头好些。” 唐妈妈听见人参二字的时候已经气得胸口起伏了。她摆摆手,“你先下去吧。” 小丫鬟笑着走了,等到了偏处,她朝着另外一个小姐妹努努嘴,“少夫人和和气气的,素膳姐姐也给我们果子吃,唯独她张牙舞爪。” 她伸出头朝着正屋看了看,正好看见唐妈妈进去,她啧了一句,“少夫人也没叫她进去,你瞧,她自己来去自如得很。” …… 折绾正带着素膳喝扁豆粥。成婚是最累的,怎么的也要补补。如今有扁豆,用来熬粥最好不过。 唐妈妈进屋便冷着脸,“大少夫人去取嫁妆里面的妆奁了?” 折绾没理她。 唐妈妈深吸一口气,“少夫人还叫人熬用人参做粥?” 折绾还是没给她眼神。 唐妈妈冷笑,“少夫人是折家的姑娘,前头的少夫人也是折家的姑娘,先少夫人好不容易光扬了我们折家女儿的脸面,少夫人刚来了一天,便全都丢完了。” 折绾见她提及长姐,倒是实在的说了一句良心话,“长姐确实劳心劳累,常常子时睡三更起,所以亏了身体,肝肺受损,气血不足,不堪重负。” “长姐在世的时候,我也曾聆听教导,她跟我说世上什么事情都没有身子重要,你瞧,我这不是听话的养身体了么?” 唐妈妈听得极为恼怒,“你放肆!” 在她的心里,折绾不配提及自家大姑娘。 折绾一点儿也不生气,一边用勺子搅拌扁豆粥,一边轻声道:“你才放肆吧,你是个奴才,这么跟我说话,才是最不应该的。” “这是第一次,我不跟你计较,再有下一次,我就要告诉母亲了。” 她说话还是那般的轻轻巧巧,即便是威胁的话,也让人生不起敬畏之心。 唐妈妈弄不懂她说的母亲是自家夫人还是英国公夫人,但都嗤之以鼻,“少夫人尽管去说。” 但顿了顿,又道:“老奴来这里,只是想告诉少夫人,老奴虽话语直,但到底是折家陪嫁来的,跟少夫人站在一边,有什么事情,也只为少夫人考虑,为折家考虑。” “例如川哥儿,您若是再不接他回苍云阁,从小教导,以后他怎么会亲近你呢?您推迟一天,国公夫人就会养着川哥儿一天,一天又一天,川哥儿早就不记得您了,这事情,实在是宜早不宜迟。再有中馈之事,你是大少夫人,理应管事,让三少夫人掌管着算怎么回事?到时候多少人笑话你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 她啰啰嗦嗦,理直气壮,折绾耐心的听了半响,便十分可怜从前的自己。 ——该是多么的懦弱,才让这么一个毫不掩饰的狂奴压在头上啊。 实在是可怜,她要加倍对自己好才是。 5 和光而不污(5) 唐妈妈气得一晚上没睡。她之前想过新婚第一日折绾会如何求她,或者求她教怎么去跟国公夫人提接川哥儿回来养的事情,或者求她教怎么跟国公夫人提掌中馈的事。 她都想好怎么撺掇折绾了。 唐妈妈翻了个身,思绪万千。 折家子嗣多,折绾排行老七,是姑娘之中年岁最小的。她是个老鼠胆子,心眼实在,最好拿捏不过。所以夫人把她交给自己的时候,便一口答应了。 “老奴必定看好了她,不让她欺负了川哥儿,也必定照顾好川哥儿,让他跟您亲热。” 但她打了包票,拍着胸脯保证的事情,似乎在第一日就失去了掌控。 折绾变了。变得猝不及防。 ——即便是要变回本来的猖狂面目,这也太快了吧?再怎么样,也该装上一两月。 难道她以为嫁进来就万事大吉了?就不用折家做底气了? 唐妈妈嗤笑,觉得果然是庶女,目光短浅,不知道大家族里面行走艰难。 她以后迟早是要回去求夫人的,那就要求到自己这里来。 她深吸一口气,看看天,才微微亮。但主屋里已经亮了灯,便赶紧起床,准备侯门外在大少爷面前露个脸。 素膳正端着热水过来,瞧见她就吓得抖了抖,喊了一句唐妈妈。 唐妈妈很满意她的态度,得意挑眉:“少夫人起了没?” 素膳大着胆子道:“没起。大少爷说不用叫少夫人起来。” 昨日大少爷和少夫人圆房。虽迟了一晚上,但也是正经的夫妻了。素膳的底气都足了些,道:“是大少爷不让少夫人起来的。” 唐妈妈冷眼瞧她一眼,“大少爷新婚,有三天假呢,今日不用去上朝,起这么早是要去做什么吗?” 蝉月正好出来,笑着道:“妈妈真是个细致人,什么都要打听清楚。但我们笨人两个,确实不知道主子的心意,不知道大少爷要去做什么,不若去问问松亭哥?他应当是知道的。” 唐妈妈被怼了一句,却也适应过来折绾和她新笼络的这个小丫鬟不是好欺负的,啧了一句道:“不过是问了一句,也是为了少夫人好,你倒是上赶着来说一通。” 她看向蝉月,“我也要问问其他的妈妈们,你是哪家的,家里还有什么人,怎么口齿伶俐成这样。” 蝉月:“妈妈尽管去问,我虽是外面买来的,却也是自小就买了来,身家清白得很。” 三人在门口也不好多说,素膳拉着蝉月走远了,小声道:“她是不是在威胁你,所以问你的家人?” 蝉月笑吟吟的,“素膳姐姐,别怕,我家里人早死光了。” 她是光杆一个,谁也不怕,除非她能威胁到阎王爷不让死去的家人投胎转世。 她捂着嘴巴笑,“那她也要死了才能去威胁阎王啊。” 素膳痛快极了! …… 屋子里,刕鹤春看向还在睡的折绾,又微微蹙眉起来。阿琰是个端庄且负责的人,只要他起来,她必定是要起来的。 他以为这是夫妻之间应当之事。今日瞧见折绾,便才知晓还有赖床的。 但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他又如此对自己说。折绾才十五岁,还是个孩子脾气,不起就不起吧。 他又忍了忍,到底修嘴没修心,学过的规矩还在骨子里刻着,不能什么都不说,只能主动道:“我要去书房看书,咱们吃过早膳,便去母亲那边请安。” 折绾嗯了一句,迷迷糊糊的又睡了过去。 她太累了,一晚上光怪陆离,有时候在前世,有时候在今世。等睡醒的时候,她拿出一串钱跟蝉月道:“跟厨房说,要一碗肉馄饨,一叠虾饼,还要一个面老鼠。若有厨子出来说自己会做,便把钱给他。这菜不好做,得给辛苦钱。” 蝉月疑惑应下了。去厨房一问,便有一个管案板的李师傅笑着道:“大少夫人点的虽然简单,但大早上的,稍微油腻一点都不行,必须要我亲自来做,须好克化,不油腻,味道不能太重,还要新鲜,一般人可做不好。” 但这门手艺几乎不曾露出来过。倒不是他不愿意,而是满府的主子里没人爱吃。不爱吃,他就要坐冷板凳。 如今时来运转,新夫人竟然爱吃他的拿手菜。他就知道机会来了。今日大少爷必定是和大少夫人一块吃早膳的,大少夫人吃,大少爷吃不吃呢? 便赶紧准备起来,还跟蝉月道:“别看这面疙瘩简单,还叫什么面老鼠,但做起来可不容易。先要用热水和面,这热水啊,热一点冷一点,都出不来这个味。再要熬最好的鸡汁,等到翻滚的时候,便用筷子夹面条进去烫,再加活菜心提鲜,才有一些滋味在。” 鸡汁是现成的,厨房一直熬着,便只要和面就成了。李师傅又去做虾饼,用生虾肉,葱,盐,花椒,甜酒少许,把面和上,再用香油灼透,便算是好了。 最后的肉馄饨是最好做的。他忙活了一早上,将早食交到蝉月手里,笑着道:“姑娘,好吃不好吃,还请你有空的时候跟我说说,咱们还能改。” 蝉月暗地里递给他一串钱,“来之前少夫人给的,辛苦你了。” 李师傅可不敢要,蝉月笑着道:“少夫人别的不爱,只在吃食上精细,以后还要麻烦您的时候多着呢。” 李师傅这才心热的接了。 等人走了,有人笑着道:“老李,你这是要出头了?” 李师傅摆摆手,“去去去,拿我取笑什么。” 但谁不愿意出头呢? …… 折绾这辈子就不爱出头了。她把早食摆好准备吃,没管刕鹤春。但刕鹤春不请自来。 他向来喜欢吃清淡点的饮食,瞧见肉混沌和虾饼就不喜欢,觉得油腻。可他今日确实是想着跟折绾一块吃的,这是给她脸面,毕竟新婚,不能让她没脸。 于是也不好重新叫菜,只觉得她这边的下人都不机灵——难道之前不知道去打听打听他喜欢什么? 折绾不懂事,连奴仆也没有一个懂事的。他心中不满,见她一味的吃,也不招呼自己,便叹息一声,盛了一碗面疙瘩皱眉吞咽。 竟然意外的不错,称得上美味。刚要夸上一句,便见折绾拿了一个虾饼吃。 她吃得轻,一点点嚼,但吞咽的速度却不慢,虾饼做得很薄,也不大,很快就吃完了。 刕鹤春一愣神,手上已经拿了一个虾饼。折绾依旧没有抬头,只吃自己的,刕鹤春犹豫了一瞬,还是将手上的虾饼放进了嘴巴里。 也很不错。一点也不油腻。 他不经对肉馄饨也感了兴趣,等吃完一碗热乎乎的馄饨,感兴趣的问:“这是哪个厨子做的?” 折绾这才回了一句,“不知道。” 又喊蝉月进来,“大爷问这是哪个厨子做的早膳。” 蝉月恭恭敬敬的,“回少爷少夫人话,是大厨房的李师傅。” 刕鹤春也知道家里的几个厨子姓名,但都没有姓李的,道:“拿五两银子给他。” 蝉月转身出去。折绾趁机说,“这个小丫鬟很机灵,我想留下来做大丫鬟。” 刕鹤春自觉自己向来不爱管后宅这些琐事。但她身边的人实在是愚笨,便顿了顿,耐着性子跟她说此事:“你身边确实没有一个像样的。” 又想起她从前的身份,便知道折家对庶出的女儿不上心,问:“你只带了一个小丫鬟过来吧?” 折绾诧异他竟然会开口。刕鹤春却已经继续说了:“我瞧着你身边有个妈妈还算是能唬住人。” 折绾想了想,“唐妈妈吧?她不听我的。” 刕鹤春没想到她竟然如此直白!他偏过头去看她,只见她依旧温温柔柔的,好似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令人诧异的话,轻柔的笑着道:“所以我留下蝉月做大丫鬟可以吗?” 自然是可以的。他只是再一次诧异她的直白。 她竟然是个说话如此直接的人么?他之前听闻她的性子怯弱是谣言?或者说,因为怯弱,所以在他面前不敢说瞎话? 刕鹤春斟酌了一瞬:“你院子……人都是新进的,以前的奴仆都调走了,这些人可以用,至于怎么用,你自己做主就好。” 折绾便呆了呆。她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 她上辈子一点儿也不知道。 她呆愣了一瞬才明白过来,道:“多谢你。” 这应该是刕鹤春的手笔。要是院子里全是老人,那她的路就更难走。 她便发现自己原来也不是很了解年轻时候的刕鹤春。他在这个时候,似乎默默的也为她做了点事情。 是怕她镇不住场子吧? 至少比十五年后的刕鹤春要好说话很多,也有良心许多。 她吃下最后一块虾饼,准备抓住他年轻时候最后这点善心,“那院子里面其他人,是你给我留的人,所以可以放心用对吗?” 这句话有点怪怪的,还藏着一些她的小心思,刕鹤春没有怪罪,也没有细究。他点头,“是。” 折绾:“我知晓了。” 然后就没再说话。 刕鹤春直到快跟她一块走到山海院的时候才发现她那句“我知晓了”的语气和习惯,简直跟他一模一样。 什么时候学的? 他有些啼笑皆非,觉得折绾学人的举止十分可笑。 学他的语气和神态做什么? 折绾却没意识到这点。她只是习惯性的说这句话。 她还在默默感慨刕鹤春的傲慢。 上辈子,她一直谨慎小心的跟他相处,事事尽心尽责,迁就讨好,但后来发现根本没用。他根本不在意她的用心。 于是在最后几年,她依稀记得是在素膳死后的那一年,她看得开了一些,顿悟了一些,跟他这般冷情冷肺之人说话也变得直来直往了。 她要什么,不再委婉,不再犹豫,也不再刻意讨好,而是告诉他:我想要。 没想到摸对了路。他自诩是个君子,且拥有得实在是太多了,所以她要的那些一星半点,他根本不在意,随意她去拿。 慢慢的,她好似就觉察出了跟他相处之道。 直来直去的最好。他看不起你的时候,你委婉谨慎,努力周旋,他还笑话你的城府不深,聪慧不够。 他是个自傲极了的人。 这般的人,十五年来,也是有跌落尘埃之时的。折绾想起他被幽禁在国公府里颓然的模样,突然就觉得他其实也不是什么大智慧者。 她思绪一顿,不经又想:若是聪慧被分为先天聪慧和后天聪慧,他聪明成这般模样却还能被关起来,马失前蹄,那自己呢? 自己虽然愚笨,但她多活了十五年,拥有了许多见识,再跟他一块站在这里,能不能算后天智慧,能不能与他比一比呢? 这个念头一出,她就瞬间颤了颤,觉得血液都灼热起来。 6 和光而不污(6) 折绾一直都觉得自己不聪明。一旦有了这个认知,便遇见大事不敢自己拿主意,拿了主意怕拿错主意,即便是主意已经证明是个好主意,她都担心以后会不会变成坏主意。 所以她一直都习惯听别人的。 即便是重来一回,她对以往的旧事敢拿主意了——比如说敢对付唐妈妈,敢不把川哥儿接回来,但她觉得这都是旧事,都已经发生过了的,事事都有痕迹,所以她敢这么做。 对于没发生的,没有尝试过的事情,她依旧没敢去想。 她痛恨这般的自己,也羡慕如同刕鹤春这般天生聪慧有胆气的人。 她希望自己也成为这般的人。 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她便不自觉就笑了起来。她是个素来柔和的人,突然发笑也不突兀,更显得整个人笼了一层柔光,刕鹤春不明白她怎么回事,但也没有问。 他真不是个话多的性子。 除非碰见比他还话少的人。 于是进了山海院里,折绾一味的低头不言不语,夫妻一体,他在母亲的注视之下,只能开口说了一句:“明日三朝回门,川哥儿也跟着一块吧?” 英国公夫人赵氏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自然是跟着。” 好嘛,一个儿子已经够沉默寡言了,又来了一个更加不说话的儿媳妇。 她当初就不该同意这门婚事! 赵氏恨恨道:“川哥儿跟着你们去,我是真不放心,待会儿我就将婆子配齐了帮着,好歹能中用。” 这话自然是在点折绾无用。刕鹤春皱眉,认为母亲过于苛责。他转头去看折绾,却见她无动于衷,脸色一点儿没变,正在默默的端着一碟已经剥好的石榴吃。 见他看过来,便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吃石榴,好似根本没懂母亲在点她。 这就是有一个年幼之妻的坏处了。她什么都听不懂,你让她现在做什么呢? 他只好深吸一口气,道:“母亲,川哥儿身边本就有婆子,不用你多加人手的。” 赵氏没忍住,偷偷翻了个白眼。 没一会儿,其他人也来了。男人或者上值或者去学堂读书,来的都是少夫人们和四姑娘。 三少夫人掌中馈,笑着道:“我来晚了些。只厨房里面出了件小事,我去看了看,还望母亲勿怪。” 二少夫人和四少夫人都是庶出子的妻子,平日里互相照料,便彼此看了眼,露出一个微妙的眼神。倒是四姑娘本安安静静的坐着,突然瞧见新大嫂朝着她笑了笑,像是示好,便也回了一个笑脸。 她是个坐着安静动起来却活泼的姑娘,因开了笑颜,于是凑过去主动问了一句,“大嫂嫂喜欢吃石榴?” 折绾嗯了一句。 四姑娘是个好姑娘,折绾很喜欢她,只可惜她出嫁之后两人便没见过面了。她轻笑着道:“榨汁做成乳茶最是好吃。” 四姑娘也是个爱吃的,马上说了石榴的三种吃法,两人便算是结识了,正要多说几句,就听三少夫人道:“正好大哥也在这里,我要交个底,如今新嫂嫂也已嫁进来了,这管家的事情,怕是要嫂嫂接过去才行。” 她一直笑着,像是毫不在意,但脸上的神情还是露出了一丝半点——胜券在握,丝毫不惧怕今日这中馈会被夺了去。 刕鹤春是宫中和朝堂里走出来的人,哪里还看不出三弟妹的心思。他又情不自禁的去看折绾,想看看她的想法,却见她还是低着头,在吃着石榴。 