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纵娇》 1. 第 1 章 [] 顾辞一回家,便觉得庭院里空落落的,安静得反常。 “娘,阿沅呢?” 林氏放下手中的针线,道:“她去天香楼了,说陈家的女儿叫她去试试新菜。” 顾辞皱眉:“您这是要和她一起骗我?爹还在牢里,她连觉都睡不着,怎么会有心思去酒楼?” 三日前,工部侍郎李楠因贪污修河款而入狱。 顾铮只不过一个六品言官,与此案八竿子打不着。 但因为李楠的供词,皇上疑心他曾包庇李楠,将他下了狱。 顾铮太过刚正,几乎到了死板迂腐的地步,不仅没放过皇帝,也将朝臣得罪了个遍。 众人心知肚明,他一定是被陷害的,却无一人为他抗辩。 按理说,他关上几天就该被放出来的。 可问题就是这几天。 今天冬天格外冷,茅屋里都有人冻死,何况阴湿幽深的天牢。 但凡他的死敌给他下点绊子,譬如把被子的棉花换成棉絮,他都难活着出来。 而这些手段,在天牢里也不少见。 林氏担心顾铮,所以有意为顾清影遮掩,顾辞却很快明白了:“阿沅有事从不瞒着我,这次怕是去找那个姓贺的帮忙了吧?” 林氏道:“大理寺卿是贺公子的叔父,没准他能帮得上忙。” “您就由着她去?她那个软性子,要是被人欺负了,连还口都不会。”顾辞叹气,“再说了,他要是肯帮忙,当初何必退婚退得那么利索?” 顾铮被弹劾的那天,早朝结束没多久,贺子言的退亲信就送到了顾府。 一时之间,京中人人都以顾家为笑柄。 顾辞拔腿就往外走:“娘,你把饭菜都温着,我这就带阿沅回来。” - 天香楼热闹得沸反盈天。 侍从拦在厢房外,如临大敌地盯着顾清影:“公子有要事,不便见人。” 厢房内,有悠扬缱绻的丝簧声传出来,还能听到阵阵高声调笑。 刺耳极了。 要事?分明是在玩乐。 顾清影心想,但凡有旁人看见,一定也觉得她此刻难堪至极、可笑至极。 可除了赌一赌她和贺子言这三年的情分,顾家已无路可走。 她在门外软磨硬泡许久,贺子言终于推门而出。 他不耐道:“我正招待贵客呢,你们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 顾清影硬着头皮对上他视线。 早有人说,贺子言与她只是玩玩,所以连定亲都像做贼,不曾往外说过。 她一直不信,直到退婚信送来,其上白纸黑字,无可辩驳。 她在家中哭了两日,告诉自己,再也不要找他,以后就当从未相识。 但造化弄人,顾家孤立无援,他竟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顾清影抓住他的衣袖,目光里带着几分哀求:“子言,大理寺卿是你的叔父,能不能帮我打探一下,我父亲在牢中可有受刑、可还安好?” “你倒是会做梦。”贺子言一把甩开她的手,冷冷嘲讽,“帮你?我为什么要帮你?真娶了你,我的仕途还要不要了?不过是因为你知情知趣,我才陪你玩了三年。” 有人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贺子言转身一看,恭敬道:“侯爷。” “这就是顾……”萧清看得怔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啧,贺贤弟,你可真不是个东西。这样天仙一样的姑娘,说退婚就退婚了?你也忍心?” 他看向顾清影,温柔道:“顾小姐来,可是为了令尊的案子?” “是。听闻天牢阴湿,冬天又冷,民女怕父亲熬不过去。若是还受了刑……”怕是不死也要折进去半条命。 后面那句话她没敢说出口。 萧清将乐伎都赶了出去,道:“听说顾小姐才情殊绝,尤其通琴艺。这样吧,把本王哄高兴了,本王帮你。” 萧清的名声并不好。 可是这宴席上这么多人,多半还都是名门士族,想来他也不敢乱来。 他是侯爷,要是愿意帮她,那再好不过,她弹一晚上的琴来换都无妨。 顾清影深吸了口气,问:“侯爷想听什么?” “竹枝词。” 顾清影呆愣在原地:“这……” 这分明是女子向男子求爱的曲子。让她当众演奏这个…… 席间的其他人相视而笑。 难怪坊间都说小侯爷风流,这调戏人的手段真是别致。 “怎么,弹不得吗?是因为前未婚夫在这儿,你不好意思?”萧清反而更有兴致,看向贺子言,“贤弟,你可介意?” 顾清影抱着一丝侥幸看向他,希望贺子言能解她的围。 他却立刻撇清:“哪里的话,既已退婚,我与顾小姐再无没有半点关系。侯爷看得上她,乃是她的福气。” 此后便是一片死寂,众人注视下,顾清影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进退两难。 她咬了咬牙:“侯爷说话算话?” 若是能打听到父亲的消息,这点折辱也不算什么。 萧清笑道:“自然。” 手指随即抚上琴弦,琴音悠扬而出。 还没弹一会儿,萧清的友人都哄笑了起来。 “我不通音律,不知这曲子真是这样情意绵绵的调子,还是顾姑娘情难自禁?” “哎呀,听得我脸都红了。” “要不我们别在这里碍眼了,将厢房留给顾小姐和侯爷……” 顾清影羞耻难当,明明是熟悉的曲调,还弹错了好几个音。 但骑虎难下,她只得极力逼着自己心无旁骛。 快结束时,她暗暗松了口气。 不料身后一片阴影笼罩下来,萧清整个人从背后抱住她,挑着她的手指去勾弦。 骤然覆上来的温度如火灼烧,让她下意识地一缩,却被萧清恶意地用身体抵得更近。 他刻意耳鬓厮磨,在她耳垂吐息,“顾姑娘,这样弹才对吧?” 顾清影这才明白自己是被耍了,发狠挣开了他,“民女不精琴艺,不敢坏了大人的兴致,民女告退……” 萧清没有防备,被她推得一屁股摔在地上。 顾清影连看都不敢看他,落荒而逃。 几个侍卫堵在门口,举棋不定地看向萧清。 萧清最终还是摆了摆手,放她走了。 欺男霸女的事情他做得多了,眼睛都不眨一下。 但顾清影满眼水光、眼圈发红的模样实在太委屈、太可怜,活像只受惊的兔子,让他难得地动了恻隐之心。 萧清啧啧叹道:“长得倒是绝艳脱俗,可惜不识抬举,无趣。” - 下楼时,顾清影慌不择路,差点把转角处的花瓶都撞到了。 顾辞远远看到她,连忙跑过去,心疼地接进怀里,又忍不住责怪:“你去见那个姓贺的了?” 顾清影想到自己的眼泪都擦干净了,应该能瞒过去,于是说:“没见。起初想求他,后来想到他定不会帮我,便下来了。” 