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下刃》 1. 第 1 章 [] 景宁十五年春,傅家兵败,十万大军埋骨留云滩,天楚连屠永州四座城。 景宁十五年夏,陆家夺回春、邺两城。 景宁十五年初秋,傅家幼女入京受审。 京郊官道上,锦衣卫正押送一辆囚车。 此刻已然入秋,车内女子却身着单薄囚衣,虚弱地靠在四面漏风的囚车里,她纤细苍白的手腕脚腕上带着镣铐。 傅锦时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进食了,一路上只隔三差五有一点水,那还是锦衣卫怕她死在路上才给的。 很快,队伍进了城。 京城百姓皆知今日叛国的傅家余孽要被押解回京,早早准备了东西等在街道两侧,待囚车一入城门便朝着她扔。 傅锦时此时虽意识昏沉,却也能感受到砸在身上的东西,那些腐烂发臭的气息霎时钻进鼻息间。 可她没有力气躲开,也已经不想再躲。 从永州过来这一路,她被扔了数次。 曾经最是爱干净的人如今眉都不皱一下。 她闭着眼,麻木的承受着一切。 起初她不明白傅家明明为护家国战死沙场为何却遭受这样的对待,后来她看着一盆盆的脏水泼到傅家身上,渐渐明白了,这场败仗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注定需要人来担罪责,于是傅家便成了这样一个“罪臣”。 锦衣卫一路将她押送至北镇府司的诏狱。 傅锦时没有进入牢房,昏昏沉沉间双手直接被绑在刑架之上。 她的手腕脚腕皆是伤痕,身上的囚衣沾满了污秽,有些地方甚至与伤口黏连在一处。 “傅家兵败于永州,十万大军埋骨留云滩,天楚屠了永州四座城,你为何能活下来?” 傅锦时意识恍惚,听到问话,干裂起皮的嘴巴动了动下意识要否认,可多日未曾开口,又吹了一路的冷风,嗓子干涩疼痛,声音几乎发不出来。 见她迟迟不说话,齐鹰抬手示意,后头立刻有人端了一盆水浇在她身上,那是掺了盐的冷水,浇在伤口上犹如刀割,冷气更是顺着伤口往骨头缝里钻。 “快说!”齐鹰将鞭子沾了盐水抽到她身上,血痕覆盖在了从前结痂的位置上,瞬间剐蹭下皮肉。 傅锦时调动全身的力气去抵抗骤然放大数倍的疼痛以及身体忽冷忽热带来的恍惚。 待到终于缓过去这一阵,她疲惫到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更别提说话。 可齐鹰的审讯还在继续,“傅家为了私心背叛大瞿,所以天楚骑兵救走了傅家人,也不杀你,是也不是?” 这样的审讯这些日子已经经历了太多,傅锦时知道沉默下去等待的是没完没了的问和打,而开口否认更会迎来毒打和辱骂,可是如今的她能做的只有不断地否认,所以即便知道徒劳,她还是撑起精神,艰难回道:“不是。” “事到如今,你还嘴硬!”齐鹰恶狠狠道:“若非如此,永州四城百姓天楚为何独独放过你?!” 话落,又是一鞭子打在了身上,鼻息间的血腥气越来越重,她的眼前浮现出了非鸣挡在草垛前替她挨下一刀的场景。 审讯之人的声音渐渐远去,耳边是非鸣哽咽的声音,“不要动。” “不要出声。”非鸣背靠在草垛前,浑身浴血,出口的话断断续续,“往后、一个人……一个人好好的。” 傅锦时没有力气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着非鸣僵着身体失去生息,她的鼻息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与非鸣身上的栀子香气…… 齐鹰问她,“傅家人在哪里?” 他的话勾回了傅锦时的思绪,她微微闭眼哑着嗓音道:“留云滩。” “还不说实话!”