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州富水》 1. 话别 [] 寒风浓重裹着少年的身躯往前走去,盐粒般的雪落在他白鹤乘云的锦袍上,少年踏着霜风进入跪满内侍宫婢的华殿。 殿内火光明亮,火炉暖热,可也难消他心中寒凉,他大步走进殿内,身形颤抖面色带着害怕。 檀床衾被里躺着一呼若游丝,面容枯瘦,双目微闭的男子。床边跪着年岁参差不一正低声抽泣着的少年,那些少年见他进来,忙哭呼道:“二哥,六郎来了。” 林怀治拨开人群,重跪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拿起林怀清无力的手按在脸上摩挲,企图这样能够留住他,颤声道:“哥,我来了,你......别离开我。” 泪珠不断从他脸上滚落,滴在华贵沾满药味的锦被上。僧尼念叨的佛经声不断从殿外飘进来,一字一句都在提醒着少年的生命已到终点。 生死弥留之际,林怀清费力睁开眼,微呼着病气,原本清丽雅俊的姿容,因病重已只剩病态。 他借着光影看清人,干涸起皮毫无血色的嘴扯出一个笑,擦去林怀治脸上泪:“哥也不想......不想离开你,可命已至尽,怎能强求。” 林怀治埋头哭着,紧紧抓住林怀清的手不松开,嘴唇不住打颤,哽咽道:“子时一过就快是元日了,新岁至,百恶除。哥,会好起来的,你......你不要离开我好吗?” 林怀治低声祈求,想用言语留住这个即将消散的人。 林怀清眼前已现出走马观花之景,气息低弱乱散着,另一手拍着林怀治肩安慰,乱问着:“父皇呢?” 床边一少年横手擦去泪,泣喊道:“爹在宫里,马上就来了。” 林怀清点头,只觉好似身灵流逝,意识混乱,不免开始叮嘱:“我走之后,你们......你们不要惹爹生气。多习书文,明晓事理,兄弟之间......不要意气争事。上者,是......是民之领率,扶国社稷者,一旦争辩,乃令朝堂不安,百民受苦,知道吗?” 少年们都哭着点头,林怀清扫过众人,思绪不清,呢喃道:“郑郁呢?” “他到安上门了,哥。”林怀治看林怀清问,又见他脸色倏然回光,乃是大限将至,不忍告诉他真相。 “我怎么记得,王妃去世,他在守丧啊。”林怀清脑里浮光旧影闪过,他拉至林怀治到身前,低声说,“我是等不到他回来了,怀治,你......别在犟了,他不是情思通巧的人。” 林怀治闻言一怔双泪垂流,咬紧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头磕在被上答应。 床边少年的哭泣声,掩住林怀清的病声:“那孩子......性子跟你一样,很倔。” 林怀治抬起哭红的眼,喉咙干哑:“他不是倔,是笨。” 殿外风雪严大,凌乱众多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还伴有内侍轻呼“陛下小心”。林怀清听此笑笑,拂上林怀治鬓,双眼噙泪,亦有虚空迷离婉转,气息渐弱嗫喏了句:“娘等我许久了吧!治儿长大了。” 话毕,苍白的手没了力撑着从林怀治鬓边垂落,清泪从永远闭上的眼中流出。 霎那间,床边少年、幼童大哭出声,内侍宫婢跪地俯泣喊道。 “二哥——” “太子殿下——” 德元帝刚跨了门槛,就听大哭大喊声传来,猛被打击一时软了身子向旁跌去,内侍张守一扶住他,挤出眼泪悲咽道:“陛下节哀,别急伤了身子。” 德元帝由张守一扶着,跌跌撞撞向内里奔去,嘴里不停念着:“怀清......我的儿子。” 他看到床上的生气散去的人后,泪水从眼眶涌出,而后捏紧拳强迫自己接受了长子离世的事实。 众人哭泣时,猛然间,跪在不远处的内侍赵茂,大喊道:“奴婢没能侍奉好太子殿下,愿以死谢罪,到黄泉之下在侍奉太子。” 赵茂拔下束发簪子,插入颈间,血流满胸,倒地而亡。众人大呼出声,德元帝见此情形,吐出一口浊气,说道:“厚葬。” 德元十七年腊月廿九日,太子林怀清薨逝于东宫承德殿,天子辍朝十五日,哀恸不已,亲上其谥惠文。 德元十九年十月廿五日,长安。 天光不见旭阳,刚过午时天就阴得很,似是将长安城城罩在灰纱里,因着已是十月底。屋檐瓦面上已是结了薄薄的一层霜。霜风过街巷,已预示寒冬将来临。 郑郁站在修政坊写着程府二字的门外,对旁边人说:“我与知文说完事,还要去金风阙赴袁三公子的宴,你就先回去吧。” 齐鸣一身黑色武袍,气质精神,面上却呈担忧之色:“二公子,你真不让跟着吗?你出来时好歹多穿点啊!冯长史一来京就去赴宴喝酒,都没人看顾你了。” 郑郁听齐鸣说了一堆,头有些疼,无奈道:“你先回去查查那金乌章还有没有线索,顺便看看院里那株梧桐树是不是枯了。” 齐鸣:“可......”郑郁截断齐鸣的话,非常温柔地笑着说:“你要再说话,我就让大哥做点吃的给你送过来。” 果然,听此言的齐鸣立马回道:“那二公子你早些回府,属下先走了。” 说完一阵风似的跑开。 郑郁看齐鸣跑远的身影,摇摇头心道还真是只有郑岸能治他,不过想起郑岸做的饭,他也有些胃里不适。 但想着正事要紧,郑郁强压下胃中不适,上前叩响了门。 程府侍从都认得他,便开门迎了进去,首入眼前是宽阔庭院,院中植有槐树盖住天阴,脚踩之处铺有青砖,庭院两边皆设刀架、箭靶以供主人练习。 庭院池边蹲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郑郁不过几眼就看出是谁,边走边拱手做礼,朗声道:“今日我来,知文兄是要做鱼鲙吗?” 程行礼听声站起,笑着回礼道:“砚卿若不嫌弃我的手艺,那就是灞河结冰万丈,我也要去钓的几尾来。” 程行礼面若冠玉、眉黑如墨、双眼柔情,那双眼里有说不尽的温柔,周身带有股书卷之气,温文尔雅,让人不由自主就想与之亲近。 “不敢不敢!”郑郁走到程行礼身边,蹲下对那孩童说,“友思还记得我是谁吗?” 蹲着看鱼的孩童转过脸来,男孩眉目清秀,长着一双杏眼,眼神清澈明亮。 友思沉默片刻后抬头看程行礼,似是询问,程行礼笑道:“友思,不记得了吗?” 友思摇头,随即说道:“记得,郑叔父万福。” “你记得叔父就好,快三年没见,适才第一眼都快认不出你了。”郑郁伸手摸了摸友思头,从怀里拿出一布袋塞到他手上,“来!叔父赠你的。” 程行 2. 旧友 [] “我去拿给你,书信难言,先看看吧。”程行礼向后面的书架走去,在书架最后一层的暗格里拿出信封与木盒。 程行礼坐下后,严肃道: “你四月离京,惠文太子中秋宴时身体康健,精神俱佳。中秋宴后不到十日,太子得了一场风寒,久治不愈。圣上听此常前去看望,我跟在圣上身边,看太子日复一日的消瘦下去。整个人不复往昔之态,最后身陨。” 程行礼声音很温柔,郑郁听来如甘泉般。可说出来的话却让他心神紊乱,呼吸也跟着重了起来,心蓦地跟着字抽痛起来。 程行礼给他倒了清茶继续说道: “最可疑的你也与我说过,赵茂心系老母幼弟,不可能殉主,后来我便留意赵家动向,赵茂殉主后第三日,赵家夜里突发大火。但赵家人早在十一月底便离开长安,不知去向。大火后,我在赵家的残垣中找到这个带私印的残缺信件,赵母年事已高又有重病,赵茂的弟弟赵定只是普通学子,这个私印不太像会出现在他们家中的物件,故而我带了回来。这印被大火焚烧的只剩这点,至于这金乌章,我也打听过无人的名或字是胜亦。” 说罢将那封只有巴掌大小的残信推到郑郁面前,信纸是民间常见的书写白纸。信件尾处,有一私章加盖上去的红印,那私印大部分都被烈火焚尽,只余左下角一块带有私印的地方有所残留。 私印中间最为关键的字样已被烈火焚尽,只留下了一个印字。而在信件的右下角还有一个三足金乌的黑章印,金乌脚下刻有胜亦二字。 “太子历来身体康健,风寒怎会久治不愈。圣上不曾疑心就罢了,那太子亲弟弟成王他也不疑心吗?”郑郁说到此处,心中满是酸涩。 自林怀清死后,他就一直暗中托在京的程行礼查此事。惠文太子林怀清孝友仁慈,身为储君无半分架子,为人谦逊有礼,朝野内外人人称赞。 三年前郑郁刚进御史台不足一月,北阳王妃魏慧病重,他休了病假回家侍奉,陪魏慧度过人生中最后一段日子。而后是守丧三年,郑郁四月离京,那时林怀清身体无半分异样,又怎会在他离开后骤然薨逝。 而这期间不过时光几月,林怀清就在除夕夜前崩逝于东宫,连元日晨阳都未瞧见。御医说林怀清是风寒不治,又因操劳国事积劳成疾所以病故。 但他不信,此次他回京最重要的事就是查出林怀清的死因究竟是何。 听完郑郁的疑惑,程行礼叹一口气摇头道:“成王本就沉默寡言,惠文太子薨逝后,性子愈发孤僻,疑心又能如何,御医们如何诊治都是那番说辞。已作了决定,只道是病逝。这是当时惠文太子寝殿中点的绫罗香,我想着或许有用就一并拿来给你。” 随之将案上木盒推至郑郁面前,书房中还燃着清香,郑郁听完程行礼所言,周身不住生寒又有钻心之痛,倏然觉得周遭是阴冷无比,犹如寒冬一般。 虽然他已知林怀清死讯,但如今在听一次,仍觉得恍若隔世,仿佛昨日那个在城门灞桥上,送他归家的谦谦君子还在。 自程行礼查到这两枚印章之后,他也绘过相似的去查,但都一无所获。当时他也不好大肆加派人手,去打探刚死不久的太子,只能密查,可查探长安上下都是并无异样。 唯一可疑的只有赵茂的死及出现在赵家的印章。 程行礼见郑郁沉默着,也没开口打扰,静静地喝着茶,举手投足间君子风雅。 过了半响,郑郁才哑声问:“知文,这绫罗香真无异?” 程行礼面露愧色道:“我拿给多年经香的商贩看过,这香没有任何不妥。私章烧成这样我实在是看不出是谁的,愚兄不才只能查到这些。” 程行礼说完,突然想起什么,又道:“成王任御史中丞,与你同在御史台。虽然不是大事,但惠文太子死后成王也查过东宫上下,或许他那里知道的会比我知道的多,你之前是太子伴读,你俩还是能说上两句吧。” 成王林怀治,德元帝第六子,林怀清亲弟弟,从小性子就冷漠孤僻,不喜与人来往。 郑郁已近三年不曾听闻关于成王的事情,骤然听见连带着呼吸都停滞了几分。 “知文兄言重了,成王对我和对旁人并无差别,虽说一起坐过学堂,但早年成王的脾性就是生人勿近,我与他也只说过几句话而已。”郑郁摇头无奈。 随即又疑惑:“但是依着圣上对贵妃的情意,怎会让成王去了御史台呢?若学习政务,三省六部哪里不比御史台好。” 大雍旧例,皇子及冠后,皇帝会安排三省六部中的虚职学习政务。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德元帝居然安排林怀治去了御史台。 程行礼道:“好像是成王亲向圣上请的,成王月前及冠,圣上令诸皇子学习政务,让他想及去哪儿。也是贵妃宠爱,宁王之前可没成王这般有得选,圣上便依了成王所请,给任御史中丞一职,还许他参政知事,进政事堂议政。” 郑郁心里虽疑惑,但这是皇家事他懒得去管,想起林怀治的性子,哂笑道:“成王的性子,与那些御史们合得来吗?” “我也不知道,不过连慈当时说徐大夫在成王去后恐怕会告假。果不其然成王刚去御史台,徐大夫就告了两日病假。”程行礼谈及此处眼底浮起笑意,喝了口茶说,“你回来还没见过连慈吧?” 郑郁捧起茶抿了一口,答道:“事务繁杂,还没有,都在长安总会见到的。” 他知道御史大夫徐子谅,为人忠直刚正,朝野上下就没有不被他弹劾过的。当年他做太子伴读,言行不雅时都会被徐子谅参奏一两本。 而后郑郁与程行礼谈及了朝中局势,德元帝在一年前立赵王林怀湘为太子。林怀湘是皇后陈仙言之子,若说太子背后最大的支持者是谁,那就是中书令刘千甫。 只因刘千甫娶了陈仙言之妹,林怀湘都得称他一声姨父,身为外戚官居相位兼吏部尚书,早年就晋为梁国公。德元帝对他放权过多,而德元帝近年来已有怠政之像,非紧要公务不处理。处理也只处理事关军、民政务的要事,还爱玩平衡之术,在朝中立了不知多少派。 两人聊了许久,直到侍从敲响房门,道:“郎君,魏国公府的人来请,说请 3. 争端 [] 袁亭宜之父袁纮进士出身,三朝元老,任门下侍郎,封魏国公。 是实打实的清流书香世家,一向与刘千甫这个外戚的政见不和,以前他在东宫时就常听林怀清埋怨,袁相公与右相又在金殿掐起来了! 而刘家的事严子善那个热衷八卦的人跟他说过,刘千甫早年有几个儿子,但都相继离世,前几年才从外面认回他与前妻所生之子,正是眼前这个---刘从祁,后门荫任左卫校尉。 他以前大部分时候都在东宫,知道刘千甫有这个儿子。但只匆匆见过一两面,自己离京已有近三年,所以对此人可以说没什么印象。 想好此人是谁后,郑郁回笑道:“现下是认识了。” “既然是认识了,初次见面郑御史就来晚了,怎么也得自罚三碗吧!不过这才回京,不免还没休息好,就罚一碗吧。来得晚了不罚酒可说不过去,你说对吧?郑御史?”突然刘从祁向郑郁发难,言语间带着浓烈的不满之意。 席间众人都收了笑,实在搞不懂这酒疯子怎么生气了。 郑郁想这是冲我来的,难怪一进来这人就对自己有敌意,但又想不起哪里招惹了他,心下怒火生可面上还是礼貌回了句,“既然刘校尉都说了还没休息好,又怎能饮酒呢?” 程行礼冷声道:“突然说出此话,刘校尉莫不是喝醉了?” “我自然没醉,郑御史不喝吗?”刘从祁拿起盛满美酒的玉碗,递至郑郁面前,说,“但想来也是郑御史这般弱冠及第,惊才艳艳的人物,自然是看不上我们梁国公府了。” “九安,你瞎说什么呢?砚卿怎么就看不上你们梁国公府了。”袁亭宜厉声制止,赶忙去争那酒碗,可刘从祁拿得稳,力道结实,他根本是搬不动。 郑郁冷眼看着那酒道:“看不看得上难道就在这酒里?” 屋内气势陡然冷了起来,众人都不愿插话相帮。免得惹怒了其中一位场面更加无法收拾,一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之子,另一个是收复失地手握兵权的北阳王之子。 军功对权臣,这掐起来,可比袁纮和刘千甫有趣。 席间一人打着哈哈,“九安啊!你和砚卿初次见面,何必闹这些,大家在长安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可别这样。” 刘从祁酒醉的脸上带着笑,“我敬郑御史酒,实在是想交你这个朋友,早闻郑御史性子随和,今日见怕是传言有误吧!” “刘校尉自该清楚传言不可信的道理。”