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心》 1. 第1章 [] 恰是初春,京城寒意不减。 来福往手掌上哈了口气,在马厩中码好草料。他余光瞥到一人接近,是伯府新进的仆从小六。 “来福爷,”他谄媚笑道,“这么早就起了是帮哪位主子做事?” “你少打听主子的事,”来福哼笑一声,敲了下他的脑袋,“咱们做好自己的事,主子们便不会短了咱们。” 小六忙欸了一声,摸了摸鼻头。抬头看着伯府雕楼画栋,飞檐斗拱,眼里满是光彩。如今京城中谁人不知广平伯府如日中天。他在府中做事,便觉与有荣焉。上次他回乡时旁人皆说他好福气。 事实确是如此,圣上近来颇有抬举广平伯府的意思。 因此京中无数有适龄女子的显贵之家各是心思涌动。哪怕是能将自家女儿嫁入伯府做妾,想必也是能借上一二分的势。只不过这想法要是让姜浈知道了,怕是会冷笑一声。 旁人或是不知,她却清楚自己那名义上的丈夫可是个会演戏的好手。 姜浈的屋子在府中地处偏僻。屋子内陈设朴素简洁,除了一些床具桌椅等,并无多余杂物。 午睡了一小会儿,姜浈便起了床,坐到榻上,绣着自己即将完成的一批绣帕。 贴身丫鬟冬青见着姜浈的手有些红了,无声上前关上了窗门。回头见她还在专注地绣着手帕,便未出身打扰。 姜浈怕冷,身上紧紧裹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袄子。阳光穿进屋内,为她的脸庞镀上一层柔和细密的光芒。见着小姐如今这文静娴雅的模样,冬青记起在姜家,先前夫人还在世的时候,小姐分明是活泼好动的性子。那时的小姐分明是那般张扬鲜活的女郎。要不是…… 冬青兀自想着,心中忿忿不平。这时,一道柔和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冬青,跟门房知会一声。备车去如意坊。” 冬青忙应是,出了门。 姜浈不知冬青心中所想,只专注着收拾着绣帕。 如今的她毫无倚仗,唯有那一手绣活是她的希望。曾经被母亲逼着学的手艺却在今日成为她日后谋求生计,逃离这侯门深院的途径。 姜浈内心细细盘算着。虽说如今伯府按例给她发放份例,有时府中的老太太逢年节时也会赏些金银珠宝,再加上自己一直以来卖绣品赚来的银子,自己目前也有了一笔可观的积蓄。但论及和离之后的独立生活,目前的钱财还差得远。 将帕子收进篮子中,姜浈戴上帷帽,挎着篮子走出门。小厮来福已经备好马车在伯府侧门等着,冬青见她走近便为她掀开帘子。 坐在马车上,姜浈望向手边的篮子,不由想起母亲来。 母亲出身于扬州顾氏,单名一个宛字,家中长辈称她宛娘。她闲暇时偶尔专注绣一两件作品,部分自用,部分送予与顾家交好的世家大族。她的绣作巧夺天工,超凡脱俗。虽为人低调,扬州宛娘的名声终究盛名于世。待到二八年华,母亲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出嫁并在此之后生下了姜浈。 在姜浈的印象中,父母两人貌合神离。二人即便关系并不融洽,但也极力维持着表面的和谐。姜浈儿时性子跳脱,而每逢刺绣,便需枯坐着,一坐便是一整天。姜浈自然坐不住。 母亲常常是温柔的,极好说话的,但每逢姜浈不服管教,母亲便板着脸教训她。姜浈记得清楚,母亲有次甚至拿出了戒尺训她,说着说着,一行清泪从她秀丽的面庞上滚落了下来。她说,母亲不想逼你,但女子在这世道上活着,便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母亲希望你能掌握好一门技艺,至少它可以是你能安身立命的保障。 那时的姜浈自然不懂,但以她现在的处境,她十分理解并感谢母亲的决定。 姜浈陷入了回忆之中,直到马车慢慢停了下来,将她又拉回到现实。 姜浈扶着冬青的手下了马车。 今日虽说天冷,但如意坊名气大,店铺中仍有着不少的顾客。那店中的小厮早认识姜浈了,忙上前引着她上了二楼。 姜浈把手上挎着的篮子递给身后的冬青,转身跟上前。 “程姨。”姜浈唤了句。 “欸,浈姐儿来了。”程芸如微笑着迎她进来。她同姜浈母亲一同长大,随侍其左右,自然也待姜浈如亲生女儿一般。 姜浈落座,接过程芸如递来的茶杯小抿了口。 “程姨,我想和离。”姜浈双手捧着茶杯望向她。 程芸如了解姜浈如今在侯府的处境,并不意外她的想法。 沉吟片刻,她问:“想好和离后去哪吗?” 姜浈点头,轻道:“想去江南,去阿娘的家乡看看。” 她停顿一瞬,言语中带有些许苦涩:“只不过,现在条件尚不成熟。一来,我积蓄不足,离了伯府,我无处可去;二来,我试探过那伯府次子,他贪恋姜府之势,断然不同意和离之事。” 届时,或许整个伯府都是阻力。 程芸如冷笑一声:“姜府?也不过是趋炎附势的东西罢了。靠出卖…” 她意识到自己一时说错了话,忙止住嘴。 姜浈向她投来疑惑的眼神。 程芸如望向她,心生怜惜:“浈姐儿,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她走向姜浈,轻轻抱着她,安慰她:“你不用担心第一点,程姨完全可以帮你解决。至于第二点,我们且走着看,总会有机会的。” 二人皆心知肚明,如今士农工商阶级分明。富甲一方的商贾之家终究抵不过权利在手的勋贵士族,更何况如今的广平伯府势力并不弱小。 姜浈心生暖意,鼻子酸了酸。她抬起双臂环住许姨的身子,感激道谢。 程芸如轻叹了一声,心中暗恨姜浈那个没本事的爹和他那个恶毒的续弦。她轻抚姜浈的乌发,满是怜惜。有意岔开话题,程芸如说道:“浈姐儿,你那绣活精巧,大家都很喜欢上次的绣样。” 姜浈想起来了,坐直起来,心中一动。 “我上次创新了些式样,只怕她们不喜欢。今日我又带了些新式样的绣帕。等会再给您。” 程芸如笑道:“江南的绣法到底还是不一样的,京城的闺秀自然喜欢。而且呀,我们浈姐儿一颗玲珑心,那式样变来变去的,让人看不腻。销路可好着呢。” 两人又细细 2. 第2章 [] 裴瑀心中清楚,太后这病怕是不简单。但他不便多言。 何况朝堂之上风云瞬息万变,只能边走边看,岂是当下三言两语便能说清的? 他转移话题,又与老师闲聊了家常,之后告辞回府。 裴瑀坐上马车,薛端靠近马车低声问:“侯爷,现在去何处?” “回侯府,”裴瑀手支着头,揉了揉眉心,又开口,“等等。” “您吩咐。”薛端近前。 接着,裴瑀靠近他耳语几句。薛端内心微讶,面上终是不显,应了下来。 马车很快到了侯府,裴瑀下了马车后大踏步走向正房。 现在时辰还不算晚,杨氏正与女儿在房中做女红,她瞥了一眼女儿手上的绣帕,见她手中针线穿飞,倒是有些惊喜。 “瑶姐儿绣艺进步了不少。” 裴瑶脸上马上浮现了喜色:“阿娘终于夸了我一句。” “不过你这针法看着倒不像是京城中绣娘的技艺,像是苏绣,你从何处学到的?” 裴瑶笑道:“阿娘可知昔日扬州宛娘的名号?阿浈姐姐又是她的亲身女儿,自然绣艺高超。” 杨氏一愣。 京城中勋贵并不少,又因着老侯爷已过世的缘故,忠武侯府在京城中颇为低调。按理来说,如广平伯府这般的新兴士族是与自家侯府无甚交集的。 前段时间,裴瑶应邀参加丹阳郡主办的赏花宴。她在绕道到后院时不慎失足落入池塘。恰好广平伯府嫡次子夫人姜氏也在郡主府赴宴。裴瑶的贴身侍女连忙呼救,只是这些名门贵女平日惯是娇养着的,如何敢去施救。郡主府中倒是有一两位小厮能下水。但这可是已故忠勇侯的独女,当今骁卫大将军的嫡亲妹妹。上前施救一事若是传出风言风语,怕是无人能承担得起的。众人踌躇不前,只得寻着长木棍让裴瑶自己借力上岸。 正是焦头烂额之际,站在人群边缘的姜浈穿过人群挤上前。脱去自己的袄子,她跳入水中,向正在水中挣扎着的裴瑶游过去。 姜浈从裴瑶背后抱住她,将她向岸边拖过去。裴瑶年龄小,体重轻,但也让姜浈十分吃力。好在几位仆从极迅速地寻了块木板来,扔到姜浈身旁。姜浈带着裴瑶迅速地上了岸。丹阳郡主将二人送至房内又立马请来大夫把脉。所幸是有惊无险,姜浈无事,裴瑶也只是受了惊吓,需要静养。 如今一回想起此事,杨氏仍不免心惊胆颤。若不是姜浈及时施救,只怕自己这个独女会落下病根。更何况她的瑶姐儿年龄还小,若是被男子救去了,只怕会传出一些风言风语,日后落人舌根,瑶姐儿又如何承受得起。 杨氏深知人言可畏的危害。心中越想越后怕,连带着也越发感激姜浈。 她嘱咐裴瑶:“你改日去库房选些补品,托人送到广平伯府,我们要好好感激姜氏。你与她多走动也是极好的。” “母亲在说何事?”裴瑀推开房门,跨进屋内。 “文显回来了。怎么没知会我一声。” 杨氏面浮喜色,身旁的仆从迎他入座。 裴瑶先是惊喜地喊了声“大哥”,后来又想起自家大哥在信中斥责自己不稳重。终究还是撇嘴扭头装作没看见她大哥。 “无碍。方才我正嘱咐瑶姐儿改日选些补品托人送去广平伯府,感激伯府次子夫人姜氏的施救之恩。” 裴瑀早已在母亲前几日的家书中知晓此前裴瑶落水一事,极快地想起姜氏施救了自家妹妹。 “平阳伯府长子约我过几日去伯府一叙,我恰好亲自将礼物送给那伯府二房,也不好失了侯府的礼数。” 杨氏欣慰点头:“这样也好。” “母亲,…”一直在旁沉默不言的裴瑶嗔道。见自家大哥那威严的眼神往自己身上一压,裴瑶心中一怵,把没说完的话吞进肚子里。裴瑀自年少便在战场上杀敌驰骋。加之如今位高权重,便是单单坐在那儿也是极具威严的。 杨氏瞥了一眼自家儿女,如何不懂这兄妹俩心中所想。 “瑶姐儿如今也快及笄了,应稳重些才是。”裴瑀捧起桌上茶盅,看向自家妹妹。 杨氏附和道:“你大哥说的是,你一个待字闺中的小姐总是往外跑成何体统。你大哥不常住在侯府,你若想见姜氏,便约她来侯府就好。” 裴瑶心中不悦:“女儿知道了。” “时候不早了,你先回房歇息。母亲与你大哥说会话。” 裴瑶迅速站起来,带着身边的秋韵往屋外冲。 杨氏看着裴瑶的背影,摇了摇头。又看向自己儿子。旁人只道自己的一双儿女样貌生的好,凡事不操心。她却觉得自己的这一双儿女都是不省心的。一个性子跳脱,哪有世家贵女的模样,一个就常年驻守西北边疆,婚姻嫁娶之事一拖再拖,眼下是她这个作母亲的最为费心的事。 “儿呀,母亲又帮你相看了些京中贵女,样貌才情都是极好的。明日我再给你看看,如何?” 裴瑀淡道:“母亲不必为儿娶妻之事烦扰。如今圣上方亲政,边疆不稳,圣上没有将儿子从边疆调回京城的想法。京中贵女又如何能忍受那西北的风沙,儿也不想耽误了对方。” 杨氏鼻子一酸,忍了忍。忠武侯府虽是军功起家,却有着开国功勋,又经过后辈的勤恳经营,如今已是累世簪缨之族。在她看来,儿子只需在朝堂中领个闲职,经营好祖先的财富,平平淡淡度日就好。可她的儿子年少时便不安心于此,非要去战场上那刀光剑影的地方。老侯爷在世的时候,也支持自己儿子的决定,倒是反过来斥责她见识短浅。 她便只能一边担忧着裴瑀,一边看着他一晃到了将近而立之年还未成亲的局面。在年复一年的担忧中,她也渐渐想明白了。 如今,她支持裴瑀的选择。但她也希望他能成家,即便是在西北边疆。娶一个他心悦的女子为妻,之后他们会有自己的孩子。至少他不再是现在岁数不小仍孤家寡人的局面,身边也没一个知暖知热的人。所以,至于那女子,她觉得家世背景亦或是相貌才情也不重要了。 思忖片刻,杨氏犹豫开口:“或者不是这些京城中待字闺中的贵女。文显,你如实跟母亲说,心中可有心悦之人?” 听闻母亲突然这么问,裴瑀手中的茶杯一顿,脑海中突然冒出白日在酒楼上见到的那女子身影。 见裴瑀神情犹豫,杨氏突觉豁然开朗,喜道:“是哪家姑娘?” 裴瑀心下失笑,不过是萍水相逢,自己都不知道她是谁。但又不忍让母亲空欢喜一场。 “母亲莫急。儿子若有心悦之人,定会告知母亲。时辰不早了,我这几日留在京城之时便住在侯府。” 杨氏狐疑地看向他,她直觉自家铁树终于是开了花。毕竟往日谈论此事时何曾从自己儿子那平静的面貌上见到一丝犹豫的神情。又见他并未吐露更多信息,只得叹了口气。想到裴瑀接下来在京城中小住,她内心又忍不住欢喜起来。 “玉蝶,快吩咐下去,让他们把侯爷房间布置好。” 侍立在旁的玉蝶应是,出了房门。 “母亲,我之后几日事务繁忙,明日晚些再回府,你与瑶姐儿不必等我用膳。” 杨 3. 第3章 [] 这之后又过了几日,姜浈的生活平平静静。除了去了趟如意坊,大多时间便只在屋中专注做着绣活。 只这次去如意坊时,程姨与她聊天时随口道,有一年轻男子到绣铺并直接找到她。他开门见山,点名要买下姜浈的所有绣品。程芸如从事绣品买卖数十年,一眼便认出那男子所穿着的布料价值不菲,绝非普通百姓所能承担的。而姜浈起初在如意坊中出售绣品之事也并没有公开。只有程芸如和姜浈自己知道。姜浈本也没想着告诉裴瑶此事。一次裴瑶约着她一同去逛如意坊时,裴瑶眼尖,看着刚放上去的一批绣帕突觉着眼熟,旁边的小厮呈机灵便说漏了嘴。姜浈只好亲口承认那绣帕确是出自她手。之后裴瑶便在世家贵女的聚会上大肆宣传姜浈的绣品,姜浈也没拦着她。 程芸如心中蹊跷,便追问他。那男子却只说是自己主人如此要求自己的。至于旁的,那男子却是守口如瓶。程芸如是生意人,也没有不做买卖的道理。 姜浈心中倒不太在意。纵是有人冲着她买绣帕,那又如何?总之,自己到手的钱财又多了些。 “夫人,”门外的来福正好回府,“忠勇侯府的信笺。” 姜浈接过来看,是裴瑶写给她的,她又邀请姜浈明日去侯府陪她看看她新裁量好的衣裳。 她走到书桌前提笔写了封回信。姜浈如今不喜与他人有过多的牵扯,与裴瑶走动其实也存着自己的小心思。裴瑶在京城世家贵女中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那次落水事件之后,裴瑶不论去哪儿都带着姜浈。又因着裴瑶大肆的宣传,如意坊中姜浈的绣品销路大增。许多世家大族的夫人主动找上门来,将一些绣活交付给姜浈,或是府中摆件,或是赠人礼品。姜浈靠着自己的绣活赚了不少钱财。 她转了转微微发酸的手腕,把回信交给来福,跟身旁的冬青说:“陪我出去走走。” 姜浈去府外买了些药材,准备制成香囊,明日给裴瑶带过去。一回屋,便见冯暄在自己屋外徘徊。她不解,今天是哪股风把这位爷吹到她这来的。 “姜氏,你作为正妻,怎能那般贬低映玉!” 不消说,姜浈便猜到柳映玉在背后添油加醋了不少。姜浈不想做无谓的口舌之争,从他身前绕过。 冯暄在外被捧得久了,回到府内见姜浈无视他,脱口而出:“姜氏,我看你是自视清高惯了。” 姜浈本不欲理会他,忽见院门外有一方衣角隐隐显露出来,她便转过身来看向他:“平阳伯府向来重视子孙教育,我没进府之前还以为伯府子孙当是端方正直,如圭如璋的君子。可后来,我发现我自己想错了。原来便如这般的勋贵之家也有着你这般不务正业,寻花问柳的纨绔子弟。”顿了顿,姜浈压低声音靠近他:“甚至做着些不干不净的事情。” 冯暄霎时变了脸色,猛地将姜浈推开。姜浈被推了一个趔趄,索性跌倒在地,心中却觉快意不少。 姜浈的身影被冯暄挡住了几成。以裴瑀的视角看来,便是姜浈被冯暄重重挥倒在地。他今日来伯府便带来了裴瑶挑选的礼品。本不欲偷听,但行至门口时,他一听见那清冷的声音便停了下来。那日匆匆一见,裴瑀并未看得真切姜浈的面容。站在远处的女子生得一张芙蓉面,此时脸上的愠色为她素净的面庞添了几分生气。身旁引导他的小厮心中暗暗叫苦却不便出声打扰,他怎知今天会摊上这番尴尬局面! 冯暄扬起手,正准备指着姜浈时,突觉一只孔武有力的手摁住了他的臂。 嘴上道着“暄弟”,可那手上的力量却透露出一番说一不二的气势来。裴瑀也不欲给他什么好脸色:“我与你大哥有些交情,心中有话,不吐不快。今日便替你大哥劝你一句,君子当内正其心,外正其容。” 冯暄怎会不认识眼前这人是谁,一下讷讷不敢多言。冬青忙上前扶起姜浈。 “夫人,今日打扰了。舍妹托我送些礼品过来,等会便令人送过来。” 裴瑀转身向着姜浈的方向。姜浈颔首道:“侯爷客气了。” 姜浈常听裴瑶提起她大哥,今日是第一次见。她心中意外此人为何在旁偷听,抬起头看了一眼,猝不及防地撞入一双极深邃的眼眸里。姜浈心中一颤。 眼下这情景不便他多留,裴瑀借口冯旸还等着他抽身离去。 …… “文显,怎么现在才来?”冯旸与裴瑀年龄相仿,二人一向有着联系。 “无碍。” 裴瑀坐在冯旸对面,二人开了盘棋局。过了会,裴瑀抬头看他:“有心事?” “我心中有些莫名不安。”那种感觉冯旸也说不上来。 按理来说,如平阳伯府这般的新兴士族代表的是圣上亲政后亲自扶持起来的势力,与燕王是天然的对立面。燕王最近确实也在朝政上处处针对这些新兴士族,唯独平阳伯府是例外。事出反常必有妖。冯旸不觉庆幸,心中反而惴惴不安。他便将这些疑虑说了出来。 “莫非是因着我那弟媳的关系?”冯旸心中突然冒出一个有些绕的关系。 “如果仅仅如此,他不会。”裴瑀断定。 冯旸疑惑:“文显,你这是什么意思?” “总之你不必担心。” 冯旸觉着裴瑀今日有些奇怪,说话跟打哑谜似的。不过自己心中细细一想,也觉着这个猜想极其荒唐。姜浈如今与姜家不知可还有半分情谊,燕王又怎会因她的父亲是自己左膀右臂而放过伯府。 裴瑀这几日的调查没有白费,他隐隐窥得了一桩秘辛。但他目前尚不能说。 之后二人继续对弈。 翌日,姜浈洗漱后便去平阳伯夫人薛氏房内请安。 思及昨日插曲,她出门前刻意敷了层厚厚的粉,使她看来有几分憔悴之态。 她去的时辰较早,之后伯府小辈陆陆续续齐聚屋内。伯府人丁并不兴旺。嫡长女冯昭早已嫁与大理寺卿之子李远为妻,平日不常归家。嫡长子冯旸,嫡次子冯暄及夫人,嫡次女冯映,庶三子冯晖都已恭恭敬敬候在下方。 平阳伯夫人薛氏是个厉害人物,端的是一番吃斋念佛,不争不抢的姿态。提及薛氏,外人无不滔滔不绝称赞。姜浈对此不予置评,若当真如此,平阳伯府也不会是如今人丁稀少的局面。 所以姜浈向来不愿与她牵扯。便如此刻,姜浈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令人挑不出错处。 薛氏狭长的凤母扫过下方的小辈。长子冯旸端方稳重,长媳薛氏是她远房侄女,亲上加亲,对自己言听计从。她嫁入伯府后一直协助自己打理伯府上上下下,前不久刚诞下伯府长孙。她又看向旁边的冯暄。薛氏望着自己的这个儿子,内心微微不悦。长子与次子虽皆由自己所出,但二人不论性子 4. 第4章 [] 屋外天空一片阴郁,寒风刮过,拍打着窗牖呼呼作响。天地间落下杂乱的鼓点,使人心中生乱。 恰如姜浈从薛氏屋中走出来时的心情一般。 回到屋后,姜浈继续着手中的绣活,心中却盘算着和离一事。眼下冯暄不肯放她自由,伯府届时也会阻拦她。姜浈已对所谓的一别两宽,各生安好不抱任何希望。 脑海中突然浮现起昨日情形,自己对冯暄说的那一番话其实半真半假,除了恐吓,姜浈也存着一些试探他的意思。哪曾想冯暄的反应那般大,姜浈内心微讶,便知自己的猜想许是应了九成。 既如此…… 姜浈心中豁然明朗,想到还有一条路子是可以走的。本朝规定,若丈夫犯罪被流放,妻子便可向官府提出和离的申请。 姜浈从不觉得自己不仁不义,自己如今这般境遇,也有冯暄的一份功劳。若不是他妄图借姜府之手攀上燕王之势,自己也不会是如今这般处处受掣肘的局面。 从前她也并不是没有过幻想。毕竟平阳伯府在京城是出了名的好名声。直到成亲当日,她才知自己的婚事当真是姜府的好谋划。