顾辞叹了口气,“爹的事情你不要再管了,都交给哥哥吧,会有办法的。” 会有办法的…… 2. 第 2 章 [] 安阳冷哼一声,“你来祈福,就是为了这个?都说顾铮一身铁骨、清廉刚正,没想到生了个不知廉耻的狐媚子。” 这都哪跟哪,她和谢随几年不曾来往了,她怎么可能去挂这样的同心锁? 顾清影急忙说道:“请公主明鉴,民女已经和贺家二公子定亲,刻这两把锁做什么……” “你当真一无所知?贺家要退婚,竟也没和你知会一声么?” 顾清影脑子里轰地一声,惊愕到呆住。 安阳贵为公主,不至于无凭无据地污蔑贺子言,这话起码有八成真。 可是……怎么会这样…… 安阳冷哼:“别装楚楚可怜了,本宫看着就烦。” “退婚之事,民女的确不知。”顾清影低下头,才发现裙角已经被自己揉得皱巴巴。她强忍着不去追问退婚是真是假,解释道,“那两把锁,想必只是重名。” “顾清影,你当本宫是傻子么?即使是重名,谢大人是本朝丞相,谁会如此胆大包天,不顾忌讳地去刻他名字?而且,这两把锁既与他重名,又与你重名,世上哪有这样的巧合?” 安阳十分笃定。 谁不知道以前谢随曾在顾铮门下求学? 没准顾清影那时就见过他,从小对他情根深种,现在被贺家退了婚,就贼心不死地去攀谢随。 顾清影咬着牙,面上不露痕迹,袖中的拳头却紧握得发抖。 “公主若是不信,民女有一个法子。”她忽然昂首,“看这两把锁的样式,是在贞隐寺买的。公主不妨把那位刻字师傅找来,问问他我是否买了同心锁,又叫他刻了这两个名字。” 安阳心想,每天来挂同心锁的人那么多,刻字师傅未必记得她。 但问一问也无妨。 “好,把那个刻字的叫来。” 安阳心知她是一国公主,盘问这事并不体面,显得她小家子气。 可是,对谢随有妄念的人,她就是一个都不想放过。 她给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立刻明白了,上前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当日叫你刻这两把锁的人,是不是顾小姐?” “这两把锁不是小人刻的。小人所用的是凿刻,所以刻痕深且有楔形棱角。这上面的刻痕,应是匕首之类的利器。”那人只看一眼便下了结论。 顾清影松了口气,不料安阳更加确信:“顾清影,你还有什么好说的?难道不是你自己买了锁、开了光,为了掩人耳目,又另找他人来刻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顾清影这下相信春莺的话了。 安阳果然是要招谢随当驸马,不然怎么会闲到找这种麻烦。 顾清影别无办法,只能一边示弱、一边吹捧:“公主恕罪,这莫须有的罪名,民女实在不敢认。要与丞相相配,好歹也要是公主这样的金枝玉叶,民女怎敢肖想。如果民女真有这等不敬的念头,又怎么会蠢到去刻锁,落人口实。” 这么一说,倒还有几分道理。 而且,不管顾清影是真心还是假意,这份自知之明都让安阳倍感愉悦。 “行,你明白就好。”临走之前,安阳还不忘警告她,“你爹告诉你了吗,李楠出事了,顾家恐怕是要完蛋了。你若是不规矩,我不介意再给顾家添一把火。” …… 安阳那股分分钟就要把她碾死的劲,顾清影回想起来仍后怕不已。 她把同心锁的前因后果说了,但不想顾辞担心,略过了安阳对她的为难。 他眉头紧皱:“就为了那两个破锁?她未免太捕风捉影了……不过谢随也是好手段,竟把堂堂安阳公主迷成这样。” 顾清影叹了口气,摇着他的手臂催促道:“我们快走吧,我方才听到他们说,谢随也会来这儿。” 他往楼上瞥了一眼,疑惑:“谢随正春风得意呢,每天忙得脚不沾地的,会赴这种宴?” 但他还是加快了脚步。 遇见谢随什么的,想想就晦气。 一直到两人上了马车,顾清影才松了口气。 只是马车还没走出去几步,车夫便问:“前面似乎是相府的车驾,是否要过去问好?” 这个没眼力见的东西! 顾辞急得简直想探出身子去抢缰绳,“别停!就当没看见,快冲过去!” 话音刚落,车夫勒住了马。 顾清影不防,往前一趔趄,差点摔了下去,还好顾辞眼疾手快拉住了。 顾辞简直急火攻心:“你怎么还停下了?” 车夫唯唯诺诺道:“丞相……丞相大人好似朝这儿走来了……” 顾清影不由心虚。 好端端的,他找他们干什么? 难道是听说了同心锁的流言,不满她坏他清誉、耽误他尚公主,所以来找她麻烦? 顾辞每每谈及谢随,多有不敬,但那只是厌恶他行事狠辣无情、不择手段。 真见了他,也是犯怵的。 但顾清影还在,他不能露怯,于是把她推到轿子一角藏着,自己掀了帘子出去。 谢随在两米外停下,悠悠道:“顾大人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个屁,谁不知道现在顾家就是热锅上的蚂蚁、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 “谢大人也别来无恙。” 顾辞草草行了个礼,想回马车里,但谢随又开口了,“我不是来找顾大人的。我是来找令妹的。” ……果然还是躲不过。 顾清影无法,只能提着裙摆下了车。 谢随站得很近。 他穿着一身玄色锦袍,月牙白的狐皮大氅滚了一圈不显眼的云纹银边,透着难言的骄矜贵气。 他的长相算得上清疏温润,可不知为何,光站在那里便是无言的威压,令人不敢靠近。 顾清影隐约记得,他成为顾铮门生时,是十六岁。 那时顾铮总夸他,说他悟性极高、前途不可限量。 顾清影闻言看向他,见谢随穿着最寻常的素袍,却俊拔清逸得如同话本里的谪仙,在那一群呆呆的书生中打眼极了。 ……只是没想到后来师生反目、水火不容。 彼时他是她的惊鸿一瞥,现在他是顾家最忌讳的话题。 还是谢随先开了口:“听说顾姑娘近日总四处奔忙,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顾清影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这寒暄……显得他们多相熟似的。 她记着顾辞的话,避重就轻道:“只是小事,不劳谢大人挂心。” 顾辞睇着谢随,不禁冷笑。 他要是真不知道她因何奔波,会来这里? 谢随这是在装模作样地揭他们的 3. 第 3 章 [] 顾清影眼睁睁看着自己喷出来的茶水溅到了谢随面前。 