程行礼是郑郁和袁亭宜的朋友,可不是刘从祁的。 席间论官最大的,莫过于三年之内连升两品,时任六品户部度支司员外郎的程行礼,他现下偏着谁,一目了然。这下众人就更不敢插嘴了,都各自小声交谈起来,任由这几人闹去。 “九安,你......”袁亭宜实在搞不懂这刘从祁第一次见郑郁,怎么就视为仇敌一般。 “今日你让我来交他这个朋友,我这番有诚意,你不高兴了?”刘从祁冷冷地打断袁亭宜的话,好不容易自己不当值,袁亭宜早答应陪他去乐游原策马,可就为着这郑郁回京,非求他一起来。 他不想来但央不住袁亭宜一直哀求,他索性叫了众多人,一起为这位郑二公子接风洗尘,他不高兴自然对这郑郁就没好脸色。 郑郁懒得跟刘从祁这种酒鬼扯,直接道:“不喝,你要如何?” 刘从祁左眉一扬,冷笑:“看不上我们?” “刘九安,你发什么疯?”袁亭宜最后受不了,抢过酒碗锤在案上,美酒从碗中荡出撒了一摊,“喝喝喝喝!你少喝点会死啊!” 刘从祁不想对袁亭宜生气,冷眼看了他须臾,起身离开。袁亭宜想去追,却想起被刘从祁为难的郑郁也就忍住了,两个都是好友,还是先哄郑郁。 被刘从祁这么一闹,众人也都没了喝酒玩乐的兴致。尤其是郑郁,程行礼朝他解释,刘从祁一直是这样,做事我行我素,脾气甚躁,刘千甫都管不住他。 郑郁淡淡地点头,心里怪不怪的他也说不上,酒鬼而已,他没兴趣跟这人扯。 袁亭宜倒是拉着郑郁说了许多,让他别介意,别生气还说这刘从祁就没长他爹的半个脑子在身上。完全是个酒喝多了就撒疯的人。 郑郁今日生了太多烦躁心绪,还连着林怀清的事情,他实在没什么精力想其他的,勉强和袁亭宜、程行礼喝了些酒,就告辞离开。 郑郁慢骑着马行在人声嘈杂的长街上,脑子里想的全是程行礼说的话。阴天沉沉,有寒风吹过泛起阵阵冷意,他觉得自己的心也随景的冷上几分,不住有痛感锤袭。 他自十三岁做太子伴读,到三年前回家,他在长安在林怀清身边待了有五年。 他还记得那天永州下了很大的雪,漫天飘着容鹅毛雪,庭院中的树木、瓦檐、砖石都似是覆上雪白的锦被。他推开房门瞧见屋檐下,皆尽缟布,这缟布在半年前魏慧去世的时候就披过,如今再装饰,他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庭院中一众仆役皆缟素白衣,北阳世子郑岸见自己弟弟出来,沉声道:“阿郁,太子殿下已于昨日丑时薨逝。” 郑郁那时倚着门框没站住摔地上,后面日子怎么过来的他记不清了。 唯独记得那年的雪特别大,冬日寒凉过的很慢,深冬寒夜里烧着地龙都不暖和,那些寒夜里让他冷不住的发抖。他不知多少次在长夜中流泪醒来,他不知道自己在哭谁,是病逝的母亲,还是离去的好友。 北阳郡王府位于亲仁坊,是早年郑郁父亲受封北阳王时,德元帝所赐的宅院。因着北阳王郑厚礼长年驻守永州边陲,在长安的这处宅院,就只有郑厚礼和郑岸来京述职时才住,后来郑郁做太子伴读也就自然而然的在王府住下。 回到王府,齐鸣已经回来,告知他冯平生来过,见他不在问了两句。冯平生是永州长史,郑厚礼麾下的官员,也是这次从永州来长安的朝集使。 郑郁点头,让齐鸣去进奏院看看冯平生有没有什么缺的。用完晚膳,想着明日要去上朝,他收拾一番就早早睡下。 寒风露露,一侍卫在烛火光影下单膝跪地对案前捧书的人,回禀:“郑御史今日在金风阙,得左卫校尉刘从祁为难。” “右相的儿子?”人影递折书页,声音冷漠听不出人情。修长分明的食指上戴着翠玉环金戒,颜色通透如碧水流转,金丝绕在玉石上金碧交缠,乃是上品。 侍卫小心翼翼道:“是。” 手中书落下,露出一张英气俊朗,五官深邃的脸来,直盯着那侍卫,眉头深锁并不言语,似是在思索什么。 < 4. 重逢 [] 林怀治双目漆亮如星,挺鼻薄唇,五官深邃俊朗,眼底带着疏离。深绯色官袍衬得人高大伟岸,金色躞蹀带勾勒出挺拔的腰身,周身散发着皇族威严。 “免礼。”。 郑郁不知是不是自己听岔了,觉得林怀治的声音好像带着颤意。 “谢殿下。”郑郁收礼站好。 郑郁不敢抬眼去看林怀治,两人以前交流并不多,林怀治性格冷淡,本就不喜与人多言,那他也没什么可说的。于是微垂眼,看着林怀治胸前官袍上的孔雀花绣纹。 两人就这么站了一会儿谁都没说话,郑郁正想说自己有政务处理想告退时,林怀治清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郑御史方才在想什么?” 郑郁愣了一下,答道:“方才见其院中梧桐树,思及以前在子若殿中,也有如株这般高大的梨树,所以出神。” 子若是林怀清的字,林怀清以前在时,郑郁唤的不是太子,而是以表字相称。 郑郁知道林怀清与林怀治两兄弟情意异常深厚,他有一点侥幸,希望如此说。能与林怀治的关系能好一点,或许也能从他那里知道一点,林怀清的死因异处以及赵茂的事情。 林怀治漠然道:“二哥殿中的梨花是好。可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1]。” “子若若是还在,也不想殿下日日伤怀。”郑郁开口安慰,心下却想着要不要问赵茂的事,但又念着这是在御史台人多嘴杂还是算了。 林怀治没接郑郁话,就这么静静地站着,郑郁已经想好下一句跟他说:殿下,下官不如先回去处理政务了。但又不知怎么开口说,心里已将那句话滚了千百遍可还是似蜜糖粘嘴。 过的许久,直到风吹动了梧桐树叶,林怀治才道:“路途长远,你可休息好?” 郑郁只以为林怀治在寒暄,便答道:“臣谢殿下挂怀,如今已无大碍。” 林怀治“嗯”了一声,两人又是继续的沉默。郑郁微抬头,却发现林怀治比他高了一些,三年不见,好似许多事情都在潜移默化中改变。 “王妃碑铭是请谁撰写的?”林怀治又问。 郑郁无奈林怀治怎么尽问这些,但还是礼貌回道:“请的同州刺史白使君。” 林怀治侧过脸看着院中的梧桐树,说道:“永州到长安远吗?” 郑郁:“......”他忍不住想,这三年没见林怀治,怎么变得这么多问题还有点啰嗦起来了,莫不是失魂了? 可心里在怎么想,他都还是得认真的回答他顶头上司的问题,“臣往返长安与永州,快马都需得跑上十几日。若是车马慢行,也得近两月。” 林怀治又没接话,郑郁已经开始有点烦闷,这林怀治到底想干嘛?看他一直盯着那树,是在想下一个无趣的问题吗?又细算着时辰,觉得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便想溜之大吉。 郑郁正准备将方才滚了千百遍的心里话说出来时,倏然听见林怀治身后走廊传来脚步声,沉重有力。 旋即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 “衡君你在这啊,我还以为你回府了,你在这里做什么?欸!砚卿,我前两日就听说你回来了,但当值一直都没时间,现在终于看到你了。你俩刚刚在聊什么?砚卿,你比三年前又俊俏了不少啊。” 郑郁笑了笑,心想这么在这儿碰到这个话多的。 郑郁听此声音知道是谁,严贵妃的外甥,兵部尚书兼右骑卫大将军严明楼之子。右龙武军左郎将,与林怀治从小一起长大的严子善。 郑郁抬眼看去,严子善身着黑铁甲胄一手搭在林怀治肩头,一手握着腰间仪刀柄,俊逸非凡的面庞笑着看他。 林怀治由严子善靠着,淡然道:“没说什么,你今天不当值?来御史台做什么?” 严子善面上散漫不羁,笑道:“当值啊!是前几日玉门街那个案子,我过来看看殿院处理的怎么样了。想找你但是没找到,我便想着来看看砚卿,只是没想到你也在这里。” 林怀治道:“用了午膳出来走走,你要没事就回去吧。” “知道了!”严子善撇嘴回了林怀治的话,又说,“砚卿,旬休那日我刚好不当值,我们仨去骊山或乐游原骑马。现下去正好,不然过段日子下了雪就太冷,咱俩可是好久没见。” 面对严子善的邀请,郑郁想了想,说道:“不了连慈,近来才返京,我身体还略有不适,大夫说要好好休息一下,等过段日子好些了我再陪你去吧。” 严子善方才说的是我们仨,至于第三个人除了林怀治没别人。但郑郁现下不知怎得,有些不想与林怀治待一处,或许是三年未见。 郑郁又想,好吧其实以前他俩关系也就一般。见了面,打不打招呼他都得思虑半天,偏偏林怀治又是一个冷淡性子,以致他每次见着林怀治都有些想躲。 严子善收起搭在林怀治肩膀上的手,走上前来站在他身侧,仔细打量了他的脸,担忧道:“你要不舒服,让宫中御医给你看看。总得好好吃上几副药治好才行,你以前身体也没那么弱啊。这么回家一趟反而羸弱起来。” 随即低头,在郑郁耳边低声郁闷道:“你真不去啊?那好无趣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衡君那脾气,三句话憋不出一个屁来。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不说话。” 郑郁本想说你的声音其实挺大,林怀治都听到了。 但还是出于礼貌没说,回道:“没事,只是长途跋涉有些劳累,所以才这样。大夫嘱咐好好休息,等我好了一定设宴好好招待你,给你备最好的兰陵大曲。” 听闻此言,严子善只好叹了口气,道:“行吧!你要真有什么不舒服的,外面那大夫还治不好的话,你就跟我说,我就帮你找陈御医看看。” 郑郁点头答应,随即告退,没出长廊,就听身后就传来严子善的声音。 “衡君,你们刚刚在聊什么?你还没说呢。” “没什么。” “可你站在那儿那么久,你就跟我说说呗!” “都说了,没什么。” “我不信,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咱俩认识这么多年......” 声音随着郑郁的离开而消散,他想林怀治身边有这般话超多的朋友,是怎么憋住不说话的。 到得下午,郑郁有了上午的经验,处理起来得心应手。 看到一份绥州刺史参并州都督永王的折子,说并州有数万灾民流入绥州,且并州百姓流窜到绥州地界,此乃永王治州不严之罪,上表严惩。 永王林皖是先帝十一子,德元帝登基之后封为永王。任其为并州都督,永王掌管并州在内的七州二十一城,而朝廷此前也拨款赈灾,但效果甚微。郑郁思索片刻,提笔批下自己想法。 夜色,郑郁身着单衣披着狐裘大氅坐在床上看书,虽是看书可他是看不进去半个字,想着白天见到林怀治。心里抽闷又松快,三年未见,林怀治好似比他还要高了些许,气韵也更加沉稳,威重。 他与林怀治在七年前就已经认识,但两人在闲暇里少有交谈,林怀清还问过他为什么不跟林怀治说话。 郑郁说:“成王不喜旁人与他说话,而且他好像也不太喜欢我。” 林怀清听得他此言,笑道:“怎么会,我看治儿很喜欢你的。” 郑郁摇摇头,驳斥了林怀清这个看法。 思绪回前,郑郁看到枕边一雕空小巧精致的木盒,他向来珍重此物,想着今日御史台重见场景,便将盒子拿过来。 打开后,里面是半截浅青色玉璜,色泽晶莹剔透,犹如碧泉缓缓流动,玉璜顶部由一截红线牵引,底部缀着流苏。再是普通不过的物件,他却放在枕边多年。 手中玉璜,是他十七岁生辰时,林怀治送他的贺礼。而方才那番话,也是出现在生辰第二日下午他与林怀清说的。 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林怀清会说林怀治这家伙挺喜欢他,他以前在东宫读书时反正是半点没看出来。他对林怀治有过好,但林怀治永远 5. 昔年 [] 郑郁还未变声,心下又着急,说话时压了声,外人听来只觉与女子无异。 “放手!”被他抓住那人冷喝,表情错愕,语气极力的压着心中怒火。 “凭什么?”郑郁手上力收紧,将人往自己面前拉了点,他在永州长了这么多年还没被人这么吼过。 那人一把挣胸前禁锢的手,猛推他一把,怒道:“无知妇人。” 郑郁猝不及防被这一推,马上收力扎稳下盘但还是连退三步,他心道这还是个练家子。 方才他跟这人离得近没看清啥样,离远了后他才打量着那罪魁祸首。 十二三岁的年纪,又看这人生的俊逸英朗,眉间缀着白玉额饰。穿着淡紫色滚金鸾鸟踏云袍,玄色腰带上吊着青玉圆环佩,不看这人表情他只觉是个不多得的俊朗公子。 可惜神情怒然,双眉横竖已是生了气,脸上黑的跟军营的锅底一样。郑郁想生的人模人样,穿的华贵不凡,可弄坏别人东西连句道歉都没有,简直伪面君子。 于是冷哼一声:“你娘不是妇人吗?你踩坏了别人东西都不赔吗?这是长安,天子脚下,你当你爹是皇帝啊!春秋大梦做多了吧。” 少年心底生起大怒,他从未受过如此辱骂,大喝道:“把她抓起来,先杖百后上针形!” 郑郁反驳:“是你先失罪于我,告到大理寺都是我有理,还上刑,私刑是犯法的,你小子家里穷没读过书啊!” 齐鸣在一旁看的心惊,糟糕,二公子怎么又开始骂人了!想上前帮忙可却被少年侍卫拦住。 少年气的面目发抖,怒声颤道:“抓起来。” 侍卫犹犹豫豫不敢对女子出手,可又碍于主人命令一直在原地踌躇,千钧一发时。一眉目俊朗,外着黑色裘袄,内里青色锦袍,衣袖边掺着银线满绣松竹,腰配镔铁横刀的少年忙跑过来拦住紫衣少年,说道别动手。 他在看到郑郁时,表情明显愣了几许,随后反应过来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这位小娘子,我朋友他不是有意的。实在对不起,这是透花糍吗?在洛桥那里买的?我知道,你别生气我赔你,赔你十包行吗?你别生气。” 郑郁现下气晕了,听不得这些,嘲讽道:“你那么有钱,还不如带你朋友多看点书,面似男儿,心似妇人。” 紫衣少年再也听不得这人说话,急忙要抽出好友腰间横刀刺去,却被人死死按住,黑衣少年低声哀求道:“六郎啊!你这一刀下去,她就没命了。咱们是偷跑出来的,还是小心点,她骂你也在骂我。” 那紫衣少年听得这话,想了片刻也冷静下来,可眼睛直瞪着郑郁。 黑衣少年连忙对郑郁诚挚道歉:“小娘子,实在抱歉,我们有错在先。你骂也骂了就消消气吧,这糕点我们真赔你,望小娘子海涵莫要生气。” 这人话说的好听,郑郁也心知事不能闹大,于是走前对那黑衣少年玩味一笑:“真的?” 黑衣少年看到这笑,脸突然开始泛红,说话结巴起来:“自......