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陲来客》 1. 一微尘里三千界(1) [] 施应玄是被一阵打斗声吵醒的。 几乎是第一声,她就瞬间从睡梦中清醒了过来,掀开被子翻身坐在床上,警惕地环顾了一遍四周的陈设。 狭小暗沉的屋舍,睡满了小孩的通铺,堆满了毒物药材的角落……一切都和过去的每一个日子没什么两样。 “砰——” 又是一声。 睡在不远处的几个小孩也被吵醒了,惊慌失措地坐起来看着门口,门缝外隐隐有一团光在闪烁,但却始终摇来晃去看不真切。 是仇家寻仇?还是只是斗法切磋? 是否能被救?还是更深重的折磨? 这种异动不是第一次出现,但每一次的结局都未曾如她所愿。 未知的恐惧让施应玄喉间发涩,一时间不敢妄动,只用力地攥紧被子,死死地看着高高的铁窗外各色的异光,好半晌,她才摩挲了一下汗湿的掌心,勉强缓下一口气,用力地推了一把身侧的床铺。 空的。 原本鼓起的被子像是被吹满气的皂角泡,随着施加的力气瞬间瘪了下去,施应玄心下一惊,黏在窗户上的视线终于收回来,飞速地看了一眼手边的床铺。 除了被她拍瘪的那一处,其余的地方还突兀的鼓着,尽职尽责地做着伪装,施应玄意识到什么,一把扯开被子,意料之中地看见了被褥中间躺着的那枚粗糙简陋的傀儡符。 该死! 张绗青这蠢狗又骗她! 施应玄伸手将那枚傀儡符收进掌心,缓缓施力捏紧,看着那顷刻间塌软的被子,心里翻来覆去地将张绗青从头到尾宰割了一遍。 别让她再看见他! 窗外的白光已经愈加明亮,打斗声也越发激烈,像是只有一纱之隔般响在耳畔。 通铺上能醒的小孩已经全都醒来,或是茫然或是恐惧,有几个和她一样紧张地盯着那扇木门,还有几个将自己蒙在了被子里,不知哪个角落里逐渐传来细弱的哭声,让施应玄感到一丝难言的烦躁。 “砰、砰、砰!” 又是几声接连的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被用力地砸在地上,缭乱的各色异光从窗外闪过,紧接着他们便听到砰然一声——那扇对他们来说向来坚不可摧的大门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第一次发出了剧烈的震颤。 符箓脱落,阵法剥蚀,牢不可破的木门像是陈年糟朽的老木头,被一道无形的力量轻易打碎,霎时间白光乍泄,木屑漫天。 “跑!” 不知道是谁突然喊了一声,原本平静的屋内像是刚刚被煮沸的热水,几个小孩一骨碌地从床上窜下来,头也不回地朝那扇破碎的木门冲去。 一道白光再次从门外袭来,施应玄瞳孔皱缩,忙扬声高喊道:“等等——”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冲在最前头的那个小孩被眼前的一幕吓得惊恐地瞪大眼睛,下一息整个人就被一股难以抵抗的力量掀翻,瞬间砸回了屋内,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就已然昏死过去。 一时间,所有意欲向外跑的人都突兀地止住了脚步,一息之内便四散地朝屋内的角落里躲去。 药柜,床底,被窝。 屋子太小,能躲的地方也太少,激烈的争夺声很快从四面八方响起,应和着屋外持续的打斗声显得格外鼓噪。 “出去、出去……不准躲我后面!” “滚开!离我远点!” “我打死你——” “把他推出去!快点!” “啊啊啊——” “……” 哭声应和着尖叫响彻在耳畔,施应玄用力吐出一口气,瘦弱的胸口急促地起伏着,捏着被子的手都在用力的颤抖。 装死?还是跑? 打斗声已经愈来愈远,可刚刚那个跑在第一的小孩就死不瞑目七窍流血地躺在她的眼前。 但若是装死,万一进来的又是另一个丧心病狂的恶人,她也照旧没命活。 未知的前路和折磨她的经历太多,即便眼前这扇死死锢住他们的大门已然打开,她一时间也难以抉择何去何从。 手心的符箓已经被捏成一个纸团,锐利的尖角深深地刺入了她的手心,这一丝微弱的痛楚让她在混乱中勉强得了一分清醒。 张绗青…… 这蠢狗肯定又主动去帮那个人试药了。 傻成这样,死了算了。 小孩具有穿透性的尖叫声再次凿入她的耳朵,施应玄握紧双拳,心中的躁郁和紧张几乎升到顶端,直到屋外再一次远远传来持续的打斗声,她紧绷的神经也彻底断裂,一把掀开被子爬起来,从床前的那具尸体上一跨而过,用尽全力从破碎的门洞里冲了出去。 屋外是一个很小的院子,其中种的叫不出名字的草木已经东倒西歪,杂乱不堪,瓢泼大雨从天上倾倒下来,一瞬间就将施应玄全身浇湿。 自从被抓到这里,她几乎没见过雨,微凉的雨点让她怔愣了一瞬,伸手摸了一把脸,竟感到一丝难言的畅快,下一息便迈开细瘦的双腿继续朝前跑去——一扇扇画着繁复阵法的门此刻已经被彻底破开,就像一块普通的木板一样碎成几块破破烂烂地趴在地上,施应玄迈过这禁锢了她多年的废墟,头也没回地朝前冲去。 ———————————————— 红棘城是座山城。 其主体位于仙京道、浮幻境的交界处,东南方的支脉则蔓延进了凡间三百里。 原本仙京道的人修和浮幻境的妖修井水不犯河水,并不会深度的共处和交流,只每年派人来加强一下两界的封印,时不时的也还能互通有无,但近日来边陲之地却频有修士、凡人失踪,两方便各派人前往此地查探。 这不查还好,一查竟发现有数个魔修聚众于此修习诡道异术,将抓来的修士剖开灵府以供己身修炼,更有甚者将其抽筋拔髓,手段之残忍不忍卒听,即便凡人对其修炼无用,他们也将其虏来无度试药,或将尸身炼成傀儡以供驱使。 仙京道及浮幻境两界开辟千万年,走火入魔后还活下来的人修或妖修不算罕见,但此类魔修大多心智不坚,修为不高,易被杀欲所控无度伤人,两界若是遇到魔修都要求就地诛灭,是而魔修于两界多得躲藏度日,难以存活,这还是第一次让事态发展到如此严重的地步。 平衔云挥刀斩落一个魔修之时,还发现其洞府之后有一凡间样式的小楼,里面竟还都是些八九岁的凡人小孩。 他难以置信,几乎气得发抖,恨不能将刚刚死于剑下的魔修复活后再挫骨扬灰,稳了稳心神后才怀着难言的心情走进去。 屋子很小,门关上的时候光只能从窗子外面透进来,但窗子也很小,高高地缀在屋檐下,像一个幽暗的牢笼,此时屋外还下着瓢泼大雨,隐约的天光照进来,照亮了孩子们那一双双惊怖的眼。 “师兄。” 一个身着白袍的女子从平衔云的身后踏进了屋内,只轻唤了一句,便像是被震住了一般噤了声,一齐沉默地望向瑟瑟发抖的孩子们,一时无话。 不多时,又有几人一齐跟了进来,俱是一身法袍,纤尘不染,平衔云并未在人前出言,只传音道:“俱是凡人,不论是否身死,都送下山去找找家人,帮忙安葬,无家可归的都探探根骨,若是愿意与我们回山便带走,不愿意的便在凡间寻人收赎。” 几个弟子闻言,都在脑海中轻声应答,平衔云最后看了一眼屋内的几个孩子,转身朝门外走去。 ———————————————— 施应玄并没敢跑得太远,在离开了那个屋舍后便随处寻了个位置藏匿。 虽说来红棘城之前的记忆已经模糊了,但她知道这里面的人和她并不一样,他们能徒手起阵法、画符箓,能烧丹炼器、引水生火,说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不为过,动动手指都能要了她的性命,随便撞上一个人,她都难有活路。 雨声愈来愈大,施应玄在墙根后缩成一团,模模糊糊听见两道声音在交谈。 “……好不容易一个孩子肯说话,说有好多孩子已经跑出去了……床铺上有两个孩子,应是常年被喂毒的,探去已然回天乏术,还有一个孩子是被剑气所伤,听说是一开始想跑出去的,不知被谁打斗的剑气击回,也已然气绝。” “陈师弟带人在屋舍周边找了找,倒是找到几个还没跑远的孩子……向师妹还找到一个密室,里面也有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被喂了不知是什么的药,现下还在救治。” 密室…… 这两个字让施应玄陡然清醒了过来,她有些焦虑地捏紧了双拳,一时间难以抉择。 是张绗青。 本来今天被带去试药的应该是她……这傻子还放了傀儡符骗她,让她误以为他还睡在身边。 难以言喻的纠结和迷茫在她心中爆炸开来,让她几乎尖叫出声。 2. 一微尘里三千界(2) [] 再次醒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多年来格外熟悉的屋顶,若不是身上不同于试药一般的痛楚,施应玄都要疑心先前种种是不是做梦。 “阿玄,你醒了。” 熟悉的声音从自己的侧后方响起,施应玄微微仰头看了一眼,便见张绗青可怜巴巴地趴在床头看着她。 ……真像条傻狗。 她动了动手,感觉到一阵很陌生的束缚感,艰难地抬起手臂来看了看——那双满是伤痕的手上正细细的缠着纱布,手心洇出了隐约的血色。 不是梦。 她的目光如有实质地凝在那洁白的纱布上,微喃道:“我没死……” “是那些人给你包的,”张绗青给她解释,说:“我跟他们说你不是想杀了我。” 施应玄放下手臂,说:“我就是想杀了你。” “然后杀了你自己,”张绗青自然地接了下去,说:“我都明白,机会只有一次,换做是我我也会这么干的。” 施应玄笑了一声,没说什么,开口另问道:“你觉得他们是好人吗?” “不知道。” 张绗青不敢说死了,这些年来他们遇到的人太多,被一些人的伪装骗到的也不少,导致他们现在很难从短暂的相处中识破对方的真正目的,来判断对方对他们是否怀有善意。 