好在他对此无动于衷,仅仅停顿了一刻,又接着说道:“令尊的事情,在他入狱之时我就安排好了,他在牢中不会受一点苦。只要你点头,聘礼明日就会送到府上,待案件结束,我亲自到顾家求娶。这样可好?” 顾清影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谢大人别说笑了。” 谢随含笑看她:“你以为我在说笑?” “谢大人不是都快做安阳公主的驸马了么?开这种玩笑,民女担不起。” 安阳不能拿他怎么样,可是碾死顾家还不是易如反掌。 谢随非但没有为此心虚,还点了点头:“正因如此,我才需要同你成婚。安阳太骄纵跋扈,我不会娶她。” 顾清影这才明白,原来他是看重她没有家世依仗,又性软好拿捏,正适合做挡箭牌。 可是他怎么能说得如此理所应当? 顾清影暗暗骂他欺软怕硬,面上找了个由头婉拒:“可是我才被贺家退亲,丞相如果娶我,脸上也挂不住吧?” 谢随淡然一哂:“你觉得在这京城里,除了你那个不知死活的哥哥,有人敢议论我?” 不是……他凭什么这样说顾辞? 顾清影登时睁大了眼睛,对上他平静如深潭的目光,却是敢怒不敢言。 而且今天的谢随太奇怪了,她简直怀疑是自己没有睡醒,可是暗暗掐一把大腿,还是痛的。 她斟酌了会儿,小心地问道,“谢大人今日是喝酒了吗?” “不曾喝酒。” “哦,那……” 从进茶馆到现在,顾清影都坐立不安,像只不禁逗的小猫。可她炸了毛又不敢真伸爪子,只能憋着口气收回来,还要往自己身上挠一挠以掩饰窘迫。 谢随将她这副模样尽收眼底,扯唇笑了笑,“不是玩笑。我不逼你,你回去慢慢想。” - “爹没事?谢随他亲口说的?”顾辞难以置信。 顾清影点点头:“是。” “谢随向来狂慢,不屑于骗人。他若说了,那十有八九就是真的。”顾辞无暇细想谢随为何如此好心,又说,“我也有个好消息。我找到一个在天牢当差的,叫张启,说可以带我们见爹一面。” 无亲无故的,必定没有这样好的事情。 顾清影问:“要花不少银子吧?还差多少?” 林氏一听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嗔怪道:“用不着你,我有私房钱,你哥哥也有积蓄。” 顾清影应了,但又悄悄把顾辞叫到了房里。 她把自己的首饰盒塞给他:“哥哥的钱不够用了吧,我……” 他就知道她要在这儿犟。 “想什么呢?只要家里不是穷得揭不开锅了,都用不着变卖你的东西。”顾辞叹了口气,把首饰盒放回去,又把她拉到书桌前,严肃道,“你坐好,我有话问你。” 顾辞对她一向温柔,即使责骂她也不会如此正色。 顾清影心虚道:“问什么?” “谢随留了你那么久,还说了别的吧?” 顾清影心里一慌。 谢随戏弄戏弄她也就算了,可要是顾辞知道了,心里一定不是滋味,没准还要去找他算账。 到时候,吃亏的绝不会是谢随。 她搪塞道:“没有说什么,我们就是……一起喝了茶。” 顾辞对顾清影了如指掌,她若是不敢看他的眼睛,那便是在说谎。 他冷哼一声:“只是喝茶,什么都没说?阿沅要是不说实话,下回早朝的时候,我当面问他。” 顾清影只好一五一十地说了。 顾辞怒不可遏:“他这明摆着就是戏弄你!他哪里需要挡箭牌?他跺跺脚,京城都要抖三抖。区区公主算什么,他若是不愿意,她能死缠着?” 顾辞曾在宴会上见过他和安阳一起。 京中谁不知道安阳是皇帝的胞妹,从小到大没受过委屈,最是跋扈张扬。 然而那天,在谢随身侧,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娇羞得令人咋舌。 在她念叨了无数次“子渊”以后,谢随说了一句:“公主这样称呼,臣惶恐。” 在场的人无不面面相觑,大家都以为安阳要发火,结果她只是悻悻地答应了。 谢随是个玩弄人心的好手,自己就能把安阳耍的团团转,怎会需要挡箭牌? “难道他是想借刀杀人,让安阳恼羞成怒然后拿顾家泄愤?”好歹毒的心思!顾辞越想越觉得他不是个东西,“他有没有想过,如果安阳公主迁怒于你,那你……呵,他怎么会想,他什么时候管过别人的死活。” 顾清影连忙说:“我没有答应他。” “那就好。”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顾辞恨不得现在就写奏疏狠狠弹劾谢随,然而没有谢随的准许,他的折子恐怕压根送不到圣前。 他幽幽叹气,嘱咐道:“我们惹不起他,但是躲得起。你看着就好骗,我怕你被他给盯上了。以后可一定要离他远远的。” “知道了。”顾清影说完,又执拗地把一个玉镯塞到了他手上,“那你呢?你还要瞒我多久?春莺说,她见你去当铺跑了好几趟。” 这是不接也得接了。 顾辞心情复杂地点点头,道:“好。等家里好些了,哥哥一定给你买更好的。” - 几个时辰后,这个镯子就和其他财物一起,躺在了谢随面前的桌上。 张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还没等谁问讯,立刻就招了个干干净净。 谢随:“可真了不得,你这一张口,赚得和顾铮不吃不喝干一年一样多。” 张启有苦难言。 对这种事,谢大人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怎么今日突然查起来了? 宋辰感叹:“不容易啊。他们没有门路也没有人脉,上下打点都只能靠钱。顾府前段日子被搜查的时候,据说穷酸得可以,掘地三尺也翻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 说到一半,他自知失言地噤了声。 谢大人以前是顾铮的门生,还能不知道这些? 谢随的目光仍落在那堆赃物上。 银子虽有足足三十两,却是稀碎,一看就是东拼西凑的。 里面还有一个玉镯,不难猜想他们有多窘迫,才会连顾清影的东西都拿来了。 他淡淡道:“这些东西,你自己还到顾家去。” 张启连连称是。 谢随又问:“你让他们什么时辰来天牢?” 张启看了一眼更漏,如实道:“他们应当到了。” - 谢随在天牢外看到顾清影时,她正和顾辞焦灼地来回踱步。 见到他,躲也无处躲,只好老老实实过来行礼。 “不相信我?”谢随看向顾清影,神色似是不悦,“我记得我告诉过你,令尊一切安好。” 她没料到在这也能被他逮了,半是心虚半是 4. 第 4 章 [] 揣着一千两银子出门,顾清影战战兢兢,生怕遇到贼人。 