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后》 1. 回京 [] 寒冬将夜,街上落了一层薄雪,鲜有行人往来,偶有一二裹紧了蓑衣小步快行,在瞥到静岳庵门前的情形时,都会下意识多看一眼。等看清了那些人腰间的佩刀,立刻反应过来,低头绕开。 吃皇粮的官爷,平头百姓可惹不起。 而这些平日在中京都能欺男霸女横着走的人物,在这寒酸尼姑庵的薄门板前竟吃了瘪。 一个官差心说,那群姑子也真胆大包天,待转过头,面上却带了讨好的笑。 “爷,咱真就这么走了?” 却见顶头上司已经先一步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呵斥:“让你走便走,哪来那么些废话!” 这一趟,他们是接了宫里的差事,来请慧安师太回宫的。 这慧安师太的出身自也尊贵,更重要的是,她是当今圣上登基前未过门的未婚妻。 别看她遁入空门,在尼姑庵里头闭门修行许多年都无人在意,可今上是个多情种子,指不定来日这慧安师太进了宫,便扶摇直上,成了他们得罪不起的娘娘。 若如今对她不恭敬,被她记恨上了,有几颗脑袋都不够砍。 再说了,他们又不是来抓捕人犯,奉的只是一道并非陛下当面传的口谕:告知这位师太,她可以还俗进宫了。 若慧安师太不愿意走,也算不上抗旨不遵。 且人家虽然不肯开门,但理由也说的分明,是患了病,承受不住在寒冬腊月里的车马劳顿之苦。 至于到底会不会惹得圣上震怒,下一道圣旨是将她抓去砍头,可就不关他们的事了。 近年来风雨飘摇,龙椅上的人六年里换到第四个,羽林军也不断换血,大浪淘沙活下来的,向来懂得如何明哲保身。 弦月似勾,夜凉如水。 马蹄踏过的痕迹被一地落雪掩埋了个干净,静岳庵大门才被人推开了个小缝儿,一双雪亮狡黠的杏眼往外扫了一圈,转头一路小跑着往最里头的禅房去。 听侍女说官兵已经走了,正在整理书稿的素衣女子应了一声,却是头也不抬,只鬓边垂下一绺青丝,影子随着灯芯跳动的火光晃了晃。 祁玉笙早就猜到了,曾经的赵王,如今的皇帝陛下,或早或晚一定会派人来恶心她一下的。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她跟皇帝的关系,确实和退婚流话本子有几分相似。 当今陛下时铄,是高祖皇帝一母同胞的弟弟,从前还是赵王时,仗着圣上偏宠,欺男霸女无所禁忌,是出了名的浪荡子,哪怕后来与手握重兵的镇国府将军结亲,也并未收敛荒唐行径,直把祁将军气的要去面圣退婚。 一边是疼爱的幼弟,一边是劳苦功高的重臣,高祖皇帝不肯给出明确的答复,一直和稀泥。结果就拖到高祖突发疾病。 当时距离祁家大小姐和赵王的婚期仅差一个月。 高祖驾崩的同时,太子也离奇暴毙,新帝是个宫女所出,甚至没上玉碟的不受宠皇子,继位全靠内侍扶持,登基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扫所有可能格外怀念他父皇,会质疑他的皇位是否名正言顺的人。 首当其冲就是他那欺男霸女,堪称皇室之耻的小叔叔。 时铄被清点罪状,贬为庶人,发配到辽州苦寒之地。 祁将军是纯臣,并未被为难,但涉及到这婚事,那小皇帝又一脸为难,说这到底是父皇的意思,他这做儿子的不好忤逆。 说白了就是希望祁将军投诚,他才肯松口。 在小皇帝看来,纯臣是不足以信赖的。他这皇位来的名不正言不顺,急切的希望把真正有能力的蚂蚱拴在自己这根绳上,以免将来他谋害太子的事被揭发,身边连几个忠心于他本人的亲信都找不出。 祁将军有几分倔脾气,却又难以抉择,等回府去,也不瞒着,将这事儿跟祁玉笙一股脑都说了,端看女儿自己想怎么选。 他是个粗人,没附庸风雅将女儿教养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若非先前赐婚的旨意来的突然,他甚至都想按着老家的粗犷风俗,让祁玉笙自择夫婿。 当时,祁玉笙思忖片刻,便起身走近祁将军,如同小时候那样抬眼看着父亲,语气轻快:“依我之见,这婚还是不退了,陛下想要父亲襄助,却又不肯以诚相待,这次如了他的意,他定会再想法子将父亲绑的更紧,到时候又给兄长或者我乱点鸳鸯谱,和他母家那些刚鸡犬得道不知秉性的人赐婚,同样难以拒绝。再者说,女儿年纪还小,本来也不急着嫁人,恨不得一辈子不嫁才好。” 在眼前的麻烦和未来的麻烦中,她选择跳出麻烦,在退婚和出嫁中,她选择出家。 于是静岳庵里多了一位带发修行的慧安师太。 临行前夜,祁将军长吁短叹,还在亡妻的灵位前哭了一场,总觉着对不起女儿。 虽然女儿嘴上说是不想嫁人,这样安排正和了她的意,可在府里做金尊玉贵的小姐,和去庵堂里当姑子,那能一样么! 祁玉笙却不觉着自己受委屈,早预备要留给她的嫁妆就直接交到了她手上,手里有钱,又不用晨昏定省操持内务,那些跟她同龄的世家小姐们,可不会有谁比她的日子更自在。 三年悠闲日子眨眼便过。 就在几日前,国丧又至,宗室人丁凋零,数算男丁都是些老幼病残。结果时铄竟然走了狗屎运,被人从流放地拎了回来,登基了。 在辽州吃了几年苦,也未见他收敛荒唐的脾性,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广选秀女充实后宫,哪怕祁玉笙在庵堂里住着,也是有所耳闻。 她立刻决定称病不再出庵堂,打算假死脱身。 皇帝刚登基,正是膨胀的时候,这功夫想起她来,还只是耀武扬威,等她跟话本子里写的那样主动去巴结他。等过段日子,意识到她根本不按套路来,又惦记她的容貌,说不定就要一道圣旨强召她入宫了。 计划的好好的,结果还没过几日,她又听闻今上要选秀。 没错,上次选秀过去还不到一个月,又要来一次。 按照旧例,选秀都是三年一次,若皇帝无心扩充后宫,取消不选也是常有。 反正是没有接连选两次的先例。 宫里传出来的说法是,第一次选秀时正值国丧,故而一切从简,不过是填补了些女官的缺,做不得数,这次才是正 2. 进宫 [] 祁玉笙昔日所住的院子中,一草一木都保持着原样,显然被精心打理着。如今距离选秀还有几日,想在这里重温当年闺阁少女的无忧无虑,倒也来得及。 只是祁玉笙并没有追忆往昔的心情,她写了封信差人送出去,转头就命人准备马车,去了城郊别院。 抵达时已是深夜,祁晋却还没睡,迎上来之后亲热的牵着祁玉笙的手不撒开。 他赋闲已久,锦袍玉带,脸皮都白了许多,快恢复成少年的模样,几乎看不出武人的粗犷。只是一听说祁玉笙要进宫就原形毕露:“什么?不行!我不答应!” 祁玉笙微微后仰,她这辈子都习惯不了兄长的大嗓门。 她也不兜圈子,直接问道:“所以兄长是做足谋反的准备了?” 祁晋脸色阴沉,不言语。 他当然也知道这样不妥,不过是仗着如今朝堂上人才凋零,皇帝也需要父亲镇守边关,多半会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深究。 祁玉笙却只是语气平缓的戳穿了他的期望:“兄长以为,在陛下心中,享用美色和社稷安稳,哪个更重要?” 如果是别的人做皇帝,江山和美人孰重孰轻根本不用去花时间考虑。可那是时铄,是当年高祖给他赐婚,他隔日就去逛青楼,连皇帝的面子都不记得给的厉害人物。 祁晋没法反驳,只能偷偷腹诽,自从这个妹妹学会说话,他就没辩赢过一次。要么说她有佛缘呢,做个官家小姐是屈才了,合该去当个高僧辩经去。 祁玉笙只让他放心,说她自有办法周旋。 祁家人性子都执拗的很,祁晋不甘心的答应下来,只说距离选秀还有些日子,让她别忙着进宫,至少在府上多住些日子。 祁玉笙一口答应。 到了第二天,宫里就来人了。 祁晋脸色黑如锅底,看向姗姗来迟,却毫不惊讶的妹妹。 “是你偷偷往宫里送信了?” 祁玉笙转头低声道:“是啊,不然还等着你给我下药,把我迷晕了,跟小妹打包送走?” 祁晋的计划被揭露,咬牙切齿,恨不得立时将妹妹直接打晕,但当着宫里来的女官又不能发作,脸色顿时十分扭曲。 随后他才注意到,祁玉笙今儿特意换了出家人才会穿着的海青,不施脂粉,通身素色。 祁玉笙低声与他解释:“圣旨里写的是每家都要送人入宫侍候,可没说一定要做妃嫔,我有幸参了几年佛,去侍奉太后,也不算抗旨不尊,阿兄放心便是。” 祁晋:“这也行?” 倒是条另辟蹊径的路子,但总觉着哪里不太对劲。 直等到祁玉笙已经随着宜寿宫来的女官上了马车,祁晋才反应过来,祁玉笙分明就是诳他,拿他当傻子哄!她昨日分明还说,陛下不讲道理,哪会因为反驳不了这套歪理就当真不为难她。 祁玉笙当然不认为皇帝会和气大度,也没想一直骗过兄长,只打算哄住他一时片刻,等离开别院,自然就尘埃落定。 等进了城,车外尽是喧闹熙攘,车内却是十分安静。 跟着祁玉笙进宫的人是一对双生姐妹,珠儿和润儿。两个丫头都是幼年时因为饥荒逃难到了中京,身为孤儿被祁玉笙收留,成了她的侍女。 祁玉笙不喜身边前呼后拥跟着许多人,近身服侍的丫鬟始终就这二个,三年前更是只带了润儿和一个干粗活的老嬷嬷。 原本这对双生子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分开这些年,就不太相似了。 润儿吃了三年素斋,显得清瘦些,跟着自家小姐散漫惯了,到此刻也紧张不起来,正靠着车厢打瞌睡。 珠儿始终在中京住着,听说过太多可怕的流言,眼看着大小姐穿着一身朴素至极的海青袍子,不由得担忧她会否触怒那位喜怒无常的皇帝,不停摆弄着手指,略带圆润的脸上难掩忧色。 祁玉笙自己,则拨弄着佛珠,闭目养神。 心内念的可不是佛。 佛是不会突然显灵来帮她的,但信佛的人可能会。只要她能先一步求得太后的庇护,就有转圜的余地。 太后不是个糊涂人,不会希望社稷动荡,而人老了总是会对佛道之说更在意,太后未必会真的爱重她本人,但多半会给她这一身香火味,以及她身后的将军府几分面子。 时铄虽然荒唐,但幼子对母亲多少存着点敬重心,当年他甚至会脑子抽筋不给他皇兄面子,但在太后生辰的千秋宴上却始终很老实。 总不至于闯到太后的佛堂里硬来。 现如今这龙椅可不好坐,遭了瘟似的谁坐谁短命,而当今陛下本来就不惜福,不是个长命相。她想,只要自己能在太后的羽翼下撑个两年,等熬死了皇帝,顺理成章自请出宫找个偏僻地方去诵经祈福,届时再将那套假死脱身的法子拿出来吹吹灰继续用起来。 然而等进了宫,就碰了个软钉子,又女官过来传话,说是太后娘娘身体抱恙,今儿不打算见祁玉笙了,先带她去住处落脚,改日再去请安。 给她安排的住处也很偏僻,竟然要穿过御花园才能到。 如今天气冷,却没冷到能结出雾凇的程度,哪怕是御花园,也是光秃秃的一片没什么好看的。 