施应玄问:“要跑吗?” 张绗青摇头:“跑不了,这外面全是他们的人。” 施应玄顿了顿,换了个问:“那还死吗?” 张绗青没觉得有什么,很平静地反问:“你还有力气吗?你有力气就死。” 施应玄听出他的言下之意,皱了皱眉说:“废物,这都下不了手。” 张绗青置若罔闻,说:“反正我是没力气。” 施应玄正想说什么,却听见门口处传来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声音,道:“才几岁的小娃娃,张口闭口死啊活啊的,像什么样子。” 施应玄想起这是她昏迷前听到的那个声音,常年的警惕心理让她下意识地忍痛翻身坐起,做出防御的姿势看着抬步走进来的青年。 张绗青也瞬间翻身爬到了床上,与她双手交握,并肩靠在一起。 连静观看着二人如出一辙的姿态,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说:“刚恢复点力气就这么费劲,伤是不会好的。” 二人俱都沉默不语,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动作。 连静观只好轻轻抬手以示安抚,轻声道:“我们不是坏人。” 屋内安静了几息,施应玄率先开口道:“证明。” “这要我怎么证明?”连静观有点头痛,说:“我说了你又不信。” 听到这话,施应玄神色冷凝地思忖了半息,侧头和张绗青对视了一眼。 二人似乎只用眼神就能交流,不过片刻,张绗青便转过头来看向连静观,道:“你腰间的匕首,给我们。” 连静观挑了挑眉,有些赏识二人的冷静的胆色,但又难免认为对方天真——若他真的想要对他们做什么,这一把需要灵力催动方显神威的匕首在他们手里根本无济于事。 不过他并未多话,像是哄小孩般妥协了,伸手连刀带鞘地将其抽出,以气相托送到了二人手边。 待张绗青伸手抓住了将柄那浮在半空中的匕首,其下那股相托的力量也顷刻间消散地无影无踪。 连静观解除了匕首上的禁制,张绗青将其抽开,反手递给了施应玄。 那匕首极为锐利,刀身上的暗纹瑰丽而神秘,透着他们从未见过的别样光华,但施应玄不在乎这么多,接过后便象征性地对张绗青的脖颈比划了两下,随即反手按下,似乎有了些底气,对连静观问道:“你们是做什么的?” 连静观这时才反应过来,这两个十来岁的小孩哪是想要匕首自保,分明是想自戕,普通匕首对他没用,对两个凡人难道还能没用吗?! 他顿时有些头疼,心中生出几分后悔,好几息才缓下一口气,盯紧他们的动作,开口回答道:“仙京道的修行之人,此来解决魔修之患。” 施应玄神色微动,道:“这些人在此已然数年,你们为何现在才来。” 这句话语气平平,毫无波澜,可不知为何,连静观竟从她看似平淡的情绪中蓦然读出一丝哀恸来,好似这话她已经在过去的岁月中呕心沥血地问了数次,才致此时的麻木。 连静观心中的那点对孩子的敷衍轻视渐次散去,方才意识到彼时眼前面对的人并不只是两个十来岁的孩童,他们经历了多番折磨,心智早被催熟,或许比他还更为了解生存之道。 他心下难言,抿了抿唇正色道:“抱歉……红棘城一事,是我们两界疏忽。” 听到这声抱歉,施应玄眼里涌出了一丝极为复杂的情绪,与张绗青交握的双手也愈发收紧,细瘦的指骨隐隐泛白。 连静观看出了二人的松动,忙紧接着问道:“魔修之患已然解决,你们是否有家人,我们可以把你们送回去。” 施应玄道:“没有,都死了。” 张绗青也摇头,一只手护在床沿,并未出言。 “都死了……”连静观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神色难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几息后,他又开口道:“既如此,你们是否愿意跟我们离开?” 张绗青眉头一蹙,防御的姿态更加明显,沉声问道:“你想用我们做什么?” 连静观忙道:“并不会用你们做什么,只是带你们修行——”他问道:“红棘城也有人修,你们是否看过他们修炼?” 见二人摇头,连静观飞速扫了一眼屋内,指着几处废用的药炉道:“其实魔修之行也不外如是,炼丹制药,画符起阵,只是不借助他人生机,只靠自身修为获得天地灵气,运气吞霞,乘风饮露,一剑可破千山,顷刻可越四海,若是大道得成,或可活千年万年。” 施应玄不在乎什么千年万年,只是听闻那句一剑可破千山,问道:“修行之后,我是不是就不会再过以前的日子了。” 连静观眼里闪过一丝不忍,道:“自然,届时你也可持剑修行,斩破邪祟,救人活命。” 我才不会救他人,能救自己就不错了。 她并没有思考太久,很快便抬目直直地望向连静观的眼睛,道:“行,我跟你走。” 连静观松了口气,目露欣赏之色,又看向张绗青,问道:“你呢?” 张绗青有些犹豫,他没想到施应玄这么快就答应了,侧眸看了一眼对方,似是用眼神询问。 施应玄回看了他一眼,没有出声。 对视半息,张绗青回过头来,看向连静观,开口道:“我也愿意跟你走。” ———————————————— 红棘城魔修之患不是一两天能处理完的,得到二人的应允之后,连静观便嘱咐他们在此处休憩,待前事处理完后便来带他们离开。 他的匕首也一直放在了二人手中,未曾出言要回。 有了利器傍身,施应玄的心也稍安了些,也听从连静观的话并未乱跑,最多只和张绗青一起坐在屋内看着外面所经过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人。 曾经相伴的孩子被一个个带下山送走,连静观说是送他们回家了,但施应玄却始终保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不过她与那些人并没有什么交情,以往试药之时还会互相撕咬,现下他们的去路和归途也便和她没有干系。 至于那个折磨了他们多年的人,也确实再也没出现过。 ……他真的死了吗? 自从被转卖到此人手中,施应玄不止一次想要杀了对方,可挣扎来挣扎去,在那个人眼中只不过是可以轻松压制的小把戏,连让他多看一眼的必要都没有。 二人的力量之悬殊,竟与蝼蚁无异。 而那个姓连的男人说……只要修行,她也可也做到如此…… “阿玄、我好痛……” 耳边骤然响起张绗青的痛呼,施应玄从沉思中醒过神来,回过头发现他正捂住肚腹倒在了地上,另一只细瘦的手无力地在地上抓挠。 施应玄知道他毒发了 3. 一微尘里三千界(3) [] 施应玄与张绗青又在红棘城待了三日。 这三日里,萧缇桢每天正午都会来看他们一眼,确保他们没再毒发,还会给他们带来一些吃食。 有时是麦饭、黍饼,有时是包子糕点,有时是糖葫芦或是小糖人。 施应玄一开始并不肯吃,最后还是萧缇桢自己先主动吃了一个,她才试探性地放入口中咀嚼了两下。 好像……不是苦的。 试药多年的味觉早已麻木,入口良久,她才觉出了一丝别样的味道来。 萧缇桢说包子是咸的,糕点是甜的,买的那个糖葫芦有点酸,黍饼有点干巴巴的。 她一点点地吃,一点点地尝,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觉。 第四日的时候,连静观又从外面带回来一个男孩,叫做江珵,说也是从一个魔修手中救出来的,父母身死,无家可归,要与他们一起回山,暂时与施、张二人安置在一起。 那男孩看着年岁比他们小一些,眼睛很大,很亮,怯生生的看向施、张二人,眼里是同样压抑许久的焦虑和恐惧。 见到差不多年岁的孩童,他一直紧绷的状态终于松懈了一些,下意识地远离了那些大人,主动向他们靠近过来。 施、张二人没说什么,他们对孩子没那么大的戒心,但也没有主动示好的意思。 这天傍晚的时候,萧缇桢又为他们送了来几身干净的衣服,让连静观带两个男孩另寻个地方换衣,然而就在连静观要把张绗青带走的时候,身边的施应玄却瞬间甩开了她的手,向前两步,伸手抱住了同样急迫地朝自己跑来的张绗青。 萧缇桢抬手以示安抚,道:“只是换个衣服,不是把你们俩分开。” 施应玄摇摇头,说:“不要。” 萧缇桢有些头疼,问:“那你以前衣服脏了怎么办呢?”这几个小孩虽然不算太干净,但身上的衣服也不像是穿了许久的。 施应玄说:“那个人一挥手就干净了。” 萧缇桢反应过来,那应该是辟尘诀之类的术法。 这术法只是基础的九诀之一,不费什么灵力,想来那个魔修也并未吝惜。 她只好收回衣服,想了想,对施应玄问道:“那个魔修,对你们好吗?” 这话是废话,那人既拿这些无辜的凡人试药,又怎么可能对他们好,可眼前的两个孩童竟都犹豫了,不说好也不说坏。 直到张绗青开口道:“还好。” 还好?还好是怎么好? 施应玄说:“比以前好。” 萧缇桢放柔声音,说:“……可以和我说说吗?” 施应玄抓紧张绗青的手臂,说:“有时候会给我们吃的,会给我们……弄干净,不会打我们……” 萧缇桢面露不忍,难以想象他们先前竟然过着更加悲惨的日子,顿了顿才说:“那他用你们做什么?” 施应玄道:“……就是吃药。” 有时候是一个人吃几种药,有时候是几个人吃一种药,有些药吃完没什么反应,有些药吃完全身都很痛。 没吃药的时候也试过逃跑,但没有一次成功,吃了药痛不欲生,却不敢喊叫,怕吵醒别的小孩挨揍,她和张绗青的手臂上一度都是对方咬出来的牙印。 