更为可怕的是,她要去的地方是丞相府…… 这要是顾辞知道了,怕是要把她的腿打断。 顾清影一个劲地安慰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 不管怎么想,她以后都不可能再见到谢随了。 然而她没料到,自己胆战心惊了一路,却吃了个闭门羹。 相府的门子问完她的身份,撂下一句“姑娘就别为难我了,这里可是相府,谁敢替顾家的人通传?”,立刻把门关上了,活像见了鬼。 别无办法,她只能在门口守株待兔,还让春莺去买了一顶帷帽,免得被别人瞧见她的脸。 从日中等到太阳西斜,春莺自己都挨不住了,更何况平时不出门的小姐,她劝道:“不如我们明日再来吧,冻病了怎么办?” 顾清影拿手背摸了摸脸,只觉得和冰块一般,叹口气,“也是,不等了。” 她拉着春莺的胳膊想起身,奈何坐得太久,双腿早已麻了,一个腿软,又直直地一屁股跌了下去,疼得龇牙咧嘴。 怎能如此狼狈? 她最近是不是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所以倒霉事才一件接着一件? 顾清影正腹诽,头顶突然传来一道低沉冷冽的声音:“等多久了?” 来人身上有淡淡的檀香,披风在风里猎猎地响。 她恍了恍神,抬起头:“谢大人。” “等多久了?”谢随又问了一遍。 顾清影忙摆摆手,说:“不久、不久。” 可她鼻尖泛红,脸颊白得刺眼,一看就是被冻惨了。 谢随忽然就想起来,她应当是很怕冷的,至少五年前是这样。 早在秋天,她已经开始穿夹棉的厚袄子,把自己包得像粽子。 到了冬天,她就喜欢蹲在脚炉旁,但总是被林氏拎走,然后教训道:“贴得这样近,要是把衣裳给燎了,我又要帮你补。” 顾家那会儿还有个红泥做的小暖炉,她总是用手去贴,被烫伤过好几回,连最宠溺她的顾辞都要骂她。 每每她被骂,顾铮的学生们便忍不住笑起来。 书堂里太压抑,顾铮太严厉,典籍又太死板,唯有她鲜活可爱,像只蹦蹦跳跳的小团雀。 所以大家都盼着她来书堂,哪怕只是远远看着,也生动有趣得很。 - 顾清影跟着谢随走进相府,心知于礼不合,但还是忍不住一路东张西望。 相府处处雕梁画栋、金翠交辉,华美又不庸俗,在暮色之中恍然像是上神住的琉璃殿。 进屋时,谢随见她的手还缩在袖子里,于是吩咐婢女:“屋里怎么这样冷?添些炭吧。” 婢女连连告罪,还很有眼力见地往桌上放了个黄铜手炉。 谢随示意她坐下,“饿吗,我叫人做些糕点来。” “不劳烦谢大人了!”顾清影不敢坐,只把那烫手的银票双手递上,“民女愚钝,来这里只是想问问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顾家正缺钱吧。”谢随没去接那银票,反而走到外面,伸手接雪。稀碎的雪片在手上铺了薄薄一层,须臾便化了,被他抖落,“冬天这才刚开始,顾府还有钱买炭火吗?” 还真被他说中了。 顾清影噎了噎,但还是摇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顾家倒不至于熬不过这个冬天。即便真的走投无路,也没有理由用丞相的钱。” 谢随问:“如何熬?卖掉你的手镯,掏空你的嫁妆,把银丝炭换成灶炭,不必挨冻但吸得满肺黑烟?” 他究竟是拐弯抹角地羞辱着顾家,还是真心地想雪中送炭,顾清影难以分辨。 她看不懂他的眼神,也看不懂他的所作所为。 人人都说他厌恶顾家,他踩着顾家往上爬时,也从未顾念过师生旧情。 可是,他带她去见了顾铮,也向她保证过顾家一定能渡过此劫…… 但无论如何,她是不能受的。 她道:“大人锦衣玉食惯了,才觉得顾家凄惨可怜。可寻常百姓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其实也没那么难捱。何况父亲官至六品,一年的薪俸也不过五十两……谢大人这一千两实在太重。” 太重?难道她以为他送这个,是为了诬告顾家贪污? “是我思虑不周了。”谢随皱眉,“但我不是在算计顾家,此事也不会有别人知道。若这钱能让顾家往后都好过,你何须推脱。” 顾清影还是摇头:“师出无名,民女不能收。” 他早该知道的,她是顾铮教出来的女儿,那套古板的规矩只怕是刻进了骨血里。 谢随淡淡道:“好,若真不想收,就放下吧。” - 出府以后,春莺终于忍不住问:“丞相大人为何要给我们送银子?那么大一笔银子,够买好几个顾府了。” “别说是我们,就算是爹和哥哥,八成也不明白他想做什么。总之,此事一个字也不可再提。” “春莺明白。” 不过谢随倒是提醒了她。 照这样下去,这个冬天会很难的。 顾清影凝神片刻,突然下定决定:“明天一早,我们就去贺府。” 春莺大惊失色:“去贺家做什么?” 顾清影一笑:“讨债。” 顾清影曾赠予贺子言一个定州红瓷的砚台,那是她及笄之时收到的贺礼。 定州红瓷产量极低,几乎为皇室专用,即使只是个砚台,也能卖不少钱。 她的每一文钱都要用在刀刃上,可不能喂狗。 第二日。 贺子言听顾清影如此这般地说完,只是不信:“你大老远来找我,就为了这个?” 不然呢,难道来求他回心转意,来撒泼打滚? 顾清影道:“是,就为了这个。” 贺子言皱眉:“我也不记得先前把它搁哪儿了,你且等等,我叫下人去找。” 顾清影心知肚明,那砚台珍贵,他不可能乱放。 他分明是故意挖苦她,说她巴巴送来的,于他也只是可以弃如敝屣的杂物。 但凡贺子言早几天说这话,她都会伤心得憋不住眼泪。 可现在,她再不在意了。 眼下整个顾家都在风中飘摇欲坠,她哪里还顾得上这些情情爱爱? 两人相顾无言,直到小厮回来。 贺子言把砚台往她手里一塞,讥诮道:“还你。难为你特地跑一趟,我都不知道,原来顾家都穷得揭不开锅了。出去的路你还记得吧,我就不送了。” 春莺气得咬牙切齿,刚走出贺府,便开始不停咒骂,说如果把贺子言的心挖出来看看,一定是黑的。 顾清影附和着骂了几句,心中却轻快至极。 卖了这个砚台,少说也能换二十两银子吧? 不远处的马车上,安阳正掀着帘子的一角,将一切尽收眼底,不由低呼了一声:“冤枉她了,原来她真喜欢贺子言……” “什么?”谢随问。 自从她上了马车,谢随就一直在低头看书,也不接她的茬。 现在他终于肯开金口了,安阳自然欣喜地顺着说下去:“不知你还记不记得,顾铮有个女儿。” “她怎么?” “我听人说,三哥在天香楼遇到了她,喜欢得紧。