御花园里无人赏景,安静的让人将远处吵架的声音听的一清二楚。 准确来说,是一个在哭泣,另一个则在开嘲讽。 “姐姐,若是向我行礼这么让你难受,那你直接在府里吊死,赚个贞节牌坊多好。” 祁玉笙下意识往那方向瞥了一眼,看到两个宫装女子,都有些眼熟。 昨晚上,兄长拽着她说了一整宿皇帝闹出的荒唐事。 比如先后入宫的周家姐妹。 这功夫勋贵世家少有把受宠的女儿往宫里送的,都怕没两年江山又要易主,闺女没来得及给家族争来几分荣宠,就被打发去守皇陵成了废棋。 但该送进宫的人还是要送,于是庶房被吃了绝户的孤女,不上台面的外室女之类,就成了绝佳的人选。 皇上对前朝事不用心,对后宫的女人倒是很够意思。别管什么出身,只要容色有可爱之处,又能将他哄的开开心心,每临幸几次,就会慷慨的给进一次位份。最早一批选秀进宫的外室女周蔓娘,已然混到了妃位。 而就在半个月前,周氏本家嫡女周芸熙,孩子都生过一个,身上还有诰命,结果一朝被皇帝看上,在宫宴被强占,之后 3. 面圣 [] 一时之间,只有风吹过细雪的声音夹杂着呼吸。 两个丫鬟都被自己的联想吓的不轻。 过了好一会儿,润儿率先反应过来,低声嗔怪道:“小姐就别故意吓我了,您之前不还说,坊间传言不可尽信,老爷在边疆,也有生啖人肉,用头盖骨喝酒的传闻呢……” 话说到一半,她想起自己好像不该把弄权的阉人跟自家老爷相提并论。 祁玉笙瞥了她一眼,忍笑道:“分明是你自己吓自己。” 她只是说了一句那人是谁罢了。 见小姐并不在意先前失言,几乎在诋毁老爷的话,润儿又忍不住贫嘴:“原以为大权独揽的太监,准是弯腰驼背,说话阴阳怪气的老妖精,没想到炎掌印竟然这么年轻……” 而且还一表人才,让人很难联想到那些可怖的传闻。 “我当时还以为,那是哪位与小姐有旧的宗亲王爷之类,所以才总盯着小姐瞧。” 不然她也不会每次回头,都能对上炎问寒的视线。 珠儿在旁边扯她衣袖:“可别乱说乱认了,久居中京的宗亲几乎都死光了。” 生怕自己这不知分寸的妹妹在外头惹祸。 祁玉笙莞尔。 从前这炎太监在高祖身边当差时,便将高祖皇帝笼络的不知东西,差点同他拜把子,微服出巡时都直呼过贤弟的。 高祖的义弟,那就是今上的义兄,简直该封个王爷。 这样大权在握,替皇帝日理万机的人,应当是不会有闲工夫来为难她的。 胡乱休息一夜,第二天,没等来太后身边的女官,反而有内侍来传唤,命祁玉笙去面见圣上。 她进宫时很是低调,哪怕是路上撞上别人,也只会以为是太后请进宫来讲佛的女尼,不知是哪个知晓她身份的缺德东西,将这事儿捅到了皇帝那里。 事已至此,总不能抗旨,祁玉笙略作准备就跟着宫人往永安殿去。 春寒料峭,空气是极清新的,直等到了永安殿,一推开门就有脂粉味儿跟酒臭混杂的气味,热烘烘的往外飘,熏的人脑袋痛。 祁玉笙缓缓步入,只听得调笑声不绝于耳。 自认为走到了个合适的位置之后,她双手合十,刚要行佛礼,就听一句:“嗯?孤的未婚夫人来了?来,过来让孤好好瞧瞧。” 她抬头,就见面前榻上,只穿着寝衣的男子正饶有兴味的打量她。 命令来的突然,祁玉笙并未来得及将青丝梳的整齐,几根乱发从僧帽边漏出来落在腮边,衬的肌肤凝白似雪。 寻常肤色极浅的人,往往唇色也淡,素面朝天就会显得无精打采,偏她天生一点樱唇,不施脂粉仍旧娇艳夺目。 三年青灯古佛,不掩仙姿玉色,神情寡淡而疏离,却还是让终日在风月中打滚的男人眯起了眼睛,遐想着若她沾染艳情欲色,该是怎生光景。 祁玉笙只扫了她这大难不死的未婚夫一眼,便重新低下头去。 男人相貌是不差的,只是眼底带着纵欲过度留下的乌青,皮肤似乎很薄,透出血管的脉络,以及不知是因为闷热还是酒色带来的红。 而在两侧侍立的宫女,衣衫都未穿妥当。 多看一眼都要长针眼。 皇帝却是饶有兴味的看了半天,摩挲着下颚与她搭话:“在尼姑庵里这些年倒是没养瘦了你,只是僧袍不换也就算了,脂粉都不涂,事到如今,仍旧瞧不起孤?” 他果然兴致勃勃的扮演着话本子里郁郁不得志的主人公,过去落魄遭人冷眼,如今青云直上,便可磋磨从前瞧他不起的妻子和岳家。 祁玉笙不卑不亢的回应:“贫尼并无此意,于出家人而言,世间生灵无高低贵贱之分。” 本朝重佛,她作为僧人这么说话倒是没问题。 皇帝大约也多少顾忌着她是太后请进宫来的,虽然皱眉,却没直接发怒。 半晌安静,随后他哼笑一声:“倒也别有趣味。” 出家人也有出家人的好处,就让她一直做个带发修行的尼姑,而且是等同娼妓那一种姑子,夜里将他当做恩客一般侍奉。等她在灯下泪水涟涟,便可奚落道:“当年是你不愿做皇后,只想做个姑子,如今让你得偿所愿,你哭什么?” 他想的心头火热,自顾自的兴致高昂,霍地伸手要拉祁玉笙掩在粗布僧袍之下的手臂。 可他只抓到了一片布。 祁玉笙心内轻嗤。 这人大概是忘了,当年刚被赐婚时,他不知收敛仍旧寻花问柳,有一日醉醺醺的刚从花街出来,正撞上了她这个未婚妻,也不知是单纯看她美貌便起了歹心,亦或是知道这是他认为有皇帝赐婚就可以为所欲为,竟直接上手就要将人拖走。 然后就被祁玉笙借力打力,甩出去摔了个狗啃泥。 如今地位不同,她不能光明正大的对皇帝动手,但也不会束手就擒就是了。 皇帝探身过来,却什么都没抓到,没维持住平衡,在台阶处踉跄了一下,若不是旁边的内侍眼疾手快过来扶住,就要往日重现,再摔摔个五体投地了。 但虽然是没摔,却也是狼狈非常,先前耀武扬威的劲头霎时化作怒意。 这怒气原本是冲着祁玉笙来的。 虽然没证据她躲了,但他也不需要证据。 然而往前走的脚步又一次被绊住。 皇帝低头,见是先前左手边的宫女下床时手忙脚乱并未系好腰带,绿色丝绦垂刚好绊住了他的脚腕。 原来害他在前未婚妻面前出丑的是这个宫女。 皇帝的计划被打乱,仿佛戏台上陡然被断了所有丝弦乐声,愣在原地的角儿,虽然在场没人敢出声,但他已经听到了满堂倒彩。 他脑子里的浆糊瞬间沸腾,反手将榻边还冒着烟气的香炉砸在了宫女头上。 永安殿内,宫女突然遭难,额头上瞬间血流如注,却是不敢痛呼求饶,只死死咬着嘴唇,颤抖着跪伏于地。 皇帝还要再打,突然被一只芊芊素手拉住了袖子。 “够了。” 皇帝充血的眼珠子往后转,对上祁玉笙平静的面庞:“你要拦着朕惩戒这贱奴?” 祁玉笙只道:“何必在寝殿之中见血光,煞气太重,也容易冲撞了龙体。” 皇帝鼻息间满是她衣袖间透出来的檀香味,不算浓重,却并未被寝殿里带着暖与艳的熏香与脂粉气压下去,叫人心内的戾气也平和了几分。 瓷白面庞上的神情平和,倒真像是心念纯白,一丝污秽也无,只慈 4. 佛缘 [] 突然被人嘲讽,祁玉笙心态很是平和,毕竟也不是第一次了。 不管是她还是祁家,都跟这位权势滔天的大太监没有瓜葛,但人家就看不惯你,你也没办法。 她在宫内无依无靠的,惹到她等于惹了一团棉花。 她凝视炎问寒片刻,双手合十对他行了个佛礼:“那位施主的劫难由我而起,我自然应当施以援手。” 炎问寒站定的地方,比她低了三阶台阶,故而只能微微仰视她,对她的回答不置可否。他一挑眉,略带戏谑的轻声笑道:“娘娘,宦官品阶再高也是奴身,在宫外玩闹也就罢了,哪有进了宫还给我行礼的道理。” 祁玉笙垂眸。 先前一听他开口说话,祁玉笙就觉的声音有几分熟悉,有了后头这句,她立刻确定了,原来不是毫无瓜葛。 几个月前,二人曾是见过的。 祁玉笙带发修行的几年里其实经常离开静岳庵,她修行并不诚心,只是出于对各位师太的尊重不在庵堂里食荤腥,而是换上普通衣衫去外边酒楼。 那日她早定好了雅间,临出发前,润儿不慎崴了脚没法随行。将门女儿说不上艺高人胆大,地痞流氓一类总是不惧的,便带了锥帽,独自一人去了酒楼。 却在酒楼门前看到几辆黑底漆上点缀金乌纹样的马车。 进了酒楼,就见一楼大堂比往日人多,几乎客满。掌柜的前来招呼她时一脸为难,说有京城来的贵人,强征了楼上所有雅间,若她愿意坐在一楼大堂,酒菜都可以打折。 祁玉笙不喜过分嘈杂拥挤的环境,又知道自己这张脸实在太吸引视线,被人盯着不爽快,但若是吃饭还带着锥帽,也觉着拘束,心内暗骂了一句朝廷鹰犬便决定改日再来。 穿过后巷,拐角后冷不丁走出个人来,祁玉笙当时心不在焉,险些撞在他怀里。 好在那人反应的快,见有人撞过来,轻巧侧身的同时还扶了她一把,似乎是怕她跌倒,见她站的稳当,才收回了手。 祁玉笙抬眼,就见他通身书生打扮,容貌不出众,只是一双雪中点墨般的眸子过于凌厉,让人觉着不该生在如此平凡的一张脸上。 男人手里很接地气的擎着一个拳头大小的油纸包,里头也不知包着什么吃食,不用绳系好了拎着,却放在掌心捧着。对上玉笙的目光,他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容:“女郎仔细看路。” 声音清朗清润,尾音轻轻上挑,带着一股子不知源自何处的凉薄。 祁玉笙下意识想双手合十行个佛礼,举到一半才又将手放下,微微颔首之后打算就此各走各路。 却见那人手里的油纸包,折痕处有殷红渗出,同他手腕上赤红的珊瑚佛珠一样突兀刺眼。 这热腾腾的东西,是新鲜的,刚从活物中剖出来的物件。 这时,祁玉笙才意识到,男人身后是条早就被两侧店家杂物堆满了的死路,他不可能是碰巧穿行而过,而是故意在背静之处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 巷子短且窄,只能看到一个茅草垛,上头脏兮兮的像泥又不是泥,也不知是什么污迹。 祁玉笙很快收回目光。 大约就是撞上了江湖人寻仇夺宝之类的事。 她带着锥帽,目光落在何处男人是瞧不真切的,既然这人没为难她,她也不需要大惊小怪。 而这事并未就此结束,还有后话。 过了几日,有不知名人士送了祁玉笙一样礼物,精美的檀木盒子里,正是那杀人书生腕子上戴着的珊瑚珠串。盒内另有一张纸条,上书:鄙人杀孽太重,注定神佛厌弃,这东西带着也无用,不如赠给真正有佛缘之人。 祁玉笙当时以为,这是那人威胁她,让她别多话。 她出家修行是为避祸,自认慧根是半点没有的,佛珠收了,却并未自己戴,而是转送给了静岳庵。清贫的庵堂里因此多了一样镇庙的宝贝。 如今提起来,祁玉笙心内轻嗤一声。 堂堂司礼监掌印,易容去了穷乡僻壤杀人,大约是不需要旁人帮他保守秘密的,说出去旁人最多认为他是多此一举,因为本来可以光明正大去杀的。 先前纸条上说她这个偷跑出去喝酒吃肉的出家人有佛缘,分明是阴阳怪气嘲讽她。 如今旧事重提,大概是因为从前时铄被流放她出家不嫁,时铄当了皇帝她又主动进宫,很有追高踩低的嫌疑。 可这跟贵人事忙的掌印大人又有何干? 哪怕是软柿子,叶子边上也刺棱棱,祁玉笙只道:“但贫尼不是宫妃。” 