自然,在下可不敢欺瞒小娘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郑郁哼了一声,黑衣少年不好意思,笑着挠挠脸,说:“在下姓严名子善,族中行十,身侧这位是我的挚友。呃......你唤他六郎即可,不知小娘子怎么称呼?” 看严子善身旁那人还在气得直喘,他心情颇好,也就回了严子善的话:“我姓郑。” 严子善让侍从把地上已经被踩坏的糕点捡起来扔掉,又安抚了一番气的不行的林怀治。 林怀治不想与这女子多来往,可看严子善满脸通红,眼含秋波,震惊道:“你脸红什么?” 严子善尴尬笑笑,逞强道:“没有啊!六郎你不觉得她很美吗?” 林怀治被问的莫名其妙,细看郑郁后是觉得好看,可脾性泼辣,不想附和严子善观点,便道:“不觉得,无知妇人,不知天高地厚。” 这句话被郑郁听见,他也不恼了,又觉这人颇有意思,骂来骂去都是那么两句,调侃道:“那你还看?” “谁看你了?”林怀治压下的火气又升了上来。 “好了!以和为贵,两位别吵了别吵了,郑娘子,在下还是这就带你去重购糕点吧。”严子善急忙劝阻两人别生气。 心想林怀治平时脾气没这么大,怎么遇见一个女的就跟炮仗一样。 郑郁点头答应,严子善让侍从把掉地上的糕点收拾好,而后带着郑郁重新去买,林怀治路上一言不发脸还是黑的不行,严子善则是满面春风一直对郑郁问东问西。 路上郑郁只觉这严子善有些烦,虽然长得好看,但比齐鸣还要啰嗦,而且这人已经不是啰嗦是聒噪了! 严子善羞涩道:“郑小娘子是哪里人氏,听口音好像不是长安。” 郑郁冷漠道:“祖籍平州,现居永州。” 严子善惊呼一声:“永州过来长安可有点远,那小娘子是长住长安吗?” “父兄来长安有事,我跟着过来逛逛。”郑郁走过高声叫卖的人群,心里忍不住想骂人。 严子善:“哦!你父兄也在长安,那要在长安过年吗?” 郑郁:“不知道。” 严子善:“年节降至,长安有许多好玩、好吃的,要是郑娘子喜欢我可以陪同一起。若是等到上元灯会,热闹非凡,灯火通明,那是长安城一年中少有的繁华。” 郑郁想了想,说:“应该是年前就走,我娘还在家中等我们。” 严子善:“郑娘子有妹妹吗?” 郑郁:“没有。” 严子善:“有弟弟吗?” 郑郁忍无可忍:“没有,我爹只生了两个,就我跟我哥,别问了!” 未免严子善再问有没有长姐或是几个兄长,直接开口杜绝他的问题。随后走快几步,与严子善拉开距离,免得他再查郑郁的祖宗十八代。 严子善跟在身后,看着郑郁走远的“倩影”,想起刚才郑郁脸上虽不耐烦,可在他看来却十分娇俏,于是开口问林怀治:“六郎,你冷不冷,我看你脸好4像黄瓜一样绿。你觉得那个郑小娘子怎么样?” 林怀治心里烦闷,就打趣严子善:“不冷,我见你这模样,是不是可以告诉娘,你有喜欢的女子,可以为你定婚事了。” “没有!怎么可能。我为什么要成婚了?我喜欢谁啊,我能喜欢谁啊,你说郑小娘子吗?她确实挺好看的,但是我喜欢她吗?我们才见了一面,若说喜欢她会不会觉得我太过轻浮。万一因此讨厌我怎么办?”严子善被说中心事,脸色又红起来,十分不好意思的捂着脸。 “她说她还有兄长,她兄长万一不喜欢我怎么办?你说我等会儿要不要送她回去呀,但是这样显得我很登徒浪子怎么办?她说她年前就要走,我还没问她名字呢,我等会要不先问问她父亲是谁。” 林怀治被严子善劈里啪啦说了一堆,满脑子都是怎么办三个字。蹙眉冷漠道:“十郎,你应该担心的是,她比你高。万一她不喜欢比她矮的怎么办?且她脾性躁烈,将来打你可说不定!” 说完还同情样地拍拍严子善肩膀。 严子善心想就算被美人打他也乐意,夫妻之间打两下又没什么,他爹还被他娘打呢!想及后面的话刚动凡心的少年被人戳中痛处,脸色一时有些悲伤。 郑郁走在前面,身后突然没了查问的声音,回头看只 6. 传召 [] 远方鼓楼传来鼓声,已是五更天。 郑郁一身疲意醒来,看室内不甚明亮,只有浅浅月色透过窗,照着屋内的陈设。 万籁俱寂时,庭院有微风吹过樟叶的声音。 他居然梦见七年前,他与林怀治、严子善三人初见时的场景。想到此,郑郁无奈笑了笑,后面严子善知道他是男子时,对他还扭捏了好几天。还问过好几次他真的没有妹妹吗? 至于林怀治,则是对他嘲讽几句,随后两人也没多大交流,偶有打猎出游,两人会碰见,但相谈不多。 这日的长安下了第一场大雪,白雪纷飞,鹅毛般的大雪披在长安这座帝都之上,所见之处皆是白茫一片。清晨郑郁醒来看着这场大雪,有生出不想去御史台的想法,但才到任职上,要是不去,同僚参他一本只是顺手的事。 是夜,察院内,炉火旺盛,热意盈盈,丝毫没有冬日寒风之感。 官员们早已离开,屋内仅有郑郁一人,日间还热暖的屋内早就冷清下来,这是他第一次宿直,以前在御史台待的时间未满一月。 那一月里都没轮上,才回京就轮上了。 宿直是官员在所职之处留一人应对突发紧急情况,大雍有的是宿直时得皇帝召见,相谈甚欢,第二日就升任高处的。 郑郁将炉子烧热些,在屋内书架上随手寻了本书看。 书页在纤长的手指里快速翻折,捧书的人显然没看进去。郑郁想起昨日见到林怀治的场景,心里烦躁得很,索性将书放下双肘撑于案上,食中二指揉皱着眉心。 思索起这印章出现在赵茂家中,有些可疑,他也想过,万一这印章并不是他所想的是杀害赵茂的人留下的呢?是自己想错了路呢? 可赵茂为什么死,赵茂弟弟赵定及他病重的母亲又去哪了?自己在永州,与长安远隔千里,书信往来颇为麻烦。且刘千甫掌权,耳目众多自己也不好大肆打探。 他也没想到,林怀清从风寒病重到去世,只用不足两月的时间。 郑郁揉着眉心,有些乏累,想起林怀清写给自己最后的一封书信。 ‘今尔一别,已有数月,念及往昔情谊,仍觉醉梦一场,只恨我身体欠佳,难再续往日之谊。恐不及九郎冠礼,特前赠礼,以贺佳辰之喜。若重于职上,万珍重自身,避忌周遭,君主未贤,望九郎谨慎以对,六郎待你之心从未更改。’ 当时年关驿站不会送信,加之太子国丧,那封带有浓烈药味的信,是在林怀清去世半月后才辗转送到他手中。 林怀清少时临过钟繇的字帖,一手小楷漂亮有力,郑郁跟着林怀清时间久了,二人字迹有所相仿。金黄梅花纸浸着药香,可上面确是决绝之言。 郑郁思及最后一句,六郎待你之心从未更改,在烛光下叹口气,喃喃道:“他待我能有什么心啊!子若,我半点看不出来,你怎么也不说清楚,你这个弟弟向来是个三句话嫌多的人。” 殿外走廊有人向屋内走近,郑郁知道宿直时,德元帝可能会有传召,于是正了衣冠。坐于案前,拿起手中那本书做出认真样。 片刻内侍进门对郑郁行了一礼,尖声道:“郑御史,圣人传召,请。” 郑郁点头起身:“有劳内侍引路。” 郑郁随内侍走在承天门长街上,两侧是高峨耸立的六部九寺十六卫门衙,飞檐重叠章示着皇家威严,长街尽头是天子所居之地。 道路的积雪已被扫去,只余空旷悠长的宫道,长街上除千牛卫巡逻时整齐沉重的脚步声外。 就只有寒风袭来时,轻轻吹动内侍手中灯笼的声响,寒风禀冽吹的郑郁有点想两手搓膀取暖,他没想到今夜德元帝会召见,虽穿的多但寒风一吹还是瑟瑟发冷。 延英殿内烛光明亮,殿内铺设着厚实的波斯地毯,香炉燃香,书香墨气浓重。炉火带来的热意,将郑郁方才在外面所沾的寒凉渐渐压下去。 德元帝坐在书案前翻看奏章,烛火印在他威严肃穆的脸上。 德元帝已近知天命的年纪脸庞俊朗,颧骨略高,眉目深邃,虽有岁月的痕迹留于这个帝王脸上,可却不免发现年轻时的俊朗之态。 林怀治长相与德元帝有七分相似,但林怀治的脸庞却比德元帝多几分柔和。 郑郁揖礼沉稳道:“臣监察御史郑郁参见陛下。” 大雍礼节不大拘束,除元日、祭祀庆典、大庆朝贺时需行跪拜之礼外,其余时候俯身揖礼就行,当然皇帝叫你全名的时候还是跪吧。德元帝性子随和,不大与臣子红脸,以致君臣相见多为融洽。 听到郑郁声音后德元帝收起奏章,脸现笑意,朗声道:“砚卿不必多礼,坐吧。”抬手示意郑郁坐下。 “多谢陛下。”郑郁随后在下方乖坐,顷刻间有宫婢奉上热茶。 “砚卿这几日在御史台可还习惯?前两日召你入宫,与你没说几句,就有他事处理让你先回去了,今夜见御史台是你宿直就传你前来,你我君臣之间好好聊聊,绥州之事是你批奏的。砚卿,流民之事你如何看待呢?”德元帝似是随意的开口。 郑郁沉思会儿,平静道:“此番绥州流民之事,乃是并州州县逃亡而来的百姓及胡人。今冬伊始,并州、朔州、银州等七州及关外大雪数尺,饿死冻死百姓已达数万之众。在加之胡人放牧难行,牛羊冻死,大肆涌入并州地界,争夺粮食财物。百姓才逃亡至关内成流民之势,若要缓解拨款赈灾一事刻不容缓。” 并州自今冬开始,大雪长达一月,饿死冻死的百姓牛羊不计其数。雪灾不仅影响了并州的百姓,与并州接壤的乃是东突厥,虽突厥已与开国以来臣服归顺,可近年来野心勃勃一直侵扰并州、北阳等。 后因内战分裂成东、北两支。一直是大雍一块心头病,加上今年雪灾突厥人就更加涌入并州、朔州等关内地界。半月前朝廷也拨款至并州赈灾,但效果不甚明朗。 德元帝听言思索片刻,缓缓道:“今日众卿们已议好要派人前去赈灾巡视,此前已拨钱粮,但效果甚微,今年川蜀、江南等地水灾泛滥,国库已赈灾出数百万贯,也说及若是此时东突厥想要发兵叛乱,长安至并州的那道丹烽峡,易守难攻不能让流民成匪危及百姓。” 郑郁道:“东突厥虽一直臣服我朝,但若是双方交战,死伤的还是百姓。” 德元帝看了郑郁半响,才笑着说:“北阳王有你和你兄长两个儿子,可真是有福气啊。” 郑郁心惊,连忙起身撩袍跪道:“郑家微末之功,全赖陛下垂怜。臣有如今之慧明乃是得陛下指导,比起陛下,微臣自身实在不可言。兄长尚心浮气躁,偶有胜仗也是陛下用将神速,且得天恩庇佑,于战场之上自然以一挡百。郑家全赖陛下怜爱,才有此番成就。忠也者,一其心之谓矣[1]。陛下圣明之君,郑家定誓死追随永无二心。” 德元帝从榻上起身,站至郑郁面前,扶他一把,他不知道德元帝有没有疑心,但这举动怕是对他的话还是听了三分,便随德元帝的力起身站好。 德元帝走到窗边,外面开始飘起大雪。雪风呼啸刮着,他看着雪景似乎在思索什么,过了良久开口道:“你呀,我初见你时就很喜欢,那时候的你可不像现在这般温和,敢打尉迟尚书的儿子。那日厚礼提着你来金殿时,你傲然跪于殿下说自己没错,当时那性子倒是让我想起一个故人呐。” 烛火将郑郁的身影投在红墙上,郑郁站在殿中,心想德元帝这几年虽将朝政小事交与刘千甫。 但这些年对郑家的疑心一直没少,手握十五万兵马的边将一旦有谋逆之心,对皇帝而言都是一个威胁,兵权虽在皇帝手里,可天高路远实在难以控制,更莫说兵士日日见到的只有掌军权的人而非天子。 这些年德元帝一直打压和嘉赏北阳,不会打压太过,又不会嘉赏过度。其间又扶持了 7. 身死 [] 郑郁:“......”他虽然震惊但手上动作永远比脑子快,揖礼道:“臣郑郁参见成王殿下。” 林怀治飞快看他一眼,就收回自己的视线,继续看手中书,平静道:“免礼。” 方才在回御史台的路上,郑郁就被冷的不行,虽正殿暖意盎然,但他总得回察院去,于是又道:“殿下,今夜是臣宿直,时辰未到臣先告退了。” 殿内响起了书页翻折声,林怀治说:“察院的炉火在我来时,已经灭了,郑御史若身强体健就回去吧,宿直而已在这儿也是一样,还是你觉得我有所打扰?” 郑郁心里咯噔,宿直确实只要在御史台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心一横管他的,林怀治在这就在这吧,他还能杀了自己不成? 他连忙道:“怎会,只是怕臣影响到殿下。” 林怀治没说话,郑郁吹灭灯笼转身关门。回头看发现殿内虽点有暖炉,但只有林怀治身边那个最暖和,于是在冷着过一夜,还是暖和但身旁是林怀治过一夜的纠结下,选择了后者。 林怀治以前常在东宫弘文馆呆着,当林怀清不在时,两人也偶有同处一室各自看着书的光景。 殿中的炉子上温着热水,郑郁坐在林怀治旁边,给自己倒了碗热茶。 热茶暖身,在外面的冷意一扫而空。之后两个人就各自看各自的书,互不打扰,殿内只偶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三更天,郑郁有些犯困,但碍于林怀治还在身边不得无礼,还是强打着精神看手中书。 自入京以来,他夜间就没睡过好觉,今夜不知怎得,可能是殿中炉火太旺,也可能是陪德元帝说了一番话,他没一会儿就困得不行。 后面手中书页上的字,在他眼里是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 四更天,郑郁握着书趴在案上睡着,这是他入京以来睡得最为安稳的一觉,他早就不想身边是谁了,哪怕是德元帝他也要睡一觉,让官员夜里值班也得让人睡好觉啊。 睡梦中的他好似听见,冬夜里风雪骤大的呼声,身上也应景的冷起来。但不多时身上一重,像有人给他盖了床被子,不过片刻他便觉周身暖和起来,可碍于眼皮太重实在睁不开,索性就继续睡下去。 三千暮鼓声传来,响彻至长安的街道。 鼓声响已是五更天,郑郁抬手揉揉双眼,发觉腿有些麻意,这才想起自己在御史台宿直,肩上有滑落感,侧头看去是件玄色狐毛大氅。 环视殿中,旁边已空无一人,只留有茶碗示意着这儿昨夜有人。郑郁拿起大氅轻嗅,大氅带有清香,他对这个味道很熟悉,是林怀治常熏的紫藤香。 郑郁收好大氅,想着昨夜可能是自己伏于案上睡着,林怀治给他披上的。外面雪还在下,林怀治去哪里了?这么冷,他把大氅给自己,他被冷到怎么办?要是出什么事,德元帝还不是第一个处置自己。 他想及此饮下大碗热茶后,抱起大氅出去寻人。 郑郁才走出门,就见林怀治站在廊下,身姿挺拔,如坚松矗立,不弯背上脊梁。 雪下的很大,廊下灯火有些晦暗,虽于黑夜中可他还是看清了林怀治,挺鼻俊目,眉黑如墨。 见此情形蓦地想起四年前那个春日,那天他在东宫偏殿午睡起来。问及宫人时辰才发觉自己睡过头,于是急忙整理好衣冠去找林怀清。 当时的他进林怀清书房不需通传,径直而进。越过屏风往里走去,林怀清清逸俊朗的身姿正低头在与人说话,他走近后才发现。林怀治枕在林怀清的腿上两人低声说着话,兄弟二人听见脚步声皆抬头看向他。 “起来,治儿,你把为兄腿枕麻了。”林怀清拍了下林怀治肩柔声说道。 林怀治撑起上身看向郑郁,林怀治没有束发,长发自肩垂下,脸庞俊朗带着一抹慵懒的神色。 