萧缇桢吐出一口气,眼里竟隐隐有些水光,道:“你们俩……是一起被带到这里的吗?” “不是,”施应玄说:“是在这里遇到的。” 说到过去,她的脑子里也没剩多少,四五岁之前的记忆早就模糊不堪,唯一能记得的只有一个下大雪的冬天,有一个人匆匆地把自己扔在了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 这些年不管她多么努力回想,至始至终能想起的只有一个风雪中灰扑扑的背影。 有时候她也在想,那个背影到底属于谁?是她的母亲?父亲?还是师父?长辈?他们到底为了什么要抛弃她。 这么多年了,她都没想出一个所以然来。 施应玄抿了抿唇,继续说:“快冻死的时候,被一只妖修发现了。” 那是一只巨大的白猫,蓝汪汪的圆瞳,尖尖的耳朵,远远望去几乎与洁白的雪地融为一体,脚步无声地绕着她走了一圈,似乎在确认她到底是否还活着。 她冻到僵硬的身躯最后在白猫柔软的肚皮底下回了暖。 第二天那只猫给她找了点吃的,是一些灵智未开的野兔野鸡,思索半晌,甚至还用利爪为她剥开了皮。 在那段时间里,她第一次彻底又直观地认识了这个世界——盘踞在大树上的蟒蛇,从街道上飞奔而过的白狐狸,一挥手能引火生水的男人女人,叫不出名字的符箓、丹药、阵法,术法……同时也发现了自己在此处实在弱小的有些与众不同。 她和那只白猫无声地相处了一段时间,直到有一日,它将施应玄送到了一个人修手里。 那个人修是个好人,施应玄并不否认,她虽然不大管她,但也像萧缇桢一样给了她吃食和衣物,有时还会让她帮忙整理书籍——一面巨大的好似无边无际的书墙,可惜里面的字她一个都看不懂。 那个人修有一日没一日的看顾了她两年,直到七岁上的时候,她被以三张符箓的价格卖给了另外一个人修。 她那时几乎不可置信,卑微地跪在尘土里哭求,说自己会听话,会少吃一点,可惜最后还是没换来对方的心软。 她看看那符箓,再看看她,纠结地估量着二者的价值,最后叹了口气,说:“抱歉,我真的需要这些。” 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去,再一次给她留下了一个背影。 至于对第二个人修……她的记忆便单薄了很多,因为他买了她似乎就是为了打骂她,为了在一个凡人幼女身上寻找自己的优越感,那几个月她浑身都是伤,但好歹没被弄死。 直到第二年冬天,她又一次到了一个新地方。 这一次才是真正噩梦般的开始。 张绗青就是她被那个魔修带走后没两天遇到的,彼时她被喂了药关在一个狭小的屋子里,屋门开阖的时候另一个身影也被丢了进来。 她和张绗青被喂了同一种药,关在一起。 那药很苦,很痛,浑身像是被烧透了,两个人都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很快又趴在地上作呕。 他们没吃什么,自然也吐不出来什么,不过再恢复点力气的时候,就感觉到一种难言的焦渴,黑暗中的两双眼睛对视,都像是要把对方拆吃入腹。 不知是谁先向谁靠近,总之在施应玄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就互相咬住了对方的血肉,用力到像是要把那块肉撕咬下来,伴随着疼痛而来的是充满腥气的鲜血,施应玄喝了一口,随即力竭地倒在地上。 那个魔修把他们放出来,若有所思地说道,此毒效力不大,凡人之血也可解之。 自此,他们就在这里相依为命般活下去。 一开始,此地只有她和张绗青两个人,后来小孩越来越多,死的人也越来越多,有时候睁开眼睛,昨日还和你说话的人今晨就会一脸青白地躺在身侧。 他们有时候也会庆幸自己又多活了一天,但不可否认的是,死,也是他们那时候最渴求的东西。 …… 萧缇桢没再让他们换衣服,为他们一人施了一个辟尘诀。 脏污的衣服又重新变干净,肌肤也纤尘不染,但施应玄仍旧感觉怪怪的——即便经历过很多次,她都难以适应这种术法,感觉自己不像是个人,更像是一块木头。 三个人的头发也被散开,理顺,弄尽,萧缇桢忍着泪意,一个个用发带为他们重新束好,尔后仔细地捧着他们有些瘦弱的脸,笑着说:“……会好起来的。” 是吗? 真的会好起来的吗? ———————————————— 第五日的时候,平衔云等人结束了红棘城的余下琐碎的事情,要将他们带离此地。 萧缇桢带着三人走出门,向他们介绍另一个身着法袍的青年,道:“这位是我师兄,平衔云,我们都是寰中息府凝山道君座下的弟子。” 萧缇桢只是循例介绍,本以为三人依旧不会说什么,却没想到施应玄张了张嘴巴,居然主动开口唤了一声:“平师兄。” 萧祯缇眼睛一亮,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 平衔云也笑了,点了点头说:“走吧。” 他们顺着红棘城的街道走出去,除了被摧毁的那个洞府 4. 此是千秋第一秋(1) [] 平衔云指派了一个弟子送江珵下山,嘱咐其随后跟上,尔后便领着众人继续向飞云鸢走去。 施应玄和张绗青紧紧地拉着对方的手,沉默地跟上了萧缇桢的步伐。 那飞云鸢不算大,与凡间的水上游船有些相似,分为上下两层,通体狭长,鸢尾两侧展有巨大的鸢翼,翼骨上流转着莹莹的蓝光。 待行至飞云鸢近侧,平衔云率先站定,抬手熟稔的凝诀解印,一道光阶便从鸢身上延展而下。 那光阶几近透明,隐约能见异光,施应玄小心翼翼地踩上去,才发现脚下坚实无比。 其身通体木制,中部列有上下行的阶梯,在上的鸢阁只用一竹帘作门,二人跟着萧祯缇掀帘进去,才发现里面的空间竟比外面看起来的大了数倍,左右两侧整齐地排列着一扇扇木门,通道中空,尽头隐约能见绿树白云。 前方连静观向他们招了招手,带着他们在一扇门前站定,道:“你们俩住这。” 他推开门,示意二人上前,施应玄抬目看了看,那房间不算大,但该有的都有,床铺是灰色的,格外整洁柔软。 连静观说:“本来想是你们一人睡一间的,可现下……” 他意有所指地看着施、张二人,张绗青听明白他的意思,说:“不能分开。” “好罢,不分开,”连静观笑了笑,说:“那你们俩就住这间。” 这两个小孩有主见又比较独立,对大人的戒心也很重,尤其是那个女孩,不要没有分寸的靠近才是适合的相处之道。 直到把门关上,二人紧绷的神经才勉强放松下来,施应玄没敢立时坐下,沉默地站在屋内,看着不远处可随意开合的木窗。 张绗青盘着腿席地而坐,将脑袋靠在施应玄的腿上,说:“阿玄,我好累呀。” 这几日的事情连着发生,二人一直绷着,连睡觉都不敢睡实了,对两个十岁多的孩子来说已是不易了。 施应玄伸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顶,说:“再坚持一下。” “嗯,”张绗青点了点头,和她一起望向窗外朗朗的风光,轻声问:“阿玄,我们能活下去吗?” “也许吧,”她答了一句,也屈膝靠着张绗青坐下来,说:“至少……会比那里好点。” 飞云鸢很快便平缓地起飞了,窗外的景色从丛生的草树变成了连绵的远山,最后变成了白茫茫的云海。 那鸢身上好似有一层看不见的东西挡着,云海掠过时在上面留下了道道蜿蜒的白痕。 施应玄看着看着便有些害怕,焦虑地捏了捏指尖,张绗青伸手把她抱进怀里,挪了挪位置靠在床边,说:“不要看了。” 她闷闷地应了一声,闭上眼睛,眉头微蹙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张绗青从她身上摸到那把匕首,调整了一下姿势,又支起一条腿给她当枕头,说:“休息一会吧,我会看着的。” 他没提去床上睡,睡太柔软的床容易放松他们的警惕,刚到一个新环境,他们现在并不敢。 施应玄点了点头,重新在他怀中寻了个位置,便迅速地闭上了眼睛——这种事情他们做了太多次,该嘱咐的话已经完全不必要再说。 …… 再次睁眼的时候,张绗青还在尽职尽责地抱着她,一只手枕在她的脑后,感觉她动了动便低头看她,道:“你醒了。” 施应玄嗯了一声,手撑在地面上坐起来,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屋外却仍有几团明亮的光芒,隐隐借光到此处。 张绗青站起来动了动僵硬的身子,施应玄也换了个姿势,支起一条腿为他做枕,伸手向他要匕首,示意他睡觉。 “可是我不太困了。”他随口说了一句,但还是坐下来姿态依赖地蜷进了施应玄的怀中。 施应玄没理,直接将手盖在他的眼皮上,感觉到他纤长的睫毛在手心挠了挠,带来一点细细的痒意。 张绗青闷闷的声音从怀里传来,重复道:“我不困了。” 施应玄挪开手,转而将他整张脸都包住,言简意赅:“睡。” 她目光没往下看一分,却紧接着又道:“敢咬就揍你。” 怀中的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偃旗息鼓地抱紧她的腰,泄愤般地把脸用力地埋了进去。 施应玄将手抽出来,安抚般地搭在他的肩膀上。 窗户开了半扇,但却没有风,隐隐的白光从外面照进来,映亮了她手中匕首的轮廓。 她将手肘支在膝盖上,单手握着刀柄随意地转了转,刀鞘上刻着铭文的铁环折射着窗外的流光,在空中旋出了一个完整的满圆,最后又稳稳地落回了她的手心里。 ————————————————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左右,门口传来了隐约的动静,施应玄眉目一凝,望向门口,但并没有第一时间叫醒张绗青。 