三哥捉弄她时,那贺子言就在旁边看着,无动于衷。我还以为经此一事,她就该对贺子言死心了。”安阳掀起帘子,指给他看,“可你看,时至今日,她还不依不挠地找他,当真是一点骨气也没有。” 是她多虑了,原来顾清影没有蒙骗她。 这样窝囊的人,哪有胆子肖想谢随,哪有胆子去刻那两把同心锁? 谢随放下了书,问:“侯爷对她做了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依我先前所见,无非是摸摸脸、搂搂什么的。若是清白的良家女子,他兴许会讨回家做小妾。若不是,玩一玩便罢了。” 安阳又趁热打铁,聊起澄华湖结了冰,可以一起去看冰嬉,谢随却道:“公主总说话,微臣看不下去书。” 安 5. 第 5 章 [] 顾清影不知道他要萧清给的是什么解释,所以也并未放在心上。 又过了两日,顾辞收到消息,李楠贪污一事已经结案,顾铮的嫌疑也被洗脱,晚些时候就能回家。 顾清影数着指头算了算,从她去探监那日算起,正好是三天。 谢随没有骗她。 林氏喜得又哭又笑,看到出神的顾清影,嗔怪道:“不听我和你哥的话,也不爱惜自己。你看你这一脸憔悴,等会儿被你爹看到了,他又要心疼。” “无妨,我敷点粉就是了。” 顾清影画了一个精神又有好寓意的桃面妆,拉着林氏盘问:“最近京城里流行这个,娘,你瞧瞧好不好看?胭脂会不会抹得太多了?” 林氏还未开口,顾铮已赞叹了起来:“怎么会,阿沅这样正正好!” “你少敷衍我。”顾清影瞪他一眼。 “我何时敷衍过你?阿沅就是满脸煤灰,也是方圆百里最好看的。” “净说胡话。”林氏实在听不下去了,在他腰上拧了一把,“不许作弄你妹妹。” 顾铮连连求饶。 顾府太久没有这样轻松的时候,就连春莺都笑得直不起腰。 屋内正嬉笑成一片,忽然有人来回禀:“小侯爷在门厅处等着,说想见小姐。” 听到“小侯爷”三个字,顾清影吓得把花钿都摔了。 萧清?怎么还找上门了,难道上次她拂了他的面子,被他记恨上了? 顾铮从未与萧清打过交道,但他的风流韵事,倒是听了不少。 他立刻沉了脸,“不怕,我陪你去。” 一路上,顾清影还在想:“都说柿子挑软的捏,他先前都没拿我怎么样,现在阿爹已经官复原职,他更不敢做什么了吧?” 顾铮摸了摸她的发顶,安慰道:“自然。” 两人到门厅,看到堆了一地的礼盒,均是一愣。 萧清含笑道:“马上就是冬至了,来给你们拜个早年。” 这早年……未免也太早…… 想起上次他是如何戏弄的她,顾清影心里害怕,心想他这般谨小慎微,定是有诈,于是站得离他八尺远。 顾铮更是如临大敌地护在她身前。 他们不知道,此时萧清也在心里追悔莫及、长吁短叹。 算他瞎了眼了。 原来顾清影这朵娇花早已有主,还是个惹不起的主,是他万万捻不得的。 万幸他当时心软,放顾清影走了。 萧清倨傲惯了,鲜少做这种事,笑得干巴巴的:“第一次拜访顾家,太过仓促,也不曾提前知会一声……带了些薄礼,也不知道顾姑娘看不看得上。” 话音刚落,他的几个侍从已走上前,依次将地上的锦盒打开。 玉如意、金麒麟、根雕、银器、瓷器、名家字画,应有尽有。 萧清的风评从没好过,顾辞唯恐他心怀不轨。 而他冒昧来访,还这么下血本,也着实像极了心怀不轨。 顾辞试探道:“顾家与侯爷从未打过交道,侯爷送这样重的礼……” “实不相瞒,我不只是来拜年,也是来赔罪的。”萧清对着顾清影深深作了一揖,“不知道顾姑娘是谢丞相的人,先前多有得罪,还请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谢丞相的人…… 的……人…… 短短五个字,却犹如平地惊雷。 顾清影百口莫辩,回头去看顾辞,只见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阴得像能滴水。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极荒唐的笑话:“他的人?” 他妹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什么时候成了他谢随的人? 这么一想,没准那什么同心锁的谣言,也是他的手笔。 否则谁敢议论他谢随? 不愧是五年之内连升至丞相的人,下作手段层出不穷。 顾辞做梦都想不到,想整顾家竟还有这种方式。 顾清影连忙解释:“侯爷误会了,我和……” “我妹妹和谢丞相清清白白,没有半点关系。”顾辞一字一句地说道。 萧清一脸的不信。 他误会了……?这不能是误会吧? 他早年曾闹出过一桩不大不小的命案,虽摆平了,但那物证却辗转落入了谢随手中。 他几次讨要,谢随都不肯承认。 但前几日,谢随不仅主动提起,还以此要挟他。 如果顾清影不是早就和他暗通款曲,谢随为什么要替她出头? 萧清顿了顿,又说:“其实还有一事。谢丞相托我来问问,上回在茶馆说的事情,姑娘考虑得如何了?” 顾辞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得厉害。 茶馆? 就是谢随发病说要娶阿沅的那回? “不如何。”他冷冷地替顾清影答了,“也劳烦侯爷告知谢大人,别以为我妹妹好欺负,有事冲我来。” - 送走萧清后,顾辞三令五申,谢随的疯言疯行,切不可向林氏和顾铮提起。顾清影应了。 一家人一齐去天牢接顾铮。 顾清影站在天牢门口,便想起那天谢随带她进去。 天牢里那么阴森,那么骇人,阿爹一把年纪了还要在里面受苦。 想着想着,眼泪渐渐止不住了,把妆都花了。 顾辞打趣道:“果然女人都是水做的。娘,你看看阿沅,明明哭了一路,现在眼泪还是这么多。” 顾清影咬牙切齿地把眼泪擦了,把他往后一推,“烦人。” - 顾铮出来时,已换上了他的常服。 然而他消瘦了太多,袖管都空荡荡的。 顾清影哭着想扑进他怀里,见他身后跟着位太监,又硬生生停住了。 她第一回见他,只能从服制看出他地位不低,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公公怎么会在这里?”顾辞倒是记得,他是御前总领侍刘宛德,离皇帝最近的那位,于是上前行了一礼。 “咱家是来恭喜顾大人沉冤得雪的,此外,还有桩喜事。”他从袖中取出一张圣旨,肃然道,“接旨吧。” 