既不会让她称心如意,又与平阳伯府打点好了关系。冯暄会演会装,旁人不知内情,姜浈却是再清楚不过了。自第一次见面起,姜浈便知他厌恶极了她。人前,冯暄对她温柔小意;人后,对她则是各种嫌恶。既然如此,他却仍不同意和离一事,要将她困在这深门宅院里磋磨年华。 而眼下,难的是证据。 不过她从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让来福备车。” 姜浈收了香囊,坐进软轿,吩咐:“先去如意坊,再拐道去忠武侯府。” 马车很快便到了如意坊。 “浈姐儿,你来的正好。我正在算账,还没给你结上个月的钱呢。”程芸如挥手招她进来。 “程姨,此事不急。今日我来是有事相求。” 程芸如微微错愕:“你我之间谈什么求字,但说无妨。” “好,”姜浈点头,“我想借您的暗卫一用。” 程芸如向来是个敞亮人,但能将生意做到这份上,也免不了使些阴招。如她一般的商人向来会养着暗卫,帮着做事亦或是对付仇家。程芸如从未瞒着姜浈。 “你需要几人?我帮你安排。”程芸如爽快应下。 姜浈凑近同她耳语,之后又退回去道:“多谢程姨,若有机会,来日我必定报答程姨之恩。” 程芸如微微失笑,摇了摇头:“傻孩子,说什么话呢!我一向便跟你说,但凡是我能帮得上的,我一定帮。哪怕是帮不上的,我也希望能尽量帮点。这是我答应过你母亲的。” 姜浈压抑着微微哽咽的喉咙,沉了口气:“那我便不耽扰您了,今日我与裴瑶有约,还得去忠武侯府一趟。” “好,你去吧,我把这件事安排好。” 姜浈告别程芸如,带着冬青去了忠勇侯府。快到侯府时,她撩开帘子往外瞧了一眼。 侯府门旁停了辆马车,正是自己前几日在酒楼下见到的。当日一见便有着说不上来的熟悉感,今日又在忠勇侯府见到这辆马车。姜浈突然便想起来了。之前京城办了次赛马会,裴瑶领着她在侯府马厩中挑选骏马。当时那辆马车就停在离她们不远处。裴瑶便不经意一指:“哦对了,这是我大哥的马车。”这辆马车让姜浈印象颇深,富贵奢华又别具特色,彰显了主人的独特审美。 裴瑶早令身边的丫鬟竹韵跟门房通报了,竹韵站在垂花门旁翘首以盼,见到姜浈的身影忙喜道:“夫人来了,小姐已经等候多时了。” 姜浈收回目光,微笑颔首。 她状似不经意间问道:“我方才见你们侯府门前停着的那辆马车,形制颇为独特。来了这么多趟侯府,我好像都未曾见过。” 竹韵恍然:“那是咱们侯爷的马车。侯爷最近回京了,这段时间都歇在侯府。” 姜浈笑笑:“原来如此。”话说着,姜浈一行人已到了裴瑶屋子门口。 甫一进门,姜浈便被裴瑶吓着了。裴瑶提着裙摆往她跟前转了一圈。 “阿浈姐姐来啦!快帮我看看,好看么?” 姜浈好笑道:“阿瑶花容月貌,便是套个麻袋也好看的。” “你可别惯着这个小妮子。都多大了还没个正行。” 一道温婉带着些嗔恼的声音传来,姜浈这才注意到里屋中还有人。裴瑶拉着姜浈的手往里走。姜浈便见一位保养得宜的妇女端坐在榻上,眉眼间与裴瑶有几分相似,眼角依稀见得一些细纹。姜浈便猜到这应当是裴瑶的母亲杨氏,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杨氏也在打量姜浈。面前的女子面容清丽温婉,身上的袄子素净整洁,恰恰便如她这个人似的。她举止得宜,不卑不亢,杨氏内心越看越满意。她怕的就是瑶姐儿亲近些不三不四,心术不端的人。瑶姐儿性子跳脱,身旁若有这般稳重的人想必也是能镇着些的。 杨氏忙示意姜浈不必行礼,笑道:“我早听瑶姐儿说过你,之前你出手相助,我便感激不尽。但一直不便当面登府道谢。所以我之前便对瑶姐儿耳提面命,一定要好好感谢你。” “夫人不必见外。我识些水性,便没有不救的道理。”姜浈客套回答。 “娘亲说完了没有?”裴瑶在一旁嗔道,面上已有些不耐烦。 “你这小妮子!”杨氏无奈看向她,“好了,我便不打扰你们了。”杨氏起身,转向姜浈时面带微笑。姜浈便微微颔首示意。 待杨氏离去后,裴瑶拉着姜浈看自己身上新做的裙裾。姜浈这才好好端详起来。 姜浈对布料,绣艺并不陌生。以姜浈的眼光看来,这条裙裾确实独特,做工也极其考究。 “看着不像是中原的工艺。”姜浈轻轻摸了一把,抬眸向她征询。 “阿浈姐姐好眼光。这是我大哥从西北带回来的。他托了位绣娘为我做了这条裙裾,那绣娘好像是从吐蕃来的,结合她们的绣艺和咱们中原的样式。你再看看,连这布料也是颇具特色的。” 姜浈打量了一眼裴瑶,心下称赞裴瑶大哥当真是好眼光,这条裙裾与裴瑶极其相称。眼前活脱脱一个明艳活泼的少女。布料与中原常见的白棉布有些许相像,但许是用了印染技艺,图案繁复且鲜艳。姜浈儿时曾经在母亲那见过一条裙裾,那布料尤为特别,与裴瑶今日所穿着的裙裾极其相像。只可惜那时的自己贪玩,匆匆见过一眼后便再也未曾见过。之后,她研究绣艺,出售绣品,无数次地想起自己曾见过的那块布料。也几乎寻遍了京城中的绣铺,皆未果。今日她又见着了这块布料,心中不免有些许澎湃。 “阿瑶,你可知这块布料可从何处寻来?” 裴瑶拉着她坐下来:“我就知你是个痴迷绣艺的,所以特地把你约来瞧瞧。只不过这是我大哥给我带来的礼物,我自是不清楚的,他兴许会知道。” 姜浈突然想起昨日猝不及防撞入的那一双眼眸,深沉如幽深的湖水,似是要拉着她一起沉溺下去。 又思及那次见面,姜浈内心有些古怪,他不必也不应上前拦着冯暄。广平伯府向来以诗书 5. 第5章 [] 脑海中突然想起一个关键的问题,裴瑶问道:“对了,大哥,你今日怎么突然想到来我房里?” 裴瑀端起手边的茶杯浅啜了一口:“无事,突然想来看看你。我等会还有要事处理,现在便回去。” 裴瑶狐疑地看他。 “再者,你今日不是本来也要寻我过来吗?如此不是恰好遂了你的意。” 这倒也是。裴瑶遂不做纠缠。 裴瑀一走,姜浈止住了心中的东想西想。她把前几日做好的香囊拿出来,挑了一个给裴瑶系上。一向便是如此,姜浈若是有些新鲜的绣品,常常便是先带一两个给裴瑶尝鲜。裴瑶年纪小,姜浈恰好迎合了她的虚荣心。 裴瑶左看右看,很是满意:“这条裙裾配阿浈姐姐的香囊,甚美。这香囊上的绣样真新奇。” 姜浈瞧了一眼:“你若想学,我现在便可教你。” 裴瑶招手让秋韵去拿针线。姜浈坐近了些,指点她绣法。姜浈不开口时裴瑶便与她絮絮叨叨近来世家贵族中的八卦。 “那江家倒也是个奇葩的,哎,我前几年还见过那江家长子,生得一副好相貌,剑眉星眸,面如冠玉。怎么就想不开出家去了呢。”裴瑶长长叹了声。 “依我看来,出家也不见得不好,这也不过是他的选择罢了。不过那时你才多大,竟还记得他的相貌,可见瑶姐儿是个……” 裴瑶忙捂住她的嘴,红透了脸:“阿浈姐姐乱说些什么呢!” 姜浈求饶,正色起来:“好,我便不做那促狭鬼捉弄瑶姐儿了。” 裴瑶急道:“我话还未说完呢。” 姜浈接过她手中的针线,极流畅地帮她打了个绳结:“你继续说。” “也不知这江家大郎是怎么想的,竟将她那未婚的亲妹也一同带去了庙宇。她妹妹年龄长了我几岁,说起来也是一个可怜人。我只听说她心中原本便有人,本来那桩婚事都要成了。” 裴瑶压低声音,凑近了些:“要不是,她爹犯了事。哎,这可不兴说呀。” 姜浈突然想起一极要害处,抬起头来问她:“阿瑶,你可知……这江家姑娘原本是要与哪家谈婚事?” 裴瑶摇头,唏嘘不已:“这我哪知,都是陈年旧事了。” “那她如今在何处?” “好像是……城北山上的那家……什么名字我倒不记得了。” 姜浈想了想:“那便是嘉福寺。我去过一次,环境确实也是不好的,那样一个世家贵女如今却要在那儿隐姓埋名地过活,着实不易。” 裴瑶附和:“我想起来了,好像确实是嘉福寺。但眼下谁活腻了,敢在圣上眼皮子底下去救济她一家。” 两人皆唏嘘感慨了一番,没过多久姜浈便寻了个借口离府。 回府后,姜浈进了自己屋子,屏退其余仆从,只余冬青在自己身旁。 她提笔写了封信,又在屋中寻了火漆蜡加热,滴在信笺封口处,转身交给冬青:“务必由你亲自送到程姨手上。”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江令月正是冯暄惦念多年的白月光,两家亲事也谈得差不多了。姜浈认为江家之事有蹊跷,或许与平阳伯府根本就脱不开干系。当年平阳伯与江父交好,江父品级不高,按理来说根本牵扯不进当年的案件。江父也不见得便清清白白,许是落下了把柄方无法洗脱干净,更多的还是被人当枪使了。 她要查清楚,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证据越多,她便越有胜算。 翌日早起去薛氏屋里晨昏定省时,姜浈出了屋子走在抄手游廊上,迎面撞见了一同去薛氏屋里的冯暄。冯暄红光满面,见着姜浈时脸上笑意便收了几分,装作未看见她径直进了屋。 今日平阳伯也在薛氏屋内。平阳伯冯绍鹤年逾半百,仍保养得宜,面色红润。薛氏今日也未做什么幺蛾子,只不过在饭桌上颇稀奇地称赞了一句冯暄。姜浈这才知道冯暄近来得贵人赏识,调到谏院,拔擢为侍御史。平阳伯也跟着勉励自己次子。 “暄儿,别的我不说,不过好好地跟着上头人的意思去做总归是没错的。” 冯暄激动,连连应下。 姜浈冷眼旁观这一家难得的亲情时刻,颇为讽刺。平阳伯夫妇平日对冯暄向来是不管不问的态度。如今见这个次子一朝得贵人赏识,便立即对他过问关照起来。可见这一对夫妇平日里心都不知偏到哪儿去了。 回到屋子,冬青禀报姜浈方才冯暄身边的逢春来过了。 “他来做什么?”姜浈蹙起眉头。 “说是二爷那边的用度不足,要您从庄子里拨冗一点。” 那想必便是冯暄的意思了。 这方春风得意几天,便上赶着来她这腆着脸皮要好处了。庄子是姜浈的陪嫁,冯暄早已觊觎已久。姜浈本欲一口回绝,临出口的话语在嘴巴边打了个转便成了“也罢,让他去吧。” 冯暄近来是被捧起来了。但姜浈认为此事并不简单。能在朝廷之上混迹的人绝不会是傻子。而冯暄是个什么货色,也不会有人看不出来。至于那贵人是出于什么目的选择扶持冯暄,姜浈尚不得知。但她不介意再捧冯暄一把。届时,登高必跌重。更何况冯暄如今被捧起来的地位本就如水中月,镜中花一般虚幻。如今这个时候,姜浈也不欲与冯暄逆着来,不如就先顺着他,也减少一些自己行事的阻力。 冬青仍有些疑惑,迟疑道:“夫人,您不怕二爷今后愈发得寸进尺吗?” 话说完,自己也感觉不对劲了。夫人许是从未将未来与广平伯府挂钩。冬青心中一惊,止住了话头。 姜浈但笑不语。 “这便按夫人说的做。”冬青想清楚了细枝末节,便准备去办事。 姜浈止住她:“不过你要先去庄子一趟,把贵重物品先行收拾起来,然后在旁看着,不然我不放心。这件事便交给你去盯着。还有,把来福喊进来。” 来福一溜小跑着进屋。 “我交给你办两件事。其一,去街上置办些女子用的必需品,回来报我自己的账上。不过你行事需遮掩些。” 来福点头应是。 “其二,便是午时过后,备好马车在侧门等我,载我去嘉福寺一趟。” 来福没有多问,都应了下来。 待把事情都吩咐下去了之后,姜浈静下来理了理思路。 想来应该是没有什么差错的,那便按计划行事。 用过午饭后, 6. 第6章 [] 江学安缓缓开口,像是陷入了一段遥远的回忆。 “家父与冯绍鹤二人是同乡,外人都认为我江家攀不上他平阳伯府,但两家之间一直走动颇多。而我那妹妹与伯府次子两人自小便是青梅竹马,两家婚事都快谈成了。” 江学安咳了几声,语带哽咽,姜浈便在旁寻了个茶盏,倒了杯茶水递给他。 “那日他在府中设宴,邀我父亲前去。他灌醉了我父亲,趁其酒醉,按着他的手盖了指印。之后差人将我父亲送回江府,我父亲丝毫未察觉。他一向将冯绍鹤视为自己大哥,敬之重之,怎么会想到那人竟如此恶毒。那分明是他自己的过失,他却栽赃陷害到了我父亲身上。” 姜浈问他:“可是嘉平十五年元月的那场灾情?” “是啊,那年先帝震怒,我父亲也受了牵连。他一生刚正不阿,却背负如此罪名,一时羞愤便做了自我了结。可笑的是,他连走之前都不相信陷害自己之人竟是昔日最为亲近的友人。江家出事之后,伯府次子立即便将昔日我妹妹送给他的书信悉数送了回来,祝她今后自抉良婿。即便是我家已落魄至这般田地,他们一家却仍不肯放过我们兄妹。你知道我如今这般模样是拜谁所赐么?那人……我都差点要叫他妹夫了啊。” 姜浈从江学安的屋子中走出来,胃内一番翻江倒海。程姨的暗卫办事效率极高,她在此趟动身之前便已大致清楚了当年的始末,江学安所述事实与她所调查的细节其实并无差别。但当她真正从当事人口里了解到这桩旧事时,仍会不免为人性之恶而胆颤。 她强装镇定,方将胃内那番翻江倒海捱过去。 她还要再去见一趟江家姑娘。 如她所想的那般,江令月住所环境很是糟糕。她将带来的物品提进屋内交给她。面前的女子与她年龄相仿,许是家中出事的缘故,她形容枯槁,十分憔悴。即便如此,姜浈依旧能瞧出她本清丽温婉的面容。 江令月满是警惕地看着来人。 姜浈软了声音:“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过段时间,我差人送你出去,如此是为了你的安全。在此之后,会有人教你绣艺,你便自力更生,好好活着,不用再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 “我凭什么信你?” 姜浈平静回答:“我与你哥哥已经谈好了,他同意了。” 江令月挺直了身板,盯着姜浈直直道:“我知道你是谁。” 姜浈挑眉看她。 她旋而又笑笑,“不过这确实不重要。既然你来了,我便送你一个证据。” 姜浈从江令月屋子中出来时,屋外已是黑沉沉一片。她心中有事,遂只专注着走脚下之路,未顾及其他。 等她意识到自己迷路的时候,天已是黑了一片,还有些风雨大作的迹象。周围是一片黑暗,并无人迹。 她唤了几声来福,并无应答。她又怕自己的声响会在黑夜中招来危险,咬了咬牙,噤了声音,决定自己寻找方向。 正此时,树林中传来一串由远至近的马蹄声。 姜浈扭头盯着那马上隐隐绰绰的身影,紧绷了全身神经。 她微微眯眼,方看清了来者。 裴瑀今日俨然是武将装束。 快至姜浈面前时,他勒了马,一双眼眸漆黑深邃,望着姜浈。 他今日原本是带领着部下在山头上巡视。裴瑀是练武之人,听力异于常人。他在极远处隐约地听到了姜浈的声音,遂屏退部下,驾马去寻她。 姜浈今日本就因江家兄妹之事而心绪不宁,此刻夜晚又迷了路,她察觉到自己此时的心态已濒临崩溃。裴瑀的出现于她而言便像溺水之人在水中抓到的浮木。 “裴将军,”她抬起头,眼中已盈了几分泪光,“可以载我回去么?” 她向上方伸出了自己的一只手,坦然迎着对方的目光望过去。 裴瑀微眯了眼,垂眸俯视她,漆黑幽深的眼眸中有复杂的情绪在汹涌。此时的她站在一片皎洁的月光之下,像是那不可亵渎的神女,又让他莫名想到在边疆见过的白狐,美丽,迷人,又让人禁不住想去保护,便如他初次见她时一般。 “夫人,想清楚了么?” 姜浈嗤笑一声:“怎么?裴将军怕负责不起我这个人?那便为我引个路便好,是我冒昧了。” 说完,便欲收回自己的手。 忽觉一番天旋地转,裴瑀铁臂一揽,已让姜浈稳稳当当地坐在自己身前。他双臂绕过她扯紧缰绳。二人同乘一骑,裴瑀在背后虚虚抱着姜浈,是一个极其暧昧的姿势。姜浈感受到身后宽阔坚实的身板,稍微直了直身体。狂风在耳边呼啸,偌大的天地间仿佛只余二人驰骋。 裴瑀极有分寸,只她上马时出手扶了一把。便连驾马时也尽力维持着二人之间的距离。 山间明月高悬,湿冷的晚风拂过姜浈的面庞,让她分外清醒。 见着远处的一点灯光,姜浈分辨出客栈的位置。 “把我放下来吧,有人在前面接我。” 姜浈察觉到后方身形一顿,随即他减缓了速度,勒住了马。姜浈扶着裴瑀的臂下了马。 手臂上的触感稍纵即逝,裴瑀也跟着翻身下马,牵着马走在她身旁。姜浈颇有些意外他还跟着自己继续往前走。 二人之间并未说话,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气氛。姜浈在这尴尬的氛围中颇为难捱,思来想去还是先开口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沉默。 “多谢裴将军今日送我一程。”姜浈淡淡的语气仿佛今日无事发生。 可自己身旁这人显然对自己的表态颇不满意。 裴瑀微抿了唇,问她:“夫人今夜倘若不是遇见了我,遇见任何一个男子,都会说出方才那番话吗?” 姜浈微愕。 哪番话?是刚才那句吗?姜浈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蓦地想起自己上马前对他说的那番话。 她心中突然暗自悔恨起来。自己方才为何一见着裴瑀便如鬼迷了心窍一般,明知他不好纠缠,还偏要去招惹他。 “裴将军,”姜浈突然叫住他,索性跟他把话讲清楚,“我发现你这人真的很矛盾。” 她今日因江家之事而情绪波动极大,又加之夜晚迷路受了惊吓,情绪的大起大落之间,她突然便不忌惮裴瑀这个人了。 姜浈突然大了胆子,拦在他前面,开始与他桩桩件件地数起来 7. 第7章 [] 来福驾着马车很快便回到了伯府,姜浈已整理好自己今晚的情绪,扶着冬青的手下了马车。她下马车时望了眼前方规模宏伟的建筑。平阳伯冯绍鹤极其好面子,近几年在府中拨了许多钱财修缮伯府门面。而姜浈今日刚从江家兄妹处回来,他二人如今的住所与平阳伯府的奢靡形成的巨大反差让姜浈颇有些惘然。 姜浈内心轻嗤,平阳伯府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 …… 翌日,来福从屋外抱进来一个包袱,说是忠勇侯府送来的。 姜浈微觉疑惑,拆开了包装。里头正是前几日自己在裴瑀面前提到的绣布。眼下,她又欠了裴瑀一个人情。思及昨夜二人的相处,姜浈感觉自己的心成了一片乱麻。 “夫人,这儿还有张信笺掉落下来了。”冬青弯腰将信笺捡起来递给姜浈。 姜浈不解,拆开了封蜡。应当是裴瑀亲手所写。他的字笔力遒劲,行云流水。 “夫人若想进一步了解绣布可从何处寻得,后日申时春风楼,届时有人会来告诉夫人。” 她将信纸送至烛台上,没过多久便化成了一片灰烬。 冬青问道:“夫人去么?” 姜浈没带什么情绪地说:“自然去。届时你替我把马车备好。” 更何况,她也有些话同裴瑀说。 昨日与江家兄妹的交谈给了她太多信息,她还需查清楚证据再出手。眼下,她派了陈姨给她的暗卫去查,一时半会儿还等不到消息。她便先着手缝制答应裴瑶的裙裾。 …… 忠勇侯府。 薛端领着石宣进了书房,裴瑀正在练习书法。 石宣凑近了些,看了会儿连连称赞道:“好字!” 裴瑀谦虚了一番。 “我看你是真淡定啊,如今你也算是风波中心的人物了。圣上迟迟不做表态,外人都猜测你此刻必定是在府中心急如焚了,哪曾想你此刻还颇有闲情逸致。”石宣在他身旁寻了张椅子径直坐下。 裴瑀淡淡道:“不淡定还能如何?我挡着他人的路了,也合该回避些才是。” 石宣哈哈大笑:“你心中分明心中有九分成算,却丝毫不显山露水。倒是有几分像年轻时的我。” 裴瑀笑笑:“我相信圣上自有决断。” 石宣收敛起了笑意,正色问他:“不过是谁弹劾了你?我一时记不清楚那人名字了。” “冯暄,”见石宣依旧是不解的神情,裴瑀补充道“平阳伯府次子。” 这一提醒倒是让石宣隐隐约约地想起这么个人来。 “我想起来了,正是他,”他哼了一声,胡须倒竖,“谁给他的胆子!