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室薄情》 1. 第1章 [] 暴雨如注,倾泻而下的水流撞击着廊檐,发出“哗哗”的响动后跌入幽暗的院落。 一记响雷混着闪电劈来,仿若要将屋顶炸成两段。 邵明姮猛一哆嗦,倏地睁开眼睛,手指攥紧了发簪。 楹窗半开着,吱呀吱呀摇来晃去快被拍裂了似的,雨水挟着潮气涌入房内,鼻间是清凉的泥土味。 邵明姮缓缓松懈下来,胡乱抹了把脸,趿鞋走到窗边。 探身出去,水雾令她眯起眼睛,手指刚触到窗沿,忽然看见一个黑黢黢的影子,一动不动杵在廊下。 她手抖了,后脊闪过凉意,失去桎梏的楹窗啪的叩到墙上。 “是谁!” 人影朝她走来,她将簪子紧紧握着,喉咙紧致干涩。 “明恒妹妹,是我。” 明晃晃的闪电铺天盖地,将他隐于暗处的脸照的清清楚楚。 申明卓。 她如今借住申家,此人便是申家大郎,她惯唤作“哥哥”的申明卓。 三月的雨依旧森寒,邵明姮下意识往后退了步。 “明卓哥哥,你有事吗?” 申明卓的衣袍黏湿紧贴身体,面庞有几缕水流滑下,模样有些狼狈。他本就生的瘦削儒气,这般瞧着更加弱不禁风。 他艰难地咽了咽喉咙,抬起头:“我有话跟你说。” 申明卓父亲申茂曾是邵明姮父亲的辅官,两家来往颇为频繁,其妹申萝与邵明姮自幼相识,情谊深厚。 去岁年底,徐州遭叛军突袭。 宋都督迎敌之际,发现军库铁器甲胄军马皆被暗中动了手脚,宋都督分身乏术,不得以邵明姮父亲邵准率几十名士兵出城求援,然直到战斗结束,邵准都未归来。 宋都督携三子悉数战死,守城战后却被长史搜出了他通敌的书信,宋家满门抄斩。 邵准踪迹全无,邵家被以渎职治罪,邵明姮兄长流放,家产抄没。 念着闺中旧情,邵明姮得以借住申家。 桌上摆着两个薄瓷小盏,牛蒡茶已经冷透。 申明卓低头坐着,水珠一滴一滴打在脚尖,不久前申萝应该来过,她最爱喝牛蒡茶。 邵明姮去往架子床前拿外衣,她只穿了件豆绿色绸衣,布料服帖,露出来的肌肤雪腻白净,申明卓不敢多看,局促的抠着手指。 门没关,烛火摇曳着浅淡的光晕。 “若是不急,明日再说吧。” “不!”申明卓噌的站起来,他握着拳头,两颊浮上殷红。 “明恒妹妹,我..我...” 他紧张的结巴,双眸如一团烈火,明亮炽热。 忽然,他往前走了步,脚尖抵在邵明姮脚尖,急促的呼吸打湿她的睫毛,她想躲开,申明卓一把摁住她的肩。 滚烫的手心,让邵明姮呆住。 “明恒妹妹,我会娶你的。” 素来温和的面孔变得焦躁不安,他很是慌乱,可又不敢松开,撂下这句话,连看都不敢看邵明姮,便手忙脚乱去剥她衣裳。 柔软的外衣被扯得凌乱,邵明姮死死拽住襟扣,急道:“你别这样!” 申明卓不管不顾,缠上来推搡着邵明姮往架子床走,途中推倒了凳子,高几,花瓶摔得粉碎。 邵明姮被摁在枕上,浓密的发丝瞬间铺在身下,申明卓撑在两侧,将她锁在自己的手臂间。 他喘着粗气,心虚的掀起眼皮。 桃花一样娇嫩的面庞,双眸似水,涟涟曳动,没有因为他的冒犯而愤怒。 她只静静的望着他,似乎知道他想做什么。 “我知道你不会欺负我,明卓哥哥,你救不了我。” 话音刚落,申明卓兀的松开手至,瘦削的面孔满是震惊。 “你知道了?”申明卓猝然跌下床,他手脚并用爬起来,惊慌失措地看过去。 邵明姮拢好衣裳,沉默不语。 她住在申萝隔壁院子,只要大喊一声,申萝便能听到动静,何况门窗都开着。 申明卓只是为了让旁人都看见他们的举动,用他能想到的法子,让爹娘同意娶她。 但申茂不会应允。 因为他早就谋算好了,要把邵明姮送到别人床上。 雨水冲刷着屋檐,响雷不停在屋顶碾过。 申明卓捂着脸,身影颤颤摇晃:“是我窝囊,我无能...” 院里传来脚步声,申茂一进门,便狠狠甩了申明卓一耳光,怒斥。 “畜生!” 闻声赶来的申萝惊得说不出话,她看一眼哥哥,又看一眼邵明姮,怎么也不相信文弱的哥哥会对阿恒行禽兽之举。 申明卓被撵出去,申茂也很快离开。 申萝小心翼翼拉起邵明姮的手,张了张嘴,又不知该如何安抚。 “阿恒,哥哥是不是喝醉酒了。” “他不是这种人,他一直把你当妹妹的,对不对?” 邵明姮抱住她,点头:“对,明卓哥哥只是喝醉了。” 后半夜雨渐渐变小,邵明姮睁着眼仰躺在床上,想起月前听到的谈话。 “阿萝不会同意的,明姮是她最好的朋友。” “你当我愿意做那落井下石之徒?!年前叛乱,朝廷迟迟没有派新的都督和刺史上任,徐玠领职数月,我心里油煎一样。” 许氏压低了嗓音:“老爷的意思是,徐玠很可能接任刺史一职?” 申茂叹道:“我托人在京里打听过,多半定下来了。” “先前咱们同邵准交好,是因为他和宋都督关系匪浅,有这两人,咱们在徐州便没甚可怕的,尽管知道他们和徐玠并不对付,至少徐玠不敢擅自使绊子。 现在局势不同了,徐玠搜出宋都督和叛党书信,呈报朝廷后获赏千金,我们必须要主动示好,才会不被针对。” 徐玠年逾四旬,与父亲一般大,后宅里养着二十几个侍妾。 邵明姮曾听人说起,徐家角门时常抬出被折磨致死的女子,死状千奇百怪,无不惨烈。 可见徐玠贪图美色,且手段残忍。 她将知道申茂的意图时,想过逃走。 收拾了衣物,拿好过所,却在踏出门槛时停住脚步。 父亲生死不明,哥哥流放岭南,邵家冤名未洗,她逃走后也只能独自苟活。 邵家出事当月,邵明姮找过不少人,即便与父亲关系亲近的好友,都对她避之若浼。 