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下弦月》 1. 缘起 [] 夜色墨浓,宫禁重深。 唯上书房内灯火仍明,烛光团团,撑开夜色。 纱窗影后,低眉奉茶的纤瘦宫娥忽然仰头抓住面前人:“独夫民贼!” 青瓷跌落,茶水四溅。帝王高大的身影一晃,文秀辉煌的衣袍上,五爪金龙闪动,鳞片毕现。 十二卫武士纷纷执戈入室,一时间,人声喧哗,烛影摇动不休。 ------------------------------------- 丞相府内,诸人退避,落针可闻,内监正密宣当今圣上口谕。 正值年富力强的宰辅叩头领旨,起身不住踱步,竟像老了十岁。 一个时辰后,他终于转身走进书房,提笔起草一封递去千里之外的私信。 ------------------------------------- 华府深宅,轩堂雅致,小轩窗漫天光。 紫衣贵妇斜倚榻上,正用雕刻精美的银裁纸刀拆信。 那两封信都来自遥远的帝京,盖着不同的私印。 而几张信纸旁,是一卷被随意抛掷在侧的明黄圣旨。 ------------------------------------- 元兴二十六年初春。 正是江南好时节,东风未至,但河面薄冰已经消融。日常穿得暖和些,也不冻手,也不冻墨。 苏州吴郡城南胜芳巷里的书画摊儿,便在一个大晴天里又支了起来。 姜涵露一头乌亮的长发梳了一个简单的垂髻,用暗红的绒线绑好,绒线结处簪了一朵银子打的海棠花,左手腕上戴了一个刻暗云纹的银镯子,此外便别无装饰。上身穿着草青色的贴身短襦袄,下系同色长裙,腰间系一条墨绿色宽绢带,整个人端正清爽。 她摊开纸笔,用镇纸压好,一面整理墨块、颜料,一面等生意上门。 天气晴好,街上人也多,不多时,就有一个瘦高个的年轻人停在她面前,眯眼上下打量片刻,开口问道:“小娘子,代画一幅画收多少润笔?” 年轻人穿一身雪青色的缎子衣裳,这样暖和的天气,还披了一件灰鼠皮里子的锦裘,富贵是富贵了,却未免浮夸。面皮倒白净匀称,弯着一双笑眼,只是语气浮荡如打着旋儿的一缕风。 “看您要画什么,要多大尺寸的,要什么纸。”姜涵露看他面生,谨慎道。 她取出一张信纸大小的草纸,比画道:“这样的最便宜,只要二十个钱,我立时画完就能取。若是要三尺五尺的就更贵些,要等的时日也长些。” “就要这么大的。”年轻公子指指那张纸,又指指自己鼻子尖儿,“画一幅我的像。” 涵露端详他片刻,颔首道:“那请公子稍候。” 她支这样的小摊儿,自然做的也是小生意,往常都是人来请她画个花儿草儿、猫儿狗儿的,拿回家哄娘子或是哄孩子开心,倒少有来给自个儿画像的。 上次给人画像,还是隔壁王嫂嫂家的春小子走丢了,她帮着官差画像寻人,结果像刚画好,还没贴出去,春小子就自己溜达回来了,还带了一兜从顶秀山上采回来的野菌子,吃了他娘一顿好打。 虽然久不曾画人,但少女动作利落而专注,研墨掭笔,很快就在纸上勾勒出来人的轮廓。 只是那人的神色却有些怪,涵露再看一眼他的脸,低头暗自皱眉。 不多时,一个年轻高瘦的锦衣男子就跃然纸上,涵露吹干墨痕,将画像递给他:“公子请看。” 年轻人接过看了片刻,笑意不减,却把纸慢悠悠拍到桌上:“不像,这钱不能给。” 涵露也低头看看自己的画作,不解道:“请公子赐教。” 年轻人这才翻开画像,拿指头戳来戳去:“第一件,这头发就不像。我有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根头发丝,少一根不行,多一根不许; “第二件,这眉毛也不像,我有六千六百六十六根眉毛,左边三千三百三十三根,右边三千三百三十三根,少一根不行,多一根不许; “第三件,这衣服也不像。我这身袍子由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根丝线织成,其中白线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三根,黑线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三根,金线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三根,多一根不行,少一根不许。” 姜涵露这时才听出他是故意刁难,拿自己做消遣。 她在自己家附近摆这书画摊儿,替人写字、画画,来往的都是家前家后几十年的老街坊,都疼惜她自幼丧父,孤儿寡母的两个人怪伶仃,又兼喜爱她乖巧聪慧、和善亲切,无不关爱呵护,炸了河鱼儿喊她去吃,院子里花开了叫她去赏,叔叔婶婶、哥哥姐姐,都将她当作自家小辈儿一般待。 是以她长了这一十六岁,还没在外头遇到过这般轻狂的男子。 涵露一时无措,咬住唇,要将画纸扯过来:“公子不满意,我不收钱就是了。” 年轻人紧紧压住那张纸,不肯放过:“我偏要你画到我满意为止呢?” 涵露生了气:“你好没道理!” 年轻人却只觉得有趣一般,抽出一张空白纸慢悠悠举到她眼前:“请小娘子再画。” 姜涵露拗他不过,却也不叱骂,当真坐下来又画了一张。 年轻人低头凑近,看她作画,指指点点道:“这不与方才的那张一样?” 一手持笔的少女扭过头来横他一眼,身子往旁边一撤,落定最后一笔墨色:“好了。” “哪里好了?”年轻人轻佻笑道,“小娘子,我可是要九万九千——” “可是巧了,”姜涵露努力提高声音,拿蘸了墨汁的毛笔向那画像上一点,轻轻巧巧道,“我正好画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根头发,六千六百六十六根眉毛,还有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根丝线织成的衣服。” 她一顿,抬头望住那个年轻公子:“公子不信 2. 邀约 [] 听他提起“圣姑”,年轻人明显瑟缩了一下,也不回答他的质问,对姜涵露强笑道:“小娘子可亲可爱,难道这样开不起玩笑吗?”涵露将脸一偏,不睬他。年轻人再度打量眼前二人,也不提画像的事情,对来人拱手道:“兄台,后会有期。” 见他果然转身离去,不再纠缠。姜涵露这才长舒一口气,对来人致谢道:“多谢公子解围。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来人定定看了她几眼,回礼道:“游商浮贩,不值一问,诨名磐九。” 姜涵露此时定下心神再细看他,心中不由赞一声端肃贵重,与那挑事的浮浪公子决然两样。她未经过这等样事,正犹豫要不要请这位磐九公子去吃茶稍坐,以表谢意,就听他又问道:“方才的事姑娘还欲追究么?” “什么?”姜涵露愣了愣,抿唇笑了,“他也没真做什么,难道还真去圣姑那里告状不成?” “姑娘好心肠,”磐九不料她心绪舒散得这样快,也笑道,“只是听说吴郡因是圣姑的封地,有她镇着,官吏不敢造次,百姓也有依靠,我初到此地,不知这话真假?” 他话里提到的“圣姑”,是当今圣上的嫡亲姐姐文安长公主,比皇帝大了足足一十八岁。当年皇帝幼冲登基,文安长公主曾摄国政十四年,其间文治武昌,气象升平,天下称“圣姑”。据说皇帝与这个姐姐极亲厚,先上尊号,又赐封地,节庆寿日,封赏慰问,从无遗忘。 “我们哪能常见圣姑?不过我们这儿郡守大人为官是极好的,也没几件值得闹到圣姑那里去的事情。”姜涵露虽非大富大贵之家里娇养的金枝玉叶,可自幼生长太平世、湖山郡,当地历任官长亦廉正,除了早年丧父外,日子也算安逸顺遂。 磐九见她涉世极浅,心地又极纯真,便不追问,只是颔首应下。 姜涵露口中心中转了好几句感谢的话,正要出口,只见从一旁的巷子里一阵风一样冲出一个圆身壮实的妇人,手里攥着一把笤帚,扬手就往磐九身上抽去:“哪里来的小猢狲,在这里胡缠!” 磐九反应极快,侧身一避,抬手抓住那把笤帚,向姜涵露含笑道:“这是怎么样?” 姜涵露慌忙去拦:“娘,娘,快放下,打错了。” 妇人喘着粗气把笤帚放下,立着眉毛道:“打错了?”妇人姓马,嫁到姜家十几年,这天正在自家院里做饭,就听隔壁春小子一溜烟跑来告诉,说姜家姐姐在巷口被恶少缠住了,立即抓起笤帚赶了出来,要为女儿撑腰出气。 这边姜涵露好一番解释,马氏才明白过来,闹了个红脸,忙向磐九赔不是,一面迭声道歉,一面热情地拉着他的手邀他一同回家吃饭。 姜涵露心中也有此意,听母亲那边热络,心头就有了些小小的雀跃。可还未及她开口一起相邀,一个长随打扮的人就匆匆寻了过来,在磐九耳边低语几句,磐九随即向母女二人颔首道:“实在是俗务在身,有负美意,姑娘、夫人,来日有缘再会。” 他施礼告辞,姜涵露犹自望住他的背影,直到被母亲扯了一把才反应过来,低头红了脸。 马氏如何不知她的心思,笑着戳了她一指头:“果真是丫头大了,好没出息!” 涵露只装不省,睁圆了眼道:“娘说什么?” 她自小撒娇就用这招儿,装呆装痴,马氏又怜又爱又好笑,同她玩笑道:“仔细你的魂儿!哪能为了男人们这个样,从来都要做男儿汉的先来追才能成事。想我当年做姑娘时——” 正是谁说徐娘不年少,马氏半真半假说些狂话哄姑娘开心,娘儿两个笑笑闹闹回了家,一进院儿就闻见一股糊味儿。原来是马氏护女心切,一径忙着出门为涵露出头,将灶上的一锅豆粥抛到了九霄云外。 姜涵露一面笑,一面帮着母亲洗刷锅碗,重新架灶点火。母女俩先是让那磐九牵住了话头,这会儿又忙着做饭,竟将起先那无端寻事的年轻公子忘了个干净,谁也没提起。 可是这边忘了,那边却未曾事了。 第二日傍晚,姜涵露正在闺房替人抄书,就听院外门环响动、人声交谈。她推窗往外看,暮色朦胧间,只见院门口停了一顶软轿,一干人等正在院中同母亲交谈。 马氏摆着笑脸,听了对面人絮絮好长一番话,想了想,还是向屋里叫道:“丫头,来——” 姜涵露收好笔墨纸张,心下也不知何事,好奇得很。院里领着众人的是一个很齐整、和气的中年妇人,见涵露出来,矮一矮身算是见过,继而拉着她的手笑道:“姜姑娘,奴婢姓齐,郡守黄大人府上伺候。我们夫人听说姑娘画技一绝,正好有事相邀,请姑娘过府一叙。” 郡守是地方重臣,秩二千石,是极大的官了。固然郡守官衙就在城中,可寻常百姓鲜有真正见过这位郡守大人金面的,如今郡守府上的人忽然来访,真不知是福是祸。马氏亦心下惶恐,忐忑不已,只不过想着这位黄大人素来是个政声极好、爱民如子的官,才勉强压住心绪。 倒是姜涵露虽然也有些怯怯,却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害怕恐惧之处,闻言看看母亲,意思是请她发话。 齐娘子观此情状,又道:“我方才同姜家嫂嫂说过了,夫人已在府上备了小宴,请姑娘这就上轿吧。” 涵露见母亲微微点头,也点头应允道:“有劳娘子。”她最后同母亲对视一眼,随婢女上了小轿。 郡守府来请人,派头必定是大的。听说郡守夫人来请姜家姑娘,胜芳巷从巷头到巷尾,无一处不站满了出来看热闹的人,一见姜涵露被扶上小轿,几个婢女随着浩浩荡荡去了, 3. 重托 [] 姜涵露忐忑又好奇,道:“夫人请讲。” 郡守夫人微微抬手请她坐下:“我请姑娘来,并不是为了儿子,而是为了女儿。想请姜姑娘为小女画一张像。” 画像?画一张像何须如此郑重其事、费心费神?姜涵露懵了一阵儿,才试探着问道:“那……是用于婚姻之事么?” 那些规矩重、门第高的人家,有不肯让人随意相看自家女儿的,往往会请画师为未出阁的女儿画一张像,用作来往递传相看。只是这样的人家毕竟极贵、极少,姜涵露没能一下子想到这上头。 郡守夫人颔首道:“正是。不过这次,还有所不同。姑娘要为小女画的这张像,将来是要送入宫廷的。” 姜涵露这次反应很快:“陛下要选秀?” 郡守夫人却不答,只说:“姑娘只要晓得,此事干系重大。我那孽障为着他妹子,满城里寻了许多画师圣手,最后才荐了姑娘。姑娘只要尽心尽力,日后我全家必定重谢。” 饶是姜涵露再年纪小不晓事,也听得出这话的分量重,不由得跟着郡守夫人一起紧张起来,正要再问几句根由,就听郡守夫人向婢女吩咐:“请小姐来。”她转头对姜涵露道:“你先与我儿见一见,画像之事,务必求精而不求快,不急在一时。今日就在我府上住下,你母亲那里,我派人去说。” 姜涵露一一答应了,心中犹百思不得其解。她曾听马氏闲谈中说起,宫中选秀,历来是广筛民间良家子,并没有只取官宦人家女儿的规矩。何以城中街头巷尾一丝风声都不漏,单单是郡守女儿要一张画像? 就算不提这一项,当今皇帝是个年少有为的雄主,百姓们提起来都是交口称赞,并没有昏庸暴虐的名声,怎么郡守夫人说起女儿这桩事来如此忧心忡忡、愁肠百结? 种种疑问,在姜涵露见到郡守小姐的那一刻都有了答案。 这位小姐年纪约莫和她相仿,是个身姿婷婷、眉目娟秀的好女儿家。只是一样,她双眉之间连至额头正中,有一块好大的黑色斑块,几乎有半个小儿手掌那么大。 郡守夫人一旁冷眼看姜涵露神色,见她只是微露讶异之情,并没有嫌弃厌恶或是畏难慌乱之色,稍稍定下心来,对她道:“姜姑娘,这是小女可杉。” 她又唤自己女儿:“可杉,来见一见姜姑娘。” 黄可杉虽从娘胎里带了这么一块黑斑出世,但自小爹娘哥哥宠爱,家世又好,外人无不捧着哄着的,故而并不以自己脸上黑斑为丑,上来落落大方地向姜涵露点头道:“姜姑娘好。” 姜涵露受宠若惊,忙行礼:“见过小姐。” 郡守夫人摆摆手,对两个女孩儿道:“你们自去你房里说说话儿。已为姜姑娘安排了厢房,一会儿记得叫丫头们服侍她去歇着。” 可杉答应着母亲的话,拉了姜涵露的手向外走:“姜姑娘请。”她是个极有主意的人,出了郡守夫人的房门便对婢女吩咐道:“天已晚了,我陪姜姑娘直接去她房里说话,省得天黑路滑叫客人多跑动。” 姜涵露忙推辞,一句“我不妨事”还没说完,就叫黄可杉拉着,由两个小丫头引入了后院西侧的厢房。 她才晕晕乎乎地接了这么大一桩差事,又叫她母女两个安排得滴水不漏,直到在房中坐定,才来得及定下神来,细细端详这位郡守小姐的眉目五官,思量如何下笔。 黄可杉看她这样,也不以为失礼,只是抿嘴笑道:“姜姑娘,你晓得这是桩什么差事么?” 姜涵露正好将余下的疑问抛出:“方才夫人说要为小姐画一张像,送入宫廷。可是当今圣上要选秀吗?” 黄可杉闻言微微抬起头,目光缥缈起来:“不仅是选秀……陛下,要选新皇后了。”烛光映照出她精致小巧的侧脸轮廓。她按下自己游荡的神思,猛地转脸拉紧姜涵露的手:“姜姑娘,你务必要好好为我画一张像。” 姜涵露愕然。她没有想到眼前的女孩儿竟是未来的皇后人选之一。什么事情一旦沾上皇家、天子,怎么能不使升斗小民们震悚胆怯。另一重,黄小姐面貌有瑕,却如此语气铿锵、志在必得,倒教姜涵露羡慕起她这份魄力和傲气来。 黄可杉似乎看出了姜涵露的心思,很自矜地微笑道:“古有梁鸿孟光齐眉举案,钟无艳能佐齐宣王①,今有陛下圣德昭彰,选后必定选贤,不是那等只论美丑的昏君。” 她的话音极笃定,姜涵露敬服地点点头。 黄可杉这番议论今上的话,是绝不敢对父母言讲的,如今对着姜涵露大表了一番志向,心满意足,又恳恳切切地拉着她的手道:“姜姑娘,你如今知道了,这件事干系重大,请一定一定为我上心。” 她要说的话说完了,便站起来同姜涵露告辞,一面嘱咐涵露好好休息、有事只管吩咐,一面又教训小丫头们要用心伺候、不可敷衍,如此走去不提。 