他分明是在为难你,为难圣上!” “应是燕王的意思。” 石宣气急,猛地拍下桌板:“燕王?且看他还能猖狂几时!” 裴瑀寻来茶盏为他倒了杯茶水递过去,安慰他:“老师莫急,燕王确实猖狂不了多久。” 石宣凑近他:“怎么?你听到风声了?” “不好说,圣上心思难猜。” 他这个学生一向嘴巴严实,石宣索性转移话题。 “对了,”石宣突然想起最近京城中的流言,“文显,你最近听说了京城中关于江家之事的传言吗?” 裴瑀微微挑眉,状似惊讶:“最近倒是有所耳闻。” 石宣饮了口茶,问他:“你怎么看?” “圣上应当会借题发挥,毕竟当年此事是燕王操办的。依我对圣上的了解,他不会坐视不管,此事会被彻查。” 石宣叹了声:“这平阳伯府怕是没几日好日子了,圣上不便直接与燕王扯破脸,便先会拿平阳伯府开刀,打压燕王之势。” 他旋而又好奇起来,身子微微倾向裴瑀:“文显,你说是何人去查的当年旧事?这人倒也真是颇有些本事,平阳伯当年费力掩盖的事实就这么被他查到了。不过这着实是一步险棋,毕竟这实则是与燕王叫板呀。” 裴瑀不语,默默为石宣续了杯热茶,茶香袅袅,伴着蒸腾的热气上升。石宣隔着热气看他,看不真切他的神情。 “老师不必可惜平阳伯府,若要人莫知,除非己莫为,他冯家也是罪有应得。” 石宣笑笑:“是这个理。” …… 裴瑀送石宣出府时,恰好碰见也欲出府的裴瑶。 送走老师后,裴瑀走到裴瑶面前,皱眉问自己妹妹:“你去哪儿?” 裴瑶急得上蹿下跳:“大哥,我谨遵娘这几日的嘱咐,行事颇为谨慎。但我也有好几日没出府了,我等会儿去如意坊看裙裾呢,您就别拦着我了。” 裴瑀招了招手:“注意安全,让薛端送你过去。” 裴瑶爽快答应下来,忙上了马车。 …… 裴瑶跳下马车后直奔如意坊二楼,姜浈已在里屋坐着等她了。 “裴大小姐也忒难约了些。”姜浈调侃她。 裴瑶小跑过来,有些喘不过气,她急急地喝了口茶:“等会儿再跟你说。” “我不急,你先缓缓。”姜浈拍了拍她的背,帮她顺气。 待裴瑶感觉自己缓了些,方开口道:“还不是我哥最近对我耳提面命,让我行事谨慎些。我娘又怕我出来惹事,所以禁了我的足。” 姜浈问她:“裴将军出了何事?” 裴瑶说来也有些怨怼之气:“还不是谏院那帮人弹劾他,说他在西北驻地时有通敌嫌疑。这明摆着就是无中生有,空穴来风!我大哥是什么人,我再清楚不过了,当真是欺人太甚!” 姜浈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小声些说。 裴瑶低下声音道:“圣上又迟迟不作表态,所以我大哥这几日都在府中避着风头呢,”她叹了声,继续道,“这起风波过后,我大哥肯定又要回西北去了。” 姜浈遂关心安慰她了一番,裴瑶面上舒展了不少。 “阿浈姐姐收到太后宫宴的邀请了么?”裴瑶突然记起一事。 “收到了,我自然是要去的,难不成还有拒绝的理?” 裴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姜浈思索了番:“不过依我看,这场宫宴也有些古怪,不是传闻太后已病了许久吗?” 裴瑶恍然察觉,随即立刻点头认可:“好像确是如此。我听闻京城世家贵族中在受邀之列的女眷可不在少数,太后本次宫宴可是要大操大办呢。我们又哪知道太后是什么想法呢。” 姜浈将手轻轻覆 8. 第8章 [] “是啊,都快结束了。”江令月感觉到解脱之意。 姜浈坐回到檀木座椅上,正色道:“此次宫宴名义上由太后承办,但我猜实则是由燕王妃主持。不过太后应当会露面,到时候我便寻机会带你离开,”她双手覆在江令月手上,继续道:“届时程姨会把你送入伯府,你在我屋中换好婢女穿的衣裳,之后便跟着我入宫。” 江令月点头:“我记下了。” 姜浈与她细细交待了些注意事项,之后见天色已晚便回府了。 …… 平阳伯府正院。 月色清冷空灵,令人生寒意。月光穿过枝丫,在庭院中落下一片细细碎碎的光芒。 平阳伯在书房中来回踱步,心中越想越气。伴随着杂乱的响声,檀木桌上的笔墨纸砚皆被他挥到了地上。 一直在旁沉默不语的薛氏终于开口:“伯爷息怒,如今圣上未做回应,暄儿此事兴许还有转机,我们且再看看。” 冯绍鹤听到此话,愈加恼怒:“去,把那个逆子给我叫过来!” 薛氏未做回应,给旁边的随从打了个手势,他便忙不迭去传唤冯暄。 冯暄今日宿在柳映玉屋中,正欲入睡时却听身边的小厮急急忙忙地唤他起床。他本是闷了一肚子气,正欲抬脚便向那跪地的小厮踹去。突然听到是他父亲在书房中等他,忙缩回了脚,心中颇有些惴惴不安。 他忙穿戴好,急匆匆地往正房赶。 “父亲,这么晚……” 冯暄刚进门便被砸在他脚下的砚台吓着了。 他极少见父亲如此动怒,全身止不住地觳觫。薛氏叹了声,到底还是给他递了个眼色。冯暄即刻领会了母亲的意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冯绍鹤一把将书笺扔在他面前,冷哼一声:“你自己看看吧。” 冯暄颤颤巍巍地捡起面前的书笺,看了一眼,脸色刷的发白。 “父亲,这……我未曾想到啊。有人告诉我证据确凿,检举有功岂不是功劳一件,我便起草了那份奏折。” 冯绍鹤气急:“当真是孺子不可教也!你这是被人当枪使了啊。他忠武侯府可是有着开国功勋,你说圣上会轻易对裴家动手吗?再者,你可知那裴瑀是什么人,你竟敢带头去弹劾他。且不说他出身世家,本就身份高贵,他如今可是圣上的心腹啊,人家在圣上心中的份量可不轻,便是我在他面前都得恭恭敬敬的,你竟然……” 冯暄仍心有不甘,他支吾道:“可有人跟我说此举顺了燕王的意。” 冯绍鹤突然回头看他:“是谁告诉你的?” “同僚。” 冯绍鹤皱了皱眉,不耐道:“我问你是何人?” “只说是上面的意思。” 冯绍鹤也不指望从冯暄嘴里套出有用信息了:“也罢也罢。我自会去查。” 冯暄讷讷不敢言。 薛氏也气自己这个次子在这个节骨眼惹乱子。但眼下这个时候,她也只能先劝和这父子俩。 “暄儿如今已酿成错误,伯爷也先莫急着指责他,我们不如好好想想近来是何人如此针对我们冯家。” 这倒点醒了冯绍鹤。他心中自然清楚最近诸多事情的古怪。只是他今夜被冯暄一时气昏了头脑,便只想着抓着这个不孝子好一通骂。是了,眼下最重要的不是教育他儿子,总之也是烂泥扶不上墙了,最重要的还是揪出这个背后的始作俑者。 冯绍鹤拳渐渐握紧,心中越想越恨。 他的拳重重落在书桌上,发出一声闷响:“你们都回房去吧,我会查清楚这背后是谁人捣鬼,自然也不会放过他!” 冯暄听闻此言,如临大赦,屁滚尿流地跑回屋了。 薛氏看着次子狼狈的背影,眼神尽是一片凉意。 冯绍鹤已坐在座椅上,薛氏转身走向他,双手搭在他肩上微微使力按摩。她俯下身,低声道:“伯爷,弃子不足为惜。” 冯绍鹤蓦地睁开眼睛,盯着前方虚空,眼神渐渐聚焦。 “我们得罪不起忠武侯府,也挑战不起天家权威。既然事端是由暄儿挑起的,便让他独自承担,一切不都迎刃而解了吗?” 冯暄出了屋门,却并未走远,而是折返了回去偷偷在窗下偷听。薛氏的声音一如以往温柔悦耳,此刻却如一把淬了血的利刃狠狠地刺向门外的冯暄,让他如堕冰窟。 …… 除了冯家那各怀鬼胎的三人,平阳伯府的昨夜依旧风平浪静。一众仆从大清早地便开始忙碌了起来,伯府的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运行着。 姜浈还是按例要去薛氏屋内请安。 今日早晨,伯府小辈早早地便在薛氏屋内候着她了,大家都不敢耽搁。虽说薛氏向来是个仁善人,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薛氏近来心绪不佳。 薛氏今早未提其他,独独颇有意味地说了一点:“我平日对你们颇有纵容。不过,上下不和,虽安必危。我平生最恶之人便是那吃里扒外,背信弃义之人。眼下这个关头,我不希望从咱们平阳伯府揪出这种人。若有,便是上家法了。” 小薛氏见着气氛不对,便出来打了个圆场。 “夫人莫要忧心。外人传这些风言风语,我们自是不信的,也极恶了那散播谣言之人,大家自是一致对外。” 姜浈余光扫见往日春风得意的冯暄今日颇不对劲。他有些浑浑噩噩,仿若霜打的茄子一般 薛氏面色稍霁,良久,招了招手道:“罢了,你们都回去吧。我累了,先回房休息了。” …… 姜浈从薛氏屋中走出来,恰好与小薛氏同行。 二人虽是妯娌,但往日并未有过多交集。 “妹妹。”小薛氏从她身后叫住了她,拉着她到一隐蔽处。 “如果冯家真到了树倒猢狲散的那天,我是说如果,”她看着姜浈,语气里满是诚恳,“我的煜哥儿还小,你能不能护着他。” 姜浈试图挣脱她的手:“夫人高抬我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也不过一女子耳,自身难保,遑论其他?” 小薛氏仍不甘心。 “你嫁进冯家也有一段时间了。旁人或许不知,我却知你一直是个装糊涂的。你背后有姜家,再如何都是有退路的。你也未生育子嗣,我却不同,我已经与他冯家有了羁绊,今生命运无论如何都与冯家紧紧相 9. 第9章 [] 马车缓缓驶过巷子,行至北面御街。 这一带是京城中有名的商业区,今日天气晴朗,春和景明,整条街行人如织,热闹非凡。来往的马车络绎不绝,来福驾着马车也行得极为缓慢。 过了好一会儿,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了春风楼下。 此时已较裴瑀约定的时候迟了约一炷香的时间。姜浈进了酒楼,店小二早得了信,殷勤前来迎接。 “夫人,有贵客已与我说好了,我这便领着您上楼。” 姜浈颔首,跟上前。 店小二领着她到了楼上一处雅间门口,便退下了。 姜浈瞧了眼周围,这处雅间颇为隐蔽,私密性也极好,许是酒楼专为达官贵人议事会友而准备的场地。 她收了目光,垂目看向门环,轻轻地推开了身前的那道门。 裴瑀正端坐在房间内饮茶,见姜浈进来便放下茶杯,示意她坐在自己对面。他今日穿着了件月白色直襟长袍,腰间束一白玉腰封,说不出的清冷矜贵。 姜浈并不意外是裴瑀前来赴约,他在信笺中虽未说清楚,但以姜浈对他的了解,他若有事与自己说,也不会假手于人。 她坐在裴瑀的对面,开口道:“今日街上人多,马车行得迟,让裴将军久等了。” 裴瑀淡声开口:“无妨,我也并未久等。在侯府中闲着也是闲着,不妨出府看看。” 姜浈见他一副从容淡定的模样,轻笑道:“我看裴将军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旁人皆猜想着裴将军许是心急如焚了,但我看裴大将军如今可是淡定得很呢。” 自那一夜过后,二人之间还是维持着边界与距离。但两人相处起来时,又有一些东西在发生着改变。 譬如,姜浈从前与裴瑀说话时都有他人在场,二人之间说话都秉持着能不交流便不交流,能少说些话便少说些话的原则;双方说话时也会刻意回避对方的视线;姜浈更不会对裴瑀开玩笑。 但此时此刻,姜浈与裴瑀共处一室,姜浈说话时不会刻意回避对方的视线,而是坦然地迎着对方的视线望回去。不过姜浈并不知道,坐在她对面的裴瑀看着她微微晃了晃神。 姜浈今日出门是打扮过的。她坐在窗边,带着暖意的春风从窗外吹入,拂起她腮边两缕发丝,为她添上几分动人风情。她本就生得方桃譬李,方才她的轻笑则让她的容貌更为鲜艳生动,让人一时错不开眼。 裴瑀端起面前的茶杯啜了口,茶杯中的茶水已经凉了个透。他被呛了一口,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姜浈则状似关心,关切地问了句:“裴将军无事吧?” 她将自己随身携带的绣帕递过去。因是女子长期携带之物,绣帕上带着清幽淡雅的幽兰香气。裴瑀对这香味并不陌生,那晚二人同乘一骑,这股香味便若有若无般钻进他的鼻子,挑动着他的神经。他顿了顿,终还是接了过去,道了声谢。 姜浈并未言语,等待他开口。 “那块绣布的印染工艺难在染料。其天然染料提取自一种植物,这植物在西北地区并不难取得,但移栽至中原地区便不易成活。其印染工艺也有不少讲究。所以,若想大量制成此类绣布,可能还需夫人亲自去西北了解。” 让她去西北?姜浈觉着有些荒谬。她确实想过自己和离后会离开京城,在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自己新的生活。但她从未想过去西北边疆。且不说西北地区山高路远的,环境极其艰苦,当地绣艺也缺乏推广,那她去西北又如何谋生? 坐在她对面的裴瑀似是看出她内心的顾虑:“西北边疆的绣品市场极具潜力。当地不宜人居,所以当地绣艺极其缺乏推广。不过夫人若是愿意前去,我倒是能帮上一二。更何况圣上亲政后颁行的条例也对互市贸易多有扶持,在西北边疆开发边境贸易不失为良策,届时夫人便可捷足先登了。” 姜浈内心被他微微说动。 她稍微思索了番方开口:“裴将军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此事还待思索。我生在京城,长在京城,此处便是我的根,我还从未有过离开京城客居他乡的想法。” 姜浈此番话说得诚恳,但裴瑀知道,她并未与他吐露真言。 裴瑀不欲拆穿她拙劣的谎言,他颔首道:“我尊重夫人的想法。” 姜浈今日分外清醒,不像那一夜那般有着与裴瑀你来我往的冲动。 “既然裴将军刻意约我前来此处的话语说完了,那我这便回府去了,不耽误裴将军的时间了。”姜浈说这话时有意咬重了“刻意”的音,说完便欲起身离开。 裴瑀突然出声:“夫人留步。” 姜浈停了下来,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自我回京城后,母亲与阿瑶告知我夫人于舍妹有救命之恩,我便一直想着帮助夫人,”他顿了顿,继续道,“阿瑶与我说过,夫人一直为和离之事烦扰,如果有我可以帮上忙的,夫人尽管提便可。” 姜浈一顿,裴瑶虽了解她在这段婚姻关系中并不顺意,但自己从未如此直白地告诉她和离于她的烦扰。 她鬼使神差地问了句:“裴将军打算如何助我和离?” 裴瑀只道:“夫人只需放心交给我便好,届时我会派人与夫人联系。” 姜浈心中倒真有些心动。她从前想着冯暄若是被流放,届时自己便可向官府提交申请,也不会有平阳伯府的阻力。但就她所调查的结果而言,平阳伯府的所作所为较她所猜想的更为严重。她不清楚圣上会如何为平阳伯府定罪,她害怕的是平阳伯府的罪行会将自己也牵扯进去。事情的走向已经有些许偏离姜浈的预想。 所以,如果能借裴瑀之力和离,早早脱离平阳伯府,于她而言更为有益。 姜浈咬咬牙,心中已有了主意:“好,多谢裴将军,若裴将军能助我和离,我不会忘记裴将军的恩情。” 裴瑀将头偏向一侧,过了会儿才道:“夫人本就对裴家有恩,举手之劳耳,不必言谢。” 之后二人之间陷入了沉默。 姜浈微抿了嘴,内心经历了番斗争,终还是开口问道:“裴将军既已知晓我不喜平阳伯府,也应当知道平阳伯府如今已到了大厦将倾的境地。近来京城中有关于平阳伯府的流言想必将军也有所耳 10. 第10章 [] 这日姜浈早早便起了。按着往常,入宫前通常需要花不少时间穿衣打扮,方能进宫面圣。她昨夜并未睡好,心头徘徊着白日裴瑀与她说的那一番话,又想着明日进宫要同江令月做的事,便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翌日晨起时,冬青看着姜浈眼下的乌青颇为为难。 “夫人这眼底的乌青如此之重,看来是要多上些粉方能盖住。” 姜浈打了个哈欠,摆摆手:“无妨,你多上些粉便是。” 待梳妆完毕后,姜浈站起身,对着铜镜照了番。这一身既不抢风头也不会过于素净,总之是不会出错的衣着。这件梅花纹花边大袖颇为华贵,与镜中女子的芙蓉面极其相衬。 不过眼下不是顾影自怜的时候。 “冬青,你把我让你准备好的衣裳拿出来。” 冬青应是,从雕花顶箱柜中取出衣裳,放置在檀木桌上。 姜浈早已让冬青支开她屋内的无关人等。她向窗外张望了一圈,院子空荡,让她没缘由地感到心慌,她问道:“来福那边还没传消息过来么?” 冬青摇头:“还没有,许是快了。” 姜浈心中有些焦急,在屋中来回踱步,她怕江令月在来平阳伯府的路上出乱子。 “夫人。”冬青惊喜地唤她一声。 姜浈忙回头望向门外,一时竟未认出门外的人来。因着今日入宫人多眼杂,京城士族的圈子又只有这么小。她怕有相识之人认出江令月,遂早早麻烦程姨在江令月来伯府之前便为她易容。姜浈愣了一瞬,方勉强辨认出眼前这人正是江令月,便快步上前关了屋门。 “时间快来不及了,你快进去把衣裳换上。”姜浈推着江令月往里屋走,她转头吩咐身旁的冬青:“冬青,你去门外帮我看着,若有人来,便拦住他,进门向我通报。” “令月,东西带了吗?” 姜浈在她身旁协助她换上一身丫鬟的衣裳。 江令月回答:“自然带了。” “等会你随我入宫,你尽量低着头,不要让相识之人识出了你的相貌。” 江令月颔首答应。 姜浈绕到她身前为她整理衣裳:“差不多就是这些了。该与你说的我那日在如意坊也基本上都与你交待清楚了。” 正这个时候,姜浈听见门外冬青焦急的声音:“夫人……夫人在换衣裳,您不能进去。” 姜浈立即扭过头去。她忙交待江令月:“你把衣物收起来,先从这个窗子出去,按照我们之前计划的做,我安排了人来接应你。” 江令月担忧地看了她一眼,来不及道其他话语,只应了声好,便按姜浈方才与她交待的事项做。 姜浈一边整理衣裳,一边走了出去。 薛氏带着贴身大丫鬟已经走进她的屋子。 姜浈蹙了眉头,心中不解,这薛氏平日基本从未来过她的屋中,怎偏赶着今日这时候来了她这儿。她与冬青对视了眼,对方会意,悄声退下。 她迎了上去,眉头舒展开来,语气颇为亲切:“夫人今日来得巧,偏赶着我换衣裳的时候来了。” 薛氏脸上还是挂着颇为得宜的微笑,她笑道:“你这是怨我今日未通报一声便进来了不成?” 姜浈笑道:“阿浈哪敢?夫人来了我的屋子便是一件幸事。” 薛氏笑得温婉和蔼:“无妨,我今日来你屋中便是看看你入宫的准备做得如何了?” 说完,竟是要起身往屋里走。 姜浈起身拦住她:“夫人这是要作甚?我屋内杂乱,怕是不便见人。” 薛氏停下来问她:“是有什么见不了人的东西吗?” 姜浈笑笑:“夫人多想了。”说罢便将自己的手臂收回来。 薛氏最近心绪不佳,又因着冯家的事疑神疑鬼。她今日本是带着问题来问姜浈,但自她走到姜浈屋外时,凭她多年来侯门深院生存的经验,她便直觉姜浈今日院子中的人都不寻常。先是她到了姜浈屋外,见院子内空无一人,她便心生狐疑;等她欲进屋时,姜浈的那个贴身丫鬟则拼命地拦住她,不让她进屋,这则进一步印证了自己的猜想;方才,姜浈又拦着她进屋搜寻,这无疑十分古怪。薛氏没再看她,径直往屋子里面走去。 拔步床上确实杂乱地堆放着些衣物,不过都是姜浈的贴身衣物,屋内也并无杂乱人等。 薛氏环视一圈,而后双手握住姜浈的手:“好孩子,是我一时关心则乱,错怪你了。我今日来你屋中是有事要问你。” 姜浈的手被薛氏握着,她心中颇不自在,但又不得不与她虚与委蛇:“夫人但说无妨。” 薛氏便道:“前几日我与暄哥儿闲聊时,他与我说你曾经想过和离之事?” 姜浈一愣,随即挣脱开她的手,模糊说道:“曾经是有这么个想法。” 正此时,来福在外喊了声:“夫人,小薛夫人催您启程了。” 