好像还不懂三弟妹在挑衅她。 这般的人,三弟妹确实不用担心中馈被抢了去。他心里叹息一声,又开始头疼了,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帮着折绾说话。 若是她表现出一点点争中馈的样子,那他自然要私下里跟母亲说一说好话,等她掌中馈之后,他便可以甩开手随她去做,什么都不用管了——不管她做得好不好都行。 毕竟年纪小,有的是时间可以练手,且还有母亲帮着,不会出什么大错。 但她……除了老实之外,今日瞧着好像还比较愚蠢。这就让他不得不多帮着做很多事情。刕鹤春第一次觉得这门亲事也许真结错了。 他又耐着性子等了等,等到母亲都瞟过来看好戏的眼神,终于忍不住道:“母亲怎么看?” 赵氏不满都要溢出来了,“你媳妇还年幼,还是先让她熟悉熟悉咱们家再说吧。” 又看向三儿媳妇,“你且替你大嫂嫂辛苦着。” 三少夫人笑着点头,“是,我听母亲的。” 折绾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从头到尾没有。等到散了场,她跟着刕鹤春回去,发现他脚步飞快,她根本赶不上。便就不赶了。 她带着素膳和蝉月慢慢走。 素膳着急,“少夫人,大少爷看着像是生气了。” 折绾哦了一声,笑着道:“没有,我又没做错什么事情,他生什么气。” 素膳和蝉月都没有跟着进堂庭,自然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但就是这般才更加着急。 素膳都要跳脚了,“刚刚肯定发生了什么!” 折绾:“是有一件事情。三少夫人说要把中馈交给我,母亲说不用交,还让她管。” 素膳和蝉月一听,立马就开始猜测,“难道是大少爷不满国公夫人拒绝了给你中馈?” “难道是大少爷不满三少夫人?” 折绾:“也许?” 她摸摸素膳的头,“那就不是咱们该管的事情了,你们都不要声张。” 素膳吓得点头,蝉月却若有所思的看了折绾一眼,但什么都没有说。 等转过拱庭,刕鹤春竟然等在前面。折绾犹豫了一瞬上前跟在他身后,他才继续走,一边走一边叫退仆从,让他们远远跟在后面缀着,然后面色肃穆的道:“方才三弟妹交给你中馈,你为何不说话?” 还是没忍住。 折绾诧异的看向他,眉头轻轻拧起,“你是想我接中馈么?” 这明明是不可能的事情。 三少夫人不过是意思意思提一提,赵氏不会同意,最终还是会不给她的。 她上辈子没明白这个道理,三少夫人一提,她就应下了。然后被赵氏一顿奚落,大概意思是她什么都不会,还是先哪里凉快哪里待着吧。 年岁大了之后,折绾已经不记得新婚第二天的奚落了。但是今日走进那座堂庭里,她自然而然的就想起了那种恨不得一头钻进地板里的滋味。 后来,她很努力,很努力的才让自己把头抬起来。很努力很努力把那些丢掉的脸面一点点的捡起来。 但她这般努力的去捡自己,等她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抬头的时候,别人其实已经不在意此事了。 比如三少夫人。年轻的时候,两个人一直别苗头,可等到她把自己捡得差不多,三少夫人却已经不在意什么中馈,不在意那些两人之间的小矛盾,甚至能潇洒大方的说一句,“阿绾,现在想起来咱们年轻的时候,真是好笑得紧。” 折绾当日回去就坐在临窗的榻上发了很久的呆。 ——她好不容易捡起来的脸面,以为自己的脸上完完全全了,但人家已经轻舟已过万重山。 这般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从那日之后,她发现自己又要跟着她们的步伐再次修炼一门本事:释然。 这真是比捡脸面还难。她现在还没修炼好。 折绾叹息一声,低低的道:“即便你想让我接中馈,但我什么都不会,母亲不会让的。还是给三弟妹吧,她做得挺好的。” 刕鹤春听见这话,眉头总算是松了松——还好,不是太蠢,还算是知晓事理。 都已经开口问了,他就耐着性子教导,“那你应该拒绝母亲,而不是不开口说话。” 折绾便觉得年轻的刕鹤春确实跟记忆里的不一样。她记得,他当时没有管此事,也没有这么多话。 她跟赵氏说自己愿意接中馈,他就一直静静的坐在那里不说话。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 今日不仅说话了,还来问她为什么不说话,教导她应该怎么说话。 这性子……真是越来越不一样了。 刕鹤春却没有在意她的神情,继续道:“你虽然刚嫁进来,但终究是要掌中馈的,三弟妹今日如此挑……说,你便接过来也没事。左右还有母亲在,多练练手,即便犯错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折绾真不知道他是如此想的。 她这回是真的震惊了。原来他真的是真心希望她接中馈的。 她不由得问,“为什么呢?我刚嫁进来,什么都不会,现在交给我,必定是一团乱。现在并不是好时机吧?总得让我学学,学会了才行吧?” 刕鹤春见着她一脸求问的认真模样,心肠又软了软,语气也不由得软了一些:“这要学很久吗?有母亲帮着,也出不了什么大错。若是不练,才要永远学不会。” “你今日要是表露出接中馈的意思,我也好去跟母亲说。” 折绾情不自禁的道:“可我什么都没学过,冒然接过来,出了错会被很多人嘲笑。” 刕鹤春嗤之以鼻:“成大事者,何必在意眼前苟且。他人骂便骂,笑便笑,你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只要你最后把事情做好了,别人自然会高看你一眼。” 折绾就不知道该如何说了。 她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是刕鹤春错了,还是自己太愚蠢。甚至在想:那上辈子,她如此努力的去争中馈,去做事情,是不是还得了他的赏识呢? 不过,她又很快缓过神来。 因为刕鹤春上辈子最后也没有让赵氏在此时给她中馈。赵氏斥责她,妯娌刁难她,他都没有管过。 ——难道他以为这叫做成大事者,这就叫做何必在意眼前苟且? 那自己最后成大事了吗?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挺在意这些苟且的。 折绾怔怔的跟着他回了苍云阁,怔怔的抬起头,发现竟然已经快黄昏了。 她回过神,便叫素膳去让小丫鬟点菜,“一个炖牛腩,一个小炒黄牛肉,一个卤牛肉切成片用蒜末姜片拌一拌,再要一个菌菇汤,一叠花生米,半两甜酒,里面打两个鸡蛋,煮热了用小炉子端过来。” 蝉月一直等在外面,都要急死了,“少夫人怎么样了?已经一下午不说话了!” 素膳笑着道:“没事的,点了这么多菜,肯定不是伤心。” “我家姑娘伤心的时候,可吃不下这么多。” 7 和光而不污(7) 折绾确实已经不会因为这些小事伤心了。刕鹤春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不管其他的人,不管其他的事情,只要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 她现在很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 她想对自己好,对素膳好。她想要和素膳长命百岁,想要享受年华里的美好,而不是去面对那些苟且。 首先是吃好。她和素膳没吃过几顿自己喜欢吃的菜。都是依照着长姐的喜好去吃的——唐妈妈说,刕鹤春也喜欢那般清淡的饮食,已经吃习惯了,不要改最好。 折绾就一直照着刕鹤春的喜好去吃。后来养了川哥儿,小孩子不能吃辣,她便继续吃得清淡。 重口重辣的东西,她少有吃过,只有出去吃席面的时候,略微挑一点吃,但常年吃得清淡,再吃辣的,重口的,肠胃就不好。 她生怕自己传出贪吃得病的消息惹人笑话,便一直克制着自己。后来她一直没有身孕,大夫列出来的忌讳食物就更多了,为了怀上孩子,能吃的就那么几样,还要天天吃药。 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散发着药味。 这辈子就不折腾了,也不愿意再去吃药怀孩子,她只想活好自己。 即便是生了孩子,像她这般自己都没活明白的,又能教导孩子什么呢? 折绾便想吃得畅快点。上辈子没吃的都要吃一遍。 刕鹤春晚间来的时候,看见那一碟碟辣子牛肉卤牛肉就深吸了一口气。 好在还有炖牛腩。牛腩竟然也放了不少的辣椒。 他只好挑拣一点吃下,忍了很久见她一直没注意自己吃什么才道:“下回菜里面不要放辣子比较好。” 折绾:“我喜欢吃。” 她抬头:“你若是不喜欢,便叫人去重新点新菜。” 她拒绝的话不留余地,但刕鹤春却没生气。这跟她天生说话柔和的语气有关,即便是拒绝,也显得和和气气。 但刕鹤春还是有些不太高兴。 他之前都是跟阿琰一块吃的。阿琰跟他口味相同,两人吃食上很合得来,从未有此种小事困扰,需要他主动提出来。 他叹息一声,觉得折家对庶出的女儿实在是教养得不仔细,阿琰和折绾,委实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但等到晚间歇息的时候,敦伦一番,他抱着年轻的小妻子又觉得她虽然什么都不懂,但总算是年纪小,还可以往后再历练历练,多教导教导。 这个家将来总要交到她手上。等明日三宅回门回来,他便跟母亲说说川哥儿和中馈的事情。 至于折绾担心的斥责,他倒是觉得是小事。 即便是在官场上,人也不是一切都如心意的。上官斥责,是家常便事。 人哪里能一帆风顺。她要是唯唯诺诺,什么都不管,那才是叫人看不起。 这般想了一番才罢,结果抬眼瞧去,折绾已经睡着了。 倒是……没心没肺的。 第二天早早就起了床。折绾还在打哈欠,素膳和蝉月已经商量好给她梳什么发髻了。 “还是牡丹髻好看,少夫人,您长得好,芙蓉面杨柳腰,再梳个牡丹髻,上面别朵花鸟房送来的牡丹,旁边以翡翠为配,肯定好看得紧。” 折绾点了点头,“好啊。” 她笑着说,“你的手艺好,你说了算。” 蝉月颇为喜欢她的温柔,尽心尽力的将自己的本事全使了出来,又道:“少夫人,厨房的李厨子还说要来谢恩呢。” 她羡慕得很:“就做了那么几道菜,竟然就得了大少爷的五两银子。” 素膳:“是啊,昨日的小炒黄牛肉就是他做的。”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等蝉月出去之后,她小声跟折绾道:“昨日蝉月跟我说,大少爷喜欢吃素的。唐妈妈之前不是也说过么……” 折绾好笑问:“你既然还担心着,怎么不制止我?” 素膳诚心诚意的,“姑娘,我看得出那些东西是你爱吃的。你既然爱吃,又敢吃,那我就欢喜。” 折绾感动得很,塞给她一个小荷包,里面放了猪肉铺。她小声道:“待会回折府,怕是没有在这边自在,你垫垫肚子。” 素膳点头,“好啊。” 折绾又道:“我今日去把你的卖身契要回来。” 素膳的卖身契她都没有。 素膳却道:“咱们已经得罪了唐妈妈,她这两日都安静得很,肯定没憋着好屁,回去要跟夫人嚼舌根的,你这时候去要我的卖身契,夫人肯定不会给。” 折绾掐了她的手掌心一下,“那你等着,要是我拿回来了。,你就答应我一件事情。” 素膳高高兴兴的,“就算拿不回来我也答应你啊。” 她最听姑娘的话了。 刕鹤春进来的时候就瞧见主仆两在一块傻乐。这似乎是她唯一愿意多说几句的人。 他咳了一声,便见素膳已经要吓得钻地洞了。倒是折绾淡淡的,朝着他走来,“是要走了么?” 刕鹤春也淡淡嗯了一句,“先去母亲那边请安,顺便接了川哥儿一块。” 折绾点头,一路上两人无话,进了山海院里,刚坐下,三少夫人便急急的进来。 她道:“母亲,我娘家方才遣人来报信,说我娘家嫂嫂生了,我得要回去一趟。” 赵氏最喜欢这个儿媳妇,马上道:“这是喜事,你快快回去。” 三少夫人又急急的走了,赵氏妥帖的为她善后,对身边的婆子道:“玥娘一着急就落东西,你去把咱们府里的人参和坐月子素日要吃的药材都备一份给宋家送过去。” 三少夫人姓宋,闺名玥娘。 一番话下来处理妥当了才对刕鹤春道:“川哥儿就交给你了,万万不可出差错。” 刕鹤春:“是。” 赵氏再去看折绾,发现她是个软棉花,一拳头下去也不见闷哼一声,颇有一种满身尖酸刻薄无用武之地的怨气,道:“你也是,别总是不吭声,你是长子长媳,要撑起整个家的,哪里好这般的……模样!刚刚玥娘说话之后,你也要恭喜她才对。” 她想要骂一句蠢笨,但儿子还在这里,便不好开口,只能憋屈道:“菩萨真人,求你懂事些才是!” 折绾道了一句是。 其他的话一句没说。 赵氏冷笑,“也不知道你母亲是怎么教养你的。” 之前只说老实听话,勤劳耐作,调/教调、教也就出来了。结果嫁过来三日,除了吃就是吃,其他的好品质一样看不见,根本就跟换了个人一般! 怕是换了个猪精来吧! 赵氏再次后悔,却也没办法退货了。她拉着刕鹤春离开堂庭去里间,“我之前也是见过她的,确实是个老实人,但也瞧得出听话,上进,会是个顺着咱们去的,也能尽力的对川哥儿,这般日子还能过。但如今我冷眼瞧着,她嫁过来这三日确实有些不对劲……” 竟然有一种你们随意我只愿意折腾吃的无耻。 赵氏不由得又抱怨道:“我就说一个庶女配不上你,又是姨娘养的,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但你和你父亲偏偏就允诺了,要我说……” 眼见母亲又要长篇大论,刕鹤春连忙打断,“她还小呢,又刚嫁过来,什么都不懂,自然要母亲教导。还有川哥儿,母亲之所以同意此事,不是还念着她是川哥儿姨母,将来会对川哥儿好吗?若是一直拦着不让他们接触,那便违背了初衷。” 又想起折绾昨日说的话,道:“她年幼,怕自己说错做错了母亲斥责她,便什么都不敢做了,母亲也是,很该给她面子……” 赵氏挑眉,“我斥责她?我根本就……” 后面的话她不说刕鹤春也明白,只好摆摆手,无奈道:“儿子先带着她去折家,不然该晚了。” 赵氏冷哼一声,“去吧。我就不去见她了。” 刕鹤春一个人回到堂庭,折绾正跟素膳说悄悄话,瞧见他回来,两人便噤了声。 刕鹤春直直往外走,折绾带素膳跟着。唐妈妈和于妈妈已经在马车边侯着了,川哥儿也被抱了过来。 他正安安静静的待在于妈妈的怀里,看见刕鹤春有些激动,想要凑过来,却又有些害怕。倒是看见她之后脸色微微迷惑。 是见了不熟悉生人的反应。 折绾掩下心口的情绪,没有过去抱他,只是问,“川哥儿跟哪个马车?” 刕鹤春有心让他们两个相处,“自然是跟着咱们。” 折绾点点头,“那便让于妈妈带着他一块跟咱们的马车走。” 国公府的马车宽敞得很,坐上三个大人一个小孩子绰绰有余。 于妈妈自然也是愿意的,抱着川哥儿上马车之后,便抱着孩子讨喜道:“大少爷,川哥儿眼睛是越来越像您了。” 刕鹤春没有答话。他修嘴功,便不愿意搭理一个婆子。只伸出手接过川哥儿抱在怀里,然后顿了顿,朝着折绾道:“川哥儿,这是你阿娘。” 川哥儿听话的喊了一句阿娘。 折绾的手颤了颤,轻轻点头,道:“嗯。” 