他与林怀治双眸相对,此时屋外起了一阵微风,吹起开得皎映如雪的梨花。几瓣梨花随风飘落进屋内,白点落在林怀治的发丝上。 屋外漫天雪白为景,青丝垂泻,有风来吹起几缕发丝。林怀治右脸因枕在林怀清腿上时间久了,白皙的肌肤被衣料压出红痕。 花瓣随风而下,郑郁有些失神地看着面前人,林怀治眼睛很漂亮,仿佛是刚睡醒带有湿意,像是一汪流动的暖泉般慢慢流进他的内心。 突然院中有雪压断树枝的声响,把郑郁从旧事中拉回眼前。他忍下心中思绪,将手中大氅披到林怀治身上,毕竟这人可不能至少不能在他宿直的夜晚里得风寒。 “醒了?”林怀治并未披上,而是顺手收挂在臂中。 “已是五更天,快要上朝了,就算想睡也得等下朝之后。”郑郁说着也看向院中。思虑一下还是问出了他进殿后就一直疑惑的事情,“只是殿下,今夜风雪骤大,怎会来御史台?” 雪没有停下的意思,夹杂着微低的风声,穿梭在郑郁和林怀治中间。 廊下,林怀治站在夜色里开口道:“殿院里有本书日间没看完,回府之后想着,就过来把它看完。” 郑郁没想过林怀治会回答他,若是以往林怀治的性子,多半会说一句“哦、没什么、知道了、与你何干。”然后如果你是看着他的脸,林怀治会用看乌龟的表情面无表情地看着你。 至于为什么是乌龟,因为他发现林怀治看所有的东西都是一个表情,什么猞猁、乌龟、狸猫、歌姬、还有人都是那副表情,只是这里面的人要除却林怀清以及贵妃。 郑郁讪讪道:“殿下真是勤学好问,廊下冷,不如进去吧。”其实是他自己有些冷,这几年他不知怎得体质有些孱弱,不像小时候康健,站在这廊下一会儿总觉得寒意森然。 “你冷?”林怀治侧脸看向他。 “不冷,殿下不冷吗?”郑郁不想让林怀治看出自己一个大男人还怕冷,就打着关心成王的名义说道。 “冷!郑御史不冷就在这慢慢看吧!”林怀治面无表地看了郑郁一眼,随之转身进屋! 郑郁:“......” 他看林怀治离开,腹诽道这才是那个成王林怀治嘛,刚刚给自己披大氅的,不过是不想下属得风寒从而影响事务的御史中丞。 寒风袭来,入进冰窟,这殿中十分空旷又有些黑,响起林怀治那张脸,郑郁纠结许久还是转身进去。不然自己在外面真的得了风寒那可怎么办?自己的身体要是自己都不在意还会有谁在意呢。 郑郁回到案前坐下,拿起方才睡着前的书看起来,看了两页还是困意连连,现在宫门已经开了,官员们估摸着已经在查验鱼符。 他准备等会儿就回察院去,这时身旁的御史中丞说话了:“困就睡,估计还在点卯,点完卯徐大夫 8. 探访 [] 衣服被松开,赵定手无力垂下已是死去,郑郁无法接受才查出线索就戛然而止。不停拍着赵定脸,嘴里说着:“谁啊?你说完啊!赵定?赵定?” 程行礼看郑郁神色慌乱,怕他失智,上前探了颈脉,按住郑郁手,道:“砚卿,他死了。” 郑郁慌乱紧张的思绪被程行礼按下,他思忖片刻放下赵定尸体起身,神色极为淡定地走到门边。突然愤怒生来一拳砸向门框,皮肉与木料相撞,发出沉闷一声,木屑洒洒落在手上,郑郁喝道:“真是目无法纪,天子居所,居然视人命为草芥。” 程行礼走到他身边,从门边拉下他的手,拍去木屑,柔声道:“这人就在朝中,既然是天还未亮就送赵家出城,那就不是走的百姓文书,而是从刑部大员那里特批的文书。又在我们前头来此处,杀了赵定灭口。” “这人送赵家离开长安,应是答允了赵茂的条件,赵茂是自幼服侍太子的内侍,寻常的条件不可能会打动他。除非这赵家出过什么事情,那人才会寻得赵茂,并且以此为挟,这样看来得查一下,赵家以往有无因触法而进衙门的记录。”郑郁冷静下来,分析起利弊。 程行礼道:“砚卿既然明白,那就别为难你的手了。” 郑郁无奈笑笑,看手上没什么大伤后,让齐鸣去里正那里报案在查赵家有无犯案,而后与程行礼出了大业坊,从王府出来近两个时辰,郑郁已经饿了,见街边有卖面小摊,就拉着程行礼过去坐下点两碗面。 吃面时郑郁一直想着赵定的话,直到碗里空了才回过神。 见着这一幕程行礼笑道:“就算是神仙在世,也不能从碗中变出面食来呀,既然有了头绪,一条藤一条藤地摸下去,总有月明的那天。砚卿,别多想了。” 郑郁听此心里豁然不少,赵定已死无法改变,但话里已透露出林怀清之死确实有异,随即道:“知文兄,还得劳烦你帮我查一下近年来赵家有无犯事的卷册。” 齐鸣虽然也去查,但外面的路子与官员查到的可能还是会有所差异。郑郁如今官职不高,又才回京,要想查事只得麻烦程行礼。 程行礼笑着答应:“好。” 郑郁叫来那面博士准备付钱,程行礼却比他先行一步拿出钱递给博士[1]。 “我给,知文兄你的钱留着给友思,孩子大了将来花钱地方多的很。”说罢把程行礼的钱塞到了回人手里。 “哎呀!砚卿,我给,你俸禄不高,你将来要是成婚,用钱的地方更多。”程行礼把钱又递给了面博士,随即把郑郁的手按住以防他再拿出来付钱。 “我俸禄是不高,但我爹我大哥俸禄高,将来要是成婚生子什么的,他俩不会不给钱,反倒是你!”郑郁把手从程行礼手下抽出来,随即又把钱塞了给对方,佯怒,“知文你清官一个,友思过几年就要读书习字、娶媳妇,你这个做岳父的,总不能两手空空彩礼都不给吧,所以我来!” 对方却又把钱还给郑郁,继而把钱给博士,着急道:“友思还小,能花几个钱啊!将来能娶媳妇就娶,娶不了也是他的命,砚卿贤弟我平日视你为知己,这点钱难道还不让为兄出吗?” 一旁的博士“......” 面博士看两位长相俊美的郎君互相争着给钱,虽然人好看,但他看多了大家推来推去也很烦,烦躁道:“二位郎君到底谁给啊!我想三十文应该不会让二位郎君一下子家道中落。 “我给!我给!!!来,博士给你,快走,不然就是我们三个家道中落了。”一道身影挤进两人中间,快速将钱递给博士。 博士终于在一阵推诿中收到钱,而后转身离开,嘀咕了句:“吃碗面还能穷死?“。 袁亭宜无奈地看着郑郁与程行礼,但由于郑郁比他高些,只能抬眼看他。然后又转头看程行礼,还好程行礼与他差不多身高,不用抬眼。 旋即语气玩味:“我觉得那博士方才说得对,难道三十文就让你俩一下变成那要饿死街头的?三十文是娶不到媳妇的,平康坊去一次也得四百文往上,三十文门都进不去。” 郑郁表情颇为尴尬,程行礼掩唇轻咳一声问:“二十一郎经常去?” 袁亭宜从他俩中间离开,走到街边转身解释:“怎么可能!我才不去呢!偶尔去也是饮酒作赋,不留宿的,不然我爹知道了还不活剥我,我......我听裴七郎说的!”双手环胸,皱眉说,“我日后要是有幸做监察御史,一定天天参你俩这种。明明比我有钱多了还有俸禄,我爹一个月就给我四百文,你俩就知足吧。” 郑郁上前拍拍袁亭宜的肩膀,浅笑道:“那只盼着则直贤弟来日笔下留情,只是你月钱不多,方才又替我们结账,贤弟这个月还够吗?我与知文还是多谢贤弟解了我二人的燃眉之急,方不至流落街头。” 说罢,一旁的程行礼走到袁亭宜面前准备把手里的钱给他,袁亭宜见此连忙抓狂道:“够了啊!再说也不是给我的,是九安给的,砚卿兄你的谢意我收下了。” 随即转头对身后喊道:“九安。” 郑郁这才发现面摊最远右侧的那根柱子下,站着脸如同抹了锅灰的的刘从祁。 袁亭宜把刘从祁从柱子下拉过来,然后对刘从祁露出酒窝,温柔道:“九安,知文和砚卿,你那日在金风阙见过的,忘了?” 人潮来往中,刘从祁黑如锅碳的脸,在阳光下泛起了几丝红晕,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袁亭宜见刘从祁还不说话,啧了声飞速上脚踢了刘从祁一下。 郑郁:“......” 程行礼:“......” 被踢的刘从祁在面对袁亭宜你不给他道歉,就再也不同你来往的威胁和维护男子尊严中,久久的天人交战纠结一番。 揖礼俯身真挚道:“实在抱歉,郑御史,前几日金风阙中是在下酒后失言,故而言语上有所冒犯。望郑御史不计在下酒后胡言乱语之过,日后若有需要帮衬的地方,在下定竭力而为。” “既是酒后失言,酒劲过去了,这事也就过了,在世为 9. 遇刺 [] 随即用询问的眼神看向郑郁,而袁亭宜听此也期待地看着他。 面对袁亭宜期待的目光和程行礼询问的目光,郑郁心中无奈。上次在金风阙大家闹得不欢而散,这次摆明是刘从祁想道歉示好,若是拒绝,就是又驳了袁亭宜面子。 再加上自己若不去,刘从祁和袁亭宜下一次见着他还会继续邀请他。不如今日人多,正好骊山晚照他亦有三年未见过,再加上他也是喜爱良驹之人,于是点头答应。 “走吧!知文,听说此次御贡大宛良驹行驰如风。性格比其他御马要和顺,刘校尉既然诚心邀请就去吧。” 程行礼见郑郁这样说,只得答应,随后四人去梁国公府牵马,一人一匹前往骊山踏雪寻梅。袁亭宜不喜欢有仆役跟着,故而就他们四个独自前往。 骊山山顶就是大雍历代皇帝的温泉行宫,自然不能前去,普通百姓也只能在山脚处看雪寻梅,泡浴温泉。但刘千甫深得帝心,所以德元帝除外骊山行宫里的浴汤外,还另建了一温泉别院给刘千甫。 众人沿着西北角慢悠前行,林间山路上落有白皑的积雪,金色的暖阳透过松树照射在覆有一层薄雪地上。彼时松树间落,金色参差错落,又有还未远处的飞鸟鸣声回旋。 四人骑在马上,慢慢前行。按袁亭宜的叙述,那梅林就在前方走个十里地就到了。 “薄烟通魏阙,明月照骊山。”袁亭宜附庸风雅起来。 “则直,你这次考中能有几分把握?”刘从祁在一旁调笑。 袁亭宜痛斥:“刘九安,你别在我心情好的时候提这个行不行。” 郑郁知道袁亭宜考考两次都落榜,出言安慰:“则直,这次你定能考中,别担心。” 红色汗血驹上的袁亭宜轻声哀叹,“我不担心,毕竟久病成良医,只是我爹早年可是教过惠文太子的人。我考不上他在家里都快把我剥皮抽筋了,大哥二哥一路青云,而我是要死不活。” 两人马驹离得近,刘从祁与程行礼在前,郑郁拍拍他的肩,口吻轻柔:“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则直不必气馁。” “砚卿,你要是考了科举七八次不中,北阳王会打你吗?”袁亭宜想郑厚那种人会不会打儿子。 “不知道,但打是会打的,我和大哥小时候惹他生气了,他会打......”郑郁突然停下话语,警惕起来。 前面的两人也停了脚步下来看向周围。 “救命......救命......” 安静的山林间,郑郁听见右侧树后似传来了呼救声。皮肉拍在衣料上的沉闷声在呼声后响起,有人在树后试图引起他们的注意。 四人中只有刘从祁是佩着横刀出门,继而他率先下马握紧腰间的刀柄。 郑郁见他走向那传出呼救声的树后同时,也将刀抽出准备御敌,那是一棵以两人环抱都尤显吃力的樟树。 “是个受了伤的男人,晕过去了。”刘从祁走过去后,用刀拍拍那人确认无威胁对三人说道。 三人下马将马拴在树上前去查看,男人四十左右,眉头紧锁,嘴唇苍白,全身皆有血迹。脸已被冻红手中握着一把刀,郑郁见他有些眼熟,像是在永州见过,可猛然间又想不起是谁。 程行礼蹲下身轻轻推了下,温柔道:“公子,醒醒。” 男人不为所动。 “知文你太温柔了,我来!我见过大理寺怎么审讯的。”袁亭宜将程行礼拉至一旁,然后上前抓住男人的肩膀猛晃,“你醒醒!你是谁家郎君?你到骊山了!!!” 众人:“......” “别把人晃死,他应是冻晕过去了。”刘从祁把袁亭宜拉起来。 “小心。”突然间郑郁被程行礼回身一扑,摔在雪地上。 郑郁摔地后立马定神看去,他方才正对那男人站立,而他站的位置前方立着一只闪着寒光的冷箭。 “既然出手了,那就滚出来,想要面前这人的命,跟小爷我过两招。”刘从祁一手将袁亭宜拉到身后护着,一手握紧刀环顾四周。 霎那间,树林间响起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而后数十个蒙面黑衣人从远处而近现身,郑郁看清两个黑衣人手中握有弓弩。 郑郁与程行礼起身站好,郑郁心道倒霉,今日自己与程行礼没有佩刀,四人中只有刘从祁有刀。猛然对上这么多人,他开始祈祷刘从祁武力好能打退这些人。 思虑间,几个黑衣人一拥而上直取四人,郑郁捡起晕厥男人的那把刀,把程行礼护在身后。 一黑衣人持刀向郑郁挥来,郑郁快速挥刀抵挡,两刀相撞发出叮的一声,随后他猛地一脚将黑衣人踹出数丈远,后又以刀斜挑将一黑衣人刺伤,迅速补上利刀将其毙命。其中一黑衣人见郑郁身手了得便去攻击程行礼。 郑郁侧身抵挡,将程行礼拉到身后,挥刀抵挡黑衣人使来的招数,面上有不耐烦的神色,随之将冲上来的黑衣人一剑杀死,血液喷洒在衣袍上,显出点点似红梅般的痕迹。 打斗间,刘从祁和袁亭宜退至栓马的树旁,黑衣人持刀挥来,刘从祁侧身一闪。却没想到那黑衣人意外斩断方才三人拴马的绳子,缰绳一松马儿得了松懈立马跑开,只剩方才刘从祁和程行礼的马驹还在原地。 黑衣人见四人武艺不凡便轮番缠斗,几番打斗下来,刘从祁和郑郁纵武艺不俗却也有些乏力。 此地在后山鲜少人往来,郑郁与程行礼守在那冻晕的男人身边,程行礼捡起死去黑衣人掉在地上的刀,为郑郁挡住一箭,严肃道:“巡山的禁卫何时来?” 刘从祁长腿踢开一人,大怒道:“狗东西,真会找时间,巡逻的禁卫恐怕还要等 10. 骊山 [] 由于方才黑衣人一剑斩断了两匹马的缰绳,以致程行礼带着郑郁共乘一骑,刘从祁带着袁亭宜,侍卫在此地清理那些尸体,林怀治的贴身侍卫带着那受伤男子去梁国公府的温泉别院。 马蹄踏着地上的明雪行走于寂静的林间,郑郁坐在程行礼身后,手上的伤程行礼适才已给他简易包扎了下,不再渗血。 闻着后面人身上有股淡淡幽香,清心静神,如果旁边的袁亭宜和严子善不说话,郑郁真想就这么慢慢走下去。 林怀治走在众人左前方,留给大家的只剩一个背影,在场都是袁纮曾授过课业的学生。山林间,气氛松快起来。 “则直,你又要去参加科举了,这次能考中吗?”严子善骑马走在刘从祁那匹乌驹旁。 袁亭宜心里最大的忌讳被掀开,挑眉反讽道:“严连慈!我就算考不中,也比你好。总比有些人喜欢在家里看话本强。” 被说中的“有些人”严子善道:“那你别找我借啊!你上次在我这儿借的那本什么时候还。” 郑郁听到两人的对话,没忍住低头笑起来,随之发现身后的程行礼也在忍笑。 袁亭宜不以为然:“还没看完啊!你以为我像你啊,不当值的时候就在家看话本,我可是很忙的,否则上次请你来金风阙你为什么不来,你又在家看哪本呢?” “你还有钱去金风阙?