姜浈忙应了声。 薛氏自然清楚入宫时辰耽搁不得,心中暗恨自己一时心急便贸然来此,只得挂上和蔼的笑容道:“快去,别耽搁了入宫的时辰。” 姜浈对面前的薛氏行了个礼后,便往门外走。 冬青已在马车旁等着她了,见姜浈走了出来,便上前帮她提起裙裾。 “夫人,已经按照您的要求安排好了。” 姜浈颔首,上了马车。 待马车驶离平阳伯府之后,姜浈方轻轻唤道:“令月?” “放心,我在马车旁。” 姜浈终于放下心来。 马车从东侧门入,徐徐穿过狭长的宫道。 直到马车停了下来,姜浈下了马车。周围满是红墙绿瓦,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姜家的马车停在了平阳伯府的前面,她看了眼便收回了视线。 姜浈走到江令月身旁,示意她跟上前。 “浈姐儿,自你成亲之后也不见你回姜府一趟,可见平阳伯府待你是极好了,便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忘了。” 秦氏今日身着华服,脸上搽上了厚厚的一层粉。她如今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面上尽是春风得意。最近燕王派得势,姜府自然也乘势而上,炙手可热。 姜浈瞥了她一眼,淡声开口:“ 11. 第11章 [] 萧太后手支着额,倚靠在撵轿上闭目歇息。 直待撵轿停了下来,她睁开眼扶着身旁婢女的手下了轿。 “太后娘娘吉祥。”姜浈带着江令月在太后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萧太后抬手示意她们起身。 姜浈遂继续道:“妾身是平阳伯府中的女眷,有要事与太后娘娘禀报。” 萧太后脑海中快速想起平阳伯府的来头,吩咐道:“进去说。” 入殿之后,萧太后屏退左右,坐在软榻上歇息。 萧太后淡声开口:“你有何事要禀,说吧。” 姜浈便自报家门,说明来意:“妾身是平阳伯府嫡次子之妻姜氏,今日前来是为禀报江家之事。” 萧太后近来虽说病着,但她对朝堂风云及京城中的流言蜚语皆了如指掌。她生了点兴趣:“哦?你是为平阳伯府求情吗?” 姜浈恭敬回答:“妾身不敢。妾身希望为江家洗清冤屈。妾身此番前来,身旁便是江家之女,她向您陈明冤屈。” 萧太后坐直了身体,一双有些浑浊的眼睛突然有了神采:“说吧。” 江令月遂一五一十地与太后道清当年隐情。 萧太后眼睛定定地望着江令月,一双眸子尽是锐利。 “可有证据?” 江令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递上前:“民女不敢有所欺瞒。” 萧太后身旁的贴身宫女接过信笺,递给她。萧太后仔细阅读,只一瞬便肃了神情。手中的信笺正是燕王亲笔所书。他指示时任涿州知州的冯绍鹤开堤放粮,此举非但没有缓解灾情,反而进一步加重了灾情,激化了当地受灾民众的矛盾。 “哀家知道了。你们这证据送得及时。事不宜迟,圣上今日在御书房。云若,你带着江姑娘去面圣吧。”萧太后身旁的贴身宫女应下来,带着江令月出了殿门。 姜浈心下纳闷,眼下太后未对她发号指令,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此时,萧太后话音一转:“姜氏,哀家有话问你。”说罢,令身边宫女为姜浈搬来一张座椅,示意她坐下。 姜浈谢恩,温顺道:“太后有何事想问妾身,只管问便是,妾身如实回答。” “你既已是冯家妇,为何非但不为冯家说情,反而还想帮着江家洗清冤屈呢?” 姜浈低头答道:“诚如太后所言,妾身盼圣上能激浊扬清,疾恶好善。其次,出于私心。自生母离世后,妾身继母与父亲合谋为我寻了此门婚事。而妾身夫君心中已有了人,从未将妾身放在眼里,甚至常常动辄打骂,他又断断不同意和离之事。”姜浈所言半真半假,她一双秋水盈盈的眸子已是泫然欲泣。 萧太后略微有些动容,她蹙眉问道:“你继母与你父亲合谋为你寻了此门婚事?你父亲可是姜显仁?” 姜浈答道:“正是。” 萧太后有些恍然,她又想到姜家与萧凌的关系,心中突然豁然明朗。 思及此,萧太后待她更为亲切。 “你方才是说想和离对吗?”太后问姜浈。 姜浈颔首应是。 萧太后了然:“既然如此,哀家助你和离。” 姜浈颇觉意外,她愣了一瞬,随即立即跪谢太后恩情。 她内心其实并不相信堂堂太后会在意与自己毫不相干之人的私事,便只当是她的随口一提罢了。 “姜氏,你之后若遇着难处便只管与哀家说。”萧太后和气道。 姜浈不料太后如此说,一时受宠若惊,不知如何回复。 萧太后叹了声,继续道:“哀家如今老了,对诸事都力不从心。人老了,便喜欢着追思过去的人与事。哀家甫一见着你,便觉你十分面善,有故人之姿。她教过哀家绣艺,哀家唤她宛娘。” 姜浈手一抖,轻道:“可是扬州人士,姓顾名宛,极精绣艺。” 太后因着思念故人,一时激动,打开了话闸子:“正是。哀家还未出阁时,她便来萧府教授绣艺,哀家便将她视作自己的亲姐姐。宛娘来到萧府于我是一件幸事,于她却是不幸的开始。她在萧府遇见了如今的燕王。萧凌一向便是如此强势。他全然不理会宛娘是有夫之妇,与她纠缠不休。后来,我便听说宛娘郁郁而终了。” 萧太后原本陷入了回忆之中,并未留意到姜浈怪异的神情。语毕才发现她颇不自然的神情。 她突然回过神来,发觉自己方才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哀家如今人老了,神智也不清楚了。一时思念故人,颇为激动,便说了些胡话,你别往心里去。对了,你是如何识得宛娘的?” 姜浈艰难开口道:“太后娘娘,她是妾身的娘亲。” 太后未曾想到这层关系,一时错愕。她如今确是对从前的事记不太清了,经姜浈这么一提醒,她记起宛娘是姜家之妇,正是姜显仁的正妻。只是宛娘当时还未生育,自己遂对姜浈竟无半点印象。 萧太后遂由此生了许多感触。 她如今被这高高的宫墙困着,过去那个恣意明媚的少女萧琰早已死在了无边无际的政治斗争中。天家没有亲情。正是如此,如今的她更感宛娘待自己情谊的可贵之处。她由眼前的姜浈思及已故的宛娘,又忆起宛娘陪伴着她的少女时光,那许是她一生中最为快乐的日子了。她出身高贵,与她来往的人要么便是趋炎附势之辈,要么则是待她小心翼翼,不敢得罪她半分之人,唯独宛娘待她如亲妹妹一般,她给予了自己无尽的耐心与温情。她自小便接受着规训,可宛娘会在世家夫人的聚会上拉着她溜出去散气,也会在元宵节的夜晚偷偷带着她去街上买花灯。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思及往事,萧太后不禁大为悲恸。 是了,她泪眼朦胧间瞥到姜浈的面容确有几分肖像宛娘,她早应想到的。萧太后再打量了番姜浈,又品出些不对劲出来。她心中突然冒出一个猜想,她面前的女子与姜显仁其实并不相像,倒是有几分肖像她萧家儿女。 “浈姐儿,你如今可有二九年华了?” 姜浈不解太后为何如此相问,只恭敬答道:“回太后,妾身今年正是。” 萧太后心下推算着,往前推十八年,好似恰是宛娘不堪萧凌纠缠,离开萧 12. 第12章 [] 翌日,程芸如看到带着大包小包的姜浈出现在她面前时,惊诧万分。 姜浈比了个手势,示意她不要大惊小怪,她放低声音道:“程姨,我此行须隐人耳目。” 她忙拉着姜浈进了屋:“浈姐儿,你这是要做什么?”姜浈示意冬青将行李提进屋,莫要外人瞧着了。 “程姨,我现在要做好和离前的准备。” 程芸如有些不可置信:“和离?这么快便好了?冯家那帮人同意了吗?官府的程序走完了吗?” 程姨一时关心则乱,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姜浈理解她的心情,微微失笑:“程姨别急,都还没呢。不过快了。” 程芸如仍旧一头雾水。 姜浈便继续道:“有太后的助力,程姨可以放心些。” 程芸如稍微将几个关节点联系在一起了,她猜到:“可是昨日你入宫时见着太后,她便帮了你和离之事?” 姜浈点点头:“正是。太后许是因着母亲与她旧日的交情方出手相助。” “太后?”程芸如回忆起了过往,心下突然有些不安。她打开屋门,往外张望了一眼,见屋外无人方进屋把门锁了起来。 “萧琰?”因着是当朝太后名讳,程芸如说得极其小声。 姜浈颔首:“我昨日宫宴中途偷偷溜了出去,去了她的殿里。她除了追问江家之事,还特意留下我过问了几句,我方知道母亲竟与她在过往时有些交情。不过太后与我所说之事实是有些稀奇。她与我说母亲当年与如今的燕王有纠葛。您曾经侍奉在我母亲左右,此事当真?” 闻言,程芸如脸色一白,喃喃道:“太后为何与你说这些?” “我也不知,”姜浈摇头,她见程芸如似是有难言之隐,心下便已猜着几分,“看来是真事?” 她思来想去,终于艰难开口道:“我跟在夫人身旁,怎会不知萧凌?那个人实在给你母亲带来了太多痛苦。” 姜浈心如刀刺,喉头微微哽咽,还是继续问道:“燕王……他对我母亲做了些什么?” 程芸如内心不忍,艰难说道:“你母亲一直瞒着你。可你如今也已经大了,有些事你或许总会知道的。” 接着她娓娓道来。 “夫人嫁进姜府后,我作为贴身丫鬟也一同入了府。可姜显仁并不喜爱你母亲,二人之间并无感情。” “我有时便想,夫人一生向善,却为何那么命苦。后来我发现正是她过于心善,逆来顺受方造成了她余生的不幸。” “夫人本就嫁给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人,在侯门深院中孤苦无依地活着,她已经很痛苦了,上天为什么还要安排她遇到萧凌呢?” “夫人绣艺高超,于是萧府老夫人便为府中还未出阁的女儿们延请了夫人来教她们女红。因为这个缘故,夫人遂常常往萧府走动。” “慢慢地,我便发现不对劲了。那萧家大郎看夫人的神情实在太过直白与唐突。夫人又怎么可能全然无知,只是徒劳地忍受着,痛苦着。萧家本就是高门大族,又加之萧凌当时便已位高权重。夫人如何敢与之抗衡?夫人虽无倚仗,但她实在有太多想要守护的人,这恰恰成为萧凌威胁她的筹码。” “更为可恨的是那姜显仁的做派。萧凌一意孤行,目中无人,他向姜显仁流露出爱慕夫人之意。那姜显仁便如一条走狗一般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真将夫人当成了玩意儿一般。他就算不爱夫人,可那也是他的妻啊。他可真不是个东西!”程芸如狠狠啐了一口,话语中已是带了强烈的恨意。她不忍心直白道来当年之事,话说得隐晦了些,但姜浈也已领会了她的意思。 “他直接将夫人推到了火炕里了啊。也不知他私下与萧凌达成了什么交易,总之自那以后,萧凌愈发肆无忌惮,对夫人更是纠缠不休。而那姜显仁则是成为了萧凌的走狗,平步青云。” 说着说着,忽然她便流下泪来,成串的泪珠从她的脸颊滑下来。 “夫人待我不薄。燕王企图以我的性命威胁她,夫人······便一直劝我不要留在她的身旁。她从自己的积蓄中拨出一部分给我,助我开了这家绣铺。这家绣铺越做越大,我是打心眼里感谢夫人啊。” 程芸如深吸口气,上前拉住姜浈的手:“所以,浈姐儿,我只希望你莫如你母亲那般,无法摆脱被烂人纠缠的命运,而是能和离便尽快和离,千万不要消磨自己。” 姜浈连连点头,哽咽道:“程姨,我记下了。我从前并不知道母亲还会有这般痛苦。” 程芸如颔首,叹了口气:“你母亲自是不愿让你知道这段过往的。” 程芸如突然又似想起什么,一把拉过她的手,叮嘱她:“浈姐儿,你得向程姨保证,虽说我也是恨极了萧凌,姜显仁二人。但你眼下可千万不要糊涂,去找他二人寻仇。他二人较之从前已是更为权势滔天了,我们惹不起。你娘亲在天之灵一定也是希望她的浈姐儿过得好好的,所以答应程姨,好不好?” 姜浈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艰难地点了下头:“好,程姨,我答应你。” 程芸如将她抱至自己胸前,连声道好,一行清泪划过她的面庞。 待二人稍平复了情绪,程芸如用手背擦过脸上的泪珠:“浈姐儿,你如今和离……一定要尽快。你能和离,程姨实在是为你高兴。你来程姨这儿,程姨为你安排住处。”程芸如一时激动,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 “好,多谢程姨。”姜浈情绪复杂,一时语塞,也不知再说些什么,便与程芸如告别回府。 姜浈离开如意坊时仍有些惘然,几乎是被冬青扶着走到马车上的。自她年幼时,便知父母亲感情不和,但令她无法想象的是母亲竟还备受如此煎熬,也无怪乎母亲年纪轻轻便郁郁而终。 …… 等她浑浑噩噩地回到平阳伯府时,冯暄身边的逢春已在她的屋子外等了许久。 “夫人,二爷在书房中等着您。” 姜浈心中隐隐猜到是何事,带着冬青穿过抄手游廊,到了冯暄的书房门口。 逢春拦着冬青,垂首道:“夫人,二爷吩咐说只用您独自进书房便好。” 冬青有些担忧,踌躇着没有离开。 姜浈扭头对她说:“你不必担心我,先回房吧。”说罢,便转身 13. 第13章 [] 姜浈与冯暄和离,离开平阳伯府之事并未惊动平阳伯夫妇。不,准确说来,平阳伯夫妇已是焦头烂额,无暇顾及后院之事了。当然这也有裴瑀派人告知冯暄此事不得宣扬的缘故。 冯绍鹤近来感觉不妙,他的猜想在今日早朝之上得到了印证。 今日早朝上,圣上与朝臣之间唇枪舌战。与圣上争辩的朝臣自然是燕王派的人。圣上翻出江家的冤假错案,为之龙颜大怒。他矛头直指燕王,斥责他当年办案不力方酿成江家冤屈。 同知枢密院事梁承义是燕王的人,他见形势不妙,立即出列,劝诫圣上找到当年嫁祸江家的元凶。年轻帝王的手在龙袍下紧紧攥住龙椅扶手,他真正想打击并除掉的是燕王派势力。可惜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燕王势力盘综错杂,还需徐徐图之方能瓦解。 但他今日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年轻帝王劝自己不要心急,就算当下尚且无法打败燕王,但自己可以先打击其势力。于是他平复了心神,令大理寺卿胡成忠查清江家冤屈以补偏救弊。另外,他颁下一道圣旨,授裴瑀为骠骑大将军,官居正二品。先前谏院弹劾裴瑀之事算是被圣上轻轻揭过。众人心思各异,只道这裴将军当真是简在帝心,前途无量。 早朝结束后,冯绍鹤走出宫门的脚步都是轻飘飘的。他不知自己该是喜还是忧。喜便喜在裴瑀不是那般恣睢必报之人,冯暄弹劾一事并未酿下大错;忧就忧在圣上今日早朝当着众朝臣的面说了他要彻查江家之事,而且他态度强硬,不似虚张声势,更像是手中已掌握了充足证据方拿这件事开刀的做派。冯绍鹤心中想着,背上已是出了一背的冷汗。 冯绍鹤为此事战战兢兢了一整日,直到圣旨的到来直接宣判了他的死刑。皇帝派人将其押入刑部监并秋后问斩。听闻圣旨内容时,冯绍鹤两腿一软,跪在地上。圣旨分明是要置他于死地啊。有关江家冤屈之事,他最大的罪行便是欺君之罪。但除此之外,圣旨上罗列了一大串他的罪行,诸如克扣饷银,卖官鬻爵,贪污受贿等等。冯绍鹤傻了眼。他明明都将这些痕迹处理得极为谨慎了,怎么还会被查出来!此道旨意影响不小,更令众人瞠目结舌的是姜家竟然也倒了,那姜显仁可是燕王身边的大红人,竟也得了道被治罪的圣旨,落了罪名,被关押至刑部监审问。 一时朝中众人皆人人自危。 朝中之人皆能感知到朝廷之上的风云变幻。而这对京中普通市井百姓之家影响不大。普通百姓依旧过着如往日一般平静的日子。姜浈和离之后也是如此。 她暂时住进了程姨为她安排好的一间厢房。此处是程芸如名下购置的一套三进大院,就在如意坊附近。程芸如平日也是住在此处。此地坐落于如意坊背后的街道深处,既靠近繁华的北面御街,又兼具私密性。 程芸如早在姜浈搬来此地之前便差人将厢房打扫好了。搬来的第一天,姜浈与冬青主仆二人一同将屋子收拾了一番。程芸如问过姜浈,是否需要再给她拨几个丫鬟,姜浈认为没必要,遂婉拒了她的好意。她已决定不会久居京城,但目前还未思虑清楚,便只能暂居此处。 听到有关广平伯府的消息时,姜浈正在绣着手中的绣帕。 冬青刚从街上买了些香料回屋,她放下篮子,便同姜浈说起此事。 按理来说,此等朝廷之上的风云变化是传不到她们如今这般市井百姓的耳朵中来的。但此事不同,一来,这不是件小事;二来,冬青是从来福嘴里听到此事的,她今日上街时恰好碰见了出府采购的来福。 “小姐,有两件大事。第一件便是平阳伯府出事了。” 姜浈只淡淡应了一声,她的内心毫无波澜,这是早已预见的结果。 见对面之人仍无多少反应,冬青着急继续道:“那平阳伯就要被问斩了。” 姜浈终于有了反应。她猜想过平阳伯被判处的罪刑不会轻,但未曾料到圣上会如此狠决且不留情面。 “听说平阳伯罪行可多了,有什么欺君之罪,贪污受贿,卖官鬻爵……来福同我说,可有一大长串呢。”冬青夸张地比了个手势。 姜浈蹙了眉头,问道:“既然平阳伯犯下如此滔天罪行,平阳伯府其他人可有受牵连?” 冬青摇摇头:“并未。倒是听说圣上还会给伯府大爷二爷升官呢。” 这就极其不正常了,非但不连坐,反而还升官进爵。不过这恰是姜浈所希望的,她暗暗放下心来,这也就说明冯绍鹤的定罪不会殃及平阳伯府无关人等,小薛氏同煜哥儿不会有事。 姜浈绣着花,说道:“这事有蹊跷。” 冬青点点头继续道:“确是如此。小姐猜猜来福是如何同我说的?他偷偷与我说,伯爷如此多的罪名怕正是他身边亲近之人背着他向外递了证据,给他安了罪名。毕竟这些罪名的证据或由头非亲近之人无法取得。” 姜浈直觉便想到冯暄此人。脑海中又想起自己离开平阳伯府那日,冯暄在书房同她说的意味深长的那番话,她不禁毛骨悚然。 “听起来怪吓人的。不过他平阳伯导致江家如此惨状,如今也是罪有应得,”她转移话题,不愿与她再讨论平阳伯府之事,“那你说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其二,同姜家有关。姜家老爷如今被押在了刑部监呢。” 如果第一件事是姜浈意料之中的事,那么第二件事则在她的意料之外,让她始料未及。 “他……是何罪名?” 冬青摇头:“这我就不知了。” 姜浈沉默不言,她能感觉到京城的天怕是要变了。 “最近,京城中的世家大族怕是不会好过。”姜浈垂首绣花,轻轻说道。 冬青附和,她将香料从篮子中挑拣出来,一一码放在窗前的桌子上:“咱们不用想那么多,远离纷争,过好自己的日子便好了。” 姜浈好笑道:“我看得出来,你如今极喜这般平和日子。” 话音一转,姜浈状似无意间问了她一个问题:“冬青,你长我两岁,心中可有钟意的男子?” 冬青不料她如此问,羞红了脸颊:“小姐拿此事打趣我作甚?” 姜浈正色道:“不是我打趣你,我是在同你认真说话。你如今已是桃李年华,早便可以考虑婚姻嫁娶之事。当然,咱们可不要为了嫁人而嫁人。你若是有喜欢之人,我便做主支持你。” 冬青急得脸都涨红了,她急道:“小姐,我才不想嫁人呢。” 姜浈微微错愕,问道:“为何?” 冬青支吾道:“我便是看着程掌柜未曾嫁人,倒也活得自在洒脱,便心生艳羡。” 姜浈了然:“那我今日还要同你商量一事。我今后 14. 