姜涵露送走了黄可杉,独个儿坐下,胸腔里犹砰砰跳个不停。 她越思越想越难心安——若郡守府将这件事看得这般重,怎么寻到她一个年轻姑娘身上?并非姜涵露妄自菲薄,江南一带习文成风,名家雅士众多,她自认技艺不差,可论起名气年资,实在不如那些已成名的大家,如何放着那些人不找,偏偏来找她? 一时心绪不宁,姜涵露掩了门出来,坐在廊下,抬头望月亮。 她正出神,身后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小娘子,廊下望月,小心着凉。” 前日那个寻事撩闲的年轻人笑眯眯从她身后闪出来,与她施了一礼:“在下黄可榆,与姑娘赔罪了。” 姜涵露一下子站起来,毕竟顾忌这是在人家府上,微微点了个头道:“黄公子客气。”就要避回屋里去。 黄可榆却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的胳膊:“姑娘等等。” 姜涵露回头瞪他,面露薄怒。 黄可榆松开她,问道:“你见过我母亲和妹妹了?” “是。”姜涵露猜不透他的来意。 黄可榆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我妹妹是不是都同你说了?画像的用途?” “ 4. 作画 [] 郡守府的客房,自然衾枕轻暖,十分舒适。可姜涵露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今日见的这母女三个人说起话来,或暧昧不清、或语出惊人、或半藏半露,叫她不知该信哪个,信几分,一宿难安,快到天亮时才迷迷糊糊睡去。 晨起涵露仍困意朦胧,两只眼睛下面挂着浅浅的暗影,倒把黄可杉看笑了。她按着姜涵露的肩膀让她在自己妆台前坐下,叫她先自敷粉装扮,不必拘束。 姜涵露对着面前一溜的瓶瓶罐罐、妆匣粉盒,醒醒神儿,又看着黄可杉无措道:“我……我不会呀。” “你不敷粉啊?”黄可杉很惊奇,又立即雀跃起来,“我来教你!”她自小就留意遮盖自己面上的黑斑,用起这些妆粉胭脂来得心应手、颇有心得,打定主意要在姜涵露这张白生生的小脸上施展一番。 郡守家小姐盛情难却,姜涵露也乐意跟她学着摆弄这些新鲜玩意儿,由着黄可杉亲自按着给她擦了玉兰花粉,往唇上点了一抹水红的胭脂,又挑了一点儿柔和的肉粉色在掌根揉化开,点染她的眼下和两颊。姜涵露原本就生得清丽,俏生生一张脸如桃花骨朵儿,经她一化,更添昳丽风流之态,别有脱俗之美。 变戏法儿般的,姜涵露望着菱花镜,对黄可杉发出了由衷的赞叹:“你真厉害。” “那自然,”黄可杉并不自谦,夸己也夸人,“姜姑娘你也生得好。”她哥哥说的不错,这位小姐是个心极高又心极宽的人,见着别的女孩儿俊俏,只是赞叹夸赏,绝没有一丝攀比嫉妒、自怜自伤之意,品格儿上丝毫不肯落下风。 两个女孩儿说说笑笑,不知不觉竟折腾了一个多时辰。 黄可杉给自己也化得精巧美丽,又叫丫头们呈上点心茶水,两个吃了,才吩咐摆上笔墨纸砚、各色颜料,请姜涵露下笔。 涵露对镜,亦时时揣摩这位郡守小姐眉眼骨骼、神态身姿,到这时看得也熟了,心中也有了数,那边请黄可杉临窗坐下,这边自己略加思索,便提笔落墨。 她这时心中已打定主意,以黄可榆昨夜告诉的话为准,故而下笔并不艰难,笔触亦活泼,偶尔抬头看黄可杉一眼,便埋头作画。 晌午时分,涵露也顾不上吃午饭,只叫黄可杉先去不妨,自己一直认真画到日头西斜,才搁下笔,吹干画纸,递给黄可杉,请她观赏。 黄可杉早就按捺不住要看,这时急忙走来,打眼一瞧,又惊又喜,脱口道:“真是好!”她停了一停,又犹豫道:“可是,这合规制么?” 历来画这等备选的图像,都要画女儿家全身,正襟危坐才好。姜涵露因为心下明白并不受这个规矩约束,所以竟画了一幅扑蝶图。画中布景是花园一隅,黄可杉斜站在一丛杜鹃花后,一手拿网,一手提裙,顾盼生姿,自然可爱。而她额上的那块黑斑,正被半朵杜鹃掩去,只露出精致的眉眼来。 黄可杉自然十分欢喜,捧画看了又看,又急忙叫婢女传一桌好菜犒劳姜涵露,将她奉为座上宾。 两人一起用过晚饭,黄可杉便携姜涵露一起去向母亲回话。来到郡守夫人房前,却见黄可榆正挑帘出来,猛然间看见姜涵露在眼前,竟愣了一下。 他先前见姜涵露,她都是不施粉黛,今日作了妆,其娇丽之态又与清水出芙蓉之天然不同,别有一段风流,因而竟一时失态。 而姜涵露也想起自己施了粉黛,只疑是妆面上有什么不妥,怕他又发轻薄戏弄之语,故而紧紧跟在黄可杉身旁进去了,一眼都没有多看这位郡守家公子。 屋里郡守夫人接过画看了,面露笑意,倒不像昨日初来那样问涵露许多话,只客客气气地谢了她几句,命人将早就封好的酬金给她,又温言问她要不要在府中多玩耍几日。 黄可杉觉得与涵露十分投契,有意留她。只是涵露顾念母亲一人在家,还不知消息,故而婉拒了她母女二人好意,预备回家去。黄可杉倒十分不舍,拉着她的手道:“那你回家去歇歇,过两日我写帖子请你,你要来呀。”姜涵露笑着一一应下,拜别了郡守夫人,又乘上来时那顶小轿,赶着回了胜芳巷家中。 回到家里已近二更时分,屋里还挑着灯,马氏听见门环响就立时跑出来,顾不得与那位齐娘子招呼,一把将姜涵露搂到自己身边。 母女两个送走郡守府的人,在屋里安歇下了。姜涵露原原本本将事情始末告诉了马氏,马氏听得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微笑,想了半晌,说:“这样看来,郡守大人一家,倒是好人。只是你不该自作主张,将画画得不合规制,万一追究——” 姜涵露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也没有驳母亲的话,只垂头嘻嘻笑道:“是,下次一定不会了。” “这样的事情,哪有什么下次。”马氏笑着戳了她一指头,又道,“你如今大了,在外面做事要更谨慎些,别总把自己当个小孩儿,对人也忒不设防了。” 涵露搂着马氏的胳膊听教训,又将酬金拆开来与母亲看,足足两千五百钱,很够她们母女生活了。于是两个又说一会儿话,才各自睡下。 这边马氏担心女儿待人太实太真,怕她吃亏;那厢郡守家的一对兄妹倒都十分看中姜涵露的性子。 过了两日,齐娘子果然又带了黄可杉的帖子来,请姜涵露过府去赏梅花。 姜涵露开开心心地要跟着出门,马氏又拉住她,叮嘱一番要守礼节知进退、遇事多想几步之类的话,才看着她去了。 轻车熟路地到了郡守府后宅,姜涵露觉出不同来——郡守府上婢女大多年轻,常见她们往来做活说笑,今日却阖府上下严肃安静,不闻一人高声。 黄可杉在院里等她,见到她拉过手,悄悄道:“我已给你去了帖子,不想父亲忽然要在府上招待一个什么贵客,叫大家都不许喧哗,拘束得很,好没意思。” 姜涵露也跟着屏息静气:“什么贵客呀?” “谁知道,神神秘秘的。”黄可杉撇嘴,“反正他们在书房那边,我们不管他,去花园逛一逛,再弄一桌好吃的,总之不叫你白跑一趟。” 郡守府的花园并不大,但能看出是精心打理过的 5. 贵胄 [] 马氏这时并不在家中,姜涵露被黄可榆一把扯住就往门外走,连忙挣开他的手:“你说清楚些,谁要见我?” “圣姑要见你。”黄可榆一字一顿地看着她的眼睛,补了一句,“谁敢拿她老人家的事情来诓人?” 这话不错。黄可榆在大事上并不像素日那般举止轻狂,不是个敢拿文安长公主来乱扯虎皮的人。姜涵露想到此节,不由打了个颤:“圣姑为何要见我?”她一个平头百姓,活了一十六年,连皇家脚下的一点泥都沾不到,怎么会被文安长公主指名道姓地叫去?除非是为了那件事。 果然,黄可榆的嘴角抽了一下,露出一个很难看的表情:“为了那幅画。”他拉住姜涵露:“马车在外面,我在路上给你解释。” 不容姜涵露再说什么,他已经推她出门:“走吧,你母亲那里,我遣人说与她知。” 姜涵露平生第一次坐上了双辕青榆马车。黄可榆坐在外面,隔一道帘,语气沉重地解释了来龙去脉。 选后这件事,一半朝廷国事,一半帝王家事。江南九州的备选女子画像,都要先送到文安长公主府上,由她过目后,再送入京城。也是因为文安长公主对这些江南的贵女们长什么模样儿,大致都心里有数,经她的手过一过,以防有前朝明妃故事,妍媸不分,蒙蔽了圣上。 而黄可杉前几日从郡守夫人卧房里偶然看到了那幅自己的画像,才知道原来家人根本无意让自己参选。她却不哭不闹不声张,自己偷偷取回画像,在第二天去郡丞府找郡丞家小姐时,偷偷将自己的画像一同塞进了郡丞府要呈给文安长公主的礼盒里。 一座府邸,送来两张画像。 当天傍晚,黄可榆就代父被传唤至文安长公主府,受了一通责问,又受命将画黄小姐画像的画师带去面见圣姑。 “你明白了?”黄可榆说完一大通话,显得有气无力。 姜涵露此时已经听得一身冷汗。文安长公主封地就在吴郡,必然是见过黄可杉,知道她面貌上的瑕疵的。而自己在画中取巧,偏偏没有画出她那块黑斑,若是因此被治个欺君之罪,如何是好? 她又怕又急又委屈,开口已经带了哭腔:“可是,你当时不是说,这幅画不会……不会……” 黄可榆自知理亏,可此时就算有一万个对不住也无济于事,只能想出一句很无力的安慰:“圣姑慈悲为怀……” 后面的他也说不下去了,有些心虚。他比姜涵露大个几岁,依稀还记得十几年前文安长公主执政时的光景,真个是雷厉风行,政令畅达、令行禁止。没几分好手段、狠心肠,如何能高居殿陛十几年? 何况昨天傍晚,他压根儿没见到文安长公主的面儿。一应话,都是她身边的掌事姑姑问的。那姑姑好大派头,疾言厉色,一个婢女,提着他父亲郡守大人黄宇的名讳,一问他黄家教女不严,二问他黄家阳奉阴违,三问他黄家是否有意以这样曲折的送画伎俩搏位争权、希图虚名实利。直问得他冷汗涔涔,腿软得险些站不住。 但他不能把这些说给姜涵露听,万一给人家小姑娘吓晕过去怎么办?只好说:“你放心,我会告诉圣姑,你都是受……受我家之命行事。” 姜涵露心中叫苦不迭。欲要怪黄可杉,她不过是为自己挣前程;欲要怪黄可榆,他又没对自己说假话,只是想不到妹妹如此大胆。思来想去,只好自认倒霉,怪自己不该下笔太狂。 两个人各自满腹心事、提心吊胆,到了文安长公主府前,下了马车请人通传,屏息垂首等待。 过了约莫一刻钟,才有仆从来叫他两个进府。姜涵露此前两次去郡守府,都是进的后宅。可长公主传人,是在正厅。而长公主府之华贵典雅、气势恢宏,又远非区区一个郡守府可比。姜涵露拾级走上长廊,迈过松木门槛,一进正厅,就紧跟着前面的黄可榆跪下去:“参见长公主殿下。” 姜涵露将头埋得低低的,余光中只能看到一抹绣着长尾凤纹的紫锦裙角,心跳剧烈如擂鼓。 “起来吧。”出乎意料的,入耳是一道平和悦耳的女声。 姜涵露战战兢兢地站起来,不敢抬头。 “黄家小子,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小姑娘?” “正是。”黄可榆此时不敢有半分嬉皮笑脸的情状,用眼神示意姜涵露。 涵露便再行礼:“民女姜涵露,见过长公主殿下。” “你怕什么?”那女声又说,似乎含了一点笑意,“黄家小子,你对人家说了什么?” “小人不敢。殿下,姜姑娘是受我所托才那般哄我妹妹开心的,求殿下不要怪罪。” 文安笑了一声:“我几时说过要怪罪了?都说你机灵,也不想想,我若真要怪罪,如今就该是你父亲跪在这儿了,用得着你?” 她说起话来没有丝毫拿腔拿调、故作深沉,可越是轻描淡写,越显出身份贵重,天然是一股天潢贵胄的迫人气势。 不等黄可榆说话,文安又道:“你回去告诉你父亲,他的心思我知道了,你妹妹的心思我也知道了。他若想全女儿的一片心,我便依他,原原本本把画像送上去;他若不想掺和,叫他自己来把画像取回去,我不计较。” 黄可榆此时醒过味儿来。这位长公主殿下昨日叫侍女私下痛斥,是显威;今日当着姜涵露,对自己和颜悦色,是施恩。恩威并施,是对自己父亲这位牧民一方的地方重臣,既敲打,又拉拢。 他想清楚了此节,忙又跪下叩了个头:“是,谢殿下!” 文安笑道:“好了,你去吧。我同姜姑娘说说话。” 黄可榆虽然还有些忐忑,但揣摩其情状,想必姜涵露也不会很被刁难,便起来行礼告退。临走前安慰地看姜涵露一眼,意思是叫她暂且放下心。 长公主同郡守公子打哑谜,可怜姜涵露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只能大致听出文安长公主心情不算太糟。她虽然不喜欢黄可榆总是出言轻浮,可他在这里,毕竟有一份依靠在。现在见他要走,心一下子又提起来。 文安长公主似乎有点无奈:“姜姑娘,我不治你的罪,把头抬起来。” 姜涵露这时才第一次抬头看她,一时竟愣住了。 文安长公主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 6. 身份 [] 姜涵露在长公主府中住了两日,却一直没有被安排事情。府上的招待自然细致周到,可她不敢轻易迈出别院,也收不到外面母亲或是黄家兄妹的消息,连磐九也再不曾出现。无聊滋生惶恐,姜涵露便逼着自己坐下来,抄经练字,或是提笔描画苍桐青竹,以作排解心绪。 到了第三日傍晚,别院中来了一位中年姑姑,侍女们都恭恭敬敬地跟在她身后行礼,喊她“玉姑姑”。姜涵露也连忙从书桌前起身,跟着行礼问好:“玉姑姑。” “姜姑娘多礼了。”玉姑姑来扶她的手,“殿下挂心姑娘,特意叫我来问,这两日住得惯不惯?吃得合不合胃口?先头备下的笔墨使着顺不顺手?” 姜涵露自然一一称好,这也是实话,她觉得再这么住下去,她非得长胖不可。 “那就好,”玉姑姑含笑道,“殿下这两日忙,叫我来把事情说与姑娘听——” 她示意捧着书匣的侍女上前,从中取出一叠厚厚的书稿交给姜涵露,示意她打开看看。 涵露接过,只见第一页上赫然写着《东阳录》,粗看其大致内容,竟是一本以外邦人口吻写成的、赞颂当今大望盛世的书,将其称为“东方太阳升起的地方”,取作书名。 书中分三卷极写大望朝之君主英明、百姓富足、商贸便利,千里繁花、烈火烹油,间杂介绍节庆风俗、各地佳肴、服饰装扮等诸事。行文平实有趣、通俗明白,介绍又极精当,见识又极高远,下笔不凡。 姜涵露也是读过经史的,晓得这本书必然出自大家之手,只是不知为何交到自己手里,向玉姑姑投去询问的目光。 玉姑姑道:“这本《东阳录》现在还是初稿,经陛下和殿下审定后,要由学士们译成外邦文字,再由商队带着发售到西域各国。这是本极要紧的书,不仅文字要好,配图更要精致生动,方显我大国繁华富强,播我国威,使外邦百姓朝拜臣服。殿下试了几个宫廷画师,都觉得失于死板、囿于成规,故而见了姑娘便十分激赏,有意叫姑娘为这本《东阳录》配图。” 姜涵露本就觉得这书好,又听说如此干系重大,有些担心自己不够好;可又觉得自己受了圣姑如此信任重托,想了片刻,郑重其事向玉姑姑拜道:“民女必定尽心尽力。” 玉姑姑听她也不陈词滥调表虚谦,也不感激涕零表忠心,一句话说得又直又实,不免笑道:“那殿下就放心了,请姜姑娘只管用心斟酌、慢慢画来,缺什么东西提就是。” 涵露谢过,出门相送,一颗心才稳稳地放回肚子里。 这边玉姑姑回到文安长公主房中,向她回话:“殿下,已经给姜姑娘吩咐下了。” “她怎么说?”文安放下手中的经卷,一边由侍女服侍着洗手,一边饶有兴致地问。 玉姑姑将涵露的情状回禀了一遍,道:“是个实心眼儿的孩子。” 