齐鹰眼神阴鸷,“你傅家与陈家勾结,贪墨粮草数万银款,致使永州将士衣不暖身,食不裹腹!为了掩盖罪行,更是通敌叛国,葬送永州十万大军,致使西北门户大开,天楚骑兵长驱直入,无数百姓丧命!” “陈家已经悉数认罪。” “你傅家即便万死都不足以赎罪!” 这些莫须有的罪名从傅家兵败以来傅锦时听了太多,她本以为再听会是麻木的,可心中还是一颤,她眼中渗泪,身上好似有千斤重,她仿佛又回到了接到噩耗的那一日。 她骑着马奔赴留云滩,见到的是满地尸体,连留云河的水都染上了猩红,如同炼狱。 她看见父亲和大哥的尸体,跌跌撞撞地奔过去,又看到了他们护在身下死不瞑目的三哥,她伸出手去合上三哥的眼睛,却在下一个瞬间看见他缺了一只手臂,鲜血染红了身下大片土地。 父兄本已经护住了三哥,可三哥伤太重,他是流干鲜血而亡。 傅锦时眼泪霎时落了下来,她一时间甚至不知该碰哪里。 她的三哥怕疼又爱美,是家里最护短的人,她无法想象三哥当时多么绝望。 她痛的浑身发抖,喉间涌上腥甜,手脚冰凉发麻,唯一撑着她没倒下的是去找阿姐,她踉跄地走到旁边,翻过一具又一具的尸体,眼泪数次模糊了视线,到最后近乎麻木的重复着动作。 后来非鸣骑着马寻来,告诉她天楚的人在屠城。 乍一听闻,她有些呆愣,下意识地又翻过几具尸体,却又茫然顿住,抬头看着非鸣牵在手中的两匹马,她一时间不知该留还是该走。 直到非鸣再次唤她,她陡然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血,又看到战场之上大瞿士兵的铠甲,看到那名至死也撑起军旗的士兵,她攥紧了拳头,上了马。 她带着傅家剩余的鹰卫在邺城扛了七日,期间没有任何援兵,她想将百姓送走,可整座邺城都被天楚死死围住。 最终邺城城破,她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人,又受了多少伤,后来她只知道麻木地挥枪,最后力竭倒地,再醒来便见天楚士兵的长刀从非鸣身上拔出。 “因你傅家,永州死了十几万人,天楚的人将尸体烧了整整十日,那四座城到如今泥里都掺着血!你傅家死万次也不足惜!你如今却还死不悔改!枉费永州百姓那样信任傅家!” 齐鹰的话同天楚骑兵的长□□穿孩子的胸腔重合在一起,她看到那位母亲的绝望悲鸣,整座城的百姓都在慌不择路的逃命,却一个个亡于屠刀之下。 她想救他们的,可她真的没有办法了。 “你傅家抛下四城百姓,让他们在铁蹄下被踏成肉泥,即便当时侥幸未死的后来也被活活烧死,连具全尸都留不下,最后化作灰飞被吹散,连个收敛尸骨的机会都没有。”齐鹰眼里是满满的恶意,“你傅家就该被大瞿百姓生生世世唾骂,永不得安宁!” 傅锦时恨极了,她想到父亲与大哥尸身上数不清的箭矢,想到三哥死不瞑目,想到找不到阿姐的绝望,想到她傅家以命相守却换来如此……她心中的怨恨近乎冲出胸腔,理智寸寸燃烧。 “不!是!” 傅锦时低吼出声,她身上一阵阵的发热,眼睛充血。 她盯着齐鹰,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让她不顾手腕的镣铐猛然挣扎起来,她如同困兽般拼劲全身力气想要冲破身上所有的枷锁与束缚。 镣铐与刑架之间因为拉扯到极致发出“铮铮”声响,这些声响与锁链扯动的声音甚至盖过了铁钉细微松动的声音。 齐鹰看着傅锦时迟钝却拼尽全力的挣扎,握着鞭子的手微微紧了紧,他朝着身后侧方的两名锦衣卫抬了抬下巴,“勒住她。” 那两人对视一眼,拿起桌上的一节铁链,从傅锦时脖颈前绕过,随后用力后拉,傅锦时被迫仰起头,喉间瞬间弥散开了血 2. 第 2 章 [] 傅锦时以为此人也是来杀自己的,却没想到那人直冲齐鹰而去,齐鹰不得不撤刀抵挡。 