依照咱们二十一郎的身份,订的是雅间吧!那儿的雅间可是四百文一次,据你上次找我说你爹又降你的月钱来看。”严子善挑眉一笑,收了收手上缰绳,“这月你去了一次金风阙,然后还听说你还买一上好玉扳指用了两贯,下月别是倒欠你爹钱吧!” 郑郁听此也疑惑:“对呀,则直,你哪里来的钱去金风阙。” 袁亭宜耸肩摊手道:“九安的啊,我下帖子,九安兄给钱。” 众人:“......” 郑郁脸上大为震惊,袁亭宜见郑郁表情眯了眯眼,惊道:“砚卿!你还说我,总比你和知文互相在那儿为谁结账,而为三十文推来推去,就差上大理寺要说法好。” 程行礼:“......” 郑郁:“......” 严子善听此在马上探头弯身问:“真的吗?砚卿,知文。” 程行礼咳嗽两声,柔声道:“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1]。” 郑郁尬尴地笑了一声,表情不太自然:“呃......我觉得知文兄......说的是这个道理。” 严子善表情痞气,说道:“是吗?不过知文,你性子也太好了,前些日子我听说梅尚书下朝后对你说了两个时辰的话,让你娶他家女儿呢?” 袁亭宜震惊道:“啊!梅尚书也太能说了吧,要是去做说书的肯定名扬四海。” “知文,如此风度翩翩,以后不知道配哪家娘子呢?”严子善叹了口气,语气谈笑,“像知文这样性子的人,将来只怕是要娶一脾性泼辣、刁蛮无理、凶悍不训的人。” 程行礼温声说道:“若是两情相悦对友思好,品行无甚大过。程某觉得也不是坏事,世间知心人难求。” 听完严子善的话,袁亭宜觉得很奇怪嫌弃道:“你在哪里知道的?” 严子善坦白:“话本上啊。” 众人:“......” 袁亭宜蹙眉瘪嘴十分嫌弃:“我说严连慈,你就少看点话本吧。要是哪日圣上传你过去,你除了能给圣上推几本话本你还能干嘛?” 严子善不怀疑好意地看向袁亭宜,说:“其实像你这样的娇俏小郎君,脑子又刚好有点笨笨的,更受那些娘子喜欢,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脑子才笨呢!”袁亭宜怒斥,给了严子善的马一脚。 马儿被踢了一脚往前快走几步,严子善勒了缰绳,冷笑道:“好啊!则直,你踢火辛,一会儿到地方了咱俩比划两招。” 袁亭宜在刘从祁肩膀处伸出头,挑眉道:“我才不呢,我又不是笨蛋为什么跟你比,你要想打我,现在就来打啊!” 又指着身前的刘从祁,挑衅道:“来打啊!不过先说好,你打我就算了,要是把右相唯一的宝贝儿子打伤了或者弄破相,将来娶不到媳妇,右相参你的折子肯定都能把你砸死。” 严子善真想动手,又怕刘从祁护着,咬牙切齿:“九安,你能把他从你马上扔下去吗?” 刘从祁冷着脸没说话,袁亭宜做个鬼脸,轻快道:“九安兄才不会呢!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那么狭隘啊!” 严子善听得这话迅速与袁亭宜吵起来,迎来互往,山林间只有他二人吵闹声。 郑郁听两人说话实在头疼,心想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严子善、袁亭宜俩人在一起能说上一整天都不带停,扶额郁闷喝道:“好了,你俩一见面就这样,别吵了!!!” 袁亭宜哼了一声,刘从祁一脸烦躁地把身后聒噪的人从肩膀处按下去,语气不耐烦:“别闹了!” 而严子善骑着马慢悠的走在前方,不多时又与袁亭宜交谈起来,郑郁实在是懒得去听这两人在讲什么。回头看去,只见刘从祁生无可恋的控着马,身后的袁亭宜与严子善还在说着什么。 吵完和好,和好又吵,这两人按老人话来说就是冤家。 一刻钟后,于林间坐落的别致庭院出现在几人眼前,门外两株侧柏树挺立,大门古朴内敛。 众人一到门口便有仆役出来迎接。 刘从祁道:“殿下请。”随后又让仆役将大夫请来。 进了院内,亭台水榭,一道水瀑从别院后流过,在一凹处形成水池,温泉池在半山之间建立,现下太阳还未落山,但由于冬日里冷气重,水池上泛着雾气氤氲。 刘从祁带着他们去屋内坐下,给郑郁寻了身干净衣服,仆役将大夫请来给那晕过去的男子和郑郁包扎。大夫说那男子只是受了轻伤,加之多日水米不进导致的晕厥,一碗汤药下去过不了多久就能醒。 仆役和大夫退下,刘从祁提议不如去泡温泉,袁亭宜对严子善使了个眼色,严子善会意。 “衡君,你累了没,要不咱们去泡温泉吧,我听说右相家的温泉池有舒缓筋骨的妙用。” 林怀治冷冷道:“你每次泡温泉都这么说,不去,你们去吧。”说完起身离开,刘从祁忙送林怀治出去又吩咐婢女好生伺候。 “那砚卿,我们去吧。”袁亭宜揽住郑郁肩膀亲切邀请。 “行!”郑郁也好久没泡过,适才与黑衣人纠缠他也早累了,正好疏解疏解。 袁亭宜看了圈屋内,疑惑道:“知文呢?” 这时刘从祁从外间回来,听见袁亭宜的疑惑,解释:“程员外郎见正厅有副曹不兴的桃源图,就去赏画了,让我们走的时候叫他就行。” 严子善嘀咕:“为什么不把画放在梁国公府,放在这里被偷了怎么办?” 袁亭宜凑到严子善耳边小声埋怨:“不是真的。” 此处温泉处于别院后的一山腰之间,云雾缭绕,金意的阳光透过雾投射在热腾的水面上,温泉袅袅升起一层水烟,远处数侧峰面环绕,如同仙境一般。 郑郁下身裹着浴袍,打着赤膊双手撑在池上,水漫过他白净精壮的胸膛,泛起层层涟漪,郑郁闭着眼感受着宁静和美好。温暖的池水包裹着他的身躯,纾解身心上的疲惫,世间所有杂事都好似在此刻安静下来,耳边只有温泉水潺潺流动的声音,以及有人向他靠近带起的水声。 睁开眼发现右侧是同样赤膊的袁亭宜,面朝岸边,下巴搁在交叠的双手上,而左边是一副懒散靠在池边的严子善。 郑郁懒得去管,随后又闭上眼享受着这宁静,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事与愿违。 “砚卿兄的监察御史做的怎么样啊?”袁亭宜语气慵懒,寻了一舒服位置趴着。 郑郁眯着眼回道:“为官者,哪有好与不好,只有上能分忧圣意,下则解万民心,才不辜负了这天恩和百姓。” “我倒是听父亲说,并州雪灾朝廷拨款钱粮,但不见丝毫作用,圣上生了气,疑心是各州官员贪污。”刘从祁的声音从袁亭宜左侧传来。 几人都是长于天子脚下,高官家中,对朝政之事也偶有闲谈。 严子善冷哼道:“拨款万贯赈灾这不是小数目了,这么多钱花下去。灾民之量并未缓解反而增加,恐怕是有大头贪污呢,毕竟这上梁不正下梁歪。” 袁亭宜笑道:“永王是并州都督,他乃皇室宗亲,只怕是有人瞒着他背地里搞这些小动作,但就看永王知不知道这件事了, 11. 上药 [] 郑郁好奇:“谁?” 袁亭宜答道:“成王殿下。” 郑郁:“......” 严子善笑道:“衡君虽然冷漠孤僻,但胜在脸长得好看,英俊潇洒身量九尺,是圣上宠爱的儿子,又不出没风月场所,府中更无侍妾,所以这第二位置就是他咯。” “那成王殿下不成婚?圣上不着急?”袁亭宜有些好奇,德元帝爱搞拉媒,怎么没给他儿子拉一个。 严子善呼了口气,解释:“着急啊!嗯......好像是前年冬天,圣上要为衡君和工部侍郎的女儿赐婚。” 随后想了想,又道:“不知衡君跟圣上说了什么,那日圣上龙颜大怒。用戒子鞭把他狠狠抽了一顿,姑母眼睛都哭肿了,就那样打完之后还让他去宗庙跪了两天两夜。” 天光洒下暖意,听完严子善话的那一刻郑郁心里有飞快消失的痛感,大雍用家法教训晚辈,都是脱去衣袍赤着上身狠打。幼时他跟郑岸惹祸犯事没少挨家法,可为什么林怀治要拒绝德元帝赐婚? 他这三年远在永州,父亲是武将,坐镇边陲,对朝中知道的消息只限军民,其余之事就算朝集使来京,也不好大肆打探。 林怀治前面的兄长即现如今太子和五皇子宁王都已成婚,只有他还没有娶妻。 随后袁亭宜与严子善就着长安城里无聊的话头天南海北扯起来。郑郁听得心中有些烦闷,便起身穿衣向三人告辞。 身后袁亭宜问他:“砚卿,一会儿去后山看梅花吗?” 郑郁束着腰带散漫道:“不去,你们去吧。” 松云环绕的庭院里,光影倾洒,郑郁姿立优雅,面色因刚泡了泉水带着粉意,身上随意裹着一件青色锦袍,脚下木屐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声响。 走至庭院一转角处是,有侍女寻到他说,林怀治要见他,郑郁心里疑惑得很,可碍于这人是自己上司,还是让侍女为其引路。 侍女带他来到屋内,刘从祁给林怀治寻了处幽静的院落休息。院中沾着雪的松柏亭亭如盖,屋内幽静暖意盎然,林怀治坐在榻上,手里翻着书看。 郑郁从容道:“成王殿下。” 林怀治语气平淡:“坐。” 听得他此言,郑郁也懒得多礼旋即坐于榻上,思索了会儿还是开口问:“不知殿下找臣所为何事?” “御史台昨日接平卢节度使仆固雷的奏本,上言北阳世子在军中殴打兵士、侵占良田。”林怀治眼神还在书上,并未看向对面人。 郑郁想了想,说:“北阳世子虽为家兄,但若真有此举,应依法处理,以正纲纪王法。” 平卢节度使仆固雷是刘千甫举荐的,又是德元帝的妹婿。 郑郁在家时这人就常盯着永州的错处,每个月的十本弹劾奏章里,九本都是弹劾永州事务。他和郑厚礼、郑岸早对此见怪不怪。 林怀治收起手中的书,看向郑郁,若有所思道:“你觉得天子会犯错吗?” 郑郁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一个回的不好就是触犯天子的罪。 “殿下,天子亦有逆鳞,虽为天子,却也是血肉情欲所铸,并非圣贤。”郑郁沉思片刻,眼神落在他胸前的宝相缠花纹上。 林怀治嗤笑道:“并非圣贤......人都不在了,无人敢言,自然不是错。” 郑郁听得这话,想起前两日是林怀治生母白丽妃的生辰,白丽妃在林怀治五岁那年被宋淑妃所害而亡。而德元帝知道后只是将宋淑妃降为昭仪,幽禁终身并未处死。 后面严贵妃得宠却没有子嗣,就收养昔日好友的儿子,抚养在膝下视若己出。林怀治被德元帝所喜爱的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养在贵妃膝下,或许德元帝在天长日久中,真的认为林怀治是贵妃所生。 想及此处,郑郁不由生出寒意,连带周身都冷了几分。一时鼻尖软痒没控制住打个了喷嚏,心道是谁在这个时候骂他! “你怎么不多穿几件?”林怀治眉心皱了下,语气不耐。 郑郁心想我正准备回去多穿的,你把我传唤过来了!心里虽然嘀咕,可面上还是谦和:“那若无事,臣先告退。” 林怀治点头,没再看他,郑郁说完起身揖礼,走至门口时,“回来。”林怀治冷漠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郑郁:“!!!” 他转身问:“殿下还有事?” 林怀治道:“你伤口渗血,须得重新包扎。” 郑郁低头看去,手臂处的青色衣衫下有血迹从里渗出,应是泡温泉时纱布被水雾打湿,连带穿上衣裳都没遮住。 郑郁笑道:“多谢殿下提醒!那我这就回去重新包扎。” “院中侍女为多,大夫在照看受伤之人,你可是要侍女为你上药吗?”林怀治将书放在案上,语气很是随意。 郑郁没想着这一层,急着澄清:“不用......程员外郎还在,我让员外郎......” 不等他话说完,林怀治看向他,薄唇轻启,目光幽深,冷漠道:“过来。” 听林怀治说这话,郑郁一时没反应过来,还在思考怎么回答时,林怀治似乎等的有些不耐烦,见人没说话也不动,眉头微皱,声音重了几分:“我说过来!” 声音严厉将郑郁从虚愣中拉了回来,他想过去就过去。 谁让这人是皇帝的儿子、子若的亲弟弟、他的御史台上司、如意郎君榜榜二...... 随即转身回到自己原先的位置上坐下,颇有些赌气的直愣愣看着林怀治。面上就差写着:叫我过来干嘛? 林怀治忽略了郑郁那有些三分呆傻的目光,传声让侍女送来包扎药物,屏退左右后,对郑郁道:“我的手没那么长,烦请郑御史坐过来。” 见是林怀治给他包扎,郑郁突觉不好意思起来,可又一想都是男人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于是深呼了口气在林怀治面前坐下。 “脱呀!华佗再世也不能不除尽衣物就给人包扎吧。”林怀治看郑郁说一下才挪一步,语气上有些没收好力。 郑郁耳根发红,虽说以前诸皇子都在赤着上身泡澡的情况很多,可第一次在密闭空间内对林怀治宽衣,他还没有经历过。 他侧脸本想对林怀治说他自己能行,但在看到林怀治不耐烦的脸色后。心里一凉,生怕林怀治砍了自己,毕竟这事儿七年前就差点发生过。 犹豫会儿后郑郁在生疏又羞涩中松了腰带,在林怀治面前将左臂上的衣衫半褪,露出白皙匀亭薄肌展现的左臂。 沾了血和泉水的纱布被换下,继而是干净的纱布一圈圈围上,郑郁觉得林怀治的动作轻柔,很是熟练,仿佛经常做这些事。 纱布换好后,郑郁低头看左臂的伤处,突然右臂那半截衣物被外力扯落至手腕处,不过瞬息,他这下是差不多光着上身坐在林怀治面前。 屋内两人,林怀治衣袍齐整,而郑郁衣衫半褪至腰间,眼神无助。 郑郁肌肤白皙,他早年骑射打马球也是一把好手,身材虽不如严子善那般健硕有力,却也线条柔和修长,腹肌、胸肌分明。 郑郁:“!!!” 他有些惊恐转身看林怀治,对方在看到他表情后,漠然道:“方才被踹的那脚积了淤青,现在不揉散,明日起来会有淤血。” 郑郁这才想起他被黑衣人偷袭的那一脚,不以为然道:“不会有事的,殿下不必担心。” 林怀治取了药油倒在手上,道:“本无事,只是你方才浸了热意,现下不揉散只怕真的会积淤血。” 俊朗的脸上表情漠然,眼里平淡不起波澜,语气也仿佛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就是这表情让郑郁觉得林怀治看向自己的眼神像是在看木头....... 林怀治冷声道:“转过 12. 裘衣 [] 面对林怀治的闻讯,郑郁想这人醒来后,侍女定告知他刘从祁的身份,也或许说了成王在此。 但这人却点名只见自己,想起在林间时,那人是在袁亭宜向他问出郑厚礼会不会打他时才呼救的。 此前没有任何呼救声发出,这人奔袭多日又被人追杀至此。