半息后,一个柔和的声音像是在她耳边一样轻轻响起,道:“我给你们准备了一些吃食,放在门口,醒了出来拿。” 是萧祯缇。 施应玄微微松了口气。 可她怎么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心中刚生出这个疑问,很快又被她自己打消了——这些人都已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一道木门怎么能拦住他们。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门外又很快恢复了安静。 虽说现下已有吃食,但她和张绗青食欲并没有很好,今日上飞云鸢之前也刚吃过东西,所以现在都还不饿。 她低头看了一眼,怀中刚说着不困的人现下已经睡熟了。 …… 至半夜的时候,张绗青睡醒了,在她怀中仰着脸,神色茫茫地看着她。 施应玄和他对视了一息,又抬起头来,惜字如金:“不是做梦,还活着。” 张绗青回过神来,笑了一下,声音哑哑地唤了一声:“阿玄。” 施应玄嗯了一声,把匕首递给他,说:“门口有吃的,我去拿。” 她拿进来一个简易的木盘,上面是码着一块块又白又软的桂花米糯,现下还冒着热气。 这东西萧缇桢曾买给他们吃过,她见二人似乎都挺喜欢的,便买了一些带上了飞云鸢。 这东西填肚,二人分食了一些便饱了,张绗青将其摆在桌上,看见盘子底下贴了一张明黄的符箓。 他有些好奇,但没敢撕下来,只抬起来看了看,问:“这是什么。” 施应玄也看了一眼,说:“不知道。” 她知道张绗青对符箓颇有天赋,曾试药之时见那魔修在他旁边研究傀儡符,虽只匆匆一瞥,他却记在了脑子里,后来两人在那屋舍的杂物堆中翻出一些黄纸,以血作符,不过试了三次,他便画出来一个差不离的。 他一共画了三张,三张都拿来了伪装自己,骗施应玄他还在身边。 张绗青对符箓感兴趣,不愿意放过,将其举高仔细端详了半天。 施应玄说:“你揭下来看。” 张绗青不确定地说:“符箓揭下来就没用了吧。” 施应玄道:“那明天问问……萧师姐。” 张绗青点点头,将木盘放回了桌上。 及至夜半,二人都睡了一会儿,已然没了困意,吃完东西后便一起靠在床边小声地说话。 张绗青说了几句有的没的,又将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眼神望着窗外,唤:“阿玄。” 施应玄没理。 “阿玄、阿玄、阿玄……” “阿玄阿玄阿玄阿玄阿玄阿玄阿玄阿玄阿玄。” “阿玄、施应玄!” 施应玄神色丝毫未变,似乎已经习惯了,好久才慢吞吞地应了一声。 只这一声,张绗青轻易便高兴了,露出一个笑容,安心地枕在她的肩膀上。 然而过了没多久,张绗青又突然直起了身子,轻呼一声,指着窗外道:“阿玄,你看外面!” 施应玄不太想理他,却被他急促地摇晃肩膀,只能依言向窗外望去——那半扇木窗依旧洞开,但外面原本黑漆漆的夜空却变成了一片辽远瑰丽的星河,像是进入了一片异地之界。 漆黑的绸布被猛兽的利爪撕成长条,重新编织进了绚烂的虹影中,幽紫和幻蓝从他们的眼睛里交织而过,最后一齐汇入浅碧色的苍穹,漫漫的繁星肆意倾洒其上,涌 5. 此是千秋第一秋(2) [] “这是落霞山的护山大阵,”萧缇桢温声解释:“这里是艮卦生门,专为山脚下的凡人开的,等你们修炼得成,也可以直接御器成行。” 张绗青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回头去看刚刚走过的林间山路,却见半步之外依旧是望不到头的幽深夜晚。 这种日夜共存的场景让他一时分不清现下身在何时,心下戚戚,忙回过头用力抓紧了施应玄的手,倾身向她靠去。 施应玄没说什么,只用相握的手轻轻蹭了蹭他的指背,以示安抚。 待穿过这条草木萋萋的温软山涧,眼前又出现了一个与林间曲径一般无二的棂星门,寰中息府四字照旧刻印其上,不过不再难以直视,远眺而去,还能看见数道虹色映衬层叠的远山,其间薄雾缭绕,云海重重,显得格外震撼。 那门两边各站一持剑小童,瞧着不过凡人七八岁的模样,见着萧、连二人便开口唤道:“小师叔、萧师姐,你们回来啦。” 连静观点了点头,问道:“衔云他们已经回了罢?” “回了,”左边的小童率先答道,眼神看向施、张二人,声音脆生生的,好奇道:“这两位是?” 他的目光太过直白,也不似稚童,张绗青退后了一步,下意识地扯着施应玄的胳膊往自己身后拉。 “别怕,”萧缇桢隔空扶了扶他的肩膀,侧身对那山门口的小童道:“红棘城带回的师弟师妹,尚且认生,不便多述,我先带他们上山了。” 那小童见二人俱是目光警惕,忙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退回山门处,道:“好,师姐快回。” 萧、连二人点头作别,一前一后地引着他们踩上石阶,门口的阶梯比起山间也只多不少,更是七拐八绕,走着走着,施应玄额间便慢慢溢出了汗,可还是一言不发,连用力喘气也未曾。 萧缇桢回头见二人吃力,刚想出手协助,却被连静观一个眼神制止了。 他隔空传音道:“你走便是,不必插手。” 萧缇桢走在前方,未曾注意,但他却是看得清清楚楚,二人虽说俱都疲累,但仍互为倚仗,极为默契的与对方协力向前,你拉着我走一段,我拉着你走一段,尔后复始。 他们心中已有成算,也无须别人贸然插手。 萧祯缇闻言,只好回过头去,继续与他们介绍当下所处的境地。 “此地为仙京道落霞山……落霞山很大,并不都是人修,还有妖修凡人生活,山脚也有数十个凡人村镇拱卫。” “……但落霞山只有一个宗门,即为寰中息府,府内分为十二修五十六道,数万仙山不止,是以有很多山峰空置,除了刚入山的凡人需得合舍外,筑基之后的人修都可择独峰居之……” “你们二人身中魔毒,还上不了山,我先带你们去一无主之地居住,你们且先歇一日,待我明师父,明日带你们去傲兰海肃清魔毒,再议后事。” “进傲兰海……可能会很疼,无异于洗经伐髓,你们心里要先知晓。” “近日恰逢落霞山擢选,有众多身负仙骨的凡人稚童也会上山,他们也是刚入仙京道,与你们别无二致。” “……寰中息府修逍遥之道,凡事无拘,莫要自苦。” 山间不知何时吹来一阵微凉的清风,轻轻地拂过施应玄的发梢,她握紧了张绗青的手,抬目望去,便见盈盈秋水,淡淡春山,举目皆是一片静谧安宁之景,再无混乱。 ———————————————— 苹洲外是一无主之地,临靠萧缇桢的平芳砌,由几个高低不同的山峰共同组成的,其中最矮的那个山峰唤作敛眉峰,含有一汪幽蓝的湖泊和一片苍翠竹林,东边开阔处还能看见山边连绵的云海。 几人徒步上山,行至此地已快黄昏,萧缇桢领着他们走进竹林,连静观率先前行,左右环顾,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没一会儿他便在湖泊旁的一空地站定,果断抬手捏诀,一道异光从他指尖迸出,像一柄镰刀一般,顷刻间将眼前一小片竹林削至平地,那些翠绿的竹子像是一团面团似的被轻易折断揉捏,随心而成。 随着异光飞速闪烁,一幢小巧的竹楼便在眼前拔地而起。 萧缇桢见二人看得目不转睛的样子,笑着解释道:“连师叔是器修,平日最喜欢的便是造屋建船。” 竹楼不算大,分为上下两层,下层悬空,走近看才发现还贴心地扎了一处宽大的秋千,二层围有一宽阔的外廊,屋阁看似狭小,进去之后却要宽大许多,左右分了两个房间。 连静观只起了楼便走了,说是要为他们拿铺被吃食,萧缇桢与他作别,领着二人走进了竹阁,道:“这两日我会陪你们住在此处,待你们入课后,便可住在碧云深的学舍了。” 她陪着二人一起等连静观,依旧耐心地想与他们交谈,不过二人话不多,大多数时候还是萧缇桢在说。 不过话至一半,张绗青竟主动开口了,犹豫着问道:“萧……师姐,我想问问,昨日那盘桂花米糯下贴着的符箓是什么?” 乍听闻这个相去甚远的问题,萧缇桢还反应了一会儿,尔后才笑道:“是辟寒符的一个分支,为了让食物不凉的。” 食物……不凉? 张绗青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答案,一时间愣住了,道:“只是如此吗?” 萧缇桢点点头,说:“自然,你对符箓感兴趣吗?” 张绗青没回答这句,只说:“只是好奇。” 原来符箓……不止是杀人伤人,还能有这么简单的作用。 …… 不多时,连静观为他们拿来了铺被和吃食,时近夜晚,他也不便多留,只叮嘱了萧缇桢两句便离开了,三人拿着东西走进房间,才发现屋内有两张床,且置于对角,相去甚远。 萧缇桢晓得连静观是什么意思,二人此前多受折磨,并未被那魔修当一个人一般对待,自然也不会让他们注意什么男女之防,只胡乱地堆在一起当个试药的器具般使用便罢了。 可到了仙京道,他们便是完完整整的一个人了,虽说此地不似人间一般拘泥,但该教的也要教,该学的也要学,只有都晓事了,才能不活得糊里糊涂的。 不过此刻,他们才刚来此地,萧缇桢并不觉得此事需要如此急切,便也没点破,只将两张床都铺好,又把吃食放在桌上,嘱咐他们好好休息便离开了。 待竹门关上,施、张二人也松懈了下来。 从红棘城至此,他们一路见了太多没见过的东西,此刻稍定,也颇为疲倦,施应玄看了看屋中简易的陈设,与张绗青坐在桌边,一起吃了一碗热腾腾的汤面。 