第14章 [] 翌日,冬青准备为姜浈做一盅冰糖银耳莲子羹,便想着去盛德堂一趟。从如意坊到盛德堂的路上恰好途经平阳伯府,她便碰巧遇见了外出办事的来福。 “冬青姐,今儿个这么巧又碰见了。”来福跟她打了声招呼。 冬青向他走过去,与他寒暄了句:“你如今在平阳伯府事儿多吗?” 来福憨厚地笑了声:“我事儿哪多呀?只主子们需要用马车时才有些事呢。如今这个时候,他们都自身难保了,真正事儿多的哪会是咱们?”说完,便用手指往上指了指,示意冬青真正不好过的可是伯府主子们。 冬青马上领会他的意思,她环顾周围,忙压下来福的手,将他拉到巷子里。小声说道:“你不要命了啊。如今可不是个太平时候,这要让有心之人听到,便要治你个乱嚼舌根,以下犯上的罪!” 来福被唬了一下,旋即低声说道:“好,冬青姐,那我便不说了。” 冬青一把拉住他:“别呀,你也只同我说了个大概,具体怎么说?方才那儿人来人往的,这儿隐蔽,你低声些便好。” 来福这才道:“我昨日同你说错了一处,那大爷确实是升职了。如今是中……大夫,好似是这个名,我也记不太清了,反正可是从四品的官呢。不过那二爷可就被褫夺了官职,而且被流放到了西北偏远边陲。所以夫人这几天直接病倒了。这倒也不奇怪,毕竟短短几日之内,没了丈夫,儿子也无官可做了。” 冬青道了声阿弥陀佛,同来福皆是唏嘘了一番平阳伯府如今的遭遇。 “这冯夫人虽说不幸,但未连坐也已是万幸。也罢,不同你说了,我今日还要去盛德堂买东西呢。” 来福遂与她告别。 冬青从盛德堂买了些药材,回到厨房熬煮羹汤。待其熬成之后,便盛出来放进器皿之中,端着食案进了房。 屋内,姜浈正同江令月坐在榻上,边绣花边说话。 冬青见江令月也在屋内,遂也为她盛了一盅莲子羹。江令月从冬青手中接过,道了谢。 “冬青,你今日外出时可有听到平阳伯府的消息?”姜浈用勺搅动羹汤,抬头问她。 冬青答道:“来福昨日同我说岔了,那伯府二爷并未升官,而是被褫夺了官职,流放到西北偏远边陲,冯夫人也病倒了。” 姜浈颔首,往江令月的方向看去。 江令月问她:“阿浈妹妹看着我作甚?难道我脸上刻了字不成?” 江令月有一次在如意坊无意间听到裴瑶对姜浈的称呼,感到颇有意思,便也如此称呼她。 “那次宫宴结束后,你去冯暄屋里做什么了?我很好奇你是如何激他的?” 江令月不在意道:“相比于他们冯家对我们江家做的事,我做的事又算得了什么?对于冯暄,我恨他,但也了解他。他与冯绍鹤夫妇之间本就感情淡薄。又加之这个节点,他们之间彼此猜疑,我不过就是进一步挑拨了他们之间的矛盾。当然极有可能,没有我的参与,冯暄也会如此做,这下可把他父亲彻底推进不归路了。” 至于她是如何激的冯暄,江令月没有细说,姜浈也不欲问她。 姜浈问她:“所以……你也是知道冯绍鹤的诸多罪名也有冯暄的功劳?” 江令月颔首:“那日我去他屋子,亲眼看见他桌上放着冯绍鹤与他人的通信信笺,的确是他贪污受贿的证据,不过那字迹应当是冯暄伪造的。就算我那日并未亲眼看见那封信笺,我也能猜到冯绍鹤的罪名与他不无关系。因为我太了解他了,他就是一个极其冷血之人。” 姜浈叹了声,开口道:“这对父子感情淡到这份上,……” 她原先是想说,也是自己想不到的。不过方才,她突然想起自己与姜显仁之间的关系,其实也与冯绍鹤冯暄父子之间差不太多。 江令月大致意会姜浈的意思:“其实他们父子俩如此淡薄的关系也不奇怪。你以为那冯暄是什么好人吗?”江令月冷笑了一声。 “他年少之时便瞒着他父母亲,跟着他那群狐朋狗友沾花惹草,走马章台。而且他做事谨慎,将自己的行径瞒得极好,便连我也被他蒙在鼓里,以为当时的他专一纯情,一心只对我好。可后来我还是知道了,因为他强迫一酒家女,还闹出了人命。事情闹得极大,那女孩的父母闹到了平阳伯府。那时恰是冯绍鹤嫁祸给我父亲的前夕,他本就焦头烂额却还要花大量钱财摆平冯暄闹出的事。在此之后,他便越发厌恶冯暄。” 姜浈向来知道冯暄绝非良善之人,但未曾想到他竟还犯过如此过错。如今看来,冯绍鹤是有意封锁了消息,保了冯暄,当然主要还是保了平阳伯府。 姜浈颇为厌恶此人,嫌恶道:“这人当真极其会装,会演。” 江令月语气颇为厌烦:“冯暄此人,极度地自私利己。就算他们父子二人之间嫌隙颇大,但他检举他父亲之事到底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行为。你猜他为何这么做?当然是卖了他父亲保他自己呀。否则他也逃不过牢狱之灾。不过按理来说,他也不应被褫夺官职,可能这人平日里树敌太多。所以便有人盯着冯暄了,对他出了手。” 江令月此番话提醒了姜浈。姜浈内心思索,轻声嘀咕:“被流放至西北边陲……” 细细思来,这个地点十分耐人寻味,她突然便想到裴瑀此人。 江令月正想问她在嘀咕什么,那院子外的小厮进屋通报道:“忠勇侯府的马车来接姜姑娘了。” 姜浈的思路被打断,她想起昨日答应裴瑶的事情。倒也是说曹操曹操到,她正好去问问他。 她将所需物品收拾进篮子里,跟江令月和冬青说了声,便上了忠勇侯府的马车。 姜浈在忠勇侯府门口下了马车,裴瑶将她迎了进去。 裴瑀背对着屋门,在书桌旁练习书法。 裴瑶向来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做派。薛端进屋通报的声音尚未落下,裴瑶在门口的声音便已传了进来:“大哥,阿浈姐姐来了。” 裴瑀恰巧练到了“心”字,闻言,他手腕一颤,笔尖一偏,落下一个浓重的墨点。裴瑀眉头微皱,看着那墨点慢慢向旁处晕开,他遂抽出表面那张纸,将其揉成一团,起了身。 姜浈进屋,出于礼貌,向裴瑀行了礼。裴瑀咳了一声道:“不必。” 薛端进屋引着姜浈坐在榻上,为她倒 15. 第15章 [] 裴瑀没有转身,淡淡答道:“是我的主意。” 姜浈松了手,绳子下移为他测了肩宽,没带什么情绪地说:“裴将军做得好,西北于他是个好去处。” 她绕到他身前为他继续量了一番,二人皆是无话。 待姜浈记下最后一个绳结,她收了绳子。在裴瑀对面落座。 “裴将军莫怪,方才我误使了力,不慎勒着您的脖颈,给您赔个不是。”姜浈态度诚恳,很是真挚。 裴瑀看向姜浈,眸色极深,目光中带着些审视。 姜浈丝毫不躲避他的目光,坦然与他对视。突然她噗嗤一声笑了,她方才见着裴瑀脖颈处有一圈微微泛红的印痕,是她勒出来的。裴瑀向来端正严肃,不怒自威,当然姜浈在他面前时向来对此没有很深的感触。方才她见着那圈红印出现在他脖子上,与他这人形成反差,也因此带了些喜感。 裴瑀自然不知姜浈心中所想,他看着面前女子笑靥如花,突然便有些理解幽王为何要博女子一笑的心情了。 姜浈心中有分寸,知晓自己不可在裴瑀面前不可过于放肆,更何况她今日还与裴瑀有要事相商,便解释了句:“无妨,我方才只是突然想起一极其有趣之事,便一时在将军面前失了态,将军大度,莫与我计较才是。” 裴瑀无话可说。 他一向便知晓姜浈喜爱撩拨他,而后便装作若无其事,甚至是一番楚楚可怜,光明磊落之态。裴瑀生在权贵之家,自其年幼之时便开始接触朝政之事,揣度各异人心。待他行了冠礼之后,则在沙场之上冲锋陷阵,攻无不克;在朝堂之上攘权夺利,权重望崇。唯独对她,他常常心慌意乱,无计可施。裴瑀摸不清楚她的心思,又怕自己一时冒失便会吓着她,遂只能心下暗自揣摩,或是等着她的动作。 姜浈正色,认真道:“裴将军,我有一个请求,”她顿了顿,继续道:“我为您多做几件衣裳,不收钱财。” 裴瑀坐在榻上,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你但说无妨,我若是能帮上忙,便尽量帮你。” 姜浈垂首,酝酿了一番情绪,再抬头时,她长长的睫毛上已挂满了泪珠。 她从衣袖中抽出一条绣帕,轻轻拭去脸颊上的泪珠,令人生怜:“裴将军,姜显仁是我父亲,可他待我再如何不好也仍旧是我父亲。如今他入狱,我知他是平日品行不端方会如此,所以我不会为他求情。但您能否让我去探视他一番,我保准行事隐蔽,不惹乱子。”姜浈低垂着头,以手帕拭泪。 裴瑀思索一番,答应了她:“此事不难,今夜刑部监值守的人不多,我为你通传一声,届时有人接应你,恰好可以避人耳目。” 姜浈不料他答应地如此爽快,她一把用手背抹开泪,笑了一下:“多谢裴将军,全了我们父女恩情。” 裴瑀探究地看了她片刻,他深潭般的眸底有复杂的情绪在汹涌。裴瑀知晓她还是没对自己说真话。他突然有些莫名地烦躁,为他们之间不明朗的关系。 裴瑀明知姜浈对自己并无真情,但这无妨,左不过她每次的请求都是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的,于他而言,便是举手之劳耳。裴瑀平素最恶被人利用,他也明知姜浈蓄意接近自己的动机,但他发现自己再也难以推开她。因为他必须要承认,他对她是有心动的。那她对自己呢?裴瑀想过很多次这个问题,按照以往,他往往强迫自己停止继续思索下去,因为他害怕自己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但今日较以往不同。她已不再是他人妇,而自己即将回到西北边疆。他们之间下次再见又会是什么时候,届时她的身边是否会站着其他男子? 裴瑀不堪内心这个问题的烦扰,他觉察到今日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姜浈端起茶杯浅啜了口,内心正疑惑面前这人迟迟不说话的缘故,裴瑀突然开口叫她:“姜浈。” 姜浈端着茶杯的手一颤,她能感受到自己心跳迟了一拍,这是她第一次听见裴瑀直呼自己姓名。 “诚如你上回在罗石山上所言,我并不恪守礼仪纲常,手中沾染了无数人命,也并非什么良善之人。” 罗石山即为嘉福寺所在地,姜浈探望江家兄妹的那回,她还在下山时迷了路,恰好便碰见了裴瑀。 “但我……不会亏待了你。”裴瑀微抿了唇,他一时不知如何措辞。 “你很聪明,见微知著。我不是善人,也并非闲人,我没有乐于助人到见人便帮,也不会帮忙帮到他人的后宅里面去。我待你确实非同寻常。那你呢?是恰好遇到我,又恰好我有权有势能帮助到你,所以你才接近我吗?”他加快了语速,倾倒出心中所想。 “你应当看得出来,我心悦你。如今我又要去西北了,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是否对我有那么一点点的心动?” 姜浈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愣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来。 同裴瑀谈真情?姜浈许是见惯了裴瑀端方正直的模样,她很难将裴瑀此人与情爱一词联系在一起。裴瑀抛出的问题又实在是一个直击灵魂的问题。姜浈不是随便之人,她并不想欺骗他。一直以来,她心中只想着和离之事以及卖绣品赚钱财,未曾顾及其他。至于接近裴瑀,自然也是为了寻找和离的助力。所以从一开始,她便是不纯粹的。那经过了这么一段时间,她的心中有没有因为他而产生那么一点波澜呢?姜浈想起自己上次迷路,那时的自己情绪濒临崩溃。那夜的山风很湿很冷,姜浈以为自己被山风吹得分外清醒。其实不然,她记得当时的自己头脑昏昏沉沉的。在那之后,实则是有一些东西悄悄发生了改变的吧。比如说姜浈对裴瑀的感觉。 对了,方才裴瑀问了她什么问题? 你是否对我有那么一点点的心动? 姜浈内心得承认,是有的,有那么一点点。 不过,那又如何呢?因为她对裴瑀有那么一点点的心动,所以她就必须要承认吗?然后便跟着他去西北吗?如此的话,岂不是既乱了自己的计划,又给了他一个不当的念想。思及母亲当年与燕王的纠缠,姜浈内心更害怕了。她 16. 第16章 [] 冬青已在院门外张望了许久,却迟迟不见姜浈身影。 江令月恰巧从如意坊回来,见她在院门外徘徊许久,便出声提醒:“冬青,外面天气冷,进屋等着你家姑娘吧。” 冬青急道:“江姑娘,这日头都要西落了,我家姑娘还不回来,我自然心急。她往日去忠勇侯府都回来得极早。” 江令月笑道:“冬青啊,要我说,你这丫头也忒愚钝了些。”她话音一转,还是没有继续说下去,只含糊其辞道:“你家姑娘去了忠武侯府,你便只管放一百个心便好,那人怎么舍得让她有事?” 冬青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江令月也不欲同她做过多解释,只笑着朝前方扬了扬下巴:“喏,说曹操曹操到,你家姑娘回来了。” 冬青闻言一喜,迎上前接姜浈下马车。待姜浈下了马车,冬青肃了神情,她察觉出她家姑娘的不对劲了。 “姑娘。”冬青心疼地喊了她一声。 姜浈回过神来,有些怔愣的看着她:“冬青,我们回去。” 她突然觉着心中空落落的,便像失去了什么一般。 冬青应了声,扶着她进了屋。她没有问姜浈发生了什么,只默默帮她布好菜,轻道:“姑娘,饭菜快冷了,您吃些吧。” 今日的饭菜是冬青做的,皆是花了心思的。莲子头羹,三色水晶丝,八糙鹅鸭,紫薯豆沙糕,都是合姜浈口味的。 温热可口的食物送进嘴里,下了肚,让姜浈理智也回了笼。 谈不上什么落子无悔,只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罢了。姜浈早已不是不知世事的天真少女,面对裴瑀的自白,她没有冲动的资本,亦无冒险的勇气。母亲去世后,她在姜府中便步步留心,时时在意,却依旧被算计着嫁给了冯暄。她的人生总是横生变节,她从来不知道在未来等着她的会是什么。 不过,违背心意做出来的选择,终究会让自己感到延迟的失落,不是吗?但姜浈一点也不后悔。她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譬如接下来,她要去刑部监会会自己的好父亲。 裴瑀从不食言。 待姜浈放下碗筷后绣了会儿花,裴瑀派来的人便来接她了。 姜浈让冬青出门说一声,让那人在院门外稍作等候,她马上便到。 姜浈进屋换下行走不便的罗裙,迅速穿上一件玄青色常服,又戴上了帷帽。 裴瑀做事谨慎,他的属下办事也处处周全,分毫不出错。许是考虑到避人耳目,今日来接她的马车极其简陋。但她一眼便识出来接她的人,那人是裴瑀的亲随,名唤薛端。 薛端对姜浈颇为恭敬,毕竟他看得出来,这姜姑娘在裴瑀心中的地位可是非同一般的高。但他心中多少还是对姜浈颇有微词。他是跟随着他家将军长大的,看着他所向披靡,战无不胜,也看着他官运恒腾,平步青云。在他心中,自家将军在各方面都是顶顶优秀的人。就自家将军外在形象上,薛端更有话说了。故忠勇侯和杨氏皆生得极好,将军遗传了父母的好相貌,生得是剑眉星目,相貌堂堂。便说先帝最小的女儿懿安长公主,那可是金枝玉叶的人物。前些年将军在京城时,懿安长公主在宫宴上匆匆见了一眼自家将军,之后便情根深种,对自家将军死缠烂打。但将军不喜她,遂婉拒了公主的爱慕之情。懿安长公主之后也没再纠缠将军了。因为恰在这时先帝驾崩,燕王便扶持当今圣上登基并迅速将懿安长公主送去柔然和亲。 薛端心中越想越憋屈。且不说懿安长公主那般凤子龙孙都对自家将军一往情深,京城中许多待字闺中的世家贵女也是挤破了脑袋想嫁入裴家。思及此,薛端更费解了,他不知道那姜姑娘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她都是和离过的人了,只怕是放眼全天下也难以找见自家将军这般的如意郎君。更何况他看得出自家将军可是心仪这姜姑娘的。 薛端长长叹了声。纵是内心百般腹诽,他也不敢怠慢了姜浈。他驾着马车,往那刑部监赶去。 姜浈并不知晓薛端内心是如何编排自己的,她端坐在马车里,捋了捋思路,内心思索着等会见到姜显仁要说的话语。 夜间寒凉,街上并无行人,漆黑的夜笼罩着京城的天空。 马车稳稳停下,薛端出声提醒:“姜姑娘,到刑部监了。”薛端低垂着头,掩去面上所有情绪。 姜浈遂下了马车,向薛端轻声道谢。 一狱卒匆匆跑了出来,他与薛端相识,向他颔首示意。随后又转向姜浈,低声询问:“您便是姜姑娘吧。典狱长同我说好了,令我出来接您。” 姜浈颔首道了声辛苦。 走过牢房昏暗狭窄的走道,姜浈微蹙眉头,强压胃内的翻江倒海。她从衣袍中拿出绣帕掩了鼻子,方微微盖住了那令人作呕的气味。 姜显仁的牢房在走道最深处。狱卒引导着姜浈走了过去,却没有离开的迹象。见姜浈侧目看向自己,那狱卒有些为难,思虑一番还是解释道:“小人是特意得了将军嘱咐的,这犯人情绪不稳定,恐冲撞了您,遂让我在旁边守着。” 姜浈内心微动,但还是摇摇头:“多谢他好意,不过我想单独和犯人聊聊。” 狱卒应了下来,低声嘱咐她:“您约有一炷香的时间同犯人交谈,若是超过时间,恐生变节,小的就不好向上面的人交代了。” 姜浈了然,配合道:“我知晓了。” 昏暗的牢房中,有一蜷缩着的身影。姜显仁躺在角落里,背对着姜浈,形容枯槁,头发毛躁,囚衣上还染着血水,整个人很是狼狈。姜浈一言不发地打量着面前的身影,清寒的眸子极其冷冽。她费力辨别了一番,方大致辨别出他来。姜显仁实在变了太多,上次见他时,姜显仁犹春风得意红光满面,如今却已是阶下囚,一夜白了发。 待狱卒离去,姜浈淡漠开口:“父亲,我来送你最后一程。” 姜显仁意识稍稍回笼,他缓缓起身,蹒跚着走到姜浈面前。他混沌的双目突然焕发些光彩出来。 “浈姐儿,你如今可是攀着贵人了,竟然都跟冯家那次子和离了。你翅膀硬了,有本事了。你有本事怎么不把你父亲捞出刑部监。”姜显仁对她冷嘲热讽。 姜浈并不意外他如此 17. 第17章 [] 姜浈下了马车,她的思绪一片空白,唯有心脏强烈的搏动提醒着自己血淋淋的事实。 冬青听见门外的动静,快步走了出来。她方伸手扶着姜浈的手臂,姜浈突然跌倒在地上。 冬青惊呼一声,弯下身扶起她:“姑娘仔细些,地上凉,扶您去屋子里歇息。” 姜浈把自己的手搭在冬青臂上,借力站了起来。她没有继续向前走,而是侧身问冬青:“程姨回来了么?” 冬青一愣,马上反应过来:“约莫半个时辰之前,我恰巧碰见程掌柜从如意坊回来。” 姜浈点点头,转身便往程姨的屋子走:“你先回去,我要去找程姨。” 冬青担忧地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内心焦急,跑回屋子中拿了件莲青斗纹斗篷,而后快步追上去,披在姜浈背上。 程芸如洗漱完毕,穿着寝衣,已准备就寝了。恰是此时,门外的丫鬟进屋通传,说是姜姑娘来了。程芸如心下疑惑,但还是起身披了件茜色云锦褙子,穿上鞋履迎她进屋。 她方见着姜浈,便觉察出她的不对劲了。姜浈鼻尖通红,眼神黯淡无光,脚步也有些虚浮。 “浈姐儿?”程芸如蹙眉,喊了她。 姜浈突然便滚下泪来:“程姨,我刚从刑部监回来,我方才见了姜显仁,与他说了话。” 程芸如一听见姜显仁便蹙了眉头,问道:“他同你说什么了?” “他说我的生父是燕王。”姜浈说出这句话时,语气是意想不到的平静。 程芸如微变脸色,气急骂道:“姜显仁这个疯子!” 姜浈抬头看她:“所以,他说的是真的么?” 程芸如看她双目通红,心有不忍。叹了声,将她扶到自己榻旁的座椅上。她寻来手帕,又唤丫鬟打了热水,稍拧去水,为她擦拭双手。 “你母亲不愿让你知道的事,那个疯子还是同你说了。” 这就是默认了,姜浈双手微微发颤。 程芸如握紧了她的手,将她的手牢牢固在自己双手之间,她看着姜浈的双眼:“浈姐儿,错的是他们,你母亲没错,你也没错。你母亲如今在天有灵只盼着咱们浈姐儿过得好好的。浈姐儿,你现在难受便只管哭出来吧。” 姜浈再也坚持不住了,她伏在程芸如膝上,泪水突然便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滚落了下来。 “程姨,我好心疼我娘亲。” 程芸如语气轻柔安慰道:“哭出来就好了。” 她双手轻抚着姜浈的头,双目却看着前方虚空。程芸如内心何尝不是对姜显仁萧凌二人恨之入骨,但眼下她照顾着姜浈的情绪,便咬牙隐忍着。 程芸如看着窗外漆黑夜色,眼眸冰凉,如深不见底的潭水。她没带什么情绪地说:“浈姐儿,我让姜显仁死,你说好不好?” 姜浈轻轻摇头,扯着沙哑的喉咙说道:“程姨,我不要这样。如今他命不久矣。与其让他死得痛快,不如让他在牢狱暗无天日的日子之中绝望煎熬地死去。如此,也让他体会母亲当年的钻心之痛。” 程芸如不意外她如此说:“好,我答应你。善恶到头终有报,那便让他作茧自缚,自食其果。” 姜浈也哭累了,她伏起身,双目皆红肿了起来。程芸如给侍女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让冬青过来接人。程芸如又端详了姜浈肿如桃子般的双眼,皱了眉头,遂拧了手帕轻轻按压在她眼上。 须臾,冬青便赶来了。 她见着姜浈红肿的眼睛,心下惊讶。但此时天色已晚,她不敢耽搁,立即搀扶着姜浈回屋去了。 程芸如目送着姜浈离去,直至看不见她的身影方进了屋。 她走到檀木桌旁,提笔写下几字,而后上了火漆印。走到窗边,程芸如从笼子里放出鸽子,将信笺卷好绑在信鸽脚上,将它放了出去。 信鸽扑腾着飞了出去,程芸如看着一片漆黑中远飞的白影,眼角闪过凌冽的寒光。 宛娘当时拼了命地想保住她,只因她不愿看见自己也沦落到同她一般的境遇。如今姜显仁终于跌落泥底,她若不踩一脚便不是程芸如了。她终归要出这一口气,为自己,也为宛娘。 …… 忠勇侯府。 薛端将姜浈从刑部监送了回去后便回府复命。 他低头看路,无暇顾及前方,突然便撞着一人。 眼前这人也是裴瑀的随从,名唤崔安。薛端与他相识,遂同他在门口寒暄了番。 “薛兄,你这是从哪儿回来呢?面色怎如此憔悴?”崔安上下打量他,神色怪异。 薛端低声道:“可快别说了,我这是方从外面回来,帮侯爷办事呢。” 崔安好奇问道:“那便是这事不好办?” 薛端摇摇头:“我不过是领了个接送人的差事,差事倒好办,只是碰着个怪人。说难听些,这人也忒不知好歹了。反正我就是为咱们侯爷打抱不平!” 崔安本欲继续问下去,但他的理智让他刹住了脚。他面上一味附和着薛端,心中却不这么想。他内心揣度了番,侯爷既差使了平日与他寸步不离的薛端接送此人,那他定是侯爷心中顶重要的人物。他哪敢继续在这听着冯暄发那个人的牢骚呢。 薛端也知晓姜浈在裴瑀心中十分重要,但他今日实在有太多牢骚,让他一时不吐不快,遂一股脑朝崔安倾倒了出来。只不过他忘了屋内醉酒的裴瑀。习武之人听力本就异于常人,平日都能察觉到一丁点儿的风吹草动,更何况此时薛端在门外交谈的声音并不十分小。 崔安朝斜上方看了一眼,笑道:“薛兄,天已晚了,我家中还有年迈老母等着我回去呢,便不同你多说了。” 薛端了然,冲他挥手:“咱们改日再叙。” 崔安笑着招了下手,转身时上扬的嘴角立刻压了下来。 待走远了些,崔安冷笑一声,这薛端虽是将军身边的红人,但也见得是个愚蠢的。这世上哪有下属为长官打抱不平的份儿呢。更何况那裴将军本就不是个好惹的人物。能轮得到薛端在这打抱不平,只能说明将军是心甘情愿吃那人的亏,那不就更说明那人在将军心中分量可不轻呐。薛端竟敢在将军屋外编排那人的坏话,也是胆子忒大了点。崔安摇摇头,径直回了家。 薛端与崔安说完话便进了屋,甫一进屋 18. 第18章 [] 杨氏亲眼盯着裴瑀喝下醒酒汤,才稍稍放下心来。 作为母亲,她再了解自己儿子不过了。杨氏低头看着地上的酒瓶,知晓他心绪不佳,她自然也疼在心里。方才她一听见薛端说他不省人事,一时关心则乱,匆匆赶了过来。眼下虽见着裴瑀并无大碍,但她仍心有余悸。 杨氏往日极好说话,是侯府下人公认的大善人主子。但今日不同,毕竟是与自己一双儿女紧密相关的事,这就触犯到她的逆鳞了。杨氏最是看不惯下人在此等重要事情上糊弄自己。看见身后心虚站着的薛端时,杨氏心中的惊惧担忧统统转换成了愤怒。 “薛端。”杨氏开口,语气颇为不悦。 薛端猛地抬头,心下惴惴不安,忙应了声。他微微低头,不敢应答。这时他恰好感受到一道目光也落在自己身上,只不过这道目光刺人得很,让他如芒在背。 杨氏走到他身前,蹙眉看他:“你是跟着将军长大的,我也一直对你颇为放心。但你今日怎么回事?做事冒失毛躁不说,还自作聪明,哪有将军身边亲随的风范?你家将军的身体状况是可以糊弄得了的吗!罚你……” “母亲莫气着自己了。”裴瑀突然开口,声音冷淡。 薛端心中又燃起希望了,只不过接下来那清冷的声音让他简直是如坠冰窟。 “罚他这个月的月钱。以及罚抄《道德经》全书,”裴瑀一顿,声音冷到了极致,“让他明白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他最后这句话似是意有所指。 薛端心中一凛,这下他知晓自己今日是真惹着自家将军了,他这是对自己来真的! 杨氏也知裴瑀这处罚可不是做做样子的,内心觉着有些不妥。但毕竟薛端是自己儿子身边的人,她本就不欲插手管教,遂并未言语。 今夜时候已经不早了。杨氏注重养生,平日这时都已早早上床就寝了。如此一折腾她也累了,临走之前她又嘱咐了自己儿子一番,让他注重身体,切莫情绪低沉,酗酒伤身,诸如此类话语。 杨氏正准备带着裴瑶离开。 裴瑀突然开口:“母亲,让阿瑶留下,我同她有些话说。” 裴瑶一顿,徐徐转身,看着自家大哥那冰凉的目光时,心中突然发虚。 杨氏只当他兄妹二人分别之际还有些话说,欣慰道好,带着玉蝶回了房。 薛端也跟随着杨氏出了屋。 他心下回忆自己今日领的差事,都是围绕那姜姑娘的。难不成是他事情没办好?旋即他又否定了这个猜想。自己今日不就是做着马车夫的活嘛,哪有这等事情都办不好的说法。又想到将军最后意有所指的那句话,他一拍脑袋,突然便知晓自己的问题在于说错了话。但他若是当时便意识到这个问题时,便不会那么说了呀,所以他又如何想得到自己是说错了哪句话惹得自家将军不高兴了。 薛端有些欲哭无泪。其实罚月钱这件事对他并无多大影响,放眼整个京城,忠勇侯府下人的待遇本就极好,更何况他是跟着将军长大的随从,所以克扣一个月的月钱对他并无多大影响。真正让他感到痛苦的是罚抄,薛端平生最恶读书写字,罚他抄写简直就是让他生不如死啊! 薛端暗暗发誓,自己今后一定谨言慎行!哎呀,薛端拍拍脑袋,还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呢,他摇摇头,还是现在就麻溜地回房抄写《道德经》吧。思及今日的风波,他当真是心中叫苦,悔不当初。 正屋内,眼下杨氏回屋去了,屋内便只剩裴瑀裴瑶两兄妹了。 裴瑶只站在原地,不愿走近她大哥身前。她对上裴瑀的眼神时,只觉那眼神冰冷地让她害怕。 “阿瑶,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拿走我房内的物品,所以感到心虚是吗?”裴瑀冷冷开口。 裴瑶强装镇定:“我没有。”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她的声音微微发颤。 裴瑀叹气,似是无奈:“阿瑶,何必撒谎?若我没猜错的话,那东西在你袖子中。” 裴瑶面上微微错愕,但仍强装镇定。她的手下意识地紧抓着衣袖,捏出了褶皱。原来她方才的小动作没有逃过裴瑀的眼睛。裴瑶面上挂不住,一把将那绣帕抽了出来,摔到面前的梨花桌上,情绪有些崩溃:“那我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裴瑀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而后又看向自己妹妹,淡淡回答:“只是一条绣帕罢了。” 裴瑶平静了些,她并不认可他的说法:“一来,我不相信你会喜爱这闺阁女儿的用物;二来,这绣帕非同寻常,它是阿浈姐姐随身携带的绣帕,”她顿了顿,又道“更何况,它恰恰好出现在你伤心买醉的时候。” 裴瑀不置可否。 裴瑶也不傻,她早在之前就察觉出一些事情的疑点。而人一旦对一个方向产生了怀疑,这些疑点自然也就串联成线,指向一个清晰的事实。裴瑶本就是大小姐性子,她突然觉着他二人一直将自己当猴一般戏耍,而自己却一直被蒙在鼓里。 她冷笑一声:“我的好大哥,原来你早早便对她动心了啊。” “难怪每次你俩在一起时,都要故意把我支走。还有,你刚回京城时便主动将礼品送过去,便直接送到她屋子里去了;那次她在我屋里,你应当是一听见她来便马上赶过来了吧;她当时可是有夫之妇,合着她还没有和离时,你俩就勾搭上了是吧……” 裴瑀冷冷打断她:“阿瑶,你说够了没有?我便是心悦她又如何?在她和离之前便作此想法又如何?”他直直望着裴瑶,那两个“又如何”说得极其理直气壮。 裴瑶见惯了平日端方正直,不苟言笑的大哥。见他如此直白,面上是遮掩不住的错愕。她向后退了一步,问道:“那她对你呢?” 裴瑀没有回答。 但他的沉默在这时已经是答案了,再结合他今日的反常表现,裴瑶已猜得八九不离十。这下裴瑶更不可置信了,她觉得他们全都疯了。 她直接转身跑了出去。 裴瑀冷眼看着自己妹妹跑了出去,没有叫住她,而是弯下腰将那方绣帕工工整整地收进了一木匣子中。 …… 翌日,裴瑶早早便起了床,坐上马车往如意坊赶过去。 门口的小厮早早便眼熟她了,便将她放了进去 19. 第19章 [] 江令月今日外出,路过姜浈屋外时恰巧见着裴瑶红着双眼走出来,又看跟在她主仆二人身后出来的冬青神情严肃,她便知裴瑶同姜浈应当是闹矛盾了,而且这矛盾还不小。 她进了屋,只见姜浈正坐在床上发呆。 “阿浈妹妹,你和阿瑶闹矛盾了吗?”江令月关切了一句。 姜浈见她进屋方回过神来,招呼了句:“令月今日如何来了?”却避而不谈江令月的问题。 江令月叹了口气:“阿浈,你向来喜欢心中藏着事。” 姜浈看她,眼眶有些湿润:“令月,最近发生了太多事,你让我静下来好好想想。” 虽没有得到回答,江令月心中也猜着几分。夹在姜浈裴瑶中间的可不就只有那位裴将军了么。更何况,她虽深居简出,但也听闻了姜浈父亲锒铛入狱之事,便只当姜浈因为这个缘故而伤心。又加之自己亲历过江家巨大的变故,所以较常人更能理解她的心情,遂安慰了她几句。 “姜家出了变故,我们江家当年也经历过,我们兄妹俩相依为命,如今也都过来了。” 姜浈不欲同她纠正自己与姜家的关系,而是经她提醒想起一事,问道:“江侍讲近来如何了?” 江令月神情一肃:“我哥哥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受过刺激,情绪仍有些不稳定。如今在嘉福寺住着。” “嘉福寺环境艰苦,不将他接出来养养身体么?”姜浈问她。 江令月摇头:“程姨之前也征求过我的意见,我婉拒了她的好意。嘉福寺至少环境清幽,又遇不见旧人。我大哥经历了这么多事,有了脱离俗世的想法,我无法干预他的选择,嘉福寺是他最好的去处。” 姜浈了然点头:“你之后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便尽管同我说。” 江令月感激道了声谢,她坐在姜浈床榻前的椅子上,握住她的手:“我向来知晓你在如意坊卖绣品。如今因着你的关系,我也在如意坊帮着程姨学做绣品帮忙算账,至少有了养活自己的本事。你和离之后,我便看着你帮着程姨操劳如意坊的事务,也不轻松。阿浈,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之后打算一直留在京城吗?” 姜浈摇头:“京城么,天子脚下,王朝风波的中心,不自由,不太平,我从小便不喜欢这儿。自我母亲去世后,我便想着未来有一日离开这儿。至于去何处,还待我好好想想。” 江令月并不意外,她感叹道:“我一向知晓你是个不甘拘束的。外表是恭良贤淑得很,若真是折了你的翅膀,将你关在侯门深院中,你怕是会与他们鱼死网破的。便是一辈子待在京城,也多少是不自在的。” 姜浈挑眉,不料她如此说:“是吗?” 江令月笑笑:“我虽同你认识不久,但自认还算是了解你,”她心下思索了番缘由,“许是我们有些相像的缘故。” 姜浈双目有了些神采,抬头看她:“那你有想过离开京城吗?” 江令月一愣,而后如实回答:“未曾想过。我曾经活在了仇恨里,早便厌烦了这样的生活。只是仍有一事我不放心,便是我大哥的病情。因着我大哥,我不敢轻易离开这儿,因此未曾想过。” 姜浈颔首,自嘲说道:“是有这么一层顾忌。我便不同了,我如今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 江令月上前抱住她:“别这么说,我一直在你身边。” 姜浈紧紧回抱住了她。 …… 在此之后,姜浈的日子十分平静。好似裴瑀回了西北,裴瑶厉声质问她的事情都没有存在过。这实在是因为姜浈最近太忙了。 她大多时候都在帮着程姨进货算账,打点绣铺。程芸如在京城中开的绣铺不止一家,如意坊只是她名下绣铺中生意最好的一家绣铺。而姜浈管理着京城中所有绣铺的大额进货,成日便坐上马车往外跑,同其他商家打交道,忙得脚不沾地。这样的日子虽忙碌但充实,让她完全没有胡思乱想的时间。不知不觉间,两个月的日子便过去了。 让姜浈意识到时间过去得如此快的是姜显仁的死讯。彼时,她正坐在程芸如身旁圈画账本,听见程芸如语气平静地说了句姜显仁死了。 闻言,姜浈拿着笔的手一顿,而后低眉道了句:“多行不义必自毙。” 程芸如手微微发抖:“他尸骨无存。” 姜浈稍抬眼,不辨情绪地说了句:“他……拖了两个月才死在牢狱里么?” “是,我才得到的消息。” 姜浈眉头微蹙,她知晓这并不正常,但她并未表露出来,也不过问具体缘由。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可言说的过往,也有不愿同外人提及的痛苦,她不欲去揭他人的伤疤。 程芸如喃喃道:“都过去了。” 姜浈也感慨颇多:“母亲过世之后,我便想离开京城,回江南的外祖家。他拦着我,禁了我的足,又匆匆为我寻了这门婚事。他应当从我一出生时便是恨着我的吧。造化弄人啊,冤冤相报何时了。” 程芸如闭眼,微抬脸颊,稍侧了身,不愿让姜浈看见她的面部表情。 良久,她深呼吸,平复了情绪:“浈姐儿,你方才说你想回你外祖家,正好我最近想在京城外面开一家绣铺,我给你这个机会,你去吗?” 姜浈有些意外,犹豫片刻还是摇摇头道:“我那时年龄小,想过回外祖家,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若不是因为他们的自私自利,我母亲也不会嫁入姜家。她嫁入姜家后,他们也对我母亲不管不问。母亲在他们眼里宛如弃子。” 程芸如肃了神情:“浈姐儿,我尊重你的选择。那咱们不去江南,但我也知你应当不会久居京城,你若有什么想法便尽管同程姨说。” “程姨,”姜浈未作犹豫,“我已经有了想法,我想将绣铺开到西北去。” 姜浈向来不会冲动行事,她的每一个抉择都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她其实一直有着去西北发展绣品贸易的想法,和离之后尤盛。当然,这是有人早在之前便在她心中埋下种子的结果。姜浈做出将绣铺开到西北的决定有两个原因,其一是那次她去春风楼赴约,裴瑀同她说的一席话确实极有道理,令她有些心动;其二,则出于私心。 思及裴瑀,姜浈突然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他了。她对那次春风楼的会面犹记忆深刻,仿佛就在昨日,实则却已过去了两月余。裴瑀应当早已回了西北,而她与裴瑶也许久没见面了。 但程芸如仍有些费解她的选择,她错愕道:“浈姐儿,我尊重你的选择,但你也要知道西北之地可是不毛之地。加之你从京城出发,路途遥远,一时半载也难得回来。你可要考虑清楚了。” 姜浈点点头:“程姨,我已经考虑很 20. 第20章 [] 姜浈后日便要启程了。程芸如担心下人偷奸耍滑,不够周到,平日里尽管忙得不可开交,在这几日仍尽量抽出时间去姜浈房内瞧一瞧。 今日前门大街上的绣铺进货出了纰漏,程芸如为此焦头烂额,极晚时候方回了府。她一回府便直接去到姜浈的屋子。 姜浈正坐在书桌前低头写着此趟出行的物件清单。 “程姨如何这么晚还过来?”姜浈见她进屋,将毛笔搁回绿釉笔架上,招呼她坐下。 程芸如应了一声:“没什么,来看看你收拾得如何了。” 她大致看了一圈,在她的监督之下,丫鬟们都不敢马虎,行囊收拾得还算齐全,一切都井井有条。 程芸如本该对此感到欣慰,但她此时非但不觉得舒心,反而感到深深的孤独与无措。她叹了一声:“浈姐儿,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如今远行,我当真是放不下心。” 姜浈一愣,而后劝慰道:“程姨别这么想,我并不会一辈子都待在西北,我还是会回京城的。” 程芸如道好,她握着姜浈的手:“浈姐儿,程姨尊重你的选择,支持你做自己想做的事。人生苦短,你能顺从自己的心意便好。” 程芸如这一番话发自肺腑,触动了姜浈的内心深处,她抱住程姨,轻轻道好。 “你明日可有什么安排?我午后空闲,想着带你去街上逛逛。”程芸如拍了拍姜浈的后背,征询她的意见。 姜浈刚想应好,突然想起今日宫中传来的消息:“程姨,今日太后派人通传我,令我明日进宫同她一叙。” 程芸如蹙眉,有些意外:“太后?她不是一直病着吗?” 姜浈同样觉着有些蹊跷:“我也不知。不过,我上次入宫时见太后虽病着但精神气并不差。” 程芸如仍觉得奇怪:“今日传信与你的那名宫人,可信么?” 姜浈回忆了一番:“那宫人么,好似名唤春喜。我上回入宫时在太后宫里见过她,应当是没有差错的。” 程芸如心中直觉不对劲,但也说不出来个所以然。 姜浈抚慰她:“程姨,我也不知太后为何突然召我入宫,这个节骨眼下确实蹊跷,但左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谨慎些应对便好。” 程芸如内心稍安:“对,你警惕些总是没错的。” …… 翌日,姜浈早早便晨起洗漱,用了早膳,之后乘着马车入宫。 她走过长长的宫道,到了慈宁宫前。昨日同她传信的宫人早已候在宫门前,准备引着她入殿。姜浈面上带着淡笑,颔首示意她引路。 那宫人转身时,正好迎面撞上一人。正是乾清宫里的吴荣根,圣上身旁的总管太监,是个不好敷衍的人物。她心下一紧,忙行了礼:“吴公公吉祥。” 