然后又低眸不言不语了。 刕鹤春对她的不满突然在这一刻达到了最大。他带着点无奈的怒气道:“你要抱抱他吗?” 折绾:“让婆子抱吧。我没抱过他,怕摔了。” 她依旧一副雷打不动的性子,好像没有察觉出他的怒气,也没觉得自己这般做有什么不对的。 她似乎只是在单纯的告诉他,她不会抱,她就是怕摔了。所以她不敢抱。 刕鹤春的脾气便不知道要怎么发了。 最后,他只是嗯了一句,忍怒道:“那你以后多抱抱。” 8 和光而不污(8) 折家坐落在长福巷子里的第二户,从英国公府过去大概要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里面,刕鹤春已经从无奈到生气再到无奈以至于没脾气了。 他想,但凡他之前多见见折绾,他都不愿意答应这门婚事。她实在是气人。 倒是折绾见他脸色变了又变,很是稀奇。 显然,这时候的刕鹤春即便是二十五岁了,却没有一点儿十五年后的老成和脾性。 他现在的寡言少语竟然只是表面上的,实则修嘴没修心,心里应该很躁动——她都看出来了。 但这样就生气了吗?她不过是不愿意再跟他说那么多话罢了。 若是这般就要生气,那她过去十五年里笑脸贴冷脸,努力凑过去跟他说话之后得不到回应又可以生多少气呢? 她想到这里,不由得又想起赵氏早上生气的模样,竟然一不小心笑了出来。 ……有些畅快。 这算不算无意之中报复了一小下啊? 那报复他们也太容易了。 刕鹤春:“……” 他确实没脾气了,道:“什么事情好笑?” 折绾收了笑脸:“没什么。” 刕鹤春不去跟个小姑娘辩解这个,只道:“待会见了岳父岳母,对川哥儿要亲近些。” 看在她还年幼的份上,他愿意再教导教导。 要是她自己知晓努力上进就好了,他就可以甩开不管了。朝堂的事情那么多,他真没有时间为她多操心。 一切还是要靠她自己。 折绾便又点头。于妈妈瞧见两人的气氛不太好,心里高兴,伸出手去接川哥儿,“老奴抱着吧,给川哥儿喂个果子。” 刕鹤春却皱眉,“三岁了,吃个果子还要喂吗?” 他从小矮几上拿了香果给他,“可以自己吃吗?” 川哥儿很激动,“可以的。” 他话说得很清楚。 他很喜欢父亲,但父亲来去匆匆,也不怎么来看他。他依着父亲,道:“川哥儿还可以自己吃饭了。” 刕鹤春笑起来,“这才是好孩子。” 折绾见他们父子情深,扭过头去撩起窗帘看外面的人群拥挤。 她病了之后,一直都没有出过国公府的门。应该说素膳去世之后,她就觉得外头的天并不是那般吸引她了。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死了也好。死了跟素膳一块做伴,来生也许还能做个姐妹。 她到最后的那些日子,一点也不羡慕人间烟火。她只是盼着自己在睡梦里死去,那样病痛也不会折磨到她了。 彼时川哥儿从国子监里面回来看她,她枯瘦如柴,气也出不了多少,但还很温和的问他,“我想来想去,自己也没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你为什么会远离我呢?” 川哥儿半响没回话,好一会儿才道:“母亲多虑了,只是儿子天性如此罢了。” 可你明明不是。她是见过他和赵氏,于妈妈还有他那个新婚小妻子亲昵相处的。 折绾直到死也没有明白,便也不准备明白了。刕鹤春便见她又开始发呆。她好像很喜欢这般静静的呆在一个角落里想自己的事情,有时候脸上露出来的神情像是看透沧桑之人才有的,没有一点儿这个年岁该有的活气,整个人看起来不讨喜得很。 但他又实在没有办法对她生气。 也不知道怎么的,她的神情太柔和了,竟然让他不忍斥责。他便将川哥儿送了过去,“你抱会。” 折绾猝不及防接了孩子,还没回神,身体的记忆已经将人给熟练的抱在了怀里。她僵了僵,小心翼翼又将人放在凳子上。 她小声说,“我抱着他害怕。” 刕鹤春好笑,“你刚刚抱得很好啊。你怕什么?” 折绾:“我就是怕。” 刕鹤春只好作罢。 等到了折家,他自然是去跟岳父和大舅哥等人一块吃酒谈天,川哥儿被折绾带着去了后院见折夫人。 折夫人一脸欢喜的将川哥儿抱在怀里,亲了好几下,“我的乖乖,想不想外祖母啊?” 川哥儿却已经不太记得她了。但于妈妈常常提起外祖母,他也是有印象的,点了点头,“记得的。” 折夫人便红了眼睛,“川哥儿,你的眼睛和鼻子就跟你阿娘一个模样刻出来的。” 川哥儿对生母没什么印象了,但刚刚在马车上父亲教导过他阿娘两个字,他便连忙循着记忆去看折绾。 折夫人顿时心痛如割,心里为自己苦命早逝的女儿不值当,却又不好当着孩子的面发脾气,忍着酸涩的泪意对婆子道:“你先带着川哥儿去玩。” 唐妈妈和于妈妈等人带着一干奴仆便退了下去。折夫人冷着脸问:“听闻你不愿意将川哥儿接回去养?” 折绾:“我是愿意的。只是婆母不愿意。” 折夫人:“听闻你也不愿意接手中馈?” 折绾就轻轻笑了起来。她才到家,唐妈妈等人也都还没来得及说,但母亲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看来嫡母的消息还是很灵通。 她道:“接了也不会给,不如不接。” “再者说,我没有分身之术,接了川哥儿,便也没时间去管中馈。不如就先这般,等以后再说。” 折夫人自然知晓是这个道理。但她却不愿意接受这般的说辞,她拍着桌子道:“你姐姐在的时候,即便是有千般的事情,她也能同时做得好。” “你以为我逼着你快快接川哥儿回去和管中馈是为着我吗?我还不是为了你和川哥儿?” 折绾没有回话。她是知道真正原因的。 这个原因说起来也简单。 赵氏不愿意给她中馈和川哥儿,而她一门心思去接,去管,便是把赵氏给得罪了。 嫡母不愿意看见她和英国公府的人和家亲。往后多年,只要她跟府里的谁关系好些,嫡母便立刻受不了,定然要来搅和乱才行。 比起英国公府的人,折绾更加厌恶嫡母。 她静静的坐在凳子上等嫡母骂完。其实也没有什么别的话,无非是你如此蠢笨,胆小,怯弱,若不是我在背后撑着你,你能得到如此的富贵?你的富贵还能顺畅下去? 一个出嫁的女儿,没有娘家的助力,你凭什么在高宅大院里面行走? 离了我,你什么都不是。若不是你姐姐离世早,你能有这般的泼天富贵?你要感念你姐姐的恩德,日日烧香敬拜…… 折绾听了一辈子,再听这些,不仅无动于衷还觉得有些好笑。 这话能唬住十五岁的她,却唬不住三十岁的她。 到底还是不一样了。她甚至听得还很欢喜。她很喜欢现在这样不用因为别人几句话就变得战战兢兢的自己。她甚至又特意竖起耳朵听了几句,发现自己内心依旧平静得很,便深深的舒出一口气。 真好啊。 不因她人的怒骂而憋屈和伤心得几天吃不下饭,也是一种欢喜。 她甚至不愿意花费力气去反驳嫡母,只是耐心的等人说完,然后才道:“母亲,你把素膳的卖身契给我吧。” 折夫人说了半晌,刚停下端起茶杯想要润润嗓子,就听她说了这句话,一个没忍住,手里的杯子就砸了出去。 折绾没动弹。她知道如今自己的地位不同了。嫡母不敢砸中她。 所以她还是一动没动,道:“母亲生气做什么?” “我要给素膳发银子。她的卖身契在折家,刕家就没法给她发例银。” 折夫人噎了噎,好笑道:“你是以为自己翅膀硬了?” 她啧了一句,“容我提醒你,你姨娘这两日身子不好,还是我叫大夫来养着的。” 这话半是要挟半是鄙夷,折绾听完之后就堵了心。 多少年了。还是用姨娘来威胁她。 但她已经不是孩子了。 已经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她和姨娘之间……也不是那般的好了。 她无所谓的点点头:“多谢母亲——素膳的卖身契,母亲给我吧。” 折夫人便诧异的看着她,“你……不管你姨娘了?” 折绾:“不是照料得很好吗?” 她笑了笑,“谢谢母亲。” 折夫人再次被噎住。好久之后,她等折绾去李姨娘处的时候问唐妈妈:“她怎么感觉跟之前有些不同?” 唐妈妈可找着诉苦的地界了!她拍着大腿哭道:“夫人,咱们都看走眼了,她竟是个心狠手辣狼心狗肺的,第一天进去,就换了大姑娘留下来的东西,第二天就用了您给她的金银首饰!” “她就是个白眼狼!夫人,您被骗了!” 9 和光而不污(9) 折绾又去看了生母李姨娘。她还是记忆里的样子,对嫡母感恩戴德的,一个劲的道:“你这回算是出息了,做了英国公府的儿媳妇,我看以后还有谁敢欺负你。” 她说着说着又哭出声,“阿绾,只要你过得好,阿娘现在就是死了去,也不会有什么怨言。” 折绾麻木的听,一个耳朵进去,一个耳朵出去。她看向姨娘满脸慈爱的脸,还是不敢置信她以后会用这张脸对她做出厌恶的神情。 她唰的一下子就站了起来,“我还有事情要做,便先走了。” 李姨娘以为她是要去找刕鹤春,便急忙道:“你快去吧,刚成婚呢,可要好好的笼络住姑爷。” 又小声传授:“你大姐姐的相貌虽然好,但也比不过你,男人最是喜欢新鲜的,你正好是个花骨朵……你还要尽快怀上孩子,你要是怀不上,就纳了素膳做姨娘,她跟你好,不会背叛你的……” 折绾瞬间反胃起来,大声呵斥:“姨娘!” 李姨娘浑然不觉,“你害羞什么啊。” 真是牛头不对马嘴。 折绾再没有耐心,忍着恶心扭过头就走。李姨娘也没有追,靠在门框上流眼泪,“这个小没良心的,真是一点儿也不想我。” 又觉得高兴,对丫鬟道:“你瞧她刚嫁过去便有了气势,这点像我。” 她嘀嘀咕咕个没完,“以后怕是难见面了,哎,我还有很多事情想跟她说的。比如说不能吃萝卜。当时算命先生说她是个儿子,结果就是吃了萝卜,所以一出生就变成了姑娘……” 伺候她的小丫鬟在没人看见的地方翻了个白眼。 …… 都是自家人,午饭便在一个席面上吃。折绾始终安静,折夫人抱着川哥儿喂饭,川哥儿看了父亲一眼,坚持要自己吃。 折夫人笑开了花,一句又一句我们川哥儿真厉害,听得折大人都忍不住笑着道:“你别太宠他。” 折夫人:“川哥儿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夸夸都不行了?” 刕鹤春:“岳母所说甚是。” 老人家宠爱外孙,他还不会无礼到去说什么。还得顺从岳母的意思,夹了一块排骨给川哥儿,算是奖赏他自己主动吃饭。 刚想自己夹一块吃,余光瞥见了默默吃饭的折绾。 他刚刚是瞧见了,岳父还对她说了几句场面话,岳母似乎是生了她的气,眼睛都没有撇过去。 他也没顾得上跟她说话,于是她就坐在这凳子上独自吃。默默的,淡淡的,也没有想要插话进来。 看起来有些可怜,但也有些倔——就是讨好的说几句话又怎么了?难道自己会不给她面子? 刕鹤春挪开了眼神,还是没有管她,排骨稳稳的进了自己的碗里。本以为她要一直不说话的,谁知道快要走的时候却定定的不动,只看着岳母,“母亲,素膳的卖身契你还没给我。” 刕鹤春挑眉看她——不仅直接,还很蛮干。 折夫人没想到她竟然如此直白的就说了出来!都不装一装吗?女婿可还在呢!要脸吗? 她的脸皮不是很薄吗? 折夫人却没打算给她。你不是翅膀硬了吗?那你就试试。 她笑着道:“往后再说吧,也不急于一时。” 折绾低头:“我挺急的,还望母亲允诺我。” 折夫人还要再说,却听丈夫皱眉道:“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既然阿绾提了,你便给她吧。” 折夫人好险一口气没上来,但丈夫都发话了,她是不好在女婿面前拒绝的。 丈夫最注重脸面,女婿身居高位,他不好摆架子,却要端个脸面。 但这个笨东西竟然这么快就学会用嫁过去的身份来要挟她了? 折夫人缓缓出一口气,只能道:“既然如此,便让婆子去拿来就好。” 然后训斥折绾,“你这性子是怎么回事,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竟然就要现在就做成了。” 折绾:“是,母亲教训的是。” 折大人不免也要说几句,“你既然已经嫁做人妇,便更要知晓孝道,还要照顾好丈夫和孩子,万万不可有所疏忽——一个奴婢卖身契这般的小事,值当什么,让你在你母亲面前放肆?” 折绾依旧点头,“是,父亲教训的是。” 只是听没听进去就不知道了。 刕鹤春就觉得这一幕有些可笑。 等到了马车上,他起了兴致,主动问:“你不怕岳父岳母怪罪吗?” 折绾:“我怕她以后不给我了。” 上辈子也确实没给过。她惧怕嫡母,第一回没要回来,后头也不敢要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和素膳都觉得卖身契不重要,是一件小事。 于是拖着拖着,拖到素膳去世,她也没有想着去要回来。 折绾沉默起来,很是不理解之前的自己。 明明这是一件很容易就成功的事情。看,只要没脸没皮的在父亲和刕鹤春面前要一要,嫡母就不敢不给自己。 他们都是体面人,人人都要脸,她不要,事情就好办多了。 她上辈子为什么那般在乎脸面呢? 刕鹤春再一次在折绾身上看见了“倔”这个字。这般的性子,将来不知道要吃多少亏。他好意劝说,“还有其他的办法……” 折绾却没听进去。 当然还有其他的法子要回来,但要浪费时间,还要迂回,还要委婉,还要与之周旋。 她一点儿也不愿意这么做。 她就想马上把素膳的卖身契拿回来。这是她很宝贵很宝贵的东西,容不得半点闪失,推迟。 刕鹤春是不会理解她的。他有他的道理,但她也有她的急切。 她不想跟他继续说。 她又不说话了。刕鹤春等了等,最后带着些好笑的无奈,好奇问:“素膳的卖身契对你很重要?” 折绾:“对,很重要。” 刕鹤春颔首。看得出来两人感情很深,以至于让她这么宝贵一个丫鬟的卖身契。这般看来,之前传言她的种种,唯有良善对得上。 多少人发达之后就看不起身边共患难的人了,也没有这般的掏心掏肺。 他便没继续问此事,而是想起了自己的糟心事。 越王如今对他越发冷淡了。 刕鹤春从小跟越王一块长大,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但现在越王却不待见他,见了他也阴沉沉的。 真不知道哪里得罪他了。 折绾继续发呆。今日见到姨娘,还是影响到她的心绪。她深呼吸一口气,摸了摸袖子里素膳的卖身契才安心下来。 等回了英国公府,她把素膳单独叫到屋子里,把门窗都关了,拿出卖身契塞进素膳的手里。在她还晕晕乎乎的时候道:“我要去官府把你的奴籍销掉,给你放良人。” 素膳直接吓得跌坐在地上。 折绾笑着把她扶起来,“怎么还吓成这样,应该高兴才行啊。” 素膳从没想过这个!她都要哭了,“姑娘,您还没当家做主呢,咱们以后再说这个吧,现在时机还不成熟……” 折绾拒绝。她一刻也不愿意等了。她就要这么做! “等到什么时候才算是时机成熟呢?” 她一脸坚定的道:“你说过,我把你的卖身契拿回来你就答应我一件事情的。” 素膳哭着坐在椅子上,“姑娘,我知道你对我好。但……” 结果还没说完,就见她家姑娘又道:“我还要你帮我做一件事情呢。等把你放了奴籍,你就可以名下有田地了。” “我们攒些银子,给你买田地和宅子……” 还没说完,素膳再次从椅子上唰的一下就滑了下去,屁股砰的一声,听着就知道有多疼。 但是她一点感觉也没有。她脑海里还在萦绕着姑娘说的话。 买宅子,买地。 天爷! 