吃完后,她走窗边席地而坐,倚着竹床,看着窗外沉下来的天色,感觉思绪也随之沉了下来。 张绗青也靠着她坐在了地上,唤:“……阿玄。” 施应玄应了一声,又听他说:“不知怎的,我有点害怕。” 红棘城的日子虽然痛苦,可一日一日不曾改变,现下不过几日,前路却是一片茫然了。 施应玄看着眼前全然陌生的景象,道:“我也是。” 焦虑、恐惧、茫然,可不知为何,竟还有一丝难言的期待。 张绗青道:“阿玄,不管前路如何,我们都不能分开,好不好。” 施应玄照旧应了一声,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可张绗青眼神沉沉,看着不远处的那张床,心中却不知为何格外难受。 不行的。 不行的。 他离不开施应玄,施应玄也离不开他,否则他哪里还要将傀儡符放在被窝里伪装自己,不正是因为知道施应玄夜半时总要伸手确认他的存在吗。 每次夜半深深,他听到木门吱呀,便知道是那魔修心血来潮又要寻人试药了,那魔修怕试药太多把他们弄死了,是以多是三两天一次轮着来,端看他的心情,有时轮到施应玄是白日,他替不了,但若是在夜半,他便会主动起身,对上门口那个人视线,说:“让我去。” 那魔修有时候会同意,有时候不会,但好歹让他替上了几次。 犹记得第一次被施应玄发现的时候,被她大骂着揍了好几拳,可他一说自己痛,她便又急得不行地将自己搂到怀里。 想起她为自己着急的模样,张绗青心中稍定,用脸轻轻蹭了蹭她的肩膀,不再多言。 他们的互托生死,互相倚仗,不能分开,也不能失去。 …… 第二日晨起 6. 此是千秋第一秋(3) [] 傲兰海的水并不深,前方的人走进去,最多只到腰间,且出来之后身上并见湿意,足见其中并不只是普通的湖水。 见令浮月前方几人已经涉水,施应玄心中也难免紧张了起来,回头看向张绗青,轻声道:“抓紧我的手。” 她不知道洗经伐髓之痛到底有多痛,但却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得走过去。 前方令浮月已然成行,施应玄又对着身后强调了一句:“别放开。” “好,阿玄,”张绗青亦步亦趋地跟上她,说:“我跟紧你。” 施应玄心下稍安,心中最后一点迟疑也被自己扼去,紧跟着令浮月抬脚踏入了无澜的水面中—— ……预期之中的疼痛并未袭来,施应玄紧绷的心神骤然松懈,回头和张绗青对视了一眼,在他眼里看到了同样的不解。 怎么回事…… 整个傲兰海形似满月,径宽不过十几步路,低头望去,也看不见水中的倒影,只有一片泛着涟漪的银光聚拢在身体周围。 施应玄本以为出了什么问题,然而快走到中间的时候,一股莫名灼烧感就从脚底升了上来,紧接着就是极为剧烈的疼痛,瞬间席卷了全身。 交握的双手骤然收紧,施应玄的理智几乎迸裂,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身后的张绗青也是面色苍白,双唇紧抿,艰难地唤了一声:“阿玄……” 些微的催促声从身后和岸边传来,前方的令浮月已经快至岸边。 施应玄勉力站稳,面色几乎无异,坚定地开口道:“往前走。” 停在湖泊中央的二人又重新有了动作。 随着他们缓慢前行的步伐,簇拥在他们身边的银光也逐渐扭曲,从他们身上卷出数道黑气,又迅速的净化涤荡。 ……确实很痛。 施应玄边走边想。 ——有一种骨头缝都被碾碎重组的感觉,伴随而来的还有隐约的剥离感,但不知为何,她竟觉得还可以忍受。 比起躺在那个狭小黑屋里不敢喊叫的日子来说,现下的痛苦,好像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 走过最中段后,那种痛楚和灼烧感开始逐渐减轻,紧接着腰间便涌出了一股莫名的热意,暖融融地传遍了全身。 腰间……仙骨? 正当她暗自猜测的时候,眼前平静无波的水面突然泛起涟漪,像一面真正的镜子一般照出了施应玄苍白的面容和瘦削的身体,她想起萧缇桢的话,胸腔的心跳声霎时鼓动起来,然还未及回头向张绗青确认,他已经捏了捏她的指尖,以示作答。 施应玄松了口气,第一次真正地从心底感觉到一丝轻松来。 前方的令浮月也已经看见了他们在水中的倒影,惊喜地绽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待二人行至岸边后便朝施应玄伸出了手,她这回没再犹豫,轻轻将手搭了上去。 “我就说平安扣有用吧,今后我们都可一起在山中修行啦,”她有些小得意,指了指眼前的草木葱郁的山路说:“走吧,我们要上山了!” 她好高兴,蹦蹦跳跳地向前走,又站在前方朝他们挥手,张绗青应了一声,正准备拉着她往前去,施应玄却似有所感地回头看了一眼。 远处来时的林径上,一身白袍的萧缇桢恰好转身,持着剑往林间走去。 —————————————— 过了傲兰海的山路并不长,也有专门的弟子引导,为上山的每个孩童登记造册,安排学舍,同时分发新衣和几本书,其中最厚的那本也不过一指宽,唤做仙京道开蒙录。 领着施、张二人的是一位姓陈的师兄,极为温和,对每个人都是笑眯眯的,领着他们逛了一圈,又去往了饭堂吃饭,最后还亲自将他们送往了学舍。 张绗青原本还焦虑会不会和施应玄分开住,若是分开了又要怎样,但踏进学舍之时,陈师兄却带着二人去往了同一个房间。 “这边的学宿本就是两人一间,都是七八岁的小萝卜头,只男女不同间,你们住也不算突兀,和大家一样及至十二岁搬到男女分院的学宿去便好。” 验仙骨一般都是七八岁的小孩,若是七八岁未验出,往后也少有了,故而学宿的安排也是按四岁一划,七八岁无拘,十二三便要分男女,待到十五六,又是一道分水岭,有些修为不济的可能就直接下山,但若是天赋高的得至筑基期,便可上古陶洲拜师,往后就自己寻个无主之峰随师学艺。 张绗青应了,看着屋内依旧对角而居的两张床,说:“多谢师兄。” 屋内的一切都是凡人所用的物什,小的一盏灯,大到桌椅橱柜,没有一样让人觉得突兀,施应玄在环顾了一下四周,问:“你想睡哪?” 张绗青沉默了一瞬,第一次有点摸不清她的意思,迟疑地指着一张床道:“这吧。” 施应玄点点头,抬步向那张床走去。 见张绗青还愣在原地,她有些不解,道:“休息一下吧,你不累吗?” 张绗青松了口气,扬起一个笑容,亲昵地依着她睡到床上,说:“累啊,好累。” 施应玄闭着眼拍拍他的背,说:“那睡吧。” 张绗青应声,看了她两息,抬手将她微乱的额发撩至耳后,才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 然只两个时辰,二人便睁开了眼睛,并肩躺在床上茫茫地看着床顶。 张绗青问:“睡得着吗?” 施应玄摇头:“睡不着。” 此间学宿住得大多是第一次离家的稚童,白日里尚还新奇,倒也没什么,但一到晚上便开始思家,刚入夜,施、张二人便被此起彼伏的哭声吵醒了。 他们多年来受到的折磨只多不少,但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在红棘城之时,谁敢哭出声啊。 …… 第二日晨起之时,陈师兄依旧笑眯眯地站在学宿门口,看着一个个哭得眼睛红肿的小萝卜头,还颇为贴心地问了一句:“睡得好吗?” 自然不好。 见施、张二人眼里如出一辙的怨气,陈师兄笑着解释了一句:“诶呀,昨日隔音符未来得及画完,今夜就不会这样了,放心罢,况且第一日哭一哭,不觉得很温馨吗?” 施应玄并未应声,只张绗青干巴巴地说了句:“师兄辛苦。” 陈师兄哈哈大笑,领着众人往学堂而去。 ———————————————— 学堂也恰如凡人所居的样式,并未有什么不同,此次验出仙骨得以上山的也不过近四十人,一屋便坐下了。 上首坐着一年轻女子,看样貌该是比萧缇桢大了些,二十来岁的模样,噙着笑意看着他们走入堂中,又闹哄哄地寻位坐下。 施、张二人不欲引人注目,只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令浮月见着他们,也急急忙忙地拉着舍友走了过来,高兴地和他们打了个招呼,说要坐在他们前面。 张绗青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施应玄看着她甜甜的笑脸,也微微颔首,以示回应。 孩子们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伙伴和位置,但依旧闹闹地吵做一团,上首的女子好似已经习惯,等了片刻便抬手起落,指尖落在书案上的某一点,一阵柔和的白光拂过,整个屋子顷刻间可闻落针。 令浮月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扭头说了句话,但施应玄只看见她嘴巴张合,却什么也没听见。 应该是阵法…… 那女子笑着开口道:“好啦,十息之内,此阵可熄,大家就要听我说了。” 果然,她说完没多久,堂中的嘈杂声再次爆发了出来,不过只一瞬便恢复了安静。 女子掩唇笑道:“今年大家都很乖嘛。” “我名江素岐,从今日起就是大家的文课先生了,专门为大家授开蒙录一书。” 她示意大家拿出昨日新发的书本,道:“大家先不要翻书,与我一起闭眼凝神,专注地想一想你们心中最思念的事情。” 最思念的事情? 