那人却不依不饶,又问:“不做宫妃,进宫来做什么?” 祁玉笙也不知道炎问寒为何就盯上了她,垂眸道:“那就和这位善信无关了。” 软绵绵的讽刺么,她也会的。 太后既不肯见她,那她如今可闲的很,若炎问寒同她一样闲,那她不介意在这儿陪他打发半日时光。 若说哪里不爽,也就是初春的冷风实在不够温和,如冰如刺。祁玉笙觉着有些冷,在放下合十的双手后,下意识将手指缩进了袖子中。 炎问寒的目光扫过她并不厚实的粗布海青袍子,终于让开了路,绕过她走进了永安殿。 这麻烦来的毫无缘由,结束的也是莫名其妙,祁玉笙下意识转头瞥了他一眼,却见他也在驻足回望,立刻转过头去,拢着袖子快步走了。 出了永安殿,就见昨日刚见过的女官在候着,见到祁玉笙便迎上来,说今儿太后娘娘精神头足了, 5. 恩人 [] 被直白的拒绝,太后到底是笑不出了,她脸上的褶皱瞬间垮下去,声音中也没了先前的慈祥和蔼。 “哀家乏了,你回去想想,这满宫的妃嫔都在争什么,再做决定也不迟。” 太后也知道自己仅剩的儿子不是福泽深厚之人。帝王驾崩,妃嫔之中没有子嗣的,都是出家守皇陵的结局,有子嗣的才能以太妃的身份在宫里颐养天年。 青春年少就要守着清规戒律过日子,太后不认为她守得住,进了宫还想守住清白,简直是自讨苦吃。 可叹太后出身书香门第,年少就进宫为后,享受的是天下第一等的荣华富贵,到老才窥见礼崩乐坏的端疑,思路不够野,没想到别人想的就是当个寡妇,然后脚底抹油跑路。 话不投机半句多,祁玉笙也不跟她啰嗦,起身告退。 出去经过佛堂正殿,她驻足双手合十,念念有词:“佛祖保佑陛下身边美女如云,天香国色,立时将贫尼抛诸脑后。” 旁边的老嬷嬷大概没听过人这么拜佛的,瞪大了眼睛,等她走了,又转头去和太后禀报。 太后不以为意,嗤笑一声:“想要在这宫里头洁身自好,哪有这么容易,等她真成了皇上的女人,自然会来哭着求哀家。” 女人么,不都是这样吗,就算百般不愿,一旦真成了谁的妻子,心境自然就不同了。待诞下孩子,更是一门心思只希望孩儿过的好,到时候哪怕她不做安排,祁玉笙也会主动走上这条路的。 未来如何尚不得而知,眼下祁玉笙是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走哪条路。 拒绝太后自己出来的结果就是无人领路。 而往返宜寿宫和皎月阁的路,她是一次都没走过。 干等无用,祁玉笙只好原路返回,先到永安殿,再往皎月殿走。 天色擦黑,乌云翻卷聚拢着,眼看着就要下起雨雪。 玉笙脚步越来越快,中途在回廊转角除,险些撞到一个人,她急忙避让,还没见到人,就先看到一只苍白修长的手伸过来扶她。 只是,祁玉笙也不是总会摔倒,那人扶了个空,收回手后走了出来。 一身绛红色的袍子,不是炎问寒还能是谁。只是,他似乎也是畏寒的,见变了天就披上玄色大氅,衣摆被风吹起,猎猎作响,将回廊挡了个大半。 “第二次了,”炎问寒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走这条路,娘娘是要去探望陛下么?” 祁玉笙摇头:“是我不认得路,不知掌印可否……” 刚想问他可否指个去皎月殿的近路,只是话还没说完,滂沱大雨就砸了下来。 本以为会是雪的。 是了,中京是比她近些年住的地方更靠南些,新年之后就算入了春,不会再下雪。 她说到一半,炎问寒很自然的接过话题:“这儿离皎月殿可不算近,眼下雨急风大,不如先同在下一道,去旁边文渊阁避一会雨。” 祁玉笙点头。 这雨不知何时才会停,她要真在这儿一直吹冷风,怕是要硬生生冻的病了。 就见炎问寒扯下身上的大氅:“娘娘若不嫌弃,可暂且披上御寒。” 祁玉笙本来衣衫就单薄,这会儿是真的冷,便不推诿,道了谢将大氅接了过来。 厚实的衣料滑过掌心,炎问寒惨白的掌心在空中凝滞一瞬。 世人都道阉人脏污低贱,哪怕他如今权势滔天,旁人面上畏惧,背地里也是嫌恶的,特别是出身高贵的人。 而她却是不嫌弃的。 她从来都未变过,是他太过卑劣以己度人。 祁玉笙拢好了衣衫,抬头再次看向炎问寒,似乎是有些诧异,他说着要去文渊阁避雨,怎地不走呢? 难不成是在等她? 先前还阴阳怪气的找她麻烦,如今怎么这般体贴好心? 这疑问刚冒了个头,炎问寒便转身,为她引路。 走过一小段有檐遮蔽的回廊,面前只剩了笔直的宫道,隔着氤氲的水汽,看不清院门上头的匾额写的什么。 门前站着的两个内侍,见到炎问寒带着人过来,立刻小跑着过来接。 其中一人将伞递给了炎问寒,另一人要给祁玉笙撑伞,就听炎问寒道:“娘娘何等尊贵,轮不到你们伺候。” 那小内侍肉眼可见的抖了抖,立刻收回手退远了。 祁玉笙还当这又是在阴阳她非要攥着出家人的身份不撒手,正去拿伞要自己撑起来,却见炎问寒走近,将伞撑开,微微倾斜到她这一边。 雨水砸在半边伞面上,玉珠一般崩散开来,他也并不催促祁玉笙。仿佛若她不肯,便能在氤氲寒凉的水汽中一直等下去。 炎问寒身形颀长宽肩窄腰,生了一张俊美的面孔,轮廓深邃,又不掐尖了嗓子自称“咱家”,单看这个人,实在很难将他跟传说里阴狠毒辣搅弄风云的权宦联想到一起。 祁玉笙倒是没有和男人共享一把雨伞的亲密而感到窘迫,只纳闷这人为何判若两人。 但转念一想,先前也始终是她认为炎问寒在阴阳她,万一人家只是说话就不好听呢? 好意总是要领的,毕竟她不认为,自己身上有任何值得手握大权的炎问寒图谋的东西,既然不怕别人害她,她便也坦然,上前一步,和炎问寒并肩走在了雨中。 就听炎问寒如同闲聊似的开口:“娘娘果然不同凡响,才进宫一日,便成了风口浪尖上的人物,先是召见,紧接着又去面见了太后。” 祁玉笙苦笑。 又来了。 一个觊觎她的容貌又想欺压她来扬眉吐气,一个想拿她当棋子,这福气她可不想要。 不等她回答,二人就迈进了文渊阁的内院。 就见往来的都是男人,祁玉笙脚步一顿,细看却见他们都白面无须,大多做内侍打扮。 祁玉笙于宫内的制度不熟悉,却也知道司礼监等宦官办公的地方是在皇宫内外城墙之间,距离遥远。 炎问寒似看出她的疑惑,主动解释道:“这文渊阁本来是前几任皇帝日常接见大臣,批阅公文的地方。今上性子洒脱,无意亲理朝政,故而让在下代劳。” 语气十足恭谦,但并不能掩盖他如今就是副皇帝的事实。 祁玉笙这才反应过来,先前根本不是偶遇,炎问寒从他的地盘出去不过几步就到了她必经之路上,分明是故意堵她呢。 但既来之则安之,祁玉笙淡定如常,只是忍不住多打量着四周。 这文渊阁乍一看跟宫里其他雕梁画栋的殿堂不同,全是木制,只是色泽莹润,泛着柔和的光线,竟是整栋楼都由金丝楠木制成。前朝帝王穷奢极欲,好东 6. 月亮 [] 祁玉笙绞尽脑汁也没想起来,她到底何时救过炎问寒。 炎问寒见她疑惑,笑了下。 比起从不怜悯世间疾苦的神佛,她果然更像是天上的月亮,毫不吝啬的给暗夜里苦苦挣扎的旅者倾洒月光,却并不会真的低头看一眼,记住谁。 但,这不是月亮的错。 “娘娘可还记得,当年从中京去往北疆的路上,救过一个断了腿的乞儿吗?” 这次祁玉笙终于有些印象了。 她语气惊诧:“你是那个少年?” 祁玉笙小的时候,也没什么人教导她规矩,当时少年不知愁滋味,心内有着对江湖豪侠的向往,救人不过本性使然。就跟今日救宫女一样,随手一救然后就抛诸脑后了,不问姓名,不求报答。 但没和父兄一起,而是独自带上几个随从,就敢往返于北疆和中京之间,也只有那一次。 当时,她确实随手救了一个落魄少年。 说是乞儿,但那少年虽然形容落魄,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但并未对谁摇尾乞怜,眼神又凶又孤僻,仿佛饿狠了的狼,随时能从人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偏偏祁家的马车经过时,他跟了上来,只是似乎是认为身上脏污惹人嫌,并没跟得太紧,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祁玉笙让人给他银子,他不要,仍旧跟着。直到祁玉笙第二次叫停车,亲自下车来问他:“你是要北上吗?我可以带你一程。” 少年这才点头,哑着嗓子躬身道谢,弯腰的时候,脚步踉跄,直接一头栽倒晕了过去。 祁玉笙叫人将他抬上了随从的马车,等到了下一处城镇,一个家仆见他是大小姐救回来的人,好心要给他叫个大夫,他却拒绝了,只说不需要,反正是贱命一条。 随后,他别过脸去,低声道:“我的身体自己有数,吃上两顿饱饭自然就好了。” 家丁本来想骂他不知好歹,但见他语气可怜,便没再说什么,浑然不知,方才是大小姐经过,他的态度才突然软了下来。 祁玉笙听过便罢,她心善,却也不会强加好意于人,不要银子不看大夫,那就随便他,只让他在侍从堆里,一路带到了北疆边塞。 这一路上,少年跟着干了不少杂活,并非凭白占人的便宜。 偶尔要宿在野外时,祁玉笙在马车里睡得不踏实,夜里醒来撩开车帘透气,总能看到他在篝火边守夜。 听到动静,他就会转过头来,微微颔首之后,就会不加掩饰的盯着车窗,仿佛她珍贵又脆弱,一个不留神就会野兽叼走。 虽然沉默孤僻,一脸不好相与的模样,但性情并不招人厌烦,祁玉笙甚至有打算,等旅途结束,就问问他是去投亲还是有其他打算。 如今不算太平,他未必能寻到归处,若是无家可归,那祁玉笙愿意收留他做个府兵,等再长大几岁,若有志向,也可以跟着兄长从军。 哪知这话并未问出口,在接近边塞的一座小镇上,那少年悄无声息的消失了,甚至都没来跟她道个别。 如今看着面前这张姣若好女的脸,祁玉笙实在很难将他和那皮包骨头的枯瘦少年联系到一起。 不过,这沉默的注视她的神情,倒确实跟那少年有几分相似。 炎问寒耐性很好的等她回答。 她思索片刻,莞尔笑道:“炎掌印亲口认下的恩情很珍贵,或许要留到更要紧的地方再用。” 她没那么贪心,救过炎问寒一次,也只要他出手帮一次忙。 而这一次机会,当然要到她已经走投无路时再用。 扪心自问,她当初没在那少年身上花什么心思,没嘘寒问暖关心他的处境,也没将其放在自己的马车上无微不至去照料,甚至连仆从明里暗里讥讽他是条哑巴狗,也懒得去约束。 这份恩情实在浅薄。 遇上亲眼见过其落魄样子的恩人,不思报恩,只想除之而后快的人,世间常见,祁玉笙并不了解炎问寒的品性,她一向不喜欢赌,所以不到山穷水尽,并不打算求他相助。 炎问寒被拒绝,也不生气,只道:“是么,那娘娘若有需要,随时吩咐便是。” 片刻之后雨停,她起身准备回去,炎问寒又不知从哪儿找出一件孔雀毛的披风递了过来,深夜雨后比先前更冷,这披风也比先前的大氅更厚实。 祁玉笙清修几年,身边的小丫鬟性格跳脱也不是个稳重细腻的,如今突然被人这样精心照顾着,还怪不习惯。 “多谢。”她道。 炎问寒垂眸看她:“娘娘不嫌弃,便是我的荣幸了。” 祁玉笙摇了摇头:“不会的。” 神色很是平常。 不鄙夷。 身有残缺之人,这残缺是别人加给他的痛苦,而非他强加给别人的,既无过错,就不该承受非议。 也不同情。 炎问寒当初在边陲小镇说走就走,都没惊动她身边的护卫,显然是有功夫在身,这样的人,自然不会是被亲戚强行卖入了宫。后来入宫做宦官,多半是他自愿的。既然是他自己选的路,用所谓“男子的尊严”换取更值得的回报,甚至还成功了,如果同情他,他大概只会嗤笑那人有眼无珠。 如今祁玉笙戒备心还很重,炎问寒并未亲自送她回去。 直等到人走了之后,门外有事要禀报的两个探子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上前一步,低声问:“掌印,是否要格外‘关照’那位慧安师太一 7. 契机 [] 祁玉笙不会等着让太后知道真相的契机从天上掉下来,她决定自己来创造一个。 只是她在宫内需要低调行事,计划进展的很缓慢。 直到太后先有了动作。 她老人家突然提议,要出宫去寺庙参拜,并提议皇帝也一道随行。 皇帝最初是不大乐意的,但后来还是答应了。 中京的春景短暂而美好,先前一场大雨之后,积雪融化殆尽,草木苏生,山林都蒙上了一层缥缈的绿烟,是一年一度稍纵即逝的好风景,流放了三年多,回京之后的第一个春天,确实适合出去踏青赏景,也顺便到庙里去去晦气。 当然了,哪怕在宿在寺庙里,龙榻也万万不可能冷清下来,时铄亲自点选了随行妃嫔,最近在心头上的人自然都要带着,心念一转就写下了十几个。 随后突然想起了祁玉笙。 本来已经将她抛诸脑后,但提到寺庙,自然而然就有了绝妙的想法。 她不是自称出家人么,若是在庙里命她侍寝,滋味一定妙不可言。 于是祁玉笙也被一道圣旨命令随行。 太后是铁了心的认为,女子失贞等于失去大半脑子,会将自己的未来焊死在“某□□妾”的位子上。她也不想一想,如果真是这种脑子会跟眼泪一起流出去的女人,当真能对抗得了她想象中无所不能的假想敌,抱着孩子跟他抗衡吗?都不如指望着哪天这人走路时左脚绊右脚摔死来的实际。 但祁玉笙真要谢谢她的自以为是,只要能出宫,她的计划实行起来就容易多了。 近年来朝堂风雨飘摇,可中京的百姓对此感触并不很深刻。 皇帝换得勤,却都没有打仗的意图,虽然时不时就要以和亲的名义送出资财,来换取一夕安定,但至少远离战火,日子很太平。 先前两位皇帝年岁太小,连泰山封禅都不曾去过,鲜少出宫,这次帝王出游,可说是百姓难得可以看的皇家热闹。 道路两旁无数百姓的嘈杂声很远,近距离的都安静匍匐。 天家有威严也有仁慈,车辇两旁维持秩序的卫队并不会呵斥那些好奇抬头,想要一睹妃嫔容颜的人。 浩浩荡荡的车队之中,有些妃子守着大家闺秀的教养,并不会掀开窗帘,但也有些从不入流的地方献上来的女子,不愿锦衣夜行,好不容易有了这样受万民跪拜的场合,自然要享受个够本。 容颜在美人扇后若隐若现,一双双俏丽的眼睛俯视着芸芸众生,也让百姓们一睹金银珠玉装点而成的雍容华贵。 祁玉笙坐在最后一辆车里,也开着窗户,但并不往外看。 她对于被人当做稀罕物围观没什么兴趣,他们看人犯被推去菜市口也是一样的眼神。 只是过了一阵子,她意识到总有骑着马的身影自窗边经过,终于忍不住好奇张望过去。 目光从虚空缥缈之中落到了实处,看到的正是炎问寒的侧脸。 她没有品阶,所乘的马车在车队最后边的,再往后就只有装了礼器以及仆役所乘的车。 把握朝政的副皇帝,需要亲力亲为看管这些吗? 炎问寒当然不在乎什么礼器不礼器,他就是来照看祁玉笙的。 这样的车队里,暗卫没法离的太近,那他就光明正大的来。 其实春日参拜的随行名单,在写下来的那个晚上,就送到了司礼监。 当时,炎问寒的目光落在最后一个名字上,许久没有移开。 初春的夜对于他似乎还是太冷了,哪怕披着一件大氅,修长的指节依旧惨白到透出青紫的脉络,不似活人,一下又一下敲着桌面。 片刻之后,名单被轻飘飘丢到了一旁。 想要将她保护的滴水不漏实在太容易,比如这一次,随便安排个太医过去,她哪怕能倒拔垂杨柳,照样可以上报说她卧病在床不能随行。 但是,他纵然做不出先逼迫作践再施以援手,猫捉耗子一样几次三番,拔掉她的羽衣,让她不管甘不甘心都只能依附于他这样下作的事,但也不会当真一门心思在暗地里安排好一切。 他的脑子里从没长出过有恩必报的高尚情操,他只是以报恩的名义,让无法宣之于口的恶念于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暗自滋长。 从前月亮远在天边,他自不会去打扰,但她既然主动落入他的泥沼里,就再也别想甩开他了。 这一次,他不会打乱祁玉笙的计划惹她不快,但他的耐性也只够放任这一次,若是这回她没能得偿所愿,反而将她自己置入险境,那今后她的意愿就没那么重要了。 想到此处,炎问寒唇角勾勒出一抹略带嘲讽的笑。 今后若自己的心思被察觉,祁玉笙应当十分后悔,救了他这样卑劣的疯子吧。 而这时,他刚好又一次经过祁玉笙的马车,而她刚好向外看过来,二人视线相交,只一瞬就又错开。 祁玉笙莫名感觉他似乎心情不错。 可这种祭拜活动,他司礼监不是又忙又累吗……联想到他独揽大权后,虽然争权好杀,风评奇差,却唯独没有大肆挥霍的传闻。 大概是全身所有的欲望,都集中到了权力上。 刚巧,今上只图享受不理朝政,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昏君奸臣。 车队抵达京郊般若寺之后,让百姓和许多为了溜须拍马而主动随行的官员旁观的参拜流程很短,祁玉笙甚至还没将马车颠簸造成的僵硬完全歇过来,就已经结束了。 礼官这样安排,是很明白参拜就是个幌子,能十来天名正言顺不上朝,还能享受宫中没有的风情,才是皇上想要的。 祁玉笙照旧被安排在了一个偏僻幽静的院落里。 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一般,她关起门来,足不出户。出家三年,却好似对佛前参拜没有任何兴趣,旁人看来,她是妄图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试图以此来躲过皇帝的骚扰。 但这怎么可能奏效? 心心念念的酒终于酿到了最香醇的时候,自是不会轻 8. 揭露 [] 皇帝在宫外突然晕倒,本来是一件足以惊动随行所有人的大事,却硬是被压了下去,没有声张开来。 等炎问寒跟着太后一起进去之后,祁玉笙也来到了皇帝下榻的院落。 侍卫见她就站在门外,都拿不准主意。 赶人吧?人家就安安静静站在这儿,没这个道理。 进去通报?人家却也没说要进去。 祁玉笙知道自己没资格硬闯,耐心的等太后出来。 哪知先见了炎问寒大步走出来。 他看起来不大耐烦的模样,恹恹的,不关心皇帝的病情也就罢了,甚至连样子都懒得装。 看见祁玉笙,倒是突然有了精神。 “请慧安师太进去,太后娘娘如今正伤心,正需要个人去宽慰。” 或者换一个说法,正是六神无主,容易被人趁虚而入的说法。 祁玉笙从他身边经过时,略微减缓了脚步,道了声:“多谢。” 否则在这儿等上半夜都有可能。 看到祁玉笙进来,太后不大耐烦,挥手撵她:“出去。” 祁玉笙却不走,反而近前低声道:“我是想来再和您商议,有关于陛下子嗣的事。” 太后眼神复杂的瞥了她一眼,屏退了宫婢们,在不算明亮的烛火下打量了祁玉笙好一阵子,狐疑的看着她:“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事情的来龙去脉,在祁玉笙进来前,其实已经查的分明。 勾引皇帝的是一位宫女,曾被醉酒的皇帝临幸过,哪知等皇帝清醒后就忘了这回事。 这宫女眼看就要到了该出宫的年岁,并非完璧,又没有位份,觉着自己前程堪忧,因着平时根本没有机会接近皇上,便想要抓住这次参拜的机会。 她深知自己的容貌并不算出众,做足了准备,甚至还用上了一大把催情香。 皇帝本来就身体空虚,今日受了车马劳顿又嫌弃斋菜清淡无味并未用晚膳,遭遇天雷勾动地火,不知节制,竟然就晕倒了。 因着是房事行到中途出了事,太医来了之后自然是着重细细检查了下三路,随后便支支吾吾起来,把太后吓得够呛,生怕自己仅剩的孩子就这么没了,还是个贻笑大方的死法。 然后才知,皇帝虽然只是身子空乏又在狭小的屋子里剧烈运动才被闷的昏了过去,并不是马上风,更不伤及性命,可早就伤了根本,子嗣上是很困难了。 太医说的委婉,所谓困难,其实就是别做梦了,早点准备其他方案的意思。 然后趁着太后如堕寒潭发懵的时候,瞥了一眼炎掌印的脸色就溜了。 生怕被灭口。 太后只觉着,自己这辈子没有比如今更狼狈的时候了,从前总还有次一等的选择,可如今,她二子一女加上所有孙辈,只剩了时铄,若他不会再有孩子,那她的血脉,从此就要断的一干二净…… 绝望之余,她需要一个人去泄愤绝望和怒火。 她看向祁玉笙的目光逐渐狠厉。 此事太过巧合,先前那么久都无人发觉,只等到祁玉笙进了宫,便捅出来这样的事,而看她这不急不躁的模样,分明早就知情…… 太后一时急火攻心,抄起旁边的香炉就砸了过去。 但没打中。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故意,祁玉笙正恰到好处的起身。 她不惊惧也不恼怒,反而倒了杯凉茶递过去,想让太后消消火。 何必呢,年纪这么大了,学什么不好,学你那个废物儿子,得亏还有点理智,拿的是没点的冷香炉。 太后干裂的嘴唇颤了颤。 祁玉笙看向她时,并没有流露出悲悯同情的神色来,似乎让她姑且保住了最后的体面。 她这才后知后觉想起祁玉笙身后的将军府,硬生生压住了火气。 “你要如何解释?” 虽是质问,到底给了她辩解的机会。 祁玉笙回去在蒲团上坐定,之后才缓缓开口:“三年前,我对陛下略有好奇,也曾命人打探过他的喜好。自那时我便知道,陛下身体有恙时便会服用仙药。这之后被发配辽州苦寒之地,他身子不算强健,恐怕更是离不了仙药傍身,否则这许多年,要如何熬得过。” 到底是她的未婚夫,祁玉笙那时候看似对赵王不闻不问,暗地里没少调查。万一最后真逼不得已嫁了,也有应对的方法。 太后瞬间颓然,喃喃道:“这仙药服多了……竟会有碍子嗣?” 这点她竟是从未听说过。 祁玉笙又道:“虽无确论,但也不难推测。” “潜邸中的姬妾虽有过孕,但那时陛下尚未依赖仙药,不过偶然尝试一二,自然不能和今日相提并论。” 但那时他尚未大婚,那些姬妾多半是从民间掳掠,都是一碗落子汤了结。 “在辽州的数年,陛下身边虽然无人过明路,但想必也不会缺人伺候床榻。加上登基之后这几个月,一共四年之久,却无一个女子有好消息。” 妇人只守着一个丈夫,三年无所出都面临被休弃的风险,时铄睡的女人多如过江之鲫。 “由此可见,陛下他……” 是个废物点心。 “是在辽州罹患此症,却从未诊治过。” 太后默然无声,突然就觉着脸仿佛被人打了两巴掌,火辣辣的痛。 是她疏忽了。 那些年她身为太皇太后,却从不曾想过去给小儿子派个大夫过去关照他的身体,只在他偶尔来信诉苦时,流水似的给他送银子过去,仿佛这样一来,做母亲的心就尽到了。 祁玉笙这个不愿随他去辽州的未婚妻,竟都比她更关心那荒唐顽劣的幼子。 仙药本就会让人察觉不到病痛,他登基之后,仅有几次传召太医都是为了治胡乱发脾气造成的外伤,这原本就不是单纯把脉能探查出的病症,竟是到了如今才诊断出来,却是为时已晚。 如果她再多尽些母亲的心,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只是眼下再后悔,再痛心疾首,也来不及了。 祁玉笙给了太后足够多的时间来悔恨,随后才道:“所以,太后还想要一个属于今上的子嗣吗?” 太后诧异的看着她:“你该不会是想要找人借种?” 祁玉笙:…… 她错了,她不该认为太后路子不够野。 她干笑道:“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娘娘还是休要再提,倒不如去寻找陛下从前遗落在民间的子嗣,若寻到了,便接进宫来,放在娘娘您膝下教养。” 太后皱眉,她刚想说,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被时铄欺凌过的民间女子,不仅怀了孕,没因为失贞而死,也没偷偷落胎,反而将孩子生下来偷偷养大直到今日? 但看祁玉笙平静而笃定的神情,又豁然开朗。 没错,就算没有这样的孩子,随便找一个就说他是,又有何难?只要她和皇帝都认可,假的也能变成真的。这比借种可好得多了,不会留下诸多马脚,还能直接挑选精挑细选聪明伶俐的,也能避免随了小儿子那荒唐的性情。 “你说得对,一定有……一定有的,哀家会去找这个孩子,不过……” 虽然祁玉笙给她出了个好主 9. 野冢 [] 虽然整个般若寺的院落也没有很大,但炎问寒还是跟在祁玉笙身后,将她送回了住处。 祁玉笙不是那种不知礼数的人,炎掌印在外边不知等了多久,一身寒气,便请他进去喝杯热茶歇歇再走。 两个丫鬟见小姐半个晚上过去都没回来,也没听到动静,心内都慌得很,如今见小姐毫发无伤的回来了,都松了口气,但还不等笑意浮现在脸上,就瞧见了跟在大小姐身后的炎问寒。 二人面面相觑。 送走了皇帝,来了个更可怕的? 祁玉笙瞥了一眼这两只落汤小鹌鹑,吩咐道:“送些热茶点心过来,然后就下去歇着吧。” 都担惊受怕了一夜,没必要继续耗着。而且不管是她还是炎问寒,都不喜欢太多人站在旁边伺候。 两个丫头飞速送了茶点过来,回了耳房关上门就开始浮想联翩。 润儿虽然害怕炎问寒,但也有些兴奋,只觉着不愧是大小姐!竟然寻到这么粗的大腿来抱,如果得到炎问寒的庇护,那真是高枕无忧了! 转头却见润儿坐立难安的样子,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珠儿:“那一位怎么跟着小姐一起回来了,该不会是他觊觎小姐的美色,才保下了小姐,或者用小姐的把柄威胁她吧?” 润儿:“不会吧,那位不是宦官吗?” 珠儿却是拼命摇头:“你有所不知,越是身体上有残缺的阉人,越是性情暴戾扭曲,专爱折磨人的,不少位高权重的在宫外都有外宅养女人,被折磨的没了命,就一卷席子丢到乱葬岗去喂狗!” “就这座山下不远有个叫十里香魂的地方,其实就是片孤坟野冢,那些个没归处的女子,妓女啊,外室,还有太监的女人,死了都被丢过去,据说邪门的事儿可多了!” 她说的煞有介事,成功的让润儿也担忧起来。 润儿虽然在外行走这些年,比较见多识广,但也不往坟地里去长见识,没见过这么惊悚的。 她急了。 自家小姐身份尊贵,虽然哪怕被炎问寒盯上也不至于落得凄惨丧命的境地。 但可那是清风明月一般的小姐呀!就算委身给当今陛下都是折辱,何况一个宦官。 炎问寒要真有那种龌龊心思,被他多看几眼都像是亵渎了! 她思前想后许久,也不知哪儿生出的豪气,又去火速泡了一壶新茶,端去了主屋。 等出声之后,她才后怕起来。 自己这么冒失的过来打扰,该不会没能救了小姐,反倒触怒那个煞星交代了小命…… 正忐忑着,就听小姐在里头喊她:“进来吧。” 跟往日没有分别。 润儿这才放下心来,收敛神色,低着头快步走进来换茶。 她确实拯救了祁玉笙的尴尬。 寺院的客房,再好也有限度。更别说祁玉笙这院子是先前皇上特意安排的偏僻之所,主屋也很小,连个里外间都不分,床铺和八仙桌就隔着一步远。 先前祁玉笙没察觉,如今炎问寒跟进来,就显出十二分的窄小局促。 祁玉笙原本还想做个主人待客的样子出来,拢着袖子要给炎问寒倒杯热茶暖身子。 毕竟到如今这天气他还披着厚实的大氅,想来是有些畏寒的。 可炎问寒却快她一步,在祁玉笙碰到茶壶之前,几乎是擦着她的指尖端起茶壶,倒满了两个空杯子。 “哪有叫娘娘给我斟茶递水的道理。” 这话她不是第一次听了,先前只觉着他在阴阳怪气,毕竟权势滔天。 如今却觉着,人都有求不得之物,哪怕太后都天天谋算这个谋算那个,代掌天下权的重臣或也不能免俗,便道:“皇权之下都是下人,你我并无分别。” 炎问寒:“既如此,娘娘就别嫌弃我经手的东西。” 这一来,祁玉笙若是不喝他斟的茶,就好像嫌弃了他似的。 祁玉笙可不觉着炎问寒当真有伺候旁人的癖好。 但也没想歪了去,毕竟炎问寒倒完茶之后,就退开一步,还是她开口请他落座,他才坐在茶案另一侧。 她只当是炎问寒内心其实十分自卑,才三翻四次试探她的态度。 先前是衣服,如今是入口的茶水,还是不一样的。 她端起杯子,只抿了一口就皱了下眉。 先前她翻墙出去,两个婢女无心预备吃喝,这壶里的碎茶叶泡了太久,苦的发涩,如同温热的药汁,喝了一口就觉着喉管都紧缩起来,实在难以下咽。 她咳嗽一声,将杯子放下,寻了个话题:“对了,先前那位和陛下共处一室的宫女,如何了?” 下药惑主,这在过去或许是重罪,但如今陛下荒唐,其实自己也常用药助兴,那宫女的罪责可大可小。 毕竟她又不知陛下不能生,未必就一定要被灭口。 炎问寒反问:“娘娘希望她如何?” 毕竟那是给她做了棋子,帮她解决了一桩大麻烦的人,祁玉笙很想酬谢那宫女一番。 那也是个可怜人,铤而走险也不是多想攀高枝,只是为了某个前程,出了这事,她今后在宫内的日子不会好过。 她思忖片刻:“就给她点银子打发出宫吧……” 这其实很不负责任,宫女到了岁数出宫都会给一笔赏银的,论理都不会穷。她仍旧铤而走险,是因为在民间,女子手里有钱也很难守住,往往会被父母兄弟霸占,再将她嫁出去,到时候她没有嫁妆又非完璧,日子会很难过。 除非亲人宗族都死绝了又能发狠心不嫁人,自立女户。 总之很是艰难。 但总不好麻烦炎问寒帮她安排善后,她自认不该仗着有恩就 10. 残茶 [] 远处传来钟鸣。 僧侣们的早课开始了。 祁玉笙从前带发修行时都不早起,每日吃饱睡足颇为养生,熬了个大夜,此刻已经有些乏了。 她好几年不用祁家大小姐的身份见人,贵族那套繁杂而见微知著的交往艺术,其实早就忘得差不多。 正不知道该如何送客,就听到了润儿在外头说送了新茶过来。 她立刻将人叫了进来。 刚要让润儿将茶案上那难以入口的东西都换下去,用新茶来招待,就见炎问寒起身。 “不必麻烦了,娘娘也该好生休息。” 祁玉笙如蒙大赦。 却见炎问寒刚要迈步,却又停下,转身道:“对了,还请娘娘将与祁小将军的书信交给在下销毁,以免招惹事端。” 祁玉笙本来想说,她信里写的委婉,且真涉及到要事的信,早就已经烧了,剩的几页里写的都是不相干的闲话,身在宫内不得见亲人,这才留着当个念想的。 这人简直是要将她当毛躁的小孩子来照看。 但转念一想,太后先前还疑过她,确实该更谨慎。 还好等回宫之后有了高位份,便能召家人进宫来陪伴了,虽然小妹她是不敢喊来的,但见兄长却不难,不需吝惜兄长笔迹。 书信她并没交给婢女收着,转头去寻来。 润儿见屋内气氛颇为平和,心说果然姐姐是在乱讲吓唬人,刚放下心来,余光却瞥到,炎问寒拿起了大小姐面前的半杯残茶,一饮而尽。 浓色的水珠挂了一滴在唇上,又被鲜红的舌尖勾进了口中。 像是试探着吐出信子的毒蛇。 她大惊失色,瞬间呼吸一滞。 炎问寒当然察觉到了,他抬手在唇边比了个禁声的手势。 润儿急忙低头,在小姐找完了书信转身时,将所有杯子都收到了茶盘上,生怕祁玉笙口渴要茶,用了那阉人喝过的杯子。 炎问寒却只扫了一眼那些信件:“祁小将军的文字并无不妥,是我先前唐突了,还望娘娘海涵。” 说完,也并没将它们带上,便告辞离开了。 这是祁晋写的,没什么可稀罕。 祁玉笙见状,嘟囔了一句:“原来是信不过阿兄。” 而不是小看她。 转头就见润儿呆愣愣的杵在边上,问道:“怎么了?” 润儿一个激灵:“没事,就是差点……站着睡着了!” 炎掌印方才的举动,就还是别告诉小姐了,反正他要藏着自己的龌龊心思,那就说明他还有些自知之明,不会明着伤害小姐。 既然如此,还是莫要叫小姐也跟着担惊受怕了。 皇上养病的几日,因为太后不定时守在边上,看谁都是害她儿子的狐媚子。 于是那些随行的嫔妃也都歇了争宠的心思,安心享受起来,般若寺里一时莺声燕语,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太后早就没了拜佛的心思,等皇帝清醒过来,又喝上两日滋补汤粥,耐得住车马颠簸了,立刻派人去请了炎问寒,让他安排提前回宫。 炎问寒问道:“还有别的事安排吗?” 太后不解的反问:“别的事?” “那位慧安师太,已经换了俗家衣裳。” 时铄向来宠幸过人之后都会给安排位份,他有此一问不奇怪。 那是祁将军的女儿,不是寻常小门小户的姑娘,炎问寒会注意到她,太后并不觉着奇怪。她只是很烦躁的咋舌。 “祁家丫头没被宠幸,是……陛下事忙,也不好拴在哀家身边,她正是个有佛缘的,正适合在哀家身边当个说话解闷的,哀家倒是想回去之后给她个妃位……” 虽说到时候为了让子凭母贵,该是皇后的,但如今孩子都还没去找,太后不愿意将统御后宫的凤印给她,所以想先给个妃位再说。 炎问寒颔首,随后又道:“但如今妃位已满,是额外特设一个名号,还是将现有的妃子,进一个到贵妃?” 太后:…… 忘了这事儿了。 都怪小儿子,搞那么多脏的臭的在后宫里,还给那么高位份! 