没人敢帮她查案。 她若是走了,这辈子只能隐忍偷生,眼睁睁看着父兄背着冤名,不得洗雪。 她不能走,她要留下来。 杏树在雨后愈发葱茏茂密,新开的杏花洁白若雪,偶尔有淡粉色花苞随风浮动。 龙华寺近日来香客繁多,不少是春闱登榜折返还愿的。 申萝去往最热闹的通天阁看天冠弥勒佛,邵明姮则在僻静的佛殿待着,点燃香烛,她方要跪在蒲团处祈福,忽然看见供案动了下。 接着就爬出来一个男人。 邵明姮立时退后,惊讶的看着那人。 他穿着靛青色圆领窄袖锦服,腰间荷包勾住案角,爬出来时掀翻了供案,供果点心滚了满地。 此人是徐州通判之子崔远,听闻高中三甲十四名,近日来崔大人点炮仗撒银钱,频频设宴庆祝,可谓风头无两。申萝与她提过,去崔府提亲的媒人多的要踏平门槛,崔大人喜上眉梢忙着挑选高门贵媳。 她不知道崔远缘何会藏在此处。 “邵娘子,我等你许久了。” “你等我做什么?” “我..我想跟你说说话,我知道你家里出了事,心中难过,你若是不高兴可与我倾诉,别闷在心里不痛快。” 邵明姮忍不住想笑,邵家被查抄那几日,她几乎跑遍了徐州,但凡相识的,她都抱有希望,结果呢。 或是闭门不见,或是怀有不轨心思。 崔远从前也爱骑马追逐,跟那群小郎君围着她嬉闹,她从未理会过,现如今怕是也想学那些登徒子,豢养金丝雀。 人仿佛在落难时才能见到千般 2. 第2章 [] “顾家?”申萝禁不住探出去头去,隔着熙攘密匝的人群张望。 邵明姮应声,捏紧了手里的帕子。 当今御极不过两年,顾家因从龙有功备受倚重,煊赫权柄已然令朝野侧目。 方才那两位应是顾家郎君,骑马的是长子顾云慕,十八岁举进士出身,任羽骑尉,后擢升魏州刺史。坐车的是次子顾云庭,此人坊间传言极少,颇为隐秘。 然邵明姮却一眼认出他来。 “阿恒,你做什么?”申萝惊讶的看着她。 邵明姮沾湿帕子,将眼角周围擦拭干净,睫毛翕动:“换个妆容。” 她穿的是芙蓉色及胸襦裙,系着腰带,外面罩了件薄软长褙子,蜜合色的宝相花纹随着起伏显现出来。妆容是许氏帮她画的,眼妆尤其明艳生动,额间有朵红色牡丹花钿,衬的肌肤莹白,格外娇嫩。 徐玠约莫喜欢浓情妩媚的女娘,故而许氏在邵明姮眼睛上下了不少功夫。 “其实你怎么着都好看。”申萝托着腮笑道,“淡妆浓抹总相宜。” 邵明姮生了张极美的脸,出门时总会有少年郎骑马追逐,争先恐后引她注意,她却谁都不搭理,像只骄傲的孔雀。 申萝和邵明姮很小相识,曾相约要嫁到一处,做妯娌。 想到这儿,申萝叹了口气,垂眉耷眼。 宋都督死了,宋家三个小郎君都死了,闺房里的悄悄话却言犹在耳。 “到时我比你先嫁过去,你得叫我嫂嫂,好嫂嫂。” “申家小娘子不知羞,小小年纪便惦记嫁人。” “宋琅那个书呆子,一点都不像武将子弟,整日里酸腐文气,偏偏好些个小娘子喜欢他那个腔调,我若是不看紧些,怕是被旁人抢了。 三郎比他强多了,少年将军英武俊朗,你放心,等我嫁过去,保准替你看着他。” 两个小娘子嬉闹着歪在软塌上。 都死了,她再不能在阿恒面前提三郎。 “你这么一画,倒跟宁嫂嫂很像。”申萝拉着她的手,左右打量。 邵明姮被说中了心事,没有回话,只默默擦去嫣红的唇脂。 哥哥流放后,她和嫂嫂相依为命,然就在去岁年尾某一深夜,有人带走了嫂嫂。 那是邵明姮初次见顾云庭,他满面风尘,憔悴疲惫,却像个神明一样将嫂嫂带进马车,风吹卷着他的衣袍,雪色大氅渐渐消融在夜色里。 她才知道,嫂嫂醉酒时说的话都是真的。 顾云庭爱慕,在嫂嫂嫁到邵家时他极力挽留过她,承诺会娶她。 他比嫂嫂小四岁,彼时顾家还未起势。 嫂嫂离开徐州后,邵明姮住进申家,年夜饭上,申茂告诉她,嫂嫂出事了。 昌平伯府到处搜寻,最后在河边找到她穿过的绣鞋,河水湍流而下,时值隆冬,饶是派出十几艘船搜寻打捞,也没有找到尸体。 昌平伯府办丧,顾云庭上门祭拜,久跪不起,这些都是邵明姮辗转打听来的。 嫂嫂是昌平伯嫡女,与哥哥夫唱妇随很是和睦,初见邵明姮也忍不住打趣,说她比自家小妹还像自己,称呼她嫂嫂不如称呼她姐姐。 邵明姮揪住裙裾,与申萝下了马车,随徐家女使指引去往女客庭院。 她对徐家宅院很是熟悉,之前便常常赴宴吃席,每回和申萝四处闲逛,对着满园花草小妾指点议论,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比起徐玠,或许顾云庭是更好的选择。 邵明姮暗暗咬了咬牙,抬手摸着红热的脸,她从未做过引/诱之事,尤其还要扮作嫂嫂的模样,一时间也分不清是羞愧还是恐惧,亦或是别的情绪,但她确定,她必须试一下。 圣人重用顾家,在宋都督出事后,她便猜测过朝中会派哪位武将顶替担任,此事耽搁三月之久方才定下,可见朝中定有波谲云诡的僵持,顾云慕来徐,意味着顾家更加炙手可热。 “阿萝,随我过来见见柳夫人。” 婢女挑开珠帘,许氏朝申萝招招手,面上看不出半分异常。 邵明姮三岁上没了母亲,这些年同申家来往,对许氏很是依赖敬重,她总唤她“嬢嬢”,以为自己和阿萝一样,都是她的女儿。 大难临头,终免不了被抛出去。 许氏特意留了个婢女在门口守着,偷摸往屋里瞧一眼,生怕邵明姮凭空消失。 桌上的茶水冒着热气,眼见邵明姮要起身出门,婢女忽然进来,镇定自若的端起茶水,递到邵明姮面前。 “姑娘,喝口茶润润嗓子吧,外头天干风燥,仔细咳嗽。” 