吴荣根止步,眯眼审视了一番面前的宫娥,随后尖着嗓子道:“这不是太后身旁的春喜姑姑么?不随侍着太后娘娘,待在这儿做什么?” 春喜背后已出了细密的冷汗,她勉强笑了笑,硬着头皮道:“吴公公,咱们不还是领了主子的旨意办事。” 吴荣根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又朝着姜浈的方向示意:“那这位是?” 春喜只含糊道:“这位……哦,是姜姑娘。”她怕吴荣根又冒出些不该说的话,将他拉到一旁,从衣袖中掏出一个小荷包偷偷递给他。 吴荣根掂量了那小荷包的重量,可不轻。他笑笑,嘴上说着不必,手头上却利索地接了过来笼在袖子里。他不再为难春喜,轻道了句“那您快去办事吧”。说罢,便转身离去。 春喜终于应付完了吴荣根,长呼一口气,对姜浈勉强笑笑:“姜姑娘,您跟着奴婢进屋吧,太后在殿里面怕是等急了。” 姜浈冷眼旁观这二人之间的你来我往。她看得出春喜的心虚与不自在,遂内心警惕,心中猜想此行怕是不简单。待她走进宫殿时,她的猜想近乎于得到了验证。 尽管她不愿作此想法,但她不得不承认今日太后宫中处处透露着反常。 姜浈记性极佳,她上次来太后宫里时对她身旁的宫女印象深刻,但此时太后宫中的宫人像是经历了大换血,皆是姜浈没见过的生面孔。以及慈宁宫中的陈设摆列也似是经过了大的变化,却并无人居的痕迹。还有一处十分怪异,便是太后宫中的熏香。姜浈在这之前几乎未曾见过太后,但裴瑶不同。她常常出入皇宫,同她说过太后因着头疼,寝殿中常常熏着檀香。裴瑶说得不假,上回姜浈来太后宫中便闻见了。但今日不同,太后宫中熏的是龙涎香。姜浈闻见,微蹙了眉头。 她不敢声张,内心纵是有惊涛骇浪,面上仍一片平静,只默默跟着那宫人往殿里走。 面前是一道紫云屏,春喜引着她走到屏风前便笑着对姜浈说:“姜姑娘,您请进。” 说罢,便安静地退下了。 太后寝殿极大,她只隐隐约约瞧见榻上坐着一人,那人似是正喝着茶。姜浈虽瞧不分明,但她直觉那不是太后。 她往里看了眼,终于还是迈开步子走了进去。 姜浈低眉行了礼,装作不知这一切异常,也不抬头看上方那人。只有她内心清楚,自己只不过是强装镇定。榻上那人实在是不怒自威,气场强大,又加之姜浈已察觉出今日太后寝殿中的异常之处,心中更是不安。 见姜浈走近,萧凌端着茶杯的手一顿。他放下了茶杯,静默地打量着她。过了一会儿平缓道:“太后不在这儿。”说罢,又抬手示意她落座于自己身前的梨花椅上。 姜浈微微抬首,随后浑身一僵。她虽不曾见过燕王,但眼前这人着五爪蟒袍,已至中年仍保养得宜,面貌丰朗,便猜想到这人只能是燕王。 她心下觉着讽刺,除了自己,这天底下应当没有人到了这个岁数才第一次见着自己的生父吧。 但姜浈不清楚他的意图。她强压心中复杂情绪,行了礼:“燕王殿下吉祥。” 萧凌见她认出自己,微微挑眉:“我萧凌的女儿,果然是个聪明人。” 姜浈紧抿了双唇,随后问道:“燕王殿 21. 第21章 [] 待二人离开,姜浈缓缓走出殿门。 那吴公公近前,哈着腰恭敬道:“姜姑娘,奴才得了圣上的旨意,差人送您出宫。” 姜浈回过神来,低眉道谢,坐上了出宫的轿子。 待她出了宫,又坐上程姨为她安排的马车。她坐在马车内,听见沿街叫卖的小贩在街旁热闹地叫卖着。她神情晃了晃,内心告诉自己不必怕,她马上就要离开京城了。之后,京城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想清楚这一切之后,姜浈坐直了些。她攥紧了自己颈上的翠镶碧玺吊坠,那是母亲去世前留给她的珠宝。手中冰凉的触感让她心情也平静了些许,她绝对不会低头,更不会妥协。 路边馄饨铺的飘香让她回忆起童年时阿娘带她出来逛街的过往,那时自己吵着闹着要去吃一碗热腾腾的馄饨,阿娘无奈答应了她。 此处距离如意坊极近,姜浈遂吩咐马车夫将马车停在此处,先行回府。 她下了马车,走到馄饨铺旁买了碗馄饨。一碗馄饨下肚,姜浈突然觉着自己眼眶有些湿润。她明日就要离开京城了,离别之际,她有些许不舍,但她很清楚自己并不是留恋京城,而是留恋着承载有自己与娘亲美好回忆的京城。 离开馄饨铺之后,她逛了逛沿街的商铺,顺路走了回去。 冬青没有在屋里,她在京城没有亲戚,但姜浈还是特意准了她今日的假,嘱咐她今日同京城中相识之人好好告别。屋内,一个个行囊皆已收拾完毕齐齐整整地摆放着。屋子空落落的,姜浈有些伤感。 她走到书桌旁,从绿釉笔架上拿起毛笔,提笔写下一封信笺,是写给裴瑶的。姜浈在信中向她说清自己明日便将离开京城,动身前往西北的事实,同时她也道歉,为自己曾经的虚伪与自私。最后她真诚祝福最好的阿瑶妹妹,愿她平安吉祥,觅得如意郎君。 临颖依依,不尽欲白,纸短情长,伏惟珍重。 姜浈待信笺上的墨迹干了彻底,才将它小心翼翼地装入了信封之中,珍而重之。 随即,她出门将其交给院门外的小厮,又拿了她早早便准备好的两个包袱,里面皆装着衣物。其一是她为裴瑶缝制的一条桃红绣金襦裙,其二是她为裴瑀做的深蓝色素面锦缎直裰和月白色银丝暗纹长袍。其实裴瑀早便差人送来了她制衣的酬金,她不欲收,但这令当差办事的人十分为难。那人告诉姜浈,自己主子的意思十分强硬,而姜浈的决定会令他不便回去交待。姜浈无奈,终于还是收下。裴瑀出手阔绰,那酬金数额远远超过了姜浈的制衣成本。 思及此,姜浈更感头疼。随后,她托那小厮将信笺与衣物送到忠勇侯府。 稍晚些时候,程芸如回来了。她今日早早处理完毕绣铺事务,为的便是同姜浈一同用晚膳。她清楚姜浈的口味,昨日便吩咐了厨房做些姜浈喜欢的菜。 厨房的丫鬟婆子正陆陆续续地端着菜上桌,程芸如便拉着姜浈的手到里屋,问道:“你今日入宫,太后可与你说什么了?” 姜浈摇摇头,附耳道:“不是太后,是燕王,他想让我认亲。” 程芸如急道:“他可有逼迫你?” “也算是,所幸圣上来了,打断了我和他之间的谈话。” 程芸如依旧恨极了萧凌的强势,她安慰姜浈:“最近朝堂之上不太平,圣上清算了当年牵扯进江家之事的一大批朝廷命官,还都是萧凌身旁的人。他近来不会好过,怕是没有强迫你认亲的时间与精力。所以你明日恰好趁他无暇东顾之时离开京城,走得越远越好。” 姜浈颔首道:“程姨放心。” 程芸如欣慰点头:“明日还是按照约定的时间,我送你出城门。” 说罢,便拉着姜浈的手绕过屏风,出了里屋。 桌上佳肴琳琅满目,还添了两盏琼浆。程芸如一直为姜浈夹菜:“浈姐儿,这是你最喜欢的紫薯豆沙糕,尝尝。” 姜浈接过:“多谢程姨。”直至姜浈实在进食太多,觉着撑了,程芸如才终于停下手中为她夹菜的玉箸。 待二人酒足饭饱,程芸如带着姜浈在院子中散步,拉着她的手细细同她交谈。从京城到西北路途之上的殷切嘱咐,到她对姜浈在西北开绣铺,拓贸易的建议指导,再到传授她知人识人用人的策略,程芸如今夜似是有说不完的话语。 时候已是不早了,程芸如将姜浈送回屋内。 姜浈洗漱之后侧卧在床榻上,今夜注定无眠。 …… 翌日,姜浈早早便被冬青喊着起床了。她昨夜并未睡好,起床时略微上了层粉,之后又迅速洗漱用了早膳。 程芸如今日也起得早,她一大早起床便张罗着。为避人耳目,她在侧门安排好了马车,并安排江令月同随从仆侍的马车稍晚些再出城门,与姜浈一行错开时间,届时再同他们在鸡鸣驿会和。 姜浈收拾好之后便同冬青上了马车,程芸如坐在她们身后的另一驾马车之上。 东直门距离他们的住处并不远,马车行驶了一小会儿便到了。 他们停在城门外一隐蔽处,姜浈要在此处同程芸如告别。离别愁绪似是在此时达到了顶峰。她心中其实想过离别这一天自己嘱咐程姨的话语,可真到了这一刻她却不知要说些什么,千言万语只化成意蕴悠长的“珍重”二字。 程芸如有些哽咽,她红了眼眶:“浈姐儿,一定要好好的。平日要常同程姨书信来往,若是在西北的日子过得不舒心畅意,你便同程姨说,程姨马上接你回来。” 姜浈微微垂首,不愿让程芸如看见自己的神情,轻道:“程姨莫要太为绣铺之事劳心费神了,保重好自己的身体才是最要紧的。” 程芸如应下,最后又同她说:“常联系。” “好,”姜浈转身朝着马车方向走,她感受到自己眼角一滴泪珠被凌冽的寒风抹去,刮着她面部生疼,“程姨回去吧。” 她狠狠心,彻底转过了身。 “阿浈姐姐留步!留步!”姜浈听见这熟悉的语气与 22. 第22章 [] 马车夫得了程芸如的嘱咐,快马加鞭,在路上一刻也不敢耽误。姜浈一行启程极早,当她坐上马车驶离京城时便已是卯时了。 等到了日落时候,姜浈一行人已到了鸡鸣驿。稍晚些时候,江令月及随侍仆从也到达驿站。双方会和,今夜皆在此处落脚。 程芸如是商人,人脉广,熟人多,早早地为姜浈联络好了一人。那人是安福客栈的杨掌柜,为姜浈一行人打点好了住宿用膳之事。 他迎着姜浈江令月进了客栈,恭敬道:“鄙人杨显。您便是姜姑娘吧,程掌柜修书与我,烦我招待好您。” 姜浈颔首:“多谢杨掌柜。” 杨显为姜浈安排了一间极大的客房,江令月的客房也紧挨在旁。 待二人稍稍收拾好行囊,江令月进了姜浈的屋子,姜浈正同冬青一起收拾衣物。 江令月走上前,附耳道:“阿浈,我有些担心。” 姜浈手上没有停下来,抬眼征询她的想法。 “此地是大驿站,各地商人往来频繁,鱼龙混杂,怕是不宜久待。” 姜浈直起腰,轻道:“你不必担心,明日较今日需更早些动身。我又何曾想停留在这驿站,只是路途遥远,不得不在此歇脚。” 江令月叹了声:“只是一日不到西北,我这心就一日不得安宁罢了。” 姜浈只当她是担心行路漫漫,横生变节,安慰道:“程姨做事谨慎,行事不会有差池,你只管放心。” 江令月看了她一眼,随即又道:“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睡才是。” 姜浈应了下来。 今夜虽是歇在异乡,但姜浈睡得极为踏实。 翌日,她醒得早,之后随着杨掌柜的安排用了早膳。杨掌柜做事处处周全,将众人的衣食住行皆安排得面面俱到。马匹也已在马厩中进食了草料,重又精神抖擞起来。 众人经过了一夜的休整之后,再上路时已没有了昨日的风尘仆仆。 今日马车夫在路上依旧不敢耽搁,路程远,时间紧,他们必须要在日落前赶到下一个驿站。 姜浈望向窗外,见太阳已落至山后。她感觉座下马车行驶缓慢,心中莫名不安,撩开帘子朝前方问道:“石勇,这马为何跑得如此慢,可有异样?” 石勇摸摸头,迟疑了一瞬,他也未曾御马跑过如此远的距离,只当是马匹跑累了,便朝后方喊道:“姜姑娘放心,许是距离远,马儿有些吃不消了。” 可又跑了一会儿之后,那马渐渐脱了力,马车开始有些剧烈摇晃。 姜浈觉察出不对劲,心中不安之感越发浓烈,她双手紧紧扣住座椅,连忙喝道:“石勇,快停下!” 石勇勒住缰绳,马车急剧一抖,而后停了下来。 姜浈身体前倾,眼看着便要向前扑倒。冬青眼疾手快,紧紧扯住了她的衣角。好在二人皆反应迅速,并无大碍。 “快下车!”姜浈侧身拉着冬青一起下了马车。 待二人一下马车,那马儿就因脱了力径直倒在了地上,毫无动弹。 冬青惊呼一声,下意识挽住姜浈手臂,心有余悸。 姜浈另一只手搭了上去,示意冬青不必惊慌。她冷眼看着横躺在地上的马匹,眼底尽是寒意。 因着姜浈所乘马车的突发事故,跟随其后的几驾马车也陆续停了下来。 江令月下了马车,走到她们身旁,蹙眉看着地上晕倒的骏马,侧目望向姜浈:“这可如何是好?” 姜浈紧抓冬青的手臂,望向江令月,咬牙道:“我们被人盯上了。” 江令月微微失色。 姜浈掐了掐手心,让自己冷静下来,快速对江令月说道:“我们不必在一同行路,如此倒是招人显眼,引来是非。程姨同你说过此行目的地,你可还记得?” 江令月连忙点头:“我晓得的。” 姜浈点头道好:“他们应当是冲着我来的。你们都往南边走,我往北边走。” 江令月错愕,面上浮现急色:“当真?那你怎么办?” 姜浈肃了神情,眸底极冷:“那人应当只是冲着我而来,更何况冲着我一人也比冲着一群人要好。” 江令月蹙眉,本欲还说些什么,又见姜浈不像是没有把握的样子,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只点点头道:“你保重。” 说罢,江令月转头,分别跟后面的马车夫嘱咐了几句,随后又转过身来朝着自己所乘的马车走过去。她弯腰撩开帘子,正准备坐进马车时,又后撤一步直起身子望向姜浈的方向。 姜浈着一青色襦裙,挺直着后背站在远处。像一株莲花,亭亭玉立,永不折腰。 她见江令月望过来,遂也看向她,朝她颔首。江令月同她对视一眼后,默契地点了点头,转身掀开帘子坐回了马车。 姜浈方才同江令月交谈的时候,石勇正为倒地的骏马检查情况。 “如何?可看出些什么来?”姜浈低头问他。 石勇神色凝重,抬头望向她:“姜姑娘,应当是有心之人往它吃的草料里加了东西。” 姜浈并不意外,她望向前方官道,垂下的手捏紧了身上的襦裙:“石勇,你先留在这儿,看看这马还能不能救回来。至于你要去哪儿,程姨也同你说了,你应当知道要怎么做。” 石勇颔首应下。 姜浈侧身,见冬青扯着自己的衣袖,神色紧张。她将冬青的手拿下来,看着她说:“冬青,你也跟着令月他们走。” 冬青连连摇头。 姜浈无奈,她转身道:“冬青,你跟着令月他们走,才会安全。” 冬青摇头,眼神带着哀求,话语中已有些哭腔:“姑娘,路途遥远,穷山恶水,哪有什么安全可言?我不管,我独留着姑娘一个人在这儿,我不放心。” 姜浈头疼,权衡了一番,终于还是应了下来:“好,你跟着我走。” 冬青闻言,连道了几声好,说罢便返回马车上拿了包袱。 此时天色已晚。 姜浈登上路边的一处石墩子,见远处有一点亮光,看着似是一桩屋子。她叫上冬青,二人辨着方向走了过去。 待二人走近,方看清那儿是一间低矮的平房,冬青同姜浈对视一眼,上前敲开了门。 开门的是一位年迈的阿婆。 姜浈见着门开了,从冬青身后走向前,眼眶一红,哀戚说道:“阿婆,我们是京城人士,如今搭乘马车去凉州府投奔外祖家。可那马车半路上坏了,那马车夫也翻脸不认人,收了钱便跑了,将我们姐妹俩扔在了这荒郊野岭,可否求您收留我们一晚,我们明日便走。” 那阿婆见着姜浈楚楚可怜的模样,又看着眼前这两位年轻女子皆生得如花似玉,自己若不收留她们,指不定会在这荒郊野岭遭遇什么。她瞥了眼门外乌黑的夜色,心中可怜她们,叹了声:“真是作孽呀,你们快进屋。” 姜浈冬青二人连连道谢。 阿婆将她们引到侧屋:“平日就我一个老婆子住 23. 第23章 [] 一道有力的马嘶声划破了寂静的山野,冬青驾着马车疾驰于羊肠小道之间。 这燕北山虽少有人至,却是个要害之地。此山地势险要,扼襟控咽,而且翻过此山过去便是朝廷的西北边防重镇,也是姜浈此行的终点。 为了甩开身后的追兵,冬青控着缰绳,以极快的速度穿梭于林间。山间很是寂静,只余马蹄碾过林间落叶的声音。她们所到之处,山野寂静的空气皆化为了流动飘逸的风。 渐渐地,冬青听不见身后的声音了。 她心中一松,轻道:“姑娘,我们好像甩开他们了。” “找出路。”姜浈简明扼要。 她这一语宛如平地惊雷,突然点醒了冬青,她这才发觉自己好似迷路了。方才自己一心想着如何甩开身后的追兵,便只管往山上小路钻钻绕绕。眼下,四周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冬青抬头茫然望着四周,分辨不清楚太阳的方位。 冬青喃喃道:“姑娘,我们好像迷路了。” 她心中焦急,眼下无措得想哭了出来。 姜浈有些意外,她强自镇定,沉默了番才道:“冬青,你找一处隐蔽些的山洞,先将马停下来。” 闻言,冬青寻了处山洞,而后勒住缰绳,停下了马。 待马车停稳后,姜浈一把将帘子撩了起来,下了马车。她抬头望向天空,依稀见得太阳。但这山上的树木高大茂盛,将这日光挡了几成,她分辨得不是很清楚。姜浈心中自然希望尽快下山,但眼下毕竟是敌众我寡的情形,她不清楚身后的追兵正在何处,更何况眼下不管是她们还是马匹,皆缺水缺粮,断了补给。所以她们不能贸然行事,徒劳耗费力气。而是只能先原地休整,谋定而后动。 姜浈收回视线,抬脚绕过地上横倒的枝干,向冬青身旁走了过去:“眼下这方位不便分辨,我们只能再等等,等这日头升高些再瞧。” 冬青好似正遮掩着什么,见姜浈转身走了过来,忙放下衣袖,支吾道好。 见她神情不自在,姜浈心下生疑。她走了上前,伸手握住冬青的手。正欲绕过去瞧她的左臂时,冬青连忙将手抽了出来,后退了几步,还将其掩到身后去,很难不让人心中生疑。 姜浈抬眼瞧她,而冬青一对上她的视线便颇不自在地移开眼。姜浈蹙眉,二话不说抓过冬青的手臂。只一眼,她面色剧变。 她左臂的衣袖上已是晕染了大片血迹。 姜浈轻吸一口气,手微微颤抖伸了过去,轻轻卷起她的衣袖。 果不其然,冬青的左臂不知是被什么划破了,留下一个极大的伤口,眼下正不断往外涌着鲜血。而且这看着还是已经受伤许久了,想必是她方才骑马时被身旁树枝挂伤的。 冬青撇过眼去,不忍再看。 姜浈眼眶微红,她抬头看了过去:“你这傻丫头,为什么不说?” 冬青沉默,没有说话。 姜浈吸了吸鼻子。她低头,径直从自己襦裙上撕下一块布料,包扎在她伤口之上。 她为冬青利落地打了个结,蹙眉端详着这个粗陋的包扎:“只能先这样将就着了,你现在……可还好?” 冬青摇头:“不打紧的,只是皮外伤罢了。” 姜浈点头,嘱咐她进山洞坐着休息一会儿。 她心下焦急,没有回到山洞里。而是在外面抬头望着天空,努力分辨方向。眼下冬青身上有伤,姜浈不欲在这山上耽搁时间,只想尽快寻找出路。 过了一会儿,此时已接近正午时候了。姜浈一直观察着天空,又结合此行动身之前程姨给自己看的疆理图,心中推算了番,勉强分辨出了方向。 她转身回了山洞,弯腰查看冬青的伤势。所幸她伤势见好,手臂上的伤口已渐渐止了血。但姜浈仍有些不放心。 冬青看出她面上的犹豫之色,开口道:“姑娘,我已休息好了。” 姜浈试探问道:“可能骑马?” 冬青连忙点头:“只是皮外伤,不妨事的。” 姜浈蹙眉,仍有些不放心:“你不要勉强自己,我们在这等着也好。”话虽这么说,她自己心内又何尝不知,等着也不是个好法子,但眼下她别无他法,只得作此谋划。 冬青撑着地面站了起来,抬眼看她:“姑娘放心,我心里有数。” 姜浈挽着她的臂走到山洞之外,又伸手扶着她翻上了马。 只是冬青因着手臂上的伤,踩着马镫尝试了几番也未坐上马鞍。姜浈在她身后费力地托举着她,才让她稳当地坐了上去。而这个过程将那马激得急了些,连着嘶鸣了几声。 姜浈听着那马嘶声,心下一惊。 她心下回忆起从前来福在平阳伯府里的做法,遂轻轻抚摸那马的脖颈,又拍了拍它的背部。此举果然奏效,四处乱动的马蹄渐渐止住了,马也终于安静了下来。 姜浈见状,轻呼一口气,又抬头交待冬青:“我们现在正在燕北山西坡上,再往正北方向走约莫一里路的车程就到了大路上。路边会有民居,再走三里路左右应当就下山了,那附近有程姨的人接应我们。所以我们现在便快些出发。” 闻言,冬青愣了一会儿。 姜浈正准备坐上马车,忽听到林中传来隐约的响声,她皱眉问道:“冬青,你可有听到什么声音?” 冬青神情紧张,连忙摇头道:“许是姑娘太紧张了些,出现了幻听,”话音一转,她又道,“姑娘,还有一事,我方才在那山洞里落下了一物,您能否帮我取过来?” 姜浈想着时间紧张,她退了一步,直起身子问道:“很重要吗?” 冬青抿唇,捏着缰绳的手紧了紧,点头道:“是先夫人赠予我的玉镯。” 毕竟是与自己母亲有关,姜浈未做他想,应了下来。