江素岐耐心地举例道:“思念父母、兄姐、伙伴,喜欢的吃食,玩具……” 施应玄有些茫然地放空了几息,慢慢闭上眼睛,想起旧年寒冷冬日中的那只 7. 下视尘寰一培塿(1) [] 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学舍门口的梨树落英几度,六年时光匆匆而逝。 今日晨起之时,山间起了薄雾,半山腰间几乎茫茫地看不清前路。 山门处的两个守门弟子正在闲聊,隐约的说话声闷闷地传来,听不真切,一只野兔从左边的草丛里突然蹿过,清晨的露水从翠绿的枝叶上一点点地坠下来,落在一片嫩粉的花瓣上,轻轻弹了弹,最后落进茂盛的草丛中,了无痕迹。 平静无波的傲兰海,人声鼎沸的碧云深,身着各色法袍的弟子在山间跑来跑去,一柄柄灵剑化作流光从头顶掠过……直至一声悠远的晨钟敲响,寰中息府的一日也在此间渐渐苏醒。 施应玄收回了飘荡的神识,运气吐纳,缓缓睁开了眼睛。 今日无要事,应该只需练剑。 察觉到身侧灵符的闪烁,施应玄抬手将其抽出,想了想,先捏决打开了其中一个。 令浮月的声音从符中传来,道:“师姐,照曦他们傍晚下山,你什么时候过来?” 修为一道难行,仙京道三大宗门每年能从凡间擢选出的孩童总计不过近百,有些身有仙骨却不愿上山,也有些家中不允上山,在落霞山这么多年,施应玄见得只多不少,但更多的,还是像李照曦这般入道不久便修为停滞,难以进取之人。 或是继续坚持,或是放弃下山,总得选一条道走。 听到令浮月这么说,施应玄便知李照曦已经做好决定了,捏诀回复道:“过会儿我就来碧云深。” 那边令浮月应了好,符箓上的柔光也缓缓熄灭,施应玄转而拿起另一张符箓,骈指在空中熟练地画了个满圆,符箓迅速亮起来,紧接着存于其间的声音便一句句地灌入了她的耳中。 “阿玄,我起床了,马上和师兄他们一起下山。” “阿玄,我到山门了,马上下山,你起来了吧。” “阿玄阿玄,今天镇子上好热闹啊,听说有庙会。” “阿玄,你想不想吃糖糕啊,我见镇上有家做得还不错,以前好像没吃过。” “阿玄,今日的符箓卖得还不错。” “阿玄,你在干嘛呀,在练剑吗?” “还没练好吗,都一个多时辰了,阿玄你已经很强了,拜师绝对没问题的,快回我灵符吧。” “阿玄,我也不是着急,就是摆摊有点无聊。” “阿玄,你到底在干嘛,不会又在教什么小师弟练剑吧。” “阿玄阿玄阿玄……施应玄!” “施应玄,我真的生气了!” “施应玄!你手被剑砍了吗?十道灵符了!十道灵符你都看不见吗!” 蠢狗一样…… 施应玄心中暗骂,正想捏诀回复的时候,一道单向灵符突然冒了出来,张绗青气急败坏的声音响彻在耳畔:“施!应!玄!” 施应玄:“……” 他一天不叫自己名字一百遍是会死吗。 她颇为无奈,抬手熟练地捏诀,对着那传音符箓道:“我晨起入定,未曾发觉。” 很快,眼前的灵符又亮了一下,张绗青显然还有些生气,道:“你又这么久不理我!” 施应玄平静无波,说:“我在竹林。” 张绗青骂:“混蛋!” 施应玄道:“还有多久回。” 张绗青语气不好,说:“你之前答应了不会再那么久不理我的!”紧接着又道:“半个时辰!” 施应玄道:“我要吃糖糕。” 张绗青喊:“你又骗我!”“已经买了!” 施应玄应了一声,没再管他,直接将符箓收回了怀中。 她最近还在和张绗青生气,实在给不出什么好脸色。 想起先前那件事,她现在都还颇觉尴尬。 自十四岁她择剑为道起,便不用再日复一日地准时上下学,寰中息府秉承逍遥道,奉行自在无拘,前几年教完开蒙录和一些基础的术法后,便允了他们自在修行,碧云深的万千藏书阁来去自如,一些各道大拿也会常下山来讲学授课,何时择道、择什么道,全由自己做主。 施应玄受旧年之事影响,思来想去还是择了剑道,张绗青于符箓一术上天赋绝佳,自然也没什么值得犹豫的,本来二人都顺利筑基,只待今年四月十五,便可一起上古陶洲拜师,可谁知还未等二人上山,一符修便亲自下山来,说要收张绗青为弟子。 此事倒也不算罕见,当年与施应玄一并上山的孩童中,也有一名叫循墨的少年于阵术上颇有天赋,在某日被下山授课的冲霜道君直接收做了内门弟子,但张绗青却是因为年仅十四创出三道传音灵符之事被符修大能归燊子看中,才免了其古陶洲拜师之行,一举收入了门下。 说起张绗青创三道灵符之事,在施应玄看来,其实多少有点匪夷所思。 原本仙京道广为流传的基础传音符需要传音双方的灵息加持,才能于千里之外传音,而且这种灵符大多是一次性的,且只能坚持一刻钟,但凡有一方撤手后便会自行消散。 曾经倒是也有符修大能试着改良,但一则,有能力改符之人大多修为已成,神识可覆百里,即使不需符箓,传音也不在话下,改出来的符箓反而需要不少的灵气注入才能使用,与刚入道灵气匮乏的修者并不适配。 二则,这类灵符的价格也翻了几倍,大部分修士食风饮露,除了自己就有家底的,或是丹修、符修、器修外,其实大多修者并没有什么身外之物,故而也用不起。 久而久之,大家也便将就着用了,毕竟只是个基础符,并没有太大的影响,有时间费心去改它,不如多研制几个高阶符。 但自张绗青和施应玄十二岁搬至男女分宿的学舍起,张绗青便觉得这种一次性的传音符对他来说已经不够用了,刚分开的时候他能想施应玄想到整晚睡不着觉,但又不能去翻学宿的院子,索性起来翻书苦读。 一开始他研制出的第一道新符不过是增加使用的时间,可后来发现有时候施应玄入定或练剑时看不到灵符亮起,不予灵息,此符便会很快作废,他便又改制出一道可将话语存于其间,待另一方有空再行接收的灵符,这第二道灵符便可多次使用。 到了此处,两张符一齐使用,即便有时候二人分开也能联系,张绗青也便收了手,没再继续把心思花在传音符上。 直至十四岁那年二人步入筑基,施应玄同几个同窗一齐听凝山道君讲学,又遇萧缇桢,心中起了想要拜凝山道君为师的念头,练剑愈发投入,张绗青择符入道,又不总与她一齐上课,常常找不到她人,气急败坏之下才研制出了这第三道灵符。 此道灵符以二者指尖血为媒,可单向传音,不需要二者灵息共同加持,只要一方想,便可直接将声音喊至他耳边,让对方不听也得听。 这三道符张绗青一开始只给了施应玄一人,后来令浮月知晓了甚觉新奇,便向施应玄要了几张,结果最后就在整个碧云深流传了起来,直到传至归燊子的内门弟子手中,归燊子觉得他颇有天赋,能够化繁为简,是个继续修符的好苗子,为了不在古陶洲拜师时和别的符修抢,便直接提前下山将他收做了内门弟子。 归燊子坐下还有一内门弟子叶还盈,知晓自己有了师弟后还特来下山,想要接他一起去往新峰,结果这厮臭着脸拒绝,说:“不要,我要留在学舍。” 叶还盈问他为什么,他面无表情地说:“我离了阿玄活不了,明天就死了,况且本来就只有白日能见,去了新峰不是连白日都见不到了?我不干。” 他这架势把叶还盈吓得够呛,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一边尴尬地不敢和他对视的施应玄,忙道:“那便罢了,左右两峰离得不远,有事我来找你便好。” 张绗青这才点点头说多谢师兄,转身就拉着施应玄走了。 施应玄好歹忍住,到了人后才揍了他一顿。 ——————— 8. 下视尘寰一培塿(2) [] 施应玄最终还是没有给他一个确切的答复,但也没再提及他搬往新峰的事情,张绗青便也当此事囫囵过了,只待一个月后再与她一起去往内门。 至于施应玄是否能成功拜师,这一点从未值得他担忧。 正午过后,施应玄与张绗青一起去往了碧云深。 自他们不再上课起,碧云深的课堂已经少有人去,今日却熙熙攘攘地坐满了,恰如他们上山的那一日。 见施、张二人出现,坐在堂中的令浮月便朝二人挥手示意,施应玄点了点头,抬步向她走去。 此番决定下山的加上李照曦约有五六人,现下都聚在一起话别,每个人都是一脸的沮丧低落,细听去还有隐约的哭声响起。 和施、张二人一同上山的近四十人中,少有像他们这般孤身一人的,虽说家境或有高低,但大多也只是凡尘俗世中的平凡幼子,为人子女。 修仙问道之初,谁也不能真的斩断红尘。 像是李照曦,出身普通,家中只有她一个女儿,原本以为上了山便可一生无忧,可六年匆匆逝去,却发觉自己天资不够,难开黄庭,也没有能力写符炼丹,为自己换取一些得用的资源,甚至还要家中帮扶,如今临近拜师前夕,自知上不了古陶洲,最终还是决定下山归家。 今日下山后,她与身边这些同门便是踏上了截然不同的两条道路,今生许是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即便来往不深,但相伴六年,施应玄也难免有些触动,看着她通红的眼眶,想起幼年上课时江素岐曾对他们说:“仙京道共有三大宗门,即为落霞山寰中息府,疏寒涧冬庭芜地,以及苍云谷素光门,凡间如此之大,凡人如此之多,可每一个宗门里每年上山人数至多不过二三十人,总数不过百人。” “这每年百人,放在凡间何处都是佼佼者,怎么过,或许都是不会差的一生,可你们还是上山了,求的到底是什么,你们想过吗?” “道之为用也,无言无为;道之为体也,有情有信。大道三千,实在是一个非常玄妙的东西,有些人在上山蹉跎了一辈子,可能都无法开蒙及悟,但有些稚童只需稍稍点化,修为便可一日千里。” “天资,不过是踏入修行之路的敲门砖罢了,寰中息府信奉逍遥之道,大家此后若遇前路难择,切记莫要自苦。” 每个孩子上山前,心中或许都以为前方是一条无比灿烂的金光大道,他们没有想过修行原来是那么无聊,上课原来是那么枯燥。 