进骊山怕是想见皇帝,要见皇帝必是大事,要见自己或许是因为郑厚礼是北阳郡王。 此人习武,刀伤错落,手中横刀也是上品,身上衣料更不像是普通百姓穿的,自己对他颇为眼熟。而何人要出手追杀一个想见皇帝的人。 他想起严子善那句:“上梁不正下梁歪。” 而如今朝中最要紧的是并州雪灾。 想到此,郑郁严肃道:“见!殿下不妨在外间听此人从何而来,我怕会与并州雪灾有关。” 林怀治也不是不知朝中事,便是:“依你所言就是,这里没有你的衣物,先穿这件。” 手拿过搭在榻边的玄色墨熊裘衣,递给他。 郑郁出府时穿的那件外袍在与黑衣人打斗时被割破沾了血,大夫给他包扎时就已让侍女拿下去,现下穿的是刘从祁给他找来的干净衣物。 他看着那裘衣有些为难,慢慢吞吞道:“不吧......殿下。刘校尉在这备有干净衣物,我......穿那个就行。” 林怀治蹙眉看向他,手上动作极快已把裘衣披到郑郁身上,而后起身,说道:“那人估计是强打着精神醒来,你不快点他就又睡了。” 话里是不容拒绝的强硬,也显然他不会听郑郁的拒绝。 “是。”听此言郑郁还能说什么呢! 在这儿你是老大,是我上司,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呗!不穿白不穿,比起刘从祁给的,他心里还是更偏向于林怀治的衣服。 从榻上起来将裘衣穿好,林怀治的身量比他高些,衣摆刚好触到地面。他本就生的俊美,穿上这件衣服,倒与林怀治的成熟穆重不一样,而是有一股孑然清冷。 林怀治回身看了眼郑郁,嘴角牵起笑。 二人穿了长廊进了客房,林怀治站于屏风外不知想着什么,目色幽远。郑郁看林怀治这样,懒得去管随即走向里间。 床上的男人不似在雪地里那副病弱样,脸色也因灌了汤药从黄泉路上续回命,面上红润起来,但整个人看上去还有些虚弱。 郑郁看出这男人确实是强打着精神醒来,在床不远处站立,说道:“你要见我,所为何事?” “下官并州录军参军......张许见过二公子。” 那男人打量了一番郑郁后,用沙哑的声音回了他的话。 “你是张许?”郑郁疑惑。 张许是郑厚礼早年在永州的一位幕僚,郑郁本对他无多大印象。只因有次郑岸在府里兴致勃勃地做了要人老命的糕点,张许刚好来王府找郑厚礼汇报政务。 见着郑岸追郑郁强喂糕点,便打了两句招呼。郑岸被打断于是诱他吃了块糕点,而后张许上吐下泻,晕了大半个时辰,在王府闹出不小动静。 郑岸和郑郁也被郑厚礼和魏慧,父母情深了一番。 张许此人颇有才华,武艺身手不错,五年前郑厚礼就举荐他为并州录军参军。郑郁当年就对他有所留意,难怪山林间初见他时,只觉眼熟。 张许靠在床上喘了几口气,说道:“二公子,永王......已举并州境内所有兵力意图谋反,还......疑似与突厥勾结,朝廷赈灾下来的钱,都......被永王拿去向突厥人买武器骏马。” 难怪并州雪灾不见成效,看来这缘由可能是出在这儿! 郑郁在房内走了两步,随后沉声道:“那你可有证据?张许你得知道就算我相信了。若无证据,到得圣上面前他如何信?” 张许情绪有些激烈,连带着呼吸也急促起来,肯定道:“有!永王向突厥人购买武器的账册,我......偷出一份藏在我的刀鞘里。” 听他此言,郑郁拿起张许立在床边的刀,仔细翻看,果然在刀鞘末端找到一暗格。轻拨开后,里面是张盖有永王章印的残纸。 上面详细写着永王林皖向突厥人买的兵器以及战马数量。 张许撑起身子,轻喘了几下,说:“下官能进宫面见圣上,永王之事不能耽搁,二公子......并州自月前已有无数百姓被冻死,饿殍遍地。后......因永王勾结突厥,城中百姓是惨不忍睹啊!” “你先休息,随后我带你进宫面圣。”郑郁攥紧残信转身出去。 在外间时与林怀治对视一眼,两人都默契的没有说话。 来到庭院廊下后,“殿下,觉得此话可信吗?”说完郑郁把刚才在刀鞘中找到的残页交给林怀治。 林怀治接过残页仔细翻看确认是亲王章印无误,忽然心里升起,他想听听郑郁的想法,问道:“你信吗?” “臣愚见,他说的应当不会有假,张许身上的刀伤招招致命,必是那伙黑衣人下死手所致。”郑郁裹了下身上的裘衣,说,“且按张许之言那并州流民之事便可解释,永王得朝廷拨款后并未赈灾而是用以军资,所以流民及死去的百姓才会越来越多。” 林怀治脸色沉重,眼神看向院中覆盖在地上的白雪,思索片刻后,道:“萧宽。” 一身形高大,面目俊秀的男子出现在二人身后,朝林怀治抱拳,道:“殿下。” 郑郁认出此人是从小就跟在林怀治身边的侍卫,身手了得,方才带张许回来的也是他。 林怀治收好残信,吩咐箫宽:“带上张许,备马进宫。” 箫宽应声退下,林怀治传来侍女问及其他人。 侍女回道:“十一郎与袁郎君、左郎将,沐浴完后,就与程员外郎去后山游玩,让殿下及郑御史不必挂念。” 郑郁:“......” 你们还真是放心我跟林怀治待一起。 “你随我同见圣上。”林怀治看郑郁表情有些失望,想着这几人不在,总得带一人去面圣。 郑郁回神,回笑道:“是。” 四人离开温泉别院,张许身体颇为虚弱虽能下地行走,但郑郁念及路途和风霜,吩咐仆役准备辆马车。 郑郁和林怀治骑马,箫宽驾着马车,路上箫宽朝林怀治汇报山林间那些黑衣人的尸体并无异样,而使用的弓箭却是军器监拨给并州的武器。这下更是坐实了,出手要张许性命的人就是永王。 夕阳落下山头时,郑郁与林怀治驰马到得城门前。 “殿下,要不臣先回去换件衣服吧。如此面圣,乃是逾越,明日定会被参一个有为礼制,衣冠不整有伤风化的。”郑郁在进城门前向林怀治说道。 他现在身上里衬是刘从祁寻来的青色单衣,外面却是林怀治的玄色裘衣,穿在身上虽不怪异可也是风度翩翩的貌美郎君。 但要命的是这件裘衣袖口处,绣着亲王及三品以上官员常服才能有的金鹿对池纹,这衣服在温泉院子屋里穿一会儿没什么。 可要大摇大摆的出现在长安只怕会被人参死,出别院时他就想换下,但林怀治冷着脸色没给他机会开口。 林怀治看他一眼,漠然道:“不必,有人问我答就是,谁敢参!” 说完手抖缰绳,一夹马腹离开。 郑郁:“!!!” 那他也没办法人都走远了,且这裘衣确实暖和。想起林怀治说的那话,确实不假朝野上下谁敢参他,谁就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 郑郁记得他以前还在东宫时,有御史弹劾林怀治,结果弹劾第二天那御史就提前致仕。 后面也有几个参林怀治,但都遭到了罢官或降级的处罚。后面御史们发现林怀治除了脾气冷淡之外,没有其他的错处就渐渐的不参了,而去参林怀治的五哥宁王。 现下最要紧的就是永王一事,有林怀治这句话郑郁也就懒得去管了,有事林怀治解决就行。 来到宫门口,亲王入宫可带侍卫,但张旭未经传召不许入内,林怀治就让箫宽留在这里照看他,继而与郑郁进宫。 “他若问起,你只捡重要地说。”林怀治走在郑郁前方,声音似有安抚。 郑郁愣了愣,答道说:“是,殿下。”< 13. 天家 [] 郑郁听德元帝问,心想当然不合身了,这是你儿子的!正准备起身请罪时。 “郑御史与贼人交手时,手臂受伤,外袍沾了血。儿臣担心并州一事着急回来,便将自己备下的裘衣给郑御史临时行个方便。”林怀治朝德元帝解释。 林怀治声音疏离清冷,听不出任何感情。 德元帝没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现下是国事为重,点头道:“既如此,守一你带砚卿去换身衣服。” 臣子着皇子衣袍毕竟不合规矩,要是待会儿被徐子谅看见,或出宫后被御史和礼部哪位官员看见了,明日案上又要多几本折子。 郑郁听此起身拜谢,与张守一去往律弦台的偏殿换衣服。 金华苏内。 “你这几日忙什么去了,也不知道进宫看看你娘。徐大夫与我说,昨日点卯你不在,去哪了?”德元帝端起茶饮了一口,随即询问道。 林怀治依在身后的凭几上曲起右膝,手搭起曲起的右膝上,一副潇洒不羁的模样,眼神看着对面正在弹箜篌的乐师,语气散漫:“夜间在御史台看书,白日里就困得很,就回府睡觉了。” 彼时亭内只有少数宫婢及乐师,大雍皇帝对自己的子嗣,私下里不以皇帝身份相处,没什么外人臣子时,父子见面也如平民百姓家中一般有着天伦之乐。 “那你还不如在家里看,大晚上在御史台看什么书。”德元帝脸色略有不满,实在搞不懂林怀治这怪性子。 “好了,事情都过去了,在御史台看想是什么重要的。夜间费了神,白日里就要好好休息嘛,别怪孩子了。”严静云嗔笑着轻轻推了一下德元帝,“你待会儿还要与右相他们商议,怕要议上几个时辰,不如先传了膳再去延英殿吧。” 随即又问起林怀治:“治儿晚膳用了吗?” 林怀治答道:“没有,娘。” 德元帝看美人嗔怒的模样,又知晓自己儿子是什么性子,语气也和善了起来,“那就在这用吧,用完估摸着刘千甫他们也到了。” “六郎你给我坐好!顺便让郑砚卿换完衣服一同过来用膳。”德元帝安排着,看林怀治那懒散样后,语气都重了些。 又想着郑郁还在,待会儿还要去延英殿,现下这个时辰传召的官员已经用了晚饭。 他和林怀治一路从骊山奔回长安,怕是没怎么休息。等会儿去延英殿商议并州事,不能让人饿着商议国事,既然要用晚膳,就叫着一起,皇家也不差这一顿饭。 “六郎,冷不冷?要不在加件衣服吧。”严静云看着他身上衣料略有单薄,神色担忧起来。 林怀治收起右膝,但上身还是倚在凭几上,朝严静云颔首平静道:“娘,我不冷。” 德元帝对着林怀治的前后态度不满,冷哼一声:“你今日出门时,箫宽不知劝你多穿吗?要是得了风寒为父才不让御医去给你诊治。” 说完看了一眼坐在下方英俊不凡,仪表堂堂的儿子,长得真像他年轻时。心里又不禁想起往昔策马长安,满楼红袖招的日子。 “爹说的是。”林怀治看了眼德元帝表情漠然。 德元帝:“......” 严静云察觉出两人暗流,朝德元帝笑道:“真得了风寒,你就不担心?” 而后对林怀治嘱咐道:“六郎啊!还是要照顾好自己,之前我给你挑了几个听话的侍女,让带回去服侍,你又不肯。箫宽虽从小就跟着你,但难免有疏漏的地方,平日里你还是要多注意着。” 林怀治点了点头,道:“儿子记下了,近来天寒,你与爹也要多注意身子。” 严静云打趣着身旁略有怒意的德元帝,说道:“五郎听见了吗?多注意身子,别跟儿子怄气了。” 德元帝怨气略有疏解,摇头轻叹说道:“他这样都是你惯的。” 随后问起了林怀治在是否御史台习惯,对朝政一些事宜有何见解,以及近日到底在忙些什么。 父子二人问三句答一句,但德元帝也不恼,林怀治除了生性冷漠不爱与人说话,其余没什么不好的地方。 且从不与官员过多来往,做皇帝最忌讳的就是结党营私,其他几位皇子多少都与朝中官员来往密切。况且儿子中只有六郎的相貌是最像他的。 他看着林怀治,就仿佛见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金华苏内是一家三口闲话家常的温情景象,虽然林怀治还是冷如冰霜的样子,但是有严静云在旁调和,其间气氛还算融洽。 夕阳已悄然从金华苏内慢慢褪去它的暖色,给这座蕴有极美乐声的亭台换上一副温情的白色画卷。 郑郁换完衣服,内侍就前来告知德元帝赐膳。走到门口时,内里传来德元帝与严静云的笑声,随后是林怀治简短的答复。 郑郁进去后朝德元帝揖礼道:“陛下。” 德元帝脸上还带有笑意,挥着手对郑郁说:“坐吧。” 郑郁颔首后坐在林怀治对面,宫婢已将晚膳摆好,席间德元帝一家三口还是不咸不淡的聊着天,但碍于郑郁在,德元帝对林怀治的话也是点到为止。 期间德元帝也会问起北阳王府一些不大不小的事情,郑郁面朝德元帝沉稳回复,视线收回时眼光瞟到对面的人。 彼时,德元帝正与严静云笑着说林怀治府上的事情,看着林怀治的眉眼,郑郁想起林怀清。 林怀清与林怀治一母所生,林怀清出生时德元帝的长子已经早夭,而生母白氏只是德元帝做卫王时的一位昭训,身份低微,林怀清一出生德元帝就把他交由卫王妃曲氏抚养。 五年后林怀治出生,德元帝登基后册立由皇后抚养的长子林怀清为太子,林怀治册为成王,次年白氏为丽妃。 德元三年皇后曲氏崩逝,两年后白丽妃被宋淑妃所害,林怀治就被严静云养在膝下疼爱有加。 兄弟二人只有眉眼处有五分相似,林怀清像白丽妃容貌清秀俊丽,而林怀治则像德元帝深邃俊朗。 看及殿内温情的合家团圆模样,他想起在东宫时,偶然撞见过德元帝与林怀清父子两人的对话,德元帝对林怀清一直都带有君父威严,不似对林怀治这般的和蔼慈爱。 他记得那天林怀清与德元帝为了先帝第四子代王勾结安山长公主谋反一事,德元帝欲下旨赐死二人及子嗣亲眷,林怀清宽厚仁慈和当时另外两位宰相认为赐死二人即可。 但那是德元帝登基后第一次宗亲谋反,他自然不能心慈手软。 父子二人就在东宫吵,当时的德元帝将案上的奏折朝林怀清扔过去,怒斥:“你是皇帝还是我是皇帝,林二郎,你的四伯父和姑母意图谋反夺取皇位。” 林怀清站在殿中拱手,柔声道:“父皇,儿臣只是认为法理之外不外乎人情[1],罪在四伯父和姑母,代王府稚子年幼,不会参与此事,可留其一命。” “太子殿下!林怀清!代王做了皇帝难道会留你和你弟弟们一命,将来好跟他的儿子们争皇位吗?”德元帝扶案痛惜。 “父皇切勿动怒,昔者明王以孝治天下[2],四伯父与姑母已是罪在不赦,但......” “你不必拿那套话同朕说。”德元帝拍案怒喝,震得案上奏折都移了位。 旋即声音凄厉道:“二郎你是太子,这么多年我遍请名儒苦心栽培于你,为父对你的期盼何止千万啊!你却一而再再而三为了律法仁孝顶撞我,到底是......子不肖父啊!” “父皇......” “够了!代王谋反一事,你不必在插手,朕自有决断,太子在东宫好好休息。”德元帝肃声打断林怀清的话。 起身怒气冲冲走了出去,没再看林怀清一眼。 “是,儿臣恭送父皇。”林怀清面上怅然,显然对此已早有预见。 郑郁躲在转角处看见父子二人的争吵,德元帝走后林怀清蹲在地上,捡起方才被扔掉的奏折。阳光将他落寞孤单的背影拉得脩长,郑郁见他如此,走到殿门口对林怀清轻声道:“殿下。” 林怀清如玉的手停在半空,继而身形一顿跌在地上,双手撑地,垂首哽咽道:“我好想阿娘。” 自那以后,德元帝对林怀清更加严厉,而像现在这样父子祥和的场景,只在林怀清年幼时被曲皇后抱在怀里有过。 