邵明姮抬起眼皮,接过茶水背过身去。 婢女见茶水见底,不由松了口气,便不远不近跟在她身后,沿着花丛往前走。 徐玠招待男宾的地方离此处隔着几个院子,若正经走过去少不得要费些时辰,但邵明姮知晓徐府有好些狗洞,她扭头冲婢女笑道。 “青翘姐姐,我有些渴了,劳你再帮我倒杯茶。” 婢女正纳闷邵明姮怎还没有异样时,听到这番说辞,简直求之不得,二话不说转头冲向屋里。 邵明姮立时起身,疾步小跑到西南角竹丛后,她身形娇瘦,轻而易举钻了过去。 日头明晃晃的晒着,她顾不上拂去尘土,又赶忙循着男宾席找最近的洞口,一连钻了三个,待走到最近的一面墙时,她心脏快要跃出嗓子眼。 这个洞要更小些,邵明姮钻过去头,双肩微微收拢下压,闷声使劲,好容易卡着脱身,已然累的气喘吁吁,她伏在地上,就势歇了会儿。 忽觉面前有些不对劲儿,像是被什么东西盯着后背,毛骨悚然。 她攥了攥拳,屏息抬头。 却被眼前人吓得险些退回去。 锦袍玉带,边角的月白色宝相花纹擦着邵明姮腮颊刮过,颀长的身体几乎将所有光线挡住,投下大片阴翳,他双眸狭长深邃,然面相极冷,一副不近人情的疏离模样。 那夜,他扶嫂嫂上马车时,分明是端方如玉的暖色。 邵明姮下意识低头,她此时的处境非常微妙,腰以上穿过洞口,以下还在墙外,若往前爬,难免要挨着他脚尖。 正值晌午日头最毒的时候,顾云庭清瘦高大的身影逆光而立,仍穿了披风,静默的望向邵明姮那张脸。 邵明姮抠着泥土,慢慢从洞口爬出来,几乎要撞到眼前人,他却没有让开的意思。 满园海棠被风吹落,如同下了一遭雪,落在邵明姮发间,肩膀。 她连呼吸都忘了,满心满脑都在算计,该怎样看他,该怎样笑,才会更像嫂嫂,让他生出怜悯之心,哪怕留在身边做奴做婢。她活着,守起邵家,等哥哥回来,等父亲回来! 她心口跳的鼓擂一般,面色通红,手指甲快要抠破皮,然抬起头来,又做不出那般姿态。< 3. 第3章 [] “去哪?” 顾云慕利落地跟上,手掌拍在顾云庭右肩,摁了摁。 顾云庭蹙眉,嗓音微哑:“透透气。” “我陪你。” 说罢,顾云慕长臂一揽,英挺的眉眼泄出几分笑意,两人走到廊下,顾云庭不动声色拂开他的手,径直往前走去。 暖阁撤了茵褥等厚重物件,新置的紫檀罗汉床靠在雕花楹窗处,与里屋的架子床遥遥相望。 轻软的纱帷曳出弧度,混着熏香漫进胸腔。 待那两人将她架到床上,反锁门离开后,邵明姮才睁开眼,打量屋内布置。 除去那张罗汉床,博古架上摆的精美玉器瓷器不少都是从邵家搜罗来的,她走过去,站在门后,脑中宛若缠绕着麻线,不停地拉扯缠裹,她很乱很怕,内心想立时逃离这里,可理智告诉她,不能走。 三个月前,她还是邵家掌上明珠,爹爹宠着,哥哥疼着,未曾想过头顶上的天会塌下来,更没想过自己会沦为床榻玩/物。 廊庑外传来走路声,一步一步就像踩着她摇摇欲断的神经。 手心开始冒汗,腿脚也变得酸软,她扶着雕花木框,用力眨了眨眼。 忽然想起年前盛夏,三郎登门,他又高又瘦,穿了件天青色圆领窄袖长袍,一看见她便神秘兮兮拉着跑到石榴树旁,满树的石榴花绯红如火,三郎眼睛里仿若有星星一般,载着满满的笑意看着她。 “阿恒,你猜我送你什么做生辰贺礼?” “快给我看看。”邵明姮摁着他手臂往身后瞧,又被三郎轻易躲过去,他俊朗爱笑,双手背在腰间,颇为得意。 “你先猜。” “上回你送我小兔子,现下都有七八斤重了,让我好好想想,这回又是什么?”她故作思忖,实则打着主意想飞跑过去,谁知脚刚动,就被三郎一把拦住,握着胳膊挪回原地。 “你告诉我,我可猜不出来。” “那你好好叫我一声三郎。” “宋昂!” “阿恒,叫我三郎。” 少年的脸微红,眸光清澈,常年握枪的手心有坚硬的茧子,隔着薄薄的衣料,像是一簇簇火苗,烫的邵明姮浑身发抖,脸也滚上酡红。 “阿恒,我很喜欢你。” 邵明姮睁大眼睛望着他,浓密的睫毛氤氲着雾气,宋昂笑着抬手,折了一支石榴花,看一眼她,手指都在打颤,他垂下眼皮,深吸了口气,捏着花慢慢插进她发髻。 “你喜欢我吗?” “宋昂。” “叫我三郎。” 邵明姮一把扯下石榴花,朝他鼻尖打了下,“给我看看礼物。” 素骨折扇,骨面清雅油润,邵明姮打开,发现素绢上空无一物,不由问:“且不说上头没有字画,单看样式便不是女扇,从哪弄来敷衍我的?” “我可冤枉,”宋昂大马金刀坐在假山石上,摩挲着扇骨说道:“这是我亲手做的扇子。” 见邵明姮又拿回去,宋昂两手压着膝盖上前解释:“从选料削篾,到淘煮烘晒,再到后面选蔑缠把头钻孔...” “谁要听你这些。” “阿恒,我想求你一幅画。” “原是我生辰,却要给你做大礼。” 邵明姮啐他,明眸似水,盛着涟涟娇柔。 “咱们一天生辰,不分彼此,我的都是你的。” “谁要跟你不分彼此。” .... 三郎还没上门提亲,她这辈子都没法嫁他了。 徐玠和管家的声音近在咫尺,邵明姮强行让自己镇定,眸中隐去恐惧。 “吱呀” 犹如钝刀拉扯皮肉,她抠着掌心,望向来人。 徐玠喝得满脸通红,然眼睛却依旧精明狠戾,他拧眉愣了下,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邵家小娘子?” 邵明姮咬了下舌尖,福身道:“徐伯伯。” 徐玠敛起笑,掸了掸衣角,走进屋里。 “小娘子在这儿是何意图?” 