肩上的压力骤然减去,傅锦时没了要对抗的,有些脱力的靠在身后的台阶上喘着粗气咳嗽起来。 刚才的打斗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此刻的呼吸与咳嗽都是长长的疲惫的,如同破败的拉风箱,胸腔与鼻息间像是呛水般灼痛,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 “给她药。” 依旧是那道漫不经心的声音。 傅锦时抬头去看下令的人,冷汗浸过眉梢的伤口落入眼中,她的眼前一片血雾迷蒙,然而在这其中,她看到一抹白。 她略微眨眼,血雾褪去,视线逐渐清晰,她看见那人身披白色鹤氅,玉冠束发,长眉如剑锋,一双眸子清冷明锐,一瞬间,她想到了祁燕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纤尘不染。 也在同时,她认出了这人是太子褚暄停,在他身后还跟着不少人。 她看向褚暄停的同时褚暄停也在看她。 两人目光对上,谁都没有退。 还是褚暄停身旁的另一人过来喂药,傅锦时才移开目光。 秦颂锡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药递给傅锦时,傅锦时接过,在入嘴时微微一顿,却还是选择吞下。 她自小跟随母亲学医,见过许多药,手中这一粒她一闻便认出是诏狱中的“幻生”。 此药药效极霸道,起作用也快,为的就是折磨罪犯时吊住气,让人能够有力气抗住一道道的酷刑,生生的折磨到得到想要的罪供,然而药效过后,用药的人身体对痛觉的感知会放大数倍。 有许多人扛过了酷刑,却没能扛过最后的疼,最终选择自我了结。 不过这药的弊端对此时的她来说不重要,她的当务之急是考虑该怎么活下去。 太子既然救她,那便是她有用。 这是一个机会。 她心思急转间,药效也起来了,很快她便感觉呼吸平缓了许多,也有了力气,她转头去看齐鹰。 齐鹰之前与傅锦时打斗时就已经受了伤,而沉七能做褚暄停的护卫说明武功不低,所以很快齐鹰便落败于沉七,然而他在沉七的剑落下之前对着褚暄停开口求饶。 褚暄停闻声看他,沉七把剑架在齐鹰颈间将人押过去。 “太子殿下,我是被逼的。只要你绕我一命,我便告诉你幕后之人。” 褚暄停不说话,目光冷淡。 齐鹰继续说:“是——” 话未说完,便突然暴起,沉七反应极快,在齐鹰手中的刀片抬起前便了结了他,褚暄停在原地眼都没眨一下。 “扔去乱葬岗喂野狗。” “是。” 跟着褚暄停进来的人对这条命令毫无意外,傅锦时却眼底微动。 齐鹰要杀她那一定是有人指使,可看太子这样子应该是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留下活口来调查此事。 为什么? 她注视着褚暄停,心底几个怀疑流转开。 褚暄停自然能感受到傅锦时的注视,沉七将齐鹰的尸体拖走后,他走向了傅锦时。 傅锦时此刻狼狈至极,即便有“幻生”让她缓和了过来,可她身上到处都是伤,最严重的两处在腿与肩膀,鲜血与之前沾染的脏污晕开在囚衣上,脸上也满是冷汗与血水,发丝凌乱的贴在苍白面庞。 “傅锦时。” 褚暄停在她面前停住,视线落在她眉骨的血痕上,这应当是被刀剑划过带出来的伤,因为没有处理,反复沾水崩裂,此时已有些泛白化脓。 他微微俯身,从鹤氅中探出手来,轻抚上去,指尖缓慢地拨开上头那丝碎发。 傅锦时感受到眉峰处轻点的凉意,她一动不动地瞧着眼前人,褚暄停同样未曾移开目光,两人就这么对视着,一个满身狼藉,一个满身清贵。 “你可愿随孤走?” 他的调子依旧如先前那般漫不经心,声色却是清冽冷萃的,如他的人一般带着些冷岑,像山间才流出的泉水。 