郑郁心里装着事以致看的时间有点久,措不及林怀治漆黑幽深的双眸与他对上。 林怀治发现郑郁有些失神地看他,不!不像是看在他,而是在透过他回忆旁的。他的眉眼能让郑郁回忆起的就只有他的兄长——惠文太子。 郑郁看林怀治与他视线交汇时,眼底蓦地有过一丝亮意而后转淡。 座上的德元帝又在与严静云说着冬猎的事情,并没注意到郑郁与林怀治的异常。 一顿饭用完后,天色渐暗,宫婢来报:“启禀陛下,太子殿下与诸位相公已到延英殿。” 14. 赈灾 [] 他此时很想听听这个刚上任不久郑郁的话。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殿内在争论的几人听见德元帝的发问后,不再说话。 郑郁心想怎么把事抛给我了,突然觉得德元帝让他来,就是拿他出来堵这些宰相们嘴的。 思忖片刻,平静道:“陛下,民乃国之根本,先解决灾民一事至关重要。永王在未正式宣告举兵谋反前,定是还想朝廷拨款,若此时朝廷派官员以巡视赈灾之名进入并州界内,永王不会对此人有所防备。” 德元帝点头,此前并州相邻地界的州县有上奏折,让朝廷继续拨款赈灾的意思,德元帝之前还在想为何钱粮下去还未缓解灾情,有想过官员贪污,但没想到“贪”最多的是他弟弟,那些折子想必也是永王指使他们上的。 刘千甫吸了口气问道:“可在骊山刺杀张许的那伙黑衣人已经逃走了,要是逃回并州向永王复命,说陛下已经得知他要谋反的消息怎么办?” 此时坐在诸相公最后的张许,支支吾吾说道:“陛下,派出那伙黑衣人的乃是并州司马甄士约,甄士约为人摇摆不定首鼠两端。恐怕见陛下得知消息,并不会告知永王,反而极大可能会告知永王臣已被诛杀。” 刘千甫一脸嫌弃:“你早先怎么不说?” 张许伏地跪拜:“臣路上一直觉得黑衣人头目甚为眼熟,但未曾想起,方才才想起是甄士约的手下。请陛下恕罪,臣并未有意隐瞒。” 众人:“......” 人都这么说了,张书意立马反应过来,建议:“既如此,陛下不妨派人以赈灾之名前去并州。” 谢中庵疑惑:“派谁去?赈灾平定之后就要接管永王集结在并州的兵马。” 德元帝轻叹一气看向郑郁,说:“砚卿,可愿前往并州赈灾?” 郑郁一怔,诚恳回道:“臣愿前往。” 林怀湘率先回过神来,笑道:“郑御史本为监察御史有替陛下巡视州县之责,赈灾一事由他前去最为合适。” “并州离北阳日程不多,我会密旨告知你兄长留意突厥动向。”德元帝思虑了会儿,冷言朝众人说,“至于兵权,我记得不久后是十一郎的生辰。六郎你替我前去恭贺永王生辰,待赈灾事成之后,立刻擒拿永王其党羽,届时我会重新任命官员上任并州等地。” 此言一出,众人以及郑郁表情都有些震惊。 林怀治点头答应,“臣领旨。” 袁纮一脸惊讶,“陛下,成王殿下及冠不久,能接掌并州兵权吗?” “袁相公多虑了,只要将并州灾情控制下去,后将永王擒住。剩下的本就是受永王强迫而被拉来的壮丁,灾情已除,贼首伏诛,那群胡人难不成还要与我大雍为敌吗?”刘千甫微笑着瞥了一眼袁纮。 又道:“袁相公担心成王殿下不熟兵权,陛下这不就派了郑御史前去辅佐吗?北阳王率八万兵马出兵高丽,北阳还余有近八万兵马,届时永王真敢举兵,八万兵马难不成还平不了并州之事吗?” 袁纮听刘千甫这么说,看德元帝没出声反驳,便知他已经决定好,于是不再说话。 林怀湘脸色颇有担忧,说道:“父皇,六弟前去会不会太过危险。” 林怀湘并不是担忧林怀治的生死,而是此番德元帝是摆明了要扶持林怀治。以前林怀清在时扶持他,他做了太子德元帝扶持过宁王。 可宁王生性有些顽劣暴躁,如今看德元帝的意思是要扶持林怀治。 德元帝睨向林怀湘,问道:“那太子可有推举人选?接掌兵权自然是要信得过的人,恰逢永王寿辰,所以让你六弟去最合适,难道让怀湛去吗?怀湛那脾气你不知道吗?” 宁王妃是永王生母妹妹的女儿,有这层关系在他也不会让宁王去。 谢中庵见德元帝已经决定好,便想快点回去抱孙子,询问道:“那郑御史与成王殿下何日启程?” 半晌,德元帝才肃声道:“按此前商议好的钱二十万贯粮八万石及衣物炭火,三省六部将赈灾文书拟好发晓各州,并让各司将永王寿辰的贺礼在明日午时前备好,明日未时出发并州,六郎、郑卿赈灾时便宜行事。” 随后对众人道,“行了,都回去吧,袁卿你留下。” “是。” 延英殿内,人影散尽,袁纮试探询问:“陛下,为何要派成王殿下去?” 德元帝略有些疲惫,“朝堂总不能一枝独秀,让六郎去也是历练历练。” 袁纮心惊,说道:“可陛下,若是成王与郑郁经过此番,关系要好起来......虽郑郁不袭爵,此前北阳王并未曾表示过支持哪位皇子。可这下要是北阳王支持成王,而与太子分庭抗礼如何是好?” “六郎那性子,袁卿你还不知道吗?郑砚卿在东宫与他同读了那么多年书,关系都不怎么样。若是派别人只怕还会向他示好走近,但郑砚卿此人与他性子不和,去趟并州回来,又能好到哪里去?我这个儿子对谁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德元帝笑了笑,继而又说,“至于郑厚礼,我倒希望他支持哪位皇子。” “郑御史去,若压不住只怕要向北阳调兵。”袁纮担心起郑郁来。 他做了郑郁多年老师,没想到他一回京就要去面对这么大的事情。 “所以让六郎和郑砚卿去最为合适,北阳部众不会不听郑砚卿的。六郎性子忠直不会做忤逆之事,郑厚礼这些年看着忠心可远在永州,他的忠心我能看见几分?”德元帝端起面前的茶抿了一口,表情凝重。“早年因着郑砚卿打了尉迟温的儿子,才把他留在长安放在眼皮子底下,郑厚礼唯两子自然都喜欢,若有什么不轨的,怎么都会顾及这个儿子,当年那事也出的好,不然哪能留下这个郑砚卿啊!” 袁纮坐着,没说话。 德元帝笑着对袁纮说道:“这些年,我观郑砚卿品行确实不错,颇为忠义,不像他那个兄长。你早年教过他,他又视你为师,如今同在朝中,你多提点提点他。朝中崔山庆、严明楼等人军功累盛,适时也要调和调和一下朝廷这碗水啊!” 袁纮心下明白,对德元帝微笑回道:“陛下圣明,臣明白。” “袁卿也是三朝老臣了,朝中之事还要多劳你操持。”德元帝挥手安抚袁纮。 袁纮颔首,谨慎道:“为君分忧乃是臣的本分。” 君臣密话,德元帝很喜欢袁纮。他这个人嘴很牢,对他说什么他都不会往外说,是忠君不二的臣子。也不与皇子往来众多,否则当年也不会让他去教导皇子们的课业。 德元帝若说朝中最心腹的人除却刘千甫就是袁纮,有些话可以对袁纮说,但不能对刘千甫说。 出得宫门,郑郁便与刘千甫等人揖礼拜别,见齐鸣已侯在宫门前,问了才知是程行礼在得知他与林怀治进宫时通知的齐鸣。 回到府内,郑郁洗漱一番后躺在床上已是有些疲累,他看着床幔出神不曾想自己去趟骊山踏雪,竟阴差阳错要与林怀治同去并州。 他对德元帝的想法知晓了一二,接掌永王在并州集结的数十万兵权岂是一般臣子信得过的,需得派自己的儿子前去,几位皇子中只有林怀治与官员鲜少往来。 他与林怀这么多年一直极少往来,是最合适的人选,且并州靠近父亲郑厚礼所执掌的永州,他离家前郑厚礼和郑岸同率兵去平复高丽与靺鞨勾结起来的战乱。 若是别人向永州调兵,皇帝会疑心事成之后会不会借机在行永王之事。如果是他向永州调兵,事成之后有林怀治这个皇室子弟在,兵马自然是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郑郁揉了揉太阳穴,狂踢几下被子,廊下守夜的侍从听到后,着急问:“二公子,有什么吩咐吗?” “没什么。”郑郁烦躁地拉过被子盖着头睡了。 德元十九年十一月朔日,天子令监察御史郑郁赴并州赈灾,念弟永王皖生辰至,特遣皇六子成王治赴并州贺寿。 次日郑郁上完朔日朝会后,吃了早膳就与户部、御史大夫徐子谅等人将商讨赈灾之事详化。 粮由并州州县附近的粮仓运送,钱也是由州县先调取,后由户部将钱款补上,而衣物这些会在筹集好后运去并州。 未时,禁军两千人、成王府亲卫一千人护送郑郁和林怀治前往并州。 官道上,一队前行蜿蜒的队伍顶着空中飘起的雪花前行,昨日的艳阳本将雪意有些融化,可今日才出城就又飘起雪,雪花漫漫遮住了前行的路程。 路旁树木皆被风雪染成白色,雪色一片中只偶尔看见,树丛中未被雪色覆盖的绿意。 “二公子,要不坐马车上去吧,这风雪一时半会儿恐怕不会停,身体最要紧。”齐鸣策马一脸担忧朝郑郁说。 郑郁心想出长安的时候没下雪,所以他骑马而行,谁知走出长安不到两个时辰就开始下雪。 “知道了,明日要是下雪我就坐马车行吧。大理寺那边报上去了吗?”郑郁问。 齐鸣点头,说道:“报了,里正和大理寺的人都在查,要是不逮出凶手,这里正都得挨杖呢!我派了人盯着,出府时也让张伯留意。” 郑郁点头,他此去并州恐怕要至少一月,赵定家他昨夜已叮嘱齐鸣派人看好。 人死于家中,刺客手法狠辣不留活口,要不是他去得早,怕是赵定最后一句话都问不到。此事紧急并未由万年县令主审,而是呈报到大理寺。 抬头看到前方骑在马上,身着官袍的林怀治,雪花飘然中那抹绯色格外显眼,他的眼神在那抹艳色上停留了片刻,随后移开。 他的视线移开后人影侧身回看,却寻不见那令他背后灼热的目光。 15. 夜访 [] 这册子上确实也没什么逾越不可见人的东西,他也纳闷为什么殿下前几日,要他把长安所有流行的额饰样式找出来然后绘制成册给他。 但刚被郑郁撞了,他要是一瘸一拐去见成王,实在不雅,索性让郑郁去,谁让他把自己撞了! 向御医来了后,检查上药包扎一气呵成。郑郁确认没事后便让齐鸣先回去休息,他去见林怀治替苗修送册子。 大雍的官道驿站内只有一间上房,驿站只对过往的商队或是官员提供住宿,上房还得是手持文书或回京述职的官员才能居住。林怀治身为这个队伍里官最大,又是皇子的人自然住上房。 郑郁到房外后对守门侍卫说有事面见成王,侍卫进去通传立马就让他进去。 房内烛火微亮,郑郁进去后见林怀治坐于案前,手肘搭在支起的膝上撑着太阳穴看书,颇有些散漫放松模样。 林怀治见郑郁进来便抬头看向来人。 烛火光印在林怀治深邃俊朗及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上,眼神依旧像往常那般冷漠地看着他,他见林怀治已换下官袍换了身月白色锦袍,整个人英俊非凡。 郑郁揖礼道:“见过成王殿下。” 林怀治看他一眼后又继续看案上的书,随口道:“坐,郑御史何事?” 郑郁收礼后坐在书案另一边,将苗修交给他的册子拿出来,放在林怀治看的那本书前面,说道:“方才在廊下,我将苗祭酒撞了一下,他扭到脚行动不便,便托我将这册子交给殿下。” 林怀治看向他,眼里似有淡淡笑意,问道:“撞一下就行动不便?” 郑郁心里默默叹口气,想起苗修那要哭的样子,突然很想笑,但还是忍笑,答道:“我撞到他......他脚踩空摔在庭院里,崴到了。” “嗯。”林怀治拿起苗修拟好的册子看起来,声音清冷,“昨日郑御史没受凉吧?” 郑郁疑惑:“没有,殿下为何这样问?” 林怀治端起茶盏,从容道:“怕郑御史身体有恙,延误正事。” 郑郁颔首道:“谢殿下挂心,但人生于天地,怎会不生小病呢。有殿下提醒我会注意的......请殿下也注意身体,越往北风雪越大。” 喝茶人睫毛轻颤几下,不过因为屋内烛火太暗,这样的微小动作郑郁没看见。 “既注意就坐马车,着凉发热只会拖队伍进程,要是到了并州病还没好谁去赈灾?”林怀治把茶盏放回案上看着郑郁,语气像极了苛责可又带着关切的意味。 郑郁看了眼林怀治的脸,心想得亏林怀治长得不错。皇帝的儿子、林怀清的弟弟、他在御史台的上司,否则自己真想朝他俊脸上来一拳。 郑郁扯起一个礼貌的笑,说道:“殿下所言甚是,臣知道了。” 林怀治侧脸,看向飘有雪花的庭院,声音有几分哑意,说:“月亮又要圆了。” 月色朦胧,郑郁追着他的视线同望向月光,淡笑着说:“今日是朔日,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林怀治视线从外面移到对面人脸上,郑郁穿着深青色官袍,脸还看着窗外月色。侧脸流畅俊逸,鼻梁挺拔,肌肤白皙,嘴角微微翘起带有笑意,目光柔和。 林怀治快速看了眼后,又看向窗外嘴角牵起一抹笑意,说道:“二哥又长一岁了。” 林怀清的生辰是十一月十六,正是月亮最圆的时候。 郑郁正看着窗外的雪,听得林怀治此言心闷得很,收回视线给自己倒了茶,看着茶盏,半晌问出心里的疑惑:“殿下......可有查到过什么?” 门外侍卫是王府亲卫,屋内只有箫宽侍候在一旁,他就大着胆子问出来。 林怀治说:“二哥病逝前很挂念你。”说完看向郑郁,林怀治避开了郑郁的问题,用御医的话回复他。 郑郁听此言心里蓦地有些闷,看着林怀治,凄苦道:“我......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 声音平静却带着颤意,话里有无尽的遗憾和对挚友的思念。这些都是在那漫漫长夜中滋生出的苦味,影响着他对逝去人永远的怀念。 二人对视,寂静的夜里只有外面呼啸的风带起丝丝声响。 林怀治双眸黑亮因提起林怀清有了些湿意,如深幽的潭水起着淡淡雾气,一点一点抚慰郑郁眼里的伤意,刹那间光阴回转。 郑郁仿佛又回到那个梨花满地的春日,看到那个如仙玉般的人也是用这双眼睛看着他。 林怀治最先垂眸,平静道:“二哥望你平安在世,不俱烦愁。” 视线错落,郑郁惋惜道:“常言三千烦恼丝,人生所遇烦愁事又何止三千。烦愁、遗憾、欲念等所聚一身才有万般煎熬之味。” “你的憾事是什么?”林怀治递折过册子最后一页,声音随意可像是带着期许。 “有记忆始就有,我也不知道我的是什么。”郑郁微摇头,但脑海中浮现出魏慧去世前的病容,喃喃道:“或许是无缘再见至亲至爱。” 他听见林怀治的气息重了一下,继而恢复正常。 炭火发出刺啦声响,林怀治口吻轻柔:“冬日夜长,逝去之人自会与卿梦中相见。” 郑郁回道:“谢殿下宽慰。”林怀治寒声道:“时辰不早了,郑御史回吧。” “那臣先行告退。”郑郁起身揖礼退下。 林怀治看深青色身影离去,随意道:“动手那人查出了吗?” “还没,时间太紧,不过案子已经报到大理寺了。”箫宽说,“属下正在密查。” 