素膳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被姑娘扶着又重新坐回了椅子上。她呆呆的:“给我买宅子买地?” 折绾就笑起来,“是啊。虽然说现在的日子也是好的,但总要打算起来才安心。咱们两人名下,可没有这般的好东西。” 她说:“我嫁过来,母亲只给了一些常有的金银首饰,田地铺子一点没有给。这也不怪她,她又不是我的生母。” 至于父亲,她觉得比嫡母更加令人厌恶。她和他也没有打过交道,更没有想过从他那里得到这些东西。 所以就要自己去买了。 她对素膳道:“咱们都没有根基,即便以后出了事情都没地方去,但有自己的宅子和田地就不怕了。” 素膳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她现在有千言万语的话,但却一句也说不出来。良久摒弃了所有的话,只高兴的道:“姑娘,你真厉害,我满脑子还想着咱们应该要怎么讨好国公府的这些人,你却已经开始想着买宅子了。” 折绾哈哈笑起来,手轻轻的落在她的头上,一点点的抚摸道:“我们出身不好,见识就少,本来就比别人慢几步,也没什么好自责的。” 她喃喃出声,像是安慰素膳,又像是安慰自己:“别觉自己蠢笨,我们只是少了一些阅历罢了。” 10 和光而不污(10) 宋家。 三少夫人今日回了娘家,哪里还愿意回英国公府,派了婆子回国公府报信,晚间胡吃海喝一番,又跟自家阿娘和嫂嫂抱怨折绾,“她没有一点儿之前大嫂的手段,看起来就弱弱的,且也没有什么手段,我听闻她身边的婆子都能欺负她。” 又露出鄙夷,“一个庶女,还是个不受宠的庶女,估摸着之前连人参都没有吃过,所以一嫁过来就开始让厨房做扁豆粥。” “就这样的人,我凭什么要把自己辛辛苦苦操劳的一切给她?我也是嫡子嫡媳,怎么就不能管家了?” 宋夫人皱眉,“我与你说过多少次了,别总庶女庶女的叫唤。要是清楚一点的人家,庶女也做嫡女养,哪里会把人养成小家子气的模样。” 宋家大少夫人刚生完孩子,精神虽然有些不济,但睡了一天也睡不着了,索性歪在床上笑着宽慰:“母亲也别说妹妹,她这是还没经过事,只晓得中馈的一亩三分地。” 又拉着三少夫人道:“玥娘,女子这一生,因要在宅院里过一辈子,便只能盯着宅院。但你是咱们家养出来的姑娘,自小也是跟着你哥哥出去游玩看过大山大河的人,很不该跟小折氏这般的人斗气。” “她看过什么呢?拥有什么呢?只有眼前那么一点管家权罢了。因势所为,她必须要去跟你争,可你又不一定要……” 三少夫人眉头一竖,“难道我强一些,家世好一些就该让步吗?我才不要!” 宋夫人气得在她额头上点一下,“你这个不通透的丫头!你大嫂嫂自小看着你长大,难道还会害你吗?你不听我的,还能不听她 ?” 宋家大少夫人无奈的帮着缓和,“算啦,母亲,她还小呢,等年岁大一点,再想起今日的事情,自己都会觉得好笑。” “谁年轻的时候没做过傻事呢?” 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哪里舍得一直骂,宋夫人叹息一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三少夫人不满,“我都嫁人生子了,莹莹和升升也都三岁啦,哪里还没长大。” 她在三年前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很是满足,提起孩子瞬间就来了兴致,“他们今日还想跟着来呢,我才不准。我带了他们回来,母亲和嫂嫂哪里能看见我。” 宋大少夫人就笑,“还说不是个孩子脾气,都多大了,还跟自己的儿女争宠。” 一家子人有说不完的话,第二天三少夫人才回去,彼时已经是下午了。她去给赵氏请安的时候还在花苑里碰见了折绾。 她气色好得厉害,看得出来整个人神清气爽,正含笑低头掐掉了一朵开得正艳丽的寿菊。 这是有什么好事? 难道是中馈的事情?她立马不满起来,走过去笑着道:“大嫂嫂。” 折绾抬起头,嗯了一声,“三弟妹。” 就没声音了。 三少夫人走近了才发现她怀里还捧着好些枝花,怕是院子里面的花儿草儿的都被她采过了! 真是小家子气,哪里有这般折花的。她啧了一句,“大嫂嫂很喜欢花吗?折……这么多?” 折绾还不熟悉她么,都打了一辈子交道了。她只当没听懂,“是啊,很喜欢。” 三少夫人:“……” 所以说输给这般的人她才不愿意!就是之前的大折氏她也不是诚心诚意服气的。 但是世家大族,表面功夫比什么都重要,她只能退了一步,做出一副半遮半掩的鄙夷状,“摘这么多花……这般的事情叫丫鬟来做就行了,何必要自己动手。” 折绾抬眸看了她一眼,“哦,我喜欢自己动手——你从没动手折过花?” 那自然是折过的,但她要阴阳她的是她摘了这么多花! 三少夫人噎了噎,折绾的脸上恰时露出一点了然,“我就说,摘花这般的事情,很有一番乐趣,三弟妹哪里能没摘过。” 她声音和和气气的,一点儿也没有攻击性,三少夫人觉得自己是发脾气也不好,不发脾气也不好。 折绾却不愿意跟她继续纠缠,她站直了身子,笼着一怀的花,“三弟妹,我要回去了。” 三少夫人不自觉退出了一条路给她过。 折绾抬脚走了过去。等人走了,三少夫人才回过神——她刚刚,是被折绾压制住了? 她勃然大怒,转过身去要生气,却发现折绾已经走远了。那她这脾气怎么发? 她身边的丫鬟宽慰她,“少夫人,是您修养好,她没撕破脸皮,温温和和的,您便也不好为难她。” 三少夫人气呼呼的:“是!都怪我太讲理了!” …… 诚如三少夫人所想,折绾在院子里面逛了一圈,还去花草房看了看,一路上把自己喜欢的花花草草都要了一些回来。 “编一个竹筐花篮,里面放点泥土,再把桂花放进去……还可以放点红色的果子点缀,里面加点白色的瓷片,杂糅起来的花篮最是好看,我不喜欢单色的。” 素膳嘴巴无意识附和,“是,我也觉得好看。” 但满脑子官司:“刚刚三少夫人的意思……” 好像是很鄙夷。一想到三少夫人看不起她们,素膳的心里就酸酸的如同针扎。 折绾却笑着道:“不用管她,她就坏在一张嘴巴,这个人……其实还不错,就像刚刚那般不跟她对着来,她回去还要生闷气呢。但我也不喜欢她。” 其实现在想想,三少夫人跟她交恶,其实只是怕自己争中馈。 两人上辈子都把中馈看得比什么都重。 折绾想到这里顿了顿,突然有些不明白了。自己什么都没有,被逼着怂恿着去争也还想得通,三少夫人为什么那么执着呢? 她没想明白,便把疑虑按下,左右这辈子她是不愿意争的,随她去吧。 这辈子她不争,也不知道三少夫人后面还会不会悟出“阿绾,你说我们年轻的时候多可笑啊,竟然争这种东西”的话。 她抿唇,将一篮子桂花插好,又得了小丫鬟们一顿夸。她也确实插得好看,花篮放在窗户下面,下午的光熙熙攘攘的照进来,拥在这方小天地里,实在是漂亮得过分。 折绾看着花篮欢喜,跟素膳道:“这个就送给你了,可以挂在床头上。” 素膳高兴的接过去,“好啊。” 然后顿时贼眉鼠眼的,看起来有话要说。蝉月见了她这副模样笑出声,“好姐姐,那你和少夫人说说话,我出去转转。” 素膳不好意思,一边送她出去一边承诺道:“我发了月钱之后,就给你买烧鹅吃。” 好不容易把人送走了,她凑到折绾身边小声道:“姑娘,我刚刚一直忍着没问,但我心里一直想着,惴惴不安的——明日我真的只要出门去官府,拿着卖身契给官府的人,然后销掉就好了?” 折绾点了点头,“对。” 她拉着抱着花篮的素膳坐在椅子上,一点一点的跟她解释,“咱们这事情要悄悄的做,所以我就不跟你去了,只当是遣你出去做事情的。你自己拿着卖身契去衙门,找到户科的小吏,让他们帮你办。若是不知道怎么做,到了衙门口就去问人。你身上拿点银子,若是问人,便给他们一串钱,他们自然乐意为你指路。” “素膳,你以后还要帮我做很多事情的,销奴籍只是第一步,是小事,你不要怕。” 这话说得素膳又忐忑又激动,她点头再点头,“姑娘,你放心,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折绾:“慢慢来,不着急,咱们一步步走,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素膳:“要是被折家和国公府的人发现了怎么办?” 折绾:“这又没什么大不了的,发现了就发现了。只是现在更适合悄悄去做。” 她拍了拍她的肩膀,“素膳,你是个很聪明的姑娘,以后我还要靠你呢。” 素膳被拍得好幸福,晕晕乎乎抱着花篮出去了。桌子上还有不少花,折绾便想了想,叫蝉月去唤刕鹤春身边的管事来,“我想要开库房拿几个花瓶出来。” 说是开库房,但没说开哪个的,只是话一出来,便都知道是要开刕鹤春的小私库。 来的管事姓孙,是个很圆滑周到的人,道:“少夫人要什么花瓶?您吩咐,老奴去找。” 折绾一点也不客气,要了好几个上好的青瓷花瓶,“口子不一样才好,最好有彩绘的。再有龙泉大瓶,厚铜敞壶,又或者四耳小定,细口扁肚,青东瓷小蓍草等等,若是有,都给我各搬一个来。” 孙管事眉头都没皱一下就应下来了。但他一直等到刕鹤春回来之后才开始动弹,他先去问能不能给,问话也很委婉,并不直接问能不能,而是道:“少夫人要的花瓶多,有些是不齐的……” 刕鹤春忙了一天,累得话都不愿意说——他有时候怀疑修嘴的功力就是如此练成的,所以哪里还愿意听这种小事,摆了摆手,“随意她,没有就买。” 他还有事情,拔腿就去找英国公了,半点没把此事放在心上。 孙管事便叫人抬着各式各样的花瓶进了折绾的屋子,道:“只找到十三个不同样式的,少夫人要是还有其他样式想要,便跟老奴说,老奴去采买。” 折绾:“不用了,就这么多够了。” 哪里用得了那么多。她只是用花瓶来抛个砖,然后笑着道:“但我还需要一些文房四宝。” 孙管事会意,这回也不问刕鹤春了,“是,老奴这就去拿。” 折绾高高兴兴的,“多谢你了。” 素膳在一边看着都觉得可怕,“咱们要这么多东西好吗?” 折绾:“文房四宝本就该给我一份,但没人补给我。这也没什么,她们不给,我就拿刕鹤春的。” 这次没给,后面也没给。她抠抠索索的用着那点份例,直到自己管家了都不敢给自己多挪点东西,怕别人说三道四,又来阴阳怪气。 这般的日子她过够了。也怪自己蠢。她从前用多了一点东西都觉得不安,愧疚,但如今想来,她都操劳一辈子了,她和素膳的命也丢了,如此拿他们一点东西怎么了? 她就跟素膳道:“怎么舒坦怎么来……大家都说咱们嫁过来是享福,是撞了大运,是掉进了蜜罐子里。既然如此,名声都传了出去,若是过得不好,岂不是吃了大亏?” 11 和光而不污(11) 因插的花太多,折绾便摆了一些在院子里。苍云阁大得很,她那几瓶花一点儿也不占地方,相反,因每一种花都好看得紧,放在小角落里很是相得益彰,折绾搬了张摇椅坐在花丛堆里晒太阳,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倒是唐妈妈看见了,下午就去跟于妈妈哭,“院子里面都是咱们大姑娘的蔷薇花,本是浑然天成的,结果她偏要搬了花瓶过去!那花瓶还是大少爷的!这个狐狸精,下贱胚子,实在是恶心人,我看她就是故意的!” “她人都占了大姑娘的屋子,摆了自己的家具,如今还要去占大姑娘的花。” “今日占了大姑娘的花,明日怕是要把蔷薇的根也拔了去,后日就敢作践川哥儿,天爷,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狼心狗肺的人。” 于妈妈闻言一脸阴沉,“如今嫁了过来,她若是不听话,夫人也不好直接过来管束她。夫人说,让咱们想些办法,叫……” 她不好说出来,比划了一个三字,“叫这位来教教她做人,等受了磋磨和委屈,自然就知道娘家的底气有多么重要。她现在啊,还嫩得很呢。” 唐妈妈:“可是我看她如今窝在自己的小屋不出门,也不说去跟国公夫人争川哥儿,也不说跟三少夫人争中馈……不是吃就是掐花折草,一片悠然自得的享福模样——。” “她这般,三少夫人都不好发难。” 她很恨道:“我冷眼瞧着,这满府里的人没一个瞧得上她的,莫说国公夫人和三少夫人,就是二少夫人和四少夫人也是不愿意跟她走一块。即便是四姑娘,也是遇见了才说几句话,旁日里没走动过。” 她笑了一声,“四姑娘也是庶女,庶女跟庶女,四姑娘也是顾及着名声的,哪里肯跟她一块待着。” 于妈妈:“三少夫人那边我来做,你只看着她,撺掇着些,让她心里紧迫些才好。” 唐妈妈就道:“实在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什么都不争不抢,也不惶恐了,脸皮更是厚,胆子也变大许多,哎,今天还让素膳出去买吃的!吃吃吃,怎么不吃死她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咱们折家没吃没喝的,真是丢脸死了!” 她继续抹眼泪,真心实意为死去的大姑娘不值,“当初英国公府跟咱们家结亲,不是为着家世,只为着看重大姑娘的人品和能力,这才下聘纳吉。结果……竟然给他人做了衣裳,我想起来都觉得憋屈。” 于妈妈想起旧主子也觉得伤心,“大少夫人就是太好了。” 正说着,便听见川哥儿跑进了院子里,后面有两三个婆子跟着。唐妈妈眼睛一眯,“老姐姐,那些都是国公夫人身边的?” 于妈妈更加烦躁了,点头,“是,国公夫人如今越发不愿意让我待在川哥儿身边了。” “她很怕我教导川哥儿亲近咱们家夫人,叫我说,夫人就是川哥儿的外祖母,亲近亲近怎么了……但她也不敢太过分,都是联姻,彼此之间留着脸面。所以说,还是得让川哥儿从国公夫人那里离开……” 唐妈妈深以为是,道:“那我回去再逼逼她,逼着她把川哥儿快些接过去,那时候咱们也能松缓一些。” 于妈妈:“你快回去吧,我要去看川哥儿了,他如今是越发聪慧,也不要其他的婆子带着睡,只要我。” 两人分开走,唐妈妈回了苍云阁,正好碰见蝉月带着两个小丫鬟有说有笑的提着食盒往回走,她翻了个白眼,正要过去,便看见素膳这丫头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怀里抱着油腻腻的烤鹅,脸蛋红彤彤的,整个人散发着快活。 真是没出息!不过是出去买了只烤鹅罢了! 夫人真是做错决定了,竟然让折绾来接手大姑娘的一切。她这样的人怎么配呢? 她想起大姑娘往日的音容就觉得心中酸涩,深吸一口气,才别过脸回到自己的屋子里面去想办法让折绾接川哥儿回来。 她如今也算是知晓了,折绾有了脾气,不能再去吓唬,也不能再硬来,还是要缓着些才行。 但这也不是什么很难办的事情。只要三少夫人发难,她一个没根没底的人,自然是要求助折家的。 唐妈妈舒出一口气,拿出针线来做川哥儿的袜子,一针一线,一点儿也不敢马虎。 …… 正院里,素膳把烧鹅往蝉月怀里一塞,“给!我给你买了!” 然后把门一关,拉着折绾躲到床上去,把床帘放下来,宝贝一般从袖子里面掏出一张户籍文书出来。 “姑娘,你看,是我的名字,是良籍。” 折绾仔仔细细的看,看得眼睛酸酸的,小声道:“素膳,对不起,现在才给你放良籍。