打坐、画符、炼器、读书、练剑……每日好像都被这些东西充斥,枯燥地追寻一个自己都看不清的遥远目标。 修道修的是什么道,悟心悟得是什么心?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甚至没有一个确切目标和实体,却能让那么多人为它蹉跎一生。 那自己呢? 施应玄收回目光,心下自问:自己又是修得哪条道?悟得什么心? …… 几个要好的同门将几人送至了山门口,施应玄与张绗青没跟着,只站在山间看着几人缓缓而下的背影。 施应玄轻声道:“当年在红棘城的时候,倒是真没想过有一日还会这般送别同伴。” 张绗青捏着她的指尖蹭了蹭,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避不开。” 施应玄莫名地看了他一眼,说:“那你的路你怎么不往前走。” 其实说到底,她还是有些想不明白张绗青的做法,在红棘城的时候二人相依为命,无法分离,实在是因为生死都不由自己掌控,只能倚仗对方,可如今他们已经在寰中息府待了六年,前路漫漫亦灿灿,不知何处才是尽头,即便是同生共死的家人、朋友,也该有自己的路要走。 张绗青噎了一下,脸更臭了,一把将自己的手收回来抱在臂弯里,生气中带着委屈地瞪了她一眼。 施应玄无奈,说:“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左右不过一个月,又不是见不到了。” 又是翻来覆去的旧话,张绗青不理,转身径直往前走,声音不大不小地说:“讨厌你!” ———————————————— 回去的路上轮到张绗青生气了,施应玄说自己要去藏书阁他都没理,从储物符中拽出自己的飞云鸢一溜烟便没影了。 不过施应玄知道他生不了太长时间的气,便也没管他,只自顾自地向藏书阁走去。 古陶洲拜师一事三年行一,一次不行便只能再等三年,每次得入内门的也只有寥寥几人,今年有两人被提前擢选,已经是少见中的少见了。 拜师一事也并非只是上个山那么简单,除了基础的文课心诀外,还要考校剑、符、术、器四类基本的功课,不论你是择哪道修行,这四样哪样都逃不过。 施应玄的剑术自不必说,基础术法也算炉火纯青,符箓有张绗青在身边耳濡目染,倒也有几分成算,但唯有炼器一项她始终不得要领,唯有每日勤学补拙。 寰中息府的炼器大家千昆玉曾在为他们授课时有言:炼器之道在于从动入静,以小见大,刚入道的修士最基础的修炼方式是在于静坐入定,从而得开灵府,吸纳天地灵气以归己身,炼器也是如此,只要专注于手间方寸,神识清明,便可引天地灵气而炼化器物,最后再从这个过程中直接提取精纯灵气,反哺炼己,修炼便会事半功倍。 这也是为什么修士都需得择道修炼,否则单纯靠入定来吸纳灵气,恐怕两百岁都无法踏入筑基。 施应玄寻了个安静的桌子,就着书,重新拿出储物符中的没用完的材料开始慢慢摸索。 三块大小不一的寒铁,一块手臂长的群生木,就是她为数不多的练习材料。 ……剑修是真穷。 她在心里叹了一句,伸手捏起其中一块寒铁放在手中。 控火引水,辅以符箓,她像往常一样开始熟悉的步骤,去除杂念,让自己能缓慢地进入到专注的境界中,渐渐地,她的眼中好似只剩指尖旋转的方寸之地,明明余光能看见周围走动的人,却又好似看不见,明明能听见身边细微的声音,又仿佛完全没听见。 神识不由自主地从灵府逸散出去,天地间的灵气丝丝缕缕地汇聚到身体中。 有道是:冒雪冲霜,迎风沐雨,得遇至人开悟。离坎相交,反覆阴阳,须藉木龙金虎。把乾坤鼎器,五行罗列,煅圭成土。辉辉宝盖,赫赫灵光,影隐大渊无滞。观心澄晓月,清风满目,洞天清彻。 …… 随着落日渐隐,寒月低挂,施应玄感觉自己终于从那种玄而又玄的状态中清醒过来,运转灵气吐纳了一番,颇为惊喜的看着手中小小的木傀儡,感觉自己好似摸到了一点关窍。 木傀儡在基础的炼器中属于最基础的,并不复杂,方形的脑袋、方形的身体,简单的四肢用寒铁塑成,点一点它的头顶,它便会摇头晃脑地喊:“阿玄。” 试了那么多次,这倒是第一次能发出声音。 9. 下视尘寰一培塿(3) [] 接下来几天,张绗青都陪着施应玄一同去往藏书阁,施应玄一心炼器的时候他或是画符或是睡觉,倒也不曾打扰。 越是临近考校,藏书阁里的人就越多,甚至山下也上来了许多不认识的陌生人,都是堪堪够上了筑基的门槛上来拜师的,寰中息府在碧云深也专门为这些人安排了驿栈。 这些人大多和李照曦一样,年幼时身负仙骨上山,少年时又难开黄庭只得下山,而在凡尘俗世的修行中,有的人在人生起伏中一朝开悟,有的人则花费大量的银钱时间慢慢修炼,故而在此番上山的修者当中,从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到已至暮年的老者都能见到,碧云深的山路几乎每日都是熙熙攘攘的。 此道难行,多的是苦修之人。 这日施应玄照旧于藏书阁准备考校,她前几日将心思都放在了炼器上,虽说有些进步,但又隐约觉得自己过于冒进,想着先缓两日仔细思索再行练习,这日便跟着张绗青一起画符。 画符和炼器不一样,除了专注细心外,还多了一份运气所在。 道书谓:符无正形,以气而灵。 修者画符即以道之精气,布之简墨,会物之精气。主要包括复文、云箓、灵符及符图四类,像施应玄这种择它道而修的人只需要会画最基础的九道灵符即可,而灵符更是讲究一气呵成,中间不能滞涩截断,最普通的便是用朱砂和黄纸,有些修为高深的符修也能以指代笔,直接在无形之上成符。 张绗青曾经在创三道传音灵符之时将那些基础符翻来覆去地画,那段时间屋内几乎都是画废的黄纸,新符创出来之后他便再也没看过那些基础符书,按照他的话来说就是再多看一眼就要吃不下饭。 不过现下教施应玄画,他倒是不觉得腻,坐在她身边与她一起动笔,每一张符都耐心地从头画到尾,嘴里碎碎念道:“符头……符胆……符脚……没错。” 施应玄画笔搁笔,满意地看了看手中的控水符,将其拿起凝诀催动,那黄符亮了一下,顷刻间消散无踪,下一息眼前便凝出一团清澈的水球来。 施应玄将其握在手中捏了捏,站起来说:“好了,练剑去。” 身边的座位顿时空置,张绗青恋恋不舍,说:“不画了?再画一张吧,我觉得你刚刚那张还能画得更好。” 施应玄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说:“我觉得还行,走了。” …… 然而待二人行至碧云深的山崖处,却又突兀地站在了原地。 施应玄拿着自己的剑面色不善地问:“什么叫没带?” 张绗青除了符术一道天赋卓绝外,其余术法都烂的极为平均,到现在连御剑也是勉勉强强,而这“勉强”之中大部分还是施应玄的功劳,故而他卖出符箓赚的第一笔钱,就是去连静观那里死乞白赖地要了架飞云鸢。 飞云鸢放在储物符中,储物符也没见他离身过,现在他和她说没带。 张绗青一点没心虚,说:“就是没带嘛,我以为今天都在藏书阁,谁晓得你还要去练剑。” 施应玄道:“剑也没带?” 张绗青道:“剑倒是带了。” 施应玄抬步往前走:“那你自己御剑。” 张绗青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说:“不行,我好久没御剑了,你也不怕我摔死。” 施应玄不管,人已经出了悬崖,盘腿坐在剑身上,然而正准备捏诀而行的时候,回头却看见张绗青在下方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的脸。 傻狗。 她退后几寸,于半空中朝他伸出了手。 张绗青眼睛一亮,抓住她的手踩上剑柄,在施应玄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贴进了她怀里。 施应玄盘着腿,他便像只大猫一样挂在了她身上,双腿勾着她的腰,手臂也紧紧地环上了她的脖颈。 施应玄语气不善:“……你知不知道自己多重。” 张绗青抱得更紧了:“我害怕嘛。” 施应玄:“……” 剑身随心而动,迅速掠过了数座山头,在云雾中肆意穿梭。 张绗青的双手越收越紧,在施应玄耳边装模作样地喊:“阿玄!你慢点,我害怕!” 施应玄没管他,反而催动剑身越飞越快,但下一息,张绗青便感觉到腰间有一只手虚虚地环了上来,他笑了一下,忍不住地把脸埋在她的脖颈间轻轻蹭了蹭。 ———————————————————— 待到谷雨那日,此次的上山考校总算正式开始了,古陶洲的山脚下围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些是此次准备上山的修士,有些则是前来观礼的。 张绗青拜师之后有了内门符玉,可以自由上下古陶洲,但他没办法近距离地跟着施应玄,便坐着飞云鸢在山间看着她。 待到山间第一抹晨光升起时,古陶洲的结界逐渐现出,于虚空中泛着流光溢彩的光泽,人群前方正站在此次引导考生的修士。 那修士身穿法袍,慈眉善目,笑意盈盈,迎着大家殷切的目光开口道:“吾名霍山南,辞盈道君坐下十一弟子,本次古陶洲拜师之行由我领大家前往。” 他并未多话,只简单的介绍过后便指着阶前那流光溢彩的结界道:“此为明心镜,得开黄庭,心无杂念之人才可顺利通过,此后山路蜿蜒,或有幻境,险阻,虽不危性命,但也请大家小心。” 