文安“嗯”了一声:“倒不花哨。” 原本画像这件事,对黄家兄妹和姜涵露来说,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可对文安长公主来说,实在是可大可小,无关大节。她把姜涵露叫来,也只是看她的画有几分新鲜意思,不过想叫她下笔试一试罢了。 可那日见到她与磐九相识,文安便改了主意,有意晾她两天,看看她的心性。直到文安有空细细听人回禀了姜涵露的家世背景、其人其行,才叫玉姑姑去拿话告诉她。 “难得的是不张狂、有静气。”玉姑姑作为文安身边第一得力的心腹,十分明白她的心思。 “咱们也就管到这儿啦。”文安摆摆手,不再多提姜涵露的事情,问道,“他们都没回来?” 玉姑姑应声道:“是。殿下,咱们先传晚膳吗?” “传。”文安笑道,“咱们吃饭。” 入夜时分,这边别院中姜涵露正读那本《东阳录》入了迷;而长公主府书房里,灯火明亮,文安长公主与磐九两个人正在喝茶说话。 磐九同文安长公主之间只隔了一张放茶点的小几,两人相邻而坐。他一个青年人,坐在这位曾权倾天下的圣姑旁边,居然十分随意自在、从容潇洒,拈起一块茉莉茶糕,满足地咬了一口:“还是这儿的点心好吃,比京城里的强多了。” “快得了吧。”文安长公主笑嗔,又为他将茶斟上。 她看着他吃了几口点心,才问道:“你今日又去城郊哪边的田地里逛了?看这鞋底上沾的泥。” 磐九笑道:“自然哪里都要逛逛。”他略停片刻,喊了一声:“长姐——” 先帝膝下子女共九人,文安长公主栾和君行六,当今圣上栾珏行九。只不过手足骨肉多折损,到如今先帝血胤只余她嫡亲姐弟二人,故陛下称长公主,只称“长姐”。 文安长公主看着他。烛影摇动下,映出他二人两双近乎一模一样的桃花眼。 新春过后,皇帝栾珏就把朝政托付给孟丞相等几个重臣,化名磐九,跑到江南来微服私访,住在文安长公主府上,朝廷内外,知道这件事的臣子拢共加起来也没有十个人。 “我晓得你要说什么,”文安截住了他的话,佯作叹息,“陛下这是要拿我作筏子,对不对?” “先前宫里的事情,我同长姐说过了。如今朝中几家大臣又闹起来,一定要立新后……总之,南境战事,宜速不宜迟。”栾珏每件事都点到为止。 就算他不提,文安也很清楚这些事情的轻重。她看着自己一手教养长大的弟弟,轻轻点点头:“自然。你放开了手脚做。” 自本朝初以来,宗室封土牧民的权力就已经被收归到皇帝手中,如今受封的宗室、王侯们,不过食租衣税,而对自己名义上的封地并没有实际的管辖治理权,一切民政、军政都归地方官员们处置,直属中央朝廷。 一般远支的宗室,或是世袭无功无职的侯门,都要对当地官长这样的实权重臣客客气气的,双方互相敬而远之是常态。而文安长公主能如此强势,完全是因为她在整个大望朝中都身份特殊、地位超然。 一重是因为她曾为摄政之主,扶保小皇帝登基、长大,经历极其跌宕传奇,就算不提她那时经纬天下的气势 7. 情窦 [] 夜渐渐深起来,别院绿纱窗下,姜涵露还在秉烛读那本《东阳录》。 忽而绣帘轻挑,一个绿衫侍女进来福一福身:“姜姑娘好。”她呈上一个食盒:“姑娘前两日问的那位磐九公子如今也暂居府上,今日得殿下赐了一样点心,吩咐奴婢来送与姑娘尝。”她笑吟吟看着姜涵露,加了一句:“公子说,望姑娘务必收下。” 涵露没想到磐九居然也住在长公主府上,忙掩卷起来接了,先道了一声“辛苦姐姐”,又说:“那……替我谢过殿下和磐公子美意。” 侍女应是:“公子还说,姑娘明日若方便,他午后再来拜访。” “方便的。”涵露自然地应下,一句话脱口而出,又懊悔自己太不矜持。 侍女笑着应了,同姜涵露告退。 她一走,姜涵露便看不下去书了。密密麻麻的字符成了一堆黑蚂蚁,细微地、小口地啮噬着她的心绪。 涵露将书卷整好,收起笔墨纸砚,摆开菱花镜,灯下自顾。 她素日里是不大照镜子的,更遑论如此仔细端详。她像第一次认识自己,掐掐脸,摸摸眼睛眉毛,捏捏鼻子嘴唇,一会儿自觉青春年少好容貌,一会儿又自嫌眉色缺黛、唇色少朱,千般万般不满意。 总之不过少女情怀,情思渺渺,幻梦迷离,胡乱睡过一夜。 第二日醒来,姜涵露坐起来,犹自扯着被角懵了半晌,她第一次做那样清晰、真切的梦,梦见的还是一个不过几面之缘的男人家。直到侍女进来问她传不传早饭,她才猛醒过来,兀的埋头好羞。 待要起来对镜梳妆,这间房中又并没有备各色脂粉,她也不好意思在外客来访前赶着去要。于是越发觉得日头长、光阴慢,好容易捱到午后时分。姜涵露将那镜盒开了关、关了开,一个简单的堕马髻绑了散、散了绑,反复不知多少次,终于听见侍女在外面说:“公子来了。” 姜涵露出门迎他。见栾珏换了一身清爽的天青色锦袍,大步流星地进来院中,自带一种阔朗之气。他先向姜涵露见礼:“姜姑娘。” 姜涵露立在门外,对上他含笑的目光,立即垂下眼帘:“磐公子好,请——”她把栾珏让进屋内。 “我与姑娘有缘,既然同在圣姑府上客居,按礼要来拜访旧识。”两个人谦让着坐下,栾珏倒是开门见山。 “不知公子因何留居在此?”姜涵露问道。 “因我要与圣姑荐一样宝贝,故而圣姑抬举,让我留下几日。”栾珏拿文安长公主出来挡话,十分顺手。 “什么宝贝?”他一个行商,手中有些珍稀之物也很合理,姜涵露点点头,顺着他的话问下去。 栾珏笑道:“圣姑那边还未说定呢,定了我再来说与你听。不知圣姑留姑娘做什么呢?” “留我画些书上的画儿。”涵露想到那本《东阳录》要紧,又未刊刻,正犹豫该不该说给他听,就听栾珏接话道:“原来如此。是为那本《东阳录》吗?” 涵露一下子放下心来,笑问他:“原来公子也知道?” “我常跟商队往来西域和京城,那书里的话保不准还有我写的呢。”栾珏应对从容。 “那太好了,”姜涵露没有多想,面带期冀地抬眸看他,“我若读书读到不解处……”笔墨毕竟有限,有时姜涵露并不能完全靠文字绘出图像,正在苦恼。 “乐意为姑娘解惑。”栾珏自然地接过她的话。 姜涵露头一次这样正式地与青年男子单独相处,说完了这几句话,已经觉得脸热手麻,手脚怎样放都不是地方,心里十分局促。栾珏却只见她一颦一笑都生动,一举一动都天然,只是毕竟不好在姑娘居处久留,遂又闲话几句寒温,告辞离去。 此后几日,涵露果然不时去请教栾珏书中风物,一来二去熟识起来,见面便免不了两盏清茶、一番漫谈,有时一两个时辰方休。 栾珏是博学勤政的君主,谈起山河地理、人文掌故自然头头是道,不怕无话可讲;而姜涵露亦通诗书,兼之天资颖悟、心思澄澈,倒也能时时接住栾珏的话。二人每每兴尽方散。 这样一连几日,姜涵露反而不安起来。有时她在栾珏院中越是融洽尽兴,回房后就越是惶恐,只因好梦太好,因此疑它是梦,疑它要醒。这样在长公主府邸中住着,锦衣玉食、呼奴唤婢,每日能与佳公子谈诗论画,实在美得不像她能过的日子。 更何况,她这一时情窦初开,又兼日日相对、夜夜梦见,心儿魂儿都被牵住,日头月亮里都是他的影儿。少女为这“情”之一字绊住,头一遭遇到自己汹涌、活泼、盛大的爱意,不知如何自处。 姜涵露没受过相思苦,也不知这样每日能相见、还时时牵挂在心是不是相思。她对自己无计可施,决定回家看母亲。 因为书稿不能带出长公主府,所以姜涵露只能在府中作画,但早先文安长公主也遣人来告诉了,说的是“姑娘在府上是做客,不是坐牢,随时可出门去逛,只要提前同底下人交待一声,叫他们知道”。正巧快到二月二,姜涵露便同几位别院的侍女们说了一声,回城南胜芳巷去了。 姜涵露回家两日,栾珏就不必再扮富商,与自己姐姐一起吃饭,也不怕她看见了。 “陛下,这可快出正月了,打算何时返京?”小宴摆在花厅里,文安长公主没动几口,就放下筷子问栾珏。 栾珏笑道:“怎么,长姐嫌我在你府上吃得多了?” 文安“哼”了一声:“你不回去呀,孟丞相他们不敢催你,只一个接一个地往我这儿递条子,让我劝你回去。” “除了孟子光还有谁?霍家递条子了吗?舅舅那边呢?”栾珏亲自为文安斟了一杯酒,算是安慰她的抱怨,又问道。 “霍家没有。舅舅——你还不知道他么,他想把自家的 8. 灯会 [] 却说这头,姜涵露回到家中,见到马氏,将这些天在长公主府的经历见闻一一说与母亲听。 提到磐九时,她也只说他是暂居长公主府上的客商,有意无意的,将自己和他的日间交往隐去不提。 “娘,”涵露拉住马氏的手,“你觉得他——” 马氏却皱起眉:“他在圣姑府上?他是什么来路?” “他是商人呀,我同娘说了。”涵露不知这有什么不妥。 “商人,”马氏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家的小女儿,“这算什么来路?我问的是,你知不知道他祖籍哪里,年龄多大,家中多少人口,大头做的是哪一宗货物,药材?丝绸?还是陶瓷玉器?” “我……”姜涵露只沉浸在自己的绵绵情思中,何曾想过这些,“我不知道。怎么好去打听人家这些?” “不打听别人也就罢了,可你滔滔不绝地说这位磐公子如何如何,说来说去,竟没有一件说到点子上。”知女莫若母,马氏如何看不出姜涵露的心思,何况这个什么磐九又这样不知底细,心中不由警铃大作,如临大敌。 “而且,你说他一个青年男子,这样悠然地客居圣姑府上……”马氏看看栓紧的大门,压低声音道,“圣姑一直没有嫁人,至今独身,你知道么?” 这之前,马氏一直觉得女儿年纪还小,从来不在她面前说这些男女之事。故而姜涵露反应了一会儿,才低低地叫了一声:“呀!娘,你怎么能这么说。”磐九怎么会和长公主有什么首尾! “他皮囊生得好,可是越生得好,你就越要当心。”马氏不好跟未出嫁的女儿把话说得太露骨,叹了口气,又逼问,“你住在长公主府的这些日子,他可去找过你没有?” 姜涵露原想把这一节含糊过去,不想母亲这样细致地问起,她正想怎么支吾敷衍过去,忽然院外有人扣门。涵露如蒙大赦,立即跑去开门。 “姜姑娘!”门外站着的,正是郡守小姐黄可杉。 “黄小姐——”姜涵露忙将她让进来。 “姜姑娘,”黄可杉向来说话爽利,这时却扭捏起来,停了半晌,“我来看看你,你……没事就好。”她从哥哥那里听说了当日情状,知道自己任性,连累了父亲哥哥,也连累了姜涵露。又见姜涵露被扣在长公主府一直不出来,心里不安,一趟趟遣人往胜芳巷跑,向马氏打听情况,直到听说她被长公主留下做客才暂且放下一半的心。 只是她素来高傲要强惯了,说不出认错和道歉的话来。好在姜涵露心里并不恼她:“我没事,也算因祸得福了。” 她本意是顺着黄可杉的话说,可落在这位官家小姐耳朵里,听上去不免像是涵露在责怪自己给她招来祸殃。黄可杉勉强跟着笑了笑,还是提起自己此来的意图:“明晚平江河边有灯会,你要同我一起去逛吗?” “好呀。”姜涵露没有留意到她情绪的变化,高高兴兴应道。 “那就说好了,”黄可杉一拍她的手,“对了,我哥哥明天也来。” 她对涵露眨眨眼睛:“父母不许我自己来逛,可是我同他一起有什么意思!你一定要来呀。” 姜涵露听说黄可榆也来,顿时兴致便不那么高,只是不好反悔,对黄可杉点点头。 黄可杉这才又高兴起来,拉着姜涵露问她在长公主府中的见闻。涵露为了逃避母亲盘问,也有意同她多聊聊天。故两个人说了好一会儿话,黄可杉才起身告辞,临走时又叫随行的婢女捧上一整套胭脂水粉送给姜涵露,说是一点小玩意儿,权作赔罪。 马氏客客气气送走了黄可杉,敏锐地从两个女孩儿的对话里捕捉到另一个人:“她那个哥哥——” “娘,”姜涵露不明就里,“提他干什么?” 马氏观她情状,想必是神女无意,果然不再提黄可榆。 转眼到了第二日傍晚,姜涵露吃过饭,同母亲一起收拾洗刷了碗筷,便要去巷口等黄家兄妹。 马氏试探她一句:“昨日郡守小姐送了那许多脂粉,你今天不用吗?” “用它做什么?怪麻烦的。外头天黑,有灯也未必能看清。”姜涵露完全没有梳妆打扮的打算。 马氏于是确定了自家女儿对那位郡守家公子别无心思,彻底放下心来,只道:“去吧,早些回来。” 姜涵露答应着出了门,不多时,果然见黄可榆跟在黄可杉身后,兄妹两个人一同来了。 天气毕竟还不和暖,黄可杉额前戴了一条水红色的刺绣抹额,不仅遮住那块黑斑,更显得人活泼俏皮。她跑过来挽住姜涵露的手,两人说笑着往平江河边走。黄可榆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在妹妹面前,他却没有那么不着调。 平江河边果然已经张灯结彩地装饰起来,河畔有人放河灯许愿,路两侧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兔子灯、赤鲤灯、荷花灯等各有各的精巧好看,还有的将灯谜写成条子悬在灯笼上,供游人猜射。 姜涵露并黄家兄妹都是断文识字的人,其中黄可杉兴致最高,往往最先喊出谜底,一连猜中好几个,十分得意。 黄可榆忍不住出言笑她:“什么‘人在草木中’是‘茶’;‘春去也,花落无言’是‘榭’,都是最简单的字谜了,瞧把你逞的。” 他虽说着,还是乖乖掏钱把黄可杉看中的花灯都买下来,又转头问姜涵露:“姜姑娘喜欢哪个?” 姜涵露可不敢劳动他:“我有钱的。” “哪有用你的钱的道理?”黄可榆走在她身侧,姜涵露避开,并不接话,扯着黄可杉往另一处摊子上走:“我们去猜那个。” 走近了才看清,那处悬挂的也是一则字谜,谜面是:“春雨连绵妻独宿。” 旁边的人三三两两在议论,有人说是“寡”,姜涵露一听便红了脸,只说:“这个谜不好。”便要走。可黄可榆堵在她身后,也在看那则字谜,开口道:“这是个‘一’字。” “怎么是个‘一’字?”黄可杉却不觉得这谜面羞人,饶有兴趣地问她兄长。 “‘雨连绵’,是无‘日’,‘春’字先去掉一个‘日’,”黄可榆顿了一下,目光越过黄可杉看向姜 9. 琴挑 [] 圣姑的差事不好耽搁太久,灯会第二日下午,姜元露就回到了长公主府。 临出门前马氏十分放心不下。自家女儿昨晚从灯会上回来就魂不守舍,问她有什么心事又不说,真真急死人。 “要不我上门去报你病了,要在家多留两天,圣姑必能体恤。”马氏不愿让她这样一个人出去。 姜涵露却拒绝了母亲的提议:“娘,我真没事儿。”她劝慰母亲一番,执意出了门。 母亲说的对,她是要去问问那个磐九的来路的。问问他究竟郡望何处、年龄几何、家中几人,还有……还有昨夜他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随来引路的熟识侍女回到别院中,顾不上研墨展纸,就要去找他。 眼瞧着出了别院,来到花园中,离磐九的居处越近,姜涵露反而近乡情怯起来,不由放慢脚下,停在小径背阴处一棵松下,向树默然,不住地一遍遍打腹稿——她要怎样去问他呢? 她这里正犹疑,就听得有人声由远及近地过来。 先是文安长公主说:“……我有什么办法?” 接着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那这次你也要跟着回京?去多久?” 文安似乎笑了一声:“我哪里知道,不止一个人想叫我回去呢。” 两人的语气都熟稔亲昵,姜涵露无意听进这几句,顿有窥人隐私的不安感,忙趁着还有一段距离,从松后转到路中间,规规矩矩行礼道:“长公主殿下。” 文安“哦”了一声:“姜姑娘在这里。来,见过昌平侯。” 姜涵露依言向她身边的男人行礼:“见过侯爷。”昌平侯,这又是什么人?母亲前几日才说过,长公主不曾嫁人。 “起来吧,”昌平侯免了她的礼,“你就是那位姜姑娘?” 他听起来语气很淡,和同文安长公主说话时截然两样。 “是。”姜涵露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入了这等王侯的眼,垂眸不敢多言。 “行了,你再吓着她。”文安嗔了一句,对她道,“姜姑娘在这里……去寻磐公子么?” “有事向公子请教。” 昌平侯低低地笑起来。 文安没管他,但话里隐约也有一点笑音:“去吧,你见过他后,来找我一趟。” 姜涵露行礼告退,忐忑不已,只好先去找磐九。 未到他居处,只听琴声悠扬,飘出院墙。 姜涵露踏过月洞门,见磐九一袭墨衣,黑发半束,正在院内抚琴。 他背对着她,但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立即停止弹奏:“姜姑娘,你来了?” 姜涵露准备好的一肚子质问的话,就都说不出来了。 栾珏也不问她的来意,只笑问她:“姜姑娘,可否亲赐佳音一曲?” 姜涵露会弹琴,也是她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教的。从前他们谈《东阳录》时,她曾对他说过。 她想,弹一曲再问他也无妨。 姜涵露坐在那尾桐木琴前,轻轻拨弦听音。琴声清越松透,让她慢慢放松下来。涵露并不精通丝弦,熟习的曲目也不多。她想了想,弹唱出一曲父亲生前最爱的曲子: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今天之旋,其曷为然。 我行四方,以日以年。 雪霜贸贸,荠麦之茂。 子如不伤,我不尔觏。 荠麦之茂,荠麦之有。 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一曲终了,栾珏抚掌赞道:“《猗兰操》,弹得好。不采而佩,于兰何伤。见幽兰而不采佩,非兰之伤,倒是见者终身之憾了,对不对,姜姑娘?” 姜涵露弹这一曲的情思,正在这八个字上。如今见他说破,正要反问他,就又听他说:“姑娘不答,那我还赠姑娘一曲。” 说着,便复坐下,边弹边吟道: “雉朝飞兮鸣相和, 雌雄群兮于山阿。 我独伤兮未有室, 时将暮兮可奈何?” 第一段乐音流淌出,姜涵露便红了脸。 栾珏正凝神于琴弦上,她于是不怕逢上他含笑的眼睛,目光紧紧追随着他。看他十指舒卷,看他发梢拂颊,看他眉如飞剑,看他鼻若悬胆,看他眸光低垂,清朗朗的声音唱“我独伤兮未有室”,姜涵露几乎要晕眩。 一曲倏忽而过,姜涵露问:“君方盛年,何故弹此曲?”她借一句戏词来试探他①,用了好大劲儿掐着自己才把这句话说出来,脸红得几乎要烧起来。 这首《雉朝飞》,是鳏夫自伤之曲。她是在问他,你不曾婚配吗?不曾娶妻吗? 栾珏朗声笑起来:“盛年为何不许弹此曲?” 他听懂了,他反过来调笑她!姜涵露大窘,别过脸去。 却听他继续道:“我正当弹此曲。” “为何?你多少年纪?”姜涵露含了嗔,反而大胆起来问他。 “二十又六。” “二十六岁,为何不曾娶妻?” “姜姑娘,”栾珏的神色肃正起来,“我是丧妻之人。” 姜涵露身形晃了晃,险些站不稳。栾珏伸手扶她的小臂,姜涵露挥手甩开他。 栾珏站到姜涵露面前,看着她正色道:“姜姑娘,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父母早亡,手足凋零,只有一个姐姐将我养育成人,扶保我承继祖业。我十八岁时大婚,二十一岁丧妻,如今膝下一个五岁的孩子,后院一房妾室。” 这些话已经太私太密,姜涵露咬牙道:“你有没有孩子,几房妾室,与我什么相干?”什么“不采而佩,于兰何伤”,什么“我独伤兮未有室”,他既然是有孩子有女人的人,何必来挑逗她! 栾珏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 姜涵露勉强退后低头,作辞道:“天色已晚,我要回去了。”她的痛苦和廉耻不允许她再待下去。 “姜姑娘,”栾珏却叫住她,“我还有一言,请姑娘听了再走。” 姜涵露狠命吞下哽咽,挺直脊梁道:“公子还要说什么?” “我想求娶姑娘为妻,托付家业,主持中馈,延嗣继统。” “你胡说什么?!”姜涵露大惊,继而羞恼道,“磐九,我本当你是正人君子。你何故几次三番拿我耍笑?” “在下绝无此心。我自知一介鳏夫,未必配得上姑娘,只是既有此心,便要说出来向姑娘问个明白。姜姑娘,可愿嫁我吗?” “你……”姜涵露生长 10. 忠告 [] 很久很久之后,姜涵露都清晰地记得那一天栾珏墨色袖口上金线云纹和院中铺地青砖的缝隙纹理——她那时无意识的目光所及,和栾珏石破天惊的告白一起,深深印刻在了她的魂体里。 她那时说:“陛下,我做不了皇后。” 栾珏想起文安长公主的话。他问:“若我只是磐九,你肯嫁我吗?” 姜涵露沉默了。 “没什么不一样,”栾珏对她说,“你只需要考虑,愿不愿意做我的妻子。至于你要打理的是一屋一室,还是一殿一宇,都不重要,有我在。” 他话里的每个字都很笃定。对现下的情势而言,姜涵露是个合适的人选,而在合适之外,他们之间又有那么一些投契和温情,就算得上“难得”——正像他亲口说过的那样。他不屑于欺骗一个年轻的女孩子。 他的妻子。多么郑重而诱人的称谓。栾珏的臂膀还在支撑着她的身体,温热而可靠,发丝几乎垂在她的肩上,带着某种皂角清洁干净的气味。 “他们会同意吗?”姜涵露这时的心绪纷乱而软弱。 “谁?”听她这样回答,栾珏含笑问道。 姜涵露对那一切并没有概念,她只是喃喃道:“朝中……百姓……长公主殿下……” “朕想娶什么人,同大臣们什么干系?长姐也不会拦我的。至于百姓,他们为什么不会同意呢?”栾珏举重若轻,“一个身家清白、心地善良、品行端正的女子不足以为垂范吗?” 姜涵露的心还没有完全安定下来,以至于她没有注意到栾珏第一次在她面前用了帝王的自称。如果她这时候头脑足够清楚,她就会意识到这一点足以使她感到警醒,因为这意味着,一切阻力对一个强势英武的年轻皇帝来说都能克服,但对她来说并非如此。 她无法从一开始就并享一个男人的威严、权势和力量,哪怕那个人是她的丈夫。但她现在无法思考这些,因为栾珏说:“不要担心,来陪我一起吧。” 姜涵露未干的泪眼迎上他怜惜而清明的低垂目光,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不,我母亲……”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姜涵露忽然慌乱起来。她实在太无措了,婚姻大事,她甚至都没有问过自己的母亲。 “没关系,”栾珏截住了她未出口的忧虑,“你先回去吃点东西,好好休息。等明早起来,我们一起商议。” “好……”姜涵露轻声答应。 “我送你回去吧。”栾珏看她还有些失神。 “不,”姜涵露忽然想起了来时的事,“长公主还叫我去见她。” “她叫你有什么事?”栾珏也有些意外,这件事长姐并不曾与他商议,“我同你一起去。” 姜涵露心中一动,她并不想独自去面对文安长公主,栾珏说过的,有他在。但她也不能事事都拖着他。 “我自己去吧,长公主吩咐过的。”她拒绝了栾珏。 “也好,”栾珏打算稍晚再去问文安,“长姐不会为难你的。” 姜涵露心事重重地点点头,离开栾珏院中,去见文安长公主。 在长公主居处外等候时,涵露仍觉得恍惚,这一切都太快了。 她想,她应该是在胜芳巷自家院里倚门睡着了,冰糖水儿一样的阳光把她晒得太懒太倦太舒服,以至于做了一个悠长而荒唐的美梦。即使她进长公主府是真的,恐怕也不过是读《东阳录》读得心思太纵太狂太荡漾,以至于自己给自己编了一场才子佳人的戏文。 然而门口立即有人声响动,拉回她纷乱的情思。 只见昌平侯从内室掀帘出来,他微微顿步,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还是很感兴趣,像在观赏一件西域进贡的珍稀文玩——表明她所经历的一切都并非虚梦妄想。 他这里出门,玉姑姑紧接着就将姜涵露引了进去。 姜涵露在闻到长公主房里厚重悠绵的焚香气味时愈发紧张起来。 因她现在应着长公主府的差事,住在家中这两天,马氏同她说了不少自己年轻时风传过的关于这位圣姑的传闻。 这位曾经的摄政长公主的威名、艳名都曾流传一时、天下尽知。她曾因自己少年时容光动天下的风姿而闻名,可渐渐的,美貌在她身上罩上的那层旖旎烂漫的光晕就被她的杀伐果断之手段、气魄削了个干净,她的名号能令最嚣张的贵戚、最酷厉的官员咬指胆寒,并在还政十几年后余威仍在。 越听这些,姜涵露越觉得文安长公主似乎一直都对自己表现得太过和善了,这让她越发不安。 “姜姑娘,”长公主在酸枝红木贵妃榻上倚着,免了她的礼,招手叫她近前,“来。” 姜涵露踌躇了一瞬,走过去站在她面前,有些忐忑地看着她。 文安长公主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打量她——五官分明秀气,脸颊年轻饱满,瞳仁漆黑如点墨。一个很干净很有精气神儿的女孩子,只是还青拙如一支早春翠竹。 “怎么还哭过了呢?”文安见她眼圈微红,揣度在栾珏那里必有变故,问道,“你从哪里来?” “从陛下那里来。”姜涵露咬了咬唇,答道。 文安并不意外:“果然,陛下都同你讲了。他还说什么话招惹你了?” 姜涵露说不出口。 文安替她说了:“他问你愿不愿嫁他,是不是?” 姜涵露点点头。 “你也点头了?” 文安这一句尾音拉得很长,叫姜涵露听不出她的喜怒,不敢贸然回答。 “那就是了,总害羞什么。”文安一摆手,“不过既然如此,我就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姜涵露行礼道:“请殿下赐教。” “姜姑娘,你是哪一年生人?” “元兴十年。” “你知陛下是哪一年生人?” “地徽三十六年。” 文安长公主叹了口气:“陛下大你十岁,有过元妻,也有嫡子,如今后宫中还有一位赵容华。姜姑娘,你可想好 11. 拒亲 [] 姜涵露第一次从长公主府回家,是从侧门独自步行而归;而第二次,则是乘长公主府金辂翟盖的四驾马车,身边陪着的是长公主的掌事姑姑。 这位玉姑姑据说是文安长公主几十年的心腹,在宫中时有个“女郎官”的外号,是很能震慑人的女人。她看上去和长公主年岁相仿,略丰腴一些,对姜涵露倒是一直很端庄和善:“陛下这次出京并没有广告天下,对令堂本不该提及一丝一毫。只是陛下和殿下顾及姑娘的人生大事、母女情深,才特地吩咐我陪姑娘回来禀告一番,姑娘千万记得如何说辞。” 姜涵露心慌慌的,点头应了。 栾珏先前百般地问她愿不愿意——可他是帝王,他既然问了,哪里还容她再拒绝?更何况,她那时也是叫这事冲昏了头,一声不响地接了文安长公主的大礼、先帝皇后的遗物,哪里又有退回去的道理? 如今她回家,就像玉姑姑说的,是去“禀告”母亲,她的女儿独自做了多么大胆而荒谬的决定,没有给她留一点置喙的余地——多么忤逆。 离家越近,姜涵露的心就跳得越快。到了巷子口,还是玉姑姑先下了马车,又从外面掀开帘子伸手来扶她。 涵露赶紧下了车:“怎敢劳动姑姑。” 玉姑姑笑道:“姑娘如今是贵人,当得的。” 胜芳巷窄小,容不下长公主府气派的四驾马车驶进去。可就这么小小的一块地方,还停了另一辆马车。 玉姑姑瞥了一眼,扶住打退堂鼓的姜涵露:“看来郡守府的人也来登门拜访了,姑娘,走吧。” 不到一个月,胜芳巷孤儿寡母的姜家频频有贵客拜访,街里街坊都伸长了脖子看热闹,小声同身边人咬耳朵说姜家姑娘好福气,行了贵人运。 姜涵露走到自家门前,果然见郡守府的小厮们捧着瓜果礼品立在院中,黄可榆在正屋里正和马氏坐着说话。他热热切切地说一段,马氏昂着头不冷不热地应一声。 “娘——”姜涵露在屋门口喊了一声。 黄可榆倒比马氏站起来得还快:“姜姑娘回来了。我正同伯母讲……” 马氏上前两步拉住涵露的手,眼睛却看向玉姑姑,打断了黄可榆的话:“这位姑姑是?” 玉姑姑正正经经地对马氏蹲伏下身子行了个很规矩的礼:“奴婢白氏,文安长公主身边伺候。” 马氏惊了一跳,忙弯腰扶她:“怎么敢当姑姑如此大礼?” 黄可榆此前一直笑眯眯的脸色变得有些阴晴不定。 之前痛斥黄家那次,就是由这个玉姑姑代长公主出面——这对玉姑姑实在是小场面,毕竟她年轻时连宰相公卿都代长公主骂过,对着一个年轻白衣的郡守公子还不是手拿把掐;但对黄可榆来说可是相当刻骨铭心。 他上前对玉姑姑拱手施礼道:“见过姑姑。不知涵露有何事,劳动姑姑亲自送回家来?” 玉姑姑道:“黄公子,言语要当心。闺阁女儿的名讳不是能浑叫的。” 黄可榆被她哽了一下,很快接道:“劳姑姑用心,只是我此来拜望伯母,就是为了向姜家姑娘提亲。” “你胡说什么!”这次轮到姜涵露受到惊吓。 还没等马氏表态,玉姑姑便又对她福了福身:“老夫人,我此来是专为禀告您:文安长公主殿下十分赏识姜姑娘,欲将她带在身边一同北上入帝京,向今上举荐。” “举荐……”马氏一时也没反应过来,或者她根本不敢往那儿想,“举荐什么?” “陛下中宫虚悬已久。” 姜涵露鼓起勇气对上母亲震惊的目光,点点头。 “不可能,”黄可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殿下难道疯——”选后这件事转来转去,他家百般规避,哪怕是阿杉恣意妄为,也有父亲求全去取回了那副画像,不愿卷入这场风波。怎么最后,怎么最后,竟落到了姜涵露头上! “黄公子!”玉姑姑向他投去严厉的一瞥,警告道,“慎言。” 黄可榆自知失言,哑了一瞬。 马氏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只能向玉姑姑强笑道:“姑姑,我家女儿小门小户、蒲柳之姿,莫不是弄错了吧?” 玉姑姑向她安慰地笑道:“姜姑娘蕙质兰心、淑慎守文,殿下实在喜爱,老夫人不要担心。” 她的话滴水不漏而不留余地,黄可榆驳无可驳、辩无可辩,情急之下转向姜涵露问道:“涵露,你是愿意进京的吗?” 他这话问得极冒昧,一时马氏、玉姑姑等人的目光都盯在了姜涵露身上。 不等她回答,黄可榆又说;“我已说动了母亲,我不要什么显赫的岳家,只求一个身家清白、品貌端正的女子为妻。我母亲、妹妹你也都见过的,也都投契的!你若答允嫁我,我去求父亲向长公主禀告——” 他话音未落,只听院里传来一声怒喝:“孽障!” 只见一个身着深衣官服的中年官员匆匆迈进屋,劈面便给了黄可榆狠狠一掌:“还不住口!”他长相斯文儒雅,这时却满头的汗,面皮热得通红。 黄可榆受了这一掌,喊道:“父亲!”郡守黄宇大人治家教子显然比他夫人要严厉得多,黄可榆只喊了这一声,却不敢捂脸,更不敢争辩,只往后退了一步,十分不解地看向黄宇。 黄宇显然是自官衙匆匆而来,这时候气还没喘匀,也不管自己儿子怎么样,转身赔罪道:“犬子鲁莽无知,望姜姑娘不要见怪。” 他这样说着,又恳恳切切地望向玉姑姑:“姑姑——” 玉姑姑对他见了礼,轻巧道:“黄大人好。大人,令郎不仅想做您的主,还想让您做殿下的主呢。” “他哪里敢!小孩子轻狂,姑姑不要同他一般见识。”黄宇说着,叫过黄可榆来又要打。 玉姑姑忙拦下了:“我不过玩笑,大人不必如此。不过,黄大人您家里是否说准了要向姜家 12. 春晖 [] “你让那个姑娘回家,与陛下商议过没有?”