我真蠢,真的,我早就该这么做了。” 素膳都要高兴傻了,“姑娘,你说什么呢!你才嫁过来几天啊,这已经很快了好吗!” 她抱着折绾傻乐,“你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回来的,我是踩着云端回来的!” 折绾:“这就高兴成这样了?” 她说着自己的打算,“往后我会有自己的铺子,你来帮我打理。” 素膳心口暖洋洋的,但还是习惯性的后退,“可我什么都不会啊。” 折绾最是知道她这个性子需要改改。她也是这样,碰见什么事情,还没开始做呢,就断言自己不行。她用了多少年才改过来这个坏毛病。 素膳也要改改才行。她一点一点教导:“哪里不行了?你算账不是很厉害吗?我们小时候偷偷做荷包出去卖,一文钱你都不曾算漏过。” 素膳就捂着嘴巴笑,“姑娘,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而且就算那么一点银子,哪里称得上厉害。可折绾一脸认真,“我就不会啊,我就算不清。你一下子就算清楚了,不信我出个数目你来算算。” 素膳跃跃欲试,“真的吗?那我试试。” 折绾:“假如唐妈妈管着我的账目,来取银子的时候,先要了一两去给川哥儿买枇杷吃,一个时辰之后又要了三钱银子给川哥儿买猪肉脯,枇杷买回来了三斤,猪肉脯买了两斤。一两三钱银子拿了去,一点也没剩下还回来,你说她贪了多少?” 素膳想都不想,大声道:“她肯定贪了很多!” 折绾:“到底贪了多少?” 素膳一下子抓住了最重要的,“那就要看枇杷和猪肉脯多少银子一斤啊。” 折绾:“这我可不知道,难道我要当着众人的面问她这个?” 素膳:“那是不好问的,你是主子,要是抓这点小事,传出去要被人笑话。” 折绾:“那咱们就要被她贪去银子?” “才不要!她就是打着川哥儿的名头问咱们要东西恶心咱们呢。” “所以这时候才要你学会算账嘛。” 折绾细细的道:“一斤枇杷多少钱,一斤猪肉脯多少钱,问外面的人都知道,但咱们深宅大院的,哪里知道这些,所以就被她骗了。我是出不去的,但你可以。你可以经常在外面跑,日常的东西就知道了。” “以后她敢来骗我,我就让你来跟她对峙。你刚刚说只要知道了枇杷和猪肉脯的斤价,是不是就知道她贪污了多少银子?” 那是自然。素膳点头,“这点账目我还是算得清的,她别想贪一文钱!” 有了制衡唐妈妈贪银子做目的,素膳瞬间摩拳擦掌,也不问自己行不行了,而是坚定的道,“姑娘,我愿意去学。就算不会,我也愿意学会。以后就没人敢欺负你账目上的事情了。” 折绾笑弯了眼睛。 当年,素膳也学了算账,她也是如此对她说的,她说,“姑娘,你别怕,我来帮你。你不好做的事情,我都帮你做。” 于是一年又一年,她们在这座宅子里面算来算去,省银子,铺排面,把英国公顾管得井井有条。 但没人夸过。 折绾就抚摸着素膳的户籍文书,郑重的道:“好,这回咱们只为自己做事。铺子,银子,日子,都要是自己的。” 12 和光而不污(12) 刕鹤春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晚上。先去英国公那边说了会今儿个太子提起的赋税改革,再去书房批改公务。本是要在书房睡的,但想起现在还算是新婚,不好冷落折绾,还是动身去了正屋。 但过去才发现屋子里面已经熄灯了。 他微微恼火。一腔好意被拒之门外,实在不是那般欢喜。他转身又回了书房。 折绾并不知晓他还来过,她只是习惯性在亥时一刻之前就睡。睡得早,起得就早,她起床之后先去院子里面看昨日插的花,然后有模有样的打了一套八段锦,还强行拉着素膳一起练,叫素膳面红耳赤的——她觉得这般不雅观。 但叫姑娘一个人不雅观不好,只能舍命陪君子,大家一起不雅观。 折绾好笑:“这在南边很多人都做的,男女老少,无有不会。” 素膳疑惑,“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折绾顿了顿,这才想起若是要男女老少都会是几年以后了。她圆谎道:“我在书上看见的。” 素膳了然,“书上最爱往大了去说。” 蝉月瞧见了,也跃跃欲试,“少夫人,奴婢也能跟着一块吗?” 折绾温和的点了点头,“你若是喜欢便跟着一块吧。” 蝉月当然是愿意的。少夫人都做的事情,她自然要跟着。做完之后竟然真的神清气爽一些:“感觉自己骨头都轻快了。” 折绾让她去换件衣裳,“别着凉。” 她自己也换了一套,素膳一个人在屋子里面给她梳头,小声道:“咱们屋子里的几个小丫鬟都很喜欢姑娘呢。” 折绾:“是吗?” 素膳:“是,她们觉得姑娘和善,柔和,是最最最好的主子。” 折绾笑出声来。她抬起头,“是你心里这么想吧。” 然后见她犹犹豫豫左看右看,好笑道:“怎么了?” 素膳见附近没人才道:“姑娘之前不是让我去打听蝉月和那几个小丫鬟的身世吗?” 折绾:“怎么样?” 素膳不好意思极了,“我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要怎么打听。” 折绾不免安慰她,“这是你没经过事情,是第一次打听人,所以没有方向,但也不着急,只慢慢想法子。你要是实在想不出来,便来问我,我们一块想。” 她这是用小事情来历练素膳。小事情好成功,成功的次数多了,便能让素膳一点一点的自信。她当年就是和素膳这般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谁知素膳脸红道:“蝉月实在是聪慧,我只是欲言又止几次,她好像就明白了我要做什么。便舍钱去厨房要了一碟果子,叫上几个小丫鬟跟我一块吃,吃着吃着就说起了自己的事情,其他小丫鬟就跟着说,于是我什么都没做,却什么都知道了。” 折绾都能想象素膳的耳朵能竖得多高去努力听!她笑起来,“那她们大概是什么情况?” 素膳认真道:“她们不是家生子,但都是从小就买进来的,基本无亲无故。像蝉月,没爹没娘,从小跟着叔父叔母,后来遭了灾,叔父叔母就把她卖了。她是江南那边的人,具体哪里她自己也记不清了,但对叔父叔母没感情,提起来还很愤愤。” “也有人记得自己家在哪里,还记得父母的名字,样貌……她说,她爹娘卖她的时候说好了,等有银子了,就来赎她回去。” 但大家都知道,这么多年不来,早就不来了。 能把女儿卖出来做丫鬟的,要么为着一斗米,要么为着一两银。都是穷苦人家,哪里会有钱来赎人,不过是个念想罢了。 素膳叹息道:“姑娘,她们买来之后便被国公夫人拨到大少爷的院子里面做杂事。之前的少夫人嫁过来她们还小,便没用她们。后来她去世了,她们也没有调走,直到您来了,大少爷便说不用拨人过来,叫她们来伺候着就好。” 折绾听完若有所思,“那蝉月跟长姐可有过什么事情?” 素膳:“没听她们说,也没听其他人说。” 她不好意思的道:“姑娘,我再想办法去打听打听。” 折绾点头,“你慢慢打听,此事也不急。也许其中缘由并不如我想的复杂,蝉月不是被长姐弃用,而是她小的时候不得用,长大了没人用,好不容易被刕鹤春拨来伺候我,便大着胆子认定我了,愿意帮我对付唐妈妈。” 她不经乐了乐:“只是有人第一次主动投靠我,实在是有些不敢置信,一开始就认定了她是被逼的。” 素膳就后知后觉的想起一句话,她道:“那天吃果子的时候,蝉月好像感慨了一句,说您看起来虽然温温和和的,但却没有吃过唐妈妈的亏,一看就是大智慧的人。唐妈妈算什么东西,。一个奴才,还敢欺负到您的头上来……” “她还说,奴才都是主子手里的花草,再是出身好有个名头,但无论是牡丹还是兰花,说到底还是花草,一掐就掉了。” 折绾诧异:“她真这么直白的跟你说啊?” 素膳:“是啊,那几个小丫鬟都在场的,她们都骂唐妈妈,还说唐妈妈是斗鸡眼。” 折绾好笑:“这是她们的投名状呢。” 她心里有数了。叫了几个小丫鬟进来,也不多,拢共才四个,人也好认。圆脸爱笑的叫秋月,文静不爱说话的叫墨月,性子沉稳一点的叫文月,还有一个跟蝉月性子差不多活泼伶俐的叫锦月。 折绾温和的道:“蝉月跟着我在外面走,你们便帮我看好屋子。” 她笑着说:“从今日起,你们就是二等丫鬟了。” 几个月顿时惊喜,纷纷过来谢恩,这才欢欢喜喜的走了。折绾又郑重的对素膳道:“你看,你手底下有四个人了,你要管着护着她们才行。” 素膳:“要给我管吗?” 折绾:“不然呢?” 素膳:“不给蝉月?” 折绾教她:“我只信你啊。我们才认识蝉月多久,她虽好,但到底不是知根知底一起长大的,咱们可以对她好,但这种事情还是得交给你。” 素膳一颗心滚烫起来,“也是,咱们才是知根知底的。” 她不免后悔对蝉月太过于亲近了,“我还说了我一些以前的糗事情给她听呢。” 她着急起来,“姑娘,我是不是做错了啊?” 这么快就相信人,会不会在别人眼里很傻? 就是这样!一下子就推翻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因为这个性子,她们吃了多少亏! 折绾把她按下来坐着,柔意道:“即便做错了又怎么样?你这是以诚待人,半点坏心眼没有,别人只会说你好相处。要是因此有人说你不好,那这个人就不好相处,你不去相处就好了。” “本是合不来的人,便不要凑在一块了。你就是这种热情和善的性子,干嘛要让自己变成众人夸赞的七窍玲珑心呢?” 她引着素膳冷静,“蝉月听了你的事情,可有露出什么表情?” 素膳:“也觉得好笑?” 折绾:“她可有告诉别人?” 素膳:“没有吧。” 折绾:“那就行了。不过是朋友之间说说话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有的人天生就熟悉得快,有些人天生就谨慎,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不要慌乱。不要我或者别人说一句你就觉得自己做得不好,以后就不敢做了。” “素膳,咱们不要逼着自己变得束手束脚,想说什么就说,说错了就改,这没什么的。” 她一遍又一遍的安慰,素膳便被她安慰得服服帖帖,一个劲的点头,“姑娘,你说得真对。” 折绾见她好似真的有些明白,很是欣慰,“本来就是这样。” 她想了想,突然笑着道:“她们管这种性子叫做……落落大方,从容自如。” 真羡慕啊。 有些人一长大就是这般的性子,而她们要学很久很久才能学会。 …… 接下来几天倒是风平浪静的,蝉月带着剩下的四个月分摊了她的床被,箱笼,妆奁等等杂物,素膳则很积极的跟蝉月一块去厨房拿膳食——顺便去了解各种菜肴的价钱。 折绾还是一样,到点就吹灯睡觉,晚上也没有做噩梦,一连几天精神都很好。倒是刕鹤春,因最近忙碌,回来得也晚,回回都吃闭门羹,心里对折绾是真服气了:难道就不知道给他留个门吗? 他是个讲究面子的人,心里也存了气,索性就不回苍云阁,一到晚上就睡到书房去。 这般过去了十几天,就连素膳也察觉出来一些不对劲,对着正热情往她碗里面夹排骨肉的姑娘发愁,“咱们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惹大少爷生气了啊?他都十几天没来了。也没差人来说一声。” 折绾给自己嘴巴里塞了一块肉,“没呢,咱们都没见过他,怎么得罪?大少爷看起来是个心胸宽广的人,即便是咱们得罪了他,最后也会消气的,何况咱们也没得罪他,估摸着是太忙了。” 素膳半信半疑,“真的?” 折绾保证:“嗯,真的。” 相处十五年,她还是对他有些了解的。他是个很傲气的人。傲气的人,不会跟一个弱者置气。 在刕鹤春眼里,她是个弱者,那她一切行为在他的脑海里面就会自圆其说:她是个蠢货。 他不会跟个蠢货计较。蠢货做错什么都是不值一提的,所以他最后又会消气。 只是他看她的眼神让她难堪。 从前她总是很羞愧,觉得自己怎么又做了蠢事,怎么又让他露出你怎么如此愚蠢的神情,但现在她不会这么想了。 她发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这些体面人,聪明人,一旦你不上赶着去讨好他们,不顺着他们,但他们又没办法一时半会清除掉你的时候,便跟吃了苍蝇一般噎着。 即便被他们看成是吞不下去的苍蝇,折绾也不会觉得伤心和丢脸了。她慢吞吞的啃着排骨,喃喃道:“他们休不掉我还要来适应我的样子……也蛮让我高兴的。” 素膳却没听清楚,“什么?” 折绾就笑起来,“没什么,只觉得专注自己真好,不去想其他人怎么想我,不去想做的这事情会不会被人背后说道,不去想自己是不是又做了蠢事要被人笑话了……实在是好。” 果然过了几日,刕鹤春赶在她吹灯之前来了。 13 和光而不污(13) 唐妈妈兴奋了半个月,以为大少爷再也不会来的时候,一抬眼却瞧见了刕鹤春的身影。 她失望极了,想了想,又去找于妈妈报信。 折绾倒是不惊讶,见他大步流星走进来,冷着脸和皮,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她也不惶恐,只给他倒了茶,然后自己去一边插花。 刕鹤春已经进来了,便也不会揪着往事不放,还是很大度的,深吸一口气道:“你倒是悠闲——母亲昨日还问我多日不回苍云阁是出了什么事情。” 其实赵氏没有这么闲。她根本没问,且还抱怨了几句:“你媳妇真是个哑巴?这十几日晨昏定省我都没理她,她竟然也坐得住。” 母亲说的时候不以为意,但刕鹤春却微微有些不平。从前阿琰刚嫁进来的时候,母亲若是生气,也对阿琰不理不睬。阿琰回来就道:“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了母亲,坐在那边如坐针毡一般。” 但她也不愿意自己去问,只道:“我初来你家,没处去问去说,只同你亲近一些,便来诚心诚意问你,你若是去问了,母亲还要怪罪我,以为我搬弄是非。” “你只要帮我想想我哪里错了,怎么弥补就好。我告诉你此事,是我知道夫妻之间要明言的道理,不然你误会我怠慢母亲,我心里也会难过。” 但刕鹤春怎么知道母亲生气的缘故?他当时还在国子监读书呢,常日在外,也不能顾及妻子,便只能劝道:“母亲本心不坏,只是脾气大,喜怒于色。你且不要着急,等时间长了,她发现你的好,自然就好了。” 后面阿琰果然得了母亲的喜欢,有一日跟他说悄悄话,“你知道母亲为什么刚开始会讨厌我吗?” “我最初的熏香跟她一样,她很是不喜欢,以为我是故意顶撞她。但我其实没有,只是随便挑了一种罢了。” 刕鹤春觉得不可思议,这算是什么缘由?他觉得母亲过于严苛了。后来三弟妹又来跟阿琰争中馈,母亲也帮着三弟妹…… 他现在还记得阿琰好奇又无奈的道:“真不知道母亲和三弟妹是怎么想的,我是你的妻子,是嫡长媳,未来的宗妇,我现在不掌中馈,多学学做事,以后怎么办呢?我学不好,真挑梁子了是要出丑的。” 她不知道缘由,刕鹤春却是知晓的,但他不能对阿琰说,只能安慰她,“我明日去跟母亲说说。” 阿琰就笑起来,“你不要去说,我有自己的办法。只是要坐冷板凳咯。” 后来坐没坐冷板凳,刕鹤春倒是想不起来了。但应该是坐了的。 如今母亲对折绾又是这样。 