傅锦时毫不犹豫道:“愿。” 她的嗓子受损,每次出声都如刀割般疼,声音也无比沙哑。 褚暄停轻笑,“不问问做什么?” “我没有退路。” 无论是做什么,只要能给她一条路,让她出去诏狱,她都愿。 褚暄停满意于傅锦时的干脆,眉梢眼尾间笑意加深些许,然而说的话却如冬日寒风,带着些残忍的冷,“十八道酷刑,若能扛过,便入太子府。” 许是察觉到这话之后的残酷,他难得再问一次,“可还愿?” 傅锦时依旧是毫不犹豫,“我愿。” 褚暄停收回了手,敛了笑意定定地仔细地瞧了傅锦时一眼,“孤在太子府等你来。” 说完,他便带着沉西离开了。 傅锦时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见不到头的甬道后垂下了眼,抗过十八道酷刑只是迈出这条甬道的第一步。 太子的身份对她来说是个极好的跳板,她可以利用太子府去探寻自己想要的消息,也能借助做许多事,太子府是她翻案的极佳帮手。 而且—— 太子许是知晓些什么。 褚暄停离开后,之前跟着他进来的锦衣卫左使秦颂锡指使着两名锦衣卫将傅锦时重新绑回到刑架,傅锦时没有反抗。 秦颂锡看着浑身是伤的傅锦时道:“诏狱设立至今,十八道酷刑之下唯有一人活。” 傅锦时垂眸看着腿上的伤,“傅家人不怕死。” 秦颂锡又说:“你若死了,傅家便永远是叛国之贼了。” 傅锦时猛地抬起头,她想问这人知道些什么,可转瞬间又想起这里是诏狱,便是知道些什么,也不该在这里说。 秦颂锡说完那句话便退开一步,指使后头的锦衣卫行刑。 那锦衣卫拿不准下手力度该如何,便问秦颂锡,“左使大人,太子殿下到底是想让她生还是想让她死?” 今日太子殿下的态度看着是想让傅锦时活,可真要她活,又为何在帝王下旨他可随意挑选一人带走做侍药奴后还偏偏要她抗过十八道酷刑。 “诏狱何时徇私过?”秦颂锡偏头看他,眼底带着冷意,“你若做不好这差事便换人来做。” 那人闻言,连忙请罪,“属下失言。” 秦颂锡指了指他身后的另一人,“阿三,你来。” “是。” · 诏狱十八道酷刑不是常人所能承受的。 尤其是问刑与药刑,贯穿整个受刑过程,一点点的摧毁心理防线。 阿三将烙铁扣在傅锦时的心口,傅锦时双手猛地攥紧,发出惨叫,唇色一下子惨白的可怕。 片刻后,阿三将烙铁拿开,浸入冷水中,冷眼看着傅锦时虚弱地喘气,“你父兄阿姐皆去了天楚享荣华,唯留你一人受此磋磨,你为何还要护他们?” 傅锦时死死忍着疼,哑着声音近乎本能的重复,“他们死了。” “尸体呢?” “我不知道。” “狡辩。” 他冷漠说完便后撤一步 3. 第 3 章 [] 傅锦时不知此刻心中是解脱多一些还是难过多一些,她握着那枚解药的手指因为用力指骨都在泛白。 她闭上眼一点点凑到嘴边,眼角不住地流泪,却始终没能张开嘴,最后她睁开眼,发狠地将解药压在地上寸寸碾碎,就好像是将自己心中生出的片刻软弱生生挖出。 阿三向来冷硬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动容,“何苦。” “大人。”傅锦时红着眼睛望着已经成粉末的解药问道:“傅家的衷心是不是全部挖出来让你们看,你们还要怀疑这不是傅家人的心?” 见他不说话,傅锦时继续问:“你们为何认定是我父兄叛国?为何不去查为什么邺城死守七日送了无数消息出去却等不来一人?你们怀疑傅家贪污为何只听信陈家片面之词?为何不去查傅家账务?” “我傅家通敌叛国的证据就只有找不到的尸体吗?” “这何其可笑!” “你们凭什么这样待我傅家!” 她们傅家没有干过任何一件对不起百姓对不起朝廷的事,拼死守护的国,却在最后这样待他们。 站在外面负责记录的小吏看看傅锦时又看看阿三,一时不知该不该将这些话记下来,“大……大人。” 