静室清雅,金猊喷出香烟袅袅,长公主卧房内,昌平侯倚在暖榻上同文安长公主说话。 “这也要商议么?”文安披着发,正对着午后的天光,拿一块海螵蛸逗弄笼中的鹦鹉。 “你叫她回去和她母亲商量,又正碰上了黄家的人,这会儿娘儿两个必定百般思虑。万一再变了卦,负了咱们皇上的约,怎么着?”昌平侯含着笑意问她。 “就是要她百般思虑,反复地想,反复地反悔再反悔。”文安说得轻巧而坚决。姜涵露还太不经事,栾珏又定得太急,她就是要反复熬煎小姑娘稀薄的决心,直到它浓缩凝结,变成黏稠的膏体,不可脱手。 这样或许姜涵露之后才少些后悔,也少些对旁人的怨怼。 “她真不走了怎么办?” “那就是陛下不走运。” 昌平侯看着文安逗鸟儿。她故意将海螵蛸悬得很高,鹦鹉飞上去叨啄,一没有立脚处,二那海螵蛸又硬、不能撕扯,只能扑腾着翅膀一下一下地反复去啄,在白色的海螵蛸上留下极浅的啄痕。 “我原以为你不中意那样的女孩子。” “我中不中意有什么用,”文安将那块海螵蛸丢进笼子里的食盒,自己拿过一旁浸了鲜花露的手巾来擦手,“我还敢去做陛下的主吗?你看他这两年,容得谁说话?” “你一手教出来的。”昌平侯接道。 文安佯瞪他一眼,停了一停才说:“同你说正事:无论那孩子去不去京城,我是要回去一趟的,或三五个月,或一年半载。州太守同咱们是熟惯的,只郡太守黄宇到此地任职不久,我摸不透,你留在江南看着他。” 昌平侯颔首,起来抚着文安的肩道:“有什么事知会我。” “自然,”文安拍拍他,“我倒无妨。只是我一回京,必定就有本参你,你才要委屈些,记得时时给我写信。”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体己话,文安才唤人进来将鹦鹉笼子提去廊下,整衣梳妆,去吩咐处置自己和皇帝回京的诸般事宜。 胜芳巷姜家,院门紧闭,隔绝了所有好奇窥探的目光。 屋里连门窗都关得紧紧的,马氏拉着姜涵露坐在床上:“你同我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长公主怎么会突然要带你去京城?怎么又攀上什么中宫的事情?” 涵露心中有满满的话要说,只是顾忌太多,不能出口,只说:“是圣姑的意思,我也不知。” “你少哄我,”马氏如何不知道自己女儿,看她上午情态,分明是知道个中因缘,“你是怎么会沾上皇家的事情?咱们升斗小民,一辈子没出过吴郡城门,如何应付得了?” 见涵露不答,她又追问道:“还有你之前说的那个磐九,又是什么来路?同这件事有没有关联?” “娘,”涵露叫她问得撑不住,逼得实在没有法子,低低讲了一句,“今上……今上正是先帝的第九子。” 马氏一怔,随即一阵惶悚:“什么?九……那磐九是?” 涵露忙掩住她的口,轻轻点头。 “你……”马氏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没有想到,竟是皇帝看上了自己的女儿——一个普通市井妇人,谁又能作这样的想头? 她心中却没有许多飞上枝头、一步登天的喜悦,那泼天的富贵威权于她来说太遥远,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家这没心眼的女儿,一旦进了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大院,能不能喜乐?能不能平安? 马氏心焦难处,停了半晌,只喊出一句:“儿啊——” 贵人们动心起念,一时意兴,她们这些人的毕生命运就被生生扭转。而那转了方向的前路通往何处,实在是她一个中年妇人望不到、望不尽的。 涵露叫她这一声喊得心酸不已 马氏想起女儿此前说起“磐九”时的种种情态:“我看得出,你心悦他。可是,可他是……他心不心悦你呢?” 涵露想起栾珏的路见不平,想起他的温声细语,想起那枚优钵昙果,想起那首《雉朝飞》,她犹豫片刻,羞涩地点点头。 “你如何能这样信他呢?”马氏几乎无可奈何,“寻常男人能娶三妻四妾尚不保准。何况他有三宫六院,有过皇后,还有皇子,咱们这样人家,进了宫,如何自处?” 几句话说得涵露默默无言,马氏又叹道:“丫头,我知道这话不好听,可我是为了你。你亲娘死得早,你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但这些年下来,咱们娘儿两个相依为命,早就胜似亲生。我冒着对今上大不敬,冒着得罪你这位将来的皇后娘娘也要说一句,男人的话未必可靠,你现在想的日子也未必是你以后过的日子。” 她放缓了口气,继续道:“今日我听那位玉姑姑临走前的话,长公主也并不是强要你去。咱们家虽不富裕,好歹有些积蓄,有片瓦遮身、立锥之地,足够衣食饱暖,又有亲戚街坊、远房族老并我在这里,枝枝蔓蔓,总是撑住你的根。今上和长公主都圣明、都体恤,你若不去,他们也必定肯放你在这里过安稳日子。我并不是阻你的青云路,只是你自己要思虑清楚,莫要日后后悔。” 这些话说得极坦白、极恳切,非至亲至近之人不能出口。 涵露叫她说得心里也乱糟糟。若无此一节大变故,她将来或做了儒生娘子,或做了商贾主妇,安稳太平是一眼望得到头的。 可她到底说不服自己。 她问自己母亲:“娘,你当年是怎么嫁的父亲?” 一句话问得马氏反而不知如何答。 她记起自己当年执意要嫁入姜家时,她母亲也是苦劝不已,叫她不要犯傻。一个好好的姑娘,嫁过去就给人当后娘,拉扯话都说不利索的小丫头,何苦来哉? 可她当年就是相中了姜谷,相中了他那样文气,那样温柔,相中了他写字画画的那双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偶尔沾上一点绘画的朱砂,她那时便幻想,幻想那一抹红是自己唇上 13. 临行 《我为下弦月》全本免费阅读 [] 却说马氏与涵露说了半夜的话,两个一起落了一会儿泪,才互相劝慰住了,各自去睡下。 姜涵露回到自己的闺房,闷呆呆坐着,想一会儿娘,又想一会儿栾珏,心潮如浪,一个个白浪花扑过来,前赴后继,无穷无尽,思绪万千。 方才两人都流泪。可流的是不一样的泪。马氏的泪里溶化万千愁绪、慈母悲哀,重得一滴能将人砸一个窟窿;而涵露的泪太轻盈,装的是临别的不舍、恋母的爱娇和对即将面对的崭新生涯的无措,滑落脸庞便蒸发,像清晨的露珠落在菜叶上,骨碌碌滚下去,不会在她年轻的心上留下沧桑痕迹。 已是鼓打三更了。 涵露松开头发,正要更衣吹灯,忽闻窗外似有声响。她循声走去,果然是对着后街的那面窗,有人轻叩,笃笃作响。 她想到了是谁,忙将头发又绑起,支上窗子。屋里烛光,屋外月光,一同照出栾珏的身形面容来。 “公……陛下?”涵露隔一扇空窗,看见栾珏的脸,“你怎么在这儿?” “我头一遭做这月下敲窗的狂生行径,叫你笑话了。”栾珏含笑看着她。 “你……”涵露不知说些什么,看看外面幽蓝的天,“你冷不冷?”刚进了二月,更深露重时,寒气仍逼人。 “不冷。”栾珏将她搭在窗台上的手一抓,“你看。”他很快松开。 他的手很热,不冷。涵露也跟着一起从手指尖到脸上都热起来。 “长姐说你今夜回了家,我就到这里来找你。”栾珏说,“你同令堂商议好了吗?你同我走吗?” 他忽然想到什么,低低笑起来:“我这个时辰跑到女儿家窗外,说这些话,有司官员知道了,说不得治一个诱拐良家妇女的罪名,拉出去鞭笞二十杖。” 涵露听他这样自嘲,便也忍不住接道:“那你也不冤呢。”栾珏对她表明身份后,言谈举止仍旧同以前一样,不以帝王自矜。故涵露在他面前,也忍不住露出几分女儿家对着心上人的娇矜活泼来。 “你同意了?” “嗯……你是来问我这些的?” “我明日要回京去了,来看看你。你先回长姐府上,过几天与她一起回去,路上慢一些。”栾珏叮嘱她。他这次是微服出巡,若将姜涵露就此一同带回宫中,无媒无聘,形如淫奔,不成体统。栾珏要她经文安长公主的手举荐入宫,名正言顺地给足她体面。 是而两人已经议定终身大事,方才还是第一次牵住手。 “你明日就走?”涵露觉得突然。 “舍不得?” 涵露低下头,轻声道:“我还是觉得这不像真的。像是我明日醒了,就什么都没了。” “我是真的,都是真的。”栾珏为她孩子气的话失笑。 “古时相如同文君相合,曾赋《咏箸》诗一首……”涵露的脸又红起来,她的话说得很大胆——她问他要凭证。 “‘少时青青老来黄,每结同心配成双。莫道此中滋味好,甘苦来时要共尝。’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定情之物是一双筷子。你也想要吗?”栾珏笑了。 涵露期待地看着他,点点头。 栾珏低头沉吟。送小姑娘一件什么东西好呢? 定情信物……这对他来说也是新鲜的体验。他是同当地官长和身边暗卫议过事后匆匆而来,身上并没有什么能讨女孩儿欢心的东西。 只有一件。栾珏摸了摸自己腰间的玉佩,有些犹豫。 但姜涵露一双圆而亮的黑眼睛望住他,闪啊闪。 栾珏把自己随身的玉佩拿出来给她。 那是一枚质地细润的方形白玉,光洁无瑕,上面以精巧技法镂雕出两个字来。 姜涵露轻声读出来:“润山。” “在。”栾珏应了一声,“这是我的字。” 两玉相合为珏。《荀子·劝学》云:“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当年霍太傅为帝师,为还是少年的栾珏择定了这个字,乃是规劝寄寓他,君养万民,要如玉润山之草木,时刻以百姓为念。 涵露双手捧住这枚玉佩,珍而重之。 栾珏问:“你要给我什么?” “我给你?”姜涵露没有想过。她向栾珏要一个凭证,证实他的存在和心意。可栾珏不需要,他想要便要,想丢便丢,他的身份,不需要她给出什么证明。 可就是这样身份的一个人,笑吟吟地看着她说:“我以名赠卿,如何不投桃报李?” 栾珏说:“我向你要两个字。” 他隔着窗,示意她取来纸笔。 涵露研开墨汁,听他说:“我要你写‘露卿’。” 她捏住笔杆,久久不下笔。羞涩攥住她的手。墨汁滴下去,在纸面上洇开。 “为何不写?” “这太狎昵。” “王安丰的夫人曾说,‘亲卿爱卿,是以……’①”栾珏忍不住逗她。 “好了,”姜涵露打断他要出口的羞人的情话,“不要说了,我写与你就是了。” 她重新提笔掭墨,一笔一划在纸上写下“露卿”两个字,丢进栾珏怀中。 栾珏将纸折好放入袖中:“现在可觉得是真的了?” 姜涵露还没答,只听一声脆响,原来是支着窗户的细木棍年久脆裂,忽然断开,那扇窗失去支撑,猛然闭合,就要咬住涵露搭在窗台上的手指—— 未及栾珏动作,只见隔空飞来一粒石子,硬生生卡住窗户与窗棂之间的缝隙,栾珏顺势将窗户抬起。 姜涵露收回手,惊魂未定:“是谁?!” 栾珏将窗户重新支好,轻描淡写道:“是侍卫。” “侍卫……”姜涵露这才反应过来。栾珏不是什么富家公子,他是一国之君、九五之尊,他深夜出行,怎么会独身一人? “那这么多天,我们……都有侍卫在吗?”姜涵露又窘又羞。 栾珏如何猜不中她的心思:“你放心,我不吩咐,他们不会近前——没人敢听我们说话。” 姜涵露还是觉得别扭不已。她同栾珏情意绵绵地说了这么一大会儿话,原以为是月下花前的风雅情致,谁知就在周遭暗夜里,有不知多少个侍卫在紧张地注意着每一丝声响、每一个异动,满怀警惕。 栾珏看出她的不适,也不多劝,只是说:“露卿,你要慢慢适应。” 他往身后望了一眼,回头对涵露说:“去睡吧,我在京城等你。”他耐心地等她重新关紧窗户,看到灯烛已熄,才同身边的暗卫们一同遁入 14. 礼物 《我为下弦月》全本免费阅读 [] 吴郡城外,长公主府车队长长摆开,豪贵气派,肃然无声。 州郡大小长官,俱来相送。 这是自元兴十五年就封地后,文安长公主第三次进京。 第一次,是为时年十八岁的皇帝娶皇后;第二次,是替御驾亲征北狄的皇帝监国。无一不事关朝局国运。 而这一次,文安只说自己想念弟弟。 地方官员们摸不着头脑。他们递往长公主府的拜帖被一一回绝,封地在相邻州郡的那位昌平侯爷也闭门谢客,一如既往。他们打听不到半点消息,于是愈发惶恐,生怕为政时有什么不当,这位圣姑在今上面前轻轻递上一句话,自己就要脱去乌纱、人头落地。 一群大人老爷里,只有吴郡太守黄兴晓得一点底细,然而又因自家一双儿女俱牵扯其中,闭口不言,打定主意绝不与人说。 得到消息的京城官员们也摸不着头脑。皇帝以身体抱恙为名,已有月余不上朝;如今圣姑进京,莫非又要有大变故?风往哪边吹?西风、东风,谁压倒谁?他们于是也惶恐,生怕变成城门失火下的那条鱼。 饶是那些为数不多知道皇帝出游江南内情的人,也猜不透皇帝和他这位长姐打的是什么主意。 但所有人都有一个共识: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要发生什么事呢? ——一个女儿将离开她的母亲;一个女人将嫁给一个男人。 身处风暴眼的姜涵露坐在马车里,对一切都懵然无知。她撩开一点帘子,看见一片黑压压跪倒在地的乌纱。 马氏没有来,她在胜芳巷完成了和自己女儿的告别。栾珏当然也没有来,他这时或许已经到了京城。 看不到他们,姜涵露独自一人待在宽大豪华的幽闭车厢里,感到自己的来路和归途因此都变得缥缈,虚虚悬在空中,不可触摸。 车队开始行进了。城门、石狮、柳树,她熟悉的一切缓慢而坚定地向后退去,渐渐变小、消失。 这是一架红柚木的八驾马车,是她从前根本连想都不曾想过的豪奢。 车队人数众多,然而一路除了马蹄的哒哒声和车轮的转动声就是一片寂然。 他们走的是官道,是元兴二十年修成的,路面极平整。偶有坑洼处,厚重的车身也几乎不会有什么晃动,人在其中,如端坐钓鱼台上,一点涟漪都泛不起。 软帘上绣七彩云脚,五爪金龙,张牙舞爪,盘旋云中。 龙。云。这样有序,这样安静,这样富贵,这样孤寂。 甜而干燥的熏香。 姜元露感到晕眩,第一次对自己即将走进的生活有了实感。她忽然有些干呕,不知是出于紧张还是恐惧。车外的侍女立即吩咐停下,细心地低声询问她是否安好。 她说不出话来,掀开软帘,摆着手,眼眶里涌出泪水。马车驶出苏州春日的田野,她从这里离开江南。 路途大体是舒适的,文安也是慈霭的。 她们每到一处驿站,总有当地官长来拜见文安长公主。而文安长公主有时也把她叫来——那往往是谈话已经接近结尾——文安把姜涵露叫来,说:“来,尝尝这儿的新茶。” 姜涵露在文安身边,尝过了沿途各地的特色物产,也尝过了各地州郡长官意味不明而同样惊诧的目光打量。文安不向他们介绍姜涵露的身份,自然无人敢问。但文安长公主身边带了一个清秀江南少女的消息早就飞遍了朝廷和官场。于是后来每到一处,姜涵露总能收到地方长官遣人送来的“心意”,什么珠宝首饰、珍奇古玩、绫罗绸缎,不一而足,让人眼花缭乱。 姜涵露一开始不敢收,也不敢不收,捧着去找文安长公主。 文安长公主正在读信,她似乎永远有很多事要处理。见她来了,文安随手将信纸折了,压在青瓷茶盏下,向她手中的东西上望了一望:“姜姑娘,这是什么?”玉姑姑把她拿来的一匣珠宝接过去,涵露行了礼,道:“殿下,是方才豫州太守于大人送来的。” 文安笑了,和蔼得几乎像一只第一次看到自己幼崽成功捕到猎物的猫:“送给你的呀?” “是,殿下……这该不该收?”姜涵露用混合着祈求和撒娇的目光求助她。 “收不收,都是小节。”文安招招手,玉姑姑把那个紫檀匣子捧到她面前。 “小节?”姜涵露不明白。收了,她怕落一个贪财的名声;不收,她怕于当地大人面子上有碍。她更怕,自己收与不收都会被误会成文安长公主的意思。 “收了怎么样?你又不做官,犯哪一条律法?不收又怎么样?这是他们求着你的事,又不是你求着他们的事。”文安随意挑拣赏玩着匣中的珠宝首饰,并不放心思在上面。 “无功不受禄,何况于殿下和我的名声——” “那就退回去,这都不要紧。”文安打断了她,目光移到她脸上,“你知道要紧的是什么吗?” 姜涵露的话被截住,她摇摇头。 文安用手指勾起一个金丝连珠白玉镯,问她:“你知道这一件能换几石粮食吗?” 见她无话可答,文安继续问下去:“这满满一匣珠宝能换几石粮食?州太守一年的俸禄又是几石?这些花费,是从他省吃俭用的俸禄里出?是他任过什么肥差,还是豫州当地殷富?还是他出身豪族大家,家底殷实?还是另有什么别的来路? “他送来的时候是亲自来的,还是遣人来的?是悄悄的来,还是生怕人不知道?随着东西可捎了什么话没有? “你该问我的,是这位郡守于乔大人的仕途、出身,本地的物产、民生;该留心的,是他的脾气秉性、所想所求。这才要紧。” 她越往下说,姜涵露越讶然。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番论调,她一心想的只是别人如何看自己,文安长公主教的却是如何拿事来看别人。 文安长公主又拣出一枚叶形翡翠耳坠,凑在灯下看它的水头:“这地界已经离京城 15. 入京 《我为下弦月》全本免费阅读 [] 姜涵露是从那时起开始初尝权力的滋味的。不管是什么样的好东西,只要她多看了一眼,多尝了一口,第二天总会有人捧到她面前。但她那时只是非常坚决地将那些东西统统送回。 第五次送回地方长官送来的礼物后,姜涵露终于望见了帝京巍峨的城门。 厚重的朱红色城门大开,披甲执戈的武士密匝匝扎在两旁,御道上一尘不染,四周落针可闻,丞相孟子光打头,身后按品级列着十余名京城大员,笼手垂目,迎接长公主銮驾。 马车停下,姜涵露听到外面微有人声响动,接着是浪潮般涌来的齐声高呼:“恭迎长公主殿下回京!” 前头文安长公主已经下了马车,亲自去搀扶躬身行礼的孟子光:“丞相与诸位大人实在多礼。” 孟子光站定了,亲亲热热地顺势扶住文安侧臂:“靖西令今晨回京,陛下急着见,一时抽不开身,特命臣来迎接殿下。”他早已是久居高位的人,年过半百,可做起这样谦卑热络的姿态来,面庞圆白带笑,居然还十分熟稔。 文安笑眯眯道:“劳烦你们,还要放下公事特地来一趟。” “殿下哪里话,臣等久不见殿下,心中俱是牵挂惦念不已,若不是有职在身,恨不能拍马至江南,一路护送殿下来京。”以孟子光为首,这些人大都是文安执政时期启用的,说起话来自然别有一份热切,众人三言两语,纷纷围住,与文安长公主请安。 文安一一应过,又听孟子光道:“殿下车马劳顿,想必已经疲乏了。城中已经开路清道,臣等护送殿下回府。” 文安微微颔首,正要转身,只见队伍末尾转出一名孔武有力的青年,大步上前行礼道:“请殿下稍候片刻。” 未等文安发话,孟子光已经甩袖斥道:“不可无礼!” “哎,”文安示意孟子光稍安,“顾大人何事?” 青年也不看她,只低头揖道:“殿下,陛下五日前有旨,宫中丢失贵重物品,至今未找到贼人,要在进出城的人中仔细排查。” “顾少扬!你疯了不成,陛下难道会准你到长公主的车驾中查贼吗?”有人出言驳斥。 “臣无此心,臣是忧心贼人会混入长公主身边,惊扰殿下金安。”顾少扬把话说得冠冕堂皇。 孟子光见文安不置可否,代她训道:“你久久不能抓贼破案,已是无能,如今又来惊扰殿下,不怕陛下问罪吗?” “臣才疏力微,唯知恪尽职守而已。”顾少扬毫不退让。 两边僵持片刻,文安开口打破僵局:“顾大人身居执金吾之职,负责京城治安本是分内事,本宫怎么能拦?” 她在顾少扬面前微微侧身:“请——” 顾少扬朗声道:“谢殿□□恤。”他抬起右臂轻轻一挥,两边军士立即出列成队,十人一列,分别围住文安长公主车队里的每一辆马车。 所有人的脸色都难看起来,除了始作俑者顾少扬和被下面子的文安长公主本人——顾少扬亲自带队向后搜查,文安只是饶有兴味地看着,还有心情对身边的孟子光赞了一句:“他倒是治下有方。” 孟子光笑得有点尴尬,心道长公主难不成真在江南待得心境自由散淡起来,放在以前,有人敢如此给她添堵,她早就叫人砍人了。 姜涵露坐在马车里。她在听到迎驾的呼声时还跟着一起紧张澎湃了一会儿,可是呼声止歇,车队却迟迟不动。她听不清文安长公主在外面和他们说些什么,只觉得隐隐有争执声传来。 不等她掀帘再去看,沉重整齐的脚步声就向她所在的马车逼过来。下一刻,刺绣精美的金色软帘被掀开,一个陌生的青年武将就站在马车外,目光沉沉地盯着她:“搅扰了,敢问姑娘是?” “我……我叫姜涵露。”她不明白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的盘问。 顾少扬微微蹙眉:“你不姓杨?” 姜涵露显然比他更疑惑:“什么?” 这与京城中流传的传闻不同。顾少扬有点措手不及,他哑然片刻,还是继续问下去:“那你是长公主身边的?”他问她的身份。 但姜涵露更不知如何回答。她如今是什么身份呢? “你是跟长公主一路从江南来的吗?” “是。” “你与崇陵杨家没有亲吗?” “没有。” 姜涵露觉得他有点令人讨厌:“大人为何这样盘问我?殿下在哪里?” “例行公事而已,姑娘不要多心。”她起了疑心,顾少扬没有办法再问下去。 自文安长公主从江南启程起,京中便开始有传言,说长公主从江南带来一个母族杨家的女孩儿,是自小养在她身边的,是她相中的新后人选。文安向来和世家大族们相谐,这些话传得有鼻子有眼,渐渐叫所有人都相信,她也有意为皇上选一位同样出身大族的皇后,以此和睦内政,平息外战。 ——但这位姜姑娘又是怎么回事儿? 他到底一无所获,只好回去硬着头皮跟文安长公主复命:“臣已查过,请殿下放心入京。” 文安毫不掩饰地轻笑一声:“顾大人,该查的都查过了?” “是。” “想问的也问过了?” 顾少扬忽然明白了那些流言是谁传出来的,他抬起头,看着文安长公主笑眯眯的和蔼的脸,咬牙道:“是。” “那就好。”文安长公主不再看他,转身上了马车,对玉姑姑吩咐道,“叫涵露来我车上坐。” 顾少扬眼睁睁看着那个从江南来的少女轻盈地上了文安长公主的马车,玉姑姑在前引她,最后留给他轻蔑的一瞥。 姜涵露在文安长公主身边坐定,喝了玉姑姑递来的一盏茶,见车队果然缓缓行驶起来,这才放下心,不再绷紧身体屏息去听外面的动静,擦擦汗,微微塌下腰倚着马车壁。 文安听她说了方才的情景,又问道:“你觉得他做事怎么样 16. 殊色 《我为下弦月》全本免费阅读 [] 宣室正殿早朝毕,身着不同品级官服的朝臣们三三两两,鱼贯而出。 “杨大人——”一名清癯的高个官员向前赶了几步,早春风沙大,卷起他快步行走中翻飞的袍服,像一只黑羽高脚瘦鹤。 杨庭闻声停步,回身应道:“苏大人。” 两人做了几十年的同僚,苏朔压低声音,单刀直入:“怎么,长公主入京,身边带的不是你杨氏的女儿?” 杨庭苦笑道:“苏兄,实不相瞒,所谓杨氏女儿这话从何而起,连我都不知。” “长公主何意?难道真的属意一个平民丫头吗?” “可若是如此,顾少扬又怎么会在城门口闹那一出?”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再继续说下去。 顾少扬昨日当着重臣们的面,在城门口公然翻查长公主的车驾,却连句重话都没受。就连大司空杨庭亲自上书参他,栾珏也只是轻轻揭过。 杨庭究竟还是气不过,轻蔑道:“一个破落户出身……” “杨大人。”苏朔示意他不要在宫里谈论这些。 杨庭收了声,又提起另一番话:“苏兄,陛下今日说要削减宗室王侯的贡俸份额,以充国库,这事同你商议过么?”他是先帝杨皇后的亲侄儿、皇帝和长公主的表兄,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自然是被削俸的对象。 这次换苏朔冷笑:“陛下圣心自裁。” 他如今是朝廷的大司农,除了西域经商的收入归靖西令调度外,天下财政都由他总管。近来栾珏执意要征战南越,可他一不能强夺西域商队财权,二又轻易不肯从百姓身上多刮税钱,于是朝中不愿开战的苏杨诸臣便拿“军费不足”的理由与他僵持许久——谁知栾珏不能“开源”,却想出这样“节流”的法子。 苏朔顿了顿:“长公主刚刚回京,陛下就提起这话,又纵容顾少扬胡闹,难道不给长公主一点脸面吗?” 这位苏大人出身钟鸣鼎食的武州苏氏,祖上是开国元勋,父亲做了十几年大丞相,是实打实的朱门绣户、高官显贵。他自己又在地方上主管民政多年,不管是田间地头里的民情民瘼,还是宫廷朝堂上的权力倾轧,都稔熟于心,因而说起话来又白又直,没有许多顾忌,不似有些京官勋爵们总要打些晦涩的弯弯绕。 他说皇家姐弟二人离心,杨庭身为外戚,自然不很乐意听这样的话:“那倒不至于,削俸的事,陛下先头和长公主商量好了也未可知。” 苏朔不置可否:“总要去看望长公主一趟。”问问她的意思,这个节骨眼上回来,立后、战事、财政,她都知道多少?站在哪边? “这是自然。”杨庭应了一声,却不往下说,显然不愿和苏朔同去长公主府,“我看苏兄还应当去一趟霍家,看看他们究竟打的什么主意,霍安黎昨天可是和陛下谈了整整一天哪。”要是霍家被说动,交出西域财权,栾珏立刻就有钱向南越发兵。 苏朔沉着脸点点头,也不知是对靖西令拥有的超出自己管制的“法外”财权不满,还是对霍安黎素来独来独往、眼高于顶的处事风格不满。 进京路上,姜涵露看文安长公主沿途繁忙,似乎总是有人要见,有信要读,等到真到了京城,她反而一下子清闲起来,成日拉着姜涵露一同闲聊闲坐。 文安会许多在涵露看来古怪而风雅的情致,焚香品茗,斗草莳花,或是编茉莉作素馨衫,或是洗怪石待水仙开,将这些精致小玩意儿,一一教她。 这日午后,涵露歇了晌,便如常起身去文安长公主房中。一进内室,便见一条长几上淡粉素白、灿金紫红,团团地摆了许多花儿,将几案后的文安拥簇在其中。这时明明还是早春时节,京城又在北方,本没有许多花儿盛放,然而这是在长公主府中,有什么都不令人吃惊。 文安见她来了,招手道:“来,姜姑娘,今日来同我插花玩儿。” 玉姑姑在一旁引着她道:“姑娘先挑个可意的瓶子。”各色鲜花旁,放了好几排花器,依质地,有铜、瓷、陶、竹,按器型,有尊、罍、觚、壶。 姜涵露在家时也爱花,有时在街上买一大捧,或是跑到山野间摘一大把,抱一个满怀,回来就蓬蓬地一齐插进灌满水的大肚粗陶罐里去,生机勃发,活泼可爱。 但她从没学过这些看上去就精致昂贵的插花之道,方才看花时已经眼花缭乱,觉得朵朵可爱、枝枝新鲜,这时选瓶更加纠结,拿起那个,看看这个,犹豫不决。 她这里还没有挑好,外头忽然进来一个侍女,向文安禀报:“殿下,靖西令来了。” 文安拍手笑嗔道:“还晓得来!” 姜涵露记起来了,入京那日栾珏没有亲自来迎文安长公主,就是因为在宫中和这位靖西令商谈事宜。她以为这位大人今天来也是同文安商议朝政,便起身问道:“殿下,我要暂避吗?” “你避什么,你们正好见一见。”文安挥挥手让她在西侧坐下。 姜涵露不知为何要自己见朝臣,还没等问,只见一个高挑的身影挑帘进来,栗发蓝眸,肌肤胜雪,竟是个西域女子! 她脚蹬一双尖头牛皮靴,束着绑腿,穿一袭合身的湖水青厚缎袍,衣领和袖口处翻出鲜艳的橙红色内衬,腰间束一根细皮带,一头顺滑卷曲的长发用皮绳松松挽起一半,打扮极鲜艳醒目。 姜涵露哪里见过这样新奇出格的装束打扮、这样风情万种的异域美人,一时看呆了。 好在文安这时并没有看她,只是招呼那美人道:“安黎,你来得正好。” 霍安黎喜色洋洋,也不规矩行礼,大步过去倚在文安身边腻道:“父亲和大伯都说您这几日不见客,我说,您不见那些个人,我总是要见的吧。”她生了一张异域面庞,开口却是极流利的官话,语调轻盈,音色柔丽。 文安亲昵地戳了一下她的额头:“狂死你了,不怕人笑话。” 霍安黎笑着看过来:“这位想必就是——” 姜涵露忙站起来,文安一边推了一把霍安黎的肩,一边接话道:“这是苏州吴郡的姜姑娘。” 霍安黎便依势站起来欠一欠身道:“姜姑娘好。” 文安又向涵露道:“这是朝廷的靖西令,清平公霍平霜的独女,广荣郡主霍安黎。” 霍安黎 65、夜奔 京城西南的嘉洛仓,是天下第一大粮仓。此刻正一片繁忙纷乱,一车车 一担扫的粮食正运进来,再由人搬卸下车、推打入窖,粮车与力工编延,从高处望去仿佛 队搬着残米碎谷运向巢六的蚁 今年冬天冷得早,洛河早早就上了冻。南方苏、扬等州的秋收稻谷入库翻晒后,只能先经漕运运到豫州,再从豫州转陆路,一车一车运到京城。 “老罗头呢?”仓正一边看着人搬运、计数,一边扯开嗓子喊。 “哎,来了来了。”罗旺使足了劲儿一溜小跑,从一堆人里一高一低地蹿过来,点头哈腰道,“李大人。” 他是个政子,领系洛仓这份差事+来年了,虽踱了脚不能下地干活,但带者日复-日地仓、守仓,月也能领口三缓钱,和响日 起养活大了一个t实的儿子、一个活发的站始,日子过得虽算不上高足调填、倒也能见足常乐,罗旺干得 有到头。 仓正李大人挥挥手把他叫到安静些的地方:“老罗,来,你在咱们仓干了多少年来着?” “回大人,十二年了。”罗旺把这份差事看得重,记得也清楚。 “是吧,我记得有十来年了。从咱们圣上颁行平来法、兴建嘉洛仓起,你就在这儿啦。”李大人拍拍他的肩,”一晃这些年,孩子们都长成了——你家是两个?” 提起儿女,罗旺咧嘴笑起来:“是,一个小子,一个闺女,都成大人了。” “还是朝的恩典,能叫咱们有这份差事,养家糊口啊。”李大人感慨了一句,“老罗,这次运来的五万三千石粮食都放在你看管的丁字号粮容里,要格外仔细,不能出差错。” “大人放心,”罗旺把本就微驼的背更低了一低,“小人包管尽心,绝不敢懈怠的。” 李大人笑起来:“这些管事的仓头里,我最放心的就是你。” 他好像转身要走,又想起来什么事,回头对罗旺道:“对了,老罗啊,今年南边多雨犯潮,送来的粮入窖后要再熏一遍,我都安排好了,跟你通个气。” 罗旺一愣。 cme,起有 的,高的在的干地R为了的=或。有以家样,油时后动 。在病底E附境校合磁、古的略,上压板两响,和入,电给E中实上京, 么不用,在入白的,有起还 在效,两画 通风,以杀灭虫卵。 民以食为天。粮食是安国之本。这种种繁复的工艺和程序,都是为了防潮防虫防霉变,确保粮食在这里能放得安心。 可响入后两乘的城,起是不样见的,除了天知在不好 或起口应础风至于粮自大批生时,会用这种法子来试 试外,其他时探他们都少自用的师税 除这法了和力外,还因为的A乘物后足有毒的,若控国不好用品,雨过的响自就不能吃了. 可这次运来的粮食罗旺看过,远没有到非熏硫磺不可的地步。 他这一犹豫,李大人已经一摆手走远了。 连忙了几日,五万三千石粮食总算尽数平安入窖。李大人遣人告诉罗旺,体念他这些天辛苦,晚间熏粮已经安排了人干,他可不必来。日暮时分,罗旺仔细地查看了一遍丁字号各窖的情况,将钥匙交给负责熏粮的工头,才裹紧了身上的棉袄,一拐一拐地回家去了。冬日农闲时节不用下地劳作,媳妇和两个孩子都在家里,三个人正一边围着火盆烧柴火烤红薯吃一边等他回家,火星闪闪,笑语融融融。 