刕鹤春虽然对折绾一直早早熄灯不等他回来颇有微词,但十几天过去,她被母亲冷落也不知道来他面前说说,只一味的坐冷板凳,便对她的怒气少了许多。 于是特意过来坐坐,道:“我久不回来,你这半月还好?” 折绾:“好的。” 刕鹤春发现自己已经对她很有耐心了。他耐着性子道:“夫妻之间,应当相互明言。我十几天没来,你该来问我原因。” 即便不是要跟折绾做和阿琰那般的夫妻,但以后几十年一个屋檐下,他还是想要两人之间最起码顺顺当当的。 阿琰的话就很好,只要明言,就不会有误会,他想让折绾也学一学。 结果她只是哦了一声,继续插她的花,问:“——那你这十几天为什么没来?” 她看起来像是刚发觉此事一般。刕鹤春叹息她的迟钝,明言道:“我没来,你怎么想的?” 折绾低头摆弄花草:“你肯定很忙。我不好打扰你。” 这句话听起来悦耳多了。刕鹤春只能选择大方的不与一个呆子计较。晚上留在了苍云阁里,还让厨房的李师傅做了一碟子虾饼过来。 第二天又天不亮起床去上朝。 折绾照旧睡她的,等天光大白,她吃了早膳,这才又带着一群人去山海院里面请安。正好碰见四姑娘,两人便一块同行。 四姑娘笑着道:“今日嫂嫂的发髻梳得很是好看。” 折绾:“我也觉得好,而且轻快得很,不用紧紧的把头发都扎起来。” 她抬头看了看四姑娘的发髻,“你的偏髻上要是再添一朵海棠花就好了。” 四姑娘摸了摸,“是吗?只现在没有海棠花可以用,要在四五月里才有。” 折绾没有什么别的爱好,只喜欢种花插花,闻言笑着说,“也有四季海棠,只是难种,还需要种在暖房里。咱们府里不是有暖房吗?可以让人试着种种。” 四姑娘不爱花草,并不懂这些,乍然听闻觉得有趣,“若是种出来了,我是要请人来赏看的。” 折绾:“我似乎在哪本书上看见过,正好今日我还要去花草房里面转转,到时候跟里面的人问问。” 晨光细细碎碎落在她的脸上,让人看得不真切。但很奇怪,不看相貌,只听她说话的声音,便能知晓她是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 四姑娘不由得看了她一眼,觉得这位新嫂嫂颇为奇怪。 说起来,她嫁进来好几日,也只对自己多说了几句话,平日里在母亲和其他嫂嫂面前很是寡言,即便是大哥哥,好像也没能得她多说几句。 但她跟自己说话的时候也不显得过分亲昵,似乎只是碰见说几句罢了。不过,这“说几句罢了”的话,却因为她声音温和,眉眼弯弯,十足的看得出来是真心喜欢和自己说道说道这些日常小事,便让人生出亲近之心。 但等各自回了屋子,她又窝在自己的屋子里不出门,也不送礼,根本不走动,看起来冷冷淡淡的。 四姑娘很是摸不透她的态度。 说句实在话,第一回得了她单独一个笑脸时,她还以为大嫂嫂是要来拉拢自己。她是不愿意得罪人的性子,自然不敢生疏。 但其他的嫂嫂们都看不起大嫂,疏远得很,母亲也对她没有好脸色,她若是走得近会不会不好? 四姑娘为此还一晚上没睡,结果却发现自己的烦恼是多余的。大嫂嫂根本没有来找过她。若是路上碰见了,便如同现在这般说几句,也不跟她拉手,也不挽着。若是没有碰见,进了母亲那边,她跟个闷葫芦一般就不说话了,也不会来找她搭讪。 好几日这般,四姑娘看着看着也看出了门道:这位大嫂嫂是个聪慧的人,虽然亲近自己,却也不会给自己多添麻烦。 为庶女,多不易。四姑娘心里是感激的,也很喜欢她这般的性子。不免多说了几句自己的喜好,“我不是很喜欢花草,却喜欢吃,大嫂嫂要是愿意,我有几本食谱可以送给你。” 折绾有些意外她突然亲近的态度。于是欢喜答应下来,“好啊。” 等进了山海院里,其他人都来了。赵氏正在问宋家大少夫人的事情,“玥娘,你嫂嫂这也是第四个孩子了,又是个儿子,我算着也快满月了,你母亲大概是要大办一场吧?” 三少夫人嘴巴一直是翘着的,“是,阿娘说要办个满月酒,到时候请咱们一家子人过去好好说说话。” 她笑着说,“我阿娘也想您了。还说如今想喝杯清酒都找不到人。” 赵氏满脸笑意,拍拍她的手,“我和你阿娘年轻的时候冬日里就喜欢小酌一杯。” 但嫁人之后却没怎么聚了,她不免来了兴致,“让你阿娘准备好上等的清酒,我那日一定去奉陪。” 三少夫人点头,“那我差个婆子捎口信回去。” 二少夫人和四少夫人捧场,“母亲要是想要喝酒,便叫我们陪着。” 赵氏满意的点头,“下回咱们起了锅子,叫人放上热腾腾的红油在里面涮肉吃,再就着这辣味喝酒,那才叫痛快。” 四姑娘笑着道:“无论是下雨还是下雪,这般打开窗户,让雨雪成为咱们的乐师,是极为雅致的。” 赵氏拍掌大笑起来,“看,还是小姑娘比咱们懂。” 然后眼睛一撇,便瞧见了不声不语的折绾。她的兴致瞬间没了,脑海里又想起儿子昨日说的话。 “折绾不论出身如何,到底已经是儿子的妻子,母亲该让她管家,而不是让三弟妹代劳。” 赵氏心里就堵得慌。她有时候真是不明白儿子的心思——此等后宅之事,你操心做什么?一个大男人,还有她还在呢,怎么就越俎过来说这些。平常男人根本想不到这个! 是折氏撺掇他的?不,小折氏没这个心眼子,怕是大折氏留下来的“功劳”。 她满心眼里不高兴,但儿子的面子却不能太不顾,大折氏也已经死了,只能忍着怒气对折绾道:“你嫁过来也有好几日了,川哥儿还在我这里养着,你闲着无事,可要接过管家之事?” 三少夫人瞬间就僵了身子,笑脸全消。倒是折绾站起来,脸上神情都没变,轻声道:“三弟妹一切都管得很好,我接过来反而手忙脚乱,不若就给我管花草的活计,我先试试。” 三少夫人诧异看过去,神色警惕,但脸上还是缓和了许多,马上去看赵氏,赵氏却皱眉不语:儿子来求,她却不要,难道没有事先跟她说好吗? 可即便是没有说好,这般的好事,她却推却了,真是不识抬举。 她真是怎么样都看不上这个儿媳妇,冷笑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接过花草房吧。我瞧着你也喜欢花花草草的。” 折绾:“是,儿媳确实很喜欢花花草草。” 赵氏:“……” 呵。 刕鹤春晚间回来就听闻了此事。他又马不停蹄带着怒火到了苍云阁。 折绾正带着小丫鬟们选花,准备做成花鉴,结果他这么一回来,吓得小丫鬟们噤若寒蝉,素膳勉强站得住跟脚,站在她身边扶住她,却也被他挥退了。 唯独唐妈妈又开始兴奋。 屋子里面又剩下他们两个人,折绾知道他生什么气,但不问,只低着头。 刕鹤春再次深吸一口气,“母亲给你中馈,你为什么不接?” 那可是他开口求来的。 折绾:“为什么要接?” 刕鹤春:“你是大少夫人,自然要接。” 折绾将一朵花插进花瓶里:“我说过的,这个时候我接不了,我还不会。” 刕鹤春实在忍不住生气,这件事情都说了多少次了!他劝都劝累了:“即便出错又有什么关系,不过是被人骂几句。” 折绾就想起了上辈子所谓的骂几句。 那不是骂几句,那是困扰了她半辈子的云雾。 她想,这辈子她其实也可以走那条老路。她可以把中馈接过来,然后游刃有余的做好所有的事情让人称赞。 但她一有这个念头就反胃。 她想走一条其他的路——即便她还没想好要怎么走,路上会做什么事情,可她就是不愿意走那条看起来容易的老路了。 刕鹤春气得站起来,在屋子里面走来走去,“你这胆子确实是小,别人也没有说错你!” “我好不容易跟母亲说了一次,你却接不住我的好意。” 折绾语气平静:“你也没有提前跟我说此事。” 刕鹤春:“这事情还需要我提醒你吗?” 作为他的妻子,嫡长媳,未来的宗妇,难道不是应该要接过中馈吗? 他失望的看着她,“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原来他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啊。 折绾看着他走来走去的身影,恍惚之中却好似瞧见了自己当年急得不行却没人帮的场面。 然后,她一日又一日的在屋子里面急得转,春秋四季,日夜不停,院子里面的蔷薇花开了又败,历经廊外夏日蝉鸣,冬日霜降,而后才终于在这座小屋子里面安静的坐下来理事。 她长舒一口气,心平气和的静静坐下来,将桌子上剩下的花花草草整理干净,突然间又低头笑了起来。 ——她接住过一次的。 她做得其实还不错,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糟糕。 瞧,她已经能平静的坐在这里看他团团转了。她不会被他的怒火吓着了,也不会为自己不会而羞愧了。 这是她努力多年的结果。 她很感谢在这座小院里转了十五年的自己。 她和和气气的替十五年前的自己对刕鹤春说,“那怎么办呢?我是个庶女,并没有按照嫡女那般细心教导,我不会,便需要慢慢学——” “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决定娶她的时候,不是早就知晓此事吗? 14 和光而不污(14) 刕鹤春算是彻底看明白了,折绾就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他气势汹汹而来,又气势汹汹而去,一点儿也没有多年后的沉稳和清冷。 素膳吓得脸色惨白进来,“姑娘,大少爷这次是真生气了。” 明明昨日还好好的,今天早上走的时候也是好好的。 折绾最是知晓怎么安慰她,轻笑着道,“你不要怕,他不是生我的气。” 素膳:“啊?” 折绾:“他想让我接中馈,但国公夫人和三少夫人不让,最后只能接了花草房,他就生气了。” 素膳傻眼了:“什么意思啊?那大少爷是生国公夫人和三少夫人的气?” 折绾:“嗯。你别被吓着了。他不好发别人的气,只好发我的脾气。” 素膳虽然胆小,但一旦涉及到折绾的事情,她都马上能找到勇气,于是顿时就有了埋怨,“也不能怪你啊,真是……怎么大家都是挑善良的人欺负呢?” 折绾:“所以我们要变得厉害一点,让他轻易不敢对我发脾气。” “不然,他生气了就不来苍云阁,就来发脾气,咱们不仅要担心受怕,还要去讨好他——这多难啊。还是要自己有本事才行。” 她是个没本事的人,所以才活得艰难。这是她快要死了的时候才悟出来的道理。 素膳听得悲泣不止又觉得姑娘的话好像有点道理,一边哭一边哽咽道:“是的,以前刘婆子一直都被她丈夫打,后来拿着刀追着砍了她丈夫一回,就再没挨过打了。” 但她们两个弱女子能做什么呢?能攒钱买宅子买地就已经很厉害了,她们能靠什么让大少爷忌惮? 这事情想起来就渗人。 折绾也不知道。她说:“所以要走一步看一步,但不必为将来的事情忧愁。” “刕鹤春这个人啊……又或者英国公府这些人,虽然我不喜欢,但她们手上也没人命。” 他们不会马上休掉她,也不会杀了她。那她就有很多时间去试探那些她没走过的路。 她喃喃道:“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活一次,难道就是吃食上对自己好一点就行了?买宅子买地就够了?” 总觉得是不够的。她和素膳能挣扎着努力活得有脸面,其实性子里细究起来,确实是有几分韧性在。 只是上辈子这份韧性没用对地方,但现在却可以弥补这份遗憾。 她对素膳道:“远的咱们不想,只想近的,我跟你一个人说哦——我接过花草房,是想着以后做点花草生意。” 素膳之前就知道她要置办铺子,姑娘还想让她去做掌柜呢。她不由自主的跟着想,“花草能有什么生意?” 折绾:“有的,文人雅士最喜欢花草,尤其是兰花,附庸风雅一次,少说也要花费几十几百甚至是上千两银子。” 她上辈子闲下来就喜欢种花。赵氏还会让她摘下花给京都其他府上的人送去。因她的花品相好,回回都被夸。 她道:“京都高官达贵的女儿嫁出去大多有嫁妆铺子,铺子都是手底下的人在打理。平日里吃穿用度,若是夫家给的不多,不够嚼用,便用自己嫁妆铺子的,这样有什么急用,也不用求人。” “这些铺子各式各样,有些是古玩,有些是瓜果,我知道的一家,还给女儿赌坊做嫁妆呢。” 素膳瞪大了眼睛。但一听这是大家都在做的事情,便什么顾虑也没了,“也好,大家都有,总不能姑娘没有。折家不给,咱们就自己买。” 她总是盼着姑娘好的。 折绾听得眉开眼笑,“素膳,你总是这般顾全我。” 她自己也说得高兴,“我虽然不知道以后要做什么,但我想,赚银子总是没错的。” 她上辈子被人看不起,不就是什么都要靠着英国公府和折家吗? 在折家受了气,去跟赵氏求。在赵氏和妯娌那里受了气,又要求折家。 求来求去的,把自己的脊梁骨都求弯了。 折绾想到这个就觉得烦闷,她斩钉截铁的对素膳道:“咱们虽然不聪明,但人不是天生就聪慧的,我慢慢努力起来的聪慧,也是聪慧,虽然不能做出大事来,但保障咱们两个人总还行吧?” 素膳光是听着就两眼放光。折绾瞧了就笑,感慨道:“素膳,你其实是最厉害的,我想要办什么事情,你都能办好。你就是胆子小见识少了点,但这是慢慢可以补全的。” 两个人说了很久很久的话,直到快要子时了还点着灯继续说,说以后有钱了要怎么样,要买什么样的宅子,要买多少地,折绾还拍板要去闽南买地种茶叶。 “茶叶好贵!一两金子一两茶!但闽南的地很便宜,听闻一两银子一亩地呢。” 当年京都有不少人去闽南买地种茶叶,她本来也是要买的。但当时素膳突然病得厉害,她就没了心思。 这辈子得提前买才行。 素膳:“那我要去闽南吗?” 折绾:“不用,咱们找个得用的人去就行,这样一来还得找人。” “你不知道吧?闽南当地的话好听是好听,但难懂,难说,要找个当地人才行,外来的人学的调调一耳朵就听出来了,去了怕是不好办事。” 两人絮絮叨叨,絮絮叨叨,子时末了还在说。素膳眼睛有些酸涩,打哈欠流眼泪:“姑娘,快睡吧,已经很晚了。” 折绾:“好,不然明天起不来。” 但过了几瞬,她又情不自禁的道:“到时候咱们江南再买套宅子吧?听说江南水乡养人,身子不好的人都能养好,咱们到时候也去。” 素膳瞬间又不困了,“是吗?我听说还有汤泉呢。” 两人又激动的说道起来。 鸡鸣第一声,刕鹤春从书房起床准备去上朝,刚走出院门,就瞧见正院里面的灯没有熄。他脚步顿了顿,松亭便道:“少夫人屋子里面亮了一宿的灯。” 刕鹤春了然。应该是折绾看他生气,所以惶恐不安害怕得一夜没睡。女子都这般。 说起来,折绾也没有太多不好,就是实在扶不起来,有些得过且过不愿意努力的无赖。 他叹息一声,“到底还年幼,又没有见识,担不起来事情。” 但却已经不生气了。 他去了朝堂,碰见了越王。刚想过去说几句,结果越王却看也没看他就走了。倒是太子过来拉着他说太后的身体。 “你成婚那日皇祖母梦魇,不是将你叫进了宫吗?她老人家醒后就说让你媳妇受委屈了,想着叫你媳妇进宫一趟,当面为你解释解释。” 刕鹤春:“此等小事,怎么敢劳太后记挂。等下朝之后,臣亲自去跟太后解释,好宽慰她的心。” 太子笑了笑,也没多说走了。刕鹤春却想,他是决计不会让折绾进宫来的。 就她那个性子进了宫,听话不听音,怕是会丢脸。她是个怕丢脸面的人,他也怕脸上无光,便索性下朝之后去跟太后拒绝了此事。 他留下来陪太后说话,说着说着,又说到了长姐,太后的眼眶瞬间就红了起来,“你阿姐走的时候才那么小……都是哀家不好,养不好姑娘,还把你阿姐接进宫里来养,你阿娘恨我吧?我都不敢见她。” 