贵妃就是副皇后,万不可能便宜那些小贱人,但额外设个妃位出来,反倒比直接封贵妃还兴师动众了。但那些个妃子也没甚错处,总不能凭白将人从萝卜坑里拔出来,再把祁玉笙塞进去。 “那还是给祁家丫头封贵妃。” 贵妃有代掌六宫的权力,太后纠结了半天,结果还是让祁玉笙提前拿了好处,憋屈的很,便命令着册封仪式一切从简。 这正合了炎问寒的意,当事人祁玉笙也很高兴。 一切从简,就不用让卧床养病的皇帝参加了。 宫里多了这么一位地位超然的贵妃,日子却还是一成不变。 按例该添的宫婢祁玉笙没要,如今后宫内务本就该她掌管,她自己节俭却不苛待其他人,自也没人来寻她晦气说她不合礼法。 皎月殿院子小,装不下那么多人。而这里又清净,风景又好,她很喜欢,不打算搬走。 与此同时,她也不和满宫的嫔妃走动。 没有宠幸,没有打赏,若不是接下来,她不得不主持这一届的选秀,那几乎就是个注定被遗忘的透明人了。 旁人若是主持这么大件差事, 11. 权力 [] 寝殿内,只有新摆上的西洋钟滴答作响。 皇帝半晌没等来答案,后知后觉的以为,哪怕只是这种程度,和太监谈女人也会让对方难堪。 见炎问寒也有无言以对的时候,他心底有种隐秘的愉快,强忍着才没笑出来。 刚要轻飘飘道个歉,炎问寒却突然出声:“贵妃娘娘性情刚烈,威逼只会让她生出鱼死网破之心。” 皇帝咋舌。 她的出尘气质几乎让他忘了,自己从前还被这女人揍过。 虽然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他已经是皇帝了。但夫为妻纲,当年作为他的未婚妻,也没见她下手的时候收敛。 “那该怎么办?下药?” 之前就在赏赐的时令水果中下过一回,可根本没效果。 就听炎问寒继续道:“最好的办法就是按兵不动。陛下不必着急,且冷着贵妃便是。从前她在庵堂里习惯了朽木枯骨般的日子,自然是无欲无求。等看惯了宫内的繁华盛景,享受惯了锦衣玉食,到时候陛下找个由头,打发她出宫修行,她自然会舍不得放手,反过来求着陛下了。” 皇帝摩挲着下颚,深觉有几分道理。 先前他做闲散王爷时,也觉着当皇帝也没什么好,可如今若是让他退位,他可不愿意。 计策虽好,见效却慢,他自认没有这般好耐性,得寸进尺道:“那若是孤很着急呢?” 半点不遮掩自己的急色。 炎问寒:“那臣可以帮陛下从民间寻几个相貌相似的姑娘先享用着。” 皇帝其实还想说,祁玉笙的气质,不像是民间那些个空有皮囊小家子气的女人不一样。 但也不是寻常大家闺秀,不知该如何形容,就是觉着她更……仙气飘飘?不对,庄严宝相?好像还是不对…… 不学无术的脑子里还没搜刮出合适的词来描述,炎问寒便不耐烦的说要先行告退,去审讯前几日要借着选秀由头混进宫来的刺客。 皇帝一听这话,只觉着脖子凉飕飕的,没再拖着炎问寒。毕竟保住自己的项上人头才是一顶一的重要事。 待回去之后,炎问寒便吩咐下去:“去民间找几个容貌清秀的女人进宫。” 被安排了差事的番子应声。 不是第一回了,他知道怎么样能把这差事办的漂亮。 掌印给今上寻的从来不是什么小家碧玉,而是下等窑子里,一张朱唇万人尝的那种货色。甚至是不花银子,乱葬岗里生了脏病,烧的就剩一口气的那种,抬回来最好。 当然,他们都知道,掌印也不是心疼银子,纯粹就是因为他深谋远虑。 毕竟给那些女人医病消伤疤,花的银子都够去买上十个了。 这些女人不仅对掌印死心塌地的忠心,还很得皇帝喜爱。 就是不知掌印这么安排,究竟是故意培养她们做宫内的暗桩呢,还是单纯的恶意,觉着她们刚好跟今上相配。 这番子刚要去点人出城,又被炎问寒叫住了。 “等等,这回挑几个戏子来,有点本事,能扮观音,也能唱粉戏的。” 堵不如疏,今上想要就满足他,免得他总要无事生非,惹人厌烦。 傍晚时分,从文渊阁往宫外去,炎问寒特意绕了很远的一条路。 刚好经过皎月阁。 就见个特意将自己打扮的素净,期望能投贵妃娘娘所好的宫妃去请安。 他面上露出愉快的神色。 先前他其实是给皇帝真心献策的,至少一半是真话。 毕竟,可不是只有皇帝想留住祁玉笙,他也有同样卑劣的心思。 要将天上的月亮留在人间,当然是要让她有所贪恋。 荣华富贵她未必稀罕,那么权力呢? 来求见祁玉笙的是高美人,生着一张白净的瓜子脸,如今眼眶红着,我见犹怜。可惜这后宫里最不缺的就是漂亮姑娘,高美人虽然不算被冷落,但也远远算不上得宠。 她是来求祁玉笙,希望她能在过几日最后一轮选秀时,别将她妹妹留下。 高大人送女儿进宫就是要为前程铺路的,或许是觉着高美人没用,又或者是揣摩上意,认为一对姐妹花会更有竞争力,故而 12. 选秀 [] 祁玉笙想不明白,炎问寒费心思提升她的威望,对他能有什么益处。 但或许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交代一句话下去的举手之劳,根本不用考虑得失。 就当是他对恩人的格外照顾好了。 很荒唐,她自己都不大信,但至少高美人是无辜的,得空便将人叫过来。 “你想办法给你妹妹递个话,或者直接去群芳馆跟她说也行,就说让她装病。” 高美人:“这样就行?” 祁玉笙点头。 她要叫人落榜总得有点理由,哪怕是弄权,也不好太过招摇。 本来还想说,可以打扮的朴素些,以免若是今上突然过来,也不至于被一眼看中,那就由不得她做决定了。 但她想起先前自己素面朝天穿着海青,今上照样很有兴趣,就将这句话吞进了肚子。 时铄那种荤素不忌的,想要特意绕开他的喜好,太难了。 然后就端茶送客。 高美人见贵妃娘娘帮了忙,却又没要好处,也没拉拢她做党羽的意思,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辨认的情绪。 转眼到了选秀当日。 祁玉笙向来宽以待人,在这件差事上,却显露出十二分的严格。 太过年幼的,身子羸弱的,以及先前有过流言传到她耳朵里,有婚约甚至是私定终身的情郎,这种“名声不佳”的女子,一律不留。 她不介意给时铄头上摞一沓绿帽子,只是不想为了看乐子而棒打鸳鸯。 到了最后一步,要她来亲自过目,观其貌品其形,做最后一轮筛选。 等秀女们陆续走进殿内,祁玉笙一个没忍住,乐出了声。 先前她可以让女官们十分严格的检查了,凡真有隐瞒暗疾还进了宫的,早都撵了出去。然而今天,还是有好些姑娘都面色蜡黄,嘴唇却白,仔细看去都起了皮,知道的这是选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放了一拨逃难的灾民混入其中。 大概是高美人那个妹妹口风不严,将装病便能避免被留下这件事广而告之了。 祁玉笙也乐得成人之美。 这一步骤落选的秀女占了四分之一,也包括高美人那个妹妹。 这位高家四小姐不光面色枯槁,眼里还全是血丝,可见是真愁的病了。只是她身上的衣衫仍旧十足华丽,显然是一件朴素的都没有带进宫。 高大人是铁了心用女儿换前程。 这一遭有她插手,小姑娘是不用进宫了,但保不齐,今后还会被她父亲送给别人。 但那就不是祁玉笙能插手的事了,各人有各人的命数,谁也不能只靠别人的拯救活完一辈子。 经过层层筛选,留下的一屋子三十多个小姑娘,都很乐于进宫来一展抱负。 到这一步,最终留下来的人都会有位份,一般来说,出身高贵些的,位份也会更高,但不会超过六品。 毕竟再往上就有定额了,虽然如今还有几个空着的萝卜坑,但祁玉笙懒得去安排,打算一视同仁全都封为采女,让她们有个公平的开局。 眼见这次选秀就要其乐融融,宾主尽欢的落下帷幕,却突然听到一道尖细的嗓音高声道:“圣上驾到——” 时铄到底还是来了。 祁玉笙在满屋子秀女的注视下,不耐烦的一抿唇,先前脸上欣赏花儿似的浅笑瞬间没了。 她起身,神色恹恹的给皇帝行了礼。 时铄这人早就被仙药泡入了味,哪怕是养病阶段也偶尔会偷着吃些,所以病也好得慢,如今人瘦了一圈,眉骨轮廓越发突出,看人的眼神如鹫一般阴森锐利。 他用这种让人不爽的眼神看了祁玉笙好一会儿,只觉着当年先皇兄给他定的这门亲事可真是妙,之前一身素色不施脂粉时,如同菩萨玉像一般,如今妆点起来,雍容华贵却不艳俗,仍旧是那股高高在上的韵味。 只可惜这尊金像如今在太后手里,明着碰不得。 他遗憾的咋舌,等坐到了祁玉笙让出来的主位上,才扫视过这一屋子的秀女。 “卿卿眼光真是不错,甚合孤的心意。” 听到“卿卿”二字,祁玉笙直犯恶心,她将名单呈上,同时道:“既然陛下来了,那给她们定什么位份,还是请陛下来定夺。” 总之得把注意力从她身上引开。 时铄“嗯”了一声,突然点 13. 闹鬼 [] 春意渐浓,哪怕是规矩森严的深宫,也逐渐显露出活泼的气氛来。 年轻姑娘们的心思还没被碾压成磐石枯木,八卦也聊得起劲。 而她们口中聊的,十句里得有五六句都和那位贵妃娘娘有关。 选秀那日公然欺君,后来却也并未承担后果,可见太后是真照顾她,都肯帮她圆谎。 这样的人,谁不想巴结呢? 于是皎月阁也跟着热闹起来。 前来拜访不好空手,最开始听说贵妃娘娘随着太后潜心礼佛,便都爱送佛珠玉牌之类,后来见贵妃屋子里连尊佛龛都没有,腕子上也不戴念珠,便开始打探祁玉笙从前的经历,只她作为将军之女,是不拘于世家们那一套严苛规矩,时常行走于民间的,便转而送些巧思奇趣的小玩意儿,亦或亲手做的糕点之类。 祁玉笙倒是有些理解帝王广纳后宫的心情了,漂亮姑娘们花着心思讨好你,温声软语的陪你解闷,她一个女人都迷糊。 而围着她打转的姑娘里,还有另一个风口浪尖上的人物,沐淑玉。 进宫当日就被宠幸,之后伴驾数日,已经被封了才人,是这批秀女之中最出挑的。 圣宠正浓,沐才人本该将心思都用在皇帝身上,怎么也会来找她? 坐下聊了几句,祁玉笙才反应过来,沐才人跟其他妃嫔还是不大一样的。 其他人是来结个善缘,以待来日可以得她援手。 沐才人却不是,她来并非为了讨好祁玉笙,而是借着和她结交的机会,在偷偷观察她的神态和举止。 沐才人的目的很直接。 她确实是被宠幸了不假,却是如履薄冰。 皇帝身边有两个同样十分得宠的婢女,不仅容貌和贵妃娘娘有几分相似,就连神态举止也清净出尘。 她们倒也不跟谁争风吃醋,只是偶尔会朝沐才人投去略带悲悯的眼神。 光是这样,就足够将皇帝的注意吸引过去。 沐才人并不因为自己是个替身,而且还是第三号替身而自苦。 她进宫又不是来当痴心怨妇的,能学多学,趁着如今圣宠正浓,快些进位份,多捞好处到手里才是真。 为了当替身里的魁首,她便来贵妃娘娘这取经了。 偶尔闲暇,和同期的秀女们一起摸叶子牌,忍不住闲话家常:“真想不明白,分明贵妃娘娘就在宫里,陛下为何要寻替身呢?” 她左手边的人道:“姐姐何不直接去问陛下?” 