待她转了身,匆匆迈开步子跑向山洞时,心中却越想越觉着古怪。 直到身后传来一记马鞭狠狠划破空气的响声,紧接着又传来一道极其凄厉的 24. 第24章 [] 姜浈昏睡了一整日。许是她头脑有些昏沉的缘故,悠悠转醒时唯有痛觉是最真实的。 待她艰难睁开眼睛,入目却是一番陌生景象。那床是紫檀木雕花拔步床,挂着月色秋罗帐子,配着锦带银钩,稍远处则立着一扇沉香木雕的四季如意屏风,屋内皆是黄花梨木做的桌椅。 那守在帐外的丫鬟见姜浈有了动静,心中一喜,忙上前查看情况。 “姑娘,您终于醒了。奴婢是裴将军派来照顾您的,您唤奴婢云珠就好……” 姜浈经她这么一提醒,昨日发生的桩桩件件便如潮水一般涌入脑海,那般钻心痛感仍旧分外清晰。她忍着头疼,打断了云珠的话,艰难开口:“她如何了?” 云珠一愣,随即立即反应过来姜浈口中的“她”是谁。她本能地,神情有些为难,转而又想起将军派人交待自己的事情:“您不必心忧,那姑娘现下是安全的,她正歇息着呢。” 姜浈心急,艰难撑着床板坐了起来,嘴上说着:“我要去看她。” 云珠被她吓着了,忙拦着她,劝道:“姑娘可别做傻事。您如今身体尚未大好,大夫嘱咐了您要好生休息。还有那位姑娘眼下也是需要休息的,若您现在过去,许是会扰了她。” 姜浈向来不做盲目的乐观主义打算,她淡漠听着,见云珠一直对冬青的具体情况避而不谈,心中便有了猜想。但她也不欲胡搅蛮缠,毕竟她清楚冬青不论是何情况,眼下无疑都较自己更加需要休息。 她遂作罢,没有为难面前的丫鬟。 云珠见这位姜姑娘极好说话,不是那般蛮不讲理的人物,心下松了口气。她为姜浈身后垫了个大迎枕,又转身倒了杯热茶递给她。 “您且休息会儿,奴婢去唤大夫来为您把脉。”说罢,云珠便一溜烟地跑走了。 姜浈看着那丫鬟的身影,知晓她应当是得了裴瑀的嘱咐,回答自己的问话时往往避重就轻。但以姜浈对裴瑀的了解,他也不是那混淆是非,指鹿为马的人物。他若告诉自己冬青并无大碍,那想必便是事实。 姜浈手中端着热茶,低眉敛了情绪。 …… 门外,云珠低头走了出去,方踏出了门便撞见一人。 “哎呦,薛大人,您怎么突然出现在这儿呢。”云珠被突然出现在门前的薛端结结实实地唬了一跳,轻拍胸脯嗔道。 薛端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她拉到一旁去:“哎呀,你这丫头冒冒失失的,惊到里头那位可如何是好!” 云珠低下头,支吾道:“那姜姑娘本就已经醒了。” “醒了?”这下轮到薛端惊愕了。 云珠点点头。 薛端最近虽没有随侍着自家将军,但也对昨日之事知晓一二。 卫北铁骑驻扎在西北重镇,且军纪严明,平日军队中向来是没有什么谈资的。而昨日将军的举止便如同向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一颗巨石,可惊着了不少人。他昨日一见着那姜姑娘便失了神色,而后不知那姜姑娘附耳同将军说了些什么便晕倒了。将军忙揽住她,没有让她跌倒在地,又脱下大氅裹在她身上,亲自将她抱上了马。众人见此情景皆是目瞪口呆,错愕不已,这时裴瑀一个眼风扫过去,众人忙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若是之前有人同他们说了今日这番情景,他们会认为那是天方夜谭,是断断不会相信的,毕竟自家将军不近女色可是人尽皆知的道理。众人面上是一个比一个平静,心中却皆是胡思乱想,惊愕不已。这事自然也就传到了薛端耳里。 薛端早在京城便知道这姜姑娘在自家将军心中地位可不一般,自己可是在她这儿栽过跟头的。薛端想想便觉得手痛,他回过神来,揉了揉手腕,冲着云珠急道:“那你愣在这作甚,还不去叫大夫来!” 云珠委屈道:“奴婢正是准备叫大夫来呢,恰好遇着您老人家了。” 薛端扶额,挥了挥手:“罢了,是我的错。你快去吧。” 云珠极其轻快地应了一声,转身跑了出去。 薛端皱眉望着姜浈那屋子,揉了揉手腕,终究还是长长叹了一声便走了。 …… 这边厢,云珠唤来了大夫,跟着进屋的还有江令月。 姜浈见到她,先是惊讶,而后便有些了然。此次动身之前,程姨便同她们规划了路线与备用方案。若不是江令月告知了裴瑀自己的路线,裴瑀也许不会如此巧合地出现在燕北山山脚。 她轻轻唤了声“令月”。 江令月心疼地看着她,坐在她床榻边上,轻道:“你得好好休息。” 那大夫是个头发须白的老郎中。他将自己随身携带的医箱放在桌上,走了上前,恭敬道:“请姑娘伸出手来。” 云珠忙搬来一条绣凳,又放上迎枕。秋罗帐中伸出一只玉臂,搭在了迎枕之上。老郎中铺上一条帕子,手指轻轻落在她腕上,凝神诊脉。 半晌,他撤了手,收起帕子。 云珠心急:“大夫,姑娘现在如何了?” “并无大碍,姑娘只是有些气血亏虚,宜扶正补气血。我去开几个方子,你随我去抓药,我再叮嘱你熬药看火候的事项。” 云珠忙应下来,跟了出去。 屋内便只剩下姜浈同江令月二人了。 姜浈看着坐在自己身旁的江令月,问道:“你去看过冬青吗?” 江令月摇头:“她现在需要清净,我怕扰了她的休息。” 姜浈颔首,低眉看着自己的手:“多谢你。若不是你联系了裴瑀,他来得及时,我都不知道冬青还能不能回来。” 江令月没有体会到姜浈话里的情绪,心下又关心着她,一时嘴快便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你该感谢的是裴将军呢,他早早便写信同我说,若是你来了西北,便同他说一声。也不知道他从哪来的笃定,如此确信你会来西北……” 她抬头,见着姜浈眼神越来越古怪,意识到自己一时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忙止住了嘴。 “哦?早到什么时候?那就应当是在京城的时候了,是吗?”姜浈没带什么情绪地说。 江令月沉默许久,低垂下头:“是,这没什么好否认的,”顿了顿,她又道,“裴将军主动派人找上我,他说如果你去西北,便让我跟着你,同他说一声。他说西北多动乱,若是你来了,他便差人护着你。我帮他一事,作为答谢,他为我阿兄延请名医,救他癔症。我没有拒绝的理。” 说着说着,江令月也有一些委屈,她低声嗫喏了句:“更何况,他也是出于好意。” 姜浈望着她,叹了一声:“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若不是你,我和冬青如今在哪也是说不定的。” 江令月轻哼一声:“你们俩皆是揣着聪明当糊涂的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身旁明眼人谁看不出来?” 姜浈一愣,不料她如此敏锐与直白。她垂首,沉默以对。此时她面 25. 第25章 [] 裴瑀闻言,抬脚往偏院走。 偏院向来是个荒芜之地,平日府中的丫鬟小厮也鲜少来此处,只近日冬青住在这儿养伤方为此地添了几分人气。眼下,老郎中带着医女给冬青看病,屋内的小丫鬟便都跑了出来,在屋外同院子里的婆子们边聊天边打着叶子牌。 裴瑀走进偏院时便是看到了这一幕。 不光是他皱了眉头,便连他身旁的薛端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薛端正欲开口斥责那群丫鬟婆子时,老郎中同医女恰好提着药箱走出了屋子。他二人见裴瑀来了,皆恭敬问候了声。这声响终于惊动了偏院的丫鬟婆子,她们未曾料到将军会在这个时辰回府,皆是悚然一惊,忙起身行礼。谁曾想有个小丫鬟动作太急了些,桌上的叶子牌叮叮咣咣掉在了地上。偏院陷入一股诡异的静谧之中。 薛端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悄悄瞥了眼裴瑀的神色,见他面上平静,但他心中清楚将军怕是不会轻易揭过今日这事。不过自己同情她们做什么呢?那本就是她们自讨苦吃。也不看看那冬青姑娘是为了保护何人方受了伤,她们竟敢如此怠慢对方。薛端心中恨恨地想。 裴瑀朝着老郎中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他沉声问道:“她现在如何了?” 老郎中表情严肃,摇了摇头叹道:“这姑娘腿上腹部各中了一箭,身上还有些表皮伤,所幸并未伤及要害处。若不是抢救及时,老夫许是也会回天乏术。眼下她方醒来,还需好好休养。” 裴瑀颔首道了声辛苦,又嘱咐老郎中之后几日继续来府中为冬青看病。 他临走前往那角落处的丫鬟婆子那儿看了眼,附耳同薛端轻声交待了几句,随后自行回了书房。 薛端立刻会意,走至她们面前清了清嗓子:“将军府不养闲人,今日将军仁慈,不同你们计较,只克扣你们部分月例作为警示,但下不为例。若还有人再犯今日的错误,便只好请她去军营里做事了。” 众人皆被唬住了,唯唯诺诺应是,最后还是一个机灵些的丫鬟带头谢恩,场面方没有那么难堪。在此之后,偏院众人不敢有丝毫惫懒,皆是打着十二分的小心在意照顾着冬青。不过这皆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 抬脚步入书房后,裴瑀屏退了其余人等,独自坐在檀木桌前。 他从书下抽出了一封信笺,借着烛光,拆开了信笺的封印,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信笺上的内容,而后将其送至烛台旁,看着它一点点被跳跃的烛光吞噬,最后化为灰烬。 窗楹大开,屋外的寒风夹杂着细雨吹进了屋中,明灭的烛光在裴瑀脸上流转,让人看不出他的神情。 薛端恰在此时进屋复命。 裴瑀见他进屋,瞥了他一眼,又垂首看着那烛光,漫不经心问道:“偏院的丫鬟婆子可处置好了?” 薛端正在心下思索着近日之事,忙回过神来,恭敬禀道:“按着您的意思处置好了,她们想必不敢再犯。” 过了良久,裴瑀方开口问道:“昨日那伙人的身份,你可查清楚了?” 薛端恭敬回道:“昨日那帮贼人虽逃脱得快,但其中一人负伤落单,便被咱们带回来审问。那人起初咬死不说是何人指使了自己,后来我们动用了些刑罚,他才说自己是武阳关的人。至于何人指使了他,他却一律不知,只说有人给他们看了一幅画像,要求他们必须将画像上的女子安全带回,至于旁人,格杀勿论。” 裴瑀一顿,从檀木桌之后负手走了出来,继而问道:“武阳关近来可有何异动?” 薛端细细一想,点头答道:“有的,听说武阳关近来通关查得极严。我派人问了那武阳关的戍卒,那人只说是朝廷的旨意。” 裴瑀哼笑一声:“朝廷?眼下太后出宫养病,圣上又在朝堂之上处处受燕王一派的掣肘,朝廷有这功夫将手伸到西北边陲的平民百姓身上么?他燕王,不论何时都将自己的意图写得明明白白,却还是要打着朝廷的名义行事,说到底还是对圣上有所忌惮。” 薛端垂首,没有答话。 裴瑀沉吟片刻,又问道:“我没记错的话,管着武阳关的边境关隘官名唤刘庾,他父兄皆是凭着裙带关系谋了一官半职是吧?” 薛端答道:“是有这么个人,他们一家腌脏事不少。” 裴瑀陷入回忆,缓缓道来:“嘉平十六年的时候,柔然大犯我朝边境,先帝盛怒,要求严格处置边境官吏。他当时是我麾下,我保过他,对他从轻处置。他那份恩情尚未归还于我,眼下又实实在在地亏欠了我。”他语气平静,却声寒如冰。 负恩昧良,裴瑀最后如是总结道。 “你明日亲自去一趟武阳关,替我把这四字带给他。还有,把昨日大夫取下来的两枚箭矢一同送到刘庾手中,让他后日来将军府一趟。后日午时之前,我要见到他。” 薛端领命,悄声退下。 …… 松柏院。 姜浈自醒来之后便一直惦记着冬青的病情,她生生忍了两日,直到云珠实在是不忍心看她如此煎熬,主动提议带着她去偏院。 “奴婢听说,那姑娘近来精神气不错。您若担心得紧,奴婢便带着您去瞧瞧她,也免得您日日忧心忡忡。” 姜浈被她说动了。这两日她睡梦中都是那日冬青策马狂奔的背影,醒来时皆是一背冷汗。她心中担忧,却一直隐忍不发。但今日她变了主意,她一定要亲自前去确认冬青的状况。 姜浈道好,由着云珠的引导走到了偏院。 将军府的偏院相较正院稍显萧疏寂寥,但其布置与环境仍是无可指摘的。偏院的丫鬟婆子皆专心做着事,无暇顾及门口的姜浈。 姜浈甫一步入屋中,便闻见浓烈的药味。她打量了一番这屋中的布置。毕竟是偏院,这屋子并不十分富贵华丽,但好在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从此处便可见得这偏院的丫鬟婆子应是得了上头的嘱咐,皆是小心伺候着,并无偷奸耍滑之流。 姜浈收回打量的目光,绕过一道屏风,走了进去。 拔步床上,冬青正昏睡着,任由身旁的医女帮她上药。姜浈远远看着她,心中绞痛。待她近前时,余光瞥见旁边桌子上放着绢帛与数瓶药膏,下意识便皱了眉头。 姜浈站在床榻 26. 第26章 [] 翌日,裴瑀休沐,没有去军营,而是待在将军府内。 他正用着早膳的时候,薛端进屋通禀道刘庾已至将军府外求见。 裴瑀似是毫不意外他来得如此早,只继续慢条斯理地用着早膳,出声吩咐薛端:“我有事要忙,一个时辰之后再通传他入府。” 薛端领命退下,内心腹诽将军真是好心计。要知道迟迟不落的刀子比那尖刀利刃更为折磨人。他只低着头胡思乱想,迎面碰上一人,正是云珠。哎呦一声,薛端轻吸一口气,抬手摸着被撞疼的鼻尖。他忙拉着云珠走开了些,以免惊扰到将军。 “云珠姑娘,我的姑奶奶,您能不能不要神出鬼没的?”薛端面色泛难。 云珠在他耳侧神神秘秘说道:“大事!” 薛端脑瓜子一转,云珠能说的事自然同那姜姑娘有关,那可不就是大事么。思及此。薛端面目一肃,忙以眼神示意她快说。 云珠遂轻声道:“姜姑娘要见将军。” 闻言,薛端也觉着奇了,他按捺心下不解,应了下来。 …… 裴瑀用过早膳后便回了书房,坐在书桌前提笔回信,是写给裴瑶的。裴瑶寄给他的信中并无什么重要内容,如往日一般,都是些她絮絮叨叨的碎碎念。不过较裴瑀回京城之前收到的家书,裴瑶信中的内容唯有一处不同,便是不再提及姜浈。其实细细究来,裴瑶不是不愿,而是不敢。她如今并不确定他们二人作何想法,又害怕自己的冒失会破坏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关系,遂小心翼翼,不敢再提。 裴瑀又在书房中处理了一些公务之后,薛端便带着刘庾到了书房门口。 “刘大人,将军在里头已等您许久了,快请进吧。”薛端微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皮笑肉不笑。 刘庾看着他,腿肚子发抖。在薛端面上露出一丝不耐之色后,刘庾咽了下喉咙,终于抬脚进了书房。他进屋,不敢抬头看面前之人,只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不敢有丝毫懈怠。 裴瑀正坐在紫檀木书桌后看公文,似是并未察觉到来人。待刘庾心中打鼓地又请了一道安之后,裴瑀方沉声道了句免礼。 刘庾暗暗叫苦,他如今夹在燕王与这裴将军之间,两边都是万万得罪不起的。他昨日收到薛端带来的书信时便意识到这是一局鸿门宴了,他自是不愿来,但对方位高权重,他又不得不来。他早几年便听外人说这裴文显少年老成,心机深沉,若是有人惹着了他,断断不会善罢甘休,定会恣睢必报。今儿个倒是让自己给碰着了。 裴瑀今日已晾了刘庾许久,他也不欲同对方浪费自己的时间。伴随着沙沙的写字声,他没带什么情绪开门见山道:“嘉平十六年的事,你还记得么?” 刘庾霎时被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双腿一弯径直跪倒在地,浑身止不住地觳觫:“下官当然记得。将军大恩大德,某没齿难忘。” 裴瑀手上的紫毫笔一顿,随后他收了笔,一大团墨团晕染开来,在洁白的宣纸上颇为刺眼。啪的一声,他将一封厚厚的书信径直扔在刘庾脚下,身子徐徐后倾倚靠在椅背上:“写给圣上的信笺,你自己看看吧。” 刘庾徐徐弯下身子,颤抖着手捡起了地上的信封,只消看了一眼便面色发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裴将军,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犬子尚幼,拙荆又有身孕在身。我们刘家……” “哦?你想说你们刘家不能没有你是吗?”裴瑀背靠着椅背,挑眉反问。 刘庾忙磕了几个响头,一声一声,又响又沉,让书房外的薛端听来犹颇为心惊。 裴瑀仍俯视着他,丝毫不为所动。良久,他冷哼一声,语气颇为嘲讽:“你既能想得到自己的妻子,那你为何又对两名手无寸铁的女子穷追不舍,苦苦将她们逼至绝境呢?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燕王给你的指令应是将她们安全带回,你却自作主张,连弓箭都用上了。刘庾,你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刘庾以头抢地,嘴上不停喊冤:“将军冤枉,燕王殿下逼我为之,我不敢不从命。” 裴瑀厌恶地觑着他,语气有些不耐:“那我现在便给你个机会,若你依着我的要求做,我在圣上面前便留你几分颜面。” 刘庾闻言,蓦地抬头,混沌的眼中又浮现出光彩。只是接下来裴瑀冷冷的话语让他觉得这比他直接向圣上袒露自己的所作所为更为痛苦。 “你去同燕王说,他之前同我商量的协议,我如今变了主意。是他欺人太甚,休怪我出尔反尔。” 刘庾不知裴瑀私下同燕王有何勾结,一想到自己要面对那冷面阎罗,他光是想想都觉后背发凉。 裴瑀换了个坐姿,有些懒散地坐着。他指节轻叩着紫檀木桌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刘庾在这响声中颇为难捱,他双腿微微颤抖着,终究还是咬咬牙做了决定:“下官答应您,明日便为您带话。” 人之本性,趋利避害。裴瑀微微挑眉,毫不意外他的选择。 “不过,你错了。你并不是在为我带话,你也是在为自己说话,还有明日将那两枚箭矢一同带给燕王吧。我明日差人护送你过去,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应当清楚。现在可以退下了。”裴瑀淡道,语气却像赶走猫狗一般随意。 说是护送,实则是监视,刘庾心中如何不知。但眼下裴瑀终于放他走了,他忙谢恩,颤巍着步子走了出去。若不是薛端下意识扶了他一把,刘庾便要在这将军府栽了个狗趴地。刘庾内心松了口气,正待站直道谢,他臂上那手蓦地一松,刘庾哎呦一声便扑倒在地。远处的小丫鬟见他这幅狼狈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薛端嫌恶地看着地上那人,随后收回视线,抬脚进了书房。刘庾撑着地面艰难站起,灰溜溜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跛着脚出了将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