刕鹤春又不厌其烦的安慰,一个时辰过去,太后才止住眼泪,道:“你也是个苦命的。阿琰是个好姑娘,却去得早,如今你再娶一个,却不能只记挂阿琰,还要关心新妻,你的日子还长呢。” 太后是个十足心善的人,絮絮叨叨叮嘱了许多话,直到吃了午膳,又吃了早晚膳,这才让刕鹤春走。 等他回到英国公府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因太后说了一下午的夫妻相处之道,他踏进国公府的门,刚要去书房,却迟疑起来,转身又去了苍云阁。 守屋子的小丫鬟笑着道:“少夫人领了花草房的活计,今日一早就去了里头看账。” 是在做正事,没有在阿斗式的偷懒。 刕鹤春满意的点点头,刚要走,便见唐妈妈在门口探头探脑。他还以为她是跟着折绾去花草房回来,便叫人过来问,“大少夫人怎么还没回来?” 唐妈妈是去于妈妈那里了!她哪里知道这些。但她是个老狐狸成精,笑着道:“还忙着呢。” 结果话音刚落,折绾就带着素膳蝉月等人一人提着一篮子花进了院子。 蝉月率先笑着道了一句,“唐妈妈,您去哪里了啊,都没找到你。” 唐妈妈尴尬道,“去了川哥儿那边,给他送了几双袜子去。” 刕鹤春看看折绾,再看看唐妈妈,一句话没说走了。 等人一走,唐妈妈脸色铁青的回了自己屋子,素膳佩服的对着蝉月竖起了大拇指,小声道:“你好厉害啊。” 蝉月却笑着看向折绾,“少夫人在这里自会给我撑腰,我才不怕她一个老虔婆呢。” 然后轻声道:“少夫人,只是奴婢拿不准大少爷最后的意思。” 折绾将一个插好的牡丹花篮给她,“你晚上挂在床头,真的很香。” 然后才宽慰道:“大少爷啊……” 她恍惚了一会才笑着道:“他啊,看见我勤勤恳恳的去了花草房做事,觉得今日不用教导我了,便不愿意跟我说话。至于唐妈妈,他觉得唐妈妈这般的老奴,是不配他来训斥的。” 所以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说。他在家修嘴功。 她摇摇头,不愿意再费神揣摩他的心思,而是道:“唐妈妈已经连着几天去山海院里了?” 素膳:“是,日日都去。见你不管她,她的事情便教小丫鬟做,她自己倒是安安稳稳的整日去山海院里面转。” 她说起来就气,折绾却高兴道:“那她就快被赶走了。” 15 和光而不污(15) 唐妈妈是折夫人的心腹婆子,却不是最得重用的那个。最得重用的是于妈妈。当初折家大姑娘折琰要嫁到英国公府,折夫人怕她身边的婆子不担事,便特意将于妈妈派了来。 唐妈妈那时候还是于妈妈手底下的人,等于妈妈走了,她才往上走一走,但因为性子不沉稳,做事情不周全,所以一直不能坐住折夫人身边第一把交椅,只管着府里的库房古董。 这个差事体面,受重用,但却不是肥差,不如大厨房采办那般能得些孝敬。 这次折绾要嫁到英国公府,折夫人苦思冥想,跟于妈妈商量了很久才决定把唐妈妈一并遣来。 唐妈妈这个人还算是忠心,又有一股子莽气,因是看着折绾长大的,最是知晓她性子弱好拿捏,脾气软,便对折绾没有敬畏之心。 有她在,时不时恶心一下人,折绾就别想有顺心的日子过。 于妈妈道:“只要她的卖身契在您这里,七姑娘发卖不了她,那她就是作天作地也没事。唐妈妈这个人啊,脾气确实不好,平日里也不讨人喜欢,但难得忠心,之前大姑娘在府里的时候,她对大姑娘的心也是极好的。等她到了英国公府,依着她的性子……咱们不能去做的事情就让她去……” 折夫人也觉得这个主意好,“她是个脾气大的,平日里喜欢吆三喝六,但念在是老人,跟了我一场,又是忠心耿耿,便一直用她,即便是贪点银子,我也做看不见。” “这般的人,让她在折绾身边我也放心,不用怕她被折绾收为己用,还能杀杀折绾的气势让其听话,顺便让英国公府的人瞧瞧,跟她比起来,我的阿琰是多么的珍贵。” 她说到这里,已经是眼睛含泪,“我的阿琰啊……她可知道她这一走,我为她操足了心。” 她喃喃道:“男人是个什么东西,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无论旧日里多么恩爱,等有了新人,还是会忘却从前的发妻,日子一久,死人哪里能跟活人争。” “可她拼命生下来的孩子,拼死守护的家,哪里能让一个外人轻易得了去,我得替她看着,保着……” 于妈妈也跟着抹眼泪,“夫人放心,大家都知晓咱们家姑娘究竟有多好。” 折夫人捂着胸口哭:“我至今都不能忘记她生川哥儿之前还 跟我说,等生完之后,她要跟我一张床睡,要跟我说悄悄话。” 那么个鲜活的女儿,竟然折损在生育这里。她拉着于妈妈的手道:“必定要让川哥儿记得他的生母,让他知晓,是他的生母拼着命才把他生下来的!” 于妈妈擦擦眼睛,“您放心,老奴必定会好好照看好川哥儿。” 她亲自去找唐妈妈说了此事。果然,唐妈妈一听到要来英国公府就高兴的答应了。 忠心听话是一样,看见了好处也是一样——不谈别的,以后她就是英国公府大少夫人身边的管事妈妈——还怕没人孝敬? 这事情想想就高兴。她在折家可没有多少孝敬拿。 她拉着于妈妈的手道:“老姐姐,还是你想着我。你放心,我就是你手底下出来的人,咱们又是几十年的交情了,我的性子你还不知道?我必定看住了她,我也拿捏得了她。” 于妈妈:“她以后毕竟是你的主子了,你也要收敛着来,做事情周全些,切不可还像府里这样,否则出了事情,我和夫人也保不住你。” 唐妈妈却摆摆手,“她那个性子还想在我面前摆主子的排场?” 她呸了一句,“我可是看着她长了十五年呢!面团一般的老鼠精,再给她十五年才能收拾得了我。” 于妈妈瞧见她这般,又开始担心了,回去跟折夫人道:“她似乎是得意过头了,会不会惹出大麻烦?” 折夫人笑了笑:“对付折绾,这样的泼辣性子正好。你放心,即便唐妈妈出了什么事情,她也算是折绾的人了。折绾要顾及她的姨娘,顾及她以后在英国公府的地位,必定有事要来求我。她要求我,就要保住唐妈妈。” 再者说,就是要这般的人过去添乱,能让她自顾不暇,让她知道英国公府大少夫人有多难当,才能知晓娘家站在她身后有多重要,才要好好对待川哥儿。 于妈妈这才放心。但从折绾嫁过来的那日起,事情就开始不对了。折绾不顾及自己的面子,也不顾及李姨娘的面子,她就缩在苍云阁里面吃吃喝喝种花种草,什么都不管。 夫人说让三少夫人来对付她,于妈妈也照做了。三少夫人看中的就是中馈。只要让折绾来争中馈,自然是要吵起来的。 她的手段厉害些,不直接出手,只抱着川哥儿拿着大姑娘生前准备的七巧板在大少爷面前走了几次,碰见了就笑着道:“是大少夫人准备的,她当时虽然怀胎四月,却忙得很。当时就觉得对孩子不好,但……因太忙了,心中对孩子愧疚,便买了许多小玩意回来。” “这个七巧板是其中之一,川哥儿最是喜欢。” 刕鹤春来去匆匆,却还是为阿琰的慈母心肠驻足。他接过七巧板摆弄出一个蝶翅,而后就想起了阿琰当年的不容易。 他和阿琰是十七岁成婚的,最初的几年阿琰一直怀不上孩子,一边忙着中馈一边四处寻医,后来好不容易得了孩子,她就想停下来安心养胎。 但母亲却不让三弟妹来接,笑着道:“她是个能干的人,管得好好的,何必让玥娘接?再过一两个月吧,现在月份也不大。” 刕鹤春不好违背母命,但心里还是还是存了不满的。 阿琰直言不讳,“鹤春,我实话跟你说,家里最近亏空得厉害,四处又需要走礼,是个烂摊子,母亲和三弟妹不愿意接,是觉得这烂摊子是我没管好,她们接过去是替我背锅,可天地良心,近几年收成不好,我免掉租子是为着积德,是仁义之举……咱们这般的人家,就是节俭一点又怎么了?偏要大铺大排。再者,不过是走礼罢了,即便是明面上账目不多,但家里又不是没有家底,我是真不明白为什么母亲怕让三弟妹接过去。” 刕鹤春恼怒,“我去跟母亲说。” 阿琰却拦着他,“算啦,我的难处你知晓就行。你瞧着吧,等过几个月盘账,把一切都交接好了,事事周全,母亲又要接过去的。” 果然,阿琰怀胎六月的时候,母亲又让她休息,将管家权给了三弟妹。 刕鹤春不敢置喙母亲,却着实讨厌起了三弟妹。只是他一个男人不可能跟一个弟媳置气,只能平日里冷淡待之。 他将七巧板放进川哥儿的怀里,脸色很不好。于妈妈就知晓事情成了。 果然,大少爷去跟国公夫人说了让折绾掌中馈的事情。于妈妈对唐妈妈道:“你瞧着吧,谁想从三少夫人手里拿走中馈,谁都要脱一层皮。” 唐妈妈:“那最后能拿回来吗?” 于妈妈:“能!你不懂,这事情大少爷也在意得很,是多年的矛盾了。国公夫人不可能一直拂大少爷的面子。” “中馈确实要拿在咱们大房的,但折绾脱一层皮,三少夫人也恨上了她,在家里给她下绊子,奴仆们不从,在外跟那群贵夫人们一起孤立她,无人可亲。你便看着吧——她的脸皮能有多厚才能不惧怕这些流言蜚语和鄙夷欺凌!” “她必定只能回去找咱们夫人了,再让李姨娘过去哭一哭闹一闹,她能不听话?” 唐妈妈听得连连点头,“老姐姐,还是你的法子好,也得亏你懂得国公府里这些弯弯绕绕。” 于妈妈叹息,“都是大姑娘用命搏来的,咱们得给她守好了。” 结果折绾竟然没有接!只要了一个花草房。 于妈妈知道的时候就傻眼了,唐妈妈去劝去威逼也被折绾无视。 她气得哆嗦,“她就算是不怕得罪我们,难道不怕得罪大少爷吗?” 大少爷是要她接中馈的。 一个那么胆小的怯弱之人,怎么还敢违背自己丈夫的意愿? 于妈妈看不懂,但她此时还有点自顾不暇。川哥儿开始亲近赵氏派来的那几个婆子了。 于妈妈把川哥儿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 唐妈妈看在眼里,便也想为于妈妈解忧。她最近一直去山海院里面阴阳怪气的怼赵氏派来的几个妈妈,想帮着于妈妈出口气,于妈妈也没拒绝。 她心里也是有气的。她自己做不来此事,但唐妈妈来做正好。 今日也是如此。虽说被大少爷撞破了谎言,但大少爷没说什么,唐妈妈担忧了一会之后又抛开了。 素膳见她早早的就吹了灯,回来悄悄跟折绾道:“姑娘,你还没说她为什么要被赶走了呢。” 折绾就笑着道:“她看着我长大的,最是看不上我,即便我现在不服管教,张牙舞爪了一会,她也看不上我,认为我不是什么心腹大患,觉得自己这时候应该要抱的大腿是于妈妈。” 素膳了然,“她之前就是于妈妈手底下的人嘛。” 折绾:“所以她就去山海院帮于妈妈了嘛。” 她拆开自己的发髻,“她才来英国公府,又不是极为聪慧的人,看不懂形势,以为只要自己抱住于妈妈和母亲的大腿,便能保住了地位,她这是习惯性的去巴结人。可这毕竟不是折家了,这里是赵氏做主的,她巴结于妈妈没用。” “她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去挑衅,赵氏会不恼怒?” 素膳一听就懂了,“这个道理简单得很,为什么唐妈妈不懂呢?她蠢了?” 折绾手顿了顿,道:“她才不蠢。就跟蝉月她们几个在你跟前骂唐妈妈一般,唐妈妈也是一样的,也是投名状。” “再者说,她去了一天两天都没出事,我也没管她,由着她,她的胆子就更大了。” 上辈子她是管过的。她虽然不聪慧,却知晓唐妈妈这般会吃亏,到时候还会牵连到她。但唐妈妈不听,果然就被赵氏罚跪了。赵氏还把她叫过去骂,话里话外唐妈妈这样是她的意思,是她见养不了川哥儿,便叫唐妈妈去膈应人。 折绾记得自己当时解释也解释不清,疲惫的回到苍云阁,又被于妈妈派来的小丫鬟告知李姨娘病了。 这是什么意思,折绾自然是知晓的。她沉默了很久,还是去帮唐妈妈求了情。 当时没想明白这一出戏的因果,后来年纪大了,见识多了,也大概知道这是给她的下马威。 她给素膳拆发髻:“唐妈妈这般怼川哥儿跟前的那些婆子,于妈妈便出了气,母亲也出了气——她是气赵氏呢。唐妈妈呢,她算是像母亲和于妈妈表明了忠心,以后也有大好前程,她相信母亲会保住她。而我……我为了姨娘妥协,会被赵氏骂得抬不起头,更会看清楚自己的处境,便要上赶着去巴结母亲,前头好几年都不敢反抗。” 这件事情最后吃亏的好像又只有她一个人。 现在想起来,年长者真的很擅长控制一个弱者。 而她现在也是一个年长者了。 折绾脱了外裳和素膳睡到床上,“可她们算计错了。我不会管唐妈妈,用姨娘来逼我也没用。非但不求情,我还要刺一刺她。” 22 和光而不污(22) 三少夫人姓宋,单名一个玥字,是宋夫人的老来女,平日里确实宠得很。但让宋夫人自己拍着良心说,她也能问心无愧的说一句“并没有宠爱太过”。 京都贵女被宠养坏的例子太多了,宋夫人实在是宝贝这个女儿,从小就很注意教养。 但她却越大脾气越坏。倒不是本性有多坏,就是喜欢争,喜欢抢,半点不饶人。 宋夫人为此还担心过她去婆家之后会跟婆母闹矛盾,结果赵氏反而喜欢她这种性格。 两人很快像亲母女一般了,很是合得来。 宋玥娘得了折绾去过宋家的事情后第一个念头是把儿女送去院子里面玩,第二个念头是等他们走远了砸东西,砸完心里气还在,便去山海院里面告诉赵氏,赵氏又把刕鹤春叫了去。 刕鹤春本也生折绾的气,朝堂上还有一大摊子事情呢,忙得焦头烂额的,被母亲一顿“你媳妇去宋家你知道不知道”的质问说得脾气上来了,道:“母亲也不给她中馈,也不把川哥儿给她养,她便无事可做,去宋家坐坐又能怎么样?” 要不是母亲一直偏心三弟妹,阿琰说不定不会去世,折绾也不会领什么花草房的差事,更不会去打听劳什子花苗最后要买铺子。 他真是想不通,母亲这么给他的妻子没脸,难道就不顾及他的脸面吗? 他难得发脾气,说完看母亲一脸通红和不可置信又觉得自己说过了,僵硬着道:“是儿子言语无状。我还有事,便先离去了。” 半句多余的解释也没有。 赵氏被说得气急败坏却又没法子追出去骂,还要瞒着藏着,生怕别人知道她被儿子怼了。 唯独她的贴心婆子得了她的秘密,安慰道:“大少爷二十多年来可曾忤逆过你?今日算是第一次吧!但今日这也算不得忤逆,估摸着是在外头心气不顺呢。” 赵氏抹眼泪,“他这还不算忤逆我?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 婆子早就想劝她了:“当年大折氏在的时候,他何曾这般过?咱们也是知晓的,她时时劝解大少爷呢。但这个小折氏是个闷葫芦,咱们冷眼瞧着,她嫁过来不过一个多月,已经有好几次惹了大少爷不高兴,她却乐呵呵的依旧过日子,怕是都不明白大少爷为什么生气。” “这般的人心眼不在这里,估摸着也不是她挑唆大少爷。” 赵氏皱眉,“你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是我的错?” 婆子姓赵,跟了她几十年了,说话也大胆一些,道:“依着老奴看,此事您确实是有错的。您啊,还不知晓大少爷的心意么?他这是埋怨你不顾念着他呢。” 赵氏愣了愣,“我还不顾念他?我就差把心掏给他了!孽子,我为了他连个婆子都不敢收拾!” 赵妈妈:“可大少爷不知道啊,他看着您喜欢三少夫人,就想着您喜欢三少爷。两个少爷之间……您还不清楚吗?” 赵氏马上就担忧起来,“哎,鹤春小时候一直宫里走动得多,不在我跟前,我自然是疼爱鹤悯一些,也确实偏向他一些……鹤春回来之后一直因为此事跟我闹别扭。” 三少爷名叫刕鹤悯。 赵妈妈:“这就对了,孩子再大不也希望阿娘对自己更好吗?