四人齐齐跪下。 “台谏御史顾铮,秉公而言,深得朝野之敬仰。因冤屈之事曾陷囹圄,然从未违背初衷,仍旧恪尽职守。今为表彰其忠贞之心,今破格升为监察御史四品,为朝廷监察百官。” 顾铮愣了片刻,才缓缓起身接旨。 刘宛德贺道:“恭喜,连升两阶,属实罕见。顾大人这真是因祸得福了。不过顾家福泽深厚,没准过两天,又要有新圣旨来呢,到时候便是三喜临门了。” 顾铮不解:“为何还有圣旨?” “未成之事,不敢妄言。”刘宛德笑吟吟地看向顾清影,“那时的圣旨,八成要由顾姑娘来接。我只能说到这儿了。” - 顾铮得罪过萧策好几回,一会儿说他兴建宫殿,太劳民伤财,一会儿说他征税太重,会失民心。 萧策肯让他连升两级,任谁听了都不会信。 但刘宛德细细一品,觉得也在情理之中。 6. 第 6 章 [] 因为身体虚弱,顾铮告了假。 顾辞独自去上朝,才刚到宫门口,平日里对他敬而远之的同僚已围了上来,轮番恭贺道喜,说顾家是时来运转。 他客套地一一应了。 不曾想,一向把他当空气的谢随,也来说了句“恭喜”。 顾辞不明所以。谢随不是个客套的人,更不会与他客套。 他微微点了一下头,“多谢。” 其他人也犯嘀咕。 这可真是前所未见,比皇上把他看不惯的顾铮连升两级还稀罕。 难道是皇上想重用顾家,谢丞相得了风声? 不过,他们很快就知道原因了。 轮到谢随奏事时,他躬身跪拜道:“臣心慕监察御史顾大人之女顾清影已久,请陛下赐婚,将她许给微臣为妻。” 阶下众人屏息凝神,心中却俱是惊涛骇浪。 他心慕……谁? 不是……睁眼说瞎话也不能这么个说法吧…… 顾辞愕然抬头,什么规矩都顾不得了,起身道:“陛下,此事不妥!婚姻乃一生大事,须得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谢大人一时兴起就要娶我妹妹,名不正言不顺,以后别人会如何非议她?” 谢随转身看向站在最末的他,反问:“陛下亲自赐婚,还不够名正言顺?” 顾辞实话实说:“谢大人与我妹妹也不是什么青梅竹马的情分,今日请旨请得莫名其妙,下官实在无法不多想。” 萧策一心想把顾清影塞给谢随,慢悠悠地道:“怎么能算是莫名其妙,谢大人也到了娶妻的年纪了。” “臣惶恐。顾家与相府门第相差太多,恐引人非议。” “此言差矣,谢卿要娶的,是恩师的女儿,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顾辞又说:“至少应该问问我妹妹的意思。” 萧策道:“谢卿乃一国丞相,出身也是一等一的好,长相更是没得挑,顾卿的妹妹难道会不喜欢?” 顾辞表情复杂:“这……这也说不准吧。” 阿沅喜欢谁也不会喜欢他那样的。 “好了,顾卿就别啰嗦了。朕赐你妹妹这么好的姻缘,你这个做哥哥的却一味拦着,像什么样子。” 萧策命内侍取来笔砚,亲自写了诏书,“丞相与顾家女佳偶天成,朕今日就赐婚于二人。以此诏书为信,传达内外,不得有违。” 谢随俯首行礼,道:“谢陛下。臣谨遵陛下圣谕。” 顾辞只得咬着牙重新跪了回去,脸色阴沉得能滴水。 谢随这道旨意请得,堪称惊天动地。 群臣憋了太久,好不容易捱到散朝,还没出宫殿,就压低声音议论了起来。 有人不解:“纵使不愿做驸马,京中自有大把大把的名门贵女对他虎视眈眈,谢大人何须去和万人嫌的顾家联姻?” 一人恍然道:“我明白了。论狠毒,还得是我们的谢丞相。知道顾铮一身铁骨,难以料理,于是把他的宝贝女儿挟回家中。” 谢随不就是这种人么? 他洞悉人心,自己却没有人性;懂得耍手段,而且不择手段。 因此在朝堂这种刀光剑影之地,也能无往而不利。 其余人也纷纷表示赞同: “原来如此。听说顾铮和顾辞都极疼爱她,这么以来,顾家的软肋岂不是牢牢捏在丞相手里了?” “冷静下来想想,这还真是谢大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还好顾铮在家中休养,他要是在这儿,只怕要活活气死。” 顾辞却没有跟着他们一块出宫,而是死死跟着刘宛德,跪在御书房外求见。 后宫里多的是一哭二闹三上吊,萧策见惯了,只当作不知道。 等他用完午膳,要去御花园散步消食,一出门,就与他打了个照面。 萧策皱眉,“你怎么还没走?” 顾辞朝他叩首:“请皇上收回成命。” “收回成命?”萧策笑了,“你知道谢随费了多大的劲,才求到这道圣旨的吗?” “如果陛下能收回成命,我愿意辞官。” 萧策不禁发笑:“朕要你的官位干什么?” 但他心里也清楚,顾辞这个哥哥当得够拼命的,这既是被逼急了胡言乱语,也是太清楚自己人微言轻、一无所有。 只有谢随有那个本事和底气,能和他斡旋,甚至敢和他玩心眼,所以这么荒唐的一桩婚事也硬是被他求了来。 萧策道:“顾卿还是回去吧。你就是在这跪到死,朕也不会收回旨意。” 刘宛德忽然来通传:“陛下,安阳公主求见。” “她来凑什么热闹?”萧策的眉头皱成一团。 等不及叫人拦住,安阳已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看到顾辞,她顿了顿,“这位是……” 顾辞回禀了身份,又说了自己的来意。 安阳听罢,深以为然:“就是就是,皇兄你就答应顾大人吧。谢丞相他肯定不是真心的。你这一道圣旨下去,别人还以为你纵着他欺负顾家呢。” 先前因为她找过顾清影的麻烦,顾辞并不喜欢这个盛气凌人的公主。 但如今,两人竟站在了同一方。 顾辞半是感慨半是感激,“多谢安阳公主体谅。” 萧策顿时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命侍卫将顾辞赶了出去,又把安阳扯进了殿内。 “你以为嫁谢随是什么好归宿么?你全身上下有几个心眼,你也斗得过他?”他恨铁不成钢地瞥了安阳一眼,“你且去打听打听,有几个人羡慕顾家女?一个个的都说她要倒大霉,要被谢随玩死呢。” “嫁给谢随怎么能是倒大霉?”安阳根本听不进去,“我不管,皇兄,你快叫人来,快马加鞭把圣旨追回来。” 萧策叹了口气,“实话与你说吧,朕也不想你嫁他。谢随一家独大,朕不得不防。如果你们联姻,哪天朕对他下手,你如何自处?” 安阳沉默。 默了半天又说:“可我长这么大,最喜欢的就只有他。” “是么?可他亲口对朕说的,他对你只有敬畏之心。” 