沐才人剜了她一眼:“哼,我才不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但也知道,这样明着说的并非使坏,不过玩笑,所以没当真生气。 而对面本来一直在专心看牌的袁宝林突然道:“不是都说娘娘乃是佛前玉女转生吗?这样的人,是不能沾染尘缘的吧,谁沾谁就要承受神佛的怒火。之前陛下刚和娘娘定亲,立刻就被贬为庶人流放了,如今怕是只敢看着,但不能越雷池半步。” 袁宝林的外公是经营书斋的商户,她自幼看的话本子上都是这么写的,很是笃定自己的猜测。 其他几人面面相觑,都觉着这也太怪力乱神了。 但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很快,皇上其实深深爱慕着贵妃娘娘,但因着她的命格特殊,只能远观而不得亲近,这才放任自己沉沦在酒色中,这样的传言不胫而走,甚至传到了时铄的耳朵里。 听的多了,他自己都觉着有点道理,且不说当初他订婚就被流放,后来将祁玉笙接进宫,他便出了事大病一场。 便召了四方台的方士们来测算。 方士心说,这佛前玉女转世的事儿,关他修道之人什么事?但又不能明着顶撞皇帝,只能糊弄说天机难测。 而皇帝将方士请进宫来的事又流传开来,衍生了新的流言。 比如说,是要请他来给御花园驱邪。 为什么要驱邪呢?自然是因为闹鬼了。 御花园的西北角就挨着那几 14. 皇子 [] 祁玉笙沿着水渍追过去,很快就到了冷宫墙外。 这是个春日里常见的温和晴天,但不管是花香还是鸟鸣,都被隔绝在了二道略显残破的门扉之外,只有一棵柳树的枝丫垂了进去。 宫人都是天家的财产,不经皇帝允许的自戮都是罪过,所以冷宫里自然也不会种树,让人会产生可以将绳子挂上去的遐想。但墙外头的树却是疏于修剪的,柳条竟然已经低垂到了地上,如同一道翠绿的帘子。 祁玉笙正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猫儿般顺着低垂的枝条爬上了树,跳进了冷宫内。 冷宫弃妃自己都很难吃上饱饭,怕是养不起猴子的。 是个小孩。 冷宫是不允许人随便出入的,但只两个侍卫在宫道尽头的门边守卫,也不尽心,那小孩在他们身后翻墙爬树随意出入,他们毫不知情,反倒是祁玉笙要进去,一脸不耐的拦人试图要好处,直等看到祁玉笙手里贵妃的令牌,立刻换了副嘴脸,赔笑道歉。 “姑姑是要进去找谁,我们给您带路吧,不然里头好几间破屋子,可有得找呢。” 祁玉笙只道不用,抬脚迈了进去。 冷宫的前身也是正经宫殿,只是如今住满了被遗忘的罪妃,颓败而萧条。 几个穿着破旧宫装的女人在院子里借着阳光做针线,看到有外人进来,都用余光瞄着她。 已经碎裂成小块的石板路上留不下水渍,但一扇满是灰尘的门扉上,却有个小小的手印。 祁玉笙绕过捶地的柳条往那房间去,一个做绣活的女人骤然冲过来,警惕的拦在了她身前。 女人年纪不轻了,哑着嗓子问:“这位贵人怎么跑到冷宫里来?您要找谁,直说一生我去喊来回话便是。屋里病死过人,别污了您的鞋子。” 祁玉笙理都不理她,绕过她便要往屋里去,那女人下意识想要伸手阻拦,却在触碰到祁玉笙的衣衫前犹豫了一下。 似乎是不敢轻易得罪这不知底细的女官,最终一咬牙,攥住了祁玉笙的袖子。 但这是拦不住祁玉笙的,这套临时搞来的衣服本就不合身,满院子都是女子,祁玉笙也不在乎衣衫是否整齐,披在外头的那件轻纱半臂直接顺着肩膀滑了下去。 她推开那扇门。 屋子里东西不多,陈旧褪色,却很整洁,空气中隐约飘着皂角的气味。 身后那老妇追进来:“你到底要做什么?” 祁玉笙似笑非笑的瞥了她一眼:“当然是追查秽乱后宫的大罪。” 那老妇被这名头唬了一跳,没等她反应过来,祁玉笙已然扫视过了整个屋子,排除了其他可藏身的地方。 她一把撩起罩住床底的帘子,就见黑漆漆的床底赫然瞪着一双圆眼。 瘦猴似的小孩被她唬了一跳,撞了头,那双被瘦的凹进去的双颊趁的格外大的眼睛里,瞬间就盈满了泪。 祁玉笙转头,看向大惊失色的老妇,抱着手臂道:“这孩子是某人耐不住冷宫寂寞和侍卫私通生下的?” 老妇人这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秽乱后宫是何意,气急:“莫要血口喷人,娘娘怎么会做这种事,这是龙种,是如假包换的天家血脉!” 祁玉笙不解,但很耐心的问:“哦?今上登基不足一年,哪来这样大的孩子?” 前两位更不必提了,都还是娃娃皇帝,不知人事。 “所以是高祖的遗孤?” 妇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眼前这人一通疾风骤雨搞的晕头转向,竟然被套了话。 她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刚想认命承认,却见祁玉笙摇了摇头,那一张秀丽却没有过多表情的脸骤然接近,伸手抵住了她的唇。 “我知道了,是高祖在位时,某个人侍奉了当今陛下,生下的小皇子。” 那老妇瞠目结舌。 她伺候的哪位娘娘,虽然被打入冷宫,生育之后得不到应有的照料贫弱而死,所以她心内其实是替娘娘怨恨高祖皇帝的。 但她更不肯让娘娘被污蔑成是个□□。 见她愣在当场,就听祁玉笙轻哼一声道:“不必着急反驳,或许你们久居深宫,不知今上的名声有多一言难尽。说是侍奉,但其 15. 不满 [] 炎问寒并不在意这份亲手制作的礼物被拒绝。 这只是他打发时间随手做的。 最初他太急躁,以至于仇人已经死了九成,剩下的隐姓埋名藏的极深,每找到一个都不容易,所以要确保每一个都能供他消磨足够久的时间。 祁玉笙则定了定神,问道:“炎掌印,先前说会报答我的事,如今还算数么?” 并没有个求人的态度,却也不盛气凌人,仿佛他们是相邻而居的两家农户,她也只是过来讨先前借走的两根柴火。 炎问寒原本慢条斯理擦着手上白骨碎屑的动作微不可查的一顿,随后道:“娘娘请讲。” 祁玉笙简单说了那个孩子的存在。 “还请掌印帮我稳住小皇子的身份。” 这皇城里的事,多半瞒不过炎问寒的耳目,她不需要解释的太多。 炎问寒多自然那个孩子的存在,这么多年不去管,是因为那孩子无足轻重,就跟其他千万个命不逢时,生在这世道的孩子一样,合该如野草一般生死都无人在意。 他定睛看向祁玉笙:“娘娘说的真是轻松,这可是欺君之罪。” 毕竟,祁玉笙口中的小皇子,其实是个女孩。 祁玉笙却道:“我最初和太后的计划也是欺君,那时候你也默许了。” 所以区区欺君之罪,对他而言不算什么。 炎问寒双眸微眯,神情不悦的走近她。 她只是一个迟疑没有后退,二人的距离就被迅速拉近了。 男人比她高出不少,祁玉笙不得不抬头仰视他。 这是生气了? 她想不明白,同样的欺君之罪,之前还肯主动帮她,如今换了个方式就会惹他不快。 该不会那孩子的母亲生前和炎问寒有仇吧? “只是一次,当然容易得很。但今后只要她活着一日,就随时会有麻烦冒出来。失去了太后这个共犯帮忙遮掩,相反,娘娘还要防备她,要防备所有人。娘娘要舍近求远,付出这样多的代价,值得吗?” 祁玉笙没回答。 她当然可以直接公开那个女孩子的身份,但这样一来,作为一个前朝罪妃诞下的女孩儿,时铄不愿善待的话,那孩子很可能连郡主都身份都没有,哪一日悄无声息的死了,就跟墙角下病死的猫儿没区别。 但她如果是皇子的身份,就能得到最好的关照。太后那边不用再遴选孩子,牵扯越来越多无辜的人入局。 代价也只是她会多承担点风险。可反过来想,因为太后对此完全不知情,只要她藏好了,那太后也没了拿捏她的把柄,一个血统无人怀疑,养在她名下的皇长子,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至于这孩子的性别,藏个几年也就行了,对仙药上瘾的人都活不长,大不了等皇帝驾崩,她带着这孩子一起假死脱身。 她认为值得。 炎问寒见她沉默,冷笑一声。 古怪的不满在心内疯长。 他当然知道祁玉笙悲天悯人的性子,否则当年也不会救他,不求回报的,一次又一次。 但他就是很不爽。 哪怕到了皇宫这金玉堆砌的四方监牢里,她还是在毫不吝啬的挥洒她的善意。 为什么就不能让他独占呢? 他很嫉妒。 沉默良久,他轻笑一声。 这笑声落在耳畔,实在是太近了。 祁玉笙骤然抬头。 面前的脸轮廓深邃线条凌厉,但下颚光滑,并无男子的青茬,光洁细腻犹如好女。 实在蛊惑人心。 哪怕对方是个宦官,她不需要计较男女大防,可她的心还是不由自主跳的更快了。 她迅速后退一步,二人之间略略拉开了些距离,然后才发现,先前炎问寒走近时,竟捻起了她的一缕头发。 也不知道是要帮她整理还是怎样,如今她后退了,这缕头发还在炎问寒手上。 “娘娘这般,实在令我为难。” 祁玉笙不大理解。 “掌印就当不知此事,不予理睬,便是帮了我的大忙,以此就算还了当年的情分。” 这样也为难吗? 但就是如此,才让人为难。炎问寒又不想就此两清,二人之间的牵扯越多越好。 他把玩着这缕头发,爱不释手。 “娘娘不必如此急躁,在下只是让娘娘考虑清楚此举的后果,并没说不肯帮忙。” < 16. 桃花 [] 回皎月殿那一道,祁玉笙已经把自己那点子没来由的担忧调理好了。 有权势的太监,莫说是跟宫女对食,去花楼寻欢作乐的,在宫外宅子里养上许多姬妾的,自前朝就不是新鲜事了。 而有时铄这个皇帝不带好头,底下的人呢再贪花好色也不奇怪,炎问寒若是想要女人,多得是人排队给他送,贪色也贪不到她头上来。 是她防备太过,想多了。 回到皎月殿之后,祁玉笙将自己的安排告知了这位“小皇子”。 “我也不会强人所难,如果你执意要恢复女子身份,那就当我方才的话没有说过。” 那瘦削的小姑娘咬着唇摇了摇头。 似乎是怕自己的回应不够坚决,她又道:“我会听话的,只要娘娘肯庇护我,庇护颜姑姑……” 颜姑姑不肯跟她提,但母亲在临终时意识不清醒,整夜和她抱怨自己被人陷害困于冷宫的愤恨和不甘,抱怨明明诞下龙嗣,理应将功折罪,可连往外报信的女官也被收买,让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最多的,还是抱怨自己生的竟然是个女儿,让她失掉了唯一翻身的机会。 “如果你是个男孩,是个皇子,他们一定不敢遮掩,不敢怠慢的!” 虽然年幼,她却知道,在这吃人的皇宫里,自己必须有过人的价值,才能得到贵人的庇护,才能让上了年纪,已经快要干不动绣活的颜姑姑过上好日子。 所以,她会抓住这次机会。 或许将来贵妃娘娘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不再需要她,但在那之前,她会做个讨人喜欢的乖小孩,哪怕有一日真相大白,宫里也会有她一席之地。 