册上的玛瑙镶玉额饰被烛火映出光泽,林怀治道:“好好看着刘仲山。” 郑郁回到房内时,齐鸣已将床铺给他铺好了。 驿站内客房不多,还有着其他来往的官员,多数是两人一间。郑郁因是奉命赈灾的监察御史,驿长还是给他备有一个单独客房。 屋子宽敞床也是,郑郁索性就让齐鸣与他一起睡,反正两人是从小一起长大,不知在一张床上睡过多少回。 年幼时郑厚礼把他和郑岸抓去军营,有时困了累了就随意找个地儿或草垛子他靠着郑岸,齐鸣靠着他,冯平生的冯恪靠着齐鸣,一个靠一个地睡成一排。 那时候到了晚间还得跟郑岸和冯恪一起睡一个帐子,军营中条件没那么好,大家都是从小一起熟络的就没那么在乎。 郑郁洗了脸好后终于在床上躺下,他和齐鸣一人一床被子他睡里侧,齐鸣睡外侧。 他累了一天,刚挨着枕头,就眼皮打架什么都不想想了,可快睡着时。 “二公子,明日你一定得坐马车,天气越来越冷你要注意着自己身子。”齐鸣“百灵鸟”般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 郑郁深吸一口气,忍住把他踢下床的冲动,咬牙切齿说道:“齐鸣!我谢谢你关心我,但这么晚了咱们该睡了,你要睡不着就去外面耍两套拳!” 齐鸣“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16. 灾乱 [] 进城后,郑郁见城内街路的积雪旁倒着不少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人。这些人因未进水米而面黄肌瘦,身旁倒有在饥饿与寒冷中永远沉睡下去的人。 尚有些力气的就在地上抓雪塞进嘴里咀嚼,雪中夹杂着泥土。 并州所辖的州县里不乏突厥、奚、靺鞨、室韦等胡人居住,大雪数丈,淹没了草地,牛羊难以放牧。寻不到草吃就只有饿死,起先人们还能吃牛羊死去的肉,后来肉吃光了就把骨头挖出磨成粉兑水喝下。 可待骨头粉喝完又能寻何充饥,于是便大片举家投奔或逃亡至其他地方。 并州地界的大雪已持续近两月,天气甚寒。郑郁见城门守卫的兵士因天寒,握长戟的手都在发抖,更莫说这些倒在路边尚无房屋遮蔽的百姓。 永王府内,雪压着恢宏的建筑,婢女来来往往在正厅摆好宴席。林皖回来后便让林怀治等人坐下,郑郁见着这席间还有几名官员,应是并州都督府的其他官员。 “六郎你和郑御史在这儿要多穿点,这可不比长安,可是冷得很啊!”林皖喝了口酒对二人充满关切。 郑郁点头道:“谢殿下关怀,只是不知如今并州灾情如何?” 林皖叹口气,故作惆怅道:“朝廷之前拨的钱,对这数十万灾民不见其效果。郑御史你是不知道,在你们来之前又下了两场大雪,并州界内死伤又增数万。且银州本是突厥、奚人所居之地,雪灾一来,饿死的牛羊不计其数,他们在原地就是等死,就一路涌到其他州县。今年夏季又遭了蝗灾,百姓哪有吃的,就连并州城内粮食也不多。” 郑郁心下一紧,沉声道:“殿下放心,圣上心系并州百姓不会不管,赈灾钱粮已经到了吧?” 对面一官员对郑郁说道:“在下甄士约。郑御史,钱粮今日下午已经到了。” 见人自报姓名,临行前张许同他说,甄士约为人摇摆不定,首鼠两端。又有些贪生怕死,但因能力不错,儿子又娶了永王妃堂哥女儿,颇得林皖重用,威逼利下可借机拉拢。 “多谢甄司马告知。”郑郁点头示意。 席间郑郁又问及灾民数量、城中粮价、其他州县的灾情,对大概的赈灾已有初步的把握,又与众人商定明日赈灾施粥的地点及分发给各州县的粮。 林皖现在一心想着造反的事,就直接让郑郁去全权处理这件事。 席间林怀治甚少讲话,林皖敬酒他就喝,不敬他也就不说话,弄得其他几位都督府的官员心里有点犯怵,也不知这成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酒宴将毕时,林皖对二人有所意道:“六郎你与郑御史就在这儿歇下吧,外面开始下大雪了路难走。皇叔已经将卧房命人收拾好了,绝不会亏待你们。” 林怀治冷声拒绝:“谢皇叔关心,但皇叔府上内眷众多,我与郑御史一同去驿站住就好,其余的不劳皇叔费心。” 他心里知道这个不会“亏待”是什么意思,这些长辈就惦念着那点事。 郑郁想你刚才一直没讲话,一讲话就直击要害还是可以嘛。林怀治的话也没说错,林皖有八个女儿,四个孙女。 随即附和:“臣也认为此举不妥,此行实为赈灾。可能会待上月余,怎敢叨扰殿下呢,还是住驿站为好。” “行!但明日务必多穿些衣裳,六郎你要是生病了,圣上怕是会责怪我这个做叔叔的没有照顾好你。”林皖见二人如此婉拒就不好在说什么。毕竟人已经到并州地界了,怎么样还是他说了算。 林怀治颔首道:“谢皇叔提醒,那侄儿与郑御史先行回去。” 林皖笑道:“好,我派人送你们回去。” 随后二人揖礼向林皖道别。 驿站是并州前某位官员的私宅,后因犯事被朝廷充公不过一年,而后林皖就将其改成来往官员所住的驿站,也算清净雅致。 林皖的护卫将他们送到驿站后就离开了,林怀治带的亲卫和王景阳带的禁军,各选了四百人将驿站密不透风的防守起来,其余兵士在进城时,就由王景阳一信得过的下属带去了离驿站不远的另一兵营驻扎。 这是一座四进院落,到得里面后,郑郁发现林怀治住他隔壁。两人身份相近,是这队伍里所任事务最重要的人。 这驿站庭院内种有金镶玉竹,此时正下着鹅毛雪,屋内灯火的晦暗与庭院里的雪竹景相衬映也是上佳风景。只可惜现在并州的雪灾,让郑郁没那么多风花雪月心思。 翌日并州城内的并州都督府门前支起帐棚施起粥饼,王景阳在此处布防七百禁军以防作乱。 外面则是永王布置的兵士,郑郁先是盯着兵士们施粥,后与林皖在都督府内与众人商议城内粮价,又命李正远、许志荻在并州再增两处赈灾点,并州城大且灾民众多,一处总是不够的。 众人正在商讨之际,外面传出吵闹声。 赈灾时可能会混迹有逆心或是煽动灾民抢夺粮食的人,此先例在以往赈灾中不是没有。加上如今永王与突厥正勾结谋反,所以郑郁今日都先是亲自盯着施粥许久才离开,让王景阳重布防卫,就是不能让灾民发生躁乱,从而影响局势。 但不想这事今日还是出现。 郑郁与林皖等快步走到府门前,大雪里数十个衣履破败、身有冻伤的男子正与施粥和胡饼的兵士抢夺。 为首那人还欲抢夺兵士手中的粥勺,怀中塞了满满饼。后面排队等着的人都自动退后留出一块空地,王景阳在一旁看着没让禁军上前阻止。 郑郁早就吩咐过王景阳,今日他都会在都督府,如果发生灾民吵闹,切不可让禁军动手,他会亲自解决以免发生命案有人借机煽动。 林皖怒喝:“住手,你们在做什么?” 但怒喝对于正在纠缠的这些人来说没什么效果,准确说是永王的话对他们没什么效果。他们知道上一次也是永王负责赈灾,结果钱粮不见,饿死的人只多不少。 并州百姓对这位都督索性就不听了。 郑郁抓起施粥桌上的碗摔到地上,怒吼道:“放肆!本官乃监察御史,你等有何不满仔细说来!” 17. 踏金 [] 说完对王景阳使了个眼色,王景阳身处禁军多年自然明白这个眼色什么意思,就命禁军把他们带下去“笞”三十。 排队的百姓见这些人被杖责,不敢在造声势,便都安静排着队。他们知道接下来至少好几天不会在受饥饿,人也不会死。 林皖及都督府其他官员在一旁见后,对这位监察御史不敢小觑。林皖以为德元帝这次派来的,会是刘千甫那孙子举荐来的官员,没想到居然是郑厚礼的儿子。 “昨日那话真对,虎父无犬子啊!郑御史。”林皖对郑郁语气颇有深意说道。 郑郁淡笑道:“怎会,家父只是一介莽夫,圣上才是猛虎,臣不过是仰仗圣上的余威才能镇住他们。” 林皖这个人既然敢谋反就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虎父无犬子的话对德元帝这么一个多疑的人而言是不小警觉,更何况这里还有众多禁军。他不敢在出了风头后,顺着林皖的话应下去。 半晌,林皖拍了拍他的肩膀,谈笑道:“郑御史,何必自谦。皇兄派你来是对的,赈灾一事还要多劳你操心了。” 郑郁从容不迫道:“不敢,此乃臣的本分。” 林皖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同李正远、甄士约进去,王景阳这时也盯着禁军打完板子,对他点头。 郑郁又在门口看了会儿,确认没什么异样的人后也就准备回大厅继续商议。 他刚转身就见林怀治站在身后,目光幽深地看着他。他见林怀治今日额间缀着金丝为边的白玉额饰,月蓝色锦袍减去了他往日的冷峻,多了几分柔和儒雅。 郑郁上前正要行礼,林怀治说:“不必。” 郑郁收回手,说:“是。” 林怀治低沉道:“你爹是英雄,是名垂青史的人。” 郑郁一怔,但很快反应过来,揖礼道:“将能名留青史皆因天子任用贤才。” 他不能不小心,在他心里,郑厚礼从小就是他和郑岸心中的大英雄,但这英雄之名有时太过亦会招致猜忌。 林怀治没说话,看他片刻,随后离开去了都督府大厅。林怀治离开后,郑郁才起身向大厅走去。 并州官员见林怀治来后,心里多多少少有点不自在,这位成王殿下又不说话来这儿干嘛?但又不好说什么,皇帝让他与郑郁一起赈灾,这种事当然他也可以听。 心里想着如果这位成王殿下和善一点不那么冷漠就好。 大部分时间里都是郑郁与李正远、许志荻、甄士约几人说话商讨,用过午膳后林皖就带李正远等人去处理其他事务。 郑郁就想与许志荻去其他两处赈灾点看看,二人商量好后郑郁就去更衣,适才商讨起来喝茶喝的有点多。 怎料回来后,见大厅内只有林怀治悠然地喝着茶,全然不见许志荻的身影。他就出去一会儿怎么人就不见了,这几天相处下来,他知道许志荻不是答应好后就毁约的人。 “许太仓呢?”郑郁一脸疑惑地看向齐鸣。 齐鸣真诚答道:“刚刚许太仓起来时,在下那个台阶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个屁股墩儿。人都疼得站不起来,估计是伤着骨头了,王长史听到后就命兵士把他送到医馆看大夫。” 郑郁:“......” 他总觉得这段话哪里有些不对劲,但是又说不上来为什么,这许志荻也太不小心了吧,但人已经受伤,那他与齐鸣、王景阳去也行。 至于林怀治,郑郁是主管赈灾一事,林怀治是来贺寿加后续兵权接管的。可碍于上下司关系在,他还是问一句林怀治去不去,毕竟人在这儿。 外面天寒地冻,他猜林怀治应不会去。 思索一番后,郑郁对林怀治说道:“殿下,我与齐鸣、王长史前去巡查其余两处赈灾地,不知殿下去吗?若不去我等先告退。” 林怀治看了他一眼,起身走到他面前,沉静道:“走吧。” 郑郁下意识说:“啊?” 林怀治说:“我说走吧。” “殿下......外面冷,冻着你可不好,我等去查看就行。”郑郁觉着这怎么跟他猜的不一样啊! 林怀治语气重了些,问道:“郑御史不想我去?” 郑郁站在林怀治身旁,连忙伸手示意,讪笑道:“怎会,殿下请。” 此时大厅内侍卫站得远,离二人最近的就是齐鸣与箫宽,但也有着五六的步距离。 “出去之后,郑御史殿下、殿下的唤,生怕那些要造反的胡人不知道?”林怀治看向郑郁,面色有些不耐烦。 二人离得近,林怀治声音压得低,郑郁有些懵住,那叫他叫林怀治什么? 记着好像从认识林怀治以来,对他的称谓便是成王殿下、殿下。从来没有随严子善一样叫过他,对着林怀治那张脸及他的身份,那些称谓郑郁也不好意思叫出口。 林怀治见他像是呆住了,皱眉冷喝道:“我没取字?” 郑郁支支吾吾道:“取......取了。” 林怀治挑眉说道:“唤吧。”神情好像在说:能叫我的字是你极大的荣幸。 “现在?”郑郁有些惊讶。 “出去你要是一如既往的殿下,该怎么办?”林怀治语气冷冷地看着郑郁说,“现在就唤。” 郑郁心里万马奔腾、万马其叫,心想哪有你这样盯着别人脸,让别人叫了七年殿下后,改口叫你的字。这对谁来说都需要过程吧,而且你还非要看着我。 心里欲哭无泪,随即在心里默念几遍林怀治的字后,舔了下嘴唇,鼓足勇气咬牙道:“衡......衡君。” “像踏金鹿叫。”林怀治面上毫不嫌弃,冷声完就向门口走去。 郑郁:“......” 踏金鹿是德元帝驯养的猞猁,动作勇猛快捷,长期随德元帝狩猎,就是叫声不似其他猞猁,非常难听。刘千甫还对德元帝说这是因为陛下您的驯养下,它才不同于其他猞猁,天子猎宠怎会与其余猎宠一样呢,这是陛下您的圣恩...... 看着林怀治的背影,郑郁深呼几口气平复心中怒火。心想林怀治如果不是皇帝儿子、林怀清的弟弟、他在御史台的上司,真想把人揉成一个团从这里一路踢到长安去。 齐鸣上前给他拢了件大氅,说道:“二公子,披个披风吧。外面冷。成王殿下在门口等你过去呢。” 郑郁发泄完也懒得去管,一起就一起吧,林怀治又不会吃了他,理好大氅就朝门口走去。 箫宽面无表情的给林怀治穿上氅衣,郑郁见他俩这样,心想主仆俩都是一个模子,一个面相你欠我五千贯,另一个也是五千贯! 午后的雪要比上午小上许多,郑郁和林怀治并肩走在街上,身后不远跟着二十禁军侍卫。 并州这段时间天气寒冷,除了倒在地上的灾民就只有一些零零散散的人行走在街上,路旁有灾民正端着碗喝粥吃胡饼,也有缩着身子几人挤在一起互相取暖的。 二人将其余赈灾点巡察一番,并无异样后就准备回驿站,驿站与都督府距离不远,若有事也会及时通知到郑郁。 林怀治问道:“炭火衣物何时到?” 郑郁答道:“明日。” 林怀治点头没再说话。 行至一小巷转角处,听见巷内传来女人的啜泣声,男人的责骂声还夹杂着孩童的哭声。郑郁正准备上前去林怀治拦住他,对身后箫宽示意。 箫宽快步走进巷内,片刻押着一个男人到二人面前。 男人身上衣服破旧,面目脏污,裸露在外的手被冻红。巷内走出一名高鼻深目的胡女,脸上有个极重的掌印,身后跟着三个孩童。 最大的那个看上去只有六岁,孩子们紧紧抓住母亲的裙摆,脸上白净身上也被裹得厚实。 郑郁对那胡女看几人孤儿寡母,看到那伤势后,心下猜出了一些,问道:“他欺负你吗?” 胡女含泪点头,抬手擦去眼泪说:“嗯......他方才想抢吃的。” 男人被箫宽按着,挣扎时掉出从胡女哪里抢的几块饼,愤怒道:“又不是很多,你和你那三个孩子需要那么多吃的吗?分我两个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