黄庭又称灵府,是修士的识海关窍所在,得开黄庭,也就是修为达到筑基,可以内视,只有到这时候才算真的脱离凡身,能称一句仙门中人。 但同时也像先前江素岐所说的那样,一旦筑基便是放弃往生,此后若有什么意外,便是身死魂消,再无转圜。 就在众人小声议论的时候,霍山南又从怀中拿出了一张储物符催动,一沓厚厚的符箓便凭空出现,漂浮在结界内侧。 霍山南又指着那沓符箓继续道:“入镜者请持此符,途中若遇意外者、放弃上山者,都可催动此符,我等会将大家安全带至此地,最后至古陶洲大仪山之人,便可参加考校,寰中息府各峰道君此刻皆在,祝大家好运。” 施应玄此刻也正持剑站在人群中,身边有比她小的少年少女,也有年逾古稀的耄耋老人,大家挨挨挤挤地站在一起,眼前望着同一条没有尽头的道路。 “师姐!”听到熟悉的声音,施应玄回头看了一眼,令浮月正站在人群外向她招手,说:“一路顺利!” 一起上山的近四十人中,属令浮月年纪最小,不过她天赋不低,现下虽然还未筑基,但也指日可待。 施应玄弯了弯嘴角,朝她点了点头。 回过头,霍山南已经抬手,示意他们可以出发了,但一时间无人敢做第一个。 毕竟并不是每个筑基的修者都能通过明心镜,需得基础夯实,非靠外物得成之人,否则便如云上高楼,轻轻一碰就散了。 直到一个拄着拐杖的老者颤颤巍巍地走上前去,开口道:“老身先来。” 霍山南笑了笑,道:“请。” 随着她的拐杖点上第一级台阶,流光溢彩的结界像是水波一样荡开了一圈圈涟漪,老者似乎自己也没想到能这么顺利地穿身而过,回头一看,眼里竟溢出了浑浊的眼泪。 她伸手拿下一张符箓,转过身继续拄着拐往上走,背影枯瘦,却透着一丝一往无前的勇气。 见第一人顺利通过,余下的修者胆子也大了起来,纷纷抬步向前走去。 明心镜很大,其后的山阶也异常宽阔,乍一望去好似一条金光灿灿的光明大道,能引渡所有人一起前进。 好几息后,站在人群 10. 挥斥八极逍遥游(1) [] 施应玄上山的脚步变得越来越慢。 明明眼前还是一样的山路,但越往上走,那股莫名的寒意就越是明显,无孔不入地渗入了她的身体,就连五脏六腑都逐渐感觉到了寒凉。 呼出的气在空中凝成白雾,可周围明明还是草木葱郁的春日之景。 施应玄彻底停住了脚步。 不对劲……一定有问题。 思及上山前霍山南说的幻境之事,施应玄心下一沉,知晓自己现在可能已经在幻境里了。 幻境……幻境,学习术法之时她不是没进入过幻境,但那些只不过是海市蜃楼之景,轻轻一挥就散了,从未有眼前这般真实。 如果说幻境是为了让人直面心中的恐惧,那为何还是古陶洲的春山之景呢? 施应玄蜷了蜷冻地僵直的手指,试探性地又往上走了一步。 ……无事发生,春景依旧。 她眉头微蹙,又抬脚退回了原来的位置上。 “吱呀——” 脚底传来异样的触感,施应玄低头一看,刚刚才踏过的石阶不知何时已经铺了一层厚厚的落雪,鞋子踩进雪堆,顷刻被淹了鞋面。 施应玄忙又抬脚,回头一看,上山的数级石阶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银装素裹的天地,风雪呼啸之间,几乎看不清前路。 再回头,上山的路也已经消失,只余她孤身一人站在茫茫的大雪之中。 ……这是她心中最恐惧的景象吗? 从红棘城到落霞山,她与张绗青从黑暗处被带到光明地,师长关爱,同门和睦,她也甚少再回忆过去,只将痛苦的记忆和自己的戾气一起尘封……那些苦不堪言的过往,她以为早已模糊不堪了,可如今看来,却还清晰如昨。 她知道会看见什么了。 这回她没再犹豫,而是抬步径直向前走去,穿过肆虐风雪,不远处的雪地里正蜷缩着一个瘦小的人影。 十步距离,她遇见了幼年的自己。 骨瘦如柴,面色青白,干瘦的手正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肩膀,满是霜色的睫毛微微发颤,努力地睁开眼睛,眼神茫然地越过她往前方望去。 施应玄似有所感,豁然回头,果然看见了风雪掩映中的那个灰扑扑的身影。 为什么扔掉我啊、为什么扔掉我啊……不要我为什么要让我来这个世上…… 幼年的心声骤然炸响在耳边,施应玄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想要追上那个身影,看一看对方的面容。 可是不管她怎么努力,那个背影始终不远不近地行进在她前方,一如记忆中的景象,雪虐风饕之下,她力竭地摔在地上,只能眼睁睁那个背影消失在大雪中。 回头一望,自己仍停留在原地,未曾前进一分,而眼前的幼童已经晕厥,几乎被风雪掩埋。 她疯了似的去挖那堆碎雪,想要把自己从雪地里带走,可手指却轻飘飘地穿过了孩童的身体,低头一看,所有的风雪都绕过她的身体,穿进了她的灵魂。 “喵——” 一只雪白的庞然大物向她靠了过来,施应玄抬头望去,看见一双蓝汪汪的圆瞳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看着自己—— 不是看地上那个幼童,是看着自己—— “阿玄姐姐,今日先生说想自己想念的东西,你想的是什么?” “是以前的一个伙伴。” 神明不绝人愿,穿过风雪,就能见到故人。 施应玄粗喘了两口气,用力地闭上眼睛。 红棘城、傲兰海、碧云深、古陶洲……所有的一切在她脑中迅速划过,晨钟暮鼓,明月孤云,翠叶藏莺,朱帘隔燕……平衔云向她递来的剑,萧缇桢温暖的指尖,令浮月甜甜的笑脸,还有张绗青抱着她轻唤:“阿玄。” 阿玄。 是幻境—— 是幻境…… 再睁眼,周身的寒凉已然消失,眼前又是一片春和景明。 她心神骤松,单膝一弯跪倒在石阶上,手掌撑着地面,努力地平和着自己的心绪。 不多时,她重新支撑着自己站起来,再次出发,一步一步朝上走去,渐渐地速度越来越快,轻盈的身形在林影间不断穿梭,宛如一只肆意飞翔的青鸟。 …… 施应玄一口气跑到了山顶,山路又从狭窄变为宽阔,一座巨大的棂星门矗立于此,石匾上深深篆刻着八字:大仪斡运,天回地游。 随着她踏入门洞,远处也传来了一声清脆悠远的磬音。 大仪山,到了。 ———————————————— 大仪山是踏入古陶洲的第一座山峰,踏过棂星门,便能看见四方浮动着数座倒悬的山峰,其中几座还垂着流水瀑布,从空中汇入一片翠绿的河潭中,而施应玄此刻便站在这汪河潭的岸边,抬头看着这片异世之景。 如果说碧云深是完全依照凡间居所而建的,那古陶洲便是毫无雕琢的鬼斧神工。 她数不清眼前到底有多少座悬峰,只能看见最近的一座绿山,其上垂挂着数条远近高低不一的瀑布,俱都汇集在峡湾处,顺着峭壁飞流直下,随着山风吹过,有些瀑布开始随风倒流,直绎了什么叫做风生水起。 清澈的水汽迎面冲到施应玄的脸上,她畅意地笑了一声,毫不犹豫地迈开大步,踏水而上,数座悬峰从自己身边掠过,隐约的幻视之景在四周不断浮现。 东方是溺水攸攸的大海,深不可测,好似会沉没万物,不可渡越;西方是流沙千里,一望无涯,有着雷神和各种怪物的潜伏;南方则显现着炎炎烈火,被九头的毒蛇和化额染齿的野人所占据;北方则飞雪千里,积冰如山,有一条巨型烛龙在画面中流转,口衔蜡烛,照着北方幽暗的天门[1],这些曾在书中看过的故事此刻形成了无比生动精细的画面展现在自己的眼前,好似身在其间。 再往前去,古老的铭文落在山海之间,施应玄的身形宛若蝼蚁,只能尽力抬目去看,泛着金光的铭文整齐列于无形之上,是曰:大仪斡运,天回地游。四气鳞次,寒暑环周。星光既夕,忽焉素秋……水积成川,载澜载清。土积成山,歊蒸郁冥。山不让尘,川不辞盈……若金受砺,若泥在钧。进德修业,辉光日新。隰朋仰慕,予亦何人[2]。 所有铭文在她眼中由大变小,直到彻底镌刻在她的脑海中。 远方的一座悬峰发出了明显的异光,施应玄凝诀御剑,化作一抹流光向峰顶掠去。 …… 随着施应玄御剑落地,一位等候多时的师姐便笑着走上前来,开口道:“恭喜。” 此处是个巨大的广场,不过现下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 看见施应玄的眼神,那师姐笑道:“此地无人,你需随我去往中庭参加考校。” 施应玄点头称是,跟着那师姐一路向前走。 此地目及之处似乎都用琉璃制成,处处流光溢彩,再往前走,便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迢迢回廊萦迂。 山坳环抱数楹琉璃亭台,黛紫的光芒不断流转,各色的星云簇于穹顶,几乎让人眼花缭乱。 施应玄蓦然想到幼年上山时候连静观曾说落霞山有结界,星盘过于繁杂瑰丽,易损心神。 ……想是此地并未布施结界,才得见如此恢弘之景。 行走半刻左右,二人到达一水上屋舍,屋舍同样以琉璃制成,四面中空,熠熠生辉,那师姐指着堂中一张放满各式物品的桌子道:“此乃寒暑环周阵,效用三个时辰,考校文课心诀及符、术、器三者,毕后前往丹漆台抽签比剑,此阵的画面会现于各道君眼下,是否有此机缘还看你自己。” 寒暑环周阵乃是时间阵法,为当世阵修第一人妙游道君宁不遐所创,相当于创出一个异界空间,让时间在此间停滞不动,用以修炼或是凝神。 对外界来说的一瞬之息,在此间却可以不断拉长,不过至今为止最长的也只有半月之期,且此阵复杂程度超乎常人所想,所要耗费的心神、灵气、材料也是数不胜数,虽然现下这个只有三个时辰,但也远非常人所及。 不愧是古陶洲,只用来做一个考试的陪衬。 施应玄心下暗叹,面上却未显,只点头道:“多谢师姐。”