祁玉笙眼看这小姑娘稚态毕露的眉眼间,竟还带了几分决绝和悲壮的神情,就觉着她是误会了什么,想要开口安抚两句。 毕竟她也不是什么心狠手辣之人,不会过河拆桥的。 但没来得及,已经有太医来给“小皇子”看诊了。 男女脉象自然不同,但来的太医却是对此只字不提,只神色淡定的提笔写了温养的方子,说小皇子身体虚乏,不能心急。 炎问寒答应的事,妥帖的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隔日,宜寿宫内,太后五味陈杂的看着来复命的祁玉笙。 这女人不会真的天命在身吧?怎么只是不想看她清闲,给她安排些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做,却被她找出个高祖遗孤来呢? 虽说亲孙子总比自己在外找来的假孙子好,可那孩子也不小了,先前却半点传言也没听到过,就好像是凭空从砖缝里蹦出来的。 祁玉笙不急不缓的开口:“今日臣妾听了两则故事,其一,是高宗曾有位妃子,被打入冷宫之后,才发现自己有孕,但被人刻意使了绊子,没能将诞下皇嗣的消息传出冷宫去,后来那罪妃病逝,皇子就在冷宫住到了今日。” 太后虽然出身高贵,进宫就是皇后,伴生顺风顺水,并不曾经历过冷宫的磋磨,却也有所耳闻,这通说辞已经很合理了。 但祁玉笙分明说,是两则故事。 “第二则,是今上荒唐,从前在一次宫宴上,醉后幸了一位宫婢,醒来后自己都不记得这样一回事。这宫婢发觉自己怀了身孕时,今上已然获罪被流放,她怕被牵连,只能躲到冷宫将孩子生下来,之后难产亡故。而冷宫的弃妃们日子太过无聊,哪怕自己也是缺衣少食,却还是养大了这个孩子。” 她略顿了顿,勾唇浅笑:“太后认为,这两则故事,哪一则是真实?” 太后沉默半晌,最终如梦呓一般低声道:“当然是……第二则。” 无疑,第一则故事是真。 但第二则故事,能让这孩子的地位迅速稳固,谁都动摇不得。 毕竟,说是今上子嗣艰难,但哪个太医也不敢咬死说就是不可能有了,万一皇帝认为自己年富力强,被一些心怀不轨之人,比如炎问寒,撺掇两句就可能一个不爽,要灭了侄子,一心要自己生个继承人。 对太后而言,这就是亲孙子,哪个说法都没妨碍,当然是对孩子最有利的说辞为佳。 她笑起来:“将我的乖孙儿带来给我看看,对了,宣太医过来,哀家唯一的孙儿,一定要健健康康,不能有半点差错!” 于是先前那已经去过一次皎月阁的太医又被召过来,将之前的说辞重复了一次。 骤然得知自己有了个能跑能跳的儿子,本在和宫女白日宣淫的时铄也急忙忙穿戴整齐赶了过来。 被太后搂在怀里的小孩子干瘪瘦弱,怎么看都不像他,让他生不出一点慈 17. 弥补 [] 亲口答应过却又敷衍了事,祁玉笙有种犯了错被人抓个正着的窘迫,待反应过来时,冷言冷语已经说出口了。 转头却见炎问寒唇角带笑。 这人的性子古怪,在旁人面前是索命的罗刹恶鬼,在她面前似乎从没暴露过凶狠愤怒的一面,哪怕刚杀完人也是愉悦的模样。 祁玉笙捉摸不透,也懒得再想。 她自己都没察觉到,分明和炎问寒这样的人相处,每一句话每个眼神都该思虑良多,却被诱惑着,不经意间就展露出许多情绪。 不等她再说什么,就连同炎问寒一起被皇帝召进了殿内。 时铄也没什么事,就是自己在这被太后唠叨着,不得不和这便宜儿子交流感情,就看不惯外边两个人清闲的赏花。 尤其那两人在开的茂密热烈的桃花树下谈笑,仿佛一对璧人,就让他很难受。 祁玉笙进殿来之后,小皇子就从皇帝膝边过来牵她的手。 小手冰凉的,掌心却全是汗水。 祁玉笙将她往自己怀里拢了拢,拍着她的肩膀,无声的安抚,示意她这一关已经过了。 太医检查出来的年纪,跟数年前他喝的烂醉,到第二日中午才在御花园被发现的那次宫宴,时间对得上。 皇帝对于这个便宜儿子并不很上心,也无意去给那个脸都想不起来的宫女追封个名分风光大葬,他瞥了一眼炎问寒,打算按着计划,继续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捧着祁玉笙,让她贪恋皇权带来的一切,于是将这唯一的子嗣交给她抚养,并因着她觅得皇嗣有功,准备封她为皇后。 得意洋洋的说完,见祁玉笙面色没甚表情,便问:“可是还有不妥?” 祁玉笙:“还请陛下给皇子赐名。” 时铄:……哦对,忘了这茬了。 他不学无术,搜肠刮肚想了想:“单名一个烬字如何?” 不是个很吉利的名字,也不知道今上到底是出于何等心态,要给长子取这样一个名字。 祁玉笙觉着不妥,转头瞥了一眼炎问寒。 就见炎问寒上前一步:“陛下,此名似乎不妥。” 时铄一挑眉:“怎么讲?” 炎问寒固然掌实权,可进退有度,在天子面前,从不骄矜自大。 就听炎问寒一连说了三人,具是已故宗亲之中,叫此名讳的,每个都不是好东西,要么早夭无后,要么穷凶极恶杀兄弑父。 这些无人在意的前尘旧事,他如数家珍,让时铄都纳闷,他似乎没听说过,这位之前帮宗室修过族谱啊…… 但却不得不承认,这名字确实不好。 他虽然不敬神佛,但自己从不谋划,却在大起大落做了皇帝,所以他很信命。 殊不知,这字不吉利,所以但凡被取了这名字的,自然是从小没被好好对待,那不管早夭,还是怀恨报复,都是自然而然之事,和命理之说扯不上关系。 时铄过来半日,如今药瘾犯了,哈欠连天,脑子已经半点都转不动,指着祁玉笙:“都说你有佛缘,反正这孩子也是归你教养,你来替孤想。” 祁玉笙思索片刻:“既要吉利,不如直表其意,星月光曜,美好灿烂,取曜字可好?” 在场无人反对,时铄便忙不迭的点头,随后便起驾回了永安殿。 从此之后,冷宫里没有名字的小猴子,终于有了名字,不再是深宫之中无人在意生死的草芥。 之后的一段时间,宫里每个人都很忙碌。 皇长子上了玉碟,生母不知姓甚名谁,因身份低微而刻意无人提及,反倒是在冷宫里收养照顾她的,高祖时期已经难以追查究竟是因何获罪的柳婕妤被追封柳太妃。 而柳太妃身边的赵女官,以皇长子乳母的身份得了不菲的奖赏,仍旧在其身边服侍。 祁玉笙作为今上的原配妻子,又立此功,封后一事在朝堂上没有争议。 待封后大典结束,小时曜的身体已经养的差不多,读书启蒙,君子六艺,都要开始安排,为她请有足够耐心,却又十分信得过的老师,又是需要仔细思量之事。 等一切步上正轨,太液池里的荷花都已经开了一茬。 祁玉笙在静岳庵那种清净地方待惯了,如今苦夏,早早就在寝殿摆满了冰盆。 这日下午,正昏昏欲睡,就见润儿小步进来,低声道:“娘娘,炎掌印求见,可要以您正在午睡为由打发了?” 祁玉笙先前用这种理由拒绝了很多来试图结交之人。 “不用,请他进来。” 她 18. 奏章 [] 蘸饱了墨汁的笔在祁玉笙手中犹如千钧重。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僵硬,担心她松手将沾满了墨汁的笔砸在翻开的奏章上,炎问寒很自然的将摊在她面前额公文往后挪了二寸。 “诚如娘娘所见,我这些日子忙的脚不沾地,又有些娘娘也撞见过的私事要办,若娘娘不乐见我积劳成疾,死在陛下前头,少不得就要来帮我分忧了。” 炎问寒本来就忙,而因为她的一连串计划,也确实额外给他增加了不少工作。 但祁玉笙本能的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 她试图将笔还回去,炎问寒不避不闪,却也并不接,祁玉笙的目光掠过他的掌心,看到许多陈年伤疤,比白更白,如同无光之地生长的妖异藤蔓。 一滴墨终于砸在了桌子上,晕开一片墨迹。 “娘娘不肯答应吗?” 祁玉笙蹙眉:“一定要我来?你身边应该不缺人用。” 比如秉笔太监之类,虽说宦官群体庞大,并非每个都以炎问寒马首是瞻,但炎问寒当权这些年,培养的亲信绝不会少。 哪里轮得到她来做这件事。 炎问寒却道:“只能劳烦娘娘,他们都不像娘娘蕙质兰心,想要模仿谁的笔迹,便能惟妙惟肖,以假乱真。” 祁玉笙下意识的握紧了手指。 她确实有这本事不假,但对于一个并不做细作也不当文书的闺阁女子而言,实在没有用武之地,所以除了身边亲近之人,并无人知晓。 炎问寒还真是够了解她。 推脱不得,祁玉笙最终还是答应了。 虽然很荒唐,但冷静下来想,这事于公于私都是好事。 于公,批红之权是皇帝指定的,炎问寒本身就有从龙之功,是特例,不该扩散成整个司礼监的权柄。 这权力给出去容易,收回来就难,若真被庞大的太监群体把控了,哪怕今上驾崩之后换上一位有能者,也是有心无力,极容易重蹈前朝的覆辙。 于私,她得炎问寒相助良多,也该投桃报李,这件事私下里来做,并不会引来太多非议。 见祁玉笙果真开始批阅奏章,炎问寒也不在这里烦她,转头去了隔壁屋子休息。 文渊阁常有官员来议事,但司礼监没有,祁玉笙往返于此,也撞不到外臣,并不尴尬。 每每炎问寒有事忙的脱不开身,便会派人来请,祁玉笙便在日落之后去帮上一两个时辰,有时见得到炎问寒,有时则听说他在昭狱忙着,祁玉笙知道昭狱里是什么工作,便也不等和他寒暄道别,批的累了便自行离去。 皇帝换的勤,宗室也人丁凋零,宫内宫外各怀鬼胎,让人总会生出礼崩乐坏,国将不国的担忧。 但其实放眼望去,只要出了皇城,也还算太平盛世。 今年难得的风调雨顺,又没有外敌骚扰。奏章虽然每日都会送上来许多,但其实无甚要事,多是请安,顺带说些小事,偶有互相弹劾的,都不需要急着下定论,撂在一旁等查证了再做定论。 并不需要动脑子。 直到这一天,祁玉笙在看到一份弹劾官员的折子时,翻过来倒过去,手中的笔迟迟没有落下,却也没将其放入待查证的那一摞。 这奏章,竟然是弹劾她父亲的! 赫然列举了数项罪状,除却一些不值一提,便是认下也无所谓的小事之外,最严重的指控是说,祁将军在边关,和外族蛮夷过从甚密,跟塞外的不少部族都有钱物往来,定是有里通外族的不臣之心。 饶是平日好涵养,祁玉笙仍旧低声骂了一句脏的。 这指控纯属放屁。 炎问寒代理朝政这些年,唯一没被言官们变着花样骂的一点就在于始终没有增加赋税和徭役,这也是如今大裕朝国祚仍旧稳固的基石。 可银钱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皇帝们,特别是如今的这一位,排场可从来不小。国库空虚,皇帝又要花钱享受,自然而然就会削减军费。 虽然没有战事,但驻军仍旧要吃饭,要穿衣。 北境风沙大,冬日长,虽然屯兵耕作能自给自足一部分,却还是不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