他分明想羞辱邵明姮,逼她亲口说出难堪的话。 邵明姮挤出一抹笑,倒茶的手忍住发抖,回他:“明姮想求徐伯伯庇护。” “哦?”徐玠右手支着额头,酒味好似腌透全身,蒸腾着热气往外冒涌,熏得邵明姮胃里不停翻腾,一阵热汗一阵冷汗。 “小娘子想要怎么庇护?” 他老练的眼睛游移在邵明姮薄薄的春衫上,恨不能扯开撕碎,看看里头白嫩豆腐一样的肌肤,摸起来是怎样的销魂。 “明姮全凭徐伯伯安排。” 徐玠摸着下颌,虚虚合着眼皮叩动桌面,不疾不徐问:“是申大人自作主张,还是同小娘子商量好了?” “我自己的主意。” “那便不该叫我徐伯伯了。”徐玠站起来,解开外衣带子,打了个酒嗝。 脚步踉跄的朝着邵明姮走去。 邵明姮耳根发热,眼睛一闭,感觉那粗糙油腻的手握住自己的手腕,拇指缓缓擦着。 像是被一滩腐肉缠上,她舌尖死死抵住上颚,克制住想逃跑的欲/望。 就在她快要窒息的前一刻—— “徐大人。” 遒劲爽朗的一声叫喊,犹如兜头泼下冰水,邵明姮打了个冷颤,瞥向门外。 顾云慕大步走在前面,流云图纹的锦袍雕出魁梧壮硕的身材,眉宇间英气硬朗,不怒而威,武将的震慑极具压迫性。 另一侧,则是瘦削颀长的顾云庭,清冷寡淡的神情,似浑然没有看到屋内的旖/旎,深沉的眼眸蜻蜓点水般略过,继而看向整理衣裳的徐玠。 邵明姮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她慌不迭背过身去,用力擦拭那截手腕。 纵然要做卑贱之事,她也不想他们看见。 嫂嫂说过,顾云庭自小便与旁的孩子不同,在他们只知顽皮打闹镇日受罚的时候,他已经像个大人一般抱着书卷昼夜苦读,他是极冷情的性子,鲜少有事情能让他分神关心。 换句话说,别人是死是活都与他没有干系。 “两位顾大人,怎不在前厅吃酒,跑这儿来看下官的韵事?”徐玠被人撞破,也不回避,当着两人面系好带子,俨然常态。 顾云慕扫了眼邵明姮背影,方才只是一瞥,却有种熟悉的错觉,仿佛在哪见过。又凛眉侧头,瞧见顾云庭讳莫如深的表情,脑中忽然闪过一道人影。 “徐大人艳福不浅。” “下官也只此爱好罢了,顾大人若是不嫌弃,下官正好新入了两个舞姬,尚未开/苞,今夜便叫人送去您下榻的住处。” 顾云慕正欲回绝,身边人却忽然开口。 “就她吧。” 此言一出,顾云慕和徐玠俱是愣住。 到底徐玠先反应过来,挽起左边衣袖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此人很是棘手,不如那两名舞姬讨人喜欢,那舞姬腰若柳裁,能歌善舞,且是楼里妈妈调/教好的,最会宽解人心。” 他说的天花乱坠,打眼往对面一瞧。 顾云庭神色依旧阴冷漠然,仿佛没有将他说的听进去。 他打听过顾家两位郎君的秉性,顾家二郎可是至今没有通房侍妾的男人,是不重欲不厮混的主 4. 第4章 [] 平顶绿绒坠香囊的宽敞马车,当中摆着一张红木雕花浮纹小案,描金白瓷碗底留下黑乎乎的药汁,暖炉包裹在绣缠枝纹路的云锦缎子里,旁侧便是两本地方县志,翻开的一本用玉佩压着。 顾云庭说“我不会帮你查案”时,邵明姮刚好看到县志上的“安邑”两字,闻声抬起头来,直直对上那道冰冷的注视。 父亲和哥哥对她极少约束,公务巡视也不阻拦她同行相随,故而养了个明媚活泼的性子,可她一时忘了,今时今日不该用这种眼神打量对方。 她忙低下头,回道:“我只想寻得安稳庇护。” 顾云庭合上眼皮,靠在溜光水滑的引枕上歇息,他皮肤白的偏病态,狭长的眼尾似要飞进鬓里,相貌是俊俏的,可气质过于清冷,让人不想靠近。 邵明姮悄悄眨了眨眼睫,他又忽然开口。 “我来徐州是为了养病,与你所图之事没有半分助益,不必费心竭力在我这儿浪费心神,且与你说清楚了,省的白白耽误时日。” 长睫投落在皙白的面孔,浓密如雾,就像他说这话时,拒人千里。 “我也只是想苟活下去,不想被欺辱凌虐。” 顾云庭睁开眼,恹恹望着她,末了轻声道:“不要再画成她的模样。” 她是谁,两人心知肚明。 邵明姮羞赧的点头,自知无耻便不再出声。 顾云庭所住院落是顾家早些年的资产,位于东城达官显贵聚集处,地方不大不小,两进的格局足够安置随行的丫鬟小厮。 邵明姮怕被抛弃,一路紧紧跟着顾云庭来到内院,地上堆积着箱笼,粗扫过去,便知物料金贵,有雕花黄梨木大箱,也有紫檀小箱,乌木和榉木的也有,林林总总约莫十几个,都堆在后罩房门前。 随行侍奉汤药的婢女唤作云轻,上阶推开门,不多时便出来个模样俊俏的梳弯月髻婢女,叫罗袖的。 罗袖把账目册子呈给顾云庭,敛衽福身道:“郎君,咱们刚收拾妥当,徐大人的管事便将这些物件送上门来,奴婢不敢自作主张,只将其登记造册,等郎君看过后再决定是否搬入库房。” 顾云庭翻了几页纸,递回去,明朗的日头被粗圆高大的槐树挡住,他便站在斑驳陆离的光影中,披风鼓鼓胀起,他掩唇咳了几声,侧身摆手。 “便先收了,额外腾地放着。” 罗袖应声,道:“那我找把顶好的大锁锁起来。” 云轻笑:“你那手里得有几十把钥匙了吧,也没坠的腰疼腿疼。” 罗袖啐她,抬手解了一把给她:“赶紧去给郎君收拾药材,没得在这儿消遣我。” 顾云庭回了屋,又有两个婢女从里头出来,轻轻合上门,提着裙摆走下来,嫣然朝云轻和罗袖笑道。 “亏得我们紧赶慢赶先整理了卧房,先前还猜郎君怕是要夜里才回来,没成想这才刚过晌午,郎君便回来歇了。” “舟车劳顿,郎君前些日子身体便不大好,多歇歇总是对的。” 