阿三看了他一眼,小吏忙不迭的低下头一字不落的记录下来。 她的连续发问让阿三沉默,他何尝不知这其中的龃龉,然而此事既然是交予北镇抚司的诏狱而非大理寺的大狱便足以说明此事乃皇上授意。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为什么要这样对傅家?”傅锦时再次重复问道,她像是在问阿三,又像是在问旁人。 阿三抿唇,没有回答傅锦时的话,而是道:“诏狱设下之时,给人留了一条生路,凡是能够扛过十八道酷刑的,便可以销掉从前所有罪名,充入宫中或者皇室宗亲府中做奴。” “太子殿下已经将你要走,你如今还剩三道刑,若能扛过,入了太子府便与这些再无关系。” 他像是在单纯的叙述诏狱的十八道酷刑,又像是再提醒些什么,一旁的小吏许是也听出些什么,这次没问该不该记而是默默合上了纸张。 他记下来的行刑过程包括对话会全部呈到当今陛下的案上。 但有时候该记哪些东西他还是有数的。 阿三的话音落下,便有人将傅锦时拖了出去。 锦衣卫指挥使应寒川便是在这时候来的,他是诏狱到如今那唯一一位扛过十八道酷刑之人,更是摆脱奴籍拿回姓名跻身锦衣卫。 他从前是晋国公府嫡子,晋国公在上一次的夺嫡中站错队伍,满门以谋反罪名入了大狱,后来判了斩刑,只有他因为在外游学被锦衣卫抓捕后关进了诏狱。 肃帝听闻他武功了得,便给了他这个机会,后来他扛过十八道酷刑,拖着半残的身体入宫做了肃帝的御前护卫,之后多次立功,肃帝破例收他入了锦衣卫,而他凭本事一步步升到了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 如今北镇抚司的司印。 若是说太子褚暄停的冷如雪一般,那这个位锦衣卫指挥使便是人如其名,是寒川中坚硬的冰。 阿三朝他行礼,问道:“最后三道刑,司印可要动手。” 应寒川的眸子一片冷寂,他漠然道:“你该如何便如何。” 阿三应声,示意行刑之人继续。 应寒川则是负手站在不远处沉默地看着。 他今日没有穿锦衣卫的飞鱼服,而是穿着一身玄色便服,腰后别着绣春刀,从前面看只露出一点刀柄与刀尖,他站在那里仿佛与身后漆黑的甬道融为一体。 傅锦时在神色恍惚中见到这一幕,竟一时以为是三哥,她的三哥也爱穿玄衣,腰间总是别着阿姐送的那把东涯刀。 她动了动嘴巴,无声喊道:“三哥……”然而喊完,她惶然记起三哥已经死了,如今连尸首也不知去了哪里,她霎时湿了眼眶,眼泪顺着眼角落在漆黑带血的地面上。 她撇过头闭上眼不再去看应寒川,塞着嘴巴无声承受着最后三道刑。 结束后,阿三给她解了镣铐。 “傅姑娘,这是幻生的解药。” 阿三将“幻生”的解药给了她,傅锦时接过来吞下去,她此刻嘴里和喉间泛着甜腥,周身泛着密密麻麻的疼,但是心中却有一股劲支撑着她站起来,却在下一刻膝盖一软倒在了地上,她不顾磕伤扶着一旁的刑架站起身,她现在不能松开这口气,一旦倒在这里,她再不会有力气也不会有机会站起来。 她今日便是爬也要爬进太子府。 阿三虽是这北镇抚司中最凶狠的行刑者,却也佩服那些硬骨头的人,于是对守在周围的锦衣卫道:“给她拿件披风。” “是。”手下的人应声找出一件披风搭在傅锦时身上。 阿三对记录的小吏道:“记,自今日起,傅锦时与傅家一案再无关系。” 闻言傅锦时脚步一顿,随后默不作声扶着墙一步一个血脚印的往外走去。 她的速度极慢,扶着墙的手因用力指骨有些泛白,指尖血肉模糊,手背几道鲜红的伤口深可见骨。 “为了让她堂堂正正走出去,日后不受诟病,应司印,你可真是煞费苦心。”诏狱外,秦颂锡望着傅锦时的背影,双手环胸问道:“太子那里,你用什么还?” 应寒川负手而立,没出声,他在傅锦时踏出诏狱后也出来了。 他不出声,秦颂锡还在继续问,“你利用她除去齐鹰,就不怕她知道后恨你?” 