安阳摇头:“我不信,我要去问他。”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萧策长叹一声,“朕就不懂了,朕和太后对她千娇百宠的,怎么就宠成了这么个上赶着倒贴的德性?” - 萧策被顾辞和安阳轮番磋磨的这段时间里,刘宛德已经在顾家宣完了旨。 林氏和顾铮吓得差点没晕厥过去。 其实顾清影隐隐有预 7. 第 7 章 [] 顾清影差点忘了,以门第来说,她的确不能做他正妻。可若不是正妻,她这个挡箭牌就挡不住安阳了。 她为自己的迟钝赔了个笑,又说:“那这条改一改。即使纳妾,你也不可宠妾灭妻,不然我的日子会很难过。” 谢随道:“我不纳妾。” 顾清影很是意外,尴尬道:“哦,那……那也好。” 谢随的确不像是会纵欲过度的人,但她没想到,他居然到了不近女色的程度。 不愧是五年做到丞相的人,原来她这个挡箭牌不只是为了挡安阳,而是他根本就不想在女人身上浪费时间。 不过既然他是这样想的,她说第二条要求时,也可以更有底气了。 “第二,我要与你分房睡。” 谢随却摇头:“不成,会露馅。” 顾清影退半步:“那分床睡。” “有区别么,谁家夫妻会在房里放两张床?这要是传出去了,可是欺君之罪。” 顾清影还在苦苦想着折中之法,谢随已斩钉截铁道:“我不碰你。但这条不行。” 顾清影抬头看了他一阵。 好吧…… 这样清清冷冷、端端正正的一张脸,看着也确实不像是会耍无赖的。 “还有什么顾虑吗?” 顾清影想了想,“谢大人还要答应我,不要记恨我哥。他也是为了我。” 谢随道:“好。” 又说:“你对顾辞倒是好,不过他对我从来都不客气。日后在他面前,你也会像这样为我说话吗?” 他还用得着她帮他撑腰? 顾清影讪讪地笑了笑:“谢丞相说笑了,谁敢欺负到你头上来……” “大人——安阳公主来了。”谢随吩咐了不许别人进来,宋辰只能敲门示意。他敲得着急,看来安阳来势汹汹。 听到安阳的名字,顾清影吓得魂都飞了一半,心不在焉地直往门口张望。 谢随命他找个由头拖着,转头对顾清影说道:“不用管她。还有什么想问的,慢慢想。” 顾清影看向他的额角。 细长的一道疤,擦着眉骨延至太阳穴,凝成了暗红色,边缘处还有些外翻。 她注意到这个疤很久了。 谢随不是小孩,不会不小心弄伤自己。 但又有谁敢这样伤他呢? 她的最后一个问题:“疼吗?怎么会弄成这样的?” 谢随浅浅一笑:“有点丞相夫人的样子了。” “不想说就不说,少取笑我。”顾清影别过脸去。早知道不问了。 又想起来自己挡箭牌的职责,她担忧道:“安阳公主来了,我是不是要和你一起去见她?” 谢随道:“不用。” 顾清影松了口气。 这口气才松了一半,门口的宋辰突然喊了起来:“公主!公主殿下!你不能——” 顾清影像只受惊的兔子,从椅子上猛地弹起,看看大门,又看看窗户,一时不知道该往哪儿跑。 身下一轻,她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谢随挟着腰打横抱起,塞到了屏风后。 安阳恰在她藏好后闯了进来。 屏风的纱幔上绣满了竹枝竹叶,照理说也能把她挡住,但顾清影还是害怕,把自己缩了又缩。 透过竹叶的缝隙,能看到外面影影绰绰的两道人影。 安阳以为屋里只有她与谢随,于是开门见山:“你想娶亲,为什么不是我?” 谢随缓缓道:“公主说笑了,臣对公主从未有过僭越之心。” 僭越?这叫哪门子的僭越。 公主与丞相,放在哪朝都是般配。 “谢随,你找理由也找个像样点的。”安阳终于明白了,谢随先前的自谦都是假的。也是,他这样高傲的人,怎么会以为公主身份有多高不可攀。 一股无名火从心里升起,她问:“那顾清影呢,那你喜欢她哪里?你别忘了,她可是被贺家退过婚的人。” 宋辰一惊,抬眼去看谢随。 果然,他那副谦恭神情已在须臾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言的冷意。 谢随近乎嘲讽地提醒道:“是又如何?公主也别忘了,你现在纠缠不休的,也是已有婚约的人。” “你!——” 安阳本就满腹的委屈,她心里也清楚,自己这样无理取闹,无非是自降身段。 但她只是想要一句解释,他却如此尖酸刻薄,字字句句都往她心里扎。 安阳扯唇冷笑了一下,端起桌上茶水尽数淋在他的头上,抛下一句“好、好得很”,便扬长而去。 顾清影听到脚步远去,才从屏风后探出半个头,看见谢随一身狼狈,一滴茶水正顺着他的鼻尖往下滴,额头上还沾了半片茶叶。 对上她的视线,谢随问:“怎么,吓着了?” “我还能后悔吗?”她靠着屏风站在远处,弱弱地说,“我不想做这个挡箭牌了。” 安阳对着谢随都敢这样,要是见到她,岂不是要直接把她给撕了。 谢随没理会她的话,不疾不徐地去衣橱里挑了件外袍换上。 他中衣也被茶水浸湿了,更衣的动作间,凸显出一大块胸口肌肉的形状。 顾清影虽和顾辞亲密无间,但顾辞知道避嫌,在她面前永远都是穿戴齐整的。 她从未见过这场面,急忙低头,又用十指遮住眼睛,“你……你脱什么!” “你方才说后悔?”谢随一边束腰带,一边平静说道,“你是不是忘了,抗旨是要杀头的。” 顾清影连害羞都忘了,只觉得脖子凉飕飕的,遮眼睛的手下意识地移到脖子上。 谢随抬眼看她,不禁一笑,“还后悔吗?” 顾清影表情复杂:“不后悔了……” - 大理寺卿崔玉成来相府时,正巧在门口遇上安阳。 人人皆知安阳心慕谢随,现在他求娶顾清影后,安阳必定难堪不已。 崔玉成想装作没看见,免得被她记恨,然而已是四目相对,只得硬着头皮上去行礼。 安阳的表情阴冷,活像是想把他千刀万剐,说一个字都吝啬,轻哼一声便上轿走了。 崔玉成长吁短叹,没走两步,又遇上了送顾清影出来的谢随。 谢随问:“崔大人有事?” 崔玉成找谢随,是为了李楠 8. 第 8 章 [] 先前在相府里,顾清影说自己不后悔了。 但静下来一想,还是后悔的。 而且越想越后悔。 起初,她只不过是不想再躲在顾辞身后了,所以才豁出去的。 现在也不知道是对是错了。 春莺看着桌上的好几盅酒,不由叹气。 纵着小姐喝这么多,等回了府,她少不了要陪着一起挨罚。 但小姐很少这样耍性子,她光是看着都心疼,所以也没有多劝。 满满两杯下肚,顾清影的胃都开始发热,微红着脸自言自语:“其实嫁给他,也不坏,对不对?” 谢随娶她进了门,总得好吃好喝地供着她吧。 