说话这两人一个叫银珠,一个叫兰叶。 顾云庭统共带了四个婢女,此四人容貌秀丽,面相和善,举止从容有度,一看便知是老嬷嬷教导过的。 银珠看见邵明姮,给云轻使了个眼色,问道:“这位姑娘是?” 云轻跟着笑,却是没答话。 邵明姮主动开口:“我姓邵,叫明姮,姐姐们唤我明姮便好。” 四人琢磨着,不约而同称呼她“姮姑娘。” 云轻要去药材库规整,邵明姮不好干等着,遂也过去帮忙。 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垂花拱门处,银珠捣了捣兰叶的胳膊,挑起下颌往外一瞥,小声道:“你不觉得这位姮姑娘有些眼熟吗?” 兰叶皱眉。 罗袖边走边往腰上挂紫铜钥匙,经过两人身边时顿了脚步:“不该说的别说,郎君好容易搬出来散心,别叫他再想起旧人伤怀。 眼下刚搬过来,到处都乱糟糟的。银珠去打扫书房,郎君用的笔墨就在案上搁着,你得早些准备,郎君夜里会去看书。 正值春日,兰叶正好可以尽情侍养花草,咱们这宅院绿植虽多,花很少,你酌量着采买,我给你派了银子,也得事无巨细写清楚了。” “我得先去给罗袖姐姐倒杯冷茶。” 银珠躲在兰叶身后吐舌头,罗袖假意狠狠剜她一眼,走近些压低了嗓音叮嘱:“没郎君的吩咐,谁都不准问姮姑娘话。” 邵明姮一进院子,她们便都瞧出来了,长得跟昌平伯府嫡女高宛宁太像了。 年前高宛宁办丧,郎君去祭拜,自此便缠绵病榻,伤怀了许久,此番随大郎君到徐州,无非是让他换个环境,将那故人早些忘却。 可今日怎么就领回来个小姑娘,还长了个五六分像的脸? 邵明姮跟在云轻身后,甫一推开门,便闻到药草味。 琳琅满目的贵重药材比比皆是,只还没有存放好,需得重新打开分类。这间房敞亮干燥,便是阴雨天也不会潮湿,很适合储藏药材。 邵明姮没做过什么活计,便看着云轻做,她做完,邵明姮知晓了步骤,照葫芦画瓢倒是做的伶俐。 云轻余光扫去,暗暗叹道:姮姑娘的手嫩豆腐一样柔软,哪里是用来做活的。 当即抬头冲她一笑:“姮姑娘,你去外面转转,省的弄一身药味。” “我可以做的。” 邵明姮摇头,认真绑着人参茎须,她是父亲和哥哥看着长大的,好些女孩该会的手艺都不精通,父亲给她请过嬷嬷教习,可邵明姮对这些事情提不起兴趣,每每都用撒娇央求来偷懒,久而久之他们便不再强求,待她便如散养一般,万事都随心而行。 父亲去巡视督查,她也扮作郎君模样同去,有一次丰县大雨,垮塌了十几间房屋,他们便跟灾民挤在临时搭建的窝棚里,和衣而眠。 那几日,哥哥像看眼珠子一样看着她,回徐州后还狠狠骂了她一通,道以后再不让出门跟着,省的没白日黑夜的担心,熬得眼睛都青了。 邵明姮捧手作揖,几句好话哄得哥哥忘了怒火,没过半月他去看耕田,又耐不住邵明姮软磨硬泡,只得耳提面命了一番,让她照例跟着同去。 有父亲和哥哥,她总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哥哥说过,往后嫁人若是被欺负,定会打上门去。 彼时邵明姮偷偷笑他,谁知日后打过打不过呢。 往事倏忽,手里的人参渐渐清晰,邵明姮垂着睫毛,秀气的鼻梁上沁出几颗汗珠。 罗袖将金银玉器,屏风摆件以及各类盆雕安排人放到库房后,便又去厨房叫冯妈妈烧灶做饭。 转头匆匆折返回廊庑,迎面撞上邵明姮,先是莞尔一笑,接着问道:“姮姑娘可是饿了?” 邵明姮摇头,问:“罗袖姐姐,我住哪?” 罗袖是四人中年长的一个,性情温婉淑和,她方才在院里吩咐那番话,便足以表明她的身份地位。 邵明姮要留下来,必然得赶紧做定住处。 她很怕顾云庭睡醒一觉,起来翻脸不认人,便是赶她走,她也不保证能再有法子留下来。 罗袖一愣,“姮姑娘的住处,得等郎君醒来后亲自安排,奴婢做不得主。” 5. 第5章 [] 天蒙蒙亮,虫鸣未歇。 邵明姮倏地坐起来,茫然四顾,简约干净的房间,斜对面是盏立地三层鸟兽灯,宽面小几上搁着描金绘银的白瓷茶具,她在西院。 这个时辰,外面已经有忙碌的脚步声。 她穿好衣裳,草草梳了个单髻便打开房门,罗袖抬首看来,先是一愣,继而走上高阶推着她回屋。 “我帮你重新拢一拢。” 罗袖手指灵活,三两下便梳成流云髻,信手拉开妆奁上雕花紫檀匣子,选了枚蜜花色嵌石榴红宝石小双钗,朝着镜中人笑道:“房中衣物首饰都是为你备下的,你尽着用便可,你这衣裳虽好看,到底单薄。” 她转头走到墙壁处的柜子,打开后指着一样一样介绍:“衣衫,裙子,帔子,都在这儿,靴履在下面一层,披风在顶格。” 邵明姮知道是罗袖照顾周全,起身恭敬的福了一礼,道谢。 罗袖挑的是胭脂红缠枝石榴纹窄袖上衫,并暗花纹滚边浮金八面裙,保暖的羊皮小靴,靴面绣着一对小鹿,束腰时忍不住咋舌:“姮姑娘的腰身真细,皮肤也白净。” 邵明姮破有些不自在,又道:“罗袖姐姐我自己来就好。” “我也只帮你这回,不必拘礼,再就是咱们起得早,你要穿件披风,便拿这件绣金丝雪白缎面的吧,正好压压里头的明艳。” 冯妈妈已经开始炖汤羹,闻声小跑到门口叉腰站着,压低嗓音喊:“若芦笋好,便都弄来放在凌阴,省的隔三差五出去搜罗。” “好。”长荣套好马车,打着哈欠嘻嘻笑道:“您老再想想,别我们出了府门再巴巴追上来增补。” 