应寒川沉默地望着傅锦时踏出北镇抚司的大门,还是未出声。 秦颂锡又问:“你命我们半点不徇私,就不怕她抗不过来?” 这一次应寒川垂眸回答了他,“她想报仇。” 秦颂锡见应寒川如此神情,便知他是想起了当年的自己,“报仇有许多法子,你们却都选这条路,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极少有人知道傅将军夫人是当年应家丢失的嫡次女,应寒川是傅锦时的表兄。 “只有这条路是光明正大。”应寒川转身。 秦颂锡跟在他身旁边走边道:“我还是要劝你,若日后你还想要傅姑娘认你这位兄长,还是早日与她将所有说清楚为好,她是个聪明人,早晚会查到到傅家一事有你插手。” · 太子府。 “今日是刑罚最后一日了吧?” 褚暄停身着半束着发,懒洋洋坐在软垫上喂鱼。 这间屋子临湖而建,他在这一处摆放了矮几和软垫,矮几上搁着茶壶和点心,又在湖里头养了几条锦鲤,没事就坐着喂鱼,一年下来他能撑死十几条。 但他身体不好,如今只是初秋,他却早早用上了大氅,时不时带几声轻咳。 “是。”沉西抱着剑答道。 褚暄停有一搭没一搭的朝湖中扔鱼食,随口问道:“你觉着这个傅四能不能扛过去?” 沉西道:“能。” “嗯?”见他如此干脆,褚暄停手上动作一停,撩起眼皮看他,“为何这般肯定?” “陆家的刑训逼供不比诏狱十八道酷刑仁慈多少。”说到这里沉西一顿,抿唇又道:“而且殿下不选无用之人。” 褚暄停很受用这句话,他一边继续喂鱼一边问:“此话何讲?” 沉西看了一眼太子殿下,见太子殿下心情还不错便继续说:“殿下选属下是因为属下没被抢食的乞丐打死,还能反抢他们的食物;选沉七是因为沉七没被小太监打死,还能咬死小太监;选沉月是因为沉月没被醉酒的父亲打死,还能护住沉星逃走……” 褚暄停看着沉西陷入沉默,这话确实不错,但从沉西嘴里说出来,怎么显得他那么冷血,好像没价值的人在他面前死了他都不看一下似的。 他决定再问问,“你觉得我为什么选傅四?” “殿下当时在甬道看了挺久,应当是在观察傅姑娘能不能活下来……”沉西在褚暄停略带危险的目光中补全了后半句,“直到确定她没被齐鹰杀死且看样子能反杀。” “哈哈~”从太子府后门进来的唐鸣珂撑在木桥护栏上朝着褚暄停就是一阵阴阳怪气地笑,“你这缺德玩意儿就得沉西这样会说话的怼你。” 褚暄停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随即道:“沉七。” 只一瞬沉七的身影出现在桥上,下一秒便抬手攻击。唐明珂偏头躲过,又迎来下一个侧踢。 “褚暄停,几天了啊,不就喂死你几条鱼吗!”唐鸣珂怒吼,他这些天就没过过好日子。 他本是因为被他爹催着成家催的不耐烦了逃出来的,得罪褚暄停后,这人把他的行踪透漏给了他爹,愣是逼得他躲去鸟不拉屎的地方。 后来实在遭不住了,本想着这么多天他爹肯定放弃了,结果一露头就被逮回去了,他爹就差摁着他的头逼他成亲了,如今好不容易才跑出来。 “我那又不是故意的,那鱼食撒了能怪我吗?” 褚暄停不理他开始喂鱼。 “你那鱼放着也是迟早死在你手里!别这么小心眼!” 褚暄停置若罔闻。 眼见着褚暄停不为所动,沉七又是个只会执行命令半点不通人情的木疙瘩,唐明珂只能一边应对一边想法子。 他边应对沉七边观察周遭环境,在再次躲过一个肘击后,他单手撑着桥上的扶手,将自己朝湖面甩去。 他好歹是成国公府的世子,褚暄停总不能真让他落水。 唐明珂想的不错,褚暄停确实不会让沉七击他落水,可沉七也不会做褚暄停命令外的事。 于是他的结果只能是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