罗旺不觉舒展了眉头,从怀里掏出一包切好的卤肉,招呼吃饭。儿子去般桌,媳妇去盛粥,闺女把火盆里烤好的红薯夹出来,他摆好筷子,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围坐在一起吃晚饭。如今儿子大了,能替母亲下田干活了,女儿也出落成大姑娘,正和隔壁巷子青梅竹马的春郎家议亲。罗旺咬了一口热乎乎香喷喷的红薯,想,日子往好处奔哪。可他心里还是有块地方不安定似的。他看着女儿喜洋洋的眉眼,想,等春郎从战场上回来,他的小闺女就要出嫁了——那小子什么时候回来呢? 他又想到嘉洛仓里的粮食。 在4T以后, 6DeL略黄斑个间,网 个 t空机这T08,是大E/cs的次他,按四NDN数 出OD规应响 上期,去0哈F、 哪,G kOMf,ui0不和T无元施、平平安安地回家 来,见到心上人、侍奉二高堂,快活地过起自己的小日子。 粮食是人的命,不容有失。罗旺犹豫再三,还是搁下筷子,重新披上棉袄:“我忘了点事儿,得回仓里一趟,你们先吃。”丁字一号窖前,力工们正准备开始熏粮。“罗老哥,怎么这会儿来了?”工头扭头看见罗旺,有些意外。他是李大人直接指派下来的,罗旺挺客气:“我回来拿东西,顺便看看,大伙儿辛苦了。” 工头一笑,拱拱手,继续吩咐人干活去了。 罗阳这儿走走,那看石。预备拿来乘根食的的满都唯备好了,按名害小 存放粮食数的不同,分成多少不等的十二份,罗旺足管粮食的的手,估量服的确的分量井无不受,不至于多到肥粮食乘坏,暗略舒了一口气,写自己胡思乱根他转了一固儿,就要往回走时,顺手捻了捻手边的一盆硫懒粉末,一霉时惊出一身冷汗。响问灯火昏暗,他方才粗略 看,只能看出分星多少。可此时凑近了摸摸看看,那盆里装的哪里是硫磺,分明是雄黄! 硫磺受热有毒,可那毒性有限,只要控制好量,便可做到只杀虫,毒性沁不进粮食粒子里去。 可雄黄不同。它熏烧后的烟气有剧毒,这样熏上几个时辰,非把每一粒稻谷都熏成毒药不成。这哪里是熏粮,分明是投毒!罗旺的心怦怦直跳。他强压着不动声色,悄悄地挨个儿将十二份药粉都嗅闻了一遍—都是雄黄。这绝不可能是无心的疏漏。罗旺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李大人的话犹在耳畔。他明白了,自己不该来这一趟。可他又不明白——究竟为什么呀?怎么会这样?这可是粮食啊!工头已经在指挥力工们开粮窖了。罗旺盯着他的脸,不知他是真不知情还是装的。 他知道自己应该转身就走,当做自己今晚从没有来过这一趟。可是、可是,这是整整五万三千石粮食啊!多少人砸了多少颗汗珠子,才浇出这五万三千石粮食!“哎,老兄?”罗旺心一横,出声叫住那工头,“你这儿怎么少一道工夫?广陵草呢?李大人不是说这次要先用广陵草熏一遍吗?” 工头一头雾水:“什么?广陵草是什么东西?“ 罗旺心里有了底——这是个外行。广陵草也防虫防腐,可价贵量少,很不经烧,往往只掺一些在谷糠里,平常不会用它来熏粮。他的声音猛地拔了个高:“你怎么这都不知道?你……唉!李大人没跟你反复交代过吗?”“没有啊,”工头面露犹豫,“罗老哥,李大人可说了,这活儿今夜得干完。” “所以我着急呀,“罗旺顺着话茬,“这么着吧,我去李大人那儿跑一趟,问清楚了咱们再干活,省得到时候出了差错,你我都担待不起。”工头和力工们都是李大人找来的,正如罗旺所料,全是储粮管粮的外行,只知道干活,完全不晓得自己手中会酿出多大的祸事。罗旺是丁字号粮窖的管事,工头不敢完全不信他的话,思前想后,只好点头道:“那有劳罗老哥了。”“那行,你们等着,先别熏啊,咱们别干错了活儿,”罗旺赶紧倒腾着两条不一样长的腿往外走,嘴里念叨着,“我去找李大人,我去找李大人….” 罗旺急匆匆地离开嘉洛仓,往城中走。 他脑子里乱哄哄的。李大人是决计不能去找的,可他能去找谁呢?他一个小小的胥吏,脚挨着地,头顶不到天,他该找谁,去救救那五万三千石粮食,去救救那五万三千石粮食能养活的人命?他喘着粗气,在冬夜里呵出一团团白雾。 李大人是嘉洛仓仓正,仓正上头是什么官?罗旺绝望地发现,自己除了怎么收粮、储粮、巡仓、守仓外,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要去哪儿,但不敢停下脚步,也不知走了多久。 路过一座灯火辉煌的酒肆时,他抹了一把脸,拉住门口迎客的小伙儿:“小哥,劳驾,你知道……谁是管粮食的官吗?”“管粮食的官?”那小哥一脸疑惑,“你是问司农大人吗?”“司农大人…….”罗旺觉得和“农”沾边儿的应当没错,“那去哪儿能找到司……司农大人?” 小哥挠了挠鼻子:“苏府离得不远,沿太平大道走一段,拐到朱雀街上就是。但你….”他看着罗旺身上臃肿的旧棉袄,实在想不通他能找司农大人有什么事。 “太平道……朱雀街……多谢小哥。”罗旺念了两遍,一瘸一拐地走开了。 他家住在城边上,很少到这种繁华的地方来,一边谨慎地四下张望着,一边沿着小哥指的路往前走。 他看到 —前面一条向东的大街,旁边好心的大嫂说,那就是朱雀街。 罗旺不由得加快了步伐。但还没等他走到路口,一队杀气腾腾的官兵已经直奔他来了。 了1瓣第反应就E白被大人发则了,可他限供发见,那白开不品有他来的,他加只品在商的,然后在的m房D眼石有朱在的口电要O把守起来,不闻网人住来,阳名了,他有兵心酸到边,为肥不向的身子输间更小,想人F家的远跑去 “你!过来!”一双大手抓住了他的领子,“乱跑什么?” “军爷,小人急着回家,家里人还等着呢。”罗旺一哆嗦,摆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回家?你家在哪儿啊?”那兵一脸狐疑,朱雀街上住的都是达官显贵,实在不像他能住得起的地方。 罗旺舔了舔嘴唇,紧张地思索着,没能立即编圆。 兵士皱起眉。最近京中情形特殊,上官三令五申让他们要格外仔细谨慎,他决定把这个形迹可疑的人向上报告。 眼看另外几个官兵也向他走过来,罗旺腿一软,也顾不上许多了,跪下喊道:“军爷,我是去找司农大人的,我要见司农大人啊!” 他这一嗓子在已经戒严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嘹亮,那兵慌得要去捂他的嘴:“你喊什么?别喊了!”惊了贵人,他也要吃挂落。 但宫中的车驾已经驶近了。随侍的宫人已经代上发出垂询:“谁在喧哗?” 那兵士只好押住罗旺,紧张地上前答话:“启禀娘娘,有人要去朱雀街,自称要见司农大人。”见苏朔?这种时候?姜涵露微微蹙眉,吩咐青黛:“叫他上前来回话。” 66、织网 罗旺被带到威严的銮驾前,好比黄雀儿闯进了千层网,整个身子都在发抖,低头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脚尖,不知得罪了这帝京皇城中的哪一位贵人。 出人意料的,落入耳中却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儿的声音:“你是什么人?”听起来和自家闺女差不多大。 罗旺强安心神:“回贵人的话,小人罗旺,家住城南双槐巷,是嘉洛仓丁字号粮窖的一名.…….” “好了。”那起先很温柔和气的女声忽然打断了他,“你过来。” 罗旺不知所措,犹豫着站起来,被身后的士兵推了一下,才又向前走了几尺,躬身挨在车驾的软帘前。 那女声比方才更加低而细:“你找司农大人有什么事?” 罗旺不由得跟着屏气,嗫嚅道:“小人……是因为,因为,有人要往粮食里投毒。” 他这话没头没尾,但姜涵露听明白了。她掀开软帘,目光落到这个灰扑扑的中年男人身上。他垂首躬腰地站着,肩膀 高低,一条腿微微蜷着靠着另一条腿上,尘土气和汗腥气扑过来。 她问:“有人要往江南运来的粮食投毒,整整五万三千石,对吗?” 罗旺一惊,又一喜:“是,是!求求贵人,快叫人去看吧,那都是多少人千辛万苦才打下的粮食,能活多少人啊。” 姜涵露的眼眶发热,深吸了一口气,才接着问下去:“你是怎么知道的?” 罗旺满以为遇到了神仙救星,欢喜无尽,忙磕磕绊绊地把事情始末讲了一遍。 “除了你,还有谁知道吗?” “没有,没有,小人知道这是大事,不敢乱说。” 姜涵露微微颔首,向身边人吩咐道:“此人冲撞銮驾,言行无状,着人暂押,回去交给钟大人,严加看管。”罗旺脑子里轰然一响,还未及再为自己分辨一句,已经被人封住口带了下去。姜涵露坐在那里,久久没有言语。方才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青黛看看时辰,小心提醒道:“娘娘,咱们走吧,不然恐要误了和杨大人的约了。” 她此刻趋前问话,才惊觉姜涵露在掉泪。 青 递上的子,在心里略叹气。这不是陛下走后响第一次哭了.她哭,井不停响,也不泡怨,有时饮率石看石看战振,或是夜问凝神闲两5,忽然航眼圆红,掉下两商来,没等她好怎么动脱,如职就已经收旧吞声,重新平静下来了。这次也是这样,姜涵露开口时声音已经很镇定:“青黛,你心里有数,回去告诉钟叶,让他晓得轻重,不要委屈了老伯。”那罗旺以为老天开眼,叫他撞上救苦救难的菩萨,却不知始作俑者就在眼前。 他方才颠二倒四叹拳拳切圳的 番陈情,已经押上了良心、豁上了性命,足可称忠义孤历,也川嵯涵蔬又感佩又不安。那五万三千石粮食两次提酷她,朝堂公间看化经或的谋划算计,那以 着天下多少人的衣食和性命.国家大事,肉食者谋之,粗食者践之。中秋犒军后,大军出征前,栾珏也曾这样在她的怀里无措过。她那时似懂非懂,而今日易位而处,她才真正明白了他。 但愿她能对得起天下千千万万个罗旺。 姜涵露重新放下软帘,面容隐没在阴影里:“走吧,去见杨庭。” 杨庭在京狱前恭候已久。 京碱中有座监就 轴中所平车所涉人,一律入京就 由金西学;内狱酸在盲 内,一般关理族相关案子的人,多为天家血眠 皇亲国成;:此外还有座天牢,关用天下所有阳大极的Ce,要由皇帝,延时执金重签复才能格人用入天牢, 先前宣室上的那名北狄人被姜涵露硬扣下,关进了内狱;而霍安黎还被蔡慈押在京狱中。 亥时三刻,姜涵露姗姗来迟。 杨庭迎上:“娘娘贵人行止迟,叫臣好等。” 姜涵露恼道:“大人休说这话!嘉洛仓的事情,大人不是打了包票万无一失吗?怎么都有人告御状告到本宫面前来了?” 小皇后的质问来势汹汹,杨庭愣。 那日姜涵露深夜密召他入官,他才知道她在官室上如此强确的原因,既然身怀有孕,那么为了自己和度中孩子的前程计,自然要搬掉皇长子和霍家这块绊脚石—而要相办到这一点,是指望不了皇帝来珏的。 杨庭洋洋得意:霍家牛党树大相深,瘦死的路的比马大,向况还有霍安象这个刺儿在,而星帝又对端齐皇后用情至深,无论立长立熵,都设道理不立他们唯的孩子杂旭泽为大子。姜涵若有心课权,不放过这千载良机,只能指望他。短视误国的妖后,心机深重的奸臣,互为援引,一拍即合。好本子,好戏码。 姜涵露瞪着他,把不知所措和惊怒交加演了个十成十。 “娘娘保重凤体,”杨庭迎上她的目光,“这是怎么回事?” 姜涵露“哼”了一声。紫苏在一旁道:“嘉洛仓的一个小吏,阴差阳错知道了这事,要告到司农大人那儿去呢,幸好叫我们娘娘碰上给截下来了。”姜涵露心有余悸道:“若非老天保佑,这会儿苏朔知道了,联合朝臣们发作起来,如何是好?难道还能把他们一个个都砍了头?”说到底,现在并非天下大乱的牌面,他们再怎么有心要颠倒乾坤,也只能指当权者德不配位,不能明着反大统,反天下人。杨庭也没想到会闹这出,这小皇后和她身边人都咋咋呼呼的,听得他心烦意乱。“依本宫看,外面毕竟人多眼杂,不若把霍安黎也提入内狱,还稳妥些。”姜涵露借机而为。 她出宫这一趟,本就是为了霍安黎。杨庭为文安设下的陷阱虽然粗疏,但着实狠毒,又涉及了西域和北狄,她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少了,难以安心。奈何杨庭听说她要提审霍安黎,非要也贴过来,她不好回绝。今夜罗旺此事一出,正好给她提供了一个借题发挥的机会。 杨庭不置可否:“娘娘连京狱都信不过吗?” 差涵露 摆手:“京城中鱼龙温杂、本宫信得过杨大人,可大人手底下的那些人 先前大人不是还说嘉洛仓仓正是你的什么亲近门生,绝不会出错吗?至于那个姓葵的,他要足和杨大人一般精干可靠,本盲也不多这句话。” 这句话恰中杨庭心思。但他却没有立刻松口:“只是为了这个吗?” 姜涵露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的神色:“本宫……还要问霍安黎点儿别的。” “娘娘还要问什么?” “问什么问她的好堂姐!本官就不明白了,一个死人,她何德何能”仿佛是意识到自己说得大不像话,姜涵露刹住了话头,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平复着气息,脸上仍有羞怒之色。她这一急,杨庭反倒放松下来。他很同情似的点点头:“自然,这是人之常情。” 姜涵露有意把话往儿女私情上引,就是为了打消杨庭的疑心。不料他下 句却道“娘娘牛竞对朝政军政还不熟习,不若臣先启娘娘向霍安象问明了西域的事,之后娘娘再把她带口内狱,随娘娘处置,如何?”姜涵露哽了一下,想不出回绝的理由,只好道:“如此更好了,有劳大人。” 石后步,在9后,走进应航一般和购5L面米,美高起过可日中成,文长公管 地,Ar 0网90年,酸多端了向的,可白己xm,中起如已, 心,只听病已和区的向来和 西大心有焊触临E7. 南越,邕城。 风雨如晦。正是午时,房中却已经点起了烛火来照明。 “将军,”副将忧心忡忡,“这样的天气,咱们今日真的要发兵吗?” 他们占据邕城,易守难攻,这一带山峦少、地力壮,可以自给自足;又截断了上游通往蜀州的水路,可以通商往来。托大些说,只要南越不是举国之力来攻,守个三年五载不成问题。“什么话?”顾少扬笑道,“军令如山,何况是陛下亲至战场,你我还能抗命不成?” “未将并非此意。只是阴晴雨雪并非人力所能左右,若是陛下那边临时改变主意,这样的天气,信鸽也不能传递消息 要是只有咱们出兵,恐怕打不下番城还要把自己折进去。”副将自觉已经很委婉了。“是啊,老天爷的事么,谁都说不准。”顾少扬看着外面的雨幕,“遇到谁都说不准的事,怎么办?” 副将无话答。 “听命而为,但尽人事。”顾少扬从架上拿下自己的长剑,活动了两下,“我麾下有六万人,若像你一样,六万人有六万个主意,要是都听,仗还怎么打?” 副将一凛,不吭声了。 “你这番抗命抗旨的话,我今日当没听见,再有第二次——”顾少扬轻轻弹了一下剑锋。 副将单膝跪下:“末将知罪。” “起来。”顾少扬下令,“传令下去,留一万两千人守城,其余的人分两路向东南番城方向潜行,务必在戊时前到达。” 若是雨过天晴,他与东路军前后夹击,自然胜券在握,可就算这大雨下破了天,桂阳方向真的无人策应,他也有把握在南越陈氏身上斯下一块肉来,在岂城龟缩了一个月,也是时候试试剑了。 67、破敌 时近黄昏,雨霁云开。夕阳笼罩在刚被大雨冲刷过的江河山林上,映照出一种琉璃般剔透的金色质感。 