冯妈妈总如此,越是要走了,越是觉得好些东西都该采买。 “这个时节鲜鱼活虾看着买点,给郎君炖鱼汤喝。” “得嘞!” 长荣回头瞟了眼,邵明姮和罗袖都已坐好,他冲罗袖挤了挤眼:“瞧着吧,待会儿咱们马车刚拐出角门,冯妈妈还得追上来。” 罗袖啐他:“没大没小,当心冯妈妈恼了你,从此没饭吃。” 长荣往后一靠,驱车前行。 经过角门,马车一阵摇晃,冯妈妈急急追了上来,长荣本就没有提速,故而一紧缰绳,稳稳停在门口等着。 “买点莼菜,若能买到鲈鱼最好,做个鲜美的鲈鱼莼菜汤,郎君总在厨房闷着,身子哪里受得住,春日最宜进补,我定要给他好好养养。 若没有新鲜的鲈鱼也无妨,便拿咱们去岁晒得银鱼干做莼菜银鱼羹。 你没买过莼菜,叫两位姑娘帮忙长眼,选新鲜的莼菜,叶子要有紫有绿,再就是摸摸,不能有黏糊糊的感觉,得是光滑清爽的。” 长荣拄着胳膊,咧嘴笑道:“您老还有什么要嘱咐的,这会儿可要想好,等马车往前一跑,您可就追不上了。” 冯妈妈甩他一巴掌,道:“快些滚吧。” 邵明姮微微松了口气,这两日看顾家上下一团和气,便知顾云庭为人不会太差,先前听嫂嫂说他性情冷僻,为人清高孤傲,不是好相与的脾气,她很怕被再度抛弃,故而收敛举止,不敢行差踏错。 西城大片平整田地,依傍着河流,每年收成极好。 若非前几年楚王谋逆,引起战火,景象还会更加可观。 长荣去栓马,邵明姮领着罗袖先往草棚方向寻人,十几颗槐树开始打苞,已经能嗅到槐花香味。 “范大哥?”邵明姮不确定地喊了声。 前面挥舞锄头的汉子抹了把汗,回头,先是一愣,随后盯着邵明姮的脸惊喜道:“邵小娘子。” 他扔了锄头,三两步跑来粗粗作揖。 邵明姮与他简单说了目的,范良豪气道:“前两日下雨还说起邵大人,要不是他教我疏通积水,养护芦笋,亏损还是小事,最怕长锈斑,芦笋长了锈斑,口感差,价格也卖不上去。 邻村便是吃了亏,悔的肠子都青了。” 他一个劲儿的说话,回头看两人落后,便停下来等着。 长期风吹日晒,他面庞黢黑,肌肉结实,浑身上下都充斥着力量感。 长荣也跟了上来,一行人去往槐树尽头,成陇的土堆,一棵棵芦笋苗株几乎与肩同高。 地里是干透的,一棵棵芦笋苗乖巧的立在母株旁,都有拇指粗细。 罗袖惊喜地弯下腰,细葱段似的手指搭在芦笋上,外壁还有水珠,晶莹剔透,卖相顶好。 “范大哥,我们多买些,你算我们便宜点。” 范良哈哈大笑,“自己吃能要多少,权当我送邵小娘子的,当初邵大人没少帮我忙,我也没什么可回报的。” 说罢,躬身就开始拔芦笋。 罗袖望向邵明姮,微微一笑说道:“可不可以将地里的芦笋都卖给我们?” 范良仰起头:“能吃的完吗?” “家中有凌阴,像这么好的芦笋不多存点倒是可惜了。” 范良做事麻利,小半个时辰就提着满满两筐芦笋回来,罗袖按着京城芦笋价格的六倍给他,范良还有些不好意思,摸着后脑勺看向邵明姮。 罗袖拿帕子擦了擦汗,客气道:“范大哥,今儿麻烦你了。” 范良憨憨点头,待送两人上车,他又想起来什么,飞跑回草棚里,拎着一尾硕大的鲈鱼追上去。 “邵小娘子,你收下。” 他不会说话,又怕邵明姮不收,强行将鲈鱼丢了上去,用力推了把马车,高举起手摇动。 “半夜我自己网上来的,不用钱。” 鲈鱼色泽鲜嫩,鱼鳃一鼓一鼓,忽地蹦起来,吓了两人一跳。 罗袖拎着鱼口的细绳,笑眯眯道:“托你的福,有鱼汤喝了。” 邵明姮望向远去的范良,不觉想起与哥哥四处游历的场景。 哥哥邵怀安自幼聪颖,当年考取进士后本可以留在翰林院任职,再有叔伯照应打点,是有宰辅之才的。但那时她太小,父亲无暇照顾,哥哥便选择外放 6. 第6章 [] 邵明姮咬紧嘴唇,吃力的将框子卸下来,掌心火辣辣的疼,她背在身后偷偷搓了搓,也不敢叫罗袖看见。 长荣给马喂完草料,一进院看见东西已然入了凌阴,不由怔了怔,“姮姑娘,你做的?” 邵明姮点头,手指缩在袖中。 长荣比了个大拇指,道:“下回等我过来再抬,你们姑娘家细皮嫩肉,别伤着。” 顾云庭目光落在她手上,虽藏在身后,可两条小臂隐隐可见发抖。 他有过一段寄人篱下的日子,生病或是受伤都不敢叨扰旁人,多半忍着扛着,唯恐哪里做的不周全便被送出门去,谨小慎微的看脸色讨生活,很是知道其中艰辛。 邵家败落,没有吃过苦的邵家小娘子骤然需要仰人鼻息,自是痛苦难堪。 顾云慕摸着下颌,啧啧道:“掌中一搦腰,勾魂夺魄。” 顾云庭睨了眼,没有说话。 初到徐州,已经听闻不少关于邵家的传言,邵准和邵怀安的自不必多说,先前高宛宁出嫁时他便打听过,这父子二人品性淡泊,襟怀坦荡,是可以托付余生的归宿。 邵家小娘子的韵事则不胜枚举,或说她每每骑马踏青,身后定然有少年郎跟随簇拥;或说她去庙里上香,香案底下竟爬出一人当着菩萨面向她吐露真情,可谓菩萨听了都要感动;至于杏林以她为名比试文墨的说法更是层出不穷...... 虽不乏添油加醋之举,但能看出,这位小娘子是被千娇百宠疼惜着长大的,因为有人宠爱而分外自信,以至于眉眼间不经意流出的神采都是光鲜耀眼的。 “徐玠的人情可不是平白欠下的,你收了礼要了人,总要再亲自去趟徐府。” 顾云慕阴阳怪气,暗含之意兄弟二人皆清楚,徐玠搜出宋都督谋逆的罪证,与守城不利的罪名功过相抵,圣人没有责罚反而赏赐千金,他倒是坐稳了高位,可怜有人含冤枉死,有人下落不明。 “兄长亦要当心。” “知道了。”