他要演,所以在别人面前,也总要给她几分面子吧。 更妙的是,他讨厌顾家,一定也不喜欢常常见到她。 那她躲着就是了。 当了十几年的缩头乌龟,没人比她更懂怎么躲事。 而且,这对顾家也不无好处。 即使她与谢随有名无实,以后别人再想乱动顾家,也还是要看看相府的脸面。 春莺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她只知道,那道旨意下来以后,府里变得一片压抑,就和顾大人入狱那会儿一样。 她小心翼翼地开解道:“小姐别再多想了,嫁给丞相大人,一定是天大的好事。” 顾清影又闷头灌了一杯青梅酿,握着春莺的手,说:“我就最后后悔这么一晚上,方才那些话,往后我都不会再说了。我知道,阿爹疼我,娘也疼我,哥哥疼我,你也疼我。谢随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没对我怎么样。我没什么好抱怨的。” 这话像是自欺欺人,又像是真想开了。 春莺分辨不出来,问道:“那小姐对谢大人,是怎么想的呢?” “我猜不透他。可是,他总不是在算计我吧,我有什么值得他大费周章来算计的。” 这家酒馆最出名的就是青梅酿,酒味不浓,抿过舌尖时,最明显的便是清新甜润的果香。 顾清影平时最爱喝这个,但今日却腻了,喝了半壶就去拿烧酒。 她的手早就开始发抖了,抬不动酒坛,但刚想叫春莺倒酒,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忽然覆上酒坛,把它稳稳按住了。 春莺僵硬着立在一边,想提醒她,但被谢随淡淡瞥了一眼,一个字也不敢再说了。 顾清影茫然地抬头,看清了近在咫尺的那张脸,恍惚了一下。 她喝了很多么,怎么还看见谢随了? 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那点情绪突然如潮水暴涨,淹没一切。 话说出口,是与内心想法截然不同的赌气意味:“谢随,你好威风啊。你让我嫁,我就得嫁。既然左右都没得选,你当初何苦来问我,何苦又假惺惺地说了那么多?” 春莺心想:完了。 她连忙圆场:“丞相大人不要见怪,小姐喝多了,胡言乱语……” 这婢女脸上惊恐的眼神,就仿佛他是个吃人的怪物。 也不知道顾家平时是如何形容的他。 谢随摆摆手,道:“你退下吧。” 春莺一步三回头,但也不得不走。 他是丞相,还是小姐未来的夫婿,他想留在这里,谁也说不得。 走到门口时,宋辰对她说道:“你就放心吧,谢大人不是来找她麻烦吧。” 又问:“不是送你们回府了吗,你们怎么到这儿喝酒来了……在相府的时候,谢大人劝了顾姑娘那么久,我以为她相通了。” “成亲不是小事,何况丞相把事情闹得轰轰烈烈、人尽皆知。小姐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不慌乱、不多想?” “我跟在谢大人身边这些年,从未见过他对哪个女子这样上心过。你且放心吧,顾姑娘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哎……” 室内,檀香与酒香交缠,馥郁得化不开。 顾清影迷迷糊糊地撑着眼皮,见谢随已经坐在了她身侧。 “装不下去了?”他把她的酒杯夺了搁在一边,问道,“不想嫁我吗,嫁我不好吗?” 顾清影当作没听见,起身来去抢酒杯,他便把酒杯举高,威逼利诱,“不回答我,你什么也别想喝。” 顾清影恨恨地看了一眼酒杯的位置,确实是她够不着的高度。 但她就是不说话,装傻充愣地和他僵持着。 谢随叹气:“你尽管去找,看看这京城里,可还有比我更好的夫君?” 顾清影终于忍不住了,“你也不害臊……” 这人怎么这么大的口气? 谢随掰开揉碎了给她分析:“皇上虽是一国之君,但后宫妃嫔众多,不能专一。骠骑将军虽骁勇善战,但太豪放,想必你不会喜欢。齐王虽美名远扬,但他体弱,又有个剽悍的正妻,你若嫁过去,他定护不住你。几位尚书里,只有户部尚书最年轻,但他也大你七岁,实非良配。几位皇子里倒是有年轻俊朗的,但夺嫡太凶险,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 顾清影越听越害怕,制止道:“慎言!” 这些人也是他能议论的?如此不敬,就不怕掉脑袋? 带着一点引诱的意味,谢随简明扼要地总结道:“总之,你仔细想想,这桩婚事,你不吃亏。” 顾清影当真沉思了起来,微微蹙眉,很是严肃,就连眼中的醉意都散了几分。 “现在不委屈了吧?”谢随问。 顾清影说:“不委屈了。” 谢随盯着她的眼睛,问:“真不委屈了,还是不敢委屈?” 顾清影又不说话了。 谢随并未指望她回答,毕竟对一个醉鬼来说,这个问题太难了。 何况酒醒之后,她一定会全部忘掉。 但这也意味着,他现在说的话,她也不会记得。 想到这层,谢随的视线渐渐变得幽深,像饱蘸墨汁的笔尖,缓慢细致地描摹她的轮廓,“可你不知道,这长长的五年,我也是这样委屈地过来的。” - 谢随第一次见顾清影,是在顾家的书堂。 那天夕阳西下,晖光像金缎一样覆在她身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那道影子早就把她暴露了个彻底,她却以为自己在柱子后躲得很好,与他视线交接时,还用手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最后她当然是被顾铮发现,提溜着丢去了后花园。 那时,大家都极力忍着笑。 唯有他面无表情,为那一瞬的对视失神了许久。 可她是恩师的女儿,他不能有越轨的念头,否则便是不敬。 后来他官至丞相,终于可以无所顾忌。 可每每想到,顾铮是他踩的第一块垫脚石,与顾家割席决裂,则是他步步高升的投名状,他不知自己能以什么立场去娶她。 直到三年前,好友八卦时,说贺子言正对她死缠烂打。 他以为这么久了,自己多少该淡忘了。 可是那时他鬼使神差,伸手去松枝上捞了一把雪。 压紧的雪团渐渐融成雪水,冷得锥心刺骨。 他就知道了,有的人,是忘不掉的。 后贺子言定亲,但并非真心,只为了哄顾清影安心,所以从未外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