风正好扬帆,一队队黑压压的士兵趁着最后一丝天光未散,再次渡江向南。 最后一艘战船尚未泊稳,对岸密层层的山林中,悄然现出近百头庞然大物。 象兵! 泥泞的地面颤动起来,在完全昏暗下来的天色里,大望军队中亮起一团团光亮。用纸糊成狮虎形体的数百架“怯象灯”被一齐推到了阵前,在暗夜中格外醒目。 对面的象群缓缓地停在原地,踌躇不前,梁柱般粗的象腿一下下不安地暾着地。 但战场上的停滞和沉默只持续了片刻,随着 声失利的响响,为首的-头大象温地前奔几步,扬起象鼻抽向最前面的架“怯象灯”。纸糊木胎的架子触而溃被卷了个粉碎烛火被路灭纸后碎木落进坑坑注的烂肥里, 庞大雄壮的象群继续向前涌去。 这边声势浩大跟在象群后的驭象兵却很快发觉不对一象群和“怯象灯”对的片刻,望朝军队已经向后退出近百丈,这短短 段路中,无兵无卒,只有数百架“怯象灯”沉默伫立,兀自亮,兀自被撕碎。 然而不没等他们请示主盲的命令,墨黑的夜空中忽然出现了一道道火红流星 成百上干支火驾破空而来,那些由棉纸和竹木做成的“法多灯”,怡恰成了最的然料。大火轰然而起一下子否噬了南越最雄不可破的象兵群。 身穿葛衣藤甲的士兵早已无命可逃,而被烈火和弩箭所惊所伤的象群摇摇欲坠,转身向后奔逃。夜色中,象蹄踩踏南越士兵无数,而下一批弩箭接踵而至,一时间,象嘶人嚎声不绝于耳。 栾珏策马立在江边,静静地注视着前方漫天的火光和血色。 火弩的光亮映在他一双镇定的桃花眼中,早就按捺不住的士兵们终于接到了年轻帝王简洁而痛快的军令:“杀!”大军奔涌向前,铁甲如潮,淹没了南越残兵。 沈铸身上带伤,没上前线,奉命镇守桂阳。此刻,她正站在浈明县最高的山头上,望向江对岸大片红亮的火光。她遥遥注视着那片火光随着南越士兵的奔逃向南蔓延开去,忽然又被两股力量从东西两侧冲散,成为无数点更加零落可怜的火星儿。 顾少扬来了。 数万西路的到来给了本是已强驾之未的南越军队最后击。顾少扬带的大多是骑兵,又借地势从高处俯冲而下,一下将南越品后点还能肝抗的力量冲得七零八碎,四龄奔逃,在马蹄、象路、驾箭 长矛下死伤无数他麾下的军队和栾珏亲率的西路军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包围圈,断了南越军队所有的退路,把这些人统统包了圆儿。即使有人能逃出去,大军压境之下,番城的城门也不会再为他们打开了。顾少扬在后压阵。既然天公作美、火攻奏效,那么对他来说,这就是一场很便宜的仗,打起来毫不费力。 他的剑甚至都没有沾血。 战场上的惨叫呼号声渐渐平息下去,这场战事已经接近尾声。顾少扬不知是庆幸还是惋惜地“嗳”了一声:“真快啊——你往哪里去?” 被他叫住的副将不得不停步回身:“回将军,末将带人去清扫战场。”“啊,原来是清扫战场,”顾少扬拉长了声音,轻巧道,“我以为你要潜逃呢。” 那副将眼神一紧,电光石火间,他猛地抽刀,顾少扬几乎同时拔剑刺去——刀剑相交,“铿锵”一响,长刀落地,顾少扬的剑也染了血。“绑起来。”顾少扬简短地吩咐一声,向前望去:战场上,御驾已经近了。 大军大胜南越。栾珏命大军向前扎营,兵临南越都城番城下。东路军以稳妥见长的王副将镇在军中,栾珏、顾少扬等率亲随先回了桂阳。“恭喜陛下,恭喜顾将军。”沈铸带人在城外相迎。这一仗打得痛快极了,她身在桂阳,看得心痒难耐,只恨自己不能亲往。顾少扬笑眯眯地对她拱拱手:“不敢。大将军,好久不见。”栾珏得此大胜,亦神清气爽,摆摆手示意两位爱将都入室内说话。 这 脏大块心,但的后的0关以义在足用心良苦,先品高唱干序了南州的自瓶臣,并借C的平道传出阀尚总,罗网,布下述阵车,请君入鸢,又要家京城改单日得力,运来精=利箱,还要野西临年N及时传用,互为幢应;少环,都难成 战前栾珏和沈铸也仔细推演过,如果到时天降大雨,或是顾少扬不能及时赶到,应该如何应对—有时运气能决定一场战役的胜败,可主将不能只把希望寄托在运气上。 全下两,EE头网区4B0 U关盖,高s62608 m所购世新T和面m E义远这了干学应的,保 解右,mSE,庭在2 LT厘e的一 ,自 块若和 阅和 相 南越象兵打正面遭遇战。 至于自己的这些人马,决定的不是胜败,而是不同情形下,大望军队是自保、小胜还是大胜。栾珏笑骂:“瞧你狂的。再显摆,小心一会儿沈将军抽你。”沈铸撇嘴道:“臣不跟他一般见识。”顾少扬略微敛了笑意:“陛下,臣这次还真是险些不能赶到。”栾珏和沈铸一起看向他。 顾少扬正色起来,从袖中取出一张纸,交给栾珏。 现品从京城到州送到些的封未器名的空信,上面详述了文安日05,自比了一番 当年磁家的的 宽时”,热应他e于可以N限,接着又雄了取少场 地话,高他是大第名窗 喻随窗要室,话活外,竞对地的能城本出,网造岗而内的现“这样的信,臣和手下四名副将都收到了,意思大差不差。其中三名都把信交给了臣,那名私自将信匿下的,已经被臣绑起来了。”顾少扬将另外几封密信也呈上。 这信上虽没有挑明了说,但不臣之心也已经毫不掩饰。顾少扬想,看来京城形势之凶险,并不比战场上好多少。 栾珏沉默地捻着那几张纸。 把所有的指望都寄托在一个人身上,放在战场上,是不慧;可朝中此时何尝不是这种情形,叛臣来势汹汹,文安被迫退朝,家国重担一应压在了姜涵露身上。他沉沉地闭了闭眼睛。他相信自己的皇后,知道她看似柔弱可欺的外表下,心志品性之至诚至坚、大仁大勇,朝中诸臣有一个算一个,恐怕都小瞧了她。 他只是,不忍。 这样的不忍和思念交织在一起,细细密密地割着他的心尖,时时酸痒疼痛,摸不着,抚不平,叫他越来越心绪难安。 “先去歇着吧,之后还有的忙。”栾珏拉回心神,对沈顾二人道。 沈铸和顾少扬对视一眼,应声退下。 沈铸身上的伤差不多都愈合了,只是日常行走坐卧还要格外小心。顾少扬见惯了她虎虎生风、健步如飞的样子,如今乍-见如此慢条所理的沈大将军,颇有些不适应,不由跟着放慢了脚步:“沈将军,伤势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沈铸打断了:“喝酒去吗?” 顾少扬打量了一下她盔甲下露出的绷带,谨慎地回绝道:“不喝。” 沈铸“啧”了一声:“你从来就喝不过我。” 顾少扬不吃她的激将法,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悠悠道:“给你带了点邕城特产的花茶,生津降火的。沈将军,你现在这样,还是保养保养吧。” 沈铸无语。 一刻钟后,两人相对而坐,一人面前一盏热气袅袅的花茶。 ,可网就外有 氏,内响国脱,沈满这几个月在南的保来K地间,还的了一以,国政有表,可驰中不足不失箱的,这心峰 烟上讲,也 下两州,好在今日斑于和到个取场 他不言话,只石地边细水,D把化济磁出了相表起的你 茶走了三道,沈铸终于将心中块垒浇得差不多了,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这一次陛下心中有牵挂,在战场上不像从前了。” 一直安静听她说的顾少扬却忽然接了一句:“有牵挂就打不好仗吗?” 沈铸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认真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托着腮,又想了想:“陛下牵挂皇后娘娘就罢了,说实在的,我也牵挂—她还是个小姑娘呢。老天保佑,她可得在京城顶住,不然我们这仗就白打了。” 皇城。京狱。 姜涵露觉得自己快顶不住了。 68、西域 霍安黎当然不是个蠢人。 当日蔡慈得意之下向她露了“北狄”两个字,她立即就反应过来,这一出针对的不是自己,而是正摄政当朝的文安长公主。 但此后她一直被关在狱中,所有能来看望她的人都被挡在外面,对于朝中的种种事变,她都无从得知。 直到此刻,她看到姜涵露和杨庭一起出现在监狱里。 这实在是个很奇怪的组合。霍安黎坐在墙角,把头重新埋回臂弯里,没有动。 二人从窄道上走近,姜涵露正准备开口,杨庭却抢先一步喊道:“霍大人。” 霍安黎如梦初醒般抬头看向他:“杨大人?皇后娘娘?” 杨庭上前两步,隔着铁栅栏,恳切道:“大人受苦了,殿下让我和皇后娘娘来探望大人。” 姜涵露心中一紧听出了他想干什么—众所周知,霍安黎是栾珏近臣,又常依文安膝下,杨庭说到底还是不放心自己,想趁着霍安黎对一切一无所知,诈一诈她,诈诈自己和文安的关系。 她若开口拦下话头,杨庭必定起疑;可她要是不阻拦,还不知霍安黎会说出什么…… “杨大人有这么好心?”霍安黎满腹疑团,她担心文安,却并不信任杨庭—离京前,指使谏议大夫们狠咬过她一口的,正是这位司空大人。 道 人从m多有保用,我地E为了叫安的,不四唱F武眠,不相已年就人,09聘,上下平e地人肥既,大效些的为oHE人无A职区MAGt的,地可的者不U此anMme,大人响6T的m西,也不两5姆1 杨家素来与文安走得近,他这一番话合情合理,若是姜涵露不知内情,只怕也要被他蒙过去。 霍安黎的目光从杨庭身上移到姜涵露身上,又从姜涵露身上移到杨庭身上。她的监眼睛在昏暗的牢房里显得格外明亮,让姜涵露想起秋你那天夜晚被关在笼子里来回走动的狼和豹。 霍安黎问:“谁设计陷害殿下?” 从始络,她都信没看见姜涵露般,杨应有意格话时去。“子光借部队里同入的以人发难,说服品殿下与过去那位北X可汗的生子,遇段下退朝,幸好有皇后娘娘昔陬下一力担保,才智打住历力,有机会来向大人把本志问明.”他观家着香安象的反应,牛党这小皇后亲来不为人所厘视,这文出来出乎所人的料,要品音安嫁对此瑞出启料之中或总如喘重负的神情,就说明和文安之问有勾兑,那么当面的局劳他就要重新考量了,京就内外,不品没有南北军特命谁知霍安黎却高高地挑起眉毛:“孟大丞相?”短短四个字,恨不得每个字都拐出去八个弯儿。 她又看姜涵露:“皇后娘娘?” 她的惊并非作伪。无论是孟子光陷吉文安,还是小皇后保下文安,都实在骇人听闻。在分不清真假的时候,她一个字都不想多露。正如买卖货物时,若对方只说些云山霉罩的话打转,她是绝不肯自己先喊价的 最好的办法,就是只问不答,把话都抛回去。 姜涵露已经在心里暗暗名舒了一口气。无论霍安黎是真的毫不知情,还是演得天衣无缝,都足够用了,要的就是她这份儿不喜不怒一头霉水的借懂劲儿。不等杨庭再说什么,她顺着他编的戏码演下去:“是啊,霍大人,殿下在外很是挂念你。” 她一早就看见了牢房中铺的潮湿发霉的稻草,向一旁的狱卒皱眉道:“你们怎么这样苛待?还不去替霍大人换一床干净被褥来!”那狱卒不敢怠慢,连忙听命而去,一面叫人去抱被褥,一面打开牢门,把那些已经毒烂的稻草清出去。姜涵露趁机迈进牢房,走到霍安黎身边,疼惜地握住她的手:“看来大人在狱中消瘦了不少,叫本宫看了也心疼。”毕竟霍安黎是个女子,在狱中衣衫不整的,杨庭不好挨得太近,只在一旁盯着她们两个说话。 霍安黎已经觉出不寻常。她虽不知外面的来龙去脉,却知道姜涵露是个怎样的人。小姑娘从来都是有一说有二说二,从不发嗲,惯常绝不会拉着她的手说这些无足轻重又肉麻兮兮的甜言蜜语。 两个女好斑在起的于锁施在凤他的风油中,霍安象的阳触到了一块 的西,她供地啤学了一下那上面的路—响ur。主品在长公主府后花园落水当日,在安嫁言见时这块从地身上掉下来的玉佩,那足刻着和表字的帘王贴身之物。通百通,霍安黎霉时向理清了目下的处境:姜函需无疑是在表明自己与来堤边的,而她亦知文安和来斑弟间从未离心一那么此刻在这问遇仄的牢房里,要以此曲折的方式来传送信息、百般提防的,还有谁呢?她后退一步,向姜涵露行礼道:“原来殿下与臣全赖皇后娘娘保全,臣实在是感愧不已。” 一旁的杨庭慢慢舒展了眉头。 姜涵露也发自内心地微笑起来:“霍大人,同本宫和司空大人说说这趟西域之行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半个时辰后,姜涵露将霍安黎带出京狱,杨庭在后相送。 长乐宫。 叫+二2的肿中,高力 下来,她在文好的治,一向点的6头上m金钢味E,她F程足不E么助件首的心, m这入天55体与线,她不目不和出一个运来生食她ROO件来,附4么/宝X画金缸璐,一根U地 地,一天来,压 文安在身后帮她解开一重发髻,正好霍安黎也梳洗了身上脏污,穿着寝衣走出来。三个女人终于能凑到起,把彼此知道的事情互通了有无。 霍安黎离京日久,京中的大事小情概不知,听得咋舌不已。 文安则叹息:“原本想着皇后那里只是多一重保障,不料真把她推到了这险境中。” “我没事,殿下才是真在险境中。杨庭鼓动人在朝中提了好几次,要把悠提出去审“姜涵露咬着下唇,“这事还牵连着龟兹的动乱,不知后面水深水浅。不管怎么说,得把那个北狄人的来历弄明白。” 方在京中,她磁安 于对上了信号后,和刷延起平真平四地电中可了地西N2608d,区本质机向应在只中国她的干笔,他在中同向:在安奴又吗他在5,右些自已豪的也不政出口,半避牛和咪6:如品可了半个时振,当然和E灯下应日安。 霍安黎道:“我去问他。”杨庭那边不好下手,关窍只能在那北狄人身上找。 我就足这么B的,“去品面这相起后角,又有了一点文安在江南初见时 向支少站响的解子,“我中过他次,那人装管个亚,只作听不懂联说话,气人得很“霍安精面尚国语言,又函西域塞北风和玉城事交始未,由地来问,最合适过, “殿下——”霍安黎向旁边一倒,抱住文安的胳膊措娇道,“我以为皇后娘娘是去救我出苦海的,原来是捉我来干活的!” 文安把端在不里,又对联路品道 你和交苦若史在中不出,就巴他带来,我白炯。“安早年时通习北X画,按能法期E,她妈涉中,当然不能中那北人;E地们在自中可临事,向沉文的本心,她无酸受此辱,尝不想字自吧年指个明白 姜涵露微微点头:"是。虽说我们不想落人口舌,可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若实在无可奈何,也只有请殿下出面。" 她又转头看着霍安黎笑得眉眼弯弯:“霍大人,那你今晚好好歇歇,明天未时我来接你一同去内狱。” 文安也对姜涵露笑道:“你也快回去歇着吧,朝廷事多,怕以后还有的忙呢。” 谁也没想到,文安一语成谶。 第二天,还没等去提审那个北狄人,姜涵露就收到了来自西域的军报,随之而来的还有龟兹的第二封国书。 田6AtaFL千人 起7玉,面的Nre 利由向之下,又和eA大子5L,到的斑E斑低电既国王不平四位,一之下然口QH来和L7,上ATK8不画,成 24不四eT他,发日母,感天 兵2司恩庇护,要来朝觐见。 田将军一介武将,目睹了这系列迅速而刺激的宫廷秘事、政治剧变,看得文在足挠头,只好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写下来向上呈报,顺便请示自己是要带军回去还是暂时驻扎龟兹。 书信往来车马慢,羑涵露收到军报和国书的时候,那位新任龟兹国王已经拿着栾珏先前赏赐给龟兹老王的两国通好玉牌过了玉门关,带着小按贴身侍从,快溜达到京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