老奴还记得您都多大了,还因为老夫人给了其他姐妹一盒东珠没给你而生气呢。” 赵氏被说得笑了起来,“是,我是不高兴母亲对我不好。” 赵妈妈:“大少爷这般的身世地位,又是在朝堂之上走的,若是被人发现有这种小心思,怕是要闹笑话。” 赵氏再没忍住大笑起来,“都多大了啊!还争宠呢。” 赵妈妈眼见她松快了,便松口气,道:“那您就多担待,到底是您生下来的,还能扔了不成?” 赵氏就道:“儿女真是债!” 但她思量了一会,心口还是有气,便突然冷笑道:“之前还好好的,你说小折氏没有挑唆鹤春我是不信。” 她又想起今日玥娘对她说的话。 “折绾也太悠闲了!母亲,咱们两个苦哈哈的,她反倒好,整日里插花闲逛,好不自在。” “可母亲,她能如此,不就是因为你帮她带着川哥儿,我帮她打理家事吗?她一点都不感恩的。” 赵氏也觉得这话言之有理。她顿了顿,对赵妈妈道:“让她来山海院里面看着川哥儿吧,我那边不是还有一些针线吗?叫她去给川哥儿做袜子。” 赵妈妈一口气没上来——她心口苦,发自内心的劝道:“大少爷今日才发了脾气,您还是悠着点吧。别一番好心最后被误解,叫他以为您欺负人呢——您忘记叫大折氏给您做袜子的事情了?” 她出主意,“夫人,大少爷不是埋怨你养着川哥儿不放手吗?不若就叫川哥儿去苍云阁住几天,让大少夫人养几日,好叫她知晓您养育孩子的艰辛。” 赵氏就气得脸色都白了,“我真是对鹤春尽心尽力了,连他媳妇都让着!” 她气得晚膳也没吃,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哭。 …… “要一个栗子炒鸡,把鸡肉切成块,用二两菜油炮制,再加一碗酒,一杯秋油,一碗水,煨七分熟之后同已经煮熟的栗子,新鲜的笋一起再煨三分,最后下一把糖翻炒就行。” 蝉月笑着道:“李叔,又要辛苦你了。” 她塞过去一串钱,“这是少夫人给你的。” 李师傅笑吟吟的接了,“你放心,这也是我的拿手菜,保证味道不会差。” 然后顿了顿,小声道:“今日我出门去买食材瞧见茗妈妈出了府,三少夫人跟前的宋妈妈好像是有事情要叫她,跟了好几步呢。” 蝉月就知道他的意思了,端着栗子鸡回去之后道:“说不得宋妈妈就有见不得的心思,否则跟着茗妈妈做什么?” 折绾将栗子鸡分了好几份给小丫鬟们分了,“没什么的,顶多是三少夫人暗地里骂我几句出气。” 今日办成了大事,她心里高兴,道:“明日去买点牛肉回来咱们做牛肉锅子吃。” 蝉月就笑出声,“奴婢都急死了,您还顾着吃呢。” 但却松了一口气。大少夫人看起来性子软,可不知道为什么,蝉月就觉得她什么事情都预料到了,所以并不害怕。 可折绾还是料错了。当赵妈妈抱着川哥儿,后头跟着于妈妈等好几个拿着行礼的婆子时,她愣在当地,半晌没有回神。 赵妈妈恭敬的笑着道:“夫人说,您和川哥儿母子情深,还是要多见见才好。” 折绾沉默了一瞬,点头,“是往后都回来住吗?” 赵妈妈:“……不,先住几日,夫人也是怕川哥儿住不习惯。” 折绾亲自送她出去,还送了她一笼新做出来的糕饼,“是用花做的,你尝尝。” 她一直都挺喜欢赵妈妈的,只是赵妈妈到底是赵氏的人,再是好心,也还是会先顾念赵氏。 但折绾从前惶恐不安的时候也曾得到她的提点,此后对她多了几分善意。 她这个人,本就长得善意十足的模样,这般多三分柔和,反倒让赵妈妈生出了几分不好意思。 等人走了,素膳才过来嘀咕,“她是夫人的人——没憋着坏吧?” 折绾拍拍她的头,“没呢,人心善恶,哪里是那么好断定的。” 她带着素膳进屋,于妈妈等人还站在那里等吩咐。 折绾跟于妈妈打了十几年的交道,从前真是恨得不行。但生死走一遭再看她,却觉得她也不过尔尔。 她从前为什么会想着跟个婆子争川哥儿的尊敬? 她转过头,跟于妈妈道:“东厢房是给川哥儿住的。” 于妈妈肃容应下,本是想要抱着川哥儿退出去的,却被赵氏派来的妈妈笑着拦下,“咱们还要忙活着布置川哥儿的屋子,便将他放在大少夫人这里吧,也好亲近亲近。” 于妈妈没有反对,看向了折绾。 折绾点头,“那就留一人下来照看,其他的散出去做事。” 她今日还要忙茗妈妈女儿的事情,并不打算多管。 留下来照顾川哥儿的还是于妈妈。没别的缘由,川哥儿到了新地界害怕,抱着她死活不放。 于妈妈就有意无意带着些得意看向折绾,却发现她早就已经转身跟素膳在低声说话了,一个眼神都没有看过来。 …… 茗妈妈的女儿姓花,名字也好记,唤做三丫。茗妈妈生的孩子都是女儿,一个个的按照序齿叫,家里一共四个丫。 她生到第四个就不肯再生了,再生下去,做不好府里的活计。 怀着孩子到底还是不如别人那般干活麻利,茗妈妈笑着道:“您别见笑,怀这孩子的时候老奴正在养风雨兰,这种兰草性子野,她便也跟着野了起来。” 折绾就想起后面三丫给自己取名叫素兰,原来是这个缘故。 她拉着三丫的手道:“你愿意来给我做事吗?外头给账房多少银子,我就给你多少银子。” 花三丫激动得很,“阿娘昨日回家来还怕我不同意,我哪里会不同意啊,这是天大的恩惠呢。” 少夫人要是真愿意给她做,那就是她的恩人。 折绾笑起来,“我也觉得你会同意。” 她指着素膳道:“她术数也好,你们可以多说说话。” 一屋子人拢在窗户边说话,蝉月在门口守着,突然看见一个小丫鬟带着川哥儿往这边来。 蝉月低声问,“于妈妈呢?” 小丫鬟:“去茅房了。” 蝉月:“你怎么带着川哥儿来这里了?” 小丫鬟连忙摆手解释:“是川哥儿要来的。” 她是于妈妈手底下的小丫鬟,还来这里给少夫人送过口信,蝉月一下子想起来了,“上回是你来说少夫人的生母病了吧?” 小丫鬟连忙点头,“是我。” 然后才道:“川哥儿玩了一会熟悉了这里。他对新鲜的东西都很好奇,便一直想往这边来看看。” 这回换蝉月犹豫了。她不知道要不要带川哥儿进去。她挡住门口,只露出川哥儿往里面张望的好奇懵懂的一张脸,然后回头看向少夫人,只见她淡漠的扫过川哥儿的脸,又低下头去跟茗妈妈的女儿说话。 蝉月就知道要做什么了。她笑着道:“川哥儿是不是饿了?我带他去吃糕饼吧?那是新鲜花朵榨汁做出来的,是个新鲜东西。” 23 和光而不污(23) 刕鹤春是晚间回来才知道川哥儿被送回来了。他心里颇为后悔,觉得自己对母亲确实说得过了些。他先去赵氏那边道歉,两人母子情深了一个时辰才回苍云阁。 赵氏喜滋滋的对赵妈妈道:“还是你有办法。” 赵妈妈也乐见其成:“您看,大少爷到底是顾念您的,您一服软,示弱,他就孝心上过不去了。” “母子之间哪里有隔夜仇啊。” 但想来母子跟母子也有不同,等刕鹤春发现折绾还在只顾着算账根本没有管川哥儿的时候,便有些不是滋味——到底不是亲母子。不过也不怪折绾,她跟川哥儿并不熟悉,自己年岁也不大。 再给她一些时间吧。他宽宏大量的想。 他肃着脸进门,于妈妈就抱着川哥儿站起来,“大少爷。” 她今日一下午都带着川哥儿在折绾这里,就是为了等大少爷回来看见川哥儿。父子之间亲近一些才是正理。但大少爷忙,一天只去一次山海院,很少亲近川哥儿。 刕鹤春先是抱了抱儿子,问他今天做了什么。川哥儿努力绷着脸认真道:“认了一个字,在花园里面踢毽子。” 刕鹤春点头,“很好,不仅要认字,也要多动动。” 他示意于妈妈将人抱走。 屋子里面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折绾这才放下账本,轻声问:“怎么了?” 刕鹤春却不说话,只觉得她这副脾气折磨人——她如此轻声细语,似乎之前摔东西的不是她一样。他还记得她的不可理喻,她却已经不当回事了。 怎么是这个狗脾气?好在他是个男人,不跟她计较。 他坐下来,肃着脸,“我跟母亲说了川哥儿的事情,她便将川哥儿送回来了……你好好养。” 折绾:“好。” 她并没有拒绝。但她答应得太快,又让刕鹤春有些恼火,他指出她的怠慢,“你瞧你刚才,川哥儿被个婆子带在一边玩,你也不搭理他。” 折绾笑着道:“有于妈妈在,出不了出错的。” 刕鹤春深吸一口气。若不是她一脸温和,他就会觉得她在嬉皮笑脸了,他道:“我的意思是,不管有没有婆子,你也该亲近亲近川哥儿,哪里能只顾自己看账本。” 折绾却知道怎么治他,带着微微责备的语气问:“你也是他的生父,你怎么不亲近?” 她戳中他的痛处,“我听人说,你并不经常去看川哥儿。” 刕鹤春又被气到了,“我要上朝,公务缠身,常日在外,哪里能一直在家里陪他?” 折绾一脸狐疑:“玉阁老不比你忙?我听闻他下朝回家还经常陪孙子去钓鱼。” 刕鹤春气得转身就走,但走了几步又停下,冷冷道:“我没有跟母亲说你置办铺子的事情。” 但等走出门才发现自己原本是要跟折绾说说让她专心养川哥儿的事情。结果却被她将了一军。她什么时候学会这招了? 屋子里,素膳也在问,“大少爷怎么好像憋屈着走的?” 折绾笑着道:“没事的,他过阵子又会自己想通了。” 如今看来,刕鹤春这点其实很好,他不会跟她“计较”。不管是看不起她还是觉得自己是个男人,他都觉得自己跟她计较是多余的。但最初那几年里,她却为他这种性格惶恐多时。 他言词和神色都不懂得遮掩,总是将她的不好摆在明面上,责备和轻视的话语脱口而出,总是让她羞愧和慌乱得一宿一宿睡不着觉。但他过几天就会变得神色如常,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即便后来她大着胆子反驳他,他也会说:“难道你没有错处吗?” 折绾今天这招就是学的他。 但是她也没有说错他。他确实对川哥儿并不亲近。最初的时候,应该是觉得这个孩子害死了长姐。长姐是难产而亡的,他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后面是真忙,他上了朝堂,是个新人,为了稳住地位很是费功夫。再后来,便是时不时去外地巡查,偶尔回来也是常日在外。折绾跟他最初那几年其实也不熟悉,何况是川哥儿了。 等到了后面,川哥儿渐渐长大了,很是濡慕父亲想要亲近的时候,刕鹤春却成了个严父。他的原话是:“他都被你们宠坏了!这么大的年岁,竟然还做不出一篇文章来。” 川哥儿怕他怕得只要听见他的名字就抖,后来再大一些,就成了另外一个刕鹤春,寡言少语,冷冷清清。 所以……折绾其实很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哪里。刕鹤春骂他,她就去安慰,他害怕刕鹤春质问他读书的事情,她就用尽了办法引着他去大胆一些,陪着他读,一遍又一遍的练。 她最后都会背那些书了。 她操心他的大大小小事情,一点一点的将他养大,温和细语的养着,希望他能长成一个温和如玉开朗俊俏的郎君。 不要像她,但可以像长姐。 但他却像刕鹤春。 折绾唏嘘起来,“既然我养不好,那就让他养。” 既然川哥儿最终还是不喜欢她,不愿意亲近她,那就不亲近好了。 她这辈子想要弥补的遗憾里面,并不包括把他养成如同长姐那般的人,并不包括把他养得同自己亲近。 所以第二天给赵氏请安回来,于妈妈等几个婆子抱着川哥儿过来的时候她就笑着道:“放到榻上去,上面铺了棉絮,里里外外好几层,摔着了也不怕。” 又对于妈妈道:“你今日把榻上的边边角角都包一包,免得到时候川哥儿磕着了。” 然后跟茗妈妈到一边道:“你叫人备好马车,我今日还要去宋家一趟。” 茗妈妈知晓她是为了跟宋家大少夫人谈铺子的事情,赶紧点头,“是,奴婢马上去。” 于妈妈就冷眼瞧着她“关心”了几句之后开始忙活自己的事情,而后直接出了门。 她这一出门,三少夫人宋玥娘差点又气得摔了锅碗瓢盆。宋妈妈好声好气的劝,“奴婢这回打听了,是咱们家大少夫人写了拜贴请她去的,说不得是有事情。” 宋玥娘哭道:“大嫂嫂跟她有什么可说的!她们才认识多久啊!” 宋妈妈:“要不,您写信回去问问?” 宋玥娘赌气,“不问!她跟折绾的事情都不告诉我,我才不问呢。” 宋妈妈:“那你问问小折氏?” 宋玥娘:“我问她?她配吗?” 宋妈妈:“那让国公夫人去问?” 宋玥娘还是不依:“我都不想去母亲说了,我嫌丢人,我娘家嫂嫂跟她好,那我算什么?” 宋妈妈头都大了,“那老奴去打听打听。” 但也没有打听出什么来,回来啧啧称奇,“还别说,她才嫁进来多久啊,竟然把苍云阁管得跟铁通一般,那几个丫鬟竟然一个字都不肯漏出来。” …… 宋府里,玉岫正拉着折绾介绍给自己的手帕交,“这是勋国公夫人,姓孙,小名三娘,也是丹阳人,我们自小一块长大,很是要好。这回你买的铺子就有两家是她的。她跟我同岁,阿绾,你叫她孙姐姐就好。” 折绾看见勋国公夫人的时候还愣了愣,不由得想起她家几年后抄家的场景。但此时郧国公府还势如中天,英国公府是比不上的。 她心绪复杂的感激这位国公夫人给她这么好的铺子,然后就发现她虽然在笑着说话,但眉眼间里却带着些郁郁之色,精神很是不济。 玉岫就拉着折绾去一边说话,“三娘也是继室,十八岁从丹阳嫁到京都,如今已经二十八岁。” 折绾记得勋国公已经四十多岁了。 玉岫道:“她自小性子就喜欢伤春悲秋,娇花一般,勋国公这个人却是个大老粗,她过得不是很快活。” 折绾诧异看向她,玉岫就拍了拍她的手道:“这事情很多人都知道,不是秘密。” 然后道:“她身子弱,生下一个小姑娘却没立住,三岁就走了。她伤心欲绝之下精神就开始不济,总是在府里面不出门。” “她卖铺子的事情是我办的,我借着买卖铺子见了她两次,不可避免的说起了你。她知道你的事情后,便说想见见你。” “——她也想找点事情做做,跟你一起合着做做生意。” “阿绾,你就当帮我的忙,她还是第一次对外面的事情感兴趣,我不忍心拒绝她。” 折绾便不由自主的看向了孙三娘,恍惚了好一会,才温和的点点头,“这是应当的。” 又安慰道:“可能我也是继室,她见了我,便有了兴头。也有可能最近她有了兴头,所以见了我就觉得她也可以试试。” 总之是好事。人有活着去做事的念头才会活下去,不然什么病都没有,大夫也治不好。 玉岫本就是心愧满满,觉得贸然让她答应此事实在是突兀,但她什么都不问,却好像什么都懂了,一番话说得慰贴,让自己不知道说什么好。 孙三娘的精神确实不怎么好,两人坐回去后发现她已经睡着了。玉岫感慨一句:“她每日要睡好久啊。” 但她肯出来便是好的。事情这么顺利解决,她委实高兴,道:“我烧香拜佛是有用的,正好碰见你出来买铺子做生意。” 不然三娘也不会对外头感兴趣。 然后打趣道:“你回去之后,若是我家玥娘问起,你就说我实在是喜欢你,便把三娘介绍给你认识了,她准生气。” 折绾:“不用瞒着?” 玉岫乐道:“咱们正大光明做朋友,瞒着做什么?不用瞒着任何人。” 但回到英国公府,折绾没等来宋玥娘,却先碰见了刕鹤春。 他行色匆匆,见她又一身精致打扮回来,皱眉道:“你去哪里了?” 折绾:“宋家。” 刕鹤春阴阴沉沉:“去置办铺子?” 又没管川哥儿? 折绾就看了他一眼,温温和和的:“没有,我没多少银子,铺子只能置办一间,已经置办好了。是玉姐姐觉得我实诚,将勋国公夫人介绍给我认识。” 刕鹤春脸色就变了变。 勋国公正是他的上官,是个脾气暴躁的人,脾气来了,连圣上都要怼几句。 他今日就挨了一顿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