顾云慕摆摆手,忽然凑到顾云庭耳边,顾云庭微微蹙眉,侧身端望。 “这小娘子好是好,切莫当真,往后娶了正妻,抬她做侍妾便可。” “兄长想多了。” “拿捏好分寸,早点忘了那个女人!”说罢又是一记拍打,转身大步离开。 满地雕芙蓉桐木镜盆架旁,罗袖弯腰清洗巾帕,拧干后挂在木棱上,将要去倒水,听见身后人开口。 “你把这瓶药给她。” 精致的白瓷瓶,端放在书案一角,罗袖认出是伤药,怔了瞬问:“是给姮姑娘吗?” 顾云庭嗯了声,没有抬头,手中的县志快要翻完。 他换了件湖色银滚边缎面长衫,略微挽起一截袖口,手腕瘦削有力,细白的皮肤鼓着青筋,偶尔咳嗽一声,似要咳得五脏六腑颠倒似的。 罗袖将菊花茶撇去浮沫,添了点花蜜进去。 顾云庭啜了口,稍稍平复下来。 “郎君,若不然让姮姑娘到书房伺候,长荣和关山到底是男子,总有想不周全的地方,秦翀功夫虽好,却也不能时时解忧。姮姑娘是官家小娘子,知书达理,侍奉起笔墨自是不在话下。” 罗袖边察言观色,边试探着开口,方才顾云慕临走前,特意将她叫过去嘱咐一番,言外之意是要把邵明姮当成郎君的枕边人,解语花,半个小主子。 顾云庭抬起眼眸,漆黑深沉的瞳仁平静如水。 罗袖忙低下头去。 “她迟早会离开,在此之前好生照看着。” 待费尽心思都得不到回应,她会去寻别的靠山,别的法子,看见她的第一眼,顾云庭便知道,她要给邵家翻案。 他帮不了她,却也不忍看她被徐玠欺负。 脑中浮起初见时那张脸,灼灼桃花面,眸色清浅,画着仿妆,是高宛宁,又不是高宛宁。她站在那儿,广袖浮动,暗香一缕缕钻入鼻间,明明紧张局促,偏像是石缝里钻出来的枝子,拼了命挣扎,折腾。 夜间,罗袖捉着邵明姮的手,掰开紧握的指尖,看见掌心磨破的皮。 “这样白嫩的手可不能留疤。” 药膏清凉,涂抹时有点痒,像阴雨天打在水面的涟漪,一圈圈荡开,邵明姮咬了咬舌尖,忍着不去想父兄。 翌日罗袖去给书房添香,捏着紫铜鸟兽纹博山香炉盖子,状若无意提了嘴:“昨儿给姮姑娘上药,她那小手掌半个茧子都没有,便是女孩做针线女红留下的印子也无,我便多嘴问了句,郎君猜怎么着?” 顾云庭没接话,似对她说的事不感兴趣。 “姮姑娘说,自小她是哥哥带大的,她哥哥会缝补会做饭,还会带她骑马打猎,她说看见我给她上药,想起她哥哥也做过。奴婢便觉得好奇,得是个什么样的郎君才能如此仔细周全,像父亲母亲一样照顾妹妹,又该是何等善良温和的性子,才能数十年如一日,毫无怨言。 姮姑娘长相秀美,想来她哥哥亦是丰神俊朗的模样,定有不少娘子喜欢。” 罗袖忽然觉得气氛有些冷滞,她停下来,见顾云庭面色苍白,神情郁郁,不禁心内咯噔一声。 “她姓邵,她哥哥也姓邵。” 罗袖眼睛骤然瞪亮,昌平伯府嫡女嫁的男子,好像也是姓邵来着,那他不就是夺走郎君心上人的祸首?那姮姑娘不就是祸首的妹妹?! 郎君把姮姑娘留在身边,是因为那张酷似高宛宁的脸还是伺机报复?! 罗袖暗自吸了口气。 “奴婢只是看她难过,也跟着难受了一阵,这才多话了。” “罗袖,她的事不必刻意告诉我。” “姮姑娘会主动离开吗?”罗袖其实想问,若姮姑娘想开了,要走,郎君会放她走吗?她思忖着,不敢把话说得太过咄咄逼人。 顾云庭没有说话,罗袖合上门离开。 他咳嗽起来,书籍掉到地上,纷乱的书页被吹得唰唰乱响,他冷冷望着,神思回到数年前。 “你等我两年,两年后我娶你。” 温婉俏丽的女子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张了张唇,不禁笑起来。 顾云庭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倔强且坚定,好一会儿女子才由轻笑转为认真,她站在树荫里,面庞娴静,娇柔似水,抬手摸摸他的发,轻声道:“维璟,我比你大四岁,你该唤我姐姐。” “宛宁,你姓高,我姓顾,我不是你弟弟。” “不要胡闹。”高宛宁严肃起来。 顾云庭绷直了身体,狭长入鬓的眉眼有股凌厉之感,他已 7. 第7章 [] 马车行驶的稳当,一路上顾云庭都没有睁眼看她。 “多谢郎君。”邵明姮猜出此番去徐府的意图,官场往来总是明枪暗箭躲避不及,顾云庭去见徐玠,便是告诉他顾家承了他的美意,虽不至于绑在同一条船上,却也是释放友好信号的意思。 邵明姮悄悄将几案上的书挪开,看见被压住的几本,正欲翻看看他批阅,忽听一声咳嗽。 她手一抖,忙挪回原样。 抬起头来,顾云庭仍睡着,脖颈处细微滑动,青色血管若隐若现,棱角分明的下颌,抿着唇,长睫垂下乌黑的影子。 他不是来养病的,她笃定。 同哥哥游历时邵明姮去过蒲州安邑,也去过解县,这两地产盐,每年都要给朝廷上交盐税,其余几地她虽没去过,可也知道各自有盐池,盐屯。 顾家私吞盐税的流言她听了不少,知道定是无中生有,若顾家真敢如此,那必是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要同当今决裂抗衡。而以顾家今时今日的势力来看,远达不到分庭抗礼的地步,所以顾家不会这么做。 那便是有人故意为之,将顾家推到风口浪尖,坐收渔翁之利。 顾家明面上不动声色,实则让顾云庭暗中查访,揪出幕后之人。 马车兀的晃动,继而急急刹住。 顾云庭醒来,凉眸倏地扫向车帘,长荣似乎在与人争执,不多时,他站在车帘旁回话。 “郎君,是来找姮姑娘的。” 长荣坐在车辕,时不时往拐角处扫一眼。 邵明姮站在两兄妹中间,她似乎很高兴,与那小娘子亲密的拥抱,拉着手不肯松开,旁边站着的文弱郎君偶尔偷瞟她们一眼,又怕被发现,做贼似的鬼鬼祟祟。 长荣自言自语:“居心不良。” 车内人问:“长荣,你在跟谁说话?” 长荣回头,贴着车帘回道:“申家小郎君对姮姑娘别有所图,就这一会儿功夫,都偷看七回了。” 他掐着手指数,不多不少。 顾云庭翻页的手顿住,长荣又抱怨:“怎么还在偷看,没完没了啊。” 约莫盏茶光景,邵明姮返回车内,怀中抱着绿地团花小包袱。 车子轻晃,帘子被风吹开一角。 顾云庭往外望去,申萝和申明卓垫着脚迫切地看着马车,竟巴巴追着疾走,申萝跑得慢,申明卓撇开她独自往前追着,男子面庞白净,眼圈发红,糯白的袍衫在身后鼓鼓飞舞,像是飞蛾扑火般踉跄而来,最后气息不及,扶着道旁的槐树大口喘气。 邵明姮从包袱里翻出一把折扇,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后,如获至宝般抱在胸口。 “是我自己的东西,先前放在申家保管。”邵明姮见他盯着扇子看,不由抱紧了些。 小娘子的手指嫩白如藕,握着棕竹制的扇子,怕被人抢去,说完便急忙塞回包袱,打了个死结。 “江南一带鲜少种植棕竹。” “有种的。”邵明姮信誓旦旦,眼眸明净似沁着一潭泉水,“我见过。” 宋家三郎的院子里有一片棕竹,邵明姮很喜欢。 有一回去宋家做客,正巧天下起了雨,她与父兄便多留了会儿。三郎悄悄带她去自己院子,雨点打在棕竹上窸窸窣窣,两人就坐在廊庑下,一人身上搭着一条茵毯,边说话边听下雨声。 “这竹子是我随父亲去苍梧时带回来的,本来只一株,后来就密密匝匝长开一片,你瞧那花墙,都快被顶翻了。” 三郎歪着头,抬手去戳她手臂。 邵明姮被他戳的发痒,反手拍他一巴掌,三郎哈哈笑起来,索性侧过身子托着下颌看她。 邵明姮被看的面红耳热,两手捏着茵毯拉高遮住小脸,瓮声瓮气道:“不许看我。” “阿恒,你真好看。” 哥哥说宋家三个郎君,除了二郎宋琅之外,其余两人都是不学无术的武将,虽长了副好皮囊,可镇日不正经读书,只会舞刀弄枪耍蛮力,便是坐在一起品茗论道,也总说不到一块儿。 好比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你在吟风弄月,他咬了口饼子感叹月亮好圆。 可邵明姮私以为,哥哥说的不对。 三郎长得俊,体格好,浑身上下都是力气,比那些只知道读书写诗的举子强多了。他剿过匪,守过城,一杆长/枪便可震慑敌人,他是最威猛的少年将军,是天上的雄鹰,是炽热的太阳。 他随口浑说的话,总能哄她高兴。 邵明姮用力眨了眨眼,三郎的脸逐渐模糊,取而代之是顾云庭冷玉般凉淡疏离的面孔,他望着她,似乎在揣摩她暗地里的思量。 “你兄长的事都办好了?” 邵明姮吃了一惊,方才她与申萝说的正是此事,邵家被抄前,她私藏了些银钱,辗转送去岭南打点,好容易盼来哥哥的回信,就在包袱里面。 她应声,抬起眼睫问:“郎君怎么知道的?” 忽然,她坐直了身体,眼睛瞪得滚圆,捏包袱的手发颤。 “郎君,哥哥娶嫂嫂时并不知道你和她之间的事,他真的不知道。” 顾云庭倏地掷来一记冷眼,邵明姮更害怕了,倾身上前又道:“但凡他知道嫂嫂心有所属,他断然不会答应亲事,毁人姻缘。” 车内气氛异常古怪,压抑且沉闷。 邵明姮听见书页擦动的响声,低头,看见那细长白皙的手指指尖攥到发白,她豁然往后挺直腰背,仓皇噤声。 许久,顾云庭脸色难看到了极致。 “放心,我不会害你兄长。” 说罢,将脸转向车外,不断晃动的帘子,偶尔将光亮投入,又兀的收回,时明时暗的光线下,那张脸愈发冷的像寒冰一般。 徐府中堂重新布置过,添了许多精美名贵的瓷器古玩,原先的黄梨木雕花博古架换成紫檀的,桌面上摆着乌金盘龙小薰炉,蒸出一缕缕银白的线。 徐玠与顾云庭交谈时,邵明姮便同长荣一起等在外间。 长荣惦记来时遇到的申家兄妹,遂忍不住开口问她:“姮姑娘,你跟申家小郎君是何关系?” “啊?”邵明姮没反应过来,张着嫣红的唇愣了瞬。 长荣忙往中堂瞧,怕被郎君听见,又躬身将声音放得更低:“你现下处境不同,还是得跟外男注意分寸。” 罗袖与他们都说过,待邵明姮要格外留意,保不齐日后便是半个小主子。 既早晚都是郎君的人,他怎么也得帮忙看好了。 姮姑娘长得太好看,太好看的人总是有许多麻烦,赶不完的狂蜂浪蝶,一波撵着一波。 他是很想郎君早点坐实了身份,也省的旁人觊觎。 可罗袖姐姐又说,郎君是长情的人,昌平伯府嫡长女才将将去世,他是断然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喜欢上旁的小娘子。 姮姑娘便是因为长得像她才被留下,可要进到郎君卧房,总归需要时日。 邵明姮哦了声,长荣怕她听不明白,跟着凑过头去问:“你懂我意思?” “好像懂了点。” 话音刚落,中堂的侧门打开,顾云庭和徐玠走了出来。 长荣赶紧去吩咐套马备